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梅泉集
卷六
作者:黄玹
1911年
卷七

答李石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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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前后屡书,要仆共趋古作者之域,谊甚盛也。仆虽𫘤拙,不能有以仰副万一,私心感镌庸有既乎?然汔不能逐条仰答,一摅胸中之蕴,以各极其趣者,非敢自是己见,欲自外于炉鞴。诚以舌笔不相谋,无以罄达愚意耳。近拜二月中惠书,有若认仆以相竞者然,命意措词隐然寓慊怼之气。仆若受而无辨,则抑恐足下遂谓“仆傲慢自高,不欲上下其论也”,其见罪也不亦綦重乎?是以不能不妄陈一二。足下其亦妄听之。

窃谓文章之学最与风气相关,截然有古今之界。今取历代所推杰然者而考之,,谓则不可;,谓则不可也。计之在当日,何尝不取法于古,而止竟不过为自家之诗若文,非天之降才尔殊也,风气限之也。然此犹其小者耳。《风》、《雅》之变而为《骚》,而于正葩则远矣;《誓》、《诰》之变而为《左氏》,而于灏噩则浅矣。彼日星万古者犹此不出其所局之限,况后世戋戋者类乎?盖世运推荡,人文嬗变。生于其时者,各因其所赋之才,而成一代之文,不必皆法古也。藉使有之,亦各不过因其才之所近而得其仿佛,必不强其所不能而剥皮搭影,甘为人奴已也。

扬子云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莫不有法,况于文乎?”由此观之,文以法论盖古矣。谁不谓然,但其徒法为不可恃耳。所贵乎法者,操其规矩而运以巧也。今举规矩而号于众曰“此公输之古法也”,法则信矣,信其人之必公输乎?然则不失公输之古者,不在规矩而在于巧明矣。天下何尝无规矩哉?北宋多大家,而以有法胜者,莫如南丰;以无法胜者,莫如东坡。然谓非古文可乎?谓南丰胜于东坡可乎?盖之才不逮远甚也。后之论者于两家取舍互不同,然今读集未数板,而梦然引睡者有之;至于文则如入仙源洞天,犹恐其易竟。此何为而然也?有之文,若潜溪逊志怀麓阳明诸家未尝标榜法古,而各自名家。逊志称学,而其视李献吉之诗必杜甫、文必者,瞠乎后矣。然献吉一生叫号隳突,不过为优孟之诮。乃今之所谓法古者,幷无献吉之才而但取古人之枯淡肤冗,已为其人之所不屑者,奉作真谛正见,栩然自命曰“吾所学者,大家也”,不几于累大家乎?非徒不能为大家而已,求其为小家之成而亦不可得。向使献吉杜甫,不,取法于近,纵其才而极焉,则何渠出潜溪诸家之下哉?然则法终可舍欤?曰胡可舍也?惟不拘乎法而求以得其意,则其佳者自与法合,斯乃“不法之法”耳。

古人文章,就其极高之作,有雄浑者,有奇崛者,有尔雅者,有浓丽者,有瘦劲者,有古拙者,有纤巧者,千汇万状,至不能究诘而各自成家。寄在天壤,则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于是乎强名之曰法。然彼作者之始,何尝计虑创何法,欲后人之遵守乎?虽然,法既成于人见,而其为门者遂众,不正则变,不陂则平,不巨则细,出乎彼则入乎此。吾虽欲离法独行,终不免为法所目。然则虽求所以解脱夫法者,尚不可得,况甘为所缚哉?法文者,无如皇甫湜之入室乎?法诗者,无如黄鲁直之传钵乎?惟得其法外之意者,斯为善学。故欧阳永叔不害为今之韩愈陆放翁不失为后之杜甫。历选古今,镜其已然之迹,则其不可浮慕大家株守旧法,不翅彰著矣。然所谓求其意者亦颇谬悠。意也者是无形象无捉摸之物也,而乃曰“吾求某人之意”,谁复信之?惟其勿剿皮貌,挹其神髓,优游自足,容与可观,言之有情,嚼之有味,与古不倍者,斯为近之。一集之内不必其篇篇如此,一篇之中不必其节节如此。兴会所至,悟解忽诣,奋袖疾书,笔力济之,即寂寥数行,真气坌涌,足以为自得之古。即有不古,或得传之稍久,则自我作古,亦与荣矣。

仆与足下神交且半世,识面亦久矣。每见足下论世则必曰“大家”,谈艺则必曰“古法”。每一篇下笔,辄瞿然顾曰“于古有否”,兢兢惴惴,不啻三尺之严,行之数十年,所著至十数卷,其精勤恳笃,盖古人有所不若。若仆者伥伥自行,性又懒废,中年收拾,不过为数册。可谓万万不逮,而使世之号赏鉴者,均取以阅之,至大集,必不过曰“此石亭也非古也”;至拙稿,亦不过曰“此梅泉也非古也”。凫鹤长短,容有天禀之已判,而其不能古则一也。足下毕生矻矻所得,有奢于仆者乎?徒自苦耳。且足下自料有古人之才否?使人人而皆可大家也,则古人已先之矣。盖古人不徒才高,兼有高识,才所不及,不必强学。故乌黔鹭白,天机自放。传,亦传;传,二、三亦传。夫文章蕲乎传则已,何必大家哉?况又不可学而致者哉!今足下一则曰大家,二则曰古法,不知现在之为李石亭,而抢头顿足,必欲广索千岁上下所不知何人之假面而力戴之,其亦可谓惑矣。

仆尝入松广寺,上临清阁,潭潭大厦也。岁久屋老,楹桷邪罅,岌然有欲倒之势。不敢倚眺,踉蹡下梯。见隔溪有数间精庐,趋而入焉,乃西庵也。堂宇净楚,花药纷如,磬残香消,清景逼人,遂卸装引枕,齁齁达曙。足下而遇此地,其将曰临清阁乎?抑西庵乎?足下已迫稀年,如可传也,已著者不患不足,如犹未也,奚复呕心掏肾,役役于跻攀分寸之苦耶?尝闻“善《易》者不言《易》”,何不反而思之?仆近有一得。吾东文苑,如谿诸公尚矣,有时从僻巷人家,见尘簏中乱稿,其著人盖有不知何许者,而往往精绝可传,有过于世俗所称大家数者,辄灰心叹嗟,以为“斯皆千秋自期者,而转眼磨灭如此,况我乎”。遂退然自阻,不敢复有所谓述作者,殆几多年。其或不免呶呶作村婆语,则不过留连光景,应酬请托而已。如此而足下乃勖以古学,勤勤不置,无亦不恤夫失言也耶?或者大家之法自应如此耶?足下今老矣,一往强探力索,疲精敝神,恐有妨于颐养葆摄。故敢此𫌨缕道之,虽非古人之文,不可谓非古人之交道也。惟足下幸有以终教之。

