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起源第一 杨家将故事考信录
流传因果第二
杨业传索隐第三 

宋元人纪传编年之书,凡亲杨氏事者,大抵本之国史实录,今《太宗实录》仅存十二卷,中多残阙,故无杨业事。故文有详略而其辞皆同。其他杂史传记难伙,几无一字及之者,即诗文题咏,亦止有苏颂、刘敞、苏辙《过杨无敌祠》数诗耳。见后。盖宋人惩于唐五代藩镇之祸,又以太祖自殿前都点检为天子,遂动色相戒,深忌武臣,仅一狄青起行伍,至大位,功名稍盛,韩琦即务摧抑之,欧阳修、刘敞亦以为虑。其重文轻武若斯,国家之所以 积弱以至于亡,未必不由于此。况杨业及延朗,虽负重名,未尝杖钺专征,功绩不甚煊赫。其不为士大夫所称道,亦固其所。

虽然,此特文人之见耳,至于庶民之好恶,则殊不然。苟有人能为之灭贼杀敌,则仰之如天神,亲之若父母,惟恐其不尊且安也。故狄青为枢密使时,京城小民闻青骤贵,相与推说讼咏其材武,每出入辄聚观之,至壅路不得行,见《续通鉴长编》卷一百八十三。士卒亦指目以相矜夸,见《宋史》卷二百九十《狄青传》。其为人所企慕如此。金院本中即有《说狄青》一本,见《辍耕录》卷十五。元杂剧又有《狄青扑马》、见《录鬼薄》。《狄青复夺衣袄车》,见《也是园书目》。各一本,而《五虎平西》小说,至今犹盛行,其端盖起于宋时。从来士大夫之议论,与流俗不相合,往往如此。士大夫未必是,流俗未必非也。

及至南北宋之交,女真侵扰,民不聊生,生民之祸亟矣,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庐墓,掠其衣食,转徙流离,置身无所。幸而中兴诸将,栉风沐雨,出死入生,破金人,收失土,振斯民于水火而登之衽席,其中以岳飞之功为尤高,虽妇人孺子,无不知有岳家军者。洎秦桧害飞而天下之人心为之不平,《说岳》之传,殆即萌芽于此。元杂剧亦遂有《宋大将岳飞精忠》,见《也是园书目》。及《秦太师东窗事犯》,《录鬼薄》有孔文卿、金仁杰所撰杂剧各一本,《永乐大典》目录卷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九,又有无名氏《秦太师东窗事犯》文。盖因四方之不守而思猛士,且追源猾夏之始,遗恨失于灭辽,于是杨氏父子,亦盛为人所称说。朱宝祐时谢维新作《合璧事类》,叙杨延昭事讹其名为杨畋,且以其父无敌之名属之延昭,与元杂剧虽异而妄同。维新之书颇不苟,此条乃荒谬至此,知必采自俚俗传闻而非出于故书雅记也。案是时元兵方南下,淮西四川,皆为所陷,杨家将故事之盛行,盖由于此。然则吾谓其说起于人心之思宋,不既信矣乎。

难者曰:《》云:“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子言宋亡之后,人心因仇金元而追恨契丹,想当然耳。于文献有征乎?曰:恶在其无徼也。吾尝读宋以后人之书矣。《通鉴·后晋纪》卷二百八十。曰:“石敬瑭遣闲使求救于契丹,约事捷之日,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与之,契丹主大喜,白其母曰:儿比梦石郎遣使来,今果然,此天意也。”胡三省注曰:“自是之后,辽灭晋,金破宋,此下刻本阙十六字。今之疆理,西越益宁,南尽交广,至于海外,皆石敬瑭捐割关隘以启之也,其果天意乎。”身之书成于元,其所谓今,指元言之也。西越益宁,南尽交广者,谓灭宋而有之也。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卷十四。〈石晋十六州考〉 曰:“周世宗取瀛、莫二州而十四州终沦于异域,艺祖出幽燕图示赵普,普以为其难在守。宣和奸臣与女真夹攻,得燕山云中空城,而故都禾黍,中夏涂炭矣。《易·师》之上六曰,小人勿用,必乱邦也,余为之感慨而《通释》终焉。”《通释自序》题上章执徐者,至元十七年庚辰,即宋亡于崖山之明年也。语虽不及元而意与身之同,此非以宋之亡推本于石晋之赂辽欤?

