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变纪略
江变纪略 作者:徐世溥 南明 |
卷一
编辑金声桓,左良玉部将也,本辽阳卫,应袭世职,以边资历杨枢辅嗣昌,史督师可法诸营,累陞至淮徐总兵官,寻隶左后队。
初,左既败绩襄樊,退保武昌,力不支,则图屯兵南都;癸未春,至池州,闻有备而还;久之复至武昌,徘徊楚东。乙酉春,闯贼又日夜东下,左帅恐,不能不徙,欲复趋南京而无名也,患之。时宏光帝立已半载,朝廷昏乱,马士英、阮大铖用事,出史可法于扬州,而杀北来崇祯先皇太子,人滋不服。久之都下纷纷言,所杀者乃王驸马子也,于真太子无与。东南日夜望真太子出而立之。左客胡以宁因献计,令为太子手诏,趣左帅入靖留都者,使客自北来,称太子有手书血诏付左,左佯受诏,为坛而哭,酒血誓师。内惮江楚督师侍郎袁继咸在九江,胡以宁旧与袁游,即遣以宁用太子旨给袁侍郎,会师部署三十六总兵,而东以江西属之金声桓。
左至,则袁所部吕督师,旧将郝效忠、郭云凤,乘袁左舟宴,焚掠九江。左兵即附之。良玉见城中火起,闻报曰:“左兵也。”即其舟中顿足呕血而死。
左死,军益乱。其子梦庚,竟劫袁与俱,下至芜湖,宏光帝已执矣。继咸随宏光北,其中军总兵官都督邓林奇死之。而左军三十六将皆降。
英王令左梦庚以父官率诸将入朝。金声桓不欲往,乃自请愿取江西以献,英王许之,即不遣一满兵而以江西专委声桓。声桓还师南向,与闯部降将王体忠合营西屯九江。
声桓宣言满兵旦夕至,马步二十馀万,日遣牌,谕江西速降即免屠城,一日牌十四五至。巡抚旷昭惧,解印而逃;诸有司搢绅士民则皆走江城,内外一空。
六月初四日,乡约遂偕市井诸士类迎金督镇于九江,初不知有王体忠也。十九日,声桓至,乃有诸生数十人迎于江干。声桓戴方巾,被青纱金缕酒线蝴蝶披风,受诸生廷参于舟前。廷参者,初见即跪,跪已起揖乃拜,复起揖再拜而止。声桓故武人,被轻衫骤受文谒,以唾手得江西,喜殊不自胜,左右顾从者,当如何答礼,且笑且抠,引诸生起,口中谦让喃喃,有所云而无其辞,颊延坠缩如丝。迎者及其从官皆掩口而笑。当时闻者知其无足与矣。恐有伏兵,徘徊久之,乃入城。
体忠忿江城无人迎之,入则与金氏分营而居:城以东者为王城,以西者金城。金所分,当都会喧阗处,官府甲第卒焉。其偏裨弟族又多因得分据华剧,网罗乡城诸富家,诛铲未逃诸豪暴略尽,以渐便宜署置有司官属矣。阴念:“江西迎我,特以清兵声势,而我甲仗士马精强,逊王氏远甚。”体忠亦不大诛掠,人心渐有王氏,欲计除之,未有以发,会八月二十五日剃发令至,实其叔号称十大爷者赍文以来;令下三日,未有应者。声桓曰:“此王兵为梗也。”明日请体忠计事,即其揖时刺之。
尸出,王兵大扰,攻金氏,烧德胜门,又烧章江门,格斗三日。诸金各率其精兵巷战,杀伤略相当。王氏老营兵私计,溃散无归,且新去无主,即外据州府,势不能久独立。声桓谍知其语,且战且招降,而以王氏兵属体忠旧掌军鼓号筒者旗牌王得仁,军中所谓“王杂毛”也。江西自是尽为金兵矣。
声桓以江西据江南上游,西控楚,南通闽越,得江西则东南要害居其大半,而声桓未费满州一矢斗粮,孤军传檄,取十三府,七十二州县,数千里地拱手归之新朝。计大清入塞以来,功未有高于己者。意望旦夕封公王,次亦不失侯耳。收江疏还,乃以副总兵提督江西军务事,视旧官更贬。得报,气沮,大非所望也。
