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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聚在读者已经知道他是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警察局长的家里。在这地方,官员们这才得了一个机会,彼此看出他们的面颊,为了不断的愁苦和兴奋,都这么的瘦损了下来。实在,新总督的任命,还有极重要的公文,末后是可怕的愁苦——这些一切,都在他们的脸上留着分明的痕迹,连大家的燕尾服也宽大起来了。谁都显得可怜和困顿。审判厅长,卫生监督,检事,看去都瘦削而且发青,连一个叫作什么绥蒙·伊凡诺维支的,谁也不知道他姓什么,示指上戴一个金戒指,特别爱给太太们看的人,也居然瘦损了一点。自然,其中也有几个大胆无敌的勇士,没有恐怖,没有缺点,不失其心的镇定的,然而那数目少得很;唔,可以算数的其实也只有一个,就是邮政局长。只有他总是平静如常,毫无变化,当这样的时候也仍然说:“明白你的,你总督大人。你还得换许多地方,我在我的邮局里,却就要三十年了。”对于这话,别的官员们往往这样的回报他道:“你好运气,先生!”“司泼列辛·齐·德意支[1],伊凡·安特来伊支。”“你的差使是送信——你只要把送到的信收下来,发出去;你至多也只能把你的邮局早关一点钟,于是向一个迟到的商人,为了过时的收信,讨一点东西,或者也许把一个不该寄送的小包,寄送了出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能唱高调的。但是你到我们的位置上来试试看,这地方是天天有妖魔变了人样子出现,不断的要你在手里玩点把戏的。你自己完全不想要,他却塞到你手里来。你的晦气并不怎么大;你只有一个小儿子。我这里呢,上帝却实在很保佑着我的泼拉司科夫耶·菲陀罗夫娜,使她每年总送给我一个泼拉司科式加或是彼得鲁式加[2]。如果这样,你也就要唱别一种曲子了。”那些官员们这么说。至于不断的抗拒着妖魔,实际上是否办得到呢,这判断却不是作者的事了。在大家聚集起来的这我们的宗务会议上,分明有一种欠缺,就是民众的嘴里之所谓没有毛病的常识。要而言之,对于代议的集会,我们好像是生得不大惬当的。凡有我们的会议,从乡下的农人团体直到一切学术的和非学术的委员会,只要没有一个指挥者站在上面,就乱得一塌胡涂。怎么会这样的呢,很不容易说;好像我们的国民,是只在午膳或者小酌的集会上,例如德国式的大客厅和俱乐部的集会上,这才很有才能的。无论什么时候,对于任何东西,都很高兴。仿佛一帆风顺似的,我们会忽然设起慈善会,救济会,以及上帝知道是什么的别样的会来。目的是好的,但此后却一定什么事也没有。大约我们在开初,就是一早,已经觉得满足,相信这些事是全都做过的了。假如我们举一个要设立什么会,以慈善为目的,而且已经筹了许多款子的来做例子罢,为表扬我们的善举起见,我们就得摆设午䜩,招待市里所有的阔人,至少化去现款的一半。那一半呢,是给委员们租一所装汽炉,带门房的阔宅子,于是全部款子,就只剩下五个半卢布来。而对于这一点款子的分配,会里的各委员也还不能一致,谁都要送给穷苦的伯母或婶娘。但这一次聚集起来的会议,却完全是别一种:逼人的必要,召集了在场人的。所议的也和穷人或第三者不相干,商量的事情,都关于各位官员自己;这是一样的威吓各人的危局,所以如果大家同心协力,正也毫不足怪。然而话虽如此,这会议也还是得了一个昏庸之极的收场。意见的不同和争论,是这样的会议上在所不免的,姑且不管它罢,但从各人的意见和议论中,却又表现了显著的优柔寡断:一个说,乞乞科夫是制造假钞票的,但又立刻接下去道:“然而也许并不是,”别一个又说,他许是总督府里的属员,接着却又来改正,说道:“不过,魔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的脸上是不写着他是什么的呀。”说他是化装的强盗,却谁也不以为然,大家都倾服他诚实镇定的风姿,而在谈吐上,也没有会做这样的凶手的样子。许多工夫,总在深思熟虑的邮政局长,却忽然间——因为他发生了灵感,或是为了别样的原因——完全出人意外的叫起来了:“你们知道吗,我的先生们,他是什么人呀?”他的这话,是用一种带着震动的声音说出来的,使所有在场的人们,也都异口同声的叫起来道:“那么,什么人呢?”——“他不是别人,我的先生们,他,最可尊敬的先生,不会不是戈贝金[3]大尉!”大家立刻就问他:“那么,这戈贝金又是什么人呢?”邮政局长却诧异的回答道:“怎么,你们不知道,戈贝金大尉是什么人吗?”
