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归莲梦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三回 假私情两番寻旧穴 编辑

  当日程景道进说三事:第一,是扶助天下文人,使他做官。第二,是交结天下豪杰,为我援救。第三,是赈济天下穷民,使之归附。又要著有才干的人在各省开个大店铺,以便取用。其中情节甚多,不能尽述。莲岸听得这话,欢喜不尽说道:“我之得景道,真汉高之得韩信,先主之得孔明,符坚之得王猛,不是过他。”是日,计议已定,便要照依景道之言,行起事来。即差强思文、杜二郎两个,在同几个得力伴当,托些货本,只拣大郡所在,各处开张店铺,挣些利息,以待不时取用。又差李光祖等数十人出去,遍访豪杰,教他四处响应。柳林寨中只留程景道做主,莲岸自己带领宋纯学,要亲到京都选择文人,兼之一路上周济贫乏,感动民心。论起理来。那莲岸原是女身,既为教主,只该守住柳林,差各人在外做事业才是,怎么亲身出去,万一身些差失,到把做头的弄坏了,如何是好?不知莲岸自有主意,与别人不同,他平日思想:“我是女子,使世上英雄,都来归附,若仍旧守著妇人见识,岂不是个井底蛙了?我如今竟打扮个男子,改了姓名,到各处审察地形,采访人物,方好来个机会,总之盘缠费用,各省店铺内,可以供给,将柳林中做了退步。还有一件隐情,大凡英雄男子必要寻几个绝色美人随身伏侍,这不是须他帮扶外事的,不过要他做取乐之事,难道我这个女英雄,就没个取乐的人儿?若只从众英雄内拣一个做了丈夫,他到是我的主了,这决不要。我只到各处去寻一个才貌十足的文人,用他欢耍,即如当初武则天娘娘做了大周皇帝,便把张六郎做了妃嫔,这张六郎是○上伏侍的人,不是要他治天下国家的。”算计已定,就同了宋纯学收拾行李出门。只因自己姓白,又法名莲岸,思想当年李白号叫青莲,他就暗藏姓字,改名唤做白从李。路上只扮做大客商模样,人都称你白相公。那女师莲岸,自此以后,便称是白从李相公了,看官须各留心,不可因一人两名,看花了眼,少不得后日原要露出莲岸真名的。

  闲话休提,我如今再表一个,河南开封府,有一世袭百户,姓崔名世勋。那崔世勋原是将门之子,英雄出众,兼之忠义过人,年纪四十馀岁。奶奶安氏,止生一女,取名香雪,因安氏未产之时,梦见仙海外一座高山中,降下一位仙女手持一枝花来,安氏细看,却是一枝梅花。及至生下女儿,安氏叹口气道:“梅花虽香洁,终为清冷之兆。”因此取名香雪。自生了香雪小姐之后,安氏再无子息,夫妻钟爱,胜如珍宝。五六岁上,延师教授,世勋道:“古人云:‘中郎有女,能传业。’我虽是个武夫,颇爱诗书,所以认真要教女儿知书识字。”当真那香雪小姐,聪明俊雅,才貌争妍。

  一日,安氏对世勋道:“我家无子,只靠这个女儿,你又不喜娶妾。我的妹夫王秀才,生一儿子,也与香雪年纪相仿。近日,他夫妻不幸俱弃世了,那外甥依托他叔子抚养,我意欲接他过来,与香雪中表兄妹。大家在书房读书。后日,此子可教,便承继他为子,你道如何?”世勋道:“这事也好。”便拣一吉日,差人去接那王家儿子过来。可煞作怪,那儿子生的眉清目秀,面貌竟与香雪一样标致。世勋夫妻见了,心中大喜。说道:“看那外甥,与我女儿面貌相同,倒像我们一胞胎养的。”当日即送去学里读书,求先生取个名字。先生沉吟了半日,便道:“名叫做昌年,表字叫做文龄,因他是个孤子,指望后日昌盛的意思。”世勋道:“取得好。”自此以后,表兄表妹大家读书,正是天生一对才貌兼全的人,不须先生费力,他的工夫,一日胜是一日。