送李使君凤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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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矣。习俗之安于人也。国家门地用人,久便成俗。于是有曰流品、曰士大夫之目。其曰士大夫者其始也,莫不矜名节重廉耻,人知自爱,蕲毋获罪于吾君吾民。故类能莅官尽职,无骫骳饕餮之讥。及其久,而积重为弊,世禄纨袴子弟,生贵蔑法,不特忘其祖先之为士大夫者,而幷邈然不以民国为念。盖朝廷无真士大夫,而世之元气索矣。于是思或矫之,一朝破格用流品,则应是选者又皆蹲冒匪据,疲软贪鄙,没没无可称。以余所见,遐远之民每迎县宰,辄私相问,流品耶则举手揶揄之,曰“是胡能为”;士大夫耶则色喜之,曰“是故家也”。既而士大夫者虽甚不法,民之怨之,不过曰“士大夫多如此”;若流品者一或失望,则切齿诅詈,曰“彼乌敢乃尔”。譬之逢猛虎者,颠倒以避之,虎远则帖然以恐;逢毒虺者,亦颠倒以避之,虺远则怫然以怒。避之则一,而恐与怒之异何也?虎与虺之分也。呜乎!习俗之久至于使民失其是非之心,谋人国者汔可以知所尚矣。

今国家建中兴之业,法令一新,殆亦风气转移之机也。使流品而从政者,矜名节而重廉耻,皆能莅官尽职,则居然亦士大夫也,何必门地之足云哉?虽然,今之士大夫其得于天者犹昔也,得于君者犹昔也,得于民者亦犹昔也,矜名节重廉耻,莅官尽职,何为而独不可犹昔?苟能回心转虑,则士大夫无今昔一也。如是则民之与之,亦惟曰士大夫,顺风而呼,容有过情之誉,此岂流品崛起者所可跂及哉?夫均是贤也而誉则过焉,均是不肖也而怨则轻焉,此天下之美利也。为士大夫者果何所患而不自爱乎?呜呼!其可慨也。

龙仁李侯凤相世居汉师,布衣而已士大夫也,莅求礼郡三年,儒雅恬静,政简惠洽,其在日无甚赫赫之誉,而及其归也,阖境如有失,观于侯而昔之士大夫可想矣。余尝从侯游,而窃观其为政之大略,盖田野不尽辟也,狱讼不尽息也,学校不尽兴也,而其民薰蒸渐渍,不自知其所以然。史称无可纪之功,而古今推为贤相,如侯者岂不诚良吏哉?三代以后治稍近古,而往往择良二千石,增秩赐金,优者至三公。盖养民力以延国脉,其法意甚善。今当求治之日,得如侯者而褒崇之以风四方,则斯民者得更蒙士大夫之利,而为士大夫者亦将人人重自爱。国家中兴之业庶可缘俗以为治,而不必改弦易辙,更求他可喜之术也。

送性茂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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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君性茂南原南走百许里,访余万寿山中,执册请益。性茂通家少年,使余稍长一日,则虽抗颜而为之师,非过也。且余方索居无聊,得性茂以策钝起懦则幸也。二者不性茂益则益于余,可以无辞。然吾赖性茂而为吾益,则性茂之欲自益者,不其损乎?是以甫经宿,意欲其归。性茂色忤,曰:“先生不师我则已矣,何拒也?”遂相守不去。性茂丰然白晳,颐颊无一根须,望之娟雅而风神自远。口吃不能剧谈,而有时敛膝徐抽谈緖,舌音磊落可听。性勤甚,每早起窗未辨,已和衣坐,喃喃若呓语者,念诵声也。饭后辄兀兀磨墨,钞近代名家诗文,旬日积寸许已,又分曹斗韵,日得近体诗数篇。率不欠课。

余家居踈于治生,旧常日高始起,往往牛饥违耕限。至是闻性茂书声,则朦胧揩睡眵,拓窗呼曰:“家人起未?”因自爇火作牛饭,执帚带露,扫庭阶黑尘以粪之。亦率不欠课。戏谓性茂曰:“举火之书,相移之治国;续弦之胶,盗跖思以牝货。物之相反者,未始不相资为用。今而后吾殆师子矣。”因相视大笑。久之,性茂将归,欿然请曰:“某处先生之门逾月,盖欲师先生,而先生不师居,故某只得师心自恣。然窃思之,一日之顷,或吟诗,或钞书,或诵读,纷然幷作,其驳已如此而亦学云乎哉。意必有不然者,愿先生终有以勖我。”余异其言,逡巡而应之曰:“子之问及此,其为学也殆庶矣乎。夫‘博学反约’非止为圣门教人之术,凡九流七略莫不皆然。故古人之学未尝规规一涂,举天下之书,无不披阅,举天下之物,无不穷格,包罗旁魄,汪溢大肆,而末乃就其才性之所近,撮英荟粹,勒成一家。故其学不能无醇疵而汔不可磨灭者,由其取材于驳而出之精也。

今子所尚者词章也,其于学抑末矣,然亦岂徒然哉?余观世之业词章者,文必称,诗必称,动以正宗借口。然无伟丽险谲之观,而奄奄疲苶,不能自振。殊不知之始亦必傍徨轇輵,由驳而入。不然,何以能撮英荟粹,雍容大雅乃尔哉?子于一日之顷,毋患其驳,而益取古人之书,汛观博览,济之以勤,则专门之学、绝人之艺或将权舆于斯。夫醍醐出于湩酪而忘湩酪,金玉出于沙砾而忘沙砾。吾之所尝闻者如此,子其择之。”

王素琴寿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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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果有神仙乎?曰有;世果无神仙乎?曰无。曷谓有?传记所载偓佺彭祖之属,不可尽归乌有,故曰有;曷谓无?神仙亦人耳,奚古有而今无?故曰无。然则有无恶乎定?曰子姑勿言其有无。藉曰真有,吾将大言不足为也。何以言之?长生之谓神仙,而所贵乎长生者,谓其妻子之好犹夫昔,飮食之奉犹夫昔,朋友之会犹夫昔,拄吾血肉之躯,纾吾嗜好之情,然后可认以长生之乐。今夫神仙者,驭风骑气,翔游八极之表,凡一切人间之事,视之如赘疣、秕糠,祛之犹恐不尽。是虽后天地而凋三光,其实鬼耳。于鬼何羡之有?世之恒言,指眼前快乐者曰神仙。其立义颇近,然此可暂而不可久,事过则索然无迹。故吾尝上下古今,欲求其人而充之。于末得二人焉。曰孔文举,其言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愿毕矣。”此一快乐也。曰仲长公理,其言曰:“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六合之内,惟心所欲。”此一快乐也。呜呼!极其言,岂不诚神仙哉!