大家都告诉他说,他们一向没有听到过一点关于这戈贝金大尉的事。
“这戈贝金大尉,”邮政局长说,于是开开鼻烟壶,但只开了一点点,因为他怕近旁的人,竟会伸下指头去,而那指头,他以为是未必干净的——他倒总是常常说:“知道了的,知道了的,我的好人,您要把您的指头伸到那里去!鼻烟——这东西,可是要小心,要干净的呀,”——“这戈贝金大尉,”他重复说,于是嗅一点鼻烟,“唔——总之,如果我对你们讲起他来——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对于一个作者,简直就是一篇完整的诗。”
所有在场的人们都表示了希望,要知道这故事,或者如邮政局长所说的这对于一个作者非常有意思的“诗”,于是他开始了下面那样的讲述: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4]之后,可敬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坐在房里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有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是一个粗心浮气的朋友,恶魔似的强横,凡世界上所有的事,他都做过,在过守卫本部,受过许多点钟的禁锢。在克拉司努伊[5]附近,或是在利俾瑟[6]之战罢,那不关紧要,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左边的那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是不能养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于是我的戈贝金大尉决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于是戈贝金决定,上圣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着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说,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忽然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台[7]的一种,您听明白了没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的躺着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着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着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8]。实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说起来,就是所谓用脚踏着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着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五张蓝钞票和一两枚银角子……那么,您很知道,这是买不成一块田地的,也就是说,倘使再加上四万去,却也许买得到;然而有四万,人就先去租法国的王位了。好,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的钱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听,他应该往那里去。‘你能到那里去呢,’人们对他说。‘长官都不在市里呀。您明白的,都在巴黎。军队还没有回来。但这里有一个叫作临时委员会的。您去试试看,’人们对他说,‘在那里您也许会得点什么结果的罢。’——‘那么,好,我就到委员会去,’戈贝金说。‘我要去告诉他们了。事情是如此这般的。我呢,说起来,是流了我的血,而且牺牲了我的一生的。’于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员会的上司那里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问,上司住在那里呢。人们告诉他说,海边上的那房子,就是他的。真是一所茅棚,您懂吗!玻璃窗,大镜子,大理石,磁漆,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一句话,令人头昏眼花。金属的门上的把手,是精致的好东西,好到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甬道前面呢,您瞧,站着一个手里拿着大刀的门丁,一副伯爵相,麻布领子,干干净净的像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这戈贝金总算拖着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镀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上司呢,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当直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长官就来!’