  光阴易过,不觉数年。安氏因女儿长成,不许出外读书,只在房里学些针指,请的先生,独教王昌年一个。果然文才淹博,志气高迈。世勋亦甚喜。竟将他儿子看待。不意奶奶安氏素性怯弱,因暮年无子,感了郁症,卧床两月,奄奄不起。香雪小姐日夜伏侍,病愈深了。

  一日,安氏对世勋道:“自我嫁到你家,并无失德,只因没有儿子,终日忧郁。如今身子必竟不好的了。这也是大数如此,只是心上放这女儿不过,我看王家外甥,才貌端全,德行又好,趁我眼里,你将香雪许他,死亦瞑目。”世勋开口应承道:“这也是我的心愿。如今俱已长成,极好的事。”香雪小姐待立床前听知允○不胜悲苦。那安氏又扯小姐的手,凄惶一番,看看病势转增不多几日,便辞世了。

  小姐至性纯孝,日夜痛哭,世勋料理诸事,时常安慰女儿。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且又有小姐姻事,也要尽三年服制。世勋因有婚配之命,到不把继嗣二字提起,大家扶傍过日子,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中,李光祖自承女师的命,出外遍访豪杰,闻得陕西一路有个李公子,好贤礼士,他便将这教门聚集起来,竟到陕西纠合人众,与李公子合兵。那时,朝廷闻知白莲教各处猖獗,如英山○山一带俱有人马,各省调兵进剿。开封府百户崔世勋亦在调中。世勋闻得此信,也不惊怕,他是义勇过人的,但只愁家内无人照管。当下就有一班趋附的亲眷,对世勋道:“奉命出师,自然功成名就。但闺中令爱尚自娇小,何不继娶一位夫人烦他把持家事,便可放心出去。”世勋是个武人,○○○○被众人○哄,就也应承,做媒的便说上一家,姓焦是个再醮的,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世勋道:“年纪不妨大些,正好治家。○○少年,何用不上?”几日娶到家里。始初只说一个焦氏,岂知随身带了一个大儿子来,又有媳妇,儿子焦顺,媳妇杨氏,俱一二十岁。夫妻两个生性淫恶。世勋见此两人,无可奈何。就吩咐焦顺在家与王昌年同馆读书。媳妇正好相伴香雪做针指。香雪小姐各相○○○一月之内,焦氏把香雪待如亲生,解衣推食,终日小姐长小姐短。那杨氏也如嫡亲姑嫂一般。世勋看见这个模样,心里便放得下,收拾器械衣甲,匆匆起身随了主帅要到陕西征剿反贼。临行时,焦氏又添上许多好话,世勋便放心前去。不提。

  说这焦氏自世勋出门之后,每日家中,把钱银账目俱收敛起来。香雪小姐,常常思念母亲,家中事务一概不管,任凭焦氏主张,焦氏又纵容儿子媳妇穿好吃好,落得富贵,渐渐把王昌年外人看待了。馆中先生,也打发归去。是值本年学院考试,王昌年回○守安奶奶之孝,立意不考。焦氏便将家内钱银与焦顺外边夤缘,焦顺进场,不知写什么上大人孔乙己在里头,便高高地进了一名学。原来当时凡遇每年考试,学院按临地方,就有几个,撺贩秀才的经纪,或是乡绅,或是官府,上了经纪的门,再没有不应验的。那时焦顺,簇新充当了秀才,意气扬扬全无顾忌,又在经纪家拜了门生,穿州撞府,声势喧吓,竟成一个名士了。

  一日,焦顺在外赴宴,夜间归家对杨氏道:“○○这丈夫做了名士,○成你做了娘娘,你也该把什么东西谢我?”杨氏撒娇撒痴笑道:“你要我谢,我也没有什么,不过莫非又○多奉承几遭好事罢了。”焦顺道:“这不消说起。只是你的好处,○○宽大,教我每夜要请先生帮扶,甚不快意。你还是设一个法儿奉了我才好。”你道焦顺为何说这话,因他心里想著香雪小姐,故此将这言语提醒杨氏。杨氏明知此意,只不回答。当夜上了床,两个颠鸾倒凤,不知○○了多少绢头,方得休息。