是时,明唐王已起福建,改元隆武。以杨廷麟为相,督师取江西,万元吉为兵部尚书,督师镇赣州。明年八月,隆武败于江州。十月,赣州破,两督师皆死之。诸尝在闽授官,得脱归者,往往有隆武及阁部诸札付。然见声桓方恣杀明人士,诸凡年十五以上及有病者未剃与告反及诬官闽者,辄杀之;非有故而家质中百金以上,辄诬以通明,使有司论杀之,没其财产;十三郡人人莫必其命。是以游士莫敢言自外归。
金氏威震闽楚。巡抚李翔凤死,声桓益骄,乃大治宫室,以明都司署为帅府,役夫万馀人,穷高极壮:避暑之室,舂白瓷屑为尘恶壁,倚者如冰;阿阁曲房,层毡为墁,覆以绛缯,履之若绵,尝病,思食虎,即令环西山,勒三日得虎,而果得虎以脯。诸所为侈纵类是也。乃其胸中恚郁异甚,故灭裂,极意为荒暴如此。
然声桓为人阴狠,能箝噤不泄,方南顾明微,内惎清盛,欲待四方有起者,因而自立。自李巡抚死,北来有司益多挫之。王得仁亦望为提督总兵而不得,意颇怏怏,又屡受折辱。得仁本起群盗,从闯营,未尝有坚阵,性犷躁,不能无恶言。或曰:“天下事大定矣,顾君命当侯否耳。富贵自有时,君其忍之。”得仁益愤,则招致方士,起宫观,煆金银,以万金使丹客宗超一开天宝洞,将以立坛,请致物怪,檄罡雷,役使丁甲神将,为百胜天符军法。所居,故宜春管理王府也,深八九重,畜伶优,教歌儿数十人。私居时时戴明制便衣冠,于最后堂张饮,数令伶人演郭子仪、韩世忠故事。由是金、王两家怨辞稍稍闻于外。
自赣州未破也,万督师尝遣间使密诱声桓使反。万从武陵杨枢辅西征时,尝与声桓相识于左营故也。声桓得书不报。间使去,乃遣人捕万仆箐华,械系于庭;夜深,解其缚,与善饮食,劳苦问督师起居,殷勤甚厚;未明而纵之。万死后,箐华亦间泄其语。
诸归客闭匿既久,虑人操其踪迹,闻已确有间,往往各缘所知,私觌两人,其始本图聊免祸耳。诸栗竞喜事者,乃妄意立功名,辄时时微言杨万未死,隆武尚在也;反餂知两家怨不得封意,则间自露其关防札印,乃言:“隆武屡有手诏,许公能以江西归明者,即举江西封公,亦尝达一二乎?”
未几,江城人士走诸金门下者,受意为声桓立生祠。祠成塑像,而请其冠服之式。声桓令塑为华阳巾而羽衣。舁像入祠,观者强手齚舌。而声桓者益意得。初声桓本故以此探明虚实,而归客亦因极口诡声桓,言明复大聚,且阿意调“先授侯印,令公举江西,待收京,且分天下而王之。”声桓日闻此言,况阴与万督师前语相应,不能不喜且信。而说者久久亦真自以为中兴果可指期待也。
后巡抚章于天至,遇诸将益倨,日从诸将索珍宝奇货,呼声桓曰“金副总”,得仁曰“王把总”。先此两人在外,固已自称“都督”、“副总”,以自文于偏裨矣,至是,其部伍亦骇。
一日,章巡抚宴布政司。堂铺旃,席地各取银管吸烟,已递火,不及诸将,解腰刀割炙蹄,又独与文官饮食。自声桓而下,皆坐旃外。酒半,嘻笑顾视曰:“王得仁,汝欲反耶?”是日得仁归,大愧而愤甚。声桓亦无色,俯首亸鞭还帅府。
七月,得仁提兵如建昌,章于天差官票追其饷三十万,得仁大怒,捶案大呼曰:“我王流贼也!大明崇祯皇帝为我逼死,汝不知耶!语汝官,无饷可得,杠则有之!”声如嘶吼,目睛皆出,敲其差官三十杠曰:“寄章于天,此三十万饷银也!”声桓闻之,谓其客曰:“王家儿急矣!所遣请印陈大生等数辈皆不还,奈何?”