这时屋子里早已充满了肩章和肩绶。一句话,人们拥挤得好像盘子里的豆子一样。到底,可敬的先生,长官进来了。哪,您自然自己想得到的:是长官自己呵。唔,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级和官衔相称,这样的一副样子,您懂了没有?全是京派的谦虚。他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您光降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说,‘我流了我的血,一条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说起来,我已经不能做事,请允许我问一声,我可不可以得一点小小的补助,什么一种安排,算是教养之用的小奖金或者恩饷呢,您是很知道的。’长官看见这人装着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着。‘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我的戈贝金真是高兴非凡。‘哪,’他想,‘事情成功了。’他很得意,您想想就知道的;简直在铺道上直跳。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烧酒,在‘伦敦’[9]吃中饭,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鸡带各样的作料,还有一瓶葡萄酒——一句话,这是一餐阔绰的筵宴,说起来。他在铺道上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英国女人。您知道,长长的,像天鹅一样。我的戈贝金,狂喜到血都发沸了,就下死劲的要用他的木脚跟着她跑,下死劲,下死劲,下死劲;‘唔,不行!’他想,‘且莫忙妈的什么娘儿们;慢慢的来,等我有了恩饷。我实在太荒唐了。’就在这一天,请注意呀,他几乎化掉了他的钱的一半。三四天之后,您瞧,他就又到委员会里去见长官:‘我来了,’他说:‘为的是等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旧病和负伤的结果……说起来,我是流了我的血,您知道的。’说的都是官场话,那自然!‘是呀,是呀,’那长官说,‘但我先得通知您,您的事情,没有上司的决定,我可是没法办理的。您自己看就是,是怎么一个时候。战事是差不多,说起来,还没有完结。请您再熬一会儿,等到大臣们回来罢。您可以相信,不会忘记您的。如果您没法过活,就请您拿了这个去……这是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量的……’哪,您知道,他给的自然并不多,不过用得省一点,也还可以将就到决定的日子。然而我的戈贝金不愿意这样子。他想,他是到明天就会有一两千的:‘这是你的,我的亲爱的,喝一下高兴高兴罢!’他现在却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么时候为止了。他的脑袋里,您知道,是接二连三的出现着英国女人,肉汤和炸排骨。他就像一匹猫头鹰或者一只茸毛狗,给厨子泼了一身水,从长官那里跑出来——夹着尾巴,挂下了耳朵。在彼得堡的生活,他有些厌倦了,他也已经这样那样的尝了一下。现在是:瞧着罢,你以后怎么办,一切好东西都没有路道,您瞧。况且他还是一个活泼的年青人,胃口好,说起来,真像狼肚子。他怎么不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现在您自己想想看,厨子是外国人,一个法兰西人,您知道,那么一副坦白的脸,总是只穿着很精致的荷兰小衫,还有一块围身,说起来,雪似的白。这家伙现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做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着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向外面找寻着衣袋里有些多馀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都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一等。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别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来’。‘哼,什么,’他想,‘不管他们要怎么样,我到委员会去,和所有的长官闹一场罢,我告诉他们:不行,多谢,这是不成的!’真的,他是强横的,不要面子的人——他一出搁楼,胆子就越大——于是他到委员会去了:‘唔,您要怎样呢?’人问他,‘您还要什么呢,您可是已经得了回信的了。’——‘我告诉您,’他说,‘我可是不能这么苦熬苦省。