吾所兄事之友有素琴翁者,不信神仙之说,而以人世之乐为神仙。性坦荡不拘小节,自少时便好酒,好博,好睡,好远游,好任侠然诺,好谈当世大略,而但不好腐儒。尝酒酣,奋髯言:“男子当万里封侯如班定远,否则左边步兵三百斛,右边樗蒲百万,追贤故事,亦一道耳。”既老无所成,其志犹落落不衰。今岁十一月吉日即其六十一初度也。其侄子章焕征吾以寿文,吾笑而应曰:“世无神仙则已矣,有则子之叔也。于神仙乎,何寿之赘为?”

竹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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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余从容叩:“希元君家蓄书《纲目》至二部,信未?”希元笑曰:“一犹束诸,奚二为?”盖余童子时,随家大人,就食希元之乡。挟册游村塾,颇以记性称,而患地僻无可观文字。偶有过诧希元之家者,如上所云。余异而识之,久不能忘也。其后余稍长,识希元,又谒其大人龙坡公,于以叙同姓之好,而偿夙昔艶书之志也。公既殁,余唁于其庐。希元愀然,有间曰:“先人不以吾不肖,尝命吾燕息之室曰竹坞。时吾不敢请其意。今风树忾廓之馀,无以寓追慕,愿子䌷绎其说,而为之一言以纾吾哀。”久之每相见,辄理是言,余因循废惰,至今不能张其孝,亦可愧矣。呜呼!君子之孝讵止三牲五鼎谓哉?生则养其志,殁则继而述之,是所谓事死如事生也。故圣人曰:“三年无改,可谓孝。”而说者曰:“其善者,可百世不改。”孟庄子不改父之政,而曾子许以“难能”。观乎此则为人子之责,信乎綦重且远矣。

希元于二十年守艺之际,不徒义方之受,其得于观感者,窃想不一而足。族姻之枵而丐者,曰“吾何以赒之”;子弟之俊而骜者,曰“吾何以驯之”;宾客之如归者,曰“吾何以馆之”。奉先得无䟽欤,御下得无瘠欤,行己得无泰且吝欤。凡此皆龙坡公之所慥慥者,希元果能兢然奉持,顷刻犹恐失坠。则是使世之获见龙坡公者,见希元之为,常如见龙坡公之在堂也,岂不诚孝矣哉?

今夫竹,植物之挺然不改者也。公之举而名其号者,其意若曰“庶乎吾儿之勿改”云尔。则“竹坞”仅藐然二字,而当在古所称青毡旧物之上也。余观希元之居在海山岩之滨,既世赀雄乡里,风流娱乐之具,皆咄嗟而集。希元且游闲文雅,异日招延文士,为南方江湖主人,如玉山洞庭许。则余虽非云林铁崖董玄宰张天如其人,将载笔蹑𪨗,而乐为之客,作为歌诗,以咏竹坞形胜,而借未读之书而尽观之,毕偿吾夙昔之志也。希元名某,系出昌原

苟安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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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丱弁时,尝游学不家食,且贫不能具书室。及寓寿洞也,地僻鲜过从,儿子日长,亦患受课无所。去年春,拣门前隙地硗确不畊者数亩,筑一室,而顾力绵,规制皆从苟且,以易就为功。其址则不垣不篱,树不剪而石不移。其材则栋者梁而椽者栋,取斧柯也者而椽之,刳竹为牖而兼以床焉。山深饶,白茅厚苫之,越岸望之若精舍也。屋成仅三间,分其二,使臧获之异爨者居之嬴,其东为读书之室。盖甚窄而陋,书室之称殆不类。然入其中,堗温而簟凉,窗明如对镜。冠童四五人聚首作琅琅声,余因手一册,绕壁而行,支枕而卧。体甚适,故饭毕无事则辄往,往则忘返,殆忘其窄陋,而有足可以安之者。故榜之曰苟安,以其规制虽苟而于余安也。

孔子曰“君子居无求安”,而以“苟完苟美”称之善居室。夫完且美则其不苟也审矣,然犹以为苟,是能保其完且美者也,故圣人善之。由是观之,崇坮广厦居之者尚不可以不自苟,而况且一间之室哉!然原余之心,非出于“居无求安”者也,抑势不可也。若可以崇坮广厦之乎,则亦且崇坮广厦之矣。然余亦粗闻君子之学矣,台虽崇,亦将曰“苟崇”矣;厦虽广,亦将曰“苟广”矣。则今日“苟安”之心谓出于“居无求安”亦可也。

抑有感焉。余尝有四方之志,蹑𪨗趋汉师。终南洌水之涯、亭榭ㆍ池馆之胜,良辰文酒,多从贤豪长者之游,雕栏画栋,歌屏舞席,可谓极心目之娱。而酒阑日暮,人客四散,则余亦倚栏徐起,栖栖有逆旅之怀。此何故也?非吾有也。嗟夫!号称学问,而剽窃先民糟粕,口耳相资,自命以名家,未尝不侈然可观。而及夫浩叹穷庐,枵然无一得,则其为非吾有者,当复何如也?然则所当为吾有而使吾能安者,居室又其筌蹄也。余驽而懒于学问,盖志之而未能者。故幷志之以自警。

辛卯六月雨中,主人记。

赤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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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九月,余游同福县赤壁。壁直县西北可二十里。凡上下十里山皆壁也,而江带之。惟截然高大,岌乎若将颓,翼乎若将拱,具不可思拟之势。而奇壮莫比者,赤壁为最,故惟此谓之“壁”。江身既狭而束聚于壁之下,若将深入壁底,然非能啮而洼之也。壁势一直削,成顶至趾如引绳,而高则莫测,故直之极而势反俯。自腰以下可以呑江有馀,而江之能暎带壁者不过数十丈,或嗛乎江之不称壁。然江若广阔几里,舟而过之,则壁将为江所抗,人当狎视,逼摩而玩尔。然则壁之雄特压人,殆不可向迩者,成于江小也。壁固苍黝白垩相驳无定色,而其隐隐隆隆作横文者多紫赤。

