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變紀略
作者:徐世溥 南明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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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聲桓,左良玉部將也,本遼陽衛,應襲世職,以邊資歷楊樞輔嗣昌,史督師可法諸營,累陞至淮徐總兵官,尋隸左後隊。

初,左既敗績襄樊,退保武昌,力不支,則圖屯兵南都;癸未春,至池州,聞有備而還;久之復至武昌,徘徊楚東。乙酉春,闖賊又日夜東下,左帥恐,不能不徙,欲復趨南京而無名也,患之。時宏光帝立已半載,朝廷昏亂,馬士英、阮大鋮用事,出史可法於揚州,而殺北來崇禎先皇太子,人滋不服。久之都下紛紛言,所殺者乃王駙馬子也,於真太子無與。東南日夜望真太子出而立之。左客胡以寧因獻計,令為太子手詔,趣左帥入靖留都者,使客自北來,稱太子有手書血詔付左,左佯受詔,為壇而哭,酒血誓師。內憚江楚督師侍郎袁繼咸在九江,胡以寧舊與袁遊,即遣以寧用太子旨給袁侍郎,會師部署三十六總兵,而東以江西屬之金聲桓。

左至,則袁所部呂督師,舊將郝效忠、郭雲鳳,乘袁左舟宴,焚掠九江。左兵即附之。良玉見城中火起,聞報曰:「左兵也。」即其舟中頓足嘔血而死。

左死,軍益亂。其子夢庚,竟劫袁與俱,下至蕪湖,宏光帝已執矣。繼咸隨宏光北,其中軍總兵官都督鄧林奇死之。而左軍三十六將皆降。

英王令左夢庚以父官率諸將入朝。金聲桓不欲往,乃自請願取江西以獻,英王許之,即不遣一滿兵而以江西專委聲桓。聲桓還師南向,與闖部降將王體忠合營西屯九江。

聲桓宣言滿兵旦夕至,馬步二十餘萬,日遣牌,諭江西速降即免屠城,一日牌十四五至。巡撫曠昭懼,解印而逃;諸有司搢紳士民則皆走江城,內外一空。

六月初四日,鄉約遂偕市井諸士類迎金督鎮於九江,初不知有王體忠也。十九日,聲桓至,乃有諸生數十人迎於江干。聲桓戴方巾,被青紗金縷酒線蝴蝶披風,受諸生廷參於舟前。廷參者,初見即跪,跪已起揖乃拜,復起揖再拜而止。聲桓故武人,被輕衫驟受文謁,以唾手得江西,喜殊不自勝,左右顧從者,當如何答禮,且笑且摳,引諸生起,口中謙讓喃喃,有所云而無其辭,頰延墜縮如絲。迎者及其從官皆掩口而笑。當時聞者知其無足與矣。恐有伏兵,徘徊久之,乃入城。

體忠忿江城無人迎之,入則與金氏分營而居:城以東者為王城,以西者金城。金所分,當都會喧闐處,官府甲第卒焉。其偏裨弟族又多因得分據華劇,網羅鄉城諸富家,誅鏟未逃諸豪暴略盡,以漸便宜署置有司官屬矣。陰念:「江西迎我,特以清兵聲勢,而我甲仗士馬精強,遜王氏遠甚。」體忠亦不大誅掠,人心漸有王氏,欲計除之,未有以發,會八月二十五日剃髮令至,實其叔號稱十大爺者賫文以來;令下三日,未有應者。聲桓曰:「此王兵為梗也。」明日請體忠計事,即其揖時刺之。

屍出,王兵大擾,攻金氏,燒德勝門,又燒章江門,格鬪三日。諸金各率其精兵巷戰,殺傷略相當。王氏老營兵私計,潰散無歸,且新去無主,即外據州府,勢不能久獨立。聲桓諜知其語,且戰且招降,而以王氏兵屬體忠舊掌軍鼓號筒者旗牌王得仁,軍中所謂「王雜毛」也。江西自是盡為金兵矣。

聲桓以江西據江南上遊,西控楚,南通閩越,得江西則東南要害居其大半,而聲桓未費滿州一矢鬥糧,孤軍傳檄,取十三府,七十二州縣,數千里地拱手歸之新朝。計大清入塞以來,功未有高於己者。意望旦夕封公王,次亦不失侯耳。收江疏還,乃以副總兵提督江西軍務事,視舊官更貶。得報,氣沮,大非所望也。

