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北江诗文集 (四部丛刊本)/甲集卷第一
洪北江诗文集 甲集卷第一 清 洪亮吉 撰 清 吕培 等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北江遗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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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施阁文甲集卷第一
阳湖亮吉学
意言二十篇
父母篇第一
生死篇第二
百年篇第三
祸福篇第四
刚柔篇第五
治平篇第六
生计篇第七
百物篇第八
修短篇第九
鬼神篇第十
天地篇第十一
夭寿篇第十二
𠎣人篇第十三
丧葵篇第十四
好名篇第十五
守令篇第十六
吏胥篇第十七
文采篇第十八
真伪篇第十九
形质篇第二十
父母篇
人有百年之父母有历世不易之父母百年之父母生我
者是也历世不易之父母天地是也人何以生无不知生
于父母也人何以死亦可知仍归于父母乎且人之生禀
精气于父禀形质于母此其所以生也及其死归精气于
天归形质于地此其所以死也离百年之父母归历世不
易之父母虽有孝如曽参孝巳者亦何事悲乎且我未归
之先我百年之父母先已归历世不易之父母矣则我无
论生无论死亦何尝有离父母之一日乎难者曰人无离
父母之一日则吾之生吾之死父母主之乎抑历世不易
之父母主之乎曰皆不能也夫生于土而死于土者林木
是也生于水而死于水者鱼鳖是也及问其所以生所以
死之故林木不知鱼鳖不知水与土亦不知则人之生死
即历世不易之父母亦安得知之乎且以吾视之所谓历
世不易之父母似今古如一矣安知不又有消长代谢于
其间耶是历世不易之父母尚不能不流转于气数之中
而况乎所生者也鱼鳖之生也若与水无预而卒不能离
水以求生林木之生也若与土无预而究不能离土以求
活人之生也若与天地无预而亦不能外天地以自存是
则所谓父母而已当其偶然而生是天地间多一我也多
一我而天地之精气不加减及其倏然而死是天地间少
一我也少一我而天地之精气不加増即积而为千我焉
积而为万我焉其生与死之数于天地亦不能少有所増
减也林木与土相忘故能遂其生鱼鳖与水相忘故能毕
其命人与天地相忘故能终其天年且不特此也天地自
生人以来皆与之相忘矣故来也无所凝去也无所滞不
啻率亿万子姓之同过于逆旅也然虽相忘而实未尝相
离即云有生死乎人虽亡而精气不亡精气不亡是人亦
不亡矣人不亡则直与天地同弊耳吾故曰未尝有离父
母之一日也
生死篇
生者以生为乐安知死者不又以死为乐然未届其时不
知也生之时而言死则若有重忧矣则安知死之时而言
生不又若有重忧乎生之时而贪生知死之后当悔也死
之时而贪死知生之后又当悔也抑谓死而有知耶死而
有知则凡死者皆有知吾将以死觐吾亲戚合吾良友见
百年以内所未见之人闻百年以内所未有之事是死之
乐甚于生也且吾有形质即有疾病欣戚今无形质矣是
寒暑所不能侵也哀乐所不能及也适孰如此也以为死
而无知耶吾尝饮极而醉焉醉之乐百倍于醒也以其无
所知也吾尝疲极而卧焉卧之乐百倍于起也以其无所
知也适孰如此也又或如列子之言死之与生一往一返
死于此者安知不生于彼是始生之日即伏一死之机虽
自孩提焉少壮焉耄耋焉皆与死之涂日近不至于死不
止也因是知死之日亦即伏一生之机虽或暂焉或久焉
或迟之又久焉皆与生之途日近不至于生不止也然则
吾于人之始生当吊之以为日复一日去死之途不远矣
于人之死也当贺之以为虽或久或暂然去生之途不远
矣吾安知世不以吾之以死为可贺以生为可吊为惑耶
吾又安知不有人以世之以生为可乐以死为可悲者为
更惑耶
百年篇
生年至百者少吾欲验百年之境于一日内验之而已鸡
初鸣人初醒时孩提之时也发念皆善生机满前觉吾所
欲为之善若不及待披衣而起者日既出人既起之时犹
弱冠之时也沈忧者至此时而稍释结念不解者至此时
而稍纾耕田者入田读书者入塾商贾相与整饬百物估