时又秋高,老藓飘垂点缀,如紫绶緌纚,夕阳斜薄,隙枫倒弯,兀兀如腾火,混众色而成一赤,赤壁之称盖亦成于秋也。秋既憀栗,洲渚旷若无人。沙石与水波澄泓嵌空,而壁也挹引之,互相荡摩不定,遂以天下之至朴,幻成天下之至虚。顽然之面将照将响,隔江注目,人在壁中。余试呼之,应答唯诺戛然振空际,寻声而顾,从者亦皆相顾。盖壁之奇尤在乎空旷有无之间,而其所由成之者汔不可以捉摸也。少顷有格磔声出其巓,若飞而啄者,远不辨,意其啄木也。好事者夸以鹤,然鹘则近之。江畔有小亭,兴废不一而多题咏。惟三渊律诗起句最得之,曰:“马上看看壁到天。”一语尽之,其馀不续,盖亦为境所摄云。

九层庵重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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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儒家以为教者,释氏最后出,而其相抗也殆有角立之势。至六朝之君往往称制临决,等其品第以尊奉之。则其塔庙、铃铎、香火之盛虽靡前史所载,可悬想以覆也。及朱氏作,斯道大明,人知吾儒以外无可以教名者,则不待乎斥而彼自莫敢抗。盖非惟阴阳胜负之理久而后定,抑亦极盛而衰,势使然尔。在我东则胜国之尊之也,过于六朝;本朝之斥之也,视儒又过之。幷卑其品以舆儓之,故其徒日踽凉畏约,仅守其窟广而已。况敢张皇震耀,以奔走一世之人,而能侈谈性命,杰然与学士大夫颉颃乎?虽然,今之髡而缁者鹑衣草食,直一丐耳,而其坚力广愿之所就,往往募厚赀创宏宇,能办立谈之顷,以处其众而寿其传,所在有人。而至若诵法孔子者,凡系俎豆弦诵之事,邈乎若忘,骎骎有“马队讲肆”之叹而莫之恤。嗟乎!彼髡而丐者,宁可以外教小之耶?

余少时往来智异山中,读书僧舍,与沙弥之曰永信者相识。日者避暑至九层庵,庵主即也,驩然道旧。要余信宿,因历示其重修之迹,而愿得一言记之。余之游斯庵,中间倏已二纪。昔者之见,已岌乎难支,则及夫重修之际,其危可知也。而乃椽桷瓦砖,鲜楚一新,又复广延其徒,设其所谓万日会者,而资用无缺,凡此皆可书也。而顾余窃有愧焉。余所处山中,尝欲构环堵之宫,以待四方游学之士,如古人之义塾者。而心力蹇拙,汔未能焉。嗟乎!使自命以儒而皆如余乎,则吾党之衰讵止余忧已哉?若者,稍可以不忧其衰矣。

己亥七月之望。

东溪草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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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子固刘向《新序》,推论一道德同风俗,为王者之极功。其说盖美矣。然此以三代之盛,渐摩薰渍之极,自无异言异行者而言耳,非所与论于以后也。呜呼!大朴既散,虚伪日滋,微窥国家之所尚,则群下靡然趋之,遂成一代之俗。自儒创明理学,人人知卑功利,人人知排异端,可谓道德一而风俗同矣。然治天下则蔑其效,且在当时号为是学者,尚往往有可议,况其愈下者乎?

我朝立国,与赵宋同,真儒辈出,庶几之盛。而积势所趋,浮慕成痼,及其久也,未尝无虚伪之混焉。夫前史所传隐逸独行之伦,不必皆说心说性,而奇伟卓绝辉映千古者何限?乃近世之士则生前稍自修饰,身后必有几卷文字,劈理抽气,张皇饤饾,又推所谓立言者而成其志状,则又未尝非俨然道学先生。

然上焉而无梁鸿徐穉之苦节,下之求其有林逋魏野性情之诗而亦不可得,依假剿袭,惟理学是云,不几于自欺而欺世乎?故余尝谓“后之撰本朝史者传儒学,将不胜其伙,而传隐逸,将不胜其寥寥也”。岂士之怀奇蕴宝者尽出为当世之用,而无枯黄之叹欤?抑道德一风俗同,庶几古昔之盛,而小子狂简未能有以测识欤?元陵之世有申光宅先生者,世居瑞石山中,自号东溪处士,就所谓东溪者,构草堂其上,渔樵畊读而终其身。子孙至今遵其遗矱,斤斤其勿替。而至于草堂之既仆而复新,乡邦之士从而咏歌之不衰,则是其卓行隐德必有所以遁世无闷之实。而所少者,几篇性理文字耳,叔世浇漓之时,其回淳返朴如处士者,曷可少哉?往年余过瑞石东麓,见其溪潭澄泓,竹木葱蒨,鸡鸣犬吠,杳然岚云之际,意其有隐君子,而路忙未之入焉。今而闻之,盖草堂之所在也。噫!余虽不获登斯堂,把酒赋诗以悦处士之风,而庶几异日录处士之迹,以备湖南耆旧隐逸之遗,则斯堂者未必非药囊画师之征尔。

养英学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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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义理则尊华而攘夷,谈政治则贵王而贱伯。此自挟册伊吾者类能言之,非必老生也。然以今天下之势观之,凡古昔中国之人之所当夷之而不齿者,反肆然以抗。非惟抗也,其雄鸷诡谲,绦镟钳勒,骎骎压中国而上之,于是乎天下无夷。呜呼!天下无华夷,天下有王伯乎?今以洋外诸国,方诸徐戎、荆蛮则夷非可论,直魈魅耳;以彼狙诈富强之术,方诸之节制则伯非可论,直劫盗耳。号称学古者,即当洗耳蹈海之不暇,况可与之上下其论乎?然国焉而不可任其自亡,民焉而不可任其自歼,惟当奋励振淬,力与之敌,得免弱肉强食,然后始可以号于天下曰“我亦人”耳。其术顾安在哉?不过曰效彼富强。欲富强,不过曰效彼学问。此近日学校之新所以于喁相闻也。

或曰:“混称学问而流于异教则如之何?”余曰:“否否。我东笃信儒学,五百年擩染浃洽,虽妇人孺子,举知以外无他道。一朝夺而之他,虽赏之而不为劝,刑之而不为驱,此可毋庸。”惟百工伎艺,其在中国亦皆出自神圣,传而修之,智巧日增。夫以今日之所用,较之创制之始,则𣂔亦将缩手而却走矣。然则彼虽闭境自守,无与于我,我固当师其巧而利其器,以一脱坏墣之陋,而求合乎古圣人利用厚生之本意可也。况欲与之奋臂而角逐乎?