是時,明唐王已起福建,改元隆武。以楊廷麟為相,督師取江西,萬元吉為兵部尚書,督師鎮贛州。明年八月,隆武敗於江州。十月,贛州破,兩督師皆死之。諸嘗在閩授官,得脫歸者,往往有隆武及閣部諸劄付。然見聲桓方恣殺明人士,諸凡年十五以上及有病者未剃與告反及誣官閩者,輒殺之;非有故而家質中百金以上,輒誣以通明,使有司論殺之,沒其財產;十三郡人人莫必其命。是以遊士莫敢言自外歸。

金氏威震閩楚。巡撫李翔鳳死,聲桓益驕,乃大治宮室,以明都司署為帥府,役夫萬餘人,窮高極壯:避暑之室,舂白瓷屑為塵惡壁,倚者如冰;阿閣曲房,層氈為墁,覆以絳繒,履之若綿,嘗病,思食虎,即令環西山,勒三日得虎,而果得虎以脯。諸所為侈縱類是也。乃其胸中恚郁異甚,故滅裂,極意為荒暴如此。

然聲桓為人陰狠,能箝噤不泄,方南顧明微,內清盛,欲待四方有起者,因而自立。自李巡撫死,北來有司益多挫之。王得仁亦望為提督總兵而不得,意頗怏怏,又屢受折辱。得仁本起羣盜,從闖營,未嘗有堅陣,性獷躁,不能無惡言。或曰:「天下事大定矣,顧君命當侯否耳。富貴自有時,君其忍之。」得仁益憤,則招致方士,起宮觀,煆金銀,以萬金使丹客宗超一開天寶洞,將以立壇,請致物怪,檄罡雷,役使丁甲神將,為百勝天符軍法。所居,故宜春管理王府也,深八九重,畜伶優,教歌兒數十人。私居時時戴明制便衣冠,於最後堂張飲,數令伶人演郭子儀、韓世忠故事。由是金、王兩家怨辭稍稍聞於外。

自贛州未破也,萬督師嘗遣間使密誘聲桓使反。萬從武陵楊樞輔西征時,嘗與聲桓相識於左營故也。聲桓得書不報。間使去,乃遣人捕萬仆箐華,械系於庭;夜深,解其縛,與善飲食,勞苦問督師起居,殷勤甚厚;未明而縱之。萬死後,箐華亦間泄其語。

諸歸客閉匿既久,慮人操其蹤跡,聞已確有間,往往各緣所知,私覿兩人,其始本圖聊免禍耳。諸栗競喜事者,乃妄意立功名,輒時時微言楊萬未死,隆武尚在也;反餂知兩家怨不得封意,則間自露其關防劄印,乃言:「隆武屢有手詔,許公能以江西歸明者,即舉江西封公,亦嘗達一二乎?」

未幾,江城人士走諸金門下者,受意為聲桓立生祠。祠成塑像,而請其冠服之式。聲桓令塑為華陽巾而羽衣。舁像入祠,觀者強手齚舌。而聲桓者益意得。初聲桓本故以此探明虛實,而歸客亦因極口詭聲桓,言明復大聚,且阿意調「先授侯印,令公舉江西,待收京,且分天下而王之。」聲桓日聞此言,況陰與萬督師前語相應,不能不喜且信。而說者久久亦真自以為中興果可指期待也。

後巡撫章於天至,遇諸將益倨,日從諸將索珍寶奇貨,呼聲桓曰「金副總」,得仁曰「王把總」。先此兩人在外,固已自稱「都督」、「副總」,以自文於偏裨矣,至是,其部伍亦駭。

一日,章巡撫宴布政司。堂鋪旃,席地各取銀管吸煙,已遞火,不及諸將,解腰刀割炙蹄,又獨與文官飲食。自聲桓而下,皆坐旃外。酒半,嘻笑顧視曰:「王得仁,汝欲反耶?」是日得仁歸,大愧而憤甚。聲桓亦無色,俯首嚲鞭還帥府。

七月,得仁提兵如建昌,章於天差官票追其餉三十萬,得仁大怒,捶案大呼曰:「我王流賊也!大明崇禎皇帝為我逼死,汝不知耶!語汝官,無餉可得,杠則有之!」聲如嘶吼,目睛皆出,敲其差官三十杠曰:「寄章於天,此三十萬餉銀也!」聲桓聞之,謂其客曰:「王家兒急矣!所遣請印陳大生等數輩皆不還,奈何?」

