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贤奏议/卷六
文元公 李彦迪
编辑政府书启十条
编辑伏以今主上幼年嗣位,辅养为急,而辅养之本,在于慈殿。古之圣贤,虽其生质之美,亦必有教导之方以为本也。文母胎教,孟母无诳,行迹昭昭,著在前训。今古慈天未尝不欲子贤圣,孰无是心?豫教于未生之前,养正于三迁之勤,尚可为也。况今主上天质高明,气度夙成,国人知之。以高明夙成之资,加之以教导之正,其于作圣之功,有何难哉?伏愿慈殿体文母、孟母之慈爱,其以豫养先示者必出于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先明夫义利公私之分,以立其本。则生于心害于事,作于事害于政者,自尔而少矣。《书》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可不慎哉?
一,宋范祖禹尝言于哲宗曰:“陛下今日之学与不学,系他日治乱。”今殿下虽在幼年,正是养正端习之时,学问之功,不可少废。宜精选在朝贤德之士,以补劝讲之官,经筵之外,不拘常例,于便殿不时召对,或从容宴语,或讲论经史,或问民间疾苦,使情意相孚。进讲之官亦不但泛读数遍而已,必伴读从容,以至详尽。则非徒学问益进,其于接士大夫之时亦多,自然涵养德性,成就圣学。又令经筵官博考前例及先儒格论,参酌以启,列诸左右,以备观省。
一,人君之德,诚孝为大,而慎终尤大于养生。殿下于大行大王,有子道焉,有臣道焉。虽以幼年不能尽遵礼制,然丧次不可以久不临,祀事不可以久不与。当度气量力,无愆大礼,以尽诚孝。
一,自古祸乱多由于宫禁不严。女谒盛行,戚里及小人攀缘请托,以紊朝政;阴肆谗说,以眩主听。况今幼主在上,尤所当戒。请申敕内外,严其防禁,虽戚里问安,亦令有限,使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以杜祸乱之萌。
一,宫中人必择温良恭俭、慎而寡言者,常在左右,浮靡之习、浅俗之言,毋使接于耳目,亦辅养之一端。祖宗朝选入宫人,贱隶、商贾之女,例不得备选。在今正始之初,宜遵祖宗故事。诸因缘族属托养宫中者,一切刷出,以严内外。
一,人君之职,用人为大。贤愚进退,治乱系焉。今主上年幼,未察群臣贤否,除授之间,不可用特旨。今后二品以上有阙,铨曹难慎注拟,如或乏人,启禀陞拟,不必备三望。
一,凡干陈诉及讼事,当付诸有司。如有难处者,议于朝廷,切勿判付,以昭公道。大抵闺中之事,无隐而不彰,如有私意,人皆知之。除授、判付之际,或因货赂,或由亲属,以致不明不公,人心怨怒,厥口诅咒。终成土崩之祸者,正由于玆,可不危哉?
一,承政院之职,在于出纳惟允。近来专务承顺,未闻封还内旨者,殊失惟允之义。请令政院,内旨有不合奉行者,切宜论启,勿轻施行,以尽其职。
一,后世人主能以宫中、府中为一体者盖寡。况今幼主在上,慈殿摄政,宫中、府中恐至于岐而为二也。政有所疑难,议诸朝廷;罪有所可论,付诸有司,以昭平明之理。如或议及左右近习,问及戚里婚媾,私门一开,大柄潜移。丧国亡家之患,未尝不由于此,可不戒哉?
一,大行大王自在东宫,沈潜学问,以成修身齐家。爰及嗣位,发号施令绝无私意,公道之行如日昭布,人心颙若,思见至治。曾未几时,奄至斯极,远近号痛,若将胥溺。今主上嗣緖,一国臣民方以望于大行大王者望于殿下,其机甚重。所以服众人之心、系一国之望,悉在今日。伏愿两宫留神焉。
臣按:中庙以甲辰冬昇遐,翌年乙巳七月,仁庙又上宾。明庙以冲年即位,文定王后垂帘听政。李彦迪以赞成为院相,初陈书启十条,即此文也。盖是时两圣继陟,国事罔极,人心危疑,士祸将作。而彦迪于此竭忠尽诚,极其惓惓,其心可质神祗,而其后李芑乃以“谄附世子,背叛中宗,书上十条,絷人主手足”为彦迪罪案。噫!其痛矣。伏乞圣照。
乙巳秋箚子
编辑伏以今者遭国家否运,二圣相继宾天。朝野摧痛,遑遑罔措,犹可以慰人心、安宗社者,独有赖于慈殿之明断、辅臣之尽忠、台谏侍从之尽职而已。当此之时,治乱安危之几,系于慈殿之一念。凡政令、刑赏之施,一循公议而不置私意于其间,则朝廷正而纪纲立,人心悦服而治化可期矣。万一九重之内,隐微之际,有纤毫偏私之累,则符验之著于外者,自有不可掩。而群臣解体,国事日非,终至于不可救,可不戒哉?
自古幼主在位,母后听政,或不能全德而致祸乱者多矣。其所以至此者,盖有二焉:曰信谗邪也,私戚属也。谗邪阴肆眩惑,而颠倒是非;戚里恃宠纵恣,而干政乱纪,未有不至于丧亡者,甚可惧也。若欲保宗社而全骨肉之恩,莫如杜其邪径,不借以权势也。如或不然,其所以宠之者,乃所以祸之也。方今慈殿睿圣,听断光明,前古所无,岂有此虑?然先事之戒不可无,祸乱之渐不可不察。
三代以下,独称宣仁皇后为女中尧、舜者,以其信任贤相,去邪勿疑,而不施私恩也。太后从父高遵裕坐西征失律抵罪,蔡确思求媚于太后而自固,请复其官。太后曰:“遵裕灵武之役,涂炭百万。先帝中夜得报,起环榻而行,彻朝不寐。自是惊悸,驯致大故,祸由遵裕,得免刑诛幸矣。先帝肉未冷,吾何敢顾私恩而违天下之公议乎?”确悚栗而退。其至公无私,断以大义如此,非女中尧、舜而能如是乎?伏愿慈殿以此为法,则万世钦仰,而与宣仁并称矣。
当今国步艰难,天文告警,地震示异。诸路旱伤,风水继作,赤地千里,民将流转,事有大可忧者矣。臣伏睹慈旨,畏天恤民,减膳修省,至诚恻怛,不胜感激陨涕。若能终始此心,无时怠忽,则可以转灾为祥,变祸为福矣。事无大小,议诸辅臣,如有难处,广采廷议,固得为政之体矣。
但近日待倭一事,有所未尽。议者谓“既绝遽和,有损国体”,斯言亦有理。然王道如天,天之道,阴惨阳舒各适其时而不差,一岁之中,气候不同。王者之于异类,有犯则绝之,来服则与之,正所以体天道而示恩威也,何损于国体?