问者又曰:“学校者,所以明圣人之道者也。苟如子言,道将恶乎明?”余笑曰:“道之在天下,万古如一日,不以而欿,不以而丰,载之六经,寓之万事。坦然如九轨之涂,不行则有之,而明固自如也。镜本明矣,以人之不照而将不明乎?且余闻之,今夫新学校者亦莫不右汉文之学,寘经师,首为之课,而犹患其不能专也。故凡其临文讲义,授者必倍励,听者必倍省,一日而得旬日之工,其视前日里塾郡庠悠泛为文具者,所得不翅倍蓰。盖天不变,道亦不变。子视苍苍在上者灏然常新,则无疑乎吾道之或变也。”

全州养英学校者,干校务者闻吾乡高君玄中之风,邀之勤,处以经师。玄中谓:“是亦学也,不可以无记。”贻书索余文。余既老,杜门抱残书,与玄中相往来谈吐,或弥日忘倦。然皆无用之学也,安可强其所不知,论今日之学校乎?嗟夫!今之议者皆以学校不广为大忧,然如得学校日广,择经师,人人如玄中而致之,则若余枯黄濩落之伦,繄将谁与之归也?

永矣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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鹑子江有两源。其南源出自长兴郡,北折而东,经顺天谷城,至鸭绿津,与北源之南原来者合。津以上数百里,穿嶂峡聚溪㵎,萦纡曲折,往往多胜境。且沿岸腴沃可耕,素称乐土。而其兼而有之者,莫如谷城郡本基村。然亭台馆宇之胜则阙焉,识者恨之。赵君乐贤卜居既有年,既治其农舍。又拓其面,起亭三楹,而拓窗则江也,取“江之永矣”之诗,颜之曰永矣亭,属余记之。余尝信宿亭上,时值冬初,木落天旷。夜稍久,月跃波面如银堆,洲渚晃耀,树干可睨而数。意豁然爽澈,和衣拥栏楯,久不能寐。

既而复于君曰:“江景尽佳耳。然江出两山间,掩郁阻翳,极目力而无十里,恶睹所谓永矣者乎?然天下之理已形者,畅言而无味;其未形者,最堪敷演而深思之。今使此江果如之源奔放千馀里,不见渚涯,则永固永矣,而亦何与于人哉?惟其无江之远而有江之胜,可以钓渔,可以揭厉,使居民安于江而无慕于其外。而君又能占其最胜,亭以张之,使数百年荒皋废隩,一朝呈露其面目,可以供登临盘旋之乐者,将愈久而愈畅,则江虽不永,而所以永之者人也,其为永矣者顾不在此乎?”

抑余尝读图经,至《太湖记》所云“东西洞庭七十二峰出没鸥波浩渺之中,花竹掩映,鸡犬相闻”,未尝不杳然神往,而不能奋飞,白发遽如许。又每行路,见人家临江,沦漪弄壁,则辄欣然如入湖,未尝不徊皇忘去,思欲择胜置屋以偿宿愿,而亦不可得。盖其慕江居之乐至于如此,则今于斯亭也,固羡跂之不足,而可得以忘言乎?但余文荒拙,不足以永其传,君之必欲余记者何也?

题拙稿散钞后赠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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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三访余者再,汔无所得,乃钞芜稿,目之曰《梅泉诗文钞》。余知旧颇广,无钞余诗文者,即其诗文可知也,而重三反勤勤不置。在余若可自慰,而为重三计,访余既妄也,钞芜稿又妄之妄也。余幼时或推夙惠,而早骛功令无用之艺,二十始习近体诗,三十始学散文。每见前辈长老称钜宿者,必屈指计其齿,妄谓“齿到吾亦尔也”,转眄已四十而空空如此,乃知文章自有定分,不可以年齿论。余见重三频频问余童时事及当世名家年齿何居,其意有若余之昔日。具慧根者无怪有是病,然重三到余今日,亦当自悟也。虽然,余则无人告此语,故四十始自悟,重三则去四十尚二十年,而一朝闻诸余。若可以惩艾者,是立谈之顷,已收人二十年之工,余于重三,此或可为一得之助也耶。审如是也,存此稿,以为异日之蓝本亦可也。

《燕岩续集》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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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夫文章家之有以正宗称,而古文遂衰。盖古人之文其取材不必纯,择语不必庄,立心也不必有用,而结体也不必相类,兴会所至,不过吐其胸中之奇而发抒其独得之妙,居然成天下之至文。故即庄周之猖狂吊诡,而论文者莫之先焉,是何尝有一定之轨也哉?国朝文尚驯雅,极其选,殆无二途,动以相推诩。正固正矣,而求其闳肆伟烨之观则于古或逊也。

燕岩先生出而力振之,才为之舆而神为之御,惟意所欲,飞动横绝。即方言俚诨无不录,而不患其纤也;牛鬼蛇神无不搜,而不患其幽也;九流百氏无不驱驾,而不患其淆杂也。凡世间难宣之情、不可诘之状,历历曲肖冥写,一笑一涕,真境跃如。不屑屑规仿一家,而徐按古法,不合者鲜。譬之出兵,骋奇不穷,而旗鼓部陈未始不井然。呜乎!国朝之文至先生,抑可以观止矣。余雅好先生文,适金于霖募力刊先生文,而驰书征跋,故为之书如此。

题大乘庵云公手钞《华严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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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开口骂佛,盖以不如此则吾道不尊耳。然而非通论也。佛于异端家最后出,其论议类从心性起,见其徒名于世者,皆恬静遗荣利,自甘灰灭而无慕无闷,若是者曷可少哉?今夫之学无以尚矣,然诗礼发冢之訾比比焉,而于古圣贤之言,又多妄生枝节,沾沾自标榜,而不知其自陷于不韪。呜呼!其视佛者之纯笃虚湛,宁无愧色?曹溪擎云上人年愈老而学愈勤,诵说之不足而赞叹之,赞叹之不足而幷钞其书。至钞《华严》全部,精好无比,见者疑出鬼神。呜呼!求之世儒号称尊经,而其诚心愿力有能跂此者乎?上人介金主事孝灿,征余文厕诸题跋之间。余素昧佛乘,无以演上人之旨,而志其所感者以复之。盖上人之警余多矣。

《独石乱稿》钞本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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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石集》旧有刊本,而余未之见,弇陋可愧。族侄云弼甫得此卷示之,谓“出塘村先祖手钞”,属以序次。然尝记谿谷序《芝川集》,而历叙祸籍始末及完南刊行缘起,则计斯集也亦应齾蚀不全。其所刊者则亦应经两公编摩,俱已精审,今毋庸赘为之序次也。第所录淆乱无緖而笔亦不一,难保其必出塘村公之手。而楮墨之间古色浏浏,其为数百年旧物则无疑耳。谨补缀而重池之,还诸云弼甫,待异日得刊本而校录焉。

光武甲辰中秋,傍八世孙谨识。

《王考手迹》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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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自王考以上世甚贫,王考发愤出游,居积以为业,十年赀数万。此卷即其佃租货殖之簿之一也,子孙尚赖之,虽败册乱书不称传后之观,而窃惟先河后海之义,顾不足以备一家文献之数欤?古帝王家有以祖先畊犂之具,遗示子孙者。耕犂尚然,况文墨乎?帝王家尚然,而况庶民乎?虽然,近年家寝落,王考遗业存者无几,其载此卷者已变剥尽矣。每一奉阅,不觉凛然惧也。呜呼!使我拥千卷书解弄笔,记先迹之后者,秋毫亦王考恩也,此卷之在我家,顾不重欤?

