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起源第一 楊家將故事考信錄
流傳因果第二
楊業傳索隱第三 

宋元人紀傳編年之書,凡親楊氏事者,大抵本之國史實錄,今《太宗實錄》僅存十二卷,中多殘闕,故無楊業事。故文有詳略而其辭皆同。其他雜史傳記難夥,幾無一字及之者,卽詩文題詠,亦止有蘇頌、劉敞、蘇轍《過楊無敵祠》數詩耳。見後。蓋宋人懲於唐五代藩鎮之禍,又以太祖自殿前都點檢爲天子,遂動色相戒,深忌武臣,僅一狄青起行伍,至大位,功名稍盛,韓琦卽務摧抑之,歐陽修、劉敞亦以爲慮。其重文輕武若斯,國家之所以 積弱以至於亡,未必不由於此。況楊業及延朗,雖負重名,未嘗杖鉞專征,功績不甚煊赫。其不爲士大夫所稱道,亦固其所。

雖然,此特文人之見耳,至於庶民之好惡,則殊不然。苟有人能爲之滅賊殺敵,則仰之如天神,親之若父母,惟恐其不尊且安也。故狄青爲樞密使時,京城小民聞青驟貴,相與推說訟詠其材武,每出入輒聚觀之,至壅路不得行,見《續通鑑長編》卷一百八十三。士卒亦指目以相矜誇,見《宋史》卷二百九十《狄青傳》。其爲人所企慕如此。金院本中卽有《說狄青》一本,見《輟耕錄》卷十五。元雜劇又有《狄青撲馬》、見《錄鬼薄》。《狄青復奪衣襖車》,見《也是園書目》。各一本,而《五虎平西》小說,至今猶盛行,其端蓋起於宋時。從來士大夫之議論,與流俗不相合,往往如此。士大夫未必是,流俗未必非也。

及至南北宋之交,女眞侵擾,民不聊生,生民之禍亟矣,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燬其廬墓,掠其衣食,轉徙流離,置身無所。幸而中興諸將,櫛風沐雨,出死入生,破金人,收失土,振斯民於水火而登之袵席,其中以岳飛之功爲尤高,雖婦人孺子,無不知有岳家軍者。洎秦檜害飛而天下之人心爲之不平,《說岳》之傳,殆即萌芽於此。元雜劇亦遂有《宋大將岳飛精忠》,見《也是園書目》。及《秦太師東窗事犯》,《錄鬼薄》有孔文卿、金仁傑所撰雜劇各一本,《永樂大典》目錄卷一萬三千九百七十九,又有無名氏《秦太師東窗事犯》文。蓋因四方之不守而思猛士,且追源猾夏之始,遺恨失於滅遼,於是楊氏父子,亦盛爲人所稱說。朱寶祐時謝維新作《合璧事類》,敘楊延昭事譌其名爲楊畋,且以其父無敵之名屬之延昭,與元雜劇雖異而妄同。維新之書頗不苟,此條乃荒謬至此,知必采自俚俗傳聞而非出於故書雅記也。案是時元兵方南下,淮西四川,皆爲所陷,楊家將故事之盛行,蓋由於此。然則吾謂其說起於人心之思宋,不旣信矣乎。

難者曰:《》云:「雖善無徵,無徵不信,不信民弗從」。子言宋亡之後,人心因仇金元而追恨契丹,想當然耳。於文獻有徵乎?曰:惡在其無徼也。吾嘗讀宋以後人之書矣。《通鑑·後晉紀》卷二百八十。曰:「石敬瑭遣閒使求救於契丹,約事捷之日,割盧龍一道及雁門關以北諸州與之,契丹主大喜,白其母曰:兒比夢石郎遣使來,今果然,此天意也。」胡三省註曰:「自是之後,遼滅晉,金破宋,此下刻本闕十六字。今之疆理,西越益寧,南盡交廣,至于海外,皆石敬瑭捐割關隘以啓之也,其果天意乎。」身之書成於元,其所謂今,指元言之也。西越益寧,南盡交廣者,謂滅宋而有之也。王應麟《通鑑地理通釋》卷十四。〈石晉十六州考〉 曰:「周世宗取瀛、莫二州而十四州終淪於異域,藝祖出幽燕圖示趙普,普以爲其難在守。宣和姦臣與女眞夾攻,得燕山雲中空城,而故都禾黍,中夏塗炭矣。《易·師》之上六曰,小人勿用,必亂邦也,余爲之感慨而《通釋》終焉。」《通釋自序》題上章執徐者,至元十七年庚辰,卽宋亡於崖山之明年也。語雖不及元而意與身之同,此非以宋之亡推本於石晉之賂遼歟?