大抵人主以谦虚待物,以仁义柔远。庙堂之上,揆时度势,烛微虑远,防患于未萌,消祸于未形,使朝野宁静,边境无虞,生民安业者,此真国体也。自恃强盛,屏绝邻好,以塞向慕之心,恐非久安之道。今之武士有志功利者,不以靖边安民为急,多以致寇攻讨为快,臣深以为不可。借使立功阃外,擒斩万级,有何利益于国家?祗以伤和召灾而结怨于蛮夷也。一将功成,吾民之命残矣,边将成功,不如无事之为愈也。况功未可必乎?
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又曰:“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唯何甚?”圣人待物之洪如此。苗民三旬逆命,而及其来格,舜不拒。颉利可汗举兵深入,至于渭水便桥,而迨其乞和,太宗许之。矧此蕞尔岛夷,狗鼠偸窃,何足深校?今以“嗣王方在亮阴,不能修答”为辞,是亦可矣。但于其辞,明示不终绝邻好之意,以慰远人之望,有何所妨?
臣以庸疏,忝冒重地,目睹几事,有关休戚,不敢爱身缄默,冒昧陈达。伏惟圣慈深留睿念,更与辅臣商量审处,以期万全,不胜幸甚。取进止。
臣按:此箚与下一箚,据李彦迪年谱,似皆未进者。然其所论信谗邪、私戚属之祸及洪嫔、凤城等云云,皆当时人所忌讳而不敢言者。言虽未彻,其志则可见矣。伏乞圣照。
乙巳秋箚子
编辑伏以臣闻孟子曰:“圣人,人伦之至。”又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盖圣人之道虽若高远,而求其所以为圣者,不过尽人伦之道而已。欲尽人伦之道,必先于孝弟。人君能尽孝弟之道,推之以极其至,则通于神明,光于四海。尧、舜之道,岂复有加于此者乎?
臣昔在中庙朝,入侍经筵,尝引《洪范》皇极之说解之曰:“人君尽人伦之道,为四方之表准。语父子,则极其亲,而天下之为父子者,于此取则焉;语兄弟,则极其爱,而天下之为兄弟者,于此取则焉;语夫妇,则极其别,而天下之为夫妇者,于此取则焉。夫如是,则皇极建,而四方之民观瞻感化,自有不能已者矣。”中宗深感于臣言。追思前事,伤叹再三,言犹在耳,未尝敢忘。臣今亦以此献于殿下者,盖圣人之道无过于此者,而人君齐家治国之本,亦莫先于此者矣。
臣伏见近日上教,悲痛于洪嫔之出外,不忍于凤城之防禁。朝野闻之,莫不感泣。非仁圣友爱之至,何以及此?臣窃念仁宗传位于主上,有父道焉,殿下当尽子之道。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顷者伏闻内间有变故,事涉王大妃,不敢明言,臣不胜惊惑。万一因此事,殿下所以事王大妃者,有丝毫欠阙,则恐于圣德有亏,而后世亦不能无疑矣。
臣前日面对时,亦尝略陈是意而未尽焉。今乃干冒再渎于圣聪者,惟愿殿下全孝弟之德,极人伦之道,由是而造尧、舜之域,由是而兴尧、舜之治。宗社、生灵之福,实源于此。伏惟圣慈垂察焉。取进止。
丙午春箚子
编辑议政府左赞成臣李彦迪。伏以臣伏见主上殿下,冲年嗣服,睿圣之资,虽得于天禀,而辅养之道,不可不至。尝闻先贤之论曰:“君德成就责经筵。”臣以庸昧,忝叨经筵之职,日夜思所以展竭微忠,以效丝毫之补,而学术疏荒,闻见固陋,惧无以称职。谨取先儒格论有裨于圣德而可施于今日者,条录以献。伏惟圣慈留神采择焉。
有宋元丰八年,哲宗嗣位,〈时方十岁。〉太皇太后垂帘同听政。元祐元年,大臣司马光荐程颐为崇政殿说书。颐即上箚子言曰:“自古人君守成而致盛治者,莫如周成王,成王之所以成德,由周公之辅养。昔者周公辅成王,幼而习之,所见必正事,所闻必正言,左右前后皆正人。故习与智长,化与心成。今士大夫家善教子弟者,亦必迎名德端方之士,与之居处,使之薰染成性。故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大率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寺人、宫女之时少,则自然气质变化,德器成就。欲乞朝廷慎选贤德之士,以侍劝讲,讲读既罢,常留二人直宿,以备访问。皇帝习读之暇、游息之间,时于内殿召见,从容宴语,不独渐磨道义,至于人情物态、稼穑艰难,积久自然通达。比之常在深宫之中,为益岂不甚大?窃闻间日一开经筵,讲读数行,群官列侍,俨然而退,情意略不相接。如此而责辅养之功,不亦难乎?今主上幼冲,太皇太后慈爱,亦未敢便乞频出,但时见讲官,久则自然接熟。大抵与近习处,久熟则生亵慢;与贤士大夫处,久熟则爱敬。此所以养成圣德为宗社、生灵之福,天下之事无急于此。”