题《先人手迹》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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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先人弃不肖辈,忽焉已十四年。蔼然之容、颀然之仪,所可彷像于慨廓之馀者,终未免日远而日忘。呜呼!呼号穹渊如不肖者,亦可成人子乎!于是检旧簏,得平日心画之遗细钞成册者数卷,曰《五言唐音》,曰《七言联珠诗》,曰《诸说亲观》。其《诸说亲观》者,钞古文数十篇而创签之者也。季弟为之装葺而识其后。若此卷则先人管宗家时,簿录其佃租者也,猥琐不足存。然窃念先人拙于文艺,著述无可传,且尽瘁宗家,戮力孤寡,类古荩臣之辅幼主,其片庄石租,犹恐坠损以负心者。其精神心术尚依俙字墨之间,盖其可以警薄俗而贻后谟者,实非寻常著述比也。呜呼!以无著述可传,故此卷尤当谨守。设有著述,惟先人心力之寓,当在此而不于他,则其当谨守也,为何如哉?

题《陆宣公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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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借尹氏书,已前后三度,若集、《丽史提纲》及今《陆宣公集》是已。书皆百年前旧本,板叶、妆编类多烂缺。余皆为之贴补,至于《陆集》,用工尤勤,盖非惟慕古人美行也,不如是,藏书家不乐借也。嗟乎!以王佐之才,所遇非其君,至今恨之。然德宗当危窘之际,之策未尝不稍稍用,故恨其不究用耳。若初不见用,孰知其可以弭乱,而此集能天壤俱弊也?然则固未尝不遇。古今来豪英、贤杰抱才学,老岩穴而翳然蔑闻者何限哉?抑德宗暗劣忌,不足与有为,然尝慨然志平僭乱,琼林二库,未尝供荒娱淫湎之费。夫衰乱之世,得君如德宗者而事之,犹可为也。嗟乎!可以不恨矣夫。

《塘村集》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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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塘村府君诗文杂著几卷藏巾衍者,二百有馀年。八世孙故都事始谋刊行,尝属校之。既已爬栉部居,釐为三册,而没不果刊。嗣子逸炫大惧先志之或隳,蚤夜董厉,乃以今年夏始付手民,而犹虑夫扫尘之未精也,又使重校之。盖其难慎也如此,而恨闻识𫍲劣,不能有以副其责也。传称不朽有三,而从古忠贤志士有其一则皆足以名世,不必其兼之也。惟我府君布衣勤王,至使人主动色,中又抵格权奸,困踬不悔,其大节固已炳烺,则区区咳唾之传否,有不足为重轻。然窃念我家落南十馀世,勤事殉国有若武愍公之盛,而其以文学显则自府君始。今就是集而伏读之,大较词理雅驯,风流悠永,有足以验夫当日师友渊源所自。而一时朝野遗闻轶事,可以备后来考据之资者,亦往往而存,则其经二百年之久而始乃出以问世,抑已晩矣。虽然,非都事两世追远之勤,其不饱蟫蠧而止者几希矣。夫上下十馀世,文学始推府君,则作者之难如此;前后两世而文集始克成,则传之之难又如此。后之任堂构之责者,其可忽诸?

扬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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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可学而似乎?曰可学也,不可似也。使学焉而皆取必乎似,则将不胜其伪矣。是以善学者求其意而不拘其迹,亦安事乎似也哉?夫惟浮慕圣人,规规乎惟迹是拘,则子之可以似曹操可以似文王,此大乱之道也不止于相率以伪矣。故非徒众人之不能似圣人,虽以圣人学圣人,亦不求其相似。者也,不学其禅让;周公伊尹者也,不学其放君,然皆不害为圣人。孟子尝曰:“所愿则学孔子。”由今视之,信乎其善学也。然其出处辞受之节、言行气象之间,实有不能相似者,盖不拘乎迹而所同者道也。

扬雄则不然,事事求学孔子。噫!孟氏没,求学孔子者,其始也,岂不诚杰然哉?但傲然以为“仲尼复起”则悖矣。《太玄》象《易》矣,《法言》象《论语》矣,学圣人汔可以止矣,卒至仕,以求似乎圣人无可无不可之迹。其意若曰“孔子阳货矣,见南子矣,公山召则往,佛肸召则往,吾之仕殆亦孔子之所许也”。于是自坏天下之大防,而甘作名教之罪人,盖徒知学必以圣人为师,而不知夫精义大用非圣人不能行。且公山佛肸而已乎?若使季氏之事,则孔子幷不仕矣。也汲汲惟孔子是效,而之非公山佛肸则不暇择焉。此自好之蔽,而求似圣人之太过也。不然,尝以“《法言》一字不易十万之赀”,而肯冒禄于朝哉?射者学羿而必其似羿,则终身不能发一矢;御者学造父而必其似造父,则终身不能驰一步。若强其不能则弓折而輹说矣。嗟乎!《玄》与《法言》虽僭乎,使抱以穷饿,亦不失为孔氏之徒。而乃忲然自拟于以上,幷其所以为者而失之,固妄矣,亦足为世儒自大者戒也。

世目王通为“门之王莾”,以其续经之僭,而不知杨坚王莽同一篡也。成则为,不成为,而以策干之,亦求似孔子者也。然杨素劝之仕则不听,不犹愈于乎?然则“王莽”之目,其首而次之可也。

百里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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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有出于君子之所行,而不可以为尽是;有圣贤之所论定,而不敢以为尽然。盖事出一时,非圣人无以尽善,及其已成陈迹,则能言之士皆可以断矣。是以往往究其心术之隐,抉摘其事业,穷源彻委,务为最高极致之论,虽使古人复起,无以置喙而自辨,则是后世之士按人成败,其言有不可以不出于圣贤而尽非之者。余读《孟子》书,见百里奚之事,小子之惑不能无也。辄试论之曰:

为人臣者不患不智而患不忠,故饶于智术者身谋常切,而謇谔尽节之士常求乎踈直朴讷之中。自有君臣以来,盖有不能忠者矣,忠而过者未之有也。之将亡,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谏者,惧亡者也;不谏者,不以亡为惧者也。以臣而不惧亡,则所以为臣者果何职乎?且为人臣而不惧其国之亡,则平日所藉以事君可知耳。阿谀导欲,固宠持禄,皆其事也。贤大夫也,不可以一时之不谏,而遽加以鄙夫之罪。然所贵乎智者,为其能达理通变,防祸乱于未形,而处身于无过之地也。如使脂韦喑默,切切惟身家是急,而视其君邈然若之不啻,则虽之能,其实天下之至愚也。然则果智乎?不智乎?夫人君也而使其臣逆知其不可谏,则是虞公者,天下之昏君也。可勿仕也,既仕矣,不可以不言,言不合则斯去矣。然其去也,他日则可,在借途之日则不可。何者?国之存亡决于此矣。诚宜极谏,谏之不听,效死勿去可也。

子思居于,有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去,君谁与为守?”孟子曰:“子思,臣也。”独非之臣耶?且知虞公之不可谏必非一日,则是几年委质之时,揣摩玩侮,不有其君久矣。君且不有,国之亡不亡何有哉?盖徒知其君之不可谏而不谏之为智,而不知其身之仕于不可谏者之国之为不智。而智乎则裴矩冯道之伦将接踵于天下矣。呜呼!推之心则事昏君者,必曰不可谏;事明君者,必曰无所事谏。是无可谏之时也,得智士而为之臣者,其君亦危矣哉。

四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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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论人于三代之后,如将人人焉责以君子之出处,则是世无一人之可全,人无一事之可集,殆无以维持世宙,岂天所以生斯民之意也哉?原天之生斯民也,一治一乱有时为气化之所推荡。而及其乱也,又必生拯救补苴之人以拟其后,锄强格顽,解纷释难。幸夫一日之无事,而犹恐斯民者之不得其安,虽其人谋猷心迹虽未必一出于正,而其功利之及于民者大,则盖亦天意之所许而圣人之所予也。

是以吾夫子删述六经,表准万世,其微言大义斤斤乎出处之义者,未尝不详且严。而于管仲子产之徒所以弥缝苟且,仅收一时之效者,亦皆奖而进之。至若硁硁小节果于忘世,则、荷蒉未必非贤者,而不曾假借直斥以鸟兽之群,非若后世曲儒借口于“难进易退”,创为苛礉谬悠之论,以讥刺千古而操切一世者。呜呼!圣人之心所以切于救世如此也,之际,去圣已远,百家淆杂,遗经灰烬,当时之士得读圣人书者无几矣,而可得槩以出处之正乎?

今夫四皓一出,安太子而定宗社,厥功伟矣。或者以“四皓之安太子而有吕氏之乱,有吕氏之乱而几亡”,或者以“四皓处士也,不当干人国家事”。雌黄轩轾汔无定案,要之二者皆非也。高帝在日,吕氏之乱未可逆睹,自古若申生扶苏之事,有废太子而不乱且亡者乎?况是时天下犹未大定,反者猬起,加之以内乱,则之为未可知也。周昌叔孙通之强项而争且倦矣,留侯之谋画而无所施矣。于是乎四皓者不疾不徐,张拱趋揖而能移高帝之心,此初第一之奇功,而非战国游说之士所及也。且夫四皓不过时避乱之民,而直一山泽之癯耳。世乱则隐,世平则出,自是常格,不必以其当巧会而办奇功,便疑其为非常之人而究论本末也。

呜呼!所贵乎处士者,以其出而可用也。号称处士而熟视人家国之乱且亡,缄舌袖手,曾一言之莫救,人有訾之者,则傲然曰:“我处士也,于国事何有?”及夫索价衒鬻,迫之斯出则范升之弹周党李固之讥樊英,班班青史,令人掩目。甚至随驾充隐之类,接踵捷迳之侧,而毋论人家国事,幷不足以矜式州里。呜乎!若四皓者其真处士哉,其真救世之士哉。

字岩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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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儿既冠,名之以岩显而难其字。或曰“元弼可”,遂可之,盖引傅岩事也。既又思之,子冠而父名而字之,训励当道,寓之以为人之责可也。

傅说者具圣贤之资而处帝王之师,引而拟之,不亦忲而不让乎?夫三代王者之佐若伊尹处畎亩,太公处渔钓,皆贱者事也,而其甚贱者无若傅说起胥靡版筑,而一朝爰立,致使道复兴。则是其施措弥纶之际,意必有出天入神瑰异非常之术,而今考其言,不过曰“念终始典于学”,说者以为“六经论学始《说命》”,而想像其版筑时读书。夫版筑读书之于相业,相去亦远矣,然虽圣贤,不读书则亦无以究致君泽民之道。故观乎之论学,则益验其不徒于版筑,而出处穷达无二道也。呜呼!相业如诚难矣,且有命焉。版筑读书,谁不能之?使后世之为士者人人能版筑读书,则穷之不失谨敕之名,达而从政亦必有可观,未必人人也,而是亦之道耳,风俗不亦古矣乎?

也素顽钝,吾授之书十年,日益懒。吾念其幼姑不归诸耕,然读书懒则懒于耕,即次第也。吾渐老,家益萧然,彼苟其人性,虽欲懒得乎?勤于畊以养父母,勤于读书以期立扬,皆其职也。使也毋慕乎爰立之,而慥慥乎版筑读书之,则为诚不难矣。古人命其名字,多慕前人。若长卿相如元叹蔡邕宣武温峤希文王通纯夫邓禹。此数子者其慕之与为慕者,往往豪杰雄骏之士,非庸庸者所可拟。而若傅说者,遽闻其名则邈然三代之上,徐究其所事则版筑焉已矣,读书焉已矣,不有良弼之梦则傅岩之野夫已矣。马文渊尝曰:“画虎不成,反类狗;刻鹄不成,尚类鹜。”慕豪杰雄骏之士而不成,则其弊也画虎;志乎版筑读书,则容有刻鹄之得。也其亦顾名而思义哉。

海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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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海史上庠,余兄事之有年。以其自号海史,勤余有言。余文拙,久之未敢应也。近谓余曰:“郑彦国申益哉,我识之皆后于子,然不再嘱而文我之号,皆已揭诸壁。子一往以文拙辞,人之谓吾与子之交厚者何居?”余乃瞿然,质其所以命号之意,曰:“物之可况者多,而必于‘海’,毋乃以其大欤?”曰:“然。”“况以大者,毋乃狷隘自患欤?”曰:“然。”“号‘海’以来,狷隘者果能化而为大欤?”海史逡巡曰:“未也。”然则奚取乎“海”?古人有佩弦韦而交勉者,有“渊”、“沉”命子而贻之训者,然未闻其果能相符也。矧乎海者,物之至大者也,恶有以当之?且海固大也,众流之归而天下之秽恶聚焉,故鉴之则黯黮而厥味为咸。揆诸水之本清者,则反不如乳泉石池之泠然其出者。夫君子之德虽贵乎大,而立心制行尤清之为尚。故下圣人一等,则廉顽立懦之风,终有以先于任与和也。然海史既狷隘之为患,而余又勖之以清,毋乃以水济水耶?