丹客宗超一弟子黎士广者,亦轻忄昌喜事,旧与左右往来,其邻胡叟有门人官隆武者,黎从买札付为官,即因为转卖,以营致喜事少年;又雅游于金客黄人龙之门,即因人龙自荐于声桓曰:“若辈非能得之,明兵虽大聚,独我知隆武主所在耳。公诚无爱厚费,资我以往,可期而至也。”声桓曰:“顾汝归,如何而酬汝,且功名本共之。”居有间,黎生及胡尔音夜袖两印入帅府,一为镇江侯,一为维新伯,篆皆柳叶文;又玉印一,上刻文小篆曰:“精忠报国,”玉亦美甚;曰:“此上所私赐也。”声桓喜甚,日挂腕间。八月,得仁归自建昌,声桓举印畀之,且扬腕笑,示其刚卯。得仁曰:“可矣!”声桓曰:“待赵旗鼓归而议之。我闻乌金王为何腾蛟所败,已使赵旗鼓往贺且觇何得擒王否也。”赵旗鼓还,盛言乌金不过小失利,今且大破明兵于宝庆,会胡以宁亦死〈(以宁为人有口,敢主断。陈大生、黎士广等虽入幕,特伺候附会意指耳。先所泄王氏演韩郭诸克捷戏及使人请祠像服式,皆以宁启之也)〉。
以宁死,诸客并狐疑相伏,二人以故按不发。已而巡按董学成亦觉金、王谋反有端,屡扬言欲奏闻,而索得仁歌儿;得仁恐与之歌儿,则居家状泄有验,坚不肯与。于天又从索金玉杯匜、水犀、腽肭脐;得仁实无海物,益滋其怒,日夜诸匠为旗帜、炼火器、制鞍甲。戊子正月既望,章于天率内丁数十骑忽如瑞州捕掠诸豪富,索钱财,无状甚。或谓得仁:“此恐非为索财贿也。前有满兵数十骑,不知所往,恐其伏瑞州,待抚按定议而发。脱有尺一诏,出不意,公等且见擒。”得仁益急。
正月晦万寿节。二十六日壬戌,官将夜习仪于上兰寺,得仁伏军甲而往,上甬道,努喙睨声桓曰:“如何?”声桓摇首。是夕未发,习拜如仪,文武官各罢散。得仁归,尽夜部勒全营,然未得声桓诣。癸亥五鼓,谒声桓,声桓不出,使其子出见之。得仁自未将兵时,业父事声桓矣。及其子出,厉声调曰:“大哥响马,既出身从流贼,得伯不能作,即死;汝爹已侯,当死,今日不出为侯,亦死。”声桓心薄侯不欲,又事急,度不能再遣人邀易爵于明。其子入报,乃曰:“为侯不为侯,皆死;然则为公耳。”声桓许之,曰:“可!爹为公,咎为侯!”遂反。
天明,七门不开,绞杀董巡按于帅府西,绞杀湖西成守道于帅府南,尽捕杀司道府县官诸兵,民戴蒲帽者辄射之。自是城中委弃缨笠,积道旁如山。
得仁遣人邀擒章于天于江中。声桓使人迎宏光阁臣姜曰广于浠湖里第,以其门生故里多人任南北者皆有,故迎与共事,资号召也。出告示安民,称隆武四年;金声桓称豫国公;王得仁称建武侯;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姜曰广称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三衔;皆兼吏兵部尚书,皆称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大略谓“劳苦功高,不惟无寸功之见录,反受有司之百凌,血气难平,不得已效命原主”云云。
于是以声桓中军官宋奎光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声桓所委守道黄人龙为总督川,陜、山东、山西、河南五省兵部侍郎;声桓初入江西时观变前锋刘一鹏为汉城侯;胡以宁前死,使其十二岁子为进贤伯;诸金皆为都督;得仁妇弟黄天雷为兵部侍郎锦衣卫同知;金幕书记吴尊周为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王幕书记陈芳为巡抚江西佥都御史。司道抚院各属堂佐,皆其幕客也。
