东南纪事/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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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维
编辑张国维,号玉笥,浙江东阳人。天启壬戌进士,除翻禺令。
以卓异入为刑科给事中,升太常少卿。崇祯七年甲戌,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甫受事而流寇犯安庆,参将唐某受贼绐,全军覆没。时国维方壮年,报至,头发一夜顿白。亲督兵至安庆,见道官史可法,异其才,具疏请益设安庆巡抚,即以可法任之。诸所任寄咸得人。抚吴八年,贼不敢犯境。升工部右侍郎,总督河道。山东饥,米石八两,而三吴石三两,以应天所属河工银,尽籴米输济宁,每石水脚加五钱,得羡米倍赢。遂设粥厂十馀所,使官督赈,全活百万计。贼李青山众数万,杀逐官吏,国维讨平之,献俘于朝。荫一子,世锦衣千户。
十五年壬午冬,大清兵破蓟州,南略山东、青、兖,诸府皆陷,德王、鲁王遇害。命推可任本兵者,举国维、星驰赴京受事,总督赵光抃,战于罗山,大败,亡二万馀人。周延儒视师,匿不以闻。是时,兵科员缺,国维题龚鼎孳等六人。蒋拱宸恨不与,及为御史,弹国维。谓:“西协地六百里,而国维设防止五百里。”疏七上,明年二月,与延儒俱放归。
十一月,追论罗山事,被逮。舟过吴门,士民号哭塞枫桥,大声前问孰为锦衣卫官校船者。国维恐有变,解缆急去,众乃散。诏狱拟辟,山东、南直百姓,叩阙讼冤,遂以原官募兵浙直。
行十日,都城陷,国维星夜抵浙,图举勤王,得精兵三千,至镇江。会福王立,乃朝留都,欲与史可法合兵北出。以国维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协理戎政。马士英议不合,乞假归葬祖母。
乙酉五月,南都破,郑遵谦起兵绍兴,国维至台州,迎鲁王。晋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归集东阳兵,守钱塘,屯长河头。首参马士英十大罪,大英惧,不敢入朝。时绍兴富家以助饷受累,国维不忍,用东阳世产邻富家者,与原券计值,令出甲士,具衣械,程日给粮,总抵价若干,以土著之家,养不逃之兵,富人得产,而军兴得兵食,人情大欢。
福建诏至,加国维东阁大学士,辅鲁王监国。延臣多欲开读,国维曰:“唐王提兵北伐,老臣当效死前驱,若止一丸封岭作天子,空以官爵隳散浙东将士心,大敌逼江,旦晚欲渡,臣不敢奉诏。”手敕七至,竟不发。国维深堑坚垒,沿江多置木城,激厉将士,为取杭州计。而方国安不同心腹,郑遵谦等义兵又多乌合,是以不能成功。
丙戌六月廿八月,大清兵渡江,诸营皆溃,国维归东阳,守陷坑岭。六月,贝勒入闽,过东阳,将抵陷坑。国维请东阳令吴琪滋至,曰:“国维今日死,天气方炎,恐腐烂不可辨识,将谓吾逃,贻祸此地,故特相邀,令君视吾死耳。”吴令涕泣。
