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因果第二 杨家将故事考信录
杨业传索隐第三
杨延昭文广传索隐第四 

元顺帝至正三年三月,诏修辽、金、宋三史,五年十月书成,见《元史》卷五十一〈顺帝纪〉,及三史卷首。凡七百四十七卷,仅《宋史》一书,已至四百九十六卷,卷帙之繁富如此,费时才两年又七月,可谓速矣。辽、金二史,各有所本,今姑不论。其于《宋史》,第取宋之国史实录及诸家传记,随意删改,草率成篇,抵悟漏略,所在皆是,于诸史之中为最下。后之人以其为正史也,尊信之与诸史等,凡言及宋事,辄取而抄撮之,虽有他书,无暇遍读,其事愈繁,考之愈不易,此宋代故事所以难知也。清代考杨家将者,就余所知,仅翟晴江《通俗篇》,卷三十七。兪荫甫《湖楼笔谈》,卷七。及《小浮梅闲话》,《曲园杂纂》第三十八。李爱伯 慈铭 《越缦堂日记》,第四十册《荀学斋日记》戊集上。三家而已。翟氏只引《宋史》,兪氏亦然,其《闲话》竟不知业六子之外,尚有一子延玉,与业俱死,盖晚年著书,匆匆检阅,未能周密也。李氏钞录本传,幷参考《东都事略》、《十国春秋》、《续通鉴》等书,自为之注,其考证差详,而不知吴任臣、毕沅之书不足据。《十国春秋》卷一百六〈刘继业传〉亦不知有延玉。今具录本传于此,李氏之注,尚嫌未精,今不复取。辄忘其固陋,仿裴松之注《三国志》之例,袭小司马补《史记》之名,详征史传,胪列异同,庶读者有以知杨氏之木末,不至为小说所误。其于史学,或亦不无少补云尔。

《宋史 卷二百七十二。杨业传》云:杨业,幷州太原人,

《隆平集》卷十七。云:“杨邺,或曰继邺,麟州人。”《续资治通鉴长编》四库馆重编本卷九。云:“继业,本名重贵,姓杨氏,重勋之兄,幼事北汉世祖,遂更赐以姓名。”案:杨业之名,诸书皆作业,《隆平集》独作邺,疑误也。《通鉴》称业父信为麟州土豪,见后。则业固当为麟州人,北汉刘崇,尝以其子承钧无子,婿薛钊生子继恩,钊死,妻后适何氏,生子继元,并命承钧养为子,见《新五代史》卷七十〈东汉世家〉。又有刘继忠,亦承钧之养子,《续长编》卷九称继忠为孝和弟养子,弟字疑误,《太平治迹统类》卷三作孝和帝养子,今从之,《十国春秋》卷一百六亦以继忠为睿宗养子,睿宗孝和皇帝者,承钧谥也。崇赐业姓名为刘继业,盖养为诸孙,由此移家太原,故《东都事略》卷三十四。及《宋史》,遂以业为幷州太原人。 业不知以何人为父。考承钧卒于宋开宝元年,年四十三,见《宋史》卷四百八十二〈北汉世家〉。则当生于后唐天成四年,至周广顺元年,刘崇称帝时,年才二十有三。业事崇于未称帝之前,已弱冠,见后。则业与承钧年相若,必不呼之为父。疑崇以长子湘阴公早死无后,养业为孙。《十国春秋》以为睿宗养子,非也。

父信,为汉麟州刺史。

《东都事略》云:“父信事刘氏,为麟州刺史。”《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云:“广顺二年十二月,初,麟州土豪杨信自为刺史,受命于周,信卒,子重训嗣,《考异》曰:“崇训,或作崇勋,《世宗实录》作崇勋,后盖避梁王宗训改名也。”胡氏注云:“案《考异》,则重训当作崇训。”以州降北汉,至是为群羌所围,复归款,求救于夏府二州。”又 卷二百九十三。云:“显德四年冬,十月,北汉麟州刺史杨重训举城降,注云:太祖广顺二年,杨重训以麟州归款中间必又附北汉也。以为麟州防御使。” 案:杨信之据麟州,不知何时,《通鉴》追叙之于广顺二年,其时重训已早嗣立,则信之受命于周,当在广顺元年,其据麟州,必在天福、乾祐以前矣。以此推之,则业本名亦当为崇贵,其后改崇为重,盖避北汉世祖之名。重训降周后,以《东都事略》及《宋史》互证,信之尝事刘氏无疑,《通鉴》略之耳。信子重训,本名崇训,以周汉世仇,不敢为崇讳,故《世宗实录》作崇勋,入宋后则名重勋,不复改,殆犹念世祖旧恩也。重勋两度叛汉,盖出于不得已,然向有礼于故君如此,况业为世祖所鞠养者乎。重勋事宋为保静军节度使,《宋史》无传,其事见于《续通鉴长编》卷二卷三卷八卷十卷十三。甚详,《长编》卷二十一,于太平兴国五年书保静军节度使刘遇,盖重勋已卒。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七十七。疑重勋为即列传第三十二之幷州人杨美,因谓美与业盖昆弟行。钱氏非不见李焘书者,乃指甲为乙,何其谬耶?

业幼倜傥任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倍于人,尝谓其徒曰:“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尔。”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

“谓其徒”,《隆平集》作“谓其昆弟”。 案:业以何时事刘崇不可知,惟业父信死后,业不得立而立其弟重训,必信死时业已不在麟州矣。业以刺史之子,何至为人乞养,且刘崇于周广顺元年始称帝,业父信亦已于是时受命于周,周汉世仇,信何以遣其子入虎口,致父子各事一国耶。此必崇为太原尹河东节度使时,信方事汉,欲结援于大邦,故送业于太原以为质子耳。及信背汉事周,业遂不得归,信死,重训以州降北汉,亦以其兄在太原故也。其后重训复降周,崇终不杀业,且养之为孙,其待业可谓至厚,宜乎感激以死报矣。《续通鉴长编》记业在北汉事,自卷九至卷二十。不言为节度使,然观元人称为杨令公,则业必曾领节钺,以五代方镇,率兼中书令故也。后唐同光元年,以晋州为建雄军,见《旧五代史·庄宗纪》及《新史·职方考》。周广顺元年,及宋建隆三年,北汉尝屡攻晋州而不能取,见《新五代史·周本纪》及《宋史·太祖本纪》。未尝实有其地。业之为节度使,盖以侍卫都虞侯遥领,此特加官以赏功耳,宜《长编》之不书也。