  次日起身,焦顺出外去了。杨氏思量起丈夫昨夜的话,分明是丈夫要想香雪姑娘的意思。我看他心烦意乱,我若不与他周旋,他们两个后日竟自好了,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怨。况我心上也有个别寻主顾的念头。我如今莫若把香雪骗来,与他撮合,就是我有些外事,他也管不得我。是晚焦顺进房,杨氏对他道:“我看你前日○我○○,为何这几日意兴索然,莫非又有考试日期么?”焦顺道:“这样祸事,我如今不怕了,拼得几两银子,自然停当的。只是我心中有一椿切要的事,你若与我周旋,我一生感谢你不尽。”杨氏道:“我如今猜著了你,○○○○○出去,○知想是要寻○○○○配你这付本钱了。”焦顺说到此处拍手笑道:“我的夫人这样聪明,一句话便逗著心事。”杨氏道:“只不知哪一个是你的心爱?”焦顺道:“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便把思量香雪的意再四恳求。杨氏道:“这个不难。但怕你这娘○○○○○○等你的越发○了,教我愈加不称意。你今夜且在我的所在将养一番,明日算计也未迟。”焦顺大喜。是夜仍旧央姓角的做了替身,竭心尽力奉承杨氏,杨氏虽则○○○○○○○,因帮手争气,也觉快活。

  自后过了两三日,杨氏思量:“丈夫要干这事,甚是容易。我何不乘此机会也觅个○○的燥一燥脾,有何不可。”自想外人难于○○只有伏侍焦顺的一个书童,叫做爱儿,年纪十八九岁,气力雄壮,著他这样○○也是好的。当日便与焦顺道:“你今夜只说在朋友家住了,我房中无人相伴,央香姑娘同睡,到得更深,我自躲开,那时你竟进房取乐,再无不稳之理。”焦顺喜出去望外,一一从命,当真吃了早饭就出去了,,直等夜间回来做这椿事。

  杨氏先到书房,唤爱儿对他说:“我今夜相公出去,○夜间香姑娘房里。我本日间见你小心谨真,我独睡在小姐房里,待至深更,你可到小姐房里来,我开门等你,还你有些好处,切不可忘了。”爱儿见说,不敢违逆,只得承顺了。杨氏进来见香雪小姐说道:“香姑娘,我有一件事求你。你晓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独睡,便是夜间老鼠厮打,也是怕的。今夜你哥哥出外去不知与什么○○友做文会了,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无人相伴,特来央你相伴一夜。”香雪平日最厌焦顺的气质,那杨氏到合得好的,见他如此,说道:“嫂嫂这等相○○,为甚么又放哥哥出去?”杨氏道:“便是。我最怪他一做了秀才就有许多朋友来勾搭。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后日嫁出去,不知还要受他多少气哩。”香雪笑了一笑,也就依从了。

  当夜姑嫂两个吃了夜饭,又说些闲话。香雪身边一个梅香,叫做添绣。香雪吩咐把自已的房门锁了,“你到厨房里睡罢。”杨氏道:“太平世界,锁甚么门,就开著何妨。”添绣一时懒惰,也不去锁,竟往厨房安歇。

  姑嫂两个睡在一房,吹熄了灯。只见更馀之后,香雪睡不著,叫声“嫂嫂”,并无响动。香雪本自○觉,顿发疑心起来,穿好衣服,各处寻摸,不见杨氏,那房门是半开的。香雪想道:“今夜嫂嫂必有恶计,我不可独住在他房里。”因想:“黄昏时我的房门也不要锁,著实可疑。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里。一进到厨下,唤添绣起来伴我。”

  谁想那焦顺起更时候,不知藏在那一间空屋里,挨至半夜,蓦地进来。满床摸遍,全无一人。想道:“这也奇怪,莫非香雪有些知觉了,仍到自己房里去?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且走到他房门首,打听消息。”原来,那一处杨氏布置停当,道:“是必定与香雪小姐,怎肯睡○,我住在香雪房中,落得约爱儿○○○○。”不料爱儿畏惧焦顺,左思右想,不敢进来,是夜反躲在外边,与别人赌钱。杨氏守到半夜,不见爱儿,适值焦顺摸来。见香雪房门不关,心中暗喜道:“香雪妹子原自有心,晓得我有些意思,因此不肯住我房里,却把自己的房门开了,明明叫我进去。”遂推开房门,摸到床前。杨氏在床上听见有人走响,只道爱儿来,伸手搀他。(缺一百八十二字)东方熙○○。两人正要讲话,不想房门一响,唬得心里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来,房门响是香雪同添绣要进房,听得床上甚是热闹,他便扎住了脚,不敢进去,竟寻一把锁将房门锁住,仍旧到厨房里来。里头两个无门可出,急得乱抖。焦顺叫道:“著实可如今奈何?”杨氏正待要吩咐爱儿几句,猛听见一声“妹子,知道认错了。”反不则声。两人一时无奈。挨到天亮,你认我,我认你,不觉俱呆了。又好笑,又气恼。焦顺把杨氏啐了几啐,杨氏也埋怨丈夫,两人到底疑心。为何不约而同将错就错?这也罢了,只是怎得出门?停了一会,香雪小姐叫添绣把房门开了,香雪在房门前将焦顺大骂:“没廉耻的,我把你们夫妻好人相待,你到做下这等事,少不得父亲回来,处置你!”唬得焦氏妈妈不分皂白出来劝解。众人说说笑笑,两人抱头鼠窜而去。杨氏自觉没趣,三日不出房门。

