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幼时,未有以异于众童,仆未始知足下。至潭州,乃见足下气益和,业益专,端重而少言,私心乃喜,知舜之陶器不苦窳为信然。而舜之德可以及土泥,而不化其子,何哉?是又不可信也。则足下本有异质,而开发之不早耳。然开发之要在陶煦,然后不失其道。则足下亦教谕之至,固其进如此也。自今者再见足下,文益奇,艺益工,而气质不更于潭州时,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则显然,翘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雠,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爱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圆其外,今为足下作说车,可详观之。车之说,其有益于行于世也。

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知前圣不必罪俳也。及贺州所未有者,文又三篇。此言皆不欲出于世者,足下默然观之,藏焉,无或传焉,吾望之至也。

今日有北人来,示将籍田敕。是举数十年之坠典,必有大恩泽。丈人之冤闻于朝,今是举也,必复大任,丑正者莫敢肆其吻矣。甚贺甚贺!仆罪大,不得与于恩泽,然其喜不减于足下者,何也?喜圣朝举数十年坠典,太平之路果辟,则吾之昧昧之罪,亦将有时而明也。方筑愚溪东南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咏至理,吾有足乐也。足下过今年,当侍从北下,仆得归溪上,设肴酒以俟趋拜。足下发南州,当先示仆,得与猎夫渔老,上下水陆,择味以给膳羞,虽不得久,亦一时之大愿也。过是无可道。

福来辞行急,不可留。言不尽所发,不具。某顿首。

张操来,致足下四月十八日书,始复去年十一月书,言说车之说及亲戚相知之道。是二者,吾于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岁时而乃克也?徒亲戚,不过其勤读书,决科求仕,不为大过,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忧,忧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悲,悲则怜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尧舜孔子所传者而往责焉者哉?徒相知,则思责以尧舜孔子所传者,就其道,施于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疑,疑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忧悲且怜之之志而强役焉者哉?吾于足下固具是二道,虽百复之亦将不已,况一二,敢怠于言乎?

仆之言车也,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说曰“柔外刚中”,子何取于车之䟽耶?果为车,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毙车。果为人,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𢘆人。夫刚柔无常位,皆冝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然后得名为君子。必曰外𢘆柔,则遭夹谷武子之台。及为蹇蹇匪躬,以革君心之非。庄以莅乎人,君子其不克欤?中𢘆刚,则当下气怡色,济济切切。哀矜、淑问之事,君子其卒病欤?吾以为刚柔同体,应变若化,然后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号非也。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忧且疑也。

今将申告子以古圣人之道:《书》之言尧曰“允恭克让”;言舜曰“温恭允塞”;禹闻善言则拜;汤乃改过不吝;高宗曰“启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日昃不暇食,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诛纣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宁”;周公践天子之位,握发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则自尧舜以下,与子果异类耶?乐放弛而愁检局,虽圣人与子同。圣人能求诸中以厉乎己,久则安乐之矣,子则肆之。其所以异乎圣者,在是决也。若果以圣与我异类,则自尧舜以下,皆宜纵目卬鼻,四手八足,鳞毛羽鬣,飞走变化,然后乃可。苟不为是,则亦人耳,而子举将外之耶?若然者,圣自圣,贤自贤,众人自众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语、立道理,千百年天下传道之?是皆无益于世,独遗好事者藻缋文字,以矜世取誉,圣人不足重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则子果不能为中人以上耶?吾之忧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纵心。彼其纵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纵之。今子年有几?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乐于纵也!传说曰:“唯狂克念作圣。”今夫狙猴之处山,叫呼跳梁,其轻躁狼戾异甚,然得而絷之,未半日,则定坐求食,唯人之为制。其或优人得之,加鞭棰,狎而扰焉,跪起趋走,咸能为人所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顿,踣毙自绝。故吾信夫狂之为圣也。今子有贤人之资,反不肯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谓不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书、为《说车》,皆圣道也。今子曰:“我不能为车之说,但当则法圣道而内无愧,乃可长久。”呜呼!吾车之说,果不为圣道耶?吾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荣。”吾岂教子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说车之不详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谓圣道,抑以吾为与世同波,工为翦翦拘拘者,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悬定吾意,甚不然也。圣人不以人废言。吾虽少时与世同波,然未尝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处众中偪则(原文则字上朱书仄字)扰攘,欲弃去不敢,犹勉强与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为车之说耶?忍污杂嚣哗,尚可恭其体貌,逊其言辞,何故不可吾之说?吾未尝为佞且伪,其旨在恭宽退让,以售圣人之道及乎人,如斯而已矣。尧舜之让,禹、汤、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宁,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尝纵心,彼七八圣人者所为若是,岂𢘆愧于心乎?慢其貌,肆其志,茫洋而后言,偃蹇而后行,道人是非,不顾齿类,人皆心非之,曰“是礼不足者”,甚且见骂。如是而心反不愧耶?圣人之礼让,其且为伪乎?为佞乎?