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

《续通鉴长编》卷九。云:“开宝元年九月,继元始立,王师已入其境,乃急遣使上表契丹,且请兵为援,又遣侍卫都虞侯刘继业、冯进珂,领军扼团柏谷,以将作监马峰为枢密使,监其军,以下叙继业出身已见前。峰至洞过河,与李继勋等遇,继勋,宋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率师伐北汉。何继筠以先锋击破之,继筠为先锋部署。遂夺汾河桥,薄太原城下。”又 卷十。云:“开宝二年二月,北汉侍卫都虞侯刘继业、冯进珂,屯于团柏谷,遣牙队指挥使陈廷山,领数百骑来侦逻,会李继勋等前军至,廷山即以所部降,继业、进珂知众寡不敌,亦领兵奔还晋阳,北汉主怒,罢其兵柄,继勋等遂围城。”又云:“三月丁未,命李建勋军于城南,赵赞军于西,曹彬军于北,党进军于东,为四寨以逼之,北汉人乘晦突门,潜犯西寨,赵赞率众与战,北汉人乃退,刘继业复以突骑数百犯东寨,党进挺身逐继业,麾下数人随之,继业走匿壕中,北汉兵出援之,继业缒入城,获免。”又云:“五月,太原围急,郭无为 北汉相。谋出奔,因请自将兵夜击王师,北汉主信之,选精甲千人,命刘继业、郭守斌为之副。已而风雨晦冥,无为行至北桥,因驻马召诸将,而刘继业以马伤足,先收所部步兵入城矣,守斌迷失道,无为不能独前,亦还。”又云:“六月,契丹遣其将南大王来援,屯于太原城下。刘继业言于北汉主曰,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今救兵骄而无备,愿袭取之,获马数万,因籍太原之地以归中国,使晋人免于涂炭,陛下长享贵宠,不亦可乎,北汉主不从。”又 卷十六。云:“开宝八年正月,北汉主命刘继业、马峰攻晋州,武守琦败之洪洞。” 《宋史 卷二百六十。党进传》云:“开宝二年,太祖师临晋阳,置砦四面,命进主其东偏。师未成列,太原骁将杨业领突骑数百来犯,进奋身从数人逐业,业急入隍中,会援兵至,缘缒入城,获免,上激赏之。” 又 卷二百七十二。《荆罕儒传》附其兄孙嗣传云:“嗣,乾德初,应募为控鹤卒,从李继勋讨河东,继勋择悍勇百人,嗣出行闲请行,进薄汾河,贼将杨业扼桥路,嗣与众转战,贼退,逾桥杀业所部兵千计,射中业从骑,获旗鼓铠甲众,业退保城。”《续长编》不言业扼桥战败事,略之也。案:《辽史》亦称继业在宋号杨无敌,见后。与《宋史》合,而词意似不同。《宋史》本之《东都事略》,其言国人号为无敌者《事略》作杨无敌。北汉人号之也。业初仕北汉时事,当在路振《九国志》中,《续长编》叙业降宋事,即据《九国志》。今其书已不完,〈东汉臣传〉,东汉即北汉。仅存五篇,无刘继业传。他书亦不载业少年事,其战功何如不可知。至其为北汉与宋为敌,战功之可见者,如前所述而已。团柏谷之役,及从郭无为出师,皆不战而退,汾河扼桥之战,及东寨之役,皆大败仅以身免,恶在其为所向克捷也哉。及观《长编》叙其归降事,略曰:刘继业为继元捍太原城,甚骁勇,及继元降,犹据城苦战,详见后。而不详其苦战之事,乃知业之战功湮没者多矣。虽然,北汉之与周、宋,苦战二十馀年,未尝克一名城,杀一大将,而谓业所向克捷,史官此言,殆非为业与宋战而发也。若夫《辽史》所谓业在宋,人号杨无敌者,则宋人号之也,谓其为宋捍边,无敌于辽云尔。故虽同一号,自常人观之,必疑其在北汉与在宋时不同。余尝考之,业在北汉时之号为无敌,亦指其对辽,非对宋也。何以言之?业自太平兴国四年降宋,至雍熙三年与辽战死,其闲不过八年耳,而《辽史·耶律斜轸传》,载斜轸责业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馀年,今日何面目相见。”自雍熙三年上数三十馀年,当在周显德闲,其前二十馀年,皆业事北汉时也,而谓其已与辽角胜负,然则北汉与宋人之称业为无敌,非皆谓其无敌于辽耶?或疑北汉自刘旻开国以至继元,始终事辽甚恭,乌得有角胜负之事。不知两国虽和好,而疆场之闲,岂能必无侵轶。《辽史 卷六。穆宗纪》云:“应历四年秋,七月,汉民有为辽军误掠者,遣使来请,韶悉归之,是岁北汉乾祐七年也。”晏方称侄受册于辽,而其民即被掠,盖边将贪功,以大侵小,辽主知而不问耳。《长编》载业之言曰:“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夫所谓贪利弃信者,岂独留汉使者耶。”见《欧史·东汉世家》。侵掠之事,盖常有之,但仅偏师扰边,本非大举深入,业又骁勇善战,故能所向克捷也。《长编》又言业老于边事,洞晓敌情,亦见后。敌者,辽也,老于边事者,谓业为汉守边御辽,能随事应变也。由是观之,业在北汉时,固常与辽角胜负,亦复何疑,特因欧《史》过求简洁,《辽史》又草率成书,遂致其事不传耳。业以一身当辽之兵冲,前后三十馀年未尝败衄,及陈家谷之战,为人所牵制,兵败被擒,卒能从容就义,以一死报国,此岂两宋孱将庸臣所敢望哉,宜其声名播在人口,久而不忘欤?