又曰:“臣闻三代之时,人君必有师、傅、保之官。师,道之教训;傅,傅其德义;保,保其身体。后世作事无本,知求治而不知正君,知规过而不知养德。傅德义之道,固已疏矣;保身体之法,复无闻焉。伏惟太皇太后陛下,聪明睿哲超越千古,皇帝陛下春秋之富,辅养之道当法先王。臣以为傅德义者,在乎防见闻之非,节嗜好之过;保身体者,在乎适起居之宜,存畏慎之心。臣欲乞皇帝左右扶侍宫人、内臣,幷选年四十五已上厚重小心之人,器用、服玩皆须质朴,华巧奢丽之物不得至于上前。要在侈靡之色不接于目,浅俗之言不入于耳。皇帝起居动息,必使经筵官知之,有翦桐之戏,则随事箴规;违持养之方,则应时谏止。调护圣躬,莫过于此。”
又曰:“人主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惧,莫敢仰视;万方承奉,所欲随得。苟非知道畏义,所养如此,中常之君,无不骄肆;英明之主,自然满暇。此自古同患,治乱所系也。故周公告成王,称前王之德,以寅畏祗惧为首。从古而来,未有不尊贤畏相而能成其圣者也。皇帝陛下未亲庶政,方专学问。臣以为辅养圣德,莫先寅恭,动容周旋当主于此,岁月积习,自成圣性。臣窃闻经筵臣僚侍者皆坐,而讲者独立,于礼为悖。欲乞今后特令坐讲,不惟义理为顺,所以养主上尊儒重道之心。”
又曰:“太皇太后陛下心存至公,躬行大道,开纳忠言,委用耆德,不止维持大业,且欲兴致太平,前代英主所不及也。但能日慎一日,天下之事不足虑也。臣以为至大至急为宗社、生灵久长之计,惟是辅养上德而已。历观前古,辅养幼主之道,莫备于周公。臣愿陛下扩高世之见,以圣人之言为可必信,先王之道为可必行,勿狃滞于近规,勿迁惑于众口。周公作《立政》之书,曰:‘仆臣正,厥后克正。’又曰:‘后德惟臣,不德惟臣。’又曰:‘侍御仆从,罔非正人,以朝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钦。’是古人之意,人主跬步不可离正人也。盖所以涵养气质,熏陶德性,故能习与智长,化与心成。后世不复知此,以为‘人主就学,所以涉书史、览古今也’,不知涉书史、览古今乃一端尔。若止于如是,则能文宫人可以备劝讲,知书内侍可以充辅导,何用置官设职,精求贤德哉?大抵人主受天之命,禀赋自殊,历考前史,帝王才质,鲜不过人。然而完德有道之君至少,其故何哉?皆辅养不得其道,而位势使之然也。”
又曰:“臣供职而来,六侍讲筵,但见诸臣拱手默坐,当讲者立案傍,解释数行而退。如此虽弥年积岁,所益几何?与周公辅养成王之道殊不同矣。或以为‘主上方幼,且当如此’,此不知本之论也。古人生子,自能食能言教之,《小学》之法,以豫为先。人之幼也,知思未有所主,便当以格言、至论日陈于前,虽未晓知,且当薰聒,使盈耳充腹。久自安习,若固有之,虽以他言惑之,不能入也。若为之不豫,及乎稍长,私意偏好生于内,众口辩言铄于外,欲其纯完,不可得也。故所急在先入,岂有太早者乎?或又以为‘主上天资至美,自无违道,不须过虑’,此尤非至论。夫圣莫圣于舜,而禹、皋陶未尝忘规戒,至曰:‘无若丹朱好慢游、作傲虐。’且舜之不为慢游傲虐,虽至愚亦当知之,岂禹而不知乎?盖处崇高之位,儆戒之道,不得不如是也。且人心岂有常哉?以唐太宗之英睿,躬历艰难,力平祸乱,年亦长矣。始恶隋炀侈丽,毁其层观、广殿,不六七年,复欲治乾阳殿,是人心果可常乎?所以圣贤虽明盛之际,不废规戒,为虑岂不深远也哉?况幼冲之君,闲邪拂违之道,可少懈乎?伏自四月末间,暑热罢讲,比至仲秋,盖逾三月。古人欲朝夕承弼,出入起居,而今乃三月不一见儒臣,何其与古人之意异也?初秋渐凉,臣欲乞于内殿或后苑清凉处,召见当日讲官,俾陈说道义。纵然未有深益,亦使天下知太皇太后用意如此。”
又曰:“太皇太后每遇政事稀简、圣体康和时,至帘下观讲官进说,不惟省察主上进业,于陛下圣聪未必无补。兼讲官辅导之间,事意不少,有当奏禀,便得上闻。亦不可烦劳圣躬,限以日数,但旬月之间,意适则往可也。”
又曰:“告于人者,非积其诚意,不能感而入也。故圣人以蒲芦喩教,谓以诚化之也。今夫锺,怒而击之则武,悲而击之则哀,诚意之感而入也。告于人亦如是,古人所以斋戒而告君也。臣前后两得进讲,未尝敢不宿斋豫戒,潜思存诚,觊感动于上心。若使营营于职事,纷纷其思虑,待至上前,然后善其辞说,徒以颊舌感人,不亦浅乎?此理非知学者不能晓也。今讲官皆兼他职,请皆罢之,使得专心积诚,以感上心。”
臣按:程颐之论,皆辅导幼主切要之言。使当时卿相用其言,以尽辅养之道,则必能致君尧、舜之圣,而跻世道于煕雍矣。不幸以颐之贤而不免为群邪媢嫉,入侍经席,才阅一岁,遽尔罢去,使天下不复蒙至治之泽,可胜惜哉?臣窃以为圣贤虽远,其言尚存,有可以启发聪明者,有可以涵养德性者。殿下诚能深信而力行之,则其有补于圣功,岂云小哉?