我得有我的炸排骨和一瓶法国的红酒吃中饭,还去看一回戏,高兴一下子,您知道,’他说。——‘那可不成,这是只好请您原谅我们的了,’这时长官就说……‘要这样子,您是应该忍耐的。您已经得了一点,可以敷衍到得到上头的决定,而且您也可以相信,您总会获得报酬,因为在我们这里,在俄国,如果有一个人,给他的祖国,说起来,是所谓尽了义务,对这样的人,置之不理,是还未有过先例的。但是,如果您现在就要随意的吃炸排骨,上戏园,您知道,那可只好请您原谅。只好请您自己去想法。只好请您自己办。’然而,您只要自己想一想就是,我的戈贝金屹然不动。这些话,像豌豆从墙上一样,都从他那里滚下去了。他大叫一声,给全体起了一个大乱子。他给所有的科长和秘书一阵真正的弹雨……‘好,你们这么说,那么说就是,’他说,‘好,你们可真不知道你们的义务和责任的,你们这些违法者!’一句话,他责骂他们了一通。别的衙门里的一个将军,也几乎遭殃。连这人也拉上了,您懂了没有?总之,他闹的乱七八遭。这么一个捣乱家伙,怎么办才好呢?长官看起来,除了用所谓严厉的办法来下场,也再没有别的路。‘好罢,’他说,‘如果您对于给您的东西还不满足,又不愿意在京里静候您的事情的决定,那么,我把您送回原籍去就是。叫野战猎兵来,送他回家去罢!’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着,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像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们的。’他这么的走着,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你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沈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10]。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着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
“可是对不起,伊凡·安特来也维支,”警察局长忽然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戈贝金大尉是失了一条腿和一只臂膊的;但乞乞科夫……”
于是邮政局长失声大叫起来,下死劲的在前额上捶了一下,还在一切听众之前,自称为笨牛。他全不明白为什么当这故事的开始,竟没有立刻想到这事情,而且承认了俗谚之所谓“俄罗斯人事后才聪明”,也实在是真话。但他又马上在搜索遁辞,想要洗刷了,他于是说,那些英国人,看报章就可以知道,机器是很完全的,有一个竟还发明了装着这么一种机关的木脚,只要在秘密的发条上一碰,那脚便会把人运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再也寻不着了。
然而,大家虽然不相信乞乞科夫就是戈贝金大尉,也发见了邮政局长已经离题太远。但他们那一面却也不肯示弱,被邮政局长的玄妙的推测所刺戟,越迷越远了。在他们一流的许多优秀的臆想中,有一种尤其值得注意:这想的很奇特,以为乞乞科夫恐怕就是拿破仑,化了装藏在他们的市里的;英国人久已嫉妒着俄国的力量和广大,早经常常表现于漫画上,画的是一个俄国人和一个英国人谈话:英国人站着,用麻绳牵着一只狗,这只狗可就是拿破仑的意思:“小心些,”那英国人说,“如果给我一点什么不合意,我就叫这狗咬你。”谁知道呢,现在他们也许已经把这狗从圣海伦那[11]放出,装作乞乞科夫模样,到俄国各处来徘徊了,他其实却决不是乞乞科夫。
对于这臆测,官员们自然并不信仰,但他们想来想去,各人都静静的研究着这事情,却觉得乞乞科夫的侧脸,显然和拿破仑的似乎有些相像。警察局长曾经参加一八一二年的战事,见过拿破仑本人,也承认他的确并不比乞乞科夫高大,脸盘也不见得更瘦,可是别一面,又并不见得更肥。许多读者,也许以为这一切是非常不确的——哦,作者也极愿意跟着说,这故事非常不确;但没奈何的是确曾闹过我们在这里所说的事情,而这市镇并非荒僻之处,乃是邻近两大首都的地方,却也尤为奇特。这事即起于对法国人的光荣的战胜之后,是大家还应该记得的。当这时候。所有我们的地主,官僚,商人,掌柜,以及一切有教育的和无教育的人物,在最初的八年间,是都成了俗化的政治家的了。《墨斯科新报》和《祖国之子》被抢夺着看,至于到得末一个读者的手里,已经变成一团糟,不大看得出。没有这些问题了:您买这批燕麦是什么价钱呀,先生?——昨天的下雪,您以为怎样呢?——只听到问的是:哪,报上怎么说?——拿破仑没又跑掉吗?——而商人们尤其害怕,因为他们很相信一个三年前就下了监狱的前知者的豫言。这新的豫言者,忽然之间——没有人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脚登草鞋,身披非常腥臭的光皮,在市上出现了,并且宣告说,拿破仑是反基督,现在系着石头的索子,困在七重墙和七个海后面,但他马上就要粉碎他的索子,来征服全世界了。这豫言者就为了他的豫言下了监狱,也为了法律。但却完成了他的传道,商人们因此很失掉一点理性。许久之后,即使有着赚钱的交易的时候,商人们也还跑到客店里去,在那里聚起来喝茶,谈着反基督。许多商人们和高尚的贵族,也不自禁的想着这件事,而且在那时支配了一切人心的神秘情调的潮流之下,相信从构成拿破仑这字的每个字母上,会发见一种特别的,大有道理的意义;有许多人竟还想从这里看出《默示录》的数目字来了。[12]所以即使官员们研究着这一点,实在也毫不足怪的。然而,他们也就立刻省悟过来,觉得他们的幻想太发达了,事情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这么想,那么想,讨论来,讨论去,终于决定了去问一问罗士特来夫,倒也许并不坏。他是发表了死魂灵的故事的第一个人,而且据人们说,和乞乞科夫有很密切的关系,应该知道一点他的生活情形的;于是大家决定,先去听一听罗士特来夫怎么说。