丹客宗超一弟子黎士廣者,亦輕忄昌喜事,舊與左右往來,其鄰胡叟有門人官隆武者,黎從買劄付為官,即因為轉賣,以營致喜事少年;又雅遊於金客黃人龍之門,即因人龍自薦於聲桓曰:「若輩非能得之,明兵雖大聚,獨我知隆武主所在耳。公誠無愛厚費,資我以往,可期而至也。」聲桓曰:「顧汝歸,如何而酬汝,且功名本共之。」居有間,黎生及胡爾音夜袖兩印入帥府,一為鎮江侯,一為維新伯,篆皆柳葉文;又玉印一,上刻文小篆曰:「精忠報國,」玉亦美甚;曰:「此上所私賜也。」聲桓喜甚,日掛腕間。八月,得仁歸自建昌,聲桓舉印畀之,且揚腕笑,示其剛卯。得仁曰:「可矣!」聲桓曰:「待趙旗鼓歸而議之。我聞烏金王為何騰蛟所敗,已使趙旗鼓往賀且覘何得擒王否也。」趙旗鼓還,盛言烏金不過小失利,今且大破明兵於寶慶,會胡以寧亦死(以寧為人有口,敢主斷。陳大生、黎士廣等雖入幕,特伺候附會意指耳。先所泄王氏演韓郭諸克捷戲及使人請祠像服式,皆以寧啟之也)

以寧死,諸客並狐疑相伏,二人以故按不發。已而巡按董學成亦覺金、王謀反有端,屢揚言欲奏聞,而索得仁歌兒;得仁恐與之歌兒,則居家狀泄有驗,堅不肯與。於天又從索金玉杯匜、水犀、膃肭臍;得仁實無海物,益滋其怒,日夜諸匠為旗幟、煉火器、制鞍甲。戊子正月既望,章於天率內丁數十騎忽如瑞州捕掠諸豪富,索錢財,無狀甚。或謂得仁:「此恐非為索財賄也。前有滿兵數十騎,不知所往,恐其伏瑞州,待撫按定議而發。脫有尺一詔,出不意,公等且見擒。」得仁益急。

正月晦萬壽節。二十六日壬戌,官將夜習儀於上蘭寺,得仁伏軍甲而往,上甬道,努喙睨聲桓曰:「如何?」聲桓搖首。是夕未發,習拜如儀,文武官各罷散。得仁歸,盡夜部勒全營,然未得聲桓詣。癸亥五鼓,謁聲桓,聲桓不出,使其子出見之。得仁自未將兵時,業父事聲桓矣。及其子出,厲聲調曰:「大哥響馬,既出身從流賊,得伯不能作,即死;汝爹已侯,當死,今日不出為侯,亦死。」聲桓心薄侯不欲,又事急,度不能再遣人邀易爵於明。其子入報,乃曰:「為侯不為侯,皆死;然則為公耳。」聲桓許之,曰:「可!爹為公,咎為侯!」遂反。

天明,七門不開,絞殺董巡按於帥府西,絞殺湖西成守道於帥府南,盡捕殺司道府縣官諸兵,民戴蒲帽者輒射之。自是城中委棄纓笠,積道旁如山。

得仁遣人邀擒章於天於江中。聲桓使人迎宏光閣臣姜曰廣於浠湖里第,以其門生故里多人任南北者皆有,故迎與共事,資號召也。出告示安民,稱隆武四年;金聲桓稱豫國公;王得仁稱建武侯;吏部侍郎東閣大學士姜曰廣稱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三銜;皆兼吏兵部尚書,皆稱賜尚方劍,便宜行事;大略謂「勞苦功高,不惟無寸功之見錄,反受有司之百淩,血氣難平,不得已效命原主」云云。

於是以聲桓中軍官宋奎光為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聲桓所委守道黃人龍為總督川,陜、山東、山西、河南五省兵部侍郎;聲桓初入江西時觀變前鋒劉一鵬為漢城侯;胡以寧前死,使其十二歲子為進賢伯;諸金皆為都督;得仁婦弟黃天雷為兵部侍郎錦衣衛同知;金幕書記吳尊周為巡按江西監察御史;王幕書記陳芳為巡撫江西僉都御史。司道撫院各屬堂佐,皆其幕客也。