難者曰:身之、伯厚,雖終於元,然皆宋之遺老抱西山之節者也,其言如此,旣聞命矣。敢問元人之書,亦有徵乎?曰:有之。趙江漢雖生於身之、伯厚之前,而以身已人北,《元史》有傳,世固以爲元人也。其《再渡白溝》詩云:「瘦馬柴車出白溝,河山依舊繞神州,都將百萬生降戶,換得將軍定遠侯。」《元詩選》癸集甲。白溝爲遼宋分界之處,言宋之疆土雖蹙而宗社如故也。江漢先生名復,德安人。元太宗伐宋,以德安嘗逆戰,俘戮其民數十萬,姚樞卽軍中求儒生,復在其中,强之使北。見《元史》卷一百八十九〈儒學傳〉。此詩必入北後過白溝所作。 百萬生降戶,指同時被俘者。是亦以元之統治中原,歸咎於遼也。劉靜修因有《渡白溝》古詩云:「只知南北限長江,誰割鴻溝來此處。三關南下望風雲,萬里長風見高舉。萊公灑落近雄才,顯德千年亦英主。十年鐵硯自庸奴,五載兒皇安足數。當時一失榆關路,便覺燕雲非我土。」又云:「漁陽撾鼓鳴地中,鷓鴣飛滿梁園樹。黃雲白草西樓暮,木葉山頭幾風雨。只應漠漠黃龍府,比似愁崗愁更苦。」全篇見後。郝伯常有《登昊天寺寶嚴塔》詩云:「燕雲割山河,神州疆理蹙,稱臣又呼父,萬古天王辱。」《陵川集》卷三,此詩前後皆寫景語,故不錄其全篇。又《白溝行》云:「易水南邊是白溝,北人爲界海東頭,石郎作帝從珂敗,便割燕雲十六州,世宗恰得關南死,點檢陳橋作天子。漢兒不復見中原,當日禍基元在此。」又云:「孫男北渡不敢看,道君一去何時還。誰知二百年冤孽,移在江南蜀漢閒。」又《入燕行》云:「何如石晉割燕雲,呼人作父爲人臣,偷生一時快一己,遂使王氣南北分。天王幾度作降虜,禍亂滾滾溯其源。」以上二詩,全篇皆見後。此數詩皆以靖康北狩之禍,歸罪石敬瑭。伯常所謂二百年冤孽移在江南者,明明指出宋元之釁,啓於宋人約元攻金以報二帝之冤,自靖康至元憲宗時,不過一百二十餘年,云二百年,舉成數也。後乃敗盟失和,遂至兵連禍結也。其詞皆激昂慷慨,直瀉胸中所欲言,非復尋常弔古而已。靜修又有《白溝七律》云:「寶符藏山自可攻,兒孫誰是出羣雄,幽燕不照中天月,豐沛空歌海内風。趙普元無四方志,澶淵堪笑百年功。白溝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影元本《靜修文集》卷十,公原作平,據《元詩選》甲集改。寶符藏山者,謂宋太祖嘗置封樁庫,積金帛以謀取幽薊,會晏驚不果,見《續通鑑長編》卷十九。故用趙簡子藏符常山事 見《史記·趙世家》。以比之,惜其子孫孱弱,不克繼承先志。太祖雖欲取燕而趙普力諫以爲不可。澶淵親征,號稱奇功,止是增歲幣以就和,不能大有所爲。結句則但責高宗之棄中原,不以宣和海上之盟爲非也。夫趙普之諫取燕雲,眞宗之與遼盟誓,宋人之所豔稱也。結女眞、蒙古以攻遼金,又論者之所深罪也。而靜修之言如此,則以身居異代,無利害之見擾其中,故能深究終始耳。己則不能自强,縱不與之借兵,彼旣滅遼取金而與我爲鄰,能保其不荐食上國乎。若謂敵不可啓,寇不可玩,則唐嘗用回紇、吐蕃之兵以滅賊而無後患,無他,國猶有人故也。宋之亡不亡,不繫乎借兵與否亦明矣。伯常《㟙山陵行》云:「五國興王兵一旅,並滅兩家都一鼓。燕雲忽使遼作金,汴洛遽令齊代楚。乾坤入手肯與人,根本未牢難遂取。漢人且使漢人看,一旦不須煩再舉。」全篇見後。此雖詠金事,而實陳古以刺今。元之不滅宋不止,夫固知之矣,後之力說世祖與宋和,身爲之使,不過欲少延中國數年之命以待其有爲耳,豈眞以爲可以弭兵耶?夫靜修、伯常,其祖父皆金之人,身又仕元,而乃係心中國,深恨宋之不能取燕雲,況宋之遺民,抱亡國之痛,未嘗食元之祿者乎?目覩君父之讎,肆然而爲帝,行其虐政於天下,忍之則不可,言之則不敢,宜乎發憤於楊六郎、岳武穆,抵掌而談,眉飛色舞以舒其抑鬱不平之氣,觀元雜劇可以知之矣。充此志也,山可移,海可填,日可復中,曾不百年而朱氏興,遂驅胡元,復禹域,此豈一手一足之烈哉,正賴國亡而人心不死,有以致之耳。楊家將事雖雜劇小說,先民之志節,立國之精神存焉,何可非也?

