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三烈妇传

呜呼！自甲申之变，烈皇帝身殉社稷，皇后从天子死；一时若马公世奇、汪公伟、陈公良谟，皆妻妾同时死节，而海内通都大邑、下至穷僻乡，妇人女子守身不辱、视彊死如归，以禧所见、所传闻不胜纪。吾宁都丛尔邑，有若职方主事彭锟妻李氏，城破，同夫自经死；东门曾氏一门三烈妇，禧再从姨叶半妻谢氏，诒贼自揕其喉，皆禧所亲见。他或名氏无所考，或久失其传。呜呼！二《南》之化，乱离板荡之日，抑何其速且远也？节义之故，夫岂不以一人哉！禧读新城孔鼎纪泰宁李氏事最奇特，其二妾从死甚烈，作《三烈妇传》。 李氏者，逸其名及其家世，盖泰宁县诸生廖愈达之妻也。好读书，通诗书大义，愈达尝学制举业，寒暑每旦至夜分不少辍。李氏辟纑以待，然尝有不豫之色，愈达怪而问之，数不应。久之，愈达曰：“君尚无子，子与科名孰重？”愈达怃然。于是劝愈达纳汪氏女为妾。数年又无子，更为娶张氏。而愈达益事制举业，不乐家居，筑别业于隔河石壁下。李氏每女红间，则持《女孝经》及《女小学》正席南向坐、二妾坐东西向，为讲章句大义。旁及古今贞淫善恶感应事，二妾递当日供茶果饵以为常。愈达一日自别业归，闻讲书声，驻户外窃听。李氏则教二妾识“仁”字，语谆复不休。已，愈达入而笑，李氏正色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毋求生以害仁。”岁丙戊，愈达挚家避乱石辋之新塘坑，于寓室得《国变录》一册；愈达取阅之，疟作，中止。李氏乃尽夜读至竟。明日，呼二妾，告曰：“予昨夜读《国变录》，甲申三月十八日，简讨汪伟知京城不守，誓死为厉鬼杀贼。夫人耿氏曰：‘妾则请从。’十九日闻城破，耿夫人执榼承饮，请伟其酌，毕，五拜，起，伟缢于右，夫人缢于左。夫人既引颈就帛，忽顾伟曰：‘虽颠沛，不可失夫妇之序。’乃皆出帛，易左右位缢以死。”李氏语至是，哽咽不能出声，泪落如雨，三妾亦相持悲号。主人妇疑愈达妻妾失欢，竞来慰藉，卒不知为何事。八月，三山失守。九月初三日，敌兵逼新塘。愈达携妻妾同乡人夜走南石砦，砦素号天险，四壁墙立，远近荐绅富人处其中。明晨，敌兵前后攻砦门甚急，炮声震天地，砦中人欲窜徙他去，愈达亦率妻妾之砦口，则万人奔挤，不得下。李氏谓愈达曰：“君何必出砦门！出砦门者吾三人事耳。”愈达曰：“汝辈顾得出？”未及答，群呼兵自后门入，李氏即从砦口，展两手投崖下。愈达既已无可奈何，更携二妾奔别崖岩中。岩多刺棘，男妇数十人先伏处。未几，搜牢兵至；愈达遽疟发仆地，而张氏投崖死矣。愈达出金进兵，兵得金去，汪氏牢把愈达衣，伏其后。倾之，遥见一朱缨窄袖者披刀南向立，诸小卒执枪挺东向侍，指挥巡逻山前后，狰狞无人状。汪氏乃大哭曰：“君善自保！”耸身投崖石，石右击，抟于崖左，若支解然。是夜雨甚，兵宿崖顶。明晨兵退，诸乡人与愈达同伏岩中者，皆得免。 魏禧论曰：三烈妇诚少须臾缓其死，则皆可以不死，而竟死，或曰天也。非与烈妇计，须臾缓其死，则惧夫求死而不可得也。求死不得死，与可以不死而死，孰得孰失？亦讲之久矣。士大夫死生出处之际，濡忍不断，身败名恶，取笑千载者，何可胜道也？孔鼎曰：“愈达妻妾有殊色。李烈君之死年三十有九，汪氏二十有五，张氏十有八。李烈君之为教亦奢矣。”岂非然哉！烈妇死四日，愈达求其尸，合而葬之，人过其处者，皆呼“三烈妇墓”。 （俞右吉曰：写三人正气处，各各生气不同。用衬笔处，俱是化工，此神化超绝之文，不可思议。） （倪闇公曰：必传之文，前后论赞，逼真《五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