時服色變易已久,倉猝求冠帶不能具,盡取之優伶箱中。一時官府皆紗帽、皂靴、白楊緋、藍元青盤領衫袍、鶴雁雉翟獅虎白澤補服、金銀犀玉各鈒花帶、素帶傘、飄檐轎,唱道威儀如他日。鄉民扶攜擁街巷,艷觀嘖嘖,惟視其翅間前後皆禿無鬢,以此徵異。

內外寮署遍布私人,而諸客首言明事者錄並不及,惟陳大生、黎士廣、林亮數人得部曹而已。其有真宦閩歸而不願者,聲桓則又坐以觀望,矯詔加銜,勒令為官。欲因劫聚義旅,觀其強弱。諸客既失望,亦各稱目銜級,出所藏隆武閣部督府劄付散賣頒給。欲羅萃山澤以自樹,常別為一軍。由是職方監紀,交錯於道矣。然時得大書姓名,往來交謁而已。非是豫國建武府售者,諸將亦不為禮,不能把權射金錢。

黃天雷者,妹有殊色,得仁為之心死,而王體忠亦欲之,故構體忠於聲桓,殺之而奪其軍,以納其妹,於得仁慫恿也。天雷妹以不良死,已而追憐悔之,乃厚遇天雷。凡事咨而行,故營中諸客皆關黃舅爺。黃年少,亦能折節奔走,求官者皆就黃錦衣侍郎,以歸建武;建武之門幾傾。豫國金聲桓性素忌,見王氏日盛,由此內惡王氏。而得仁見諸客賣官聚眾,亦惡其分利撓權,即又嫉諸說客義師。

得仁巡城,忽取襆頭。蓋其平日所見優伶演扮古公侯、丞相,冠皆襆頭云耳,無紗帽者。不知明制,襆頭公服也,朝參公座,凡公事自府部至丞簿皆得戴之。既取至,於是其城巡也,紗帽而出,襆頭而還,展角又偏,頭匡寬過額。見者皆匿笑不禁。諸客傳相嘩噱,又引舊制府部不同銜,竊議「王侯舅侍郎即不當錦衣,錦衣即不當侍郎。」此兩語流聞,則王、黃益怒。姜冢輔亦惡其非制科而皆自居以進士官也,出示詬之。公侯逐客之意遂決。

當此之時,金、王兩門下乃有一侯、一伯、一巡撫、三侍郎、兩御史、二十餘都督,而諸自稱隆武郎中員外監紀者,自陳大生等,皆囊頭箱脛。輕者榜掠笞撻,臀無完膚,蓬頭垢面,跛躄出國門而去。

旬日之間,公侯義客分為三旅,所遣迎隆武駕丁時遇輩,趑趄道中莫前,實不知所在,或曰邵武,或曰安遠,並支吾不驗。兩人亦覺其詐,然事已舉。微聞南來人言隆武已死,明諸臣復擁立桂王於廣東也,改元永曆,即為隆武禪詔進諸官秩,有差告示文移更署永曆二年。然聲桓意終疑;又謀求益王子立為世子以監國。諸事隆武而嘗為魯王官者,因亦各謀尋迎魯王而戴之。搢紳有識者,見國中舉動如此,各各引歸,轉相告戒勿出。

東路義旅督師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銓到城,一日,並引兵還。城中獨姜太保在位陪金公王侯調劑兵食而已。

永曆二年之前一日二月庚午,建武侯西征九江,胡以寧從兄胡淡詣軍門說曰:「君侯擁精騎數十萬指麾,顧盼反清為明,冠帶之倫,歡呼動地,今聞所在,莫不結牦刺網以待。以下九江,奚啻拉朽?若能乘破竹之勢,以清兵旗號服色順流而下,揚言章撫院請救者,江南必開門納君,其將吏文武可以立擒。遂更旗幟,播年號,祭告陵寢,騰檄山東,中原必聞風響應,大河南北,西及山陜,其誰得而為清有也?」得仁咤其言。到九江,不移時而破之。珍其鹵獲,自部送還。金亦忌王。