臣又念辅养之道,要须内外交修,无时间断,然后乃可以全其天德而不流于人欲矣。今者讲劘箴规之职,固在于经筵,而至于在宫中保护教谕之益,则专在于慈殿。恭惟大王大妃殿下明睿冠古,事中宗几三十年,为治之道,何所不达?理乱之几,何所不察?宜于主上三朝之际,常谆谆勉谕以勤学问、敬大臣、纳谏诤、近正人、远邪佞、畏天命、恤民隐等事。而又必以修身进德为本,视听言动,一循乎礼,期以古之圣帝明王为法。则圣德日就,卒为宗社、生灵无疆之福矣。臣不胜惓惓。
臣以暗劣,遭遇圣明,滥荷宠渥,庶效糜粉之志,而不堪衰病之迫。恐一朝死亡,抱恨泉壤,敢陈古训,以效献芹之诚。干冒天威,无任激切惶惧之至。取进止。
臣按:是时李彦迪既屡度陈戒于上,而亦恐其言之不能见信,复取宋元祐时程子所告于哲宗及高太后许多说话,条录以献。其所望于两宫者,可谓深且切矣。伏乞圣照。
三月呈辞上箚子
编辑伏以殿下方在冲年,专心问学,养正圣功,玆维其时。臣以庸陋,职忝经筵,日夜思所以展竭愚衷,以辅圣德,未尝顷刻而忘于心。第以老母远在南涯,年迫八十,素患风瘵,近日渐剧,迫切之情,不获已呈辞。今当远离阙下,不胜区区犬马之诚,敢效芹曝之献。
臣闻王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盖人主之心,万化之源。本源不正,又何以正朝廷以正百官、万民乎?是以古之圣王,必以正心为急,正心之要,在于讲学明理、亲贤远邪而已。沈潜圣贤之训,穷格义理之源,则方寸之间,天理日明而人欲日消。亲贤臣,远邪佞,则有熏陶箴规之益,而无一曝十寒之患。圣学由是而高明,圣德由是而日就,宗社生民之福,实系于此。伏惟殿下留神焉。取进止。
臣按:李彦迪时有老母在庆州,故为省觐受由作行,临发上此箚,眷眷以“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为说,而尤致意于讲学明理、亲贤远邪之道,其忠至矣。然群凶方充满朝廷,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哉?伏乞圣照。
不宜垂帘箚子
编辑判中枢府事臣李彦迪。伏以人君体元居正,一举一动,宜稽古酌今,务合礼义。如或有非礼之礼、非义之义,而非先王之制,则虽有古例,不必泥也。
臣窃闻礼官议定垂帘仪制,而请并于当宁垂帘,同于慈殿。是虽有古事可仿,不可效也。人君南面而听治,取其向明也。临朝之际,当如大明丽天,万物毕照,不宜少有幽隐,岂可使壅蔽其明而有碍于视瞻乎?况在临政之初,群臣瞻仰,思得一望清光,今乃御殿而障蔽天颜,岂不致群情之疑阻乎?设使人主方在襁褓,听政之时,不得离太后之侧,位不可别设,则虽并垂帘,犹或可也。今殿下圣质明睿,春秋寝长,已近于汉昭辨忠诈之岁。宜导以光明之德,无或亏蔽其日月之照,使魑魅魍魉影灭迹绝,以为宗社、生灵之福,此朝野之所颙望也。
夫垂帘,非三代圣王之制,乃后世权宜之设。臣窃究宋朝之仪,盖以皇帝听政之际,侍臣皆坐,而史官在帝左右,察视容色,记其言动。至于经筵,则讲官立讲,皇帝虽与太后东西相对,而相距密近,故帝位亦在于帘内。我朝之礼与中朝不同,侍臣与讲官皆俯伏,而虽史官莫敢仰视,何必于殿下之位并设帘障乎?今若循袭前代谬举,而不知揆度时宜以合于礼义,则非特取讥于后世之有识,又将有亏于圣上光明之德,是岂合于辅养之道?且夫垂帘之制,宜定于即位之初。殿下面接群臣日月已久,今遽隔帘而听政,有乖于明四目、达四聪之义。所系甚重,臣不敢不言。
伏愿殿下恭己正南面,必体明出地上之象,赫然临下,去其翳蔽。至于慈殿同御殿之时,则只得如忠顺堂面对之仪,无倍于礼,有合于义,行之今日而无惑,垂之后世而可法。伏惟圣鉴裁择焉。取进止。
臣按李彦迪年谱,时礼官请当宁并垂帘。彦迪闻之,遂上此箚。盖于明宗即位之初,百官会议大王大妃、王大妃何殿当听政。彦迪以为“宋哲宗时,太皇太后同听政,不须疑问”,于是其议遂定。至是又极论当宁垂帘之非,以斥礼官,真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者,亦可谓得“格王正事”之义矣。伏乞圣照。
进修八规
编辑臣谨按:孔子赞《易》,于《干》之九三,发明为学之道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盖德是道之得于心者,业是功之见于事者。《大学》之诚意、正心、修身,德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业也。君子志于学,日干夕惕,无时间断,故德之进者日益崇,业之修者日益广。臣不佞又取进德修业之义,衍为八规,以为圣学之助。清闲之燕,傥赐省览,深味而力行之,则帝王存心出治之要、继天立极之道,具于此矣。臣不胜惓惓之至。
其一曰“明道理”。臣闻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谓“不可须臾离”者也。以日用之最近者言之,则为君臣者有君臣之理,为父子者有父子之理,为夫妇、为长幼、为朋友,以至于出入、起居、应事、接物之际,亦莫不各有理焉。
夫人,禀天赋之性而万物皆备于身,明其理而尽其性,则皆可以为尧、舜,而参天地赞化育矣。若夫帝王,修齐治平之要、古今理乱兴亡之变、人材道术邪正是非之辨、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几,皆有至著至微之理,具于经训、史策之中。苟不讲而明之,有所眩惑,则又何以明大道而定取舍,于以建中于民乎?