太宗征太原,素闻其名,尝购求之,既而孤垒甚危,业劝其主继元降,以保生聚。继元既降,,帝遣中使召见业,大喜,以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师还,授郑州刺史。

《隆平集》云:“太宗征太原,刘元降,得邺甚喜,授以大将军,数日,迁防御使知代州。”《东都事略》云:“太宗征太原,业捍城之东南面,拒城苦战,及继元降,太宗闻其勇,欲生致之,令中使谕继元以招之,业乃北面再拜大恸,释甲来见,太宗得之大喜,以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师还,除郑州防御使。”《续通鉴长编》卷二十。太平兴国四年八月云:“初,刘继业为继元捍太原,甚骁勇,及继元降,继业犹据城苦战,上素知其勇,欲生致之,令中使谕继元,俾招继业。继元遣所亲信往,继业乃北向再拜大恸,释印来见。上喜,慰抚之甚厚,复姓杨氏,止名业,寻受左领军卫大将军,丁已,以业为郑州防御使。”李焘自注云:“据《国史杨业传》,乃云孤垒甚危,业劝其主出降以保生聚,继元既降,上遣中使召业,得之甚喜,以为领军大将军,师还,乃除郑州防御使。制辞云:百战尽力,一心无渝,疾风靡摇,迅雷罔变,知金汤之不保,虑玉石之俱焚,定策乞降,委质请命,忠于所事,善自为谋,与《九国志》大不同。案:《五代史》,垂涕劝继元出降者,但马峰一人耳,非杨业也。若业劝降,则当与继元俱出见,何用别遣中使召乎。然当时制辞,不应便失实,又疑制辞意有所在,故特云尔。今但从《九国志》,更须考之。” 案:郑州,即今河南郑县。《新唐书 卷四十九下。百官志》云:“安禄山反,诸郡当贼冲者皆置防御守捉使,乾元元年,置团练守捉使,大者领州十馀,小者二三,大率节度观察防御团练使,情兼所治州刺史。”《职源撮要》无卷数。云:“唐防御使在团练使之下,木朝陞之于上。”据此两书,防御使虽无刺史,而其官位仅次于观察使,非寻常刺史可比。业除郑州防御使,《宋史》乃以为刺史,误也。据李焘自注,知《宋史》本传,纯本之宋《国史》,然谓业劝其主出降,则不甚可据,诚如李氏之言。业果劝降,何为不与继元俱出见乎。《隆平集》、《东都事略》皆删去之,是也。然李氏因此疑当时制辞便失实,则又非是。制不言其拒城苦战,而言定策出降者,王言之体,不得不尔。业闻继元传天子之命,即释甲来见,则制辞所谓委质请命,善自为谋,正奖其能应诏而出,非谓其劝主出降也。国史虽误,制辞固不误,何谓失实乎。

帝以业老于边事,复迁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帝密封橐装,赐予甚厚。

代州即今山西代县,三交口当在三交城外。《太平寰宇记》卷四十。云:“幷州,为伪汉所据,至皇朝太平兴国四年平晋,移州于三交塞,阳曲县界。”《元丰类槀》卷四十九。云:“太宗既平太原,以潘美守之,隳旧州,迁于榆次,又命美镇三交,三交在城北二百里,地号故军,戎人多由此寇,美率师袭之,迁幷州于三交,以美为帅焉。”《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太原府云:“三交城,府北五十里。”《宋长编》:河东有地名三交,契丹所保,多由此入寇。太平兴国中,诏潘美屯三交口,潜师拔之,美积粟屯兵,寇不敢犯。”《文献通考》卷五十九。自注引《职略》云:“总管,旧曰部署,因庙讳改焉。”英宗伟曙。《续通鉴长编》卷二十。云:“十一月,上以郑州防御使杨业老于边事,洞晓敌情。癸巳,命业知代州。”以下与《宋史》同,惟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不作都部署。案:以《宋史 卷二百五十八。潘美传》考之,时兼三交都部署者美也,业安得加都字乎。

会契丹入雁门,业领麾下数千骑,自西京而出,由小陉至雁门北口,南向背击之,契丹大败。

《东都事略》云:“虏寇雁门,领数百骑击之,虏众大败。”《续通鉴长编》卷二十一。云:“太平兴国五年,三月癸巳,潘美言自三交口巡抚至代州,会敌十万众侵雁门,令杨业领麾下数百骑,自西陉至雁门北口,南向与美合击之,敌众大败,杀其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咄李,咄李今本改译作多啰。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诲,获铠甲革马甚众。”案:业于此役才率兵数百,《宋史》云领数千骑,盖误。

以功迁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代州,自是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谮上谤书,斥言其短。帝之皆不问,封其奏以付业。

云州,在今山西大同县,石晋时已割入契丹。此遥领耳。《新唐书·百官志》云:“开元二十年,采访处置使分十五道,乾元元年,改曰观察处置使。”《通典 卷十九。职官典》云:“判者云判某官事,知者云知某官事,皆是诏除而非正命。”《续通鉴长编》又云:“十二月丁丑,以郑州防御使杨业,领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知代州,”以下与《宋史》同。案:业在代州时,潘美方兼三交都部署,实为戍边之主将,此所谓忌功上谤书者,盖即美也。然则无怪戏剧小说痛恨潘美,斥为奸贼矣。

雍熙三年,大军北征,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路行营都部署,命业副之,以西上阁门使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护其军。

《宋史 卷五。太宗本纪》云:“雍熙三年,正月己丑,知雄州贺令图等,请伐契丹,取燕蓟故地。庚寅,北伐,二月壬子,以检校太师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副之,出雁门。”又 卷二百七十四。《王侁传》云:“王侁,字秘权,开封浚仪人,父朴,周枢密使。侁太平兴国初,数往来西边,多奏便宜,上多听用。四年,从征太原。九年,迁西上阁门使,以功领蔚州刺史。王师北征,命为幷州驻泊都监,又为云、应等州兵马都监。”又 卷四百六十三。《外戚传》云:“刘文裕,字以宁,保州保塞人,简穆皇后, 案:建隆元年追谥祖考赵敬为显祖,妣刘氏为简穆皇后,见《太祖本纪》及《宋会要》第六册。即文裕祖姑也。太宗在藩邸,多得亲接,后迁军器库使。太平兴国四年,车鴐征太原,命文裕与通事舍人王侁,分兵控石岭关,雍熙初,徙屯三交,加领顺州团练使。”