難者曰:趙江漢,宋人也,被俘居燕,非其本心,世祖伐宋,欲使爲導,對以不願引他人以伐父母之 國,故終不仕元。見《元史》卷一百八十九本傳。衡以陶潛稱晉之例,則江漢不得爲元人,其怨元而譏之也固宜。靜修、伯常,元之臣子也,亦爲此言,其可乎?曰:靜修,江漢之門人也,悅程朱之道,盡心焉,雖出仕,未幾即辭歸,再徵不復起。蘇天爵言「王師伐宋,先生作《渡江賦》以哀之」。見《滋溪文稾》卷八《靜修墓表》。余嘗讀其賦,力陳宋之不可伐,因以託諷,蓋以宋爲正朔所在,心係乎宋,故不願其亡。首言郝翰林奉使南朝,九年不還,《畿輔叢書》本《靜修文集》卷五。考之於史,宋度宗咸淳四年也。其時襄樊未失,勝負之數未可知,何哀之有?全謝山力言其哀金過於哀宋,見《鮚埼亭外集》卷三十三《書渡江賦後》。吾以爲不然。其哀也,特以先世嘗仕金,不能無興亡之感耳,豈有學爲程朱而不明夷夏之防者乎?若夫郝伯常,亦江漢之徒也,《宋元學案》卷九十以伯常爲江漢學侶。其學深於《春秋》。春秋之義,黜吳楚而內中國,尊王室,大一統,伯常講之熟矣。其所以出而仕元,則見於所作《時務篇》。其言曰:「堯舜而下,三代而已矣,三代而下,二漢而已矣,二漢之亡,天地無正氣,天下無全才,及于晉氏,夷狄兵爭,中國遂亡,已矣乎,吾民遂不霑三代二漢之澤矣乎。雖然,中國而旣亡矣,苟有善者,與之可也,從之可也。故苻秦三十年而中國稱治,元魏數世而四海幾平。嗚呼,後世有三代二漢之地與民,而不能爲苻秦、元魏之治者,悲夫!」見《陵川文集》卷十九。其前之所言,《春秋》之義也。後之所言,急於出仕,託於經世行道,不得已之權詞耳。然謂不能爲苻秦、元魏之治,則其心未嘗與元也。故力說忽必烈毋攻宋,而譎之以請俟後圖。其後宋人掏之十六年,幾不得脫而後失望焉,然猶改修《三國志》爲《續後漢書》,尊蜀爲正統,以示不與金元。二子之心,天下人之心也。蓋自有元之極盛以及其衰,始終爲民所不與,故靜修、伯常之詩作乎上,雜劇小說之文成乎下。觀乎二子委曲以致其義,雜劇小說,詭譎以達其情,此《春秋》之敎,所爲亘萬世而不歡者也。彼夫趙孟頫、留夢炎之徒,食宋之祿而背之,閹然自媚於元以取富貴,獨何心乎?