是故帝王之学,莫先于穷理。理无不穷,则于天下事物,莫不知其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而无纤芥之疑。善则从之,恶则去之,而无毫发之累,可以达乎一贯之妙,而御万几应万务矣。盖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又在于循序而致精。至于致精之本,则在于心。而心之为物,至虚至灵,神妙不测,常为一身之主,以提万事之纲,不可有顷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觉而驰骛飞扬,以徇物欲于躯壳之外,则一身无主,万事无纲,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又安能硏穷圣贤之训,讲究义理之归,察伦明物,极其所止乎?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焉,求其放心而已矣”者,正谓此也。诚能严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终日俨然,如镜之明,如水之止,不为物欲之所侵乱。则以之读书,以之观理,将无所往而不通;以之应事,以之接物,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故曰:“居敬者,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伏愿殿下日亲贤德之士,讲劘道义之源,而必以敬为主。敬者,主一无适之谓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圣人穷理尽性之功在于是矣。惟圣明留神焉。
其二曰“立大本”。臣按先儒朱熹以人主之心为天下之大本,其言曰:“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而无一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故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有不正;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有不邪,此自然之理也。”
盖人君位亿兆之上,理万几之政。其心廓然大公,俨然至正,如日中天照临万物,无所偏蔽。然后发号施令、任贤退邪,皆合于理,而朝廷以正,百官、万民皆得其正矣。如或有一毫私邪之蔽,而所存所发少有差失,则大本已不正矣。又何以正朝廷正百官,以及四方万民乎?譬如表端而影直,源浊而流污,其理有必然者。古之圣帝明王传授之际,丁宁告戒,未尝不以心法为先者,正为是也。
夫心之本体,广大虚明,万理咸备。善养而无害,则与天地同其大,与日月同其明。大可以容万物,而覆载之中群黎品汇,咸被其泽;明足以照万变,而事物之间是非邪正,皆不能遁其形。此纪纲之所由立,风化之所由行,而天下国家之所由治也。心之德,其盛矣乎!存此心而致煕皥之治者,尧、舜、三王之所以为圣也;亡此心而速危亡之祸者,桀、纣、幽、厉之所以为狂也。其操舍存亡之几,决于一念敬肆之间,而治乱兴亡以判,可不戒哉?
盖人主之心,虚明公正,纯一无杂,则外物不能惑之。如或不然,则攻之者甚众,或以谄谀,或以奸伪,或以奇技,或以邪说,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乱亡随之。凡此数者,皆迷心之鸩毒,不可不防之于微而杜之于渐。伏惟殿下静观万化之源,常存戒惧之念,痛绝外诱之蔽,以全一心之德。于以施于政治,则其功效之妙,自微至著,由内及外,光明洞彻,无少瑕翳。而万事循其则,万物得其所,唐、虞于变之治,可以驯致矣。昔舜告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宋太祖曰:“洞开重门,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千古圣人心法之要,端在于此。伏惟圣明留意。
臣伏见近岁求言之旨,首言“君心,出治之源,而心有所不正欤”,又言“诚意之未孚,而深叹实封规警之无人”。呜呼!殿下之言及此,宗社、臣民之福也。尧、舜、三王之治,皆本于心,一心正而万化行矣。汉、唐以来,明君、贤辅讲究治道,专在于法度、刑政之细务,而不知本源之所在。故虽粗致一世之小康,而终不能复古之治,甚可叹也。臣伏见殿下睿思高远,洞见万化之源,思所以正之,此近古所未闻也。圣明如此,千载一时,有志致君泽民者,宁无一言以赞盛心乎?
臣去丙午春受暇归省病母时,曾以正心之说,略陈于阙下,而又以讲学明理、亲贤远奸为正心之要。但以迫于省母,匆匆去国,未竟其说,不知殿下记念与否。今复展达区区之心,有望于圣明深矣。惟殿下更加省念。
其三曰“体天德”。《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盖天之德,刚健无息而已矣。君子法之,勉强于进德修业,惟日孜孜,无少怠慢。其曰“日干夕惕”者,乃所以自强不息之事也。古之人君,日出而视朝,朝退而路寝听政。及其万几之暇、燕闲之时,则讲习圣贤之训,寻究治乱之迹,法其善而戒其恶。讲读既罢,未与物接,心体寂然之时,益加澄治之力,戒惧于不睹不闻,涵养于无思无为,必使此心虚明公正,无所偏倚,以为酬酢万变之主。迨其念虑之发,又致省察之功,审其理欲之几,果天理也,则敬以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夫如是,则无一息间断,无一念差谬,大本以立,达道以行,可以达天德而致中和矣。
夫所谓天德者,一而无二,纯而无杂,合而言之则诚也。动静无违,表里交正,而终始惟一,然后乃可以庶几焉。如或外为警戒之言,而内有怠荒之渐;外有敬贤之貌,而内无亲贤之心;恭己于大庭广众之中,而肆意于深宫燕闲之时;心存于经幄讲论之际,而志移于屋漏幽隐之地,此非诚也。敬畏未几而慢忽继之,俭约未几而侈泰随之,勤惰之靡常而曝寒之不一,凡若此者,皆非诚也。
《中庸》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夫文王之心,纯一无杂,故能合于于穆不已之天。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慎独。”唯圣明深体焉。
臣伏见殿下圣质明睿,有尧、舜之资。近年以来,忧勤庶政,累下哀痛之旨,欲闻忠谠之言,以尽敬天勤民之道。圣念孜孜,岂有一毫怠荒之渐?又岂有一息间断之时?然人心难保,气习易移,一念存亡,治乱所系。故虽以大圣之资,而不可忘规戒。益戒于舜曰“罔游于逸,罔淫于乐”,禹又戒之以“无若丹朱好慢游、作傲虐”。夫以舜之圣,不为淫逸慢游傲虐,虽愚夫知之,岂以禹、益之贤而不知哉?盖处崇高之位,警戒之道,不得不如是也。故先儒程子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此言尤要切。伏惟圣慈留念。
其四曰“法往圣”。帝王之学,当志于继往圣。圣人之道,巍巍荡荡,若不可企及。然求其心法,则精一而已矣;求其德行,则仁孝而已矣。是非至简而不烦,至近而非远乎?后世人主皆以圣王之道为高远,而不知求之至简至近之地。故数千载以来,不复见煕皥之治,可胜叹哉?