难者曰:身之、伯厚,虽终于元,然皆宋之遗老抱西山之节者也,其言如此,既闻命矣。敢问元人之书,亦有征乎?曰:有之。赵江汉虽生于身之、伯厚之前,而以身已人北,《元史》有传,世固以为元人也。其《再渡白沟》诗云:“瘦马柴车出白沟,河山依旧绕神州,都将百万生降户,换得将军定远侯。”《元诗选》癸集甲。白沟为辽宋分界之处,言宋之疆土虽蹙而宗社如故也。江汉先生名复,德安人。元太宗伐宋,以德安尝逆战,俘戮其民数十万,姚枢即军中求儒生,复在其中,强之使北。见《元史》卷一百八十九〈儒学传〉。此诗必入北后过白沟所作。 百万生降户,指同时被俘者。是亦以元之统治中原,归咎于辽也。刘静修因有《渡白沟》古诗云:“只知南北限长江,谁割鸿沟来此处。三关南下望风云,万里长风见高举。莱公洒落近雄才,显德千年亦英主。十年铁砚自庸奴,五载儿皇安足数。当时一失榆关路,便觉燕云非我土。”又云:“渔阳挝鼓鸣地中,鹧鸪飞满梁园树。黄云白草西楼暮,木叶山头几风雨。只应漠漠黄龙府,比似愁岗愁更苦。”全篇见后。郝伯常有《登昊天寺宝严塔》诗云:“燕云割山河,神州疆理蹙,称臣又呼父,万古天王辱。”《陵川集》卷三,此诗前后皆写景语,故不录其全篇。又《白沟行》云:“易水南边是白沟,北人为界海东头,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又云:“孙男北渡不敢看,道君一去何时还。谁知二百年冤孽,移在江南蜀汉闲。”又《入燕行》云:“何如石晋割燕云,呼人作父为人臣,偷生一时快一己,遂使王气南北分。天王几度作降虏,祸乱滚滚溯其源。”以上二诗,全篇皆见后。此数诗皆以靖康北狩之祸,归罪石敬瑭。伯常所谓二百年冤孽移在江南者,明明指出宋元之衅,启于宋人约元攻金以报二帝之冤,自靖康至元宪宗时,不过一百二十馀年,云二百年,举成数也。后乃败盟失和,遂至兵连祸结也。其词皆激昂慷慨,直泻胸中所欲言,非复寻常吊古而已。静修又有《白沟七律》云:“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影元本《静修文集》卷十,公原作平,据《元诗选》甲集改。宝符藏山者,谓宋太祖尝置封桩库,积金帛以谋取幽蓟,会晏惊不果,见《续通鉴长编》卷十九。故用赵简子藏符常山事 见《史记·赵世家》。以比之,惜其子孙孱弱,不克继承先志。太祖虽欲取燕而赵普力谏以为不可。澶渊亲征,号称奇功,止是增岁币以就和,不能大有所为。结句则但责高宗之弃中原,不以宣和海上之盟为非也。夫赵普之谏取燕云,真宗之与辽盟誓,宋人之所艳称也。结女真、蒙古以攻辽金,又论者之所深罪也。而静修之言如此,则以身居异代,无利害之见扰其中,故能深究终始耳。己则不能自强,纵不与之借兵,彼既灭辽取金而与我为邻,能保其不荐食上国乎。若谓敌不可启,寇不可玩,则唐尝用回纥、吐蕃之兵以灭贼而无后患,无他,国犹有人故也。宋之亡不亡,不系乎借兵与否亦明矣。伯常《㟙山陵行》云:“五国兴王兵一旅,并灭两家都一鼓。燕云忽使辽作金,汴洛遽令齐代楚。乾坤入手肯与人,根本未牢难遂取。汉人且使汉人看,一旦不须烦再举。”全篇见后。此虽咏金事,而实陈古以刺今。元之不灭宋不止,夫固知之矣,后之力说世祖与宋和,身为之使,不过欲少延中国数年之命以待其有为耳,岂真以为可以弭兵耶?夫静修、伯常,其祖父皆金之人,身又仕元,而乃系心中国,深恨宋之不能取燕云,况宋之遗民,抱亡国之痛,未尝食元之禄者乎?目睹君父之仇,肆然而为帝,行其虐政于天下,忍之则不可,言之则不敢,宜乎发愤于杨六郎、岳武穆,抵掌而谈,眉飞色舞以舒其抑郁不平之气,观元杂剧可以知之矣。充此志也,山可移,海可填,日可复中,曾不百年而朱氏兴,遂驱胡元,复禹域,此岂一手一足之烈哉,正赖国亡而人心不死,有以致之耳。杨家将事虽杂剧小说,先民之志节,立国之精神存焉,何可非也?