難者曰:是皆然矣。敢問楊家將事,除雜劇外,元人之言亦有可徵乎?曰:伯常固言之矣。其《趙簡子廟記》曰:「至宋有國,趙之自出,而宣祖則保州人,其上世陵寢皆在州城之東。及與契丹疆白溝,而保州宿重兵,楊延朗諸將控扼西山而滿城爲襟喉。」見《陵川集》卷二十五。伯常固嘗居保,此必覩其遺跡,訪問故老而得之口講指畫者。不然,伯常雖熟於史,何以於久不見稱道之人而忽登之簡牘乎。況乎有徐大焯之《燼餘錄》在,明出楊家將之名,其所紀叙,亦多與小說合。由是觀之,楊家將故事之流行也久矣。雜劇因而成之耳。難者乃默爾而退,不復有言。

附錄

劉因《靜修詩集》前所引靜修詩、伯棠詩多刪節,今錄其全篇,其他詩有相發明者,亦並載焉。予所取靜修詩,與謝山頗不同,觀此則靜修之本心可見矣,其《渡江賦》文繁不錄。
《白馬》
白馬誰家子,翩翩秋隼飛。袖中老蛟鳴,走擊秦會之。事去欲留名,自言臣姓施。二十從軍行,三十始來歸。矯首望八荒,功業無可爲。將身弭大患,報效或在茲。豈不知非分,常恐負所期,非干復讎怨,不爲酬恩私。偉哉八尺軀,膽志世所希。惜此博浪氣,不過黃石師。代天出威福,國柄誰當持,匹夫赫斯怒,時事亦堪悲。卷一。
案:此詠施全刺秦檜事。

《渡白溝》
東北天高連海嶼,太行蟠蟠如怒虎。一聲霜鴈界河秋,感慨孤懷幾千古。只知南北限長江,誰割鴻溝來此處。三關南下望風雲,萬里長風見高舉。萊公灑落近雄才,顯德千年亦英主。謀臣史臣强解事,枉著渠頭汙吾鼓,十年鐵硯自庸奴,五載兒皇安足數。當時一失楡關路,便覺燕雲非我土。楡,原作渝,燕,原作煙,依《元詩選》甲集改。更從晚唐望沙陀,,自此横流穿一縷。誰知江北杜鵑來,正見海東青鳥去,漁陽撾鼓鳴地中,鷓鴣飛滿梁園樹,黃雲白草西樓暮,木葉山頭幾風雨。只應漠漠黃龍府,比似愁岡愁更苦。天教遺壘說向人,凍雨頑雲結凄楚,古稱幽燕多義烈,嗚咽泉聲瀉餘怒。仰天人笑東風來,雲放殘陽指歸渡。卷四。
案:謀臣二句謂桑維翰爲石敬瑭畫策,《五代史》歸美晉君臣皆昧於大義,蓋誅絕之罪也。