臣伏见殿下明睿冠古,孝敬兼至。事慈殿,尽三朝之礼;奉大妃,致温凊之诚。尽礼于丧祭之始终,推恩于九族之亲疏。仁孝之德,昭于上下,朝野莫不感叹。诚能益加穷理之力,以致诚正之功,常验之吾之一心,遏人欲之危,存天理之微,精以察二者之间而不杂,一以守本心之正而不离。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天理之公常为一身之主,而人欲之私无自肆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皆合乎中矣。古昔帝王心法之要,不过如此,是岂高远而难能乎?
圣人之道本于仁,而为仁必始于孝。孝者,百行之本而万化之源也。盖天有四德,而元为之长,人禀其理,是谓本心之全德。人莫不有是心,而存之者鲜矣。惟圣人为能全其本心而尽仁孝之道,推爱亲之心以及于民,发政施仁,抚育蒸黎,使鳏寡孤独各遂其生养之乐。又推其心以及于物,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獭祭鱼然后入泽梁,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此所以鸟兽鱼鳖咸若,而山川鬼神亦莫不宁,和气充浃而瑞庆至焉。凡此无非仁之事而孝之推也。
故孔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时,非孝也。”盖以害吾恻隐之心也。此心流通普遍,无物不被,则可以尽己之性而尽人物之性。圣人参天地、赞化育之功,皆本于至诚仁爱之心矣。盖帝王之道,有体有用。存心于精一者,体之所以立也;尽道于仁孝者,用之所以行也。夫如是,则体用全而王道毕矣。孟子言:“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臣之所陈,无非尧、舜之道也。伏惟圣明深勉焉。
其五曰“广聪明”。臣闻为治之道,莫先于广聪明。人君以一身之眇,位天人之间,庶政之阙遗,人材之吉凶,天意之谴告,民情之愁怨,聪明有所不逮。而照鉴或有所蔽,则何以审其几微,烛其幽远,而处之皆合于道乎?稽诸经史,善治之主,莫不以开言路、广聪明为急。虞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受终之初,不遑他务,而汲汲于明四目、达四聪。夏禹闻善言则拜,悬锺、鼓、磬、铎、鼗,以待四方之士,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以义者击锺,告以事者振铎,语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鼗。”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握发,皆所以广其听览,以决天下之壅蔽也。
圣人之心如青天白日,无少瑕翳。而又能开广聪明,无所欺蔽,则虽在九重之邃,而海内理乱、生民休戚、臣僚邪正,了然于目中矣。盖人主之视听有限,故必合众人之视听以为聪明。苟非大公其心,无所偏系,乐闻直言,虚怀听受者,何能及此?孔子之言曰:“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耳而利于行。”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陆贽之言曰:“非明智,不能招直言;非圣德,不能求过行。招直则其智弥大,求过则其德弥光。”此真千古格言,人主所宜三复而警省也。
夫忠言谠论,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也。自非忠激义奋,捐身殉国者,其能尽言于雷霆之下者鲜矣。是以哲后、兴王深明是理,求言如不及,纳善如转圜。谅直者嘉之,讦犯者义之,愚贱者容之,犹虑骄汰之易滋而忠实之不闻也。于是置敢谏之鼓,植告善之旌,悬戒慎之鼗,立司过之士,孜孜访纳,唯善是求,恒恐一夫之不尽其情、一事之不得其理。乃至求谤言、听舆诵,葑菲不以下体而不采,刍荛不以贱品而不询。当是时,内自臣工,外至草野韦布之士,莫不展竭陈怀,披沥献言,以裨治化。此所以嘉言罔攸伏,而君德以明,朝政以修;群情毕达,而无奸邪壅蔽之祸矣。人主之心如或有一毫偏私之蔽,而疏远忠直,厌闻谠论,则人皆括囊缄口,阿谀顺旨。虽有宗社之祸迫于朝夕,指鹿之奸发于殿陛,谁敢建一言,开一说哉?自古人主孤立于上而聪明闭塞,天怒而不闻,人怨而不知,日趋于危亡而不悟者,盖以此也。
方今圣明在上,乐取诸人,喜闻谠议,首开不讳之路,思新一代之治,恻怛求言之旨屡下于中外。而寻常弊瘼,时陈于章疏;嘉言格论,未闻于草泽。岂非德音虽渴于闻善,而群情犹畏其触讳,咸欲循默以自保耶?古之圣王感人心而通天下之志者,诚信而已矣。诚者,为治之本;而信者,人君之大宝也。诚信之至,可以感鬼神,格天地,而况于人乎?伏愿殿下刚以法天,虚以受人,建中和之极,廓包容之量,乐善好德而无一念之不诚,发号施令而无一言之不信。则自然群情感动,昌言正论毕陈于前,而有以赞成光明泰和之治矣。惟圣明留念焉。
其六曰“施仁政”。臣按《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成位乎其中,则与天地参。故体元者,人君之职;调元者,宰相之事。元者,仁也;仁,人心也。惟人之生,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故人皆有恻隐之心,是乃仁之端也。人君推此心而施之于政,使四域之内含生之类咸被其泽,是之谓体元。宰相存此心而赞襄美政,施爱人惠物之志,顺天地生育之心,是之谓调元。君相协心同德,道洽政治,保合太和,仁贤列于庶位,惠泽浃于民物,则心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之。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遂而万物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自古人君欲施仁政而害于仁者有二:刑罚烦,则怨痛多而害于仁矣;赋敛重,则民竭其膏血而害于仁矣。