国维殊容暇,取素缯书:《负国》、《念母》、《诫子》三诗,又留诗赠故人,冠带北面稽首。谓仆曰:“吾大臣死王事,礼也。兵将在东阳者,因我及难,可舁尸诣门一谢之。对太夫人勿言我死,言遁去。坐我中堂,俟官来见,始可殓耳。”遂赴水死,年五十二。骑围宅,见尸坐厅事如生,或叩头痛哭,问之,则多济宁人,饥年食其粥以活者。夜,有兵数十人,挟妇女宿其殡园,见堂皇灯炬,国维白髯绛袍,南面,刀戟列侍,兵大呼,遂不见。亟起,叩头柩前,避去。
桂王立,谥文忠。长子世凤,挂平鲁将军印,封武康伯,不受。次子世鹏,官尚宝司卿。世凤被杀。张存仁自闽归,百姓数万遮马前,请世鹏命。存仁曰:“吾少时即耳若父为人。”
遂释之。
论曰:唐鲁之议,以南禀闽朔,而不解兵为正。盖当其时,受兵者鲁,鲁一撤兵,即钱塘不守,仙霞尚安蔽乎?昔人论南北之势,守江不如守淮。闽之有浙,犹江之有淮也。若楚蜀江粤,皆藉唐王名号。维留土无二王,鲁王自当退居重耳之位,诸臣共图狐赵之勋,大邦维屏,三百年宗盟,不正有赖乎斯日欤?故郑遵谦之拜疏迎驾,陈函辉之请杀金堡,或激或诡,二者均蔽。独张国维适老臣谋国之体,石匮书所载,似亦未之审也。
徐石麒
编辑徐石麒,字宝摩,浙江秀水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工部营缮司主事。魏忠贤有调发,多格之。房师黄尊素下诏狱,纳橐𫗴,募金抵诬赃,由是削籍。崇祯立,起南礼部郎中,累迁吏部文选考功郎中,佐冢宰郑三俊掌院,范景文主南计,奏免七十八人。是时,主北计者谢升凡、温体仁,私人皆庇之,南计不少徇焉。迁尚宝司卿应天府丞,行尹事。时方裁驿递食缩,而马如故,农里重困。石麒计救之,无若召募,且勾胥吏故所干没,有馀资,积患顿解。三俊为刑部尚书,以轻比下狱,黄道周、黄景昉言之于经筵,上怒未回。石麒朝,元旦奏言:“皇上御极以来,丽丹书者多大臣朝士,严威之下,蔓引株连,九死一生。今又以轻拟深督三俊,将来必有承顺风旨,以锻炼为能事,以钩距为精神,非复慎狱之本意矣。”疏入,上御门口,传出三俊。用石麒通政使。时治尚综核,放弃者多造言语,妄陈端末,纳言承行,不给,石麒剖断严敏,告讦衰息。升刑部右侍郎。会推阁员先后二十四人,石麒与焉。称疾不赴召对,故免陈演之谮。转左侍郎,署部事,寻即真为尚书,言:“迩年刑官擅背律条,严文刻深,使吏胥上下其手。侥幸之徒,以贿为市,乾和召愆,其失非细。”因条上附会律文之谬数十事,会清狱,石麒尽心明允,理出冤滞近万人,贯城几空。
陈新甲下狱,政府以下皆为营救,石麒独言:“俺答阑入而丁汝夔伏诛,沈惟敬盟败而石星论死。惟后此辽沈广宁之陷,诛止督抚,不及中枢。故新甲觊引例自宽。不知此例乃天启间陵夷解纽之政,非祖制所有也。今亲藩膏刃,百城流血,夔星之罪,未若是烈。人臣无境外交,新甲身在朝廷,辄擅便宜通款北境,辱国无君,莫此为甚。”上览疏,新甲即日弃市。
司礼王裕民,私庇刘元斌,并逮狱,上欲杀之。石麒爰上书,言:“隐人之恶,与身自为恶,终不同。律内奏事诈,不以实条,止拟一配注,以其欺君也。然则绳欺之法,亦止此矣。
加等至烟瘴已极,过此非臣所取擅。”入,上竟以内廷欺罔隐微,斩裕民而叹谕石麒。
洪承畴救锦州,束马未动。职方张若麒,以中枢私人,出关督战,遂大溃,精锐丧失俱尽。若麒就理而有奥援,司官迁延不谳,石麒谓:“王朴以倡逃诛,陈新甲以误国辟,而倡倡逃误误国者安得减等?”论若麒如律。