北伐時數遣使歸以淡謀贊聲桓,坐客皆曰:「此上策也。若西取武漢,連衡鄖襄,與湖南何氏鼎足相投,此為中策。萬一不然,攻城破邑,所過不留,重為流寇,此出下策。雖然,審能如是,竟亦不失中策。待永曆帥六師,堂堂正正而後北伐,清兵猝至,嬰城自守,則無策也。」聲桓顧人龍曰:「策如是,宜何從?」奎光曰:「從上策未晚也。」人龍曰:「三策皆非也。不聞寧王之事乎?贛州高氏在彼。」聲桓愕然問故。人龍曰:「昔者明有寧王,名曰宸濠,反於江西,以不備贛州,故為贛州巡撫王守仁所擒也。」聲桓心動,立議伐贛,然忌王氏專制,會城協與偕往。

三月丙辰,乃出師。騎步舳艫,旌旗輜重,水、陸亙三日不斷。使使先賫冊印封高進庫,諭以利害;進庫初無意鬥,及見書,大怒曰:「金皇帝耶?安敢侯吾!且永曆安在?」使者不能答。遂勒兵出戰。聲桓使副將白朝佐沖之,曰:「戰酣來助。」朝佐者,本鐵嶺驍將,為聲桓刺王體忠者也;前破建昌,得金銀五十萬,聲桓出師時索之,朝佐不與,日久盡矣。及與高氏戰,追奔數十里,徑至城下,高師窘甚。白戰亦倦,使人視太軍尚去二十里,朝佐怒曰:「此為彼五十萬,欲致我死地也。」收軍歸南昌,削髮為僧。高得復入城守。金王全軍相持七十餘日。

會城空虛,陳芳、吳尊周等徒取其官,兵民獨倚宋奎光、黃天雷為重。四月二十八日,九江破。報至城下,內外皆走。車一輛,舟一渡,索雇值數金,如乙酉初,雖斬之不能禁。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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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日辛未,七百騎至石頭口,傳為鮑瑞王兵,又曰九江裨將吳高敗兵。及見其紅纓白帳,始議築城。明日,西岸哭聲震野,鐵騎滿西山矣。大隊從東路走南昌,而以偏師先從麥源青嵐諸道搜西山而後出,故未下營,已血刃數十里。

癸酉,聲桓兄金成功納降,許為內應,奎光聞,殺之。是夜,盡撤城外屋廬,不及撤者焚之,火光燭天。王營裨將貢鰲以其軍叛,斬關竟出。而黃天雷未之知也。

報至贛州,聲桓大恐,虞高兵尾之,故秘不傳,從容撤還。十五日,前隊至生米,聞清兵有十餘騎放掠,其將以為易與,使數十人趨之爭利,踹冷口橋,橋板朽斷,溺死十餘人。訛驚傳為清兵所敗。後舟即揚帆還。

十九日,金王大隊乃至,與清兵接戰於北沙,敗之,獲其大炮三。聲桓與姜冢輔盛服祓而迎之,罩以丹帛,鼓吹舁至德勝門郛中。聲桓有驕色,遂勒兵入城。獨郭天才以為不可,而屯營西岸。

大兵射書城中,以布丈二、瓜子斗與之為隱,城中莫能解者。聲桓、得仁亦射書招大兵降。或曰:「未大捷,而說人降,聽乎?」

六月三日,得仁悉其精兵攻清壘,兵未集,清兵橫出遮之,大敗於七里街。

清兵雖勝,而素畏王勇名,甚慮其襲之軍中,時時夜驚曰:「王雜毛來也!」得仁生而腮二毛,故「雜毛」之稱聞於南北。越十餘日,竟城守莫敢出。

大將軍固山額真譚泰乃行營掘濠溝,築土城,東自王家渡,屬灌城,西自雞籠山及生米。盡驅所擄丁壯老弱掘濠負土,婦女老醜者亦荷畚鍤。為濠率深二丈,餘廣如之。遠近伐山木,拆屋取其棟枋梁楣,大柯長幹作排柵以為溝緣。又掘冢墓,斫棺傾屍,及未葬者悉梟之,取其匡廓墻翣以為濠。溽暑督工不停晷,上曝旁蒸,死者無慮十餘萬,死即棄屍溝中,臭聞數十里,蠅鳥日盤飛蔽天。又役俘擄為浮溝於章江,以淩風濤,自東及西,廣袤七里,上起文家坊,下至楊子洲,凡為三橋。章江故深險,而所造三橋,上直磯,中當迥洑,下當湍駛,皆沒水置石,下樁為基,度及沙面且丈餘之土,乃更累木疊石。疊至與水面平,而後絙船墁板,加土重棧楯為橋。死者又數十萬。會天旱水涸,功亦竟就。