故孟子以省刑罚、薄税敛为施仁政之本,盖不能如是,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矣。帝王之治本于仁义礼乐,而民有不率教者,有刑以齐之,是特补治之具耳。故刑法虽设,而钦恤之意,未尝不行于其间。皋陶称舜之德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盖舜之政本于宽简,而刑期无刑,民协于中。故有四方风动之效,此后世之所宜法者也。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有若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盖侈用则伤财,伤财必至于害民。故人君必深明君民一体之理,乐民之乐,忧民之忧。恭俭节用,约己厚下,如汉文帝之惜百金之费,宋仁宗之忍一夕之饥,然后乃可以革弊习施宽政,而民免于割剥矣。
《大学》引《诗》之言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又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先儒朱熹继之曰:“有天下者能存此心而不失,则所以絜矩而与民同欲者,自不能已矣。”夫所谓此心者,至诚慈爱之心也。盖有是心,然后可以行仁政。苟无是心,徒法不能以自行矣。昔唐太宗哀伤于断狱,而有割肌腹饱之戒;宋太祖感泣于横罹,而谕诸侯抚养之道。仁爱一念,足以寿国脉而绵历年,苟非有至诚恻怛之心,何能至此?《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伏愿殿下深体圣言,常存是心,宗社幸甚,臣民幸甚。
臣伏闻殿下有仁圣之心,爱人恤物,发于至诚恻怛。慎刑、薄敛之意,每轸于宵旰,圣德如天,生育之恩,无所不被;恶杀不忍之意,恳恳于垂帘之内。朝野闻之,莫不感激陨涕。虽舜之好生、禹之泣罪人、文王之视民如伤,亦无以过矣。顷者台谏请诛阴阳具备之人,以除不祥。圣教乃曰:“禽兽亦不可轻杀,况于人类乎?投之绝域可也。”大哉王言!真天地父母之为量也。推此心以及于民物,其有不被圣泽者乎?
呜呼!圣明如此,群臣固宜将顺以成至治。而亲民之官,狱犴之吏,或不能深体圣意,捶楚有律外之滥,征敛有税外之烦,此圣泽之所以壅遏而民未蒙实惠也。诚能去此二害,而施之以教化,则于变之治,可复见于今日矣。伏惟圣明留念。
其七曰“顺天心”。臣按伊尹训太甲曰:“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傅说告高宗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召公戒成王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玆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不敬?”古之圣贤告戒其君者,莫切于此。然则人君修德保位之道,孰有大于敬天者乎?
夫天者,理之所在,而感应之妙,捷于影响。人主诚能懋敬厥德,常思所以配天,处心行事一顺乎天理,而合于天心,则天降百祥,而永保天禄。如或有不能敬,而所存所行有一毫悖于天理,而不合于天心,则天必厌恶,而灾咎辄应。是理昭然,往轨可征。此古之帝王所以昧爽丕显,对越上帝,兢业祗栗,无敢有一息欺慢者也。
昔成汤遇大旱之灾,以六事自责。以今观之,人君所当警省者,不止于此。盖圣人心存至诚,常尽事天之道,而无所欠阙,惟有六事有所不慊于心,而可以致天谴,故历言而自省。后世人君,敬天之心不能纯一,而遇灾修省亦有所未尽,安能格天于冥冥乎?臣伏见殿下清心一德,敬天忧民,宵旰兢惕,无时豫怠。而天谴犹不弭,灾沴犹未消,可见天心之仁爱殿下,欲扶持全安之也。天人一理,显微无间,人君奉天理物,一心合天,天有不应者乎?伏愿殿下体成汤之心,而尽事天之道,一言一动,顺帝之则,而六事之外,又思其所可戒者。一念虑之发,一号令之施,一刑政之断,必求所以合于天理,而思去其不合于天者。则天心底豫而和气应之,灾变消而休祥至。庙社生民万世之福,实基于此矣。
夫人君心事之合天与否,何以验之?验于人心而可知矣。君心大公至正,好恶取舍当于义理而协乎群情,则必合于天心矣。如或不尔,而有违于道,则拂人之心矣,何以合天意乎?天之心即人之心,人心得则天意得矣。《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伏惟圣明深烛是理,常存祗惧,罔咈百姓,以违天意。
其八曰“致中和”。臣按《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盖天命之性,纯粹至善而具于人心。方其未发,浑然在中而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及其发而品节不差,无所乖戾,故谓之和。静而无不该者,性之所以为中也,天下之理皆由是出,故曰“天下之大本”。动而无不中者,情之发而得其正也,天下古今之所共由,故曰“天下之达道”。此乃人心寂感自然之理,体用之全,本皆如此,不以圣愚而有加损也。
然静而不知所以存之,则天理昧而大本有所不立矣;动而不知所以节之,则人欲肆而达道有所不行矣。惟君子常存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地,以存其浑然之体,无所偏倚,而其守不失,则大本之立,日以益固。又察几微于隐微幽独之际,以至应物之处,无少差谬,无适不然,则达道之行,日以益广。此乃所谓“致中和而有位育之效”也。