诸军连拔云、应、寰、朔州,师次桑干河,会曹彬之师不利,诸路班师,美等归代州。

案:自石敬瑭割十六州以与契丹,云、应、寰、朔皆弃化外,至是始暂得焉。四州幷属今山西省,云州在大同县,应州即应县,寰州在今朔县东,朔州即朔县。《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四。大同府云:“桑干河,府南六十里,源出马邑县洪涛山。”《宋史 卷二百五十八。潘美傅》云:“雍熙三年,诏美及曹彬、崔彦进等北伐,美独拔寰、朔、云、应等州。” 《宋名臣碑传琬琰集》下篇卷一。引《实录·潘武惠公美传》云:“三年春三月,美率师出西陉,与虏遇,追到寰州,破之,斩首五百级,刺史赵彦辛 《辽史·圣宗纪》作赵彦章。以城降,遂围朔州,其节度副使赵希赞以城降,转攻应州,其节度副使文正 《宋史·太宗纪》及《长编》卷二十七均作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以城降。四月,下云州,斩首千级,会班师,诏美归代州。”《续通鉴长编》卷二十七。云:“雍熙三年,三月,曹彬复得涿州,时方炎暑,军士疲乏,所赍粮又不继,乃复弃之,还师境上,彬令所部将卢斌拥城中老幼,并狼山而南。相等以大军退,无复行伍,为敌所蹑,五月庚午,至岐沟关北,敌追及之,当作虏。我师大败。彬等收馀军宵涉巨马河,营于易水之南,李继宣力战巨马河上,敌始退,追奔至狐山。丙子,宫苑使王继恩自易州驰骑至。上始闻曹彬军败,乃诏诸将领兵分屯于边,召彬及崔彦进、米信入朝,田重进率全军驻定州,潘美还代州。”《辽史 卷十一。圣宗纪》云:“统和四年,三月甲戌,于越 契丹官名。休哥奏,宋遣曹彬、崔彦进、米信由雄州,田重进飞狐道,潘美、杨继业雁门道,来侵,岐沟、涿州、固安、新城皆陷。庚辰,寰州刺史赵彦章以城叛,附于宋。辛巳,宋兵入涿州,义顺军节度使赵希赞以朔州叛,附于宋。丁亥,彰国军节度使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以应州叛,附于宋。夏四月辛丑,宋潘美陷云州。癸丑,宋将曹彬、米信北渡拒马河,与于越休哥对垒挑战,南北列营长六七里。五月庚午,辽师与曹彬、米信战于岐沟关,大败之,追至拒马河,溺死者不可胜纪,馀众奔高阳,又为辽师冲击,死者数万,弃戈若丘陵。挽漕数万人,匿岐沟空城中,围之,壬申,以皇太后生辰纵还。癸酉,班师。”又 卷八十三。《耶律休哥传》云:“统和四年,宋后来侵,其将范密、此人《宋史》未见恐有误。杨继业出云州,曹彬、米信出雄易,取岐沟、涿州,陷固安,置屯。时北南院奚部未至,休哥力寡,不敢出战,设伏林莽,绝其粮道。曹彬等以粮运不继,退保白沟,案:此即《长编》所谓还师境上。月馀复至,休哥以轻兵薄之,伺其蓐食,击其离伍单出者,且战且却,由是南军自救不暇,结方阵,堑地两边而行,凡四日,始达于涿。闻太后军至,彬等冒雨而遁,太后益以锐卒追之,彼力穷,环粮车自卫,休哥围之,至夜,彬、信以数骑亡去,馀众悉溃,追至易州东,太后旋旆。”又《耶律斜轸传》云:“统和初,宋将曹彬、米信出雄易,杨继业出代州,太后亲帅师救燕,以斜轸为山西路兵马都统,继业陷山西诸郡,各以兵守,自屯代州。斜轸至定安,遇贺令图军,击破之,追至五台,斩首数万骑,遂取蔚州。贺令图、潘美复以兵来,斜轸逆于飞狐,击败之,宋军在浑源应州者皆弃城走。”又 卷八十五。《耶律题子传》云:“统和四年,宋将杨继业陷山西城邑,题子从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击之,败贺令图于定安。”又《耶律谐理传》云:“统和五年,五当作四。宋将杨继业来攻山西,谐理从耶律斜轸击之,常居先锋,侦候有功。”又《耶律奴瓜传》云:“统和四年,宋将杨继业来侵,奴瓜为黄皮室糺都监,击败之,尽复所陷城邑。”案:《宋实录》以云、应、寰、朔之功,尽归之潘美,《长编》及《宋史》皆从之,故《杨业传》亦止言诸军连拔诸州,不云业也。及考之《辽史》,惟〈本纪〉曾云:“潘美陷云州”,其他诸列传,则数言杨继业陷山西诸郡,美不与焉。盖美为主将,宋之史臣据奏报书之,故归功于美。辽人亲与业搏战,第知将兵者为杨业,此其所以不同欤。业战功甚钜而美尸其名,已令人不平,及其攻下诸郡,置兵屯戍后,全师而归。据《斜轸传》。其后重至朔州,仅为取四州之民,本不须决战,乃为王侁辈所逼,出师未捷,以身殉之,其可惜也夫。

未几,韶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令美等以所部之兵护之。时契丹国母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辽史·百官志》,太宗选天下精甲三十万,为皮室军。及五押惕隐,惕隐亦契丹官名。领众十馀万复陷寰州。

《长编》云:“八月,初徙云、朔、寰、应四州民,诏潘美、杨业以所部兵护送之。”以下与《宋史》同。《辽史·圣宗纪》云:“统和四年,六月甲寅,斜轸奏复寰州。” 又 卷七十一。《后妃传》云:“景宗睿知皇后萧氏,讳绰,小字燕燕,生圣宗,景宗崩,尊为皇太后,摄国政。统和元年,上尊号曰承天皇太后,二十七年崩。后习知军政,澶渊之役,亲御戎车,指麾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案:耶律汉宁之名,不见《辽史》,既言攻陷寰州,疑即耶律斜轸。但考《长编》,卷七十九。大中祥符五年,尝引王曾 即王曾《行程录》。曰:“幽州有开泰寺,魏王耶律汉宁造”,而《斜轸传》不言封魏王,不知果一人否。

业谓美等曰:“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中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侁沮其议曰:“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文裕亦赞成之。

辽兵益盛,《长编》作寇锋益盛,《宋会要》第九十七册职官六四及第一百七十八册兵八。作贼势甚盛,当从《会要》。《方舆纪要》卷四十四。山西应州云:“大石口,州南三十里,亦与代州繁峙县接界,宋雍熙三年,耶律斜轸已陷寰州,势甚盛,杨业遇之,欲领兵出大石路,直入石碣谷以避其锋。”雍正《朔州志》卷三古迹。云:“石碣谷口,在州南五十里弹石山内,宋将杨业,领兵出西陉大石路击契丹,兵入石碣谷,即此。”案:鼓行而往,《长编》 卷二十七。及《宋会要》均作鼓行而往马邑,考《方舆纪要》卷三十九。云:“《唐志》,西陉,关名也,在雁门山上,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之西陉关,亦曰雁门关,西北去朔州马邑县七十里,南去代州三十里。”此所引《唐志》,两《唐书·地理志》、《元和郡县志》皆未见,不知何书。。据此,则雁门去马邑及代州皆甚近,业自代州出兵,故王侁欲其但趋雁门,鼓行而往马邑。《宋史》删去马邑二字,则所谓鼓行而往者,欲何往耶。