曰不然。清者水之性而海者水之宗也。使其不本于清而徒然众流之受,则必浑浊而不止黯黮,必腐而不止咸。然则谓海之不清,固不可也。而惟其处清之极,其势不得不转,而为黯黮为咸焉尔。不特此也。水本懦弱,而大海之澜无风自激,卷者蔽天日而漾者呑山岳。天下之险无过于是。夫懦之于险亦远矣,而所以然者,积势之变焉尔。故君子虽清,皦皦之行、硁硁之节,亦无取焉,惧其流于矫激也。今使海史之为海史也,慕其大而究其本之清,志其清而防其流之激,则余将谓“其善于观‘海’者”。

然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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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窝主人,以“”号其窝者三十年。久无记,老而自疑曰:“窝也吾固然之,人亦肯然之乎?一有不然之者出,则将索言而逼问曰:‘主人之然,其然于然乎?然于不然乎?吾然而亦欲必人然乎?人然而亦欲必吾然乎?吾不然而强人之然乎?人不然而强吾之然乎?’此数者对之,欲详也则其妙用泄,欲泛也则其精义隐,欲文以记之也则患其轇輵无头緖,恶乎可?”一日命余曰:“闻汝攻古文辞,能櫽括就此乎?”余作而曰:“小子何敢?然小子待公以父行,恃公以长德,凡其疑也,惟公然是然。矧乎公之不能必其然也,小子何敢然?毋已则以疑传疑,而处于‘然’、‘不然’之间乎。

夫物之不齐而理寓焉,事之不齐而道生焉,言之不齐而君子之权衡毕著焉。苟不裁之以当然之则,而直欲其齐之,则非君子所谓中行。故西邻杀牛则泰矣,同室闭户则狠矣,‘冠童风雩’之辞,在狂者则躐等矣。且夫事物之变万而所以管摄分别之者,言也,则枢机之发,君子尤三致意焉。故之世而有都兪吁咈之君臣,阙里之师而有曰‘然非与’之问,有‘吾斯未信’之对。由此观之,君子之不苟同尤较然矣。斯窝也不言其所以然之故而曰‘然’,有似乎齐不齐而为苟同也。人将訾其苟同而同诸乡原,则若之何?”主人瞿然曰:“然则易之以不然可乎?”曰:“不可。夫人而然之则悦之者众,夫人而不然之则恶之者众。众悦之,犹近明哲;众恶之,能超然者鲜。盖君子之教不一,有所谓不屑之者。使言之善也而吾顺辞而然之,则彼必有感遇思奋之心;使言之不善也而吾反辞而然之,则彼必有愧悟悔悛之心。则虽应酬之烦不绝于目,唯诺之速不绝于口,而恳直謇谔之风未始不行乎其间。此公之然,所以未必终然而亦未必终不然者欤。”

抑又有说焉。司马德操于人无臧否,皆曰“好好”,其妻谏之,笑曰:“君言亦佳。”庞士元誉人多过实,或咎之,士元曰:“方今善少恶多,十得二三,不亦善乎?”余尝爱其言。二人当东京标榜之后,宜其简亢自持,而其言如此,此可以论其世也。噫!然窝乎其亦闻德操士元之风者耶。主人㠉梁崔公,余姑夫也,家于南岳下烟波之上。

权曰瑞改字景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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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权凤洙曰瑞,亡友应弼子也。早孤,督耕耘以养其祖,稍长,能自读书,暇辄拉败册,唔唔土室中。余闻而嘉之,以为应弼不死。今年夏,涉巨潦访余山中,叩以古诗文之学。余固当辞,然以其见待以父友,故终不能拒,乃以平昔所剽窃者授之。不数日,其诗步骤已不苟,秀句错出。凡才于诗者类多捷黠儇躁,而曰瑞貌烨而厚,其性愿而谅,其中甚了了而言若讷,殆“暗然而日章”者也,诗固可爱而其人颇过之。一日敛衽,请曰:“凤洙旧字曰瑞,愿有以易之。”余曰:“何居?”曰瑞曰:“‘曰’也音呼患不雅。”余莞尔曰:“中国虽不用入声,徐锴训‘曰’字而‘从口张气出’之象,则其为不雅固自如也。而近代如姜曰广徐曰仁梁曰缉之徒,至今或道之,未尝见‘曰’字之不可以为名与字者。然字之不雅,子犹患之,则凡一身之所属、实事之所求,其不可以不雅者,比之于字,或相什百。然则子之志于雅道当何如也。”于是余尤嘉其所尚,易之以“景韶”,从以为之说曰:

《书》不云乎“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凤固瑞鸟也,非韶则无以灵其瑞。使韶成之日,有鹖翔舞则鹖亦瑞也,有鹤飞鸣则鹤亦瑞也,何必凤哉?所重者在韶也。后世无韶之时,而但傅会凤至以夸符应。故虽危难之日,史氏踵书之以为讥,恶在其为瑞也?直一凡鸟尔。由此观之,以凤之灵而不常有于世者,苟无所以致之之实,则人犹厌薄之,况其所常有者乎?今夫公卿将相,斯民之所仰望也。其荣耀赫奕,尊严若神明,而苟无功德以享之,则不徒有殃咎,讪骂四集以为不祥之物。而至于委巷之士蕴道德,粹盎焕发,终不能掩其文章,则世争拭目以为希有之瑞。然则士当究其荣辱之判,不以此而易彼者审矣。子方业诗文,诗文者小技也,不可遽语以道德之懿。然古之名世者,其诗文亦皆烂然,未必不用力而能之也。待子艺成之日,使世之见子者,其亦指而语曰:“斯人也,盖尝恶其字之不雅而易之以景韶者也。”如此则子始不负景韶矣,余焉能雅子之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