先儒朱熹之说曰:“静而无一息之不中,则吾心正而天地之心亦正,故阴阳动静各止其所,而天地于是乎位矣。动而无一事之不和,则吾气顺而天地之气亦顺,充塞无间,欢欣交通,而万物于是乎育矣。此万化之本源,一心之妙用,圣神之能事,学问之极功也。”臣谓人处天地之中,理气贯通,参合无间,故人之心气可以致感于天地。况人君成位乎其中,而为民物之主,一心肃然于中,至虚至公,而格于上下,则天地安得而不位乎?喜怒哀乐之发皆合于理,赏一人而千万人劝,怒一人而千万人惩,哀民之穷而鳏寡孤独皆得其所,乐民之乐而群黎品汇咸被其泽,则万物安得而不育乎?阴阳调而风雨时,灾变消而休祥至,覆载之中含生之类,莫不各遂其性,此致中和之极功也。先儒所谓“心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者此也。
后世明哲之主有志于善治者,固亦多矣,而未有用力于此者。故天地不应而美祥莫至,三辰失行,六气不和,地震、山崩、水旱、饥馑、灾变荐仍,而群生莫遂。乌可不思其所以致此之由乎?盖人君,居天位,理万物。九重幽邃,本体澄寂之时,有一毫偏倚之累,则失其中而天地为之不位矣。至于念虑之发、刑政之施,有一事违于义理,则失其和而万物为之不育矣。故曰“人主一心,万化之源”,其可顷刻而不存乎?其可丝毫而不察乎?臣昔年忝备侍从之班,曾以此说献于中庙,今又以此献于殿下,臣之有望于圣明深矣。伏惟殿下深勉焉。
右八规皆本圣经、贤传之旨,无非进德修业之要。但以主于辅导圣学,而未暇备治道之节目,然其为治之纲领则具于此矣。以之而修身齐家,以之而建中建极,以之而立纪纲正朝廷,辟四门广视听,任贤材布众职,明圣道正人心,崇教化变风俗。二帝三王之治,不逾于此矣。治道虽曰多端,求其本源之地,在于人主之心;端本清源之道,又在于务学。臣伏见殿下睿质天成,德业日就,经幄之启沃,庶明之励翼,盖亦无所不至,缉煕圣功,岂有所欠阙?然古之圣王好察迩言,乐取诸人,此所以德益明而业益大也。伏惟殿下勿以臣言为迂而留神焉。
其九曰“养国本”。臣谨按《诗》之《大雅》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又曰:“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盖文王有翼翼之敬、亹亹之诚,而能尽事天之道,故有敷锡之庆,而泽流于百世。臣伏见殿下心存诚敬,常思所以奉天仁民之道,而无时豫怠。故天监厥德,笃生圣嗣,宗社、臣民亿万年无疆之休也。昔者太任娠文王,有胎教之法,故文王生而明圣。古之圣人教子之法,始于在胎之时,而况既生而孩提有识乎?
臣窃思元子今虽在于襁褓,生禀异资,岐嶷夙成,必有异于凡人者。教养辅益之道,不可不豫为之备。臣谨稽《礼经》:“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立太傅、少傅以养之。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入则有保,出则有师,是以教谕而德成也。”《保傅》篇曰:“古之王者,太子迺生,固举以礼。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导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翊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迺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臣谓三代圣王之制,皆可复于后世。况此辅翼太子之法,尤有关于宗社、生灵之休戚,圣明在上,举而行之,有何难焉?秦、汉以来,教养国储,甚为苟简,谕之非道,教之无法,而致祸败者多矣,不可不戒。昔文王使太公傅太子,及嗜鲍鱼,而太公不与曰:“礼,鲍鱼不登于俎,岂可以非礼而养太子?”古人之教太子,其严如是。非礼之味,不可以养太子,则不正之人、不正之色、不正之声,亦不可接于耳目矣。故曰:“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此乃蒙以养正之道也。
臣不揆愚陋,乃敢取先王之法可以施于今日者,为朝廷献焉。伏惟圣明留意,更取全篇,参考而施行。凡保养教谕之方,一如三代之法,不待侍讲院之设,早立师、傅、保,以领其调护之职。又立宾客,更相入侍,以尽其教养之职。见之南郊,盖古天子之礼,今虽不可举行;过阙则下、过庙则趋之礼,乃所以示臣子之道也,今亦可以行之。至于保母及凡侍奉之人,幷选温良恭敬、宽裕慈惠有德行之人以备之,如有阴邪不正之人,则斥去不近。器用、服玩皆须质朴,侈靡之物不接于目,浅俗之言不入于耳,则化与心成,中道若性,圣质已具于孩提时矣。及其少长,嘉言格论日陈于前,有以养成纯粹之质,开发聪明之性,则习与智长,以一知百,无异于文王之圣,而宗社、臣民之福,实源于此矣。臣不胜惓惓。
臣窃惟方今为宗社、生灵万世之计,惟在于辅导圣学,而尤莫大于教养储宫。不可以圣学已成而无规戒之益,不可以方在襁褓而忽其辅翼之道也。夫圣莫圣于舜,而禹、皋陶未尝忘规戒。召公又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盖言子之初生,教养之得其道则哲,失其道则愚。凡人皆不可不谨,而况储贰之重乎?辅导之规,教谕之方,粗备于九条。老臣区区忠爱之诚,抵死不泯,沥血刳心,以祈乙夜之一览。傥蒙圣慈留神潜玩,其于日新之功、养正之方,未必无涓埃之报。
臣名在罪籍,不宜冒贡微忠,仰干宸严。第念臣以三朝老臣,受恩深重,非他人比,白首穷遐,丹心弥切,自不能已。狂瞽鄙说,幸纡宸鉴,有一毫裨赞之效,则臣虽死于沟壑,亦无所恨。诚激于衷,言不知裁。伏惟圣慈哀矜恕察焉。臣李彦迪惶惧惶惧稽首稽首。谨昧死以闻。
臣按:丙午秋,李芑、尹元衡等既削夺李彦迪官爵,丁未又加罪,安置江界。彦迪到配翌年,闻其母讣,朝夕攀号,而一念忧爱,不能暂忘,草成《进修八规》,以拟早晩上彻。盖取《易经》进德修业之义,衍为八条,即此文也。未几,彦迪死于谪中。及明庙末年丙寅,其子全仁上疏投进,别有嘉奖之教,仍即命复其官爵。盖是时,权奸既黜,明庙固已有涣恩之渐,及览此疏,益大觉悟如此。夫彦迪死不忘君之诚,明庙思贤纳忠之德,岂非后来君臣之所当法乎?伏乞圣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