难者曰:赵江汉,宋人也,被俘居燕,非其本心,世祖伐宋,欲使为导,对以不愿引他人以伐父母之 国,故终不仕元。见《元史》卷一百八十九本传。衡以陶潜称晋之例,则江汉不得为元人,其怨元而讥之也固宜。静修、伯常,元之臣子也,亦为此言,其可乎?曰:静修,江汉之门人也,悦程朱之道,尽心焉,虽出仕,未几即辞归,再征不复起。苏天爵言“王师伐宋,先生作《渡江赋》以哀之”。见《滋溪文稿》卷八《静修墓表》。余尝读其赋,力陈宋之不可伐,因以托讽,盖以宋为正朔所在,心系乎宋,故不愿其亡。首言郝翰林奉使南朝,九年不还,《畿辅丛书》本《静修文集》卷五。考之于史,宋度宗咸淳四年也。其时襄樊未失,胜负之数未可知,何哀之有?全谢山力言其哀金过于哀宋,见《鲒埼亭外集》卷三十三《书渡江赋后》。吾以为不然。其哀也,特以先世尝仕金,不能无兴亡之感耳,岂有学为程朱而不明夷夏之防者乎?若夫郝伯常,亦江汉之徒也,《宋元学案》卷九十以伯常为江汉学侣。其学深于《春秋》。春秋之义,黜吴楚而内中国,尊王室,大一统,伯常讲之熟矣。其所以出而仕元,则见于所作《时务篇》。其言曰:“尧舜而下,三代而已矣,三代而下,二汉而已矣,二汉之亡,天地无正气,天下无全才,及于晋氏,夷狄兵争,中国遂亡,已矣乎,吾民遂不霑三代二汉之泽矣乎。虽然,中国而既亡矣,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故苻秦三十年而中国称治,元魏数世而四海几平。呜呼,后世有三代二汉之地与民,而不能为苻秦、元魏之治者,悲夫!”见《陵川文集》卷十九。其前之所言,《春秋》之义也。后之所言,急于出仕,托于经世行道,不得已之权词耳。然谓不能为苻秦、元魏之治,则其心未尝与元也。故力说忽必烈毋攻宋,而谲之以请俟后图。其后宋人掏之十六年,几不得脱而后失望焉,然犹改修《三国志》为《续后汉书》,尊蜀为正统,以示不与金元。二子之心,天下人之心也。盖自有元之极盛以及其衰,始终为民所不与,故静修、伯常之诗作乎上,杂剧小说之文成乎下。观乎二子委曲以致其义,杂剧小说,诡谲以达其情,此《春秋》之教,所为亘万世而不欢者也。彼夫赵孟𫖯、留梦炎之徒,食宋之禄而背之,阉然自媚于元以取富贵,独何心乎?

难者曰:是皆然矣。敢问杨家将事,除杂剧外,元人之言亦有可征乎?曰:伯常固言之矣。其《赵简子庙记》曰:“至宋有国,赵之自出,而宣祖则保州人,其上世陵寝皆在州城之东。及与契丹疆白沟,而保州宿重兵,杨延朗诸将控扼西山而满城为襟喉。”见《陵川集》卷二十五。伯常固尝居保,此必睹其遗迹,访问故老而得之口讲指画者。不然,伯常虽熟于史,何以于久不见称道之人而忽登之简牍乎。况乎有徐大焯之《烬馀录》在,明出杨家将之名,其所纪叙,亦多与小说合。由是观之,杨家将故事之流行也久矣。杂剧因而成之耳。难者乃默尔而退,不复有言。