蓋天啟時,有廣信周生者,善布施,貪福利,嘗與宗室議論謀造浮橋於章江,時人皆以為狂,咨之碩師老匠,以為雖費百億萬金無益也。而大兵為輒成之。附郭東西周迥數十里間,田禾、山木、盧舍、邱墓,一望殆盡矣。

其留築土城在營丁壯,率日與糜一飧,半湊水,莫能名其為溝池、井泉何等也。薪芻無遠近,辰出申還,疲病死者十七八。婦女各旗分取之,同營者叠嬲無晝夜。三伏溽炎,或旬月不得一盥拭。除所殺及道死、水死、自經死,而在營者亦十餘萬,所食牛豕,皆沸湯微𪹯而已。飽食濕臥,自願在營而死者,亦十七八。而先至之兵,已各私載鹵獲,連軻而下,所掠男女一並斤賣。其初有不願死者,望城破或勝,庶幾生還;至是知見掠轉賣,長與鄉里辭也,莫不悲號動天,奮身決赴。浮屍蔽江,天為厲霾。

而自昌邑吳城下至儀揚,舢艫貨物,灩湛千餘里。於是河淮南北驍悍亡命之徒,莫不忻健,願死江西而厲饜焉。非從固山額真來、而繼至從軍括掠滿志願者,莫能數。

固山額真營蒲子塘,距永和門六七里,築高臺於永和門東二里,高十餘丈。登臺望城中,市貿往來,獨行偶語,一一盡見。獨留惠民門濠側數十丈不圍,縱其出入,亦藉以俘掠。

城中情狀:吳尊周託請廣兵而去,諸將先後各託請援去。敦天才屯西岸,五戰三勝,見城中無出戰意,亦撤營去,所遣購米,運硝黃、芻油先後數百艘,見為大兵橫江夾岸追擊,六月二十一日西燒生米,東燒河泊所,明日燒市𣿭,七月初六日燒黃土墩,八月初十日洗松湖,水遮陸藏,無一人還報者。

而得仁方娶武都司女為繼室,錦綺金寶,筐篚萬千,以為聘幣。親迎之日,繡旆帷燈,香燎歷亂,鼓樂前後,導從溢街巷。城外高臺望見,大怪其繽紛暇豫異常,但妄意以為飭降,竟莫擬及建武侯娶婦也。笙吹方喧,忽大聲震天,火光數十道,擁黑雲大如車輪,飛墮城中。哄曰:「城奔!」舉國狂走,相蹈藉赴池井死者無算。是時也,頃刻幾潰,已而寂然。歌鼓復作,眾乃稍定。晡時得鉛彈於淡臺祠東,秤之其重八斤,蓋城外炮核,先時大若車轂之云者也。

自建武新婚炮驚,酒荒日甚,城中兵相率酺醵,縱歌舞,窮夜累日。聲桓面色如土,嚄恨而已。諸將裨稟問,百不一應,惟日責姜太保,令其遣客間道出城,號召四鄉起義。殷國楨請行,胡淡書入,曰:「國中擁百萬精兵,不能出寸步,日夜荒宴,而眼穿外援。淡非辭難者,故敢與相國訣。自金氏入城,朘富良、誅鋤貞烈幾盡;劉天駟家鈔,西山解體;胡奇偉擒至,李翔鳳欲釋而金卒斬之,庾嶺以南腐心;郭應銓兄弟不返,吉安恨之到今;支解曾亨應父子,臨汝莫不咬齒。王氏楊萬同時起事者,宿怨畏遍四維矣。且公以附金王而起者為義乎,不附金王者義乎?天下方亂,雄鷙並起,強者自立,弱者因人。夫戴舊主,稱宗國,此固忠義士所極願望,而亦能者風動之資也。今之確乎巋然不與畔援為伍者,獨陳九思孤軍五年百戰,即今兩家歸正,彼前一收祁門,旋還師候駕,卒未嘗通聘幣介尺素於二氏也。其受命隆武者,揭司馬,傅詹事,前入國門,已厭見其所為而去。自餘不過羣盜假義名以行。盜之魁傑若蔡全才,鄧參三輩,前已為金氏蕩滅。餘眾聞大兵至各先散保妻子。金之心腹獨張起祚起幕客守郡,宜圖得當以報。而瑞州闌僻,不能有所為。鄧雲龍以五千歲議,深召烏合崎嶇武寧溪谷間,望屋掠煙,實羣盜耳,以當北兵如振落,雖萬眾何益?且即令義士如雲,見前者摧折僇辱如此,稍有志識,莫不飲恨祝亡!今假徒年號,種怨自恣在前,上無真主而欲使氣節之士為金、王出死力,其誰聽之!相國孤城瓦註,一葉閉目,不見泰山,豈知重闉之外,所在白骨如邱!陵環南新,附郭百里,村煙斷滅,人之不存,兵於有何!相國無庸談義兵為也!」姜讀竟,默然良久曰:「吾悔不用某言。」豫國來訊起義若何,但日與為期,言待援兵至集而已。