左都御史刘宗周,以救姜彩、熊开元革职。石麒上言:“陛下求变通趋时之臣,举朝不乏;若求廉顽立懦,维风易俗之臣,含宗周无选矣。”上不听。彩等自诏狱改刑部,石麒轻拟,失上意,遂罢。
甲申五月,福藩立,起右都御史改吏部尚书。时江左草创,自石麒与刘宗周,黄道周出,始成朝廷。而马阮用事,率降中旨,铨除不由部推,石麒争之不得。士英冀以定策封侯,中人韩赞周主之。石麒覆疏:“昔世宗欲封杨延和、蒋冕伯爵,并辞不受。今国耻未雪,岂辅臣裂土自荣之时?俊克复神京,成功大定,加恩未晚。”士英气夺。又言:“皇考福王殉难,先帝令勋臣黄门,恭视含殓。今先帝梓宫何所,封树何似?乃遣一健儿应故事,示天下无悲思大行之意,何以鼓励同仇?”不报。御史黄耳鼎,论石麒杀枢臣,败和议。石麒具陈始末,小人卖国情状始露,而石麒亦告去。自宗周、石麒去,南都竟败。
乙酉四月,大清兵渡淮,黄尊素子宗羲,劝石麒避地四明山。石麒不可,曰:“马阮已坏天下,虽智者难善其后,惟有死此一块土耳。”
会朱大定等谋守嘉兴,议奉石麒为兵主事,未集而败。闰六月二十四日,大清兵围嘉兴,石麒由村舍叩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请入与城同存亡。”城上人哗曰:“我公来矣!”开门纳之,越宿而陷。石麒朝服缢天宁寺,纳其尸椟中,逾三旬始殓,如生。而是时宗周在越城,饥经七日,曰:“此降城非我死所。”出城外而死。海内高二人之死,能尽其义,为作《降城叹》、《我公来》乐府美之。
石麒清修绝俗,弘长后进,尤急人之难。吴昌时败后籍没,力言当事,止没田产,他为类免。仇昌时者,又欲窜其子弟于许都叛党之内,复理而出之,孝廉祝渊,上书颂宗周,缇骑逮问,石麒嘱金吾无杀义士,渊得生出。生平强记经史,尤熟明事,章奏精洽,凿然可施行。
石麒年六十八,无子,初以私属尔谷为子,已二十六年,始立柱臣为后。或问:“后与子异乎?”曰:“然!子可私,后不可私。子惟父所爱,即子之;后非荐之祖祢,而享告之,宗族而信,不敢后也。故《诗》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是人皆可子之证也。《传》曰:‘鬼不歆非类,神不歆非族。’是人不可皆后之证也。”其议礼之精如此。唐王赠少傅文渊阁大学士,谥忠襄。尔谷官御史,与同郡钱柟友善,后并以太湖事牵连死。
熊汝霖
编辑熊汝霖,字雨殷,浙江馀姚人,崇祯辛未进士。为户科给事中,直谏有声。贬福建按察司照磨。南渡,起吏科,论厂卫告密之弊,及阮大铖不当用。马士英忌之,归里。汝霖雅受知都御史刘宗周,乙酉,南都溃,潞王监国杭州,大清兵且至,宗周趣守道于颍守绍兴城。而寓书招汝霖馀姚,未得相闻。既而杭州降,事益迫。宗周复令诸生张应烨往说颍,使联络汝霖计事,颍疑未决。汝霖报书:“先生诚用霖计,立宗王之才者,藉援未孩,推毂方藩。今闽兵数十艘,见屯蛟川,檄令移泊钱塘东岸,敌必不敢问渡。更溯徽宁辽左兵,捣虚建业,彼必退而内顾,东西同胆,恢复可图。”宗周趣之曰:“门下有意,高皇一线,请急入郡。”