《白鴈行》
北風初起易水寒,北風再起吹江干,北風三吹白鴈來,寒氣直薄朱崖山,乾坤噫氣三百年,一風掃地無留殘,萬里江湖想瀟灑,佇看春水鴈來還。卷五。
案:此因伯顏率師滅宋,有感而作也。王惲《玉堂嘉話》卷四云:「宋未下時,江南謠云:江南若破,百鴈來過,當時莫喻其意。及宋亡,蓋知指丞相伯顔也。」此作白鴈,疑當時之語本如此,傳者訛作百鴈耳。北風以喻元,初起謂滅金,再起謂侵宋,三吹則破崖山矣。語意以慨歎出之,非局外人不關痛癢者所能道也。

《過東安趙宋先塋》
五季風煙慘晝霾,渠兒有志亦雄哉,累朝禪策皆虛器,千古黃袍又厲階,文物漢唐今已盡,史編南北更堪哀,荒墳一品知何處,猶遺石麟草半埋。卷九。
案:《長編》卷四十七云:「保州保寨縣豐歸鄉東安村,乃宣祖舊里也。 」則東安乃村名。太祖之父弘殷,追謚宣祖。此詩蓋悼宋之亡而作。腹聯言五季之後,惟有宋一代,足以媲美漢唐,惜其國亡而文物與之俱盡。時方議分修三史,靜修蓋不以爲然,與楊鐵崖《正統辯》同意,楊文見《輟耕錄》卷三。

《登武遂北城》
神州英氣鬱高寒,臂斷爭敎不再連,千古傷心有開運,幾人臨死問幽燕。平生臥榻今如此,百萬私錢亦可憐,咫尺白溝已南北,區區銅馬爲誰堅。同上。
案:此亦追恨石晉之賂遼。開運,出帝年號,言帝爲遼所虜。五六兩句皆宋太祖事,惜其取燕之未成也。

《過東安》
干戈天亦厭紛紛,豪聖千年共幾君,太祖無心亦徒說,吳兒有志更誰云。悲歌莫管千秋後,正氣應無一品墳。今古區區等如此,五陵哀雁入秋雲。《畿輔叢書》本卷九,元刻本無。

《感事》
高天厚地古今同,共在人形親息中,四海堂堂皆漢土,誰知流淚在金銅。卷十二。
案:此詩編在乙卯元日之前,當是至元十五年戊寅所作,是年宋端宗崩,帝昺遷於崖山,文天祥被執,宋事已無可爲,故感而賦此,四海皆漢土,言己亦漢人也,其所感者深矣。金銅,兼用薊子訓及索靖事。

《書事》 五首
當年一線魏瓠穿,直到横流破國年,草滿金陵誰種下,天津橋畔聽啼鵑。
末句用邵子聞杜鵑事,言宋之亡,起於王安石之變法。
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回首見旌旗,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
全謝山曰:「此尙論陳橋之事之非,而傷天道之好還,其與伯顔得國小兒失國小兒之語,正自不同。」
朱張遺學有經綸,不是清談誤世人,白首歸來會同館,儒冠爭看宋師臣。
謝山曰:「此似美家鉉翁之徒而作。」嘉錫案:《文山集》卷十七《紀年錄》曰:「宋祥興元年,十月一日 至燕,初至,立馬會同館前,館人不受,久之引去一小館云云」,則文山亦嘗至會同館。此詩末二句,似卽指文山,家鉉翁之徒,恐不足以當之。
風節南朝苦不伸,泝流直又到崑崙,世宗一死千年欠,此是黃河最上源。
謝山曰:「此似斥留夢炎之徒而作。」
唱徹芙蓉花正開。新聲又聽采茶哀。秋風葉落踏歌起,已覺江南席卷來。卷十四。
謝山曰:「此其哀之至矣。」