量诸价凡诸作为百事踊跃即久病者较量夜间亦觉稍
减日之方中饥者毕食出门入门事皆振作盖壮盛之时
也夫精神者人之先天也饮食者人之后天也日将午正
阴阳交嬗之时则先天之精神有不能不藉后天之饮食
以接济者矣然先天为阳阳则善念多故有人欎大忿于
胸匿甚怨于内至越宿而起而忿觉少平怨觉少释甚或
有因是而永远释者非忿之果能平怨之果能释则平
旦以后之善念有以胜之也是阳胜阴也至后天为阴阴
则恶念生好勇斗狠之风往往起于酒食醉饱之后亦犹
圣人所云壮之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正此时也是阴胜
阳也又一生之事业定于壮盛之时一日之作为定于日
午之候过此虽有人起于衰𦱤事成于日昃者然不过百
中之一不可以为例也至未申以后则一日之绪馀犹人
五十六十以后则一生之绪馀力强者至此而衰心勤者
至此而懈房帷之中晏晏寝息是衰莫之时也于是勇往
直前者至此而计成败径直不顾者至此而虑前后沉忧
者至此而益结病危者至此而较増视日出之时判然如
出两人矣非一人之能判然为两则一日之阴阳昏旦有
以使之然也此一日之境也即百年之境也苟能静体一
日之境则百年之境亦不过如是矣
祸福篇
人即有不孝于家不弟于室者未有不畏官法人即有不
孝于家不弟于室者未有不畏鬼神二者较之其畏官法
也尚觉有不可奈何至畏鬼神也则出于中心之诚而已
然其畏鬼神者谓畏其聪明正直乎抑畏其能作祸福乎
必日畏其能作祸福耳然如果有鬼神如果能作祸福则
必择其可祸者祸之可福者福之而已有人于此孝于家
弟于室而不奉鬼神鬼神能祸之乎则知有人于此不孝
于家不弟于室而日日奉鬼神鬼神亦能福之乎然人之
于鬼神也明知不能福而其奉之也究不敢改其于父兄
也明知当孝当弟而不孝不弟也亦究不改则鬼神不特
尊于官法并尊于长上矣且世人见慢鬼神者必耳而目
之以为必得阴谴见人之不孝不弟者虽亦心知其非而
权其轻重觉比之慢鬼神者罪尚可减则本未倒置之甚
矣吾故曰人能以畏官法之心畏其父兄则可谓知所畏
矣人能以敬鬼神之心敬其父兄则又可谓知所敬矣又
世俗之言曰雷诛不孝故凡不孝不弟者畏鬼神并甚畏
雷不知不然也夫古来之不考者莫如商臣冒顿未闻雷
能殛之也雷所击者皆下愚无知之人下愚无知之人即
不孝雷应恕之矣雷能恕商臣冒顿而不能恕下愚无知
之人岂雷亦畏强而击弱乎畏强而击弱尚得谓雷乎世
又言雷诛隐恶刑罚之所不到者雷则取而诛之夫人有
隐恶亦即有阴徳有隐恶而刑罚不及者天必暴其罪以
诛之以明著为恶之报则有隐徳而奖赏所不及者天亦
当表其德以赏之以明著为善之效记云爵人于朝与众
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天既设雷霆之神于众见众闻
之地杀人以明恶无可逃则又当设星辰日月之神于众
见众闻之地福人以明善必有报而后天下之人始晓然
于人世赏罚所不及者天亦得而补之也若云天杀人则
使人知天福人则不使人知则无以劝善矣无以劝善非
天之心也不赏善而罚恶亦非天之心也今既无星辰
日月之神福人则所云雷霆杀人者亦诬也吾故曰天不
命雷击人鬼神亦不能祸福人文子之言曰倚于不祥之
木为雷霆所扑为雷所击者皆偶触其气而殒非雷之能
击人也雷不能击人鬼神亦不能祸福人而人顾舎其父
兄长上而畏雷霆鬼神不亦舛乎
刚柔篇
世傅老子见舌而知守柔而以为柔之道远胜刚非也老
子之言曰齿坚刚则先弊焉舌柔是以存不知一人之身
骨干刚肉与舌其柔者也人而委化则肉与舌先消释
而后及齿与骨是则齿与骨在之时而舌与肉已不存矣
老子存亡先后之非临没时之谬论乎不特此也以天
地之大言之山刚而水柔未闻山之刚先水而消灭也以
物之一体言之则枝叶柔而本刚未闻本之先枝叶揺落
也且天不刚无以制星辰日月地不刚无以制五岳四渎
人不刚无以制百骸四体孔子曰吾未见刚者又曰刚毅
木讷近仁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刚之徳可贵如此
而守柔之说何为乎且日有刚有柔未闻人以刚日岀则
凶柔日出则吉也人之性有刚有柔未闻刚者常得凶而
柔者常得吉也语有之籧篨之人口柔戚施之人面柔夸