六月十九日,通判张愫赉版诸生耆老,奉牛酒渡江,输降。大清招抚使至,汝霖谋为邑人所觉,避之山中。
闰六月八日戊子,宗周不食卒。其明日,孙嘉绩起兵馀姚。
又一日,郑遵谦起兵郡中,斩忄素及摄会稽令彭万里。汝霖募兵宁波,来会嘉绩,合军,军西陵。
初,宗周临终,谓门人曰:“我缓死,以雨殷诸君不忘明室故,今已矣。”弥留,犹取几上砚书一“鲁”字。汝霖叩灵床,恸曰:“先生有命,霖何敢忘?霖生于王事之以死。”比方国安、王之仁等兵集,遂共奉鲁王以海监国,从宗周志也。
汝霖已渡西陵,札乔司,进至海宁。召父老谕以国亡君殉,三百年泽不可负,闻者感动,拜辕门,至万人。以邑进士俞元良指挥,姜国臣主海宁事,忠义响应,所在皆称熊兵。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总督义师。
七月八日,海宁复陷,元良战没。阅月,国臣复聚溃众,入守海宁。前定番总兵汪硕德,集兵万人双林,请师期,使移札塘栖。八月五日,遣副将赵清会义兴将郑维翰,赴黄天荡,绕敌背。前锋黄岳,参将诸卢崇、邵应斗,四百人伏海塘。监军道孙嘉绩、北洋总兵张名振,并置伏兵,斩首六十级。维翰兵不进,清被矢,失亡十馀人。十六日,还乔司,汝霖营于中,嘉绩营于东,钱肃乐营于西,遣卢崇、寿胤昌,抵牛头寨,焚敌营。百骑突出,都司张行龙战甚力,骑东去,邵应斗接战。北军大至,缀三将,以数百骑趣汝霖。清兵胡陞发大炮,毙七骑,骑东冲孙营,孙营炮炸,遂败。争舟,坠水,汝霖驰刀砍之,不能禁。诸生赵之坚,奋长刀,杀六人。参将卢玮新至,亦奋击。敌辞易,簇骑攒之,与孙光祖、周宗镐、胡升各被数十刀死。汝霖大呼船兵再上,矢及身,帐下强掖下小舟,知戚死者数十人。
九月诸帅相见于小亹,议大举,朝以九日会龙王堂。风雨阻潮,皆失期,汝霖独帅所部至六和塔,助王之仁战于江,大炮杀伤甚众。之仁兵登岸焚寨,执馘,薄暮乃归。十二日,再战牛头湾。时军饷不断,人心离阻,之仁营有逃者。汝霖上言:“臣四月江舟,风雨饥劳,遂膺腹疾。自小亹至西兴,延袤六十馀里,彼方备舟乔司,潜谋径渡。臣及嘉绩标卒,两家不过千馀,缓急何以防御?之仁一腔肝胆,心力相违,宜温言谕留,勉图后效。朱大典部内火器最精,原任总兵尉允昌,文武兼才,岂合投闲诸暨?敕即统大典兵江上,海宁新令已至,宜令张名振速渡,以固浙东门户。名振违令,竟归石浦。”
福州诏至,内外欲开读,汝霖泣阻,不听,避之小亹。鲁王下令返台州,汝霖疏留,以为:“今日之事,殿下宜力疾江干,檄闽师刻期来会,使浙西克复,仍藉庙谟。唐王亲来,亦当心折。若恋恋宫眷,遽返旌旄,思为退保之图,久成日蹙之势。传之海内,未为克让。又臣标参将张行龙,以臣令回籍临平,图结义兵,夹攻内应。其家丁陈义,入杭侦听,闻已具舟,旁结草人,思赚我火器。而宁、盐义士沈采、查继美、陆鸣时等同时具来,言起兵家难状。徐出启疏,以近日嘉湖铁骑,尽返武林,但得精兵数千,直捣嘉兴,断其往来馈道,杭城自成坐困,胜于今日阻江索战。我客彼主,劳逸相万。乞优迁采等,以彰激劝。若王必欲东归,臣亦惟就海岛死耳。”鲁王手敕褒美,比之韩愈,乃不果行。