业曰:“不可,此必败之势也。”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

“当为诸公先”,《宋会要》前后两叙此事,均作“当为诸公先死尔,即率帐下骑马自石峡路趋朔州。”《长编》作“当为诸公先死耳,乃引兵自石峡路趋朔州。”《隆平集》、《东都事略》作“非爱死也,特杀伤士卒而功不可立尔,即自石朱路趋朔州。”盖皆本之宋《国史》而稍不同。元人修史,率意删改,去其趋朔州一句,下文勿言其将行,不知所行者究为大石路耶,抑雁门耶。叙事如此,将使读者何所考也。石朱路,盖即石峡路,《方舆纪要》卷四十四。云:“石硖路,今崞县石硖口也。”

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死于敌。”因指陈家谷口曰:“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

宠以连帅,谓云州观察使,授之兵柄,谓云应路副都部署。非纵敌不击,当先死于敌,两敌字,《宋会要》均作虏,盖《国史》原文如此。今《宋史》出于元人之手,故讳言虏。然《长编》亦作敌,则疑后人所改也。《方舆纪要》云:“陈家谷,在朔州南,亦南通忻、代二州之道也。”

美即与侁领麾下兵阵于谷口,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

雍正《朔州志》云:“托逻台,在州西南五十里,宁武阳方口西山,即宋王侁使人望杨业进战处。”契丹败走,《长编》作敌败走,《宋会要》作虏寇败走。交河,《长编》《宋会要》及《太平治迹统类》卷三。均作灰河。《方舆纪要》云:“灰河,在朔州南三里,源出宁武军山口,北流至洪崖村,伏流十五六里涌出,经城南,至马邑县入桑干河。”《水经注》:“马邑川会桑干水而注湿水”,即此河矣。

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刅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

遂为契丹所擒,《隆平集》、《东都事略》均作为虏所获,《宋会要》作遂为虏所擒,此亦元史臣所改。其子延玉亦没焉,《长编》及《太平治迹统类》,作其子延玉与岳州刺史王贵俱死焉。业初为敌所禽,贵亲射杀数十人,矢尽张空弮,又击杀数十人,乃遇害。《宋史》移王贵事于后,又为作附传,故此处删去。然《长编》称岳州刺史王贵者亦误,据《隆平集》、《东都事略》及《宋史》,贵乃淄州刺史,非岳州也。考是时尚有岳州刺史贺怀浦,与业俱死,《长编》删去怀浦之名,因误以其官加诸王贵,而《治迹统类》从之耳。《宋史·外戚传》云:“贺令图,父怀浦,孝惠皇后兄也,仕军中,为散指挥使,太平兴国初,出为岳州刺史,领兵屯三交。雍熙三年,从杨业北征,死于阵。”《宋会要 第三十四册礼四十四。赙赠类》,特恩加赐者,有岳州刺史贺怀浦,与业同阵殁,赐钱百贯,绢百疋,酒二十瓶,羊十五口,《长编》盖以怀浦首谋北伐 见令图传中。以致偾军辱国,故削其名,然能与业同死,亦谈杨家将事所当知者。元杂剧《开诏救忠》。所谓副帅贺怀简,即是此人,但言其谋害杨业父子,则又似王侁,扑朔迷离,误人观听,故附考之于此。延玉与其父同没于阵,元杂剧 《孟良盗骨》及《开诏救忠》。及小说谓业被围时,七郎延嗣突围出求救,被潘仁美害死,即因此事而傅会,但本传后文称延浦为次子,则延玉当是长子,非七郎也。