毗之人体柔使柔而得吉则籧篨戚施之人攸往咸宜矣
而不然也老子号有道者岂为此不然之论以诳世乎此
盖道家者流托为老子之言以自售其脂韦䩄忝之术耳
何以见之说苑云韩平子问叔向曰刚与软孰坚对曰臣
年八十齿再堕而舌尚存若以时论之叔向尚在老子之
前必不反引老子之说以为说明矣明旧有是言而道家
者流𥨸其说以欺世又托之于老子并托之于商容皆不
足信者也若必曰柔可胜刚则吾宁为龙泉太阿而折必
不为游藤引蔓以长存者矣
治平篇
人未有不乐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乐为治平既久
之民者也治平至百馀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
十年以前増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増十倍焉视百年百
数十年以前不啻増二十倍焉试以一家计之高曽之时
有屋十间有田一顷身一人娶妇后不过二人以二人居
屋十间食田十顷宽然有馀矣以一人生三计之至子之
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妇即有八人八人即不能无佣作之
𦔳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吾知其
居仅仅足食亦仅仅足也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其间衰老
者或有代谢然巳不下二十馀人以二十馀人而居屋十
间食田一顷即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以知其必不敷矣
又自此而曽焉自此而元焉视高曽时口巳不下五六十
倍是高曾时为一户者至曾元时不分至十户不止其间
有户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势亦足以相敌或
者曰高曾之时𨻶地未尽辟闲𠪨未尽居也然亦不过増
一倍而止矣或増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户口则増至十倍
二十倍是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
其有馀也又况有兼并之家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
户之田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即天地调剂之法也然民之
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过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
曰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
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禁其浮靡抑其兼并遇有
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如是而巳是亦君相
调剂之法也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
所以养人者原不过此数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
不生而君相之所以为民计者亦不过前此数法也然一
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况天下之
广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约束乎一人之居以