十月,汝霖移泊龙王堂,又疏:“今日会稽隙地,竟作京雒规模,诸臣之薪胆未尝,末世之秕政悉踵。内员出司军包饷,外戚入典禁兵,骄卒哄于街衢,青衿哗于殿陛。行间文武,动以朝政为辞,文其退缩。惟殿下奋然更始,副远近之望。”十五日,汝霖扬帆渡江,夺遵谦所失大舟以归。十八日,又进军,部将魏良、黄麒、吴彪先登,北骑六百伺南军济,突击,良等且战且退,汝霖亲督军中乘小舟对射骑,死百馀。诸生钱振宗,死者亦十馀人。
汝霖麾下,多农井新募,徒以忠义激厉,在浙中凡一载,大小数十战,累遇败覆,而志气不惰。虽方王骄将悍卒,皆畏待如神明。陈万良、沈羽箙,结寨塘栖临平间,汝霖欲得其兵取北关,遣张行龙招之。万良受书,泣曰:“久望熊督师,无途自达,乃今江东亦知有吾辈矣。”后万良西行,复城邑,大清兵断其后,不得出,死于门中。
丙戌六月朔,浙河新溃,汝霖扈鲁王,沿海南次长垣。时唐王已走死,闽地内附。鲁王以汝霖为东阁大学士,因郑彩抵福州,军声大振,八闽皆诣汝霖,请札起兵,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戊子,鲁王在闽安镇。郑彩专横,汝霖每折以礼。
定达伯周瑞恶于彩,汝霖票拟右瑞,彩故忌人心归汝霖,因是积恨。又与遵谦争商舶,恐其袭已。会汝霖休沐琅琦,彩裨将李茂守琅琦,与汝霖奴子争口,熊郑两家除夕相问遗,茂以告彩,曰:“熊郑将为难。”五月十七夜,缚汝霖并幼子投海中。
越三日,杀遵谦。凡越中建义者,皆尽于彩。惟嘉绩以丙戌六月死于舟山,汝霖之死,后嘉绩盖二年矣。
熊汝霖传后
编辑汝霖初知同安县,有强直声。尝渡海败红毛于厦门,入为户科给事中。辛已江南疫,饥,人多死,米石直银四两,转运不至。出给事中七人,分行督漕。汝霖当上江,辽练正耗二百四十一万石,如期而集。民不病。时上意廷臣儒忄耎,不次拔授,左官外附,竞张空虚媒进。汝霖以量才不如核劳,破格坏典,不足以得非常之人,只为幸阶。一切叙功御览名色,皆宜报罢。保举大将,必连举主,庶杜债帅之门。事势艰危,倚督抚为成败。因条列关督范志完、宣督江禹绪,凤督马士英、保督侯怐、顺抚潘永图、宣抚李鉴、秦抚蔡官治、皖抚黄配玄、保抚杨进才,守俱弱。合令量力自陈。且襄藩南阳沦陷,惊震天下,而两抚晏然,功罪不明,何以惩后?又力言孙传庭不宜速战,祸败皆验。
大清兵略山东,京师戒严,汝霖分守齐化门,召对,奏:“行间诸臣,望敌百里,未有一矢加遗。南去则我随其后,北返则我出其前。兵士一闻督战,便汹汹欲叛。师不用命,将不用兵,督师之肉,其足食乎?”姜彩、熊开元下狱,刘宗周去国,皆极谏。寻追论杨嗣昌,讥及执政,上竟恶其切直,降福建按察司照磨。
南渡,起吏科给事中。上言:“诸臣争夸定策,罔志复仇。处堂斗穴,始之武与文争,既而文与文急。殿廷之上,无人臣体。阮大铖之起,阴阳消长,间不容发。四镇每镇饷六十万,额必不供。即仿古藩镇,亦当建牙大河以北。何遽藩篱堂奥,孤海内兴复之望?先帝十七年忧勤,曾无失德,惟厂卫一节,未免府怨臣民。丁兹天步艰难,正宜大开文网,推诚布公,使人人毕忠效节,胡得尚沿斯弊?”马士英恨新建,使门客朱统缕造飞语于朝。汝霖言:“幺麽小臣,为谁驱除指使?不由通政,告密飞章,内外交通,神丛互借,墨敕斜封,端自此始。请严行诘究,用杜将来。”又言:“先帝笃念宗藩,而闻寇先逃,谁死社稷。先帝任隆武臣,而叛降跋扈,曾无一战。先帝委任勋臣,而京营锐卒,徒为寇藉。先帝旁寄内臣,而开门延敌,反在禁旅。先帝不次用人,而边材督抚,首鼠两端。超迁宰执,罗拜贼庭。思先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矣。”