时服色变易已久,仓猝求冠带不能具,尽取之优伶箱中。一时官府皆纱帽、皂靴、白杨绯、蓝元青盘领衫袍、鹤雁雉翟狮虎白泽补服、金银犀玉各钑花带、素带伞、飘檐轿,唱道威仪如他日。乡民扶携拥街巷,艳观啧啧,惟视其翅间前后皆秃无鬓,以此征异。
内外寮署遍布私人,而诸客首言明事者录并不及,惟陈大生、黎士广、林亮数人得部曹而已。其有真宦闽归而不愿者,声桓则又坐以观望,矫诏加衔,勒令为官。欲因劫聚义旅,观其强弱。诸客既失望,亦各称目衔级,出所藏隆武阁部督府札付散卖颁给。欲罗萃山泽以自树,常别为一军。由是职方监纪,交错于道矣。然时得大书姓名,往来交谒而已。非是豫国建武府售者,诸将亦不为礼,不能把权射金钱。
黄天雷者,妹有殊色,得仁为之心死,而王体忠亦欲之,故构体忠于声桓,杀之而夺其军,以纳其妹,于得仁怂恿也。天雷妹以不良死,已而追怜悔之,乃厚遇天雷。凡事咨而行,故营中诸客皆关黄舅爷。黄年少,亦能折节奔走,求官者皆就黄锦衣侍郎,以归建武;建武之门几倾。豫国金声桓性素忌,见王氏日盛,由此内恶王氏。而得仁见诸客卖官聚众,亦恶其分利挠权,即又嫉诸说客义师。
得仁巡城,忽取襆头。盖其平日所见优伶演扮古公侯、丞相,冠皆襆头云耳,无纱帽者。不知明制,襆头公服也,朝参公座,凡公事自府部至丞簿皆得戴之。既取至,于是其城巡也,纱帽而出,襆头而还,展角又偏,头匡宽过额。见者皆匿笑不禁。诸客传相哗噱,又引旧制府部不同衔,窃议“王侯舅侍郎即不当锦衣,锦衣即不当侍郎。”此两语流闻,则王、黄益怒。姜冢辅亦恶其非制科而皆自居以进士官也,出示诟之。公侯逐客之意遂决。
当此之时,金、王两门下乃有一侯、一伯、一巡抚、三侍郎、两御史、二十馀都督,而诸自称隆武郎中员外监纪者,自陈大生等,皆囊头箱胫。轻者榜掠笞挞,臀无完肤,蓬头垢面,跛躄出国门而去。
旬日之间,公侯义客分为三旅,所遣迎隆武驾丁时遇辈,趑趄道中莫前,实不知所在,或曰邵武,或曰安远,并支吾不验。两人亦觉其诈,然事已举。微闻南来人言隆武已死,明诸臣复拥立桂王于广东也,改元永历,即为隆武禅诏进诸官秩,有差告示文移更署永历二年。然声桓意终疑;又谋求益王子立为世子以监国。诸事隆武而尝为鲁王官者,因亦各谋寻迎鲁王而戴之。搢绅有识者,见国中举动如此,各各引归,转相告戒勿出。
东路义旅督师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铨到城,一日,并引兵还。城中独姜太保在位陪金公王侯调剂兵食而已。
永历二年之前一日二月庚午,建武侯西征九江,胡以宁从兄胡淡诣军门说曰:“君侯拥精骑数十万指麾,顾盼反清为明,冠带之伦,欢呼动地,今闻所在,莫不结牦刺网以待。以下九江,奚啻拉朽?若能乘破竹之势,以清兵旗号服色顺流而下,扬言章抚院请救者,江南必开门纳君,其将吏文武可以立擒。遂更旗帜,播年号,祭告陵寝,腾檄山东,中原必闻风响应,大河南北,西及山陜,其谁得而为清有也?”得仁咤其言。到九江,不移时而破之。珍其卤获,自部送还。金亦忌王。