供十人巳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巳不
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
生计篇
今日之亩约凶荒计之岁不过出一石今时之民约老弱
计之日不过食一升率计一岁一人之食约得四亩十口
之家即须四十亩矣今之四十亩其宽广即古之百亩也
四民之中各有生计农工自食其力者也商贾各以其赢
以易食者也士亦挟其长佣书授徒以易食者也除农本
计不议外工商贾所入之至少者日可馀百钱士佣书授
徒所入日亦可得百钱是士工商一岁之所入不下四十
千闻五十年以前吾祖若父之时米之以升计者钱不过
六七布之以丈计者钱不过三四十一人之身岁得布五
丈即可无寒岁得米四石即可无饥米四石为钱二千八
百布五丈为钱二百是一人食力即可以养十人即不耕
不织之家有一人营力于外而衣食固巳宽然矣今则不
然为农者十倍于前而田不加増为商贾者十倍于前而
货不加増为士者十倍于前而佣书授徒之馆不加増且
昔之以升计者钱又须三四十矣昔之以丈计者钱又须
一二百矣所入者愈微所出者益广于是士农工贾各减
其值以求售布帛粟米又各昂其价以出市此即终岁勤
动毕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沟壑之忧不肖者遂至生
攘夺之患矣然吾尚计其勤力有业者耳何况户口既十
倍于前则㳺手好闲者更数十倍于前此数十倍之游手
好闲者遇有水旱疾疫其不能束手以待毙也明矣是又
甚可虑者也
百物篇
人谓天生百物以养人不知非也水之气蒸而为鱼林
之气蒸而为鸟原隰之气蒸而为蛇百兽如谓天生
以养人则水之中蛟鳄食人天生人果以为蛟鳄乎林麓
之中熊罴食人天生人果以供熊罴乎原隰之内虎豹食
人天生人果以给虎豹乎蛟鳄能杀人而人亦杀蛟鳄熊
罴虎豹能杀人而人之杀熊罴虎豹者究多于人之为熊
罴虎豹所杀则一言断之曰不过恃强弱之势众寡之形
耳蛟鳄之力胜人则杀人人之力胜蛟鳄则杀蛟鳄熊罴
虎豹之势众于人则杀人人之势众于熊罴虎豹则杀熊
罴虎豹若果云天为人而生则水之中有鱼鳖不宜有蛟
鳄矣林麓之中有貂狐貒貉不宜有熊罴矣原隰之中有
麋鹿野兽不宜有虎豹矣者曰此固非人所常食者也
若家之六畜牛羊豕犬鸡之类则天实为人而生者矣抑
知亦不然天果为人而生则当使之驯伏不搅甘心为人
所食乃可今牛与羊之角有触人至死者猘犬有噬人至
死者矣岂天之为人而生者反以是而杀人乎又自唐宋
以来人之食犬者渐少使天果为人而生则唐宋以来应
亦肖人之嗜欲而别生一物不得复生犬矣人之气蒸而
为虮虱马牛羊亦然虮虱之生还而自啮其肤岂人亦有
意生虮虱以还而自啮者乎推而言之植物无知默供人
之食而巳必谓物之性乐为人之食是亦不然也
命理篇
人之生修短穷达有命乎曰无有也修短穷达之有命圣
人为中材以下之人立训耳亦犹释老造轮回果报之说
岂果有轮回果报乎曰无有也轮回果报之有说亦释氏
为下等之人说法耳何以言修短穷达无命夫天地之内
有人亦犹人生之内有虮虱也天地之内人无数人身之
内虮虱亦无数夫人身内之虮虱有未成而遭杀者矣有
成之久而遭杀者矣有不遭杀而自生自灭于縁督缝衽
之中者矣又有汤沐具而死者矣有澣濯多而死者矣如
谓人之命皆有主者司之则虮虱之命又将谁司之乎人
不能一一司虮虱之命则天亦不能一一司人之命可知
矣或谓人大而虮虱小然由天地视之则人亦虮虱也虮
虱亦人也虮虱生富贵者之身则居于纨绮白縠之内虮
虱生贫贱者之身则集于鹑衣百结之中不得谓居于纨
绮白縠者虮虱之命当富贵也居鹑衣百结之中者虮虱
之命当贫贱也吾乡有虮虱多而性卞急者举衣而投之
火夫举衣而投之火则无不死之数矣是岂虮虱之命同
如此乎是亦犹秦卒之坑新安赵卒之坑长平历阳之县
泗州之城一日而化为湖之类也虮虱无命人安得有命
然中材以下不以命之说拘之则嚣然妄作矣亦犹至愚
之人不以轮回果报之说怵之则为恶不知何底矣吾故
曰中人以下不可不信命是圣人垂戒之苦心也亦犹至
愚之人不可不信轮回果报亦释氏为下等人说法之苦
心也亦即释氏所恃以不废之一术也
鬼神篇