南京虽立君,未尝一事设施,而汝霖与祁彪佳、章正宸、吴适等,犹能强谏守职,推论善败,不失朝章士气。然卒格不用,以门户覆国。
孙嘉绩
编辑孙嘉绩,字硕肤,浙江馀姚人,崇祯丁丑进士。除兵部主事。杨嗣昌以其知兵,荐为职方郎中。太监高起潜求世荫,嘉绩覆疏不可,起潜恚。侍上观德殿阅军器浸毁,下狱。学士黄道周亦廷杖入狱,袱被药物,俱不得进,嘉绩移服用奉之,且从受易。会诸生涂仲吉上书,颂道周,上加怒,察狱中与道周通者。众多说辨,嘉绩独曰:“昔黄霸受经夏侯胜,史传以为美谈,今复何讳?”刑部尚书徐石麒,雅识嘉绩,清狱,出之。
逾年,起九江道佥事,未之任,国变。
乙酉六月,大清檄下浙东,宁绍望风迎附。闰六月己丑,馀姚摄印官发闾左为驰道,抶役者,役者反抶摄官,众哗不能定。嘉绩乘众怒,遂斩摄官,邑绅邵乘节、陈相才,诸生吕章成、沈之泰、邵应斗,率里中从者数千人。孙氏自燧以来,代以文章忠孝显,受累朝恩最深。至是建义,士民无不踊跃,便欲推嘉绩为盟主。辞曰:“举大事将须其人,熊雨殷有执持,识兵势,当共请其约束。”会汝霖募兵自宁波至,邑人大安。
鲁王监国,晋嘉绩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视义师。
转战乔司,西兴、亲受矢石,号孙熊兵。临敌则汝霖当先,嘉绩继之。饷不给则毁家产佐军。每对宾佐泣曰:“身先人馀也,义同国存亡。惟惧事不集,死无面目以见君亲耳。”由是听者感奋。嘉绩举宗报国,文士知故争为之死。
浙东本以汝霖、嘉绩首义,营立行朝,亡将溃兵,因弛荷担,后来益众,客反居上。方国安拥重兵,孙熊严意与同济难。
国安逍遥殊无意,一年之中,縻饷数百万,皆出八郡民。贫富交尽,卒以是败。丙戌六月,鲁王移跸舟山,嘉绩以军从。六月二十四日,卒于舟山。子延龄,从跸,南至中左所。大兵入馀姚,焚嘉绩祖如游第。后二十八年,延龄子讷,渡海求祖父榇,得于状元张信墓道,归葬。
钱肃乐
编辑钱肃乐,字希声,浙江鄞县人,崇祯丁丑进士。知太仓州,以廉清为张溥、张彩所重。迁刑部员外郎,丁外艰,归。
乙酉六月,大清檄下浙东,肃东大会绅士城隍庙,痛哭议举兵。谢三宾不欲,移书定海总兵王之仁,使以兵威胁举兵者。
之仁陈兵入郡,反合肃乐,三宾怅然。会孙熊已起馀姚,甬西道通,遂进军绍兴。
鲁王监国,晋肃乐右佥都御史,升右副都御史,转战乔司及牛头湾。时马士英、阮大铖亡入方国安营,阴制行朝之政。
里井邪狯,多缘举义,推戴呈身。部覆台弹,犹沿旧习。富家输饷,动加榜楚。内侍客凤仪,外戚张国俊等,气倾中外,咫尺大敌。而越城哀衣宽带,歌读宴会如平常。肃乐条列其弊,不能用。及浙河师溃,浮海,隐于福州之化南。鲁王次左所,复入觐。