  自小姐一骂之后,焦顺夫妇日夜在焦氏面前毁谤香雪,焦氏听信了,又晓得当初安氏曾把香雪许下王昌年,只因怨恨香雪,并王昌年也做了对头,时常茶迟饭晏,要长不能,要短不得。焦氏早晨起来,便把香雪小姐与王昌年牵枝带叶,寻些别事,咒一通骂一通。又到家里吃闲饭的,一事不做终日坐吃,那老子出去征战,全无信息,那有闲东西养外性的人?还亏我大秀才撑持门户,若尽像他家的外甥,静坐书馆,任你天大的家私,也要完了,香雪听得这话,只好心内悲苦,却不好与他争论,思想王昌年,原是兄妹,父亲出门时节,又不曾明明白白,与我婚配。如今受他怠慢,无可如何,也曾经到了母亲灵座,痛哭几番。焦氏愈加怒气,渐渐把恶声相逼,香雪又忍耐了。

  却说王昌年自世勋出门以后,虽则日夜读书,心中郁郁不乐。又见焦顺进学,终日兴头,语言之间常时被他奚落。及至焦氏在里头咒骂,一发不安。思想我这一身,遭际甚恶,当日承母姨大恩,自小抚养,临终时节特把小姐许我。不想世态变迁,到了今日反教我进退无门,莫若到陕西仍旧依傍姨夫,或者他得胜回家,完那小姐姻事,也未可知。是日,便略略措置些盘费,就要收拾起身,请焦氏出来说道:“母姨夫在外,音耗不通,我要亲到陕西寻取消息,故此告辞。”焦氏道:“这事极好,官人在家无用,出去学些乖巧也是有益的,但是见了老子,须叫他回来,省得我替他把持家事,费老娘的力。”并不提起盘缠费用,是那里来的。昌年气愤不过,总不开口,是晚在外买些香烛,备一桌菜进来拜辞安氏灵座。才到灵前,未曾开口,说的一句,不觉心中苦极,放声大哭,拜了几拜,就出来了。焦氏在旁说道:“好端端出门,有甚苦处,做这样嘴脸?何等可厌!”

  香雪小姐在房中听知此事,有如乱箭攒心,又不好出房,与昌年分别嘱付几句话,只得从暗里也哭了一场。添绣点灯进来,小姐在灯下写书一封,尽将簪钗首饰包了一包,约有二三十金,著添绣送与昌年。书中大约叙兄妹分离之情,并嘱他候问父亲的音信。末后带著两句心事道:“百年之期,自甘死守。一心之托,岂忍生离。魂断青衫,泪浸红烛。”云云。

  添绣将书仪等件送至书馆,昌年看书,收了所寄之物,对添绣道:“泪枯肠断,不能写书回复小姐。至于终身之约,虽死不渝。小笺一幅,用此拜谢,但求小姐千万保重。此去到老爷处,一有好信,便即日归家也。”添绣见昌年十分悲怨,就进来细细述与小姐,并送上诗笺一幅。香雪含泪看时,却是绝句一首,前半在下忘记了,只记得后一句道:

  却伴春鹃带血啼。

  小姐哽咽无言,和衣睡了。次早王昌年竟自起身而去。自王昌年去后,小姐终日愁怀,恹恹成病。继母焦氏,还怕崔世勋出来不敢十分凌逼,大家面情相待,不提。

  却说焦顺自房中出丑之后,还痴心想道:“只因这一夜,我的妻子做事不周到,以致认错了,香雪虽则气恼,也怪不得他,论起来,体面上原是该骂的,他本日间最好文墨,我如今若要再缠,必定须用文才打动他,或是做一首诗,或是写一封书,央添绣送去,他自然心肯起来。”当日在书房中饭也无心吃,从清早直吟哦到晚吟,才写得一封书,又做一首绝句诗,搜索枯肠,改了又改。书云:

  生员兄焦顺,跪拜奉书嫡亲小姐房帘之前。前日感小姐骂我,甚喜甚喜。古人云,不打不成相识,何况亲口大骂也乎。自从骂后,夜夜思量,此物即如今日写书,甚觉费心,饭都吃不下,数碗者也。闻小姐有病,必定想我哉。吟得好诗四句,若凤眼看之,今夜何妨一做,我与你大妙而已。诗云:

  焦顺从来顺女娘,况兼小姐雪之香。
  莫愁小脚三更冷,谨奉○○○寸长。

  说这焦顺写完书,自已念了数遍,不觉喜气扬扬,拍案大叫道:“这样好书好诗,不愁小姐不喜,此番好事十分稳当。”就封了书,并拿银子一两,袖里藏了,走到里面,探头探脑。适值添绣走来,他便一把扯住,倒把添绣一吓,焦顺道:“不要慌,我有一事求你,先送你银子一两。”就在衣袖中摸出银子,并书一封,说道:“银子你收了。这封内是近日一个名士做的好诗,送与小姐看看,千万不可遗失了。”添绣本意不肯,只因见了银子,连这封书也拿了。他原不知什么厉害,道是○○识字,与他看看何妨?焦顺稍稍出去,添绣竟自进来,将书递上小姐,也不说是焦顺送来的。香雪不知其故,把书拆开细细观看,便大怒道:“那个一窍不通的狗才,这样无状!”先喝添绣跪了痛打一顿,打得添绣杀猪一般的叫唤,小姐便立起身来,要往外边发作。忽然自想:“我是孤身无助的女子,一家之中,那一个帮扶我的?我若与他争闹,未免遭他恶口,连我体面也不好了。莫若忍耐,到父亲回来方好整治这厮。但是一无举动,恐这厮又放心不下,只管歹心恶意,如何是好?我如今须生一计,使他自已出丑,那焦氏妈妈要顾儿子体面,或者稍稍约束,不至十分放肆。”那香雪小姐始初打添绣时,便将这书掷在地下,叫他速还那厮。添绣负著疼痛,正待要走,小姐思想一番,忽然又叫转来,添绣恐怕又要打他,立在一边,只管啼哭。小姐拿起那书骂道:“小贱人,若后次再敢如此,我便活活打死你!”口里一阵骂,就拿台上一个镜袱,掷与添绣,说道:“你把镜袱递那奴才,掷与他立刻进来,不许开口说半句话。”原来那镜袱是杨氏央他做的,团圆如镜中间绣些鸳鸯花草之类。

  添绣拿了走到外边,见了焦顺,本待要骂他几句,只因小姐吩咐不许开口,忍住了嘴,掷在地下,回身便走。焦顺要扯住添绣,问明来历,不知地下是什么东西,及至拾起来,添绣已进去了。焦顺看著是一个镜袱,想了半日,不觉大喜,想道:“好个小姐,明明叫吩咐我今夜进他房里去。镜者,团圆之兆也。绣鸳鸯者,交颈相连之兆也,镜袱是遮掩的东西,夜间暗里做事之兆也。妙哉妙哉,快活煞我也。”也就把自己书房反锁了,藏匿其中。外边人只道又出去做文会,一个不知。

  当晚杨氏在房,闻知丈夫出去,正值无聊,只见香雪小姐走来,说道:“嫂嫂在此做什么?”杨氏道:“不做甚事,不过闲坐。”香雪道:“嫂嫂何不在我房中闲耍?闻得哥哥出外去,何苦独坐房中?”杨氏甚喜,随了香雪,便走过来房中闲话。渐渐夜了,小姐唤添绣叫厨房里略备夜饭来:“大娘因相公不在,我劝他一杯酒。”添绣认真暖起酒来,香雪小姐殷勤相劝。杨氏因以前夜出丑,每每怕姑娘一分。这一晚,见香雪和颜悦色,他便喜出望外,不觉将热酒多吃几杯,一时沉醉起来。香雪叫添绣扶待大娘娘:“就在我床上睡罢。”杨氏脱了衣服,倒在床上,鼾鼾的便睡去。