鬼神之说上古无有上古之所谓神者山川社稷之各有
司存是也上古之所谓鬼者高曾祖考是也三代之衰始
有非鬼神而谓之鬼神者杜伯之射周宣王赵先之杀𣈆
厉公以及天神降莘河神祟楚是矣然此直名之为怪不
可言神不可言鬼何也鬼不能以弓矢杀人及坏大门抉
寝门皆非鬼所能又聪明正直之谓神岂有天神而与人
接谈河神而祟人以求食者乎吾故曰三代以上有真鬼
神三代以下不闻有真鬼神而有怪鬼神有理怪则无理
鬼神者吾当畏之怪者不必畏也不必畏则视吾气之强
弱气强则搏之气弱则为所摄而巳人未有见高曾祖考
祟其子孙者也人未有见山川社稷之神崇其管内之民
者也则知鬼神者不害人其为人害者皆反常之怪耳若
怪而名之为鬼是直以高曾祖考待之也怪而名之为神
是直以山川社稷凡著在祀典者待之也可乎不可乎
天地篇
信如所言则山川社稷风云雷雨皆有神乎曰无也高曾
祖考皆有鬼乎曰无也山川社稷风云雷雨之神林林总
总皆敬而畏之是山川社稷风云雷雨之神即生于林林
总总之心而巳高曾祖考之鬼凡属子孙亦无不爱而慕
之是高曾祖考之鬼亦即生于子孙之心而巳曰伊古以
来有亲见山川社稷风云雷雨之神者又有亲见高曾祖
考之鬼者则奈何曰此或托其名以示神假其号以求食
非真山川社稷之神高曾祖考之鬼也何以言之山川之
神本无主名若社稷之神则所谓句龙及后稷也句龙为
烈山氏之子句龙倘有神则应服烈山氏之衣冠后稷者
帝喾之子也稷倘有神亦应服帝喾时之衣冠今童巫之
见社稷之神者言服饰一如祠庙中所塑唐宋衣冠之𧰼
则必非句龙后稷明矣且山川社稷风云雷雨有神则天
地益宜有神吾闻轻清者为天重浊者为地未闻轻清之
中更结为台殿宫观及天神之形质也重浊中更别具房
廊舍宇及地祇之形质也且天苟有神则应肖天之圆以
为形地苟有神则亦应规地之方以为状今世所传天神
地祇之形则皆与人等是则天地能造物之形而转不能
自造其形不能自造其形乃至降而学人之形有是理乎
推而言之华山之形削成而四方泰山之形岑崿而轩举
使皆有神则华山之神亦应肖削成四方之形泰山之神
应亦模岑崿轩举之状皆不得学人之形以为形也至于
鬼之无则又一言以蔽之曰人而为鬼则巳归精气于天
归形质于地矣归于天者复能使之丽于我乎归于地者
复能使之块然独立一肖其生时乎记有之懓乎如有见
慨乎如有闻又曰临之在上质之在旁为人子孙者不忍
自死其高曾祖考则一念以为有即有矣实则不然也黎
邱之鬼惯效人子侄之状颍川之鬼又惯仿人父祖之形
其实岂真子侄岂真父神乎则世之所言见高曾祖考之
鬼亦犹此矣
夭寿篇
夫人之夭寿秉于自然未闻保摄之即能多斲削之即能
少也何则禽兽之寿常不及人未闻禽兽之能斵削以人
而论富贵者之寿与贫贱者差等贫贱者不能学富贵者
之斵削明矣推而言之人有谓服食养气而即可以长生
者亦断断不然夫古之通养生之术明服食之方者莫如
轩辕轩辕之寿至尧舜时巳不存保啬神气调和性情莫
如荣启期抱犊子荣启期抱犊子至春秋之末巳不存今
试置两人于此一则清静寡欲调神房闼之中一则适性
任情驰鹜声色之内究其后则清静寡欲者之年寿与适
性任情者相去必不甚远何则清静无欲者非无嗜欲其
所秉弱也适性任情者非故不惜其生其所秉强也是则
人之夭寿由于所秉之强弱矣然必云所秉之强加以保
摄焉即可长生不死则又不然试以花叶观之花叶之在
树有不及时而落者矣有过时而后落者矣其灌漑得宜
犹人之有保摄也其落之先后犹人所秉之有强弱也而
皆不能不落则秉有强弱而归于尽则一矣又以蛰观
之有桀恶者矣有濡弱者矣或先霜雪之辰而蛰或及霜
雪之辰而始蛰蛰有先后而同归于蛰则一也花叶不能
有荣而不悴豸不能有出而不蛰则人又安能有生而
不死乎世又谓清虚𡧯灭之地又有仙仙则不死者也夫
仙而在于清虚𡧯灭之地则必不饮不食而后可也传曰
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
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若不饮不食而可不死则蜉蝣不
宜死矣若不饮不食而死即可以缓则蜉蝣不宜三日死
矣解者曰仙非不饮食也不火食也记有之曰东方曰夷
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