这些官大人,真是古怪非常的人物,他们七颠八倒了:他们很知道罗士特来夫是一个撒谎家,说一句话,做一点事,都相信不得,但他们却到他那里去找自己的活路了!这里就知道人是怎样的!他不相信上帝,却相信把他的鼻子一抓,他就一定会死掉;对于由内心的调和和崇高的智慧所贯注,朗如日光的诗人的创作,他毫不放在心中,却很喜欢一个无耻之徒的产物,向他胡说一些乱七八遭,破坏自然的物事。这时他就张开嘴巴,高声大叫道:“瞧罢!这是纯粹的心声呀!”他一向轻蔑医生,后来却会跑到一个用祝赞和唾沫给人治病的老婆子那里去,或者简直自己用什么东西煎起汤药来,因为他忽然起了胡涂思想,以为这是可以治他毛病的了。官大人和他那困难的处境,大家自然是能够原谅的。人常常说,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会抓一条草梗,他已经来不及想,一条草梗至多也不过能站一匹苍蝇,却禁不起重有四五普特的他;然而如人所常说的那样,当这时候,他简直想不到这一点,就去抓那草梗了。我们的大人们,也就是这样子,终于向罗士特来夫身上去找活路。警察局长立刻写了一封信,请他到自己家里来吃夜饭,一个高长统靴,通红面庞的警官就匆匆的登程,用手捏住了他的指挥刀,跑到罗士特来夫那里去送信。罗士特来夫正在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他已经四天不出屋子了,不见人,连中饭也从窗口递进去——一句话,他瘦得很,脸上也几乎发了青。这事情必须极大的注意和小心:是从六十副花样相同的纸牌里,选出一副纸牌来。但那花样必须极其分明,要像好朋友似的可以凭信。这样的工作,至少要化两礼拜工作。在这期间,坡尔菲里就得用一种特别的刷子给小猛狗刷肚脐,还用肥皂一天洗三次。他的独居受了揽扰,罗士特来夫很气恼;他先骂警官一声鬼,但到明白了警察局长当晚有一个小集会,席上还有什么一个新脚色的时候,他却立刻软下来了;他赶紧锁了门,很匆忙的穿好衣服,就到警察局长家里去。罗士特来夫的陈述,证明和推测,却和官大人的恰恰相反,把他们那些极其大胆的猜想,完全推翻了。他实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没有含胡,也没有疑问;他们的推测愈游移,愈慎重,他的就愈坚固,愈确实。他毫不吞吞吐吐,立刻来回答一切的问题。他说,乞乞科夫买了一两千卢布的死魂灵,而他,罗士特来夫自己,也卖给他的,因为他毫不见有不该出卖的道理。对于他是否是一个侦探,到此嗅来嗅去的问题,罗士特来夫答道:他自然是一个侦探;大家同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就得了奸细的诨名,所有同学,自己也在内,还因此痛打了他一顿,至于后来单在太阳穴上,就得摆上二百四十条水蛭去[13]——他原想只说四十条的,但二百条却自己滑出来了。——对于他是否制造假钞票的问题,罗士特来夫答道:他自然制造。趁这机会,罗士特来夫还讲了一个乞乞科夫的出人意外的干练和敏捷的故事:他的家里藏着二万假钞票,给人知道了。于是封闭了屋子,路上站一个哨兵,门口站两个兵士;但乞乞科夫却在夜里把所有钞票掉换了一下,到第二天启封的时候,都是真的钞票了。关于这问题:乞乞科夫是否真有诱拐知事的女儿的目的,而他,罗士特来夫,是否也真在帮他的忙呢,那回答是:他的确在帮他,如果他不在内,事情是要全盘失败的。这时他却有些吞吞吐吐;他明知道这谎不得,而且很容易因此惹出麻烦来,但也禁不住自己的嘴。况且这也不是小事情,因为他的幻想,逼出了很有趣的详细事,想要完全消掉,实在也是一件难事了:他还说出拟去结婚的教堂所在的村子来;那就是德卢赫玛曲夫加村,牧师名叫齐陀尔长老,结婚费是二十五卢布,如果乞乞科夫不加以恐吓,说要告发他给面粉商人米哈罗和一个亲戚结了婚,教士是不肯答应的;而他,罗士特来夫,还借给他们自己的马车,准备着每一站就换马。他已经讲进很细微的节目去了,竟至于说出马夫的名字来。这时有人提起了拿破仑,然而只落得自己没趣,因为罗士特来夫所说的全是胡说白道,不但和真实全不相像,而且连联接也联接不起来的,于是使官员们到底只好站起身,叹着气走散;独有警察局长还注意的听了他许多工夫,想得到一点什么,然而他也终于装一个没有希望的姿势,只说道:“呸,见鬼!”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明白,再来费力,实在也只等于试在公牛身上挤奶了。我们的官员的景况,于是比先前就更坏,决定了毫不能查出乞乞科夫是什么人。这里又分明的显出了人是怎样的物事:他处置别的人们的事情,是聪明,清楚,智慧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不行。只在你们陷于困难的境地时,他才有很切实,很周到的忠告!“多么精明的脚色呀!”大家叫喊道,“多么不屈的性格呀!”但只要使什么不幸来找一下这“精明的脚色”,使他自己进一回困难的境地罢——他的性格就立刻不会动!这不屈的人物毫无希望的站着,他变了可怜的乏人,柔弱的,啼哭的孩子,或者如罗士特来夫所爱说的说法,简直变成一个孱头东西了。