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因太息曰”上,《长编》及《治迹统类》均有“业既被擒”四字,“迫”,《长编》及《统类》作“嫉”,下有“逼令赴死”一句。
案:业言为奸臣所嫉,逼令致死,奸臣二字,实指潘美,非谓王侁、刘文裕也。考之《长编》,卷二十。太平兴国四年八月,潘美为河东三交口都部署以捍契丹,是年十一月,始命业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实隶美之部下。宋之都部署,即古之大都督,实当元帅之任,但为部署,则裨将耳。《长编》及《宋史》,言业在代州时,主将忌之。潜上谤书,斥言其短。案:是时主将并无他人,实即潘美,史臣以美功名甚盛,故讳其姓名,业知为美所不容,故曰为奸臣所嫉。朔州之役,业本不欲战,王侁面责其逗挠,刘文裕亦从旁附和,而美无一言,岂非素恶其人,坐观成败乎。业不得已,乃引兵出以至于败,故曰逼令致死。美以忌功妒名,遂置国事于不顾,奸臣之目,非美而谁。不然,侁及文裕虽为护军,而实美之偏裨,侁为云应等州兵马都监,文裕率兵屯三交,皆应受美节制。美何所畏忌,不发一言耶。苏辙《栾城集》卷六十。有《古北口杨无敌庙》诗,其收句曰:“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案:晋周处,字子隐,《通鉴》卷八十二。云:“元康六年夏,以梁王肜为征西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秋八月,秦雍氐羌悉反,立氐帅齐万年为帝,御史中丞周处弹劾不避权戚,梁王肜尝违法,处按劾之。冬十月,诏以处为建威将军,隶安西将军夏侯骏,以讨齐万年。七年春,正月,齐万年屯梁山,有众七万,梁王肜、夏侯骏使处以五千兵击之。处曰:‘军无后继,必败,不徒亡身,为国取耻。’肜、骏不听,逼遣之,自战至暮,弦绝矢尽,救兵不至,处遂力战而死。朝廷虽以尤肜而亦不能罪也。”潘美时以检校太师代国公,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犹之司马肜以梁王为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也。故子以肜之逼周处比美之逼杨业,可谓维妙维肖。若谓此言实斥王侁,则侁辈不过区区一监军使,仅可与夏侯骏并论,恶得比之藩王为主帅者耶?子由欲诛美以慰业之忠魂,则当宋之时,无不知美实致业于死。作杂剧小说者习闻其说,故詈美不遗馀力。李慈铭不晓其故,遽以小说为悖谬,不知小说往往出于舆论,街谈巷议之言,庸可尽么乎?“何面目求活耶”,《长编》作“何面目求活于异地”,《治迹统类》作“何面目求活于敌人”,《宋会要》作“何面目于虏中求活哉”,惟《会要》为《国史》原文,馀皆后人所改。“三日死”下,《会要》多“天下冤之,闻者皆为流涕”二句。《宋史·太宗本纪》云:“雍熙三年,五月丙子,召曹彬、崔彦进、米信归阙,命田重进屯定州,潘美还代州,徙云、应、寰、朔吏民及吐浑部族分置河东京西,会契丹十万众复陷寰州,杨业护送迁民遇之,苦战力尽,为所禽,守节而死。”《续通鉴长编》卷三十。云:“端拱二年,春正月,知制诰田锡奏疏曰:近代侯伯,各有厅直三五十人,习骑射为腹心,每出入敌阵,得以随身,后来不敢养置。昨杨业陷阵,访闻亦是无自己腹心,以致为敌人所获。”又 卷四十六。云:“咸平三年,吏部郎中直集贤院田锡上疏曰:往年杨业击契丹,侯延广守灵州,人多称之,若见今节度防团剌史诸司使副中,因赏罚激劝,岂无杨业、侯延广辈,为国家立功勋也。”《辽史·圣宗本纪》云:“统和四年,七月,丙子,枢密使斜轸遣侍御涅里底干勤哥奏复朔州,擒宋将杨继业,及上所获将校印绶诰敕。辛卯,斜轸奏大军至蔚州,设伏以待敌至,纵兵逆击,追奔逐北,至飞狐口,遂乘胜入寰州。宋将杨继业初以骁勇自负,号杨无敌,北据云、朔数州。至是引兵南出朔州三十里,至狼牙村,恶其名不进,左右固请乃行,遇斜轸,伏四起,中流矢马被擒,疮发,不食三日死,逐函其首以献。诏详稳辖麦室,传其首于越休哥以示诸军,仍以朔州之捷宣谕南京平州将吏,自是宋守云应诸州者,闻继业死,皆弃城遁。”又《耶律斜轸传》云:“统和初,皇太后称制,益见委任,为北院枢密使,以下叙宋将曹彬等出兵事,已见前。斜轸闻继业出兵,令萧挞凛伏兵于路,明旦继业至,斜轸拥众为战势,继业麾帜而前,斜轸佯退,伏兵发,斜轸进攻继业败走,至狼牙村,众军皆溃,继业为流矢所中,被擒。斜轸责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馀年,今日何面日相见?’继业但称死罪而已。初,继业在宋,以骁勇闻,人号杨无敌,首建梗边之策,至狼牙村,心恶之,欲避不可得,既擒三日死。”殿本《宋史·杨业传》考证云:“案:《辽史·耶律斜轸传》,继业被擒,但称死罪,与《宋史》本传迥异,盖曲笔也。”《方舆纪要》云:“宋雍熙三年,杨业自应州石硖路趋朔州,与护军王侁等期会于陈家谷口,既而业与契丹耶律斜轸战败,趣狼牙村。侁不得业报,登托逻台望无所见,以为契丹败退,欲争其功,领兵离谷口,缘交河西南而进,行二十里,闻业败,即却走。业转战至暮,至谷口托逻台死焉。狼牙村,或曰即今朔州西南十八里之洪崖村。”案:《方舆纪要》此节,系综合《宋》、《辽史》以为文,叙事极为详尽,惟业被擒后,不食三日然后死,似非死于托逻台。雍正《朔州志》卷四。纪村庄,有红崖儿,卷三〈山川类〉作红崖儿村。在州东北,当即所谓洪崖村,又有狼儿村,在城西南,《纪要》谓在州西南十八里,则狼牙村,疑即狼儿村,非洪崖村也。《辽史·耶律奚低传》云:“便弓马,勇于攻战,统和四年,为右皮室详稳,时宋将杨继业陷山西郡县,奚低从枢密使斜轸讨之,凡战必以身先,矢无虚发,继业败于朔州之南,匿深林中,奚低望袍影而射,继业堕马。先是军令须生擒继业,奚低以故不能为功。又耶律休哥等《传论》曰:“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继遣曹彬、杨继业等分道来伐,是两役辽亦岌岌乎殆哉。休哥奋击于高梁,敌兵奔溃,谓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败于幽州。斜轸擒继于朔州,旋复故地,宋自是不复深入,社稷固而边境宁,虽配古名将,无愧矣。”又卷八十五。《萧挞凛传》云:“统和四年,宋杨继业率兵由代州来侵,攻陷城邑,挞凛以诸军副都部署从枢密使耶律斜轸败之,擒继业于朔州。”又《耶律题子传》云:“当斜轸擒继业于朔州,题子功居多。”案:《辽史》以继业之攻山西为一大事,故大书特书不一书,史臣论赞,至以耶律斜轸之擒继业,为功在社稷,其震而惊之如此。业之威名为虏所畏服,可以想见。此元、明之人,恨宋之亡,所以盛称无敌杨令公者欤?虽然,与杨业战者斜轸及萧挞凛辈耳,而元杂剧以为韩延寿,考其姓名,不见于史,惟乾隆《一统志》卷二十九遵化府。云:“韩昌,字延寿,辽大都督,墓在玉田东南,旁有丰碑,字画剥蚀,仅得其时代官职姓名。则韩延寿实有其人,流俗传闻,亦不尽无因也。毕沅《续通鉴·考异》云:“杨业之死诸书月日不同。《宋史·本纪》云:‘五月,契丹十万众复陷寰州,杨业苦战力尽,为所禽,守节而死。’此因五月有岐沟之败,连属及之,其实业之死,不在五月也。《东都事略》云:‘秋八月,云州观察使杨业与契丹战,死之。’李焘《长编》《契丹国志》亦系其事于八月,此因八月赠业为太尉,追叙其死事之本末,非真死于八月也。《辽史·圣宗纪》作七月丙子,枢密使色珍 即斜轸之改译。奏复朔州,禽宋将杨继业。又云辛卯,色珍奏杨继业被禽,疮发,不食三日死。是《辽史》亦无定日,要不出七月耳。至赠官自在八月,今并书之。 ”案:《长编》虽叙此事于八月,然于上冠以一“初”字,明其事本不在八月也。毕氏谓业死不出七月,其说至确。史不载业年寿,但言冠事刘崇,若如余所推测,事在汉隐帝以前崇未即位时,见前。则至雍熙三年,已阅三十六载,业死时年当五十馀。苏颂《魏公集 卷三十。和仲巽过古北口杨无敌庙》诗云:“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遗俗奉遗祠。” 刘敞《公是先生集 卷八十二。杨无敌庙》原注:“在古北口,其下水西流”,案今本注无末五字,此据《辽史拾遗》引补。诗云:“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等鸿毛。” 苏辙《栾城集 卷六十二。古北口杨无敌庙》诗云:“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驰驱本为中原用,尝享能异域尊,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顾炎武《昌平山水记》卷下。云:“古北口城北门外,有宋杨业祠,业以雍熙中为云中观察使。契丹陷寰州,遇于雁门北陈家谷口,力战不支被擒,不食三日死,忠矣。然雁门之北口,非古北门口也,祠于斯者误也。”厉鹗《辽史拾遗》卷十四。云:“鹗案古北口杨无敌祠,顾氏以为误。考刘原父苏子由二诗,在奉使时作,则祠创自辽可知。无敌忠义,感动敌境,又何论古北口之非陈家谷也。”纪昀《槐西杂志》云:“杨令公祠在古北口内,祀宋将杨业,顾亭林《昌平山水记》,据《宋史》,谓业战死长城北口,当在云中,非古北口也。考王曾《行程录》已云,古北口内有业祠,盖辽人重业之忠勇,为之立庙。辽人亲与业战,曾奉使时,距业仅数十年,岂均不知业战殁于何地。《宋史》则元季托克托所修,距业远矣,似未可据后驳前也。”案:业与辽人战败之处,《宋史》以为陈家谷口,《辽史》以为狼牙村,总之皆离朔州不远,不在古北口,顾氏之言是也。然古北口之杨无敌庙,建于辽人,咏于宋人之诗,绝非后人所附会。厉氏以为辽人威其忠义而立庙,不必在其战死之处。今考苏颂之诗云“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苏子由之诗云,“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若业实死于朔州,则安得谓之死战燕山,且其去古北口亦远矣,安得有血痕。吾尝综合诸书而观之,业但战败于陈家谷,非死于陈家谷也。辽人曾下令军中,必欲生擒继业,见《耶律奚低传》。盖爱其忠勇,欲俟其屈服而后重用之,如后来康保裔王继忠之比。既已阵擒其人,自必遣兵押送,致之燕京,使面其虏主。业求死不得,乃绝食自戕,经三日之饿,遂死于古北口耳。此虽不见纪载,然原父子由之诗,与史何异。业既死,辽人传其首以示诸军,故有血痕之句。顾氏以为杨业之祠,不当在古北口,其殆未之思也。纪氏引王曾《行程录》云:“古北口内有业祠。”考王曾此录,又名《上契丹事》,各书所引多删节,莫备于《长编》卷七十九。所载,其文但云:“过朝鲤河,亦名七度河,九十里至古北口,两旁峻崖中,有路仅容车轨,口北有铺,彀弓连绳,本范阳防厄奚契丹之所,最为隘束。”如是而已,未尝言有杨业祠,纪氏不知何以误记。且谓《宋史》为元人所修不可据,不知《宋会要》、《隆平集》、《东都事略》、《续通鉴长编》、《太平治统类》等书,大抵出于《三朝国史》,无不相同。《辽史·本纪》所书,则出于耶律斜轸之奏报。《宋史》纵不可据,此诸书亦不可据乎?凡读古人书,当实事求是,若不参稽博考,而第以私意测之,未有不群疑满腹者也,岂独杨业一事已哉。业死后,不知会否归葬。乾隆《一统志》卷十一保定府。 云:“杨业墓在唐县西北一百十里,相传业战没葬此。”明释镇澄《清凉山志》卷二。云:“令公塔,在九龙冈,宋杨业忠死,子五郎收骨建塔。”皆傅会不足信。至元入杂剧,以为业死后,番人取其骨,悬之昊天寺塔上,尤为诞妄。《日下旧开考》卷五十九。引《元一统志》云:“辽道宗清宁五年,秦越大长公主舍第为寺,既成,以大昊天寺为额。”清宁五年,即宋仁宗嘉祐四年,上距太宗雍熙三年杨业战死之岁,七十三年矣,业之骨已朽,倘安得之塔上。是真齐东野人之语,而《畿辅通志》,卷一百七十八。于昊天寺条下,引梁清标诗,有“黄尘馀霸气,白骨冷幽州”之句,并自注云:“俗传寺旧有塔,辽以贮杨无敌骨。”以戏剧之词,形之歌咏,可谓俗语不实,流为丹青矣。