者矣若不火食而可不死则东方南方之人何不皆不死
也或曰东方南方之人今巳火食则前不火食之时其不
死之人今又皆安在也明人之所赖以生者恃有饮食并
恃有火食今乃云不饮食不火食即可不死则说正与情
理相反矣且人而能仙则应上古中古之时多而后古之
时少何今所传之仙及人所值之仙率皆唐宋以后之人
是岂上古中古之仙至唐宋时而尽死今之所为仙者又
适皆唐宋以来数代之人乎夫仙而果又有代谢则无乐
其为仙矣是又进退失据之论也吾故曰世无仙世亦无
长生不死之人人之命有短长由人气禀有强弱所致耳
仙人篇
曰世果有仙子肯为之乎曰不为也夫生者行也死者归
也人不可以久行而不归则人亦不可以久生而不死明
矣试以人之老验之记曰八十九十曰耄注耄惛也百
年曰期頥注老昏不复知服味善恶孝子期于尽养道而
巳是人至八十九十百年即不死而精神智慧巳离不过
徒存形质而巳使过此以往则其冥然罔觉者更不知何
如纵云长生不死是徒有生之名而巳无生之乐也又尝
以人之夜验之人即精神至强至丙夜未有不思偃息者
矣至偃息之候而强其如旦昼时之作为焉不能也即或
强其作为其疲惫有不可胜言者矣以是知人即精神至
强至八十焉九十焉百年焉未有不思怛化者矣至怛化
之候而强其如少壮时之举动焉不能也即或强其举动
而其疲惫亦有不可胜言矣是知朝而作夜而息少而壮
壮而老老而死皆理之常也且人之欲仙者谓其有知乎
谓其无知乎谓其无知则不如死则必曰谓其有知也谓
其有知而饮食衣服已不知美恶何况宫室苑囿乎何况
妻子仕宦一切所系恋者乎又𥼶名云老而不死曰仙仙
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字人旁作山是又因年命之长复遭
迁徙之苦即入山不死亦不过如述异记之张光始洞微
志之鸡窠老人惛无所知与木石鹿豕同居而已又岂有
生之乐乎吾故曰世本无仙即有仙而不可为者以此也
丧篇
丧之制古今人惑虽不同然其为惑则一也古人之惑
空地上以实地下于是一棺之费累及千金一圹之幽蔵
及百物以为不如是不足以明人子之心也是其惑尚近
于爱亲今人之惑营一冢之地或迟及十年谋一穴之吉
必访及百辈于是有至曾元之时尚未及葬其高曾者大
率贫贱者尚易而富贵者则益难富贵而骨肉支派少者
尚易富贵而骨肉支派多者则愈难至有兄延一客弟聘
一师兄购于南弟营于北始则各不相谋则各以为是
丧庭出而复返卜日成而屡移其故云何则祈福之念十
倍于爱亲之心为子孙之谋百倍于为祖父之计也是则
古人之厚葬尚近于爱亲而今人之营塜则实欲为已谋
为子孙谋耳其心术之不可问一至此乎又古人丧葬之
所饰不过刍灵楮币而巳今则更増僧尼道士箫鼓铙吹
于是而死丧之家则一室皆满丝麻袒免之亲不及僧尼
道士之众也袒跣哭泣之哀不及箫鼓铙吹之喧也甚至
有为附身附棺之具力不及者尚可从减而必借此以饰
观者矣夫铙吹军中之乐也钟鼓管籥吉宾嘉之礼也而
行于丧家可乎尤可恨者僧尼道士所诵之经又必为
𡨚释罪之语是真视吾亲为愆尤丛集之身不如此则罪
莫可释𡨚莫可也何其以君子之道待僧尼道士而以
至不肖者待吾祖若考乎其始愚民为之其后士大夫踵
而行之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作俑之害尚至无后
吾不知始创延僧尼道土箫鼓铙吹者又将何如也
好名篇
甚矣名之累人也圣贤能不好名乎孝经曰扬名于后世
论语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是圣贤不能名也崔
杼之恶至弑君而忧其名之传贾充之恶至𢦤主而忧其
谥之著是大奸大慝仍不能名也则名不可好乎曰好
名之弊亦尚足以扶世何则人而能好名类皆聪颖拔萃
之人也聪颖拔萃之人有赏之不能劝罚之不能惩而名
之一字即足以拘之者矣然则名亦可假乎曰不能也有
圣贤之名有忠孝之名圣之名而可假则庄周列御寇之
徒假之矣贒之名而可假则郭楼缓之徒假之矣忠孝
之名而可假则王莽赵宣之徒假之矣等而下之至才士
诗文之名亦无不然文有文之精神诗有诗之精神精神
能永百年者则传至百年焉精神能永之十世五世者则
传之十世五世焉精神能历劫不磨者则传之历劫而不