城中斗米漸至售一金,宋奎光憂之,以死勸背城一戰,欲獨將其家丁開門以赴清營死之,終不能得,念諸將人人異趣,不足與謀,獨庶幾神道可以威眾。而德勝門中關王廟向有酬賽神羊、神馬:羊能怪,最聞;馬朝自出就水草,夕還廟,調馴殊畜而未嘗有試鞍勒者。奎光一日早起,使備香醴,疾趨德勝門,揚言曰:「夜者關帝見夢,賜吾馬以破敵,今趣往領。」遂入廟握馬鬃,不鞍而馳之。三十六營兵將七門四民皆驚,願聽約束,從宋都督出戰。而金王終欲待外援夾擊,奎光計復不行。

城中斗米至六金,有狂僧大言於行,云能解圍破敵,自言其名曰摩訶般若。聲桓欲驗其術,乃請以米五升試散兵民,自辰至酉,闔城沾足,由是駭服,共願推拜以為國師。自豫國建武而下,至廝養傭丐,無不傾心頂禮者。令文武兵民皆蔬水齋戒,而摩訶般若飲酒食肉自如。每日闔城手香,隨國師環繞七門各衢市,誦摩訶般若三匝。期以每夜出城破敵,令軍士無持寸刃,獨用葦炬數千百竿縛之,人持一炬,爇四端,豫國建武親挾竹批,率師縱馬,大呼沖陣,即破矣。得仁覺其詐,然聲桓猶惑之。人龍乃稱病佯狂,聲桓為求救於國師,摩訶般若曰:「咦!吾已知之,彼私飲御婦,天帝罰令爾。我行救之。」遂偕往之,人龍故狂言如初。豫國戒左右縛之,具刑考鞫,摩訶般若曰:「我北來巡按江西御史也,入為間,今何言!」遂磔之。是日並殺章於天,解太保印。更以文武兵餉內外軍事盡聽全鳴時指麾。全鳴時為都督,內外軍務吏、兵戶部三尚書、太子太師,賜尚方劍便宜行事。

城中升米二金矣。固山額真聞之,知其窮也,以米二石使人呼於城下,縋而饋之。豫國報以冬筍百斤,金橘一石。固山亦笈稱其能答。至是百姓皆呼願出城從公侯一舍命決戰。聲桓得仁終望外糧來繼。

城中薪亦盡,拆屋以炊,自荒靜闓闠漸至衢弄,漸至官廨寺寮。啟視官倉,米發者十已空七。或曰:「此摩訶般若術所銷攝。」或曰:「摩訶般若本無術,時感神鳥之事,僥幸取,不皆富貴;妖由人興,物或憑之,彼亦不知所以能然,數盡而敗。」或曰:「實為間,小有術,但能鬼物為耗耳。」

而各營宿富裨伍私囷窌亦盡,城中米至六百金一石。有反捷重戶桄數千金而死者。禽畜草根木實悉盡,遂殺人而食,東北一偶,拆屋最先,廢宅往往生雀麥,饑人將以食。得仁猶稱瑞曰:「此天貽我也。」國中非十五成羣不敢行,交衢直巷先有了者,以隱為號,曰「雄雞也」,即男;「伏雌也」,即婦;曰:「有翅」,即帶刀者;曰:「無翅」,即無器;曰「有尾」者,即羣行;曰「無尾」,即獨行者。聞無「翅」與「尾」者,即共出擒而殺之。其始獨兵食老弱及病者,漸乃擇人而食。民剝鼓皮韡筒之屬既盡,亦復羣聚掠兵為糧。後更不擇人而食,至父子、夫婦相啖矣。日望外援外餉濟師,且曰春水漲必退,訖至全城為醯。城破後,廨宇存者,人脂薰髆尚充牣云。