北伐时数遣使归以淡谋赞声桓,坐客皆曰:“此上策也。若西取武汉,连衡郧襄,与湖南何氏鼎足相投,此为中策。万一不然,攻城破邑,所过不留,重为流寇,此出下策。虽然,审能如是,竟亦不失中策。待永历帅六师,堂堂正正而后北伐,清兵猝至,婴城自守,则无策也。”声桓顾人龙曰:“策如是,宜何从?”奎光曰:“从上策未晚也。”人龙曰:“三策皆非也。不闻宁王之事乎?赣州高氏在彼。”声桓愕然问故。人龙曰:“昔者明有宁王,名曰宸濠,反于江西,以不备赣州,故为赣州巡抚王守仁所擒也。”声桓心动,立议伐赣,然忌王氏专制,会城协与偕往。
三月丙辰,乃出师。骑步舳舻,旌旗辎重,水、陆亘三日不断。使使先赍册印封高进库,谕以利害;进库初无意斗,及见书,大怒曰:“金皇帝耶?安敢侯吾!且永历安在?”使者不能答。遂勒兵出战。声桓使副将白朝佐冲之,曰:“战酣来助。”朝佐者,本铁岭骁将,为声桓刺王体忠者也;前破建昌,得金银五十万,声桓出师时索之,朝佐不与,日久尽矣。及与高氏战,追奔数十里,径至城下,高师窘甚。白战亦倦,使人视太军尚去二十里,朝佐怒曰:“此为彼五十万,欲致我死地也。”收军归南昌,削发为僧。高得复入城守。金王全军相持七十馀日。
会城空虚,陈芳、吴尊周等徒取其官,兵民独倚宋奎光、黄天雷为重。四月二十八日,九江破。报至城下,内外皆走。车一辆,舟一渡,索雇值数金,如乙酉初,虽斩之不能禁。
卷二
编辑五月初七日辛未,七百骑至石头口,传为鲍瑞王兵,又曰九江裨将吴高败兵。及见其红缨白帐,始议筑城。明日,西岸哭声震野,铁骑满西山矣。大队从东路走南昌,而以偏师先从麦源青岚诸道搜西山而后出,故未下营,已血刃数十里。
癸酉,声桓兄金成功纳降,许为内应,奎光闻,杀之。是夜,尽撤城外屋庐,不及撤者焚之,火光烛天。王营裨将贡鳌以其军叛,斩关竟出。而黄天雷未之知也。
报至赣州,声桓大恐,虞高兵尾之,故秘不传,从容撤还。十五日,前队至生米,闻清兵有十馀骑放掠,其将以为易与,使数十人趋之争利,踹冷口桥,桥板朽断,溺死十馀人。讹惊传为清兵所败。后舟即扬帆还。
十九日,金王大队乃至,与清兵接战于北沙,败之,获其大炮三。声桓与姜冢辅盛服祓而迎之,罩以丹帛,鼓吹舁至德胜门郛中。声桓有骄色,遂勒兵入城。独郭天才以为不可,而屯营西岸。
大兵射书城中,以布丈二、瓜子斗与之为隐,城中莫能解者。声桓、得仁亦射书招大兵降。或曰:“未大捷,而说人降,听乎?”
六月三日,得仁悉其精兵攻清垒,兵未集,清兵横出遮之,大败于七里街。
清兵虽胜,而素畏王勇名,甚虑其袭之军中,时时夜惊曰:“王杂毛来也!”得仁生而腮二毛,故“杂毛”之称闻于南北。越十馀日,竟城守莫敢出。
大将军固山额真谭泰乃行营掘濠沟,筑土城,东自王家渡,属灌城,西自鸡笼山及生米。尽驱所掳丁壮老弱掘濠负土,妇女老丑者亦荷畚锸。为濠率深二丈,馀广如之。远近伐山木,拆屋取其栋枋梁楣,大柯长干作排栅以为沟缘。又掘冢墓,斫棺倾尸,及未葬者悉枭之,取其匡廓墙翣以为濠。溽暑督工不停晷,上曝旁蒸,死者无虑十馀万,死即弃尸沟中,臭闻数十里,蝇鸟日盘飞蔽天。又役俘掳为浮沟于章江,以凌风涛,自东及西,广袤七里,上起文家坊,下至杨子洲,凡为三桥。章江故深险,而所造三桥,上直矶,中当迥洑,下当湍驶,皆没水置石,下桩为基,度及沙面且丈馀之土,乃更累木叠石。叠至与水面平,而后絙船墁板,加土重栈楯为桥。死者又数十万。会天旱水涸,功亦竟就。