磨焉皆非巳所能预也已尚不能预而何可以假乎然则
吾欲救天下好名之弊亦惟使之各务实而已语有之实
至者名归之有圣贤之实者自有圣贤之名而庄周列御
冦之徒不能假也有忠孝之实者自有忠孝之名而王莽
赵宣之伦不能假也有文士之实者自有文士之名而传
百年传十世五世及历劫不磨亦纎屑不能假也
守令篇
守令亲民之官也一守贤则千里受其福一令贤则百里
受其福然则为守令者岂别有异术乎亦惟视守令之居
心而巳往吾未成童侍大父及父时见里中有为守令者
戚友慰勉之必代为之虑曰此缺繁此缺简此缺号不易
治未闻及其他也及弱冠之后未入仕之前二三十年之
中风俗趋向顿改见里中有为守令者戚友慰勉之亦必
代为虑曰此缺岀息若干此缺应酬若干此缺一岁之可
八已者若干而所谓民生吏治者不复挂之齿颊矣于是
为守令者其心思知虑亲戚朋友妻子兄弟奴仆媪保于
得缺之时又各揣其肥瘠及相率抵任矣守令之心思不
在民也必先问一岁之陋规若何属员之馈遗若何钱粮
税务之赢馀若何而所谓妻子兄弟亲戚朋友奴仆媪保
者又各挟谿壑难满之欲助之以谋利于是不幸一岁而
守令数易而部内之属员辖下之富商大贾以迄小民已
重困矣其间即有稍知自爱及实能为民计者十不能一
二也此一二人者又常被七八人者𥬇以为迂以为拙以
为不善自为谋而大吏之视一二人者亦觉其不合时宜
不中程度不幸而有公过则去之亦惟虑不速是一二人
之势不至归于七八人之所为不止且有为今日之守令
而并欲诮三十年以前守令之无术者然吾又尝验之三
十年以前守令之拙者满任而归或罢任而反其赢馀虽
不多然恒足以温饱数世今则不然连十舸盈百车所得
未尝不十倍于前也而不十年不五年及其身已不能支
矣无待其子孙也则岂前之拙者诚拙而今之巧者诚巧
乎亦居心微有不同者乎
吏胥篇
今日之势官之累民者尚少吏胥之累民者甚多何则今
之吏胥非古之吏胥也三代以前府史胥徒庶人在官者
是矣汉以来诸曹史三老啬夫游徼亭长里魁什伍等
类是矣三老掌教化啬夫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
富为赋多少游徼掌徼巡禁司奸盗亭长主求捕盗贼承
望都尉里魁掌一百家什主十家伍主伍家以相检察而
已三代时府史胥徒之贤者即可递升为上士中士下士
汉以来三老啬夫史之贒者即可递升为丞尉守令其
人又皆通晓经术明习法令不特不至扰民或尚可有益
于民今则不然由吏胥而为官者百不得一焉登进之途
既绝则营利之念益又自唐宋以后流品日分凡世门
望族以及寒俊之室类不屑为吏胥其为之而不顾者不
过四民中之奸桀狡伪者耳姓名一入卯簿则或呼之为
公人或呼之为官人公人官人之家一室十馀口皆鲜衣
饱食咸不敢忤其意其始邻里畏之四民畏之甚至士大
夫亦畏之若有奸狡桀岀把持官府之人则官府亦畏之
矣何则官即欲侵渔其民未有不假手于吏胥者又况吏
胥之于乡里其贫富厚薄或能瞒官不能瞒吏自一金至
百金千金之家吏皆若烛照数计究之入于官者什之三
其入于吏胥者已十之五矣不𦍒一家有事则𨕖其徒之
壮勇有力机械百岀者蜂拥而至不至破其家不止即间
遇有吏胥之亲戚故旧亦必不稍贷是其权上足以把持
官府中足以凌胁士大夫下足以鱼肉里闾子以传子孙
以传孙其营私舞弊之术益工则守令闾里之受其累者
益不浅则奈何曰此辈即必不可少亦惟视其必不可少
者留之馀则宁缺无滥而已盖吏之暴如虎与其使一州
邑多数十百虎也母宁减之又减今州县之大者胥吏至
千人次至七八百人至少亦一二百人此千人至一二百
人者男不耕女不织其仰食于民也无疑矣大率十家之
民不足以供一吏至有千吏则万家之邑亦嚣然矣夫朝
廷之正供有常即官府之营求亦尚有数而胥吏则所谓
无厌者也况守令所以得罪者大半由吏胥始则导之贪
导之酷导之敛怨于民及至守令陷于法而为吏胥者不
过笞杖而巳革役而巳至新旧交代之时则又夤縁而入
故吴越之俗以为有可避之官无可避之吏职是故也然
则有牧民之责者可不先于胥吏加之意乎
文采篇
人之有文采犹草木之有华鸟兽之有毛羽也桃李之华
可谓艶矣而不闻以之傲桧柏鹓鸾孔翠文犀虎豹之羽
毛可谓丽矣而不闻以之傲两翼之禽四足之兽人则不
然有一篇之奇一字之丽则亟亟表暴若不可终日焉语
有之花叶之好者来摘毛羽之文者来射文采之盛者来