郝經《陵川集》
《白溝行》
西風易水長城道,老濘查牙馬頻倒,岸淺橋橫路欲平,重向荒寒問遺老。易水南邊是白溝,北人爲界海東頭,石郎作帝從珂敗,便割燕雲十六州。世宗恰得關南死,點檢陳橋作天子,漢兒不復見中原,當日禍基元在此。溝上殘城有遺堞,歲歲遼人來把截,酒酣踏背上馬行,彎弧更射溝南月。孫男北渡不敢看,道君一向何時還,誰知二百年冤孽,,移在江南蜀漢閒。歲久河乾骨仍滿,流禍無窮都不管,晉家日月豈能長,當時曆數從頭短,日暮窮途更著鞭,百年遺恨入荒烟,九原重怨桑維翰,五季那知魯仲連。只向河東作留守,奉詔移官亦何疚,稱臣呼父古所無,,萬古諸華有遺臭。卷八。

《入燕行》
南風綠盡燕南草,一桁青山翠如掃,驪珠盡擘滄海門,王氣夜塞居庸道,魚龍萬里入都會,澒洞合沓何擾擾。黄金臺邊布衣客,拊髀激歎肝膽裂,塵埃滿面人不識,骯髒偃蹇虹蜺結。九原喚起燕太子,一樽快與澆明月,英雄豈以成敗論,千古志士推奇節,荆卿雖云事不就,氣壓咸陽與俱滅。何如石晉割燕雲,呼人作父爲人臣,偷生一時快一己,遂使王氣南北分,天王幾度作降虜,禍亂袞袞開其源。誰能倒挽析津水,與洗當時晉人恥,崑崙直上尋田疇,漠漠丹霄跨箕尾。卷九。
案:此詩極贊燕丹之能報秦,而本集卷七《和陶詩詠荆軻》云:「縱使殺一秦,寧無一秦生。呂政方忘燕,忽作繞柱驚,幷吞勢不已,舉兵復有名,掃平黃金臺,故鼎入秦庭」,乃以挑釁召禍爲荆軻罪,與此篇自相矛盾。蓋《和陶詩》皆使宋被拘,館留儀眞時所作,藉以自鳴其不平,此如《龍德故宮懷古》極斥秦檜之奸邪,而卷四《渡江書事》,乃云「後來秦太師,始悟前王失,尋盟息干戈,好聘堅金石」,亦復前後兩歧。良由處境既異,故立論不同,似矛盾而非矛盾也。

《㟙山陵行》
五國興王兵一旅,幷滅兩家都一鼓。燕雲忽使遼作金,汴洛令齊代楚。乾坤入手肯與人,根本未牢難遂取,漢人且使漢人看,一旦不須煩再舉。當時若肯存中國,,只向京師留少主。石家父子尙徒勞,今次重來徒浪語。邦昌數月又劉豫,二子猖狂都不悟,誤添麟角欲爲龍,刮盡肌膚送兵賦,我爲其德爾爲讎,百姓囂囂怨嗟聚。君親無將將必誅,大寶何人敢叨據。臣節便棄眞鹵莽,侈然竟致人神怒。八年辛苦謾經營,兩手歡欣卻分付。祖宗天位爾乃奸,倉皇被執欲免難,㟙山山前齒已冷,道君猶自在三韓。當時徼倖學敬瑭,錯把金源比契丹,地下若逢張孝純,赤汗滿而不敢看。劉豫何須責,邦昌已先爾,莫言從權爲社稷,爭忍便受傳國璽。君不見滎陽紀將軍,也曾詐作漢天子,漢王旣脫不用生,鼎鑊談笑就一死。卷十。
案:此詩寫金人之處心積慮,如見肺肝,金之立齊楚,正視之如走狗,將俟狡兔之死而遂烹之耳,而惜乎亂臣賊子之不悟也。