丙戌十月,鲁王在长垣,肃乐拟诏预颁鲁三年戊子历。浙闽全陷,旧人如刘沂春、吴锺峦,皆遁不起,肃乐移书责之,乃就道。唐王遗臣稍稍引出。明年戊子,鲁王次闽安镇,晋东阁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将破,其帅涂登华欲降,不决,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船中国公?”肃乐致书,谓:“将军独不闻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船中乎?”登华遂诣郑彩降。彩欲使其私人守之,中藻不可,彩反掠其地。肃乐与中藻书,不直彩,彩闻衔甚。是年五月,汝霖为彩所害,肃乐忧愤,疾动而卒,年四十三。赠太保,谥忠介。
初,肃乐请挑敢死士尽配彩,则兵力一,竟以彩故,死。
继肃乐相者,慈溪沈宸荃,字葵中,与从叔履祥,皆成进士。
履祥入海,被执,不屈死。宸荃从鲁国次南日山,覆于风。从鄞人屯兵浙海,死义有张煌言。
【论】
编辑论曰:嘉绩子延龄,自闽海归,言鲁王放闽事颇悉。四镇兵受命南征者,散守闽郡邑,郑彩以重兵攻之,皆乘陴,语外人曰:“吾故明人,岂无意?”但郑彩剽杀,非吾帅。得熊吏科来,即释甲耳。汝霖肩舆屏从往,众不信。有故识汝霖者,曰:“果是也!”喜,罗拜。城上开门降。凡得新附二十万人。
当是时,使汝霖能布其威信,率之守战,岂独入闽可全,岭以北亦可出矣。顾乃分隶诸将,致义士解体,驽帅益势,事无成而身随丧,可悼哉!昔颜真卿以军权移于贺兰进明,仁柔之过,儒者有之。然蕞尔越州,孙熊协心,孤撑一载,卒不负其言,而同死岛上。比于宋之文陆,义何忝焉。肃乐欲依彩成功,亦坐短智。而议者谓与杀汝霖之谋,不可不为之白也。
朱大典
编辑朱大典,字未孩,浙江金华人,万历丙辰进士。以章邱知县行取兵科给事中。历升至兵部右侍郎,总督漕运,巡抚凤阳,督剿流贼。大典饶有才,而性奇贪,多行暴虐。崇祯庚辰间,督师庐凤,守护陵寝,括取财贿,四府僚属,囊橐皆尽,人拟其富且敌国。御史姜彩等交章劾之,下法司勘问,大典不敢对簿,自请捐资募兵,剿寇戴罪,诏许之。得脱归里。
福藩即位,起原宫,御左兵上流。乙酉五月,王弃留都,奔黄得功军,大典诣军朝请,得功被刺自刎。王北去,大典归里,募士为城守计。而方国安率士汉散卒,由杭州东渡,拟牧马金华,大典不纳。国安纵兵焚劫,近郊四十里,人烟几绝。
闰六月,越城师起,守道于颖檄,国安江干共事,国安遂舍金华勿攻。大典欲据有全婺,婴城保家,故终鲁王在绍兴,止一遣其孙入朝,未尝发一兵至江上。
丙戌,大清兵渡钱塘,贝勒遣马士英招降国安,令其立功自赎。国安从贝勒协攻金华,大典坚守三月。国安辇九牛铳,昼夜攻城,大典知不可为。先数月,遣其子孙潜遁。及期,开宅使婢仆各出逃,止推堕爱妾一人及幼女井中,而自走火药局,纵火死。
吴邦璿者,山阴人,大司马兑之曾孙,在大典幕中。甲申,以万金托璿邦营干,中途闻北京陷,即橐金而归,自旅费外,分毫无私,大典骇服,谓邦璿不特有行而且有才,题授副总兵,同守金华。邦璿善骑射,城守倚之。及将陷,归视其妻傅氏,傅氏曰:“城守事急,尚顾我耶?我惟一死以报君家,君可亟去。”乃以所积金付其子,匿之民家,候城破,潜遁。并令诸婢仆急走逃死,皆厚赉之,自服绯衣缢死厅事。邦璿已知妻死,不归,急走火药局,见总兵何武曰:“阁部火药库,今日不能击敌,而留与敌用,葚为非计,不如烧之。”武曰:“固也!”