  小姐走出房来,竟到焦氏房中,只说夜间睡不著,特来相伴母亲闲话,却吩咐添绣:“在暗里藏躲,打听有我进我房中便急急把房门锁了,走来报我。”

  焦氏是个作家的妈妈,夜间正要督率丫鬟做些生活,见小姐走来,他平日是体面上相待的,就立起身来说道:“小姐尚未睡么?怎得高兴到我这里来?”香雪道:“今夜哥哥不知往那里去,嫂嫂住在我房内,我因睡不著,所以来伴母亲闲话片时。”焦氏道:“极好的了。”叫丫环取茶来小姐吃,两个说些家中之话,又商量:“父亲在外全无消息,不知几时得归,虽则王家哥哥去了,也无回信。停几日还该打发一个家人去看看方好。”焦氏道:“我心上也是如此。不瞒小姐说,你父亲去后家内生计甚少,我做娘的,也没奈何。”两个讲话正浓,忽见添绣走来,打个暗号,小姐便要回去,却一把手扯了焦氏叹道:“夜深害怕,求母亲相伴我到房中。”焦氏也不推辞,携了手,一同走来。

  添绣点火前行。相近房门,只听得房里响动,似有绊跌之状。小姐同焦氏立住了脚说道:“房内像有什么人在里头?”只因这一句,房内越发乱响。你道是什么响?原来是夜焦顺,因见了镜袱之喜,守至更深,竟悄悄进来,便钻在小姐房中。摸到床上,也不知是他妻子睡著,但闻酒气薰人。他就脱衣上床,把手去摸○○。杨氏睡熟,不知所以。焦顺腾身上去,如此如此。猛听得房门外母亲与香雪口声,渐渐火光亮进房来,知道又差了,急抽身起来,衣服也无暇穿著,慌要出房。不想房内关紧,无门可出,东一撞,西一绊,不知跌上几跤,所以房中乱响,及至香雪与焦氏立近房门,焦顺心内慌张爬上妆台,竟把前窗尽力推开,赤条条一身,望窗外跳出,恰好众人凑巧窗前廊下俱摆列粪桶尿缸等物,焦顺一跤跌下来,满身粪水,腰腿俱被跌伤,再爬不起。香雪小姐同了焦氏,唤添绣将火照窗前,看是何人。添绣一看,便喊道:“这是大相公。怎么赤条条跌在这里?”那时小时变起脸来,叫添绣把灯烛多点几条,出外去叫合宅家人进来:“我是老爷的亲生小姐,焦顺何人?这等无礼!夤夜到我房里做什么?明早一面写书打发家人到老爷那边去,一面我亲自到学里去告诉明白,叫他申文学院,决不与他甘休!”吓得焦氏妈妈面如土色。连忙唤丫鬟拿一件旧衣,遮了焦顺下体,著他跪在小姐面前请罪。小姐道:“母亲在上,这厮何等放泼?欲要点污我,请什么罪!”焦氏一时无奈,把焦顺痛骂一番,著他跪在安氏灵座前,磕上数十个响头,招了许多不敢,方才放他暗里摸出去。焦顺摸到书房中,正像死人停了一会,自已想道:“这样厉害,两次三番受他大累,以后提起小姐两字,就如阎王一般,再不与他缠扰了!”

  只有杨氏睡在床上,醉醒转来,并无干涉。次日早晨,焦氏恐怕小姐发狠,自已到亲来请罪,即著焦顺搬到外边厢屋里住,永不许他走进后堂。小姐见焦氏如此周旋,也就忍耐了。焦氏虽然护短,也恐老儿回来与他算帐,故此畏惧香雪。自经这一番家内亦觉平静。但是小姐思念父亲,时厅挂怀,家中又无的当家人可以差遣,单单指望王昌年消息。谁知天下事得意的极难遇巧,失意的最易凑合。昌年的喜信,甚是渺茫;香雪的苦情,渐渐来到,下面情节大不相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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