《巴陵女子行》 有序
己未秋九月,王師渡江,大帥拔都及萬戶解成等,自鄂渚以一軍覘上流,逐圍岳,岳潰,入於洞庭,俘其遺民以歸。節婦巴陵女子韓希孟,誓不辱于兵,書詩衣帛以見意,赴江流以死。其詩悲婉激切,辭意壯烈,有古義士未到者。今幷其詩錄於左方。嗚呼,宋有天下三百年,其德澤龐厚,膏於肌膚,藏於骨髓,民知以義爲守,不爲偷生一時計。其培植也厚,故其持籍也堅,乃知以義爲國者,人必以義歸之,故希孟以一女子而義烈如是。彼振纓束髮,曳裾峩冠,名曰丈夫而誦書學道,以天下自任,一旦臨死生之際,操履云爲,必大有以異於希孟者矣。余旣高希孟之節,且悲其志,作《巴陵女子行》,以申其志云。卷十,詩不錄。
案:己未者,元憲宗之九年,宋理宗開慶元年也。於時宋元已爲敵國,而郝公實元之謀臣,乃其歌頌宋德如此,此所以力勸世祖息兵修好,身爲之使,雖被拘囚而不悔者歟?《輟耕錄》卷六言有何巨川者,京師長春宮道士也,會世皇將取宋,迺上疏抗言宋未有可伐之罪,遂命副國信使郝文忠公經使江南,歿於眞州。然則當時北方雖久陷金元,而其人心終不忘宋,不獨陵川一人而已。此無他,明於夷夏之防,故不願中國胥而爲夷也。考《陵川集》卷十四。有《壽何待制》詩云:「歲月閑丹竈,乾坤坐白頭」,則其人乃道士,與《輟耕錄》之言合,附識之於此。

《龍德故宮懷古》一十三首 錄七。
常怪韓王智數多,不從太祖據山河,黄流豈是天爲塹,靑屋誰知是帝羅。
案:趙普追封韓王,此譏普之諫取燕雲,卽劉靜修趙普元無四方志之意。
復國誅讎事豈難,背城借一據河山,汴梁更不回頭望,直送汪黃到浙閒。
少康一旅便南奔,畀付英雄國可存,宗澤云亡李網罷,衣冠不復到中原。
却許邦昌爲紀信,渾將秦檜作程嬰,甘心江左爲東晉,長使英雄氣不平。
金人不敢駐幽燕,劉豫猶能帝八年,若使汴梁和且戰,關河一半尚能全。
建炎新焰起江東,冤血青城尙幾重。閩越兩王還有後,天教太祖繼高宗。
帥府雄開不卽眞,宋州躍馬趣曹門,只將京國爲根本,百戰能令社稷存。卷十五。

觀以上所錄諸詩,靜修目覩南宋之亡,故哀惋之詞多,伯常不及見,茲之所取,又皆未奉使以前之所作,故猶有屬望之意焉,此其所以異也。至於追恨北宋不取燕雲,及高宗之棄中原南渡,則其意無不同。二子雖不幸而生於元,試取其詩文,玩其辭以逆其志,二子之心,豈願爲元人者哉。雖然,不獨二子已也,元人之作,似此者不可勝數,試更取其雜劇小說而觀之,往往取兩宋名將之事,演爲話本,被之管絃,莫不欲驅胡虜而安中國。故扮演楊繼業父子,爲其能拒遼也,裝點狄青,爲其能平蠻也,描寫梁山泊諸降將,爲其招安後會與征遼也,率兵隨童貫征遼,乃楊志之事,《水滸傳》誤屬之宋江,詳見余《宋江三十六人考實》。推崇岳武穆,爲其能破金也,其他牽連以及古之賢臣勇士,皆所以鼓忠義之氣,望中國之復强。由斯以談,當元之世,有心之人,盈天下皆是也,豈徒劉、郝二子也哉,特其詞譎而意隱,非熟察之,未易知爾。吾故取二子之詩,附入此篇,以與雜劇小說相發明,庶讀者有以見名臣大儒之所言,皆自天理流出,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者,雖盲詞俚曲之中,亦往往有之。由是窮古今之變,考其民風國俗之所以然,知聖人之道,深入人心,春秋大一統尊中國讓夷狄之義,亘萬世而不敝,則愛國之心,油然而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