附录

刘因《静修诗集》前所引静修诗、伯棠诗多删节,今录其全篇,其他诗有相发明者,亦并载焉。予所取静修诗,与谢山颇不同,观此则静修之本心可见矣,其《渡江赋》文繁不录。
《白马》
白马谁家子,翩翩秋隼飞。袖中老蛟鸣,走击秦会之。事去欲留名,自言臣姓施。二十从军行,三十始来归。矫首望八荒,功业无可为。将身弭大患,报效或在兹。岂不知非分,常恐负所期,非干复仇怨,不为酬恩私。伟哉八尺躯,胆志世所希。惜此博浪气,不过黄石师。代天出威福,国柄谁当持,匹夫赫斯怒,时事亦堪悲。卷一。
案:此咏施全刺秦桧事。

《渡白沟》
东北天高连海屿,太行蟠蟠如怒虎。一声霜雁界河秋,感慨孤怀几千古。只知南北限长江,谁割鸿沟来此处。三关南下望风云,万里长风见高举。莱公洒落近雄才,显德千年亦英主。谋臣史臣强解事,枉著渠头污吾鼓,十年铁砚自庸奴,五载儿皇安足数。当时一失楡关路,便觉燕云非我土。楡,原作渝,燕,原作烟,依《元诗选》甲集改。更从晚唐望沙陀,,自此横流穿一缕。谁知江北杜鹃来,正见海东青鸟去,渔阳挝鼓鸣地中,鹧鸪飞满梁园树,黄云白草西楼暮,木叶山头几风雨。只应漠漠黄龙府,比似愁冈愁更苦。天教遗垒说向人,冻雨顽云结凄楚,古称幽燕多义烈,呜咽泉声泻馀怒。仰天人笑东风来,云放残阳指归渡。卷四。
案:谋臣二句谓桑维翰为石敬瑭画策,《五代史》归美晋君臣皆昧于大义,盖诛绝之罪也。

《白雁行》
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吹江干,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卷五。
案:此因伯颜率师灭宋,有感而作也。王恽《玉堂嘉话》卷四云:“宋未下时,江南谣云:江南若破,百雁来过,当时莫喻其意。及宋亡,盖知指丞相伯颜也。”此作白雁,疑当时之语本如此,传者讹作百雁耳。北风以喻元,初起谓灭金,再起谓侵宋,三吹则破崖山矣。语意以慨叹出之,非局外人不关痛痒者所能道也。

《过东安赵宋先茔》
五季风烟惨昼霾,渠儿有志亦雄哉,累朝禅策皆虚器,千古黄袍又厉阶,文物汉唐今已尽,史编南北更堪哀,荒坟一品知何处,犹遗石麟草半埋。卷九。
案:《长编》卷四十七云:“保州保寨县丰归乡东安村,乃宣祖旧里也。 ”则东安乃村名。太祖之父弘殷,追谥宣祖。此诗盖悼宋之亡而作。腹联言五季之后,惟有宋一代,足以媲美汉唐,惜其国亡而文物与之俱尽。时方议分修三史,静修盖不以为然,与杨铁崖《正统辩》同意,杨文见《辍耕录》卷三。

《登武遂北城》
神州英气郁高寒,臂断争教不再连,千古伤心有开运,几人临死问幽燕。平生卧榻今如此,百万私钱亦可怜,咫尺白沟已南北,区区铜马为谁坚。同上。
案:此亦追恨石晋之赂辽。开运,出帝年号,言帝为辽所虏。五六两句皆宋太祖事,惜其取燕之未成也。

《过东安》
干戈天亦厌纷纷,豪圣千年共几君,太祖无心亦徒说,吴儿有志更谁云。悲歌莫管千秋后,正气应无一品坟。今古区区等如此,五陵哀雁入秋云。《畿辅丛书》本卷九,元刻本无。

《感事》
高天厚地古今同,共在人形亲息中,四海堂堂皆汉土,谁知流泪在金铜。卷十二。
案:此诗编在乙卯元日之前,当是至元十五年戊寅所作,是年宋端宗崩,帝昺迁于崖山,文天祥被执,宋事已无可为,故感而赋此,四海皆汉土,言己亦汉人也,其所感者深矣。金铜,兼用蓟子训及索靖事。