所有这些讲说,风闻和推测,不知为什么缘故,竟给了可怜的检事一个很大的印象。这印象很有力,至于使他回到家里,就沈思起来,而且就此沈思下去,在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竟忽然间,也说不出为什么,躺倒,死掉了。得了中风,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呢,总之,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就长长的躺在地板上。一有这样的事,大家便照例的吓得失声,两手一拍,叫喊道:“阿呀上帝,阿呀上帝!”去遨医生来,给他放血,而终于决定了检事已经不过是一个没有魂灵的死尸。这时候,大家这才来怜惜死者实在有过一个魂灵,虽然因为他的谦虚,没有使人觉得。然而死的出现,在这里的可怕,是虽在一个渺小的人物,也正如伟大的闻人的:他,不久以前还是活着,动作,玩牌,竭力在种种文件上签字,常常和他那浓眉毛和鬼𥅴眼在官员们里逗留,他现在躺在台子上,左眼也不再𥅴了,惟独一只眉毛吊起了一点,使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疑问的表情。浮在他嘴唇上面的,究竟是怎么一个问题呢?莫非他要知道他为什么而生,或者为什么而死——这只有上帝知道罢了。
“然而这可是不会有的,这是简直不近情理的!这怎么能呢,官员们竟会这么恐怖,这么胡涂,离真实到这么远,就是小孩子,也知道应该怎么办的呀!”许多读者会这样说,并且责备作者,说他做了荒唐无稽之谈,或者称那可怜的官员们为儍子,因为人是很爱用“儍子”这个字,每天总有二十来次,把这尊号抛在邻近的人们的头上的。人即使有十件聪明的性质,只要其中有一件胡涂,便要被称为儍子。读者坐在幽静的角落里,从自己的高处,俯视着广远的下方,就很容易断定人只知道近在鼻子跟前的物事,在世界史的编年录里,就有许多世纪,是简直可以抹杀,并且定为多馀的。世界上的错误也真多,而且竟是现在连小孩子也许就知道免掉的错误。和天府的华贵相通的大道,分明就在目前,但人类的向往永久的真理的努力,却选了多么奇特的,蜿蜒的曲径,多么狭窄的,不毛的,难走的岔路呵。大道比一切路径更广阔,更堂皇,白昼为日光所照临,夜间有火焰的晃耀;常有天降聪明,指示着正路,而人类却从旁岔出,迷入阴惨的黑暗里面去。但他们这时也吓得倒退了,他们从新更加和正路离开,当作光明,而跑进幽隐荒凉的处所,眼前又笼罩了别一种昏暗的浓雾,并且跟着骗人的燐火,直到奔向深渊中,于是吃惊的问道:“桥梁在那里,出路在那里呢?”这些一切,使我们分明的知道了古往今来的人性。诧异那错误,嗤笑古人的胡涂,却没有看出这编年录乃是上天的火焰文字所书写,每个字每都宣示着真理,说所有书页上的警告的指头,就指着自己,指着我们现存的人性;然而现在的人性却在嗤笑着,骄傲着,他自己又在开始造出一批给后人一样的傲然微笑的错误来。
所有事情,乞乞科夫都不知道;仿佛故意似的,他这时恰巧受了一点寒,引起了腮帮子肿和轻微的喉痛,这样的毛病,许多我们的省会的气候,在居民之间是很适于蔓延的。要靠上帝保佑,他的生活并不就完,还有工夫愁他的子孙,他就决计躱在家里三四日。在这时候,他用牛乳嗽口,里面浸一个无花果,嗽过就喝掉,又把一个装着加密列草和樟脑的小袋子,贴在面颊上。因为散闷,他造起一个新买的农奴的详细的表册,还看看从箱子里找出来的一本讲拉瓦梨尔公爵夫人的什么书,又把提箱里的小纸片,小物事,都检查了一番,有许多还再读了一遍,一直到连这些也觉得无聊之至。没有一个这市的官员来问候他的健康,他简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略略先前,是总有一辆车子停在他的门外的——忽而检事的,忽而邮政局长的,忽而审判厅长的。他不断的耸着肩膀,一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觉得好一点了,一到更加恢复,能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他毫不迁延的就化装,打开箱子,玻璃杯里倒上一点温水,取了肥皂和刷子去刮脸,日子真也隔得长久了,因为手一摸着他的下巴,向镜子一照,他就叫起来道:“这简直是树林子呀!”而且实在的:即使并非树林子,也不失为种子在下巴和面颊上密密的抽了芽。他刮过脸,赶紧穿衣服,真的,他几乎是从裤子里跳出来的。到底穿好了;洒一点可伦香水,温暖的裹好了外套,走到街上去,还先用一条围巾小心的包住了面颊。他最初的出行——正如所有恢复了的病人一样——真有些像喜庆事。凡有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欣然微笑,连街上的房屋和农奴,但他们的态度,其实是显得很严紧的,其中的许多人,还已经打过他的兄弟一个耳刮子。他最初的访问,总该是知事。他在路上,起了各式各样的想头:忽而想到年青的金头发了,真的,他的空想实在有一点过度,他还自己笑起自己,自己戏弄起自己来了。他以这样的心情,忽然在知事的门前出现。他已经跨进了门口,刚要脱下外套来,门丁却突然走了过来,用这样的话吓了他一跳:“我受过命令,不放您进去!”