譚固山知轉餉路絕,因得以從容西南逐張啟昌,西北降鄧雲龍,而殺五千人;北剿余應桂吳江於都昌,東收湖盜塗麒,西破丁家塘土砦;餘什伯為聚未成者,林亮、殷國楨輩,次第擒散。

胡淡憤國中所為不中,以為兩人不足惜,而徒沮中原之氣,病膈噎死。其二子亦為大兵擒斬。百姓轉復歸輸糧販鬻,為大兵耳目。幾月以後,牛酒蔬菜日至安坐而收其斃。然王氏火器悍精且多,清兵攻城,亦數為所困。全鳴時蒞事,眾誌一新。全亦能軍善守,故前後相持至八月閱。

副將楊國柱私降江南,運紅夷大炮至。己丑正月十九日,盡日力攻,聲聞百餘里,山谷皆震。亭午,城始破。金聲桓衣其銀甲寶鋌赴帥府荷池死。王得仁突圍至德勝門,兵塞不能前,三出三入,擊殺數百人,被執,支解。宋奎光城破後,二日得之於城西空舍,擒見固山,諭之降,不屈,乃殺之。陳芳、黃人龍,皆死亂兵中。餘諸將不知死狀者,大率皆為人所食也。

聲桓病思食虎時,使人問死生於八角廟漢將軍番君梅鋗之神,神曰:「死存浮漚」,應在驗於荷池。得仁突圍出入,遭之者無不殊死,與譚固山馬首再相值,而不識其為大將軍,豈非天哉?姜舊輔儒衣冠,死於偰家池。餘兵以次降走矣。

此江右一時公侯將相之梗概也。人臣非甚頑薄,無不望其國中興者;顧知其可為而為之,與不知其不可為而為者,才與識異。要以武侯文山之誠,兼汾陽臨淮之福,盡瘁以事,生死置之度外,猶懼不濟;今輕俠不本正義,茍且趨功名,不顧以億萬僥幸,且冀後世可欺,謂如陸賈之調和將相,齊名平勃,欲格天得乎?古受降招叛者,皆垂成或半,而特借之以為全力,若漢高英布周殷之事是也。今江右之難,以金叛始,亦以金叛終,彼𧪌𧪌無論。乃宿稱老成沈毅者,不思身不躡半壘一城,無尺寸以制人,死命不免,亦借遊諸區區,欲仗掉舌之功,使畜頭人鳴,庶他方尤而效之,成其瓦解;卒之以叛易叛,於事無濟而身名俱滅。雖事濟名遂,然後世猶不免以排闔之徒同類而稱之也。君子哀之。

初姜舊輔之出也,道過江上,使人邀漢儒裔俱出,辭曰:「某三年不入國門,久無本朝冠服,今慚見長者,何言入郭!」後數屬人來邀,曰:「必致之。」乃入城,謁之於故第,相見慰藉,娓娓道故,敘一事不可斷如曩時。日午,客饑,風且起,欲西還,因起辭去。姜曰:「止!請兄來,固欲有報也。」即謬曰:「適倉卒待更端久,乃忘正語。」曰:「何語?」曰:「兩言耳:國家中興之喜忘賀,師相再造之功忘謝也!」立踧踖曰:「是何言!是何言!吾所謂當其時則無賤母以子貴舁而作太上皇者也。於今為之,當若何!」因復坐,請問曰:「明之所以失天下,非左與闖耶?金則左孽,王乃闖役。公與侯安所授之哉?十日之間,年號兩易,名雖歸明,實叛清耳。今擅除爵,恣殺人,管利權,大更張如此!若明有主,不待命如此,是僭也。若其無隆武、永曆而如此為之,是偽也。僭、偽二者,春秋之所不許,相國縱與同事無後釁,後世論史謂姜公何如人?且兩家與諸客,一以封拜,一以陶明,彼此互相愚以成其變。而究也,實為兩人所用。年號甫更,門跡已掃,今且內相猜忌,公能親於建武之與豫國乎?能則攬其兵柄,退稱舊輔,縞素待罪,以告天下,令其慚而聽我,竭心力為之。不濟則死,不能則引身而退,歸耕田野可耳!」言畢辭去。姜舊輔後竟不能克如其言,以致身雖死,而名不彰,可慨也夫!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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