《书事》 五首
当年一线魏瓠穿,直到横流破国年,草满金陵谁种下,天津桥畔听啼鹃。
末句用邵子闻杜鹃事,言宋之亡,起于王安石之变法。
卧榻而今又属谁,江南回首见旌旗,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
全谢山曰:“此尚论陈桥之事之非,而伤天道之好还,其与伯颜得国小儿失国小儿之语,正自不同。”
朱张遗学有经纶,不是清谈误世人,白首归来会同馆,儒冠争看宋师臣。
谢山曰:“此似美家铉翁之徒而作。”嘉锡案:《文山集》卷十七《纪年录》曰:“宋祥兴元年,十月一日 至燕,初至,立马会同馆前,馆人不受,久之引去一小馆云云”,则文山亦尝至会同馆。此诗末二句,似即指文山,家铉翁之徒,恐不足以当之。
风节南朝苦不伸,溯流直又到昆仑,世宗一死千年欠,此是黄河最上源。
谢山曰:“此似斥留梦炎之徒而作。”
唱彻芙蓉花正开。新声又听采茶哀。秋风叶落踏歌起,已觉江南席卷来。卷十四。
谢山曰:“此其哀之至矣。”

郝经《陵川集》
《白沟行》
西风易水长城道,老泞查牙马频倒,岸浅桥横路欲平,重向荒寒问遗老。易水南边是白沟,北人为界海东头,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沟上残城有遗堞,岁岁辽人来把截,酒酣踏背上马行,弯弧更射沟南月。孙男北渡不敢看,道君一向何时还,谁知二百年冤孽,,移在江南蜀汉闲。岁久河干骨仍满,流祸无穷都不管,晋家日月岂能长,当时历数从头短,日暮穷途更著鞭,百年遗恨入荒烟,九原重怨桑维翰,五季那知鲁仲连。只向河东作留守,奉诏移官亦何疚,称臣呼父古所无,,万古诸华有遗臭。卷八。

《入燕行》
南风绿尽燕南草,一桁青山翠如扫,骊珠尽擘沧海门,王气夜塞居庸道,鱼龙万里入都会,澒洞合沓何扰扰。黄金台边布衣客,拊髀激叹肝胆裂,尘埃满面人不识,肮脏偃蹇虹蜺结。九原唤起燕太子,一樽快与浇明月,英雄岂以成败论,千古志士推奇节,荆卿虽云事不就,气压咸阳与俱灭。何如石晋割燕云,呼人作父为人臣,偷生一时快一己,遂使王气南北分,天王几度作降虏,祸乱衮衮开其源。谁能倒挽析津水,与洗当时晋人耻,昆仑直上寻田畴,漠漠丹霄跨箕尾。卷九。
案:此诗极赞燕丹之能报秦,而本集卷七《和陶诗咏荆轲》云:“纵使杀一秦,宁无一秦生。吕政方忘燕,忽作绕柱惊,幷吞势不已,举兵复有名,扫平黄金台,故鼎入秦庭”,乃以挑衅召祸为荆轲罪,与此篇自相矛盾。盖《和陶诗》皆使宋被拘,馆留仪真时所作,藉以自鸣其不平,此如《龙德故宫怀古》极斥秦桧之奸邪,而卷四《渡江书事》,乃云“后来秦太师,始悟前王失,寻盟息干戈,好聘坚金石”,亦复前后两歧。良由处境既异,故立论不同,似矛盾而非矛盾也。

《㟙山陵行》
五国兴王兵一旅,幷灭两家都一鼓。燕云忽使辽作金,汴洛令齐代楚。乾坤入手肯与人,根本未牢难遂取,汉人且使汉人看,一旦不须烦再举。当时若肯存中国,,只向京师留少主。石家父子尚徒劳,今次重来徒浪语。邦昌数月又刘豫,二子猖狂都不悟,误添麟角欲为龙,刮尽肌肤送兵赋,我为其德尔为仇,百姓嚣嚣怨嗟聚。君亲无将将必诛,大宝何人敢叨据。臣节便弃真卤莽,侈然竟致人神怒。八年辛苦谩经营,两手欢欣却分付。祖宗天位尔乃奸,仓皇被执欲免难,㟙山山前齿已冷,道君犹自在三韩。当时徼幸学敬瑭,错把金源比契丹,地下若逢张孝纯,赤汗满而不敢看。刘豫何须责,邦昌已先尔,莫言从权为社稷,争忍便受传国玺。君不见荥阳纪将军,也曾诈作汉天子,汉王既脱不用生,鼎镬谈笑就一死。卷十。
案:此诗写金人之处心积虑,如见肺肝,金之立齐楚,正视之如走狗,将俟狡兔之死而遂烹之耳,而惜乎乱臣贼子之不悟也。