盖天启时,有广信周生者,善布施,贪福利,尝与宗室议论谋造浮桥于章江,时人皆以为狂,咨之硕师老匠,以为虽费百亿万金无益也。而大兵为辄成之。附郭东西周迥数十里间,田禾、山木、卢舍、邱墓,一望殆尽矣。
其留筑土城在营丁壮,率日与糜一飧,半凑水,莫能名其为沟池、井泉何等也。薪刍无远近,辰出申还,疲病死者十七八。妇女各旗分取之,同营者叠嬲无昼夜。三伏溽炎,或旬月不得一盥拭。除所杀及道死、水死、自经死,而在营者亦十馀万,所食牛豕,皆沸汤微𪹯而已。饱食湿卧,自愿在营而死者,亦十七八。而先至之兵,已各私载卤获,连轲而下,所掠男女一并斤卖。其初有不愿死者,望城破或胜,庶几生还;至是知见掠转卖,长与乡里辞也,莫不悲号动天,奋身决赴。浮尸蔽江,天为厉霾。
而自昌邑吴城下至仪扬,舢舻货物,滟湛千馀里。于是河淮南北骁悍亡命之徒,莫不忻健,愿死江西而厉餍焉。非从固山额真来、而继至从军括掠满志愿者,莫能数。
固山额真营蒲子塘,距永和门六七里,筑高台于永和门东二里,高十馀丈。登台望城中,市贸往来,独行偶语,一一尽见。独留惠民门濠侧数十丈不围,纵其出入,亦藉以俘掠。
城中情状:吴尊周托请广兵而去,诸将先后各托请援去。敦天才屯西岸,五战三胜,见城中无出战意,亦撤营去,所遣购米,运硝黄、刍油先后数百艘,见为大兵横江夹岸追击,六月二十一日西烧生米,东烧河泊所,明日烧市𣿭,七月初六日烧黄土墩,八月初十日洗松湖,水遮陆藏,无一人还报者。
而得仁方娶武都司女为继室,锦绮金宝,筐篚万千,以为聘币。亲迎之日,绣旆帷灯,香燎历乱,鼓乐前后,导从溢街巷。城外高台望见,大怪其缤纷暇豫异常,但妄意以为饬降,竟莫拟及建武侯娶妇也。笙吹方喧,忽大声震天,火光数十道,拥黑云大如车轮,飞堕城中。哄曰:“城奔!”举国狂走,相蹈藉赴池井死者无算。是时也,顷刻几溃,已而寂然。歌鼓复作,众乃稍定。晡时得铅弹于淡台祠东,秤之其重八斤,盖城外炮核,先时大若车毂之云者也。
自建武新婚炮惊,酒荒日甚,城中兵相率酺醵,纵歌舞,穷夜累日。声桓面色如土,嚄恨而已。诸将裨禀问,百不一应,惟日责姜太保,令其遣客间道出城,号召四乡起义。殷国桢请行,胡淡书入,曰:“国中拥百万精兵,不能出寸步,日夜荒宴,而眼穿外援。淡非辞难者,故敢与相国诀。自金氏入城,朘富良、诛锄贞烈几尽;刘天驷家钞,西山解体;胡奇伟擒至,李翔凤欲释而金卒斩之,庾岭以南腐心;郭应铨兄弟不返,吉安恨之到今;支解曾亨应父子,临汝莫不咬齿。王氏杨万同时起事者,宿怨畏遍四维矣。且公以附金王而起者为义乎,不附金王者义乎?天下方乱,雄鸷并起,强者自立,弱者因人。夫戴旧主,称宗国,此固忠义士所极愿望,而亦能者风动之资也。今之确乎岿然不与畔援为伍者,独陈九思孤军五年百战,即今两家归正,彼前一收祁门,旋还师候驾,卒未尝通聘币介尺素于二氏也。其受命隆武者,揭司马,傅詹事,前入国门,已厌见其所为而去。自馀不过群盗假义名以行。盗之魁杰若蔡全才,邓参三辈,前已为金氏荡灭。馀众闻大兵至各先散保妻子。金之心腹独张起祚起幕客守郡,宜图得当以报。而瑞州阑僻,不能有所为。邓云龙以五千岁议,深召乌合崎岖武宁溪谷间,望屋掠烟,实群盗耳,以当北兵如振落,虽万众何益?且即令义士如云,见前者摧折僇辱如此,稍有志识,莫不饮恨祝亡!今假徒年号,种怨自恣在前,上无真主而欲使气节之士为金、王出死力,其谁听之!相国孤城瓦注,一叶闭目,不见泰山,岂知重𬮱之外,所在白骨如邱!陵环南新,附郭百里,村烟断灭,人之不存,兵于有何!相国无庸谈义兵为也!”姜读竟,默然良久曰:“吾悔不用某言。”豫国来讯起义若何,但日与为期,言待援兵至集而已。