今子又以行险为车之罪。夫车之为道,岂乐行于险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险,期勿败而已耳。夫君子亦然,不求险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不幸而及于危乱,期勿祸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舋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今子书数千言,皆未及此,则学古道、为古辞,尨然而措于世,其卒果何为乎?是之不为,而甘罗、终军以为慕,弃大而录小,贱本而贵末,夸世而钓奇,苟求知于后世,以圣人之道为不若二子,仆以为过矣。彼甘罗者,左右反复,得利弃信,使秦背燕之亲己而反与赵合,以致危于燕。天下是以益知秦无礼不信,视函谷关若虎豹之窟,罗之徒实使然也。子而慕之,非夸世欤?彼终军者,诞谲险薄,不能以道匡汉主好战之志,视天下之劳,若观蚁之移穴,翫而不戚;人之死于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谏而又耸踊之;己则决起奋怒,掉强越、挟淫夫,以媒老妇,欲蛊夺人之国,智不能断,而俱死焉。是无异卢狗之遇嗾,呀呀而走,不顾险阻,唯嗾者之从,何无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钓奇欤?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曾不得与于琴张、叔皮狂者之列,是固不宜以为的也。

且吾子之要于世者,处耶,出耶?主上以明圣,进有道,兴大化,枯槁伏匿缧锢之士,皆思踊跃洗沐,期辅尧舜。万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艺达于邦家,为大官以立于天下。吾子虽欲为处,何可得也?则固出而已矣。将出于世而仕,未二十而任其心,吾为子不取也。冯妇好搏虎,卒为善士;周处狂横,一旦改节,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气未定,而忽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恶佞之尤,而不悦于恭耳。观过而知仁,弥见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独外之圆耳。屈子曰:“惩于羹者而吹虀。”吾子其类是欤?佞之恶而恭反得罪。圣人所贵乎中者,能时其时也。苟不适其道,则肆与佞同。山虽高,水虽下,其为险而害也,要之不异。足下当取吾《说车》申而复之,非为佞而利于险也明矣。吾子恶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圆告子,则圆之为号,固子之所宜甚恶。方于恭也,又将千百焉。然吾所谓圆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矜利乎己者也。固若轮焉:非特于可进也,锐而不滞;亦将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环之无穷,不欲如转丸之走下也。乾健而运,离丽而行,夫岂不以圆克乎?而恶之也?

吾年十七求进士,四年乃得举。二十四求博学宏词科,二年乃得仕。其间与常人为群辈数十百人。当时志气类足下,时遭讪骂诟辱,不为之靣,则为之背。积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锄其气,虽甚自折挫,然已得号为狂踈人矣。及为蓝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谒于大官堂下,与卒伍无别。居曹则俗吏满前,更说买卖,商算赢缩。又二年为此,度不能去,益学老子“和其光,同其尘,虽自以为得,然已得号为轻薄人矣。及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惧,思欲不失色于人。虽戒砺加切,然卒不免为连累废逐。犹以前时遭狂踈轻薄之号,既闻于人,为恭让未洽,故罪至而无所明之。到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过,往来甚熟,讲尧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于世者之难自任也。今足下未为仆向所陈者而由之,然后知难耳。今吾先尽陈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讪辱,被称号,已不信于世,而后知慕中道,费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尔而不已也。子其详之熟之,无徒为烦言往复,幸甚!

又所言书意有不可者,令仆专专为掩匿覆盖之,慎勿与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与子往复,皆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则子当自求暴扬之,使人皆得刺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后道可显达也。今乃专欲覆盖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为也。士传言,庶人谤于道,子产之乡校不毁,独何如哉?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又何盖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为书,言文章极正,其辞奥雅,后来之驰于是道者,吾子且为蒲捎、𫘝𫘨,何可当也?其说韩愈处甚好。其他但用《庄子》《国语》文字太多,反累正气,果能遗是,则大善矣。

忧闵废锢,悼籍田之罢,意思恳恳,诚爱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为欣且戚耶?但当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隟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𨗁,亦足老死无戚戚者。时时读书,不忘圣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则以告之。朝廷更宰相来,政事益修。丈人日夕还北阙,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当尽吾说。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无恙。苍头至,得所来问,志气盈牍,博我以风赋比兴之旨。仆之朴呆专鲁,而当惠施、锺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览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宝甚厚。仆之狭陋蚩鄙,而膺东阿、明之任,又自惧也。乌可取识者欢笑,以为知己羞?进越高视,仆所不敢。然特枉将命,猥承厚贶,岂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谨以所示,布露于闻人,罗列乎坐隅,使识者动目,闻者倾耳,几于万一,用以为报也。

嗟乎!仆常病兴寄之作,堙郁于世,辞有枝叶,荡而成风,益用慨然。间岁,兴化里萧氏之庐,睹足下《咏怀》五篇,仆乃拊掌惬心,吟玩为娱。告之能者,诚亦响应。今乃有五十篇之赠,其数相什,其功相百。览者叹息,谓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赐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荣盛时。若夫古今相变之道,质文相生之本,高下丰约之所自,长短大小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讯焉?

来使告遽,不获申尽,辄奉革具,以备还答。不悉。宗元白。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果若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蚩蚩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于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