帝闻之痛惜甚,俄下诏曰:“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故云州观察使杨业,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式资战功。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赠太尉大同军节度,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将军潘美降三官,监军王侁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监登州。”

《宋会要 第三十四册。 四十四。赙赠类》云:“云州观察使杨业,雍熙三年八月,北征阵殁,赐绢布各百疋,粟一十石。”案:此不知何日事,其赙赠之数,与本传不同。盖初闻业死时之所赐也。《会要》同卷。称凡观察使卒,赐钱三百贯,绢布各二百疋,酒五十瓶,羊五十口。业以观察殉节,所赐绢布,乃较善终者减半,又无钱与羊酒,反不如同时阵没之贺怀浦,见前。虽加赐粟,亦甚少,其待之之薄如此,知业此时必为人所谗谤矣。其后赠官赐厚赙,并严谪潘美等,《长编》叙之于八月辛亥,是月丁酉朔,辛亥为之十五日,盖其事久而始明,是必有人为之中雪矣。否则群帅失约,援兵不前,潘美必不肯自言,帝何以知之。此中经过,诸史并不书。惟光绪 十年。《续修岢岚州志·节妇类》有杨业妻折氏,注云:“业,初名继业,仕北汉,任犍为节度使,犍为乃建雄之误。娶折德扆女,后归宋,赐姓杨。折性敏慧,尝佐业立战功,号杨无敌。后业战死于陈家谷,潘美王侁畏罪,欲掩其事,折上疏辩夫力战获死之由,遂削二人爵,除名为民。”潘美未尝除名,此误。其不及刘文裕者,以文裕本非主谋也。此书虽修于清末,然乾隆《保德州志》卷二。叙折氏事,所引《岢岚志》,已与此同,知其远有因袭,非出杜撰,揆以当日情事,必是如此,孰谓方志必不可信哉?美既陷业于生前,又欲诬之于身后,其用心不可谓非奸邪,宜乎作杂剧者增饰其罪状,欲得而甘心也。《宋史·潘美传》云:“美独拔寰、朔、云、应等州,诏内徙其民,会辽兵奄至,战于陈家谷口,不利,骁将杨业死之,坐削秩三等,责授检校太保。《宋会要》作检校太尉误。明年,复为检校太师,知真定府。未几,改都部署,判幷州,加同平章事,数月卒。”《名臣碑传琬琰集》引《实录·潘美传》云:“俄受韶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会戎人奄至,与战不利,丧骁将杨业。八月。诏曰:‘忠武军节度检校太师潘美,位处殿邦,任隆分阃,总貔貅之族,执金鼓之权,昨以云、朔吏民,不忍委于戎虏,因令南徙,俾总援兵,经涂非赊,精甲甚众,不能申明斥堠,谨设堤防,陷此生民,失吾骁将,据其显咎,合正刑书,尚念久在边陲,累分忧寄,爱伸念旧,特示从轻,可削三资,为检校太保。’”《宋史·王侁传》云:“侁性刚愎,以语激杨业,业因力战陷于阵,侁坐除名,配隶金州,事载《杨业传》。会赦移均州团练副使,淳化五年召还,道病,至京师卒。”又《外戚·刘文裕传》云:“从潘美北征,坐陷失骁将杨业,削籍配隶登州,事具《业传》。岁馀,上知业之陷由王侁,召文裕还,俄起为右领军卫大将军,领端州团练使。逾月,迁容州观察使,出为镇州兵马部署,端拱元年,卒于屯所。”