城中斗米渐至售一金,宋奎光忧之,以死劝背城一战,欲独将其家丁开门以赴清营死之,终不能得,念诸将人人异趣,不足与谋,独庶几神道可以威众。而德胜门中关王庙向有酬赛神羊、神马:羊能怪,最闻;马朝自出就水草,夕还庙,调驯殊畜而未尝有试鞍勒者。奎光一日早起,使备香醴,疾趋德胜门,扬言曰:“夜者关帝见梦,赐吾马以破敌,今趣往领。”遂入庙握马鬃,不鞍而驰之。三十六营兵将七门四民皆惊,愿听约束,从宋都督出战。而金王终欲待外援夹击,奎光计复不行。
城中斗米至六金,有狂僧大言于行,云能解围破敌,自言其名曰摩诃般若。声桓欲验其术,乃请以米五升试散兵民,自辰至酉,阖城沾足,由是骇服,共愿推拜以为国师。自豫国建武而下,至厮养佣丐,无不倾心顶礼者。令文武兵民皆蔬水斋戒,而摩诃般若饮酒食肉自如。每日阖城手香,随国师环绕七门各衢市,诵摩诃般若三匝。期以每夜出城破敌,令军士无持寸刃,独用苇炬数千百竿缚之,人持一炬,爇四端,豫国建武亲挟竹批,率师纵马,大呼冲阵,即破矣。得仁觉其诈,然声桓犹惑之。人龙乃称病佯狂,声桓为求救于国师,摩诃般若曰:“咦!吾已知之,彼私饮御妇,天帝罚令尔。我行救之。”遂偕往之,人龙故狂言如初。豫国戒左右缚之,具刑考鞫,摩诃般若曰:“我北来巡按江西御史也,入为间,今何言!”遂磔之。是日并杀章于天,解太保印。更以文武兵饷内外军事尽听全鸣时指麾。全鸣时为都督,内外军务吏、兵户部三尚书、太子太师,赐尚方剑便宜行事。
城中升米二金矣。固山额真闻之,知其穷也,以米二石使人呼于城下,缒而馈之。豫国报以冬笋百斤,金橘一石。固山亦笈称其能答。至是百姓皆呼愿出城从公侯一舍命决战。声桓得仁终望外粮来继。
城中薪亦尽,拆屋以炊,自荒静闿阓渐至衢弄,渐至官廨寺寮。启视官仓,米发者十已空七。或曰:“此摩诃般若术所销摄。”或曰:“摩诃般若本无术,时感神鸟之事,侥幸取,不皆富贵;妖由人兴,物或凭之,彼亦不知所以能然,数尽而败。”或曰:“实为间,小有术,但能鬼物为耗耳。”
而各营宿富裨伍私囷窌亦尽,城中米至六百金一石。有反捷重户桄数千金而死者。禽畜草根木实悉尽,遂杀人而食,东北一偶,拆屋最先,废宅往往生雀麦,饥人将以食。得仁犹称瑞曰:“此天贻我也。”国中非十五成群不敢行,交衢直巷先有了者,以隐为号,曰“雄鸡也”,即男;“伏雌也”,即妇;曰:“有翅”,即带刀者;曰:“无翅”,即无器;曰“有尾”者,即群行;曰“无尾”,即独行者。闻无“翅”与“尾”者,即共出擒而杀之。其始独兵食老弱及病者,渐乃择人而食。民剥鼓皮韡筒之属既尽,亦复群聚掠兵为粮。后更不择人而食,至父子、夫妇相啖矣。日望外援外饷济师,且曰春水涨必退,讫至全城为酰。城破后,廨宇存者,人脂薰髆尚充牣云。
谭固山知转饷路绝,因得以从容西南逐张启昌,西北降邓云龙,而杀五千人;北剿余应桂吴江于都昌,东收湖盗涂麒,西破丁家塘土砦;馀什伯为聚未成者,林亮、殷国桢辈,次第擒散。