少顷城陷,大典至,呼曰:“二将军何不急走?”邦璿曰:“璿世受国恩,惟一死得随明公,幸矣!”问武,武曰:“武意已定,愿与将军同日死耳。”大典笑曰:“三人同心,何复不足。但顷见二将军所商何事?”邦璿曰:“火药如许,不甘资敌,竟欲烧之方死耳。”大典出火绳袖中,曰:“所见略同。”
乃尽出火药三百桶,堆一所。大典尚有从人十馀,麾之曰:“去!”从人皆愿同死,不应。大典大声曰:“速走!吾将有事。”乃与邦璿、武、环坐于椅,投火绳药桶,顷刻人屋皆烬。大兵遍求大典尸,不得。盖浙东死事之烈,未有如大典三人者。
论曰:张岱言昔年在淮扬,亲见朱大典之贫横,真如乳虎苍鹰。后复见其婴城守婺,破家从忠,继之以死,又未尝不叹息其为人也。夫人固有性之一偏,彼其嗜名义,与嗜财贿,无以异于大典,曷怪焉。然其时大典将卒颇练,又有厚赀,不能图一长虑,而闭门坐毙,其智短也夫。
余煌
编辑余煌,字武贞,浙江会稽人,天启五年乙丑,进士及第第一。累官翰林院修撰,左春坊左中允,右庶子兼侍读,日讲经筵。尝与修三朝要典。崇祯中,给事中韩源追论其事,煌疏陈本末,免归。乙酉,王师下杭州,檄召越绅渡江,煌独不往。
鲁王莅越,起户部侍郎,礼部尚书,皆辞不就。陈时政、马士英卖官误主,兵未至而先逃,国已亡而复用,为失刑之失。丙戌,起兵部尚书,言:藩镇各自成军,久不相属。顷田仰与郑遵谦争饷,喋血禁庭,臣冒锋镝,幸而解散。司马职统六师,今行朝之官,特缀旒也,岂能绳以平世法哉?煌见越事益急,而诸臣文恬武嬉,请乞纷然,上疏争之,谓:“请祭则当思先帝烝尝未备,请葬则当思先帝山陵未起,请封则当思先帝宗庙未享,请荫则当思先帝子孙未保,请谥则当思先帝光烈未扬。”
人读之叹息。
江上失守,郡城不闭,有议守陴者,煌叹曰:“临江数万众不能一战,乃欲以老弱守孤城乎?”亟开九门,纵民避逃,自出东郭,赴水死。后数日,贝勒渡西陵,下绍宁郡邑,不戮一人。
陈潜夫
编辑陈潜夫,字玄倩,浙江会稽人,崇祯丙子举人。授开封府推官。南都寻守豫功,升监察御史,巡按河南。陛见,陈恢复策,为马士英所持。寻以童氏妄称元妃,潜夫前在道,私谒,无人臣礼,并逮诏狱。南都破,脱身航海。至越,上书愿假臣兵五千,直渡海宁,断武林左臂。加太仆寺卿,监浙西军,募得三百馀人,与孙熊三家兵,列舟江上。明年,军溃,归山阴之小赭里,呼妻孟氏曰:“行矣!我为忠臣,尔为烈妇,相保泉下,无悔也!”同上化龙桥,赴水死。
陈函辉
编辑陈函辉,字木叔,号寒山,浙江临海人。崇祯甲戌进士。
好酒色,事著述,日与客沉饮,出酒文倾吐,讥切将相误国,扼腕。谈至夜分,啮杯碎。尤能倾赀急客,先人之忧,海内称文章风流豪荡者,推天台陈君焉。筮仁靖江令,以不谨罢职。
鲁王莅越,为兵部侍郎,伤二都沦没,哭泣至喑失声。入对行朝,出酬同列,必悚言痛哭。闽诏至浙,众议开读,函辉与熊汝霖俱持不可。金堡自福州出监郑遵谦军,函辉密疏请杀堡,堡奔衢州。丙戌夏,叹曰:“入郡敝矣!诸军犹诛粮无厌,是重弃民也。北来生兵,日益一日,不知此身何所耳。”
江上溃,有劝鲁王婴城者,函辉哭曰:“民去将孰与守?君为社稷亡,臣请从亡。”乃从王还台。王自石浦浮海,竟相失。函辉不抵家,哭入云峰寺,即几上书“六月十六日申时卒”。
遍去别友,不及家人一语。至其时,遂投环。作绝命辞八首,自祭文一,埋骨记一,流传江表。二子臣谦、臣诗,能识父志,不交当世事。
【论】
编辑论曰:余公开越城纵民出避,所谓天下之阴德也,未可以曹彬渡江不杀之义掩之。弦倩始与仁和进士陆培争名,交恶,既皆以义死,其大致同矣。寒山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得我穷乏,盖兼有之。既而临大节,视平日嗜好,如蝉翼之振露,洒然自得其本心,非见道明而去累疾者耶?姚江吕章成,有告北园文数千言,其声呜咽,曰:“北园吾西台也。”盖以谢翱自方,以文山方寒山云。
张肯堂
编辑〔传阙〕
吴锺峦
编辑〔传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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