“怎的?你说什么?你不认得我吗?看清楚些!”乞乞科夫诧异着说。
“我是认得您的!我看见您也不只一两回了,”那门丁道。“只有你一个我不能放进去;别人都行,只有您不!”
“唔,怎么?为什么只有我不,为什么不?”
“是命令这么说;他总有他的缘故的,”门丁道,还添上一声“喳”,就摆出放肆模样,把他拦住,不再有先前巴结的给他脱外套时候那样殷勤的微笑了。他好像自己在想着:“哼!如果大人先生们不准你进门,那么你一定是个下等人!”
“奇怪!”乞乞科夫想,立刻去访审判厅长去;但厅长一见他的面,就非常狼狈,至于吃吃的讲不出两句话,大家说了些无谓的攀谈,弄得彼此都很窘。乞乞科夫走掉了,他在路上竭力的思索,要猜出厅长是什么的意见,他的话里含着怎样的意义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做到。他于是再去访别人:访警察局长,访副知事,访邮政局长,然而并不招待他,或者给他一种非常奇特的招待,说些莫明其妙的话,令人很发烦,要以为他们实在有点不清醒。他又访了一个人,还找着几个熟识者,想知道这变化的缘故,却仍然不得手。他仿佛半睡似的在街上徘徊,决不定是他自己发懵呢还是官员们失了神,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呢还是比梦更无味的,荒谬胡涂的真实。迟到晚上,已经黑下来了,他这才回到他高高兴兴的出了门的自己的旅馆去,叫人备茶,来排遣烦闷和无聊。他沈思的推察着他这奇怪的景况,斟出一杯茶来的时候,突然间,房门开处,走进他万料不到的罗士特来夫来了。
“俗谚里说过的,为朋友不怕路远,”那人大声说,除下了帽子。“我刚刚走过这里,看见你的窗子里还亮。‘他大约还没有睡觉,’我想,‘我得跑上去瞧一瞧。’阿唷!这可是好极了,你有茶,我很愿意喝一杯:今天吃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我的肚子里在造反了!给我装一筒烟罢。你的烟筒在那里?”
“我可是不吸烟的,”乞乞科夫不大理会的说。
“胡说,你是一个大瘾头的吸烟家,还当我不知道。喂!你的用人叫什么呀?喂,瓦赫拉米,听哪!”
“他不叫瓦赫拉米,他叫彼得尔希加。”
“怎么?你先前不有一个瓦赫拉米吗?”
“我这里可并没有!”乞乞科夫说。
“不错,真的。那是台累平的,他有一个瓦赫拉米。你想,台累平有多么好运道:他的婶娘和自己的儿子吵架,因为他和婢女结了婚,她就把全部财产都送给台累平了。这才有意思哩,如果我们这边有这样的一位婶娘,你知道,那才是好出息,对不对?告诉我,朋友,为什么你忽然这么的躱了起来,大家简直不再看见你了!我知道,你是在研究学术上的物事的,书也看的很多。(罗士特来夫从那里决定,我们的主角是在研究学术上的物事,而且书也看的很多的呢,我们只好声明我们的抱歉,可惜不能泄漏,然而乞乞科夫却更不能。)听哪,乞乞科夫!如果你单是看见……也就该有益于你那讽刺的精神了——(为什么乞乞科夫会有一种讽刺的精神呢——可惜也简直不明白。)你想想看,好朋友,新近在商人列哈且夫那里,我们去打牌,呵,可是笑得可以。贝来本全夫,就是和我同在那里的,总是说:‘如果乞乞科夫在这里,他就用得着这些了!’(乞乞科夫却一向没有和贝来本全夫见过面。)哦,招认罢,乖乖,那一回你可实在玩的没出息,你还记得吗,我们下棋的时候?我确是赢了的……然而你简直诓骗我!但是,妈的,我是不会恼的怎么久的。新近在厅长那里……哦,不错,我还得告诉你:市里是谁都和你决裂了!他们相信,你造假钞票……大家忽然都找着我——哪,我自然遮住你,好像一座山——我对他们说:我们是同学,我认识你的父亲;总而言之,我很很的骗了他们一下子!”
“我造假钞票?”乞乞科夫叫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但是你为什么也使他们这样的吃惊的?”罗士特来夫接着说。“他们实在是吓得半疯了:他们当你是侦探和强盗。——检事就因为受惊,死掉了……明天下葬。你预备去送吗?老实说,他们是怕新总督,还怕因为你再闹出什么故事来;关于总督,我自然是这样的意见,如果他太骄傲,太摆架子,和贵族们是弄不好的。贵族们要亲热,对不对?自然也可以躱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跳舞会也不开,然而这有什么用?更没有好处。但是,听哪,乞乞科夫,你可是真的在干危险事情呀!”