胡淡愤国中所为不中,以为两人不足惜,而徒沮中原之气,病膈噎死。其二子亦为大兵擒斩。百姓转复归输粮贩鬻,为大兵耳目。几月以后,牛酒蔬菜日至安坐而收其毙。然王氏火器悍精且多,清兵攻城,亦数为所困。全鸣时莅事,众志一新。全亦能军善守,故前后相持至八月阅。
副将杨国柱私降江南,运红夷大炮至。己丑正月十九日,尽日力攻,声闻百馀里,山谷皆震。亭午,城始破。金声桓衣其银甲宝铤赴帅府荷池死。王得仁突围至德胜门,兵塞不能前,三出三入,击杀数百人,被执,支解。宋奎光城破后,二日得之于城西空舍,擒见固山,谕之降,不屈,乃杀之。陈芳、黄人龙,皆死乱兵中。馀诸将不知死状者,大率皆为人所食也。
声桓病思食虎时,使人问死生于八角庙汉将军番君梅𫓶之神,神曰:“死存浮沤”,应在验于荷池。得仁突围出入,遭之者无不殊死,与谭固山马首再相值,而不识其为大将军,岂非天哉?姜旧辅儒衣冠,死于偰家池。馀兵以次降走矣。
此江右一时公侯将相之梗概也。人臣非甚顽薄,无不望其国中兴者;顾知其可为而为之,与不知其不可为而为者,才与识异。要以武侯文山之诚,兼汾阳临淮之福,尽瘁以事,生死置之度外,犹惧不济;今轻侠不本正义,茍且趋功名,不顾以亿万侥幸,且冀后世可欺,谓如陆贾之调和将相,齐名平勃,欲格天得乎?古受降招叛者,皆垂成或半,而特借之以为全力,若汉高英布周殷之事是也。今江右之难,以金叛始,亦以金叛终,彼𧪌𧪌无论。乃宿称老成沈毅者,不思身不蹑半垒一城,无尺寸以制人,死命不免,亦借游诸区区,欲仗掉舌之功,使畜头人鸣,庶他方尤而效之,成其瓦解;卒之以叛易叛,于事无济而身名俱灭。虽事济名遂,然后世犹不免以排阖之徒同类而称之也。君子哀之。
初姜旧辅之出也,道过江上,使人邀汉儒裔俱出,辞曰:“某三年不入国门,久无本朝冠服,今惭见长者,何言入郭!”后数属人来邀,曰:“必致之。”乃入城,谒之于故第,相见慰藉,娓娓道故,叙一事不可断如曩时。日午,客饥,风且起,欲西还,因起辞去。姜曰:“止!请兄来,固欲有报也。”即谬曰:“适仓卒待更端久,乃忘正语。”曰:“何语?”曰:“两言耳:国家中兴之喜忘贺,师相再造之功忘谢也!”立踧踖曰:“是何言!是何言!吾所谓当其时则无贱母以子贵舁而作太上皇者也。于今为之,当若何!”因复坐,请问曰:“明之所以失天下,非左与闯耶?金则左孽,王乃闯役。公与侯安所授之哉?十日之间,年号两易,名虽归明,实叛清耳。今擅除爵,恣杀人,管利权,大更张如此!若明有主,不待命如此,是僭也。若其无隆武、永历而如此为之,是伪也。僭、伪二者,春秋之所不许,相国纵与同事无后衅,后世论史谓姜公何如人?且两家与诸客,一以封拜,一以陶明,彼此互相愚以成其变。而究也,实为两人所用。年号甫更,门迹已扫,今且内相猜忌,公能亲于建武之与豫国乎?能则揽其兵柄,退称旧辅,缟素待罪,以告天下,令其惭而听我,竭心力为之。不济则死,不能则引身而退,归耕田野可耳!”言毕辞去。姜旧辅后竟不能克如其言,以致身虽死,而名不彰,可慨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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