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罽,业但挟纩,露坐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朔州之败,麾下尚百馀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众皆感泣不肯去。淄州刺史王贵,杀数十人,矢尽遂死,馀亦死,无一生还者。闻者皆流涕。

“为政简易”下,《长编》有“吏民爱之”一句。“俱死无益也”下,《长编》云:“傥敌人散去,尚可还报天子者。”《治迹统类》作傥鸟兽散云云。案:业意欲其麾下四散逃生,故曰傥鸟兽散,尚可还报天子,此时契丹之兵甚盛,安得遽散去。今本《长编》,疑后人所妄改,《宋史》作可走还报天子,则鸟兽散之意自在其中,较旧文为优。业麾下虽尽死,然王贵、贺怀浦之众,必有逃归者,否则业太息之语,对麾下之言,无人传述,史臣安得闻之耶。

业既殁,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并为供奉官,延瓌、延贵、延彬,并为殿直。

延瓌,各本俱作延环,今从影元本。《长编》及《治迹统类》均作录其子供奉官延朗等五人,及贵子二人。案:据本传业有子七人,除延玉先战死外,业殁后,朝廷录其六子,而《长编》止言五人者,《长编》卷一百三十五。载庆历三年诏书云:“荫长子孙,皆不限年,诸子孙须年过十五”,此制疑早已有之。业死时延彬年盖尚幼,故赠官诏书中,止录五人。延彬之官,盖后来所加恩。《宋史 卷一百五十九。选举志》云:“荫补之制,枢密使副使宣徽节度使,子西头供奉官,期亲右侍禁,馀属自右斑殿直以下第官之。”延昭不应先为供奉官,盖其时制尚未定,延浦以下,则用节度使例也。其时尚无左右侍禁,侍禁置于淳化二年,见《长编》卷三十九。故延瓌等得殿直。徐大焯《烬馀录》云:“雍熙三年,业副潘美北伐,会萧太后领众十万犯寰,业出战,死之,长子渊平随殉,次子延浦,三子延训,官供奉,四子延环,此字疑后人据通行本所妄改。初名延朗,五子延贵,并官殿直,六子延昭,从征朔州功,加保州刺史,真宗时,与七子延彬,初名延嗣者,屡有功,并授团练使。延昭子宗保,官同州观察,世称杨家将。”案:杂剧及小说,所叙七子之名,彼此互异。大焯此条所记,延浦以下与《宋史》同,而以延玉为渊平,四郎为初名延朗,七郎初名延嗣,则又与小说合。两小说叙七人之名亦不尽同,惟此三人及六郎延昭相合。但小说谓延嗣为潘美乱箭射死,而此谓与延昭同立功,又复不同,其实皆不可信。大焯宋末人,元初向存,见卷首明李模题记。其言盖采自杨家将话本,未尝考之国史也。惟所载诸子次第,乃颇有据。史称延浦为次子,则延玉必是长子,延昭为六郎,则其排行必第六,故其次序如此。民间之流传亦有不诬者,此类是也。 李慈铭注曰:“业娶府州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女,今山西保德州折窝村,有大中祥符三年折太君碑,即业妻也。西北人读折音如蛇,故稗官家作佘太君,以折窝村为社家村,又傅会为蛇太君委蜕不死。”案:业妻为折德扆女,已见前所引《岢岚州志》。更考乾隆《一统志》卷一百二十二保德州陵墓类。及《保德州志》,卷二古迹类。均有折太君墓,在州南四十里折窝村,光绪《山西通志》,卷五十六陵墓门。顾不甚信,其言曰:“案:德扆守府州,屡败北汉兵,宋乾德中卒,而业是时则北汉将也,存以备考。其意以为业为北汉之臣,而德扆与北汉为敌,疑业不应娶其女也。”不知德扆在周宋之间,固屡破北汉兵。而当汉隐帝乾祐二年,固府州团练使也。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五〈折从阮传〉。德扆之年,已三十有三,《宋史》卷二百五十三〈折德扆传〉云乾德二年卒年四十八。其女当亦十六七矣。业是时才弱冠,见前弱冠事刘崇句下。年龄正相当,北汉世祖以天子叔父为河东节度使,德扆方求援系之不暇,何为不可以女妻业乎?若谓德扆后来与汉为敌,汉必不复用业,则业弟重勋,亦屡叛汉,且破其兵,见《通鉴》及《长编》。汉主尚不以为嫌,何有于妻父战!李氏所言大中祥符三年之折太君碑,从来不见著录。光绪时,高邮夏宝晋夏尝为绛县令,见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后序》。作《山西金石录》,始列其目,今亦未见拓本。毕沅《关中金石记》,卷六。有《折克行神道跋》云,世以此碑为折太君碑,考太君德扆之女,杨业之妻也,墓在保德州折窝村,非此也。然则向来所谓折太君碑,皆出误传,夏氏殆亦沿其误欤。然毕氏考《克行碑》为政和六年所立,而夏氏谓太君碑立于大中祥符三年,则又似非一碑矣。疑不能明,容俟再考。蛇太君委蜕不死,今所见小说并无其文,李氏所谓稗官家,不知何书也。 隆平集》云:“北代之役,曹彬岐沟之败,死者甚众,彬贬右骁卫上将军。及邺陷没,潘美削官三资,时雍熙三年之春夏也。此与《宋史·太宗本纪》,以为五月者合。是年十二月,复命刘廷让再举北伐之兵,而全军陷于君子馆,廷让马毙,三易马,始以身免。三将继衄,沿边疮痍之卒不满万计,料乡兵城守,皆不习战事,仅自固而已。深祁德州既常不守,魏博之北,雕弊为甚。”案:观《辽史》之论耶律斜轸,《隆平集》之论杨邺,知辽之所以存,宋之所以弱,皆系于业之死,业之一身,有关于天下亦大矣。此所为讴歌叹息,遍于民间,久而不衰也欤。《隆平集》此论在《邺传》末,故附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