《巴陵女子行》 有序
己未秋九月,王师渡江,大帅拔都及万户解成等,自鄂渚以一军觇上流,逐围岳,岳溃,入于洞庭,俘其遗民以归。节妇巴陵女子韩希孟,誓不辱于兵,书诗衣帛以见意,赴江流以死。其诗悲婉激切,辞意壮烈,有古义士未到者。今幷其诗录于左方。呜呼,宋有天下三百年,其德泽庞厚,膏于肌肤,藏于骨髓,民知以义为守,不为偷生一时计。其培植也厚,故其持籍也坚,乃知以义为国者,人必以义归之,故希孟以一女子而义烈如是。彼振缨束发,曳裾峩冠,名曰丈夫而诵书学道,以天下自任,一旦临死生之际,操履云为,必大有以异于希孟者矣。余既高希孟之节,且悲其志,作《巴陵女子行》,以申其志云。卷十,诗不录。
案:己未者,元宪宗之九年,宋理宗开庆元年也。于时宋元已为敌国,而郝公实元之谋臣,乃其歌颂宋德如此,此所以力劝世祖息兵修好,身为之使,虽被拘囚而不悔者欤?《辍耕录》卷六言有何巨川者,京师长春宫道士也,会世皇将取宋,迺上疏抗言宋未有可伐之罪,遂命副国信使郝文忠公经使江南,殁于真州。然则当时北方虽久陷金元,而其人心终不忘宋,不独陵川一人而已。此无他,明于夷夏之防,故不愿中国胥而为夷也。考《陵川集》卷十四。有《寿何待制》诗云:“岁月闲丹灶,乾坤坐白头”,则其人乃道士,与《辍耕录》之言合,附识之于此。

《龙德故宫怀古》一十三首 录七。
常怪韩王智数多,不从太祖据山河,黄流岂是天为堑,青屋谁知是帝罗。
案:赵普追封韩王,此讥普之谏取燕云,即刘静修赵普元无四方志之意。
复国诛仇事岂难,背城借一据河山,汴梁更不回头望,直送汪黄到浙闲。
少康一旅便南奔,畀付英雄国可存,宗泽云亡李网罢,衣冠不复到中原。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为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金人不敢驻幽燕,刘豫犹能帝八年,若使汴梁和且战,关河一半尚能全。
建炎新焰起江东,冤血青城尚几重。闽越两王还有后,天教太祖继高宗。
帅府雄开不即真,宋州跃马趣曹门,只将京国为根本,百战能令社稷存。卷十五。

观以上所录诸诗,静修目睹南宋之亡,故哀惋之词多,伯常不及见,兹之所取,又皆未奉使以前之所作,故犹有属望之意焉,此其所以异也。至于追恨北宋不取燕云,及高宗之弃中原南渡,则其意无不同。二子虽不幸而生于元,试取其诗文,玩其辞以逆其志,二子之心,岂愿为元人者哉。虽然,不独二子已也,元人之作,似此者不可胜数,试更取其杂剧小说而观之,往往取两宋名将之事,演为话本,被之管弦,莫不欲驱胡虏而安中国。故扮演杨继业父子,为其能拒辽也,装点狄青,为其能平蛮也,描写梁山泊诸降将,为其招安后会与征辽也,率兵随童贯征辽,乃杨志之事,《水浒传》误属之宋江,详见余《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推崇岳武穆,为其能破金也,其他牵连以及古之贤臣勇士,皆所以鼓忠义之气,望中国之复强。由斯以谈,当元之世,有心之人,盈天下皆是也,岂徒刘、郝二子也哉,特其词谲而意隐,非熟察之,未易知尔。吾故取二子之诗,附入此篇,以与杂剧小说相发明,庶读者有以见名臣大儒之所言,皆自天理流出,夫妇之愚,可以与知者,虽盲词俚曲之中,亦往往有之。由是穷古今之变,考其民风国俗之所以然,知圣人之道,深入人心,春秋大一统尊中国让夷狄之义,亘万世而不敝,则爱国之心,油然而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