“怎样的危险事情?”乞乞科夫不安的回问道。
“哪,诱拐知事的女儿。老实说,我是料到了的,天在头上,我是料到了的!我在跳舞会上一看见你:‘哪!’我就心里想,‘乞乞科夫在这里还有缘故哩……’但是你没有眼睛;我从她那里简直找不出一点好处来。另外有,毕苦梭夫的亲戚,他的姊妹的女儿,那可是一个美人儿!这才可以说:就是一个出色!”
“你在说什么废话?谁要拐知事的女儿?你什么意思?”乞乞科夫不懂似的凝视着他,说。
“不要玩花样了,好朋友:好一个秘密大家!我明白的说出来罢,我就是为了这事,跑到你这里来的,要给你出一点力。我可以帮你结婚,并且把我的车子和马匹借给你去诱拐,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借我三千卢布。我正在一个没法的景况中,就是要用。”
在罗士特来夫的这些胡说白道之间,乞乞科夫擦了好几回眼睛,查考他是否在做梦。假钞票,知事的女儿的诱拐,原因该起于他的检事的死亡,新总督的到任,这些一切,都使他吃惊不小。“唉,糟了,如果是这样的情形,”他想,“我可迁延不得了,我应该赶紧走。”
他设法把罗士特来夫从速支使出去,立刻叫了绥里方来,命令他一到天亮就得准备妥当,因为明早六点钟就要从这市上出发。他又嘱咐他检查一遍,车子上是否添好了油,等等,等等。绥里方单是说:“知道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在门口站了一会,动也不动。主人又命令彼得尔希加立刻从卧床底下,拖出那积满了灰尘的箱子来,和那小子动手收拾他所有的物件;这并不费事,他只是什么都随手抛进箱子里面去:袜子,小衫,干净的和龌龊的衬衣,靴楦,一个日历之类。这些都收拾的很匆忙,因为他要在这一夜里全都整好,以免明天早上白费了时光。绥里方还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于是走掉了。以总算还在意料之中的谨慎和缓慢,把他那湿的长靴的印子留在踏坏了的梯级上,走下楼梯去。他在那里又站了不少的工夫,搔着后脑壳。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它所表示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懊恼和那里的一个也是身穿破皮袍,腰系破皮带的伙伴,明天同到什么御酒馆里去的约定,因此不成功;还是在这新地方已经发生了交情,舍不得一到黄昏,红小衫的青年们在宫女面前弹起巴罗拉加来,人们卸下白天的重担和疲劳,低声谈天时候的门前的伫立,和殷勤的握手——还是不过因为要离开那穿了皮袍,坐在那里的厨房里的炉边的暖热之处,京里才有的白菜汤和软馒头的同人,从新在雨雪之下,去受旅行的颠连和辛苦,所以觉得苦痛呢?这只有上帝知道——谁愿意猜,猜就是。俄国的人民一搔后脑壳,是表示着很多意思的。
译者注
编辑- ↑ 见第八章。——译者。
- ↑ 意即每年生一个女孩子或男孩子。——译者。
- ↑ Kopeikin即从戈贝克(Kopeika)化成,倘译意,可云“铜子氏”。——译者。
- ↑ 指俄法之战。——译者。
- ↑ Krasnoje,俄国的市名。一八一二年,俄军和法军曾在这附近大战。——译者。
- ↑ Leipzig,德国的市名,一八一三年,俄德联军曾在这附近和拿破仑军大战。——译者。
- ↑ Sheherazade,《一千一夜》(或称《天方夜谈》)里的市名。——译者。
- ↑ Semiramis,见于童话中的古代阿希利亚的首都。——译者。
- ↑ 那时在彼得堡的第一流的大饭店。——译者。
- ↑ Letha,希腊神话中的河名,由人间通到地府。——译者。
- ↑ St.Helena,拿破仑败后谪居的地方。——译者。
- ↑ 据约翰《默示录》说,世界末日,基督便将再临,而这之前,则必有反基督出现。这反基督,《默示录》称之为六六六,即“野兽的数目”。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进攻俄国时,俄国人便把“拿破仑”这字改写为含有数量意义的斯拉夫字,再拉到六六六去,说他就是反基督。——译者。
- ↑ 这是放在打扑伤上,使它吸血,藉以去瘀消肿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