忌然吾谓非人之忌之巳实有以致人之忌也夫范蔚宗
之文不及班马而其视班马也不足比数杜审言之诗不
过沈宋而其视沈宋也若不足比数是则文人相轻一至
此乎盖古今来气量之窄者莫如文人虽以屈原之忠而
衔愤以致自沉贾谊之达治体而自伤以致夭折皆其气
量窄之故也且为草木计者愿为桃李乎愿为桧柏乎为
禽兽计者愿为麒麟角端及垂天之鹏乎抑愿为孔翠及
虎豹乎为人计者愿立德立功立言以致不朽乎抑仅愿
以文采表见乎吾固谓人不可自命为文人不得巳为文
人亦当鉴于艸木之华鸟兽之羽毛而不自奇鬻异元
紫芝在陆浑人不知其能文陶渊明之在柴桑人不知其
能诗则善矣
真伪篇
今世之取人者莫不喜人之真厌人之伪是则伪不可为
矣而亦不然襁褓之时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然不可谓非
襁保时之真性也孩提之时知饮食而不知礼让然不可
谓非孩提时之真性也至有知识而后知家人有严君之
义焉其奉父也有当重于母者矣饮食之道有三揖百拜
之仪焉酒清而不饮肉干而不食有非可径情直行者矣
将为孩提襁褓之时真乎抑有知识之时真乎必将曰孩
提襁保之时虽真然苦其无知识矣是则无知识之时真
而有知识之时伪也吾以为圣人设礼虽不导人之伪实
亦禁人之率真何则上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
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视可谓真矣而圣人必
制为尊卑上下寝兴坐作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则是真
亦有所不可行必参之以伪而后可也且士相见之礼当
见矣而必一请再请至固以请乃克见士昏之礼当醴从
者矣亦必一请再请至固以请乃克就席乡射礼如不能
射矣而必托辞以疾以至聘礼不辱命而自以为辱朝会
之礼无死罪而必自称死罪非皆禁人之率真乎战国䇿
卫人迎新妇妇上车问骖马谁马也御曰借之新妇谓仆
曰拊骖无笞服车至门扶教送母曰灭灶将失火入室见
臼曰徙之牖下妨往来者主人𥬇之使当日者新妇见以
为如此而不言则伪矣新妇之言新妇之率真也以真者
为可𥬇无怪乎人之日趋于伪矣总之上古之时真圣人
不欲过于率真而必制为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孩提襁
褓之时真圣人又以为真不可以径行而必多方诱掖奖
劝以挽之则是礼教既兴之后知识渐启之时固巳真伪
参半矣而必鳃鳃焉以真伪律人是又有所不可行也
形质篇
今之人嗜欲益开形质益脆知巧益出性情益漓何以言
嗜欲益开也古之时膳用六牲珍用八物至矣今则析燕
之窠以为餐刳鱼之翅以作食蛑黄之醤来自南中熊白
之羮调于北地非六牲八物之所可比也古之时冬则饮
汤夏则饮水足矣今茶荈则新安武林高下百团僃凉燠
之用烟艸则香山浦城闽粤二种斗水火之奇非饮汤饮
水之可比也古之时中人之家冬则羊裘夏则麻葛足矣
今则吉贝之暖十倍于麻也纱縠之轻十倍于也至于
裘则异种百岀种文羊于田搜海马于水不特古人所不
及见亦古人所不及闻矣何以言形质日脆也古者疾医
所掌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
有𠻳上气疾四时皆有疠疾之类止矣今则小儿増痧豆
之科中年添肝肺之疾衰老加沈痼之疴此即吴普仲景
不能定其方岐伯榆柎不能知其症者也何以言知巧益
岀也今之时天文地理之学以迄百工技艺之巧皆远胜
昔时吴越之绫锦出手而巳若化工西洋之钟表自鸣而
不差絫黍手谈则枯棋三百捷过于秋储心计则白𢰅千
万算微于桑仅运斤者咸有倕之一指角技者罔非迟之
八投是也何以言性情日漓也古之时饮羊饰脯以为伪
矣今则粉石屑为咸削木柹作米鸭由絮假调五味而出
售靴以𥿄充杂六街而出市有人意计所必不及者矣然
则其形质益脆者非嗜欲益开之故乎其性情益漓者非
知巧益岀所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