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海上尘天影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六回 闹红榭舒公子送巾 春睡轩苏校书鼓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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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正在说话,只见燕卿那里的小丫头来说:“请舒爷过去。”秀兰笑道:“快去罢,贵相知望眼欲穿了。”知三道:“仲蔚同我去,请献之在这里等一等罢,我们就来的。”仲蔚道:“我要到幽贞馆呢,你先去在那里等我,我就来。”献之道:“你们去了,也不必再到这里来,我也就要回去的。”秀兰把献之看了一看,嗔道:“你来了总是就要去,去了又不想来。你既来了便去,来也徒然了。”知三一面走,一面笑道:“献之听见么?我也不来了,好自为之,千万珍重。”便走了,仲蔚看秀兰这个房里,藤床竹榻,纸阁芦帘,把富贵尘俗气象不知赶到那里去了,献之道:“秀妹妹,你这个窗子上的漆,总不好再用绿的子。本来这里的蕉竹已绿,绿到心里,还加上这个窗子的绿,不如用白粉漆的好。”仲蔚道:“一些不差。”秀兰道:“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我说要同粉壁一样的,他们工匠太俗,也漆了绿漆。我今早已经去找他进来要换上白漆,因他要紧收拾桐华院同牡丹台,说要初六七再来呢。”说著,只见龙吉来把仲蔚又请了去,这里秀兰把书画碑贴给献之看了一回,便要请献之做一副对子,献之道:“我明儿替你做,索性写好了送来。”秀兰笑道:“不用你买,我已办好在这里了,你做好就写罢,我替你先磨起墨来。”说著便去取了一个墨壶,放了些清水,果然就替他磨。献之给他逼得紧,只得在地下踱来踱去,思想一回子,想著了,便去取秀兰买的现成对联摊在桌子上,墨也刚才磨好,便一挥而就。联云:

  画意诗情,无限云山入豪素。棋声花影,全凭风月透帘栊。

  秀兰看了大喜,献之道:“天下没有这个样的逼做,我倒给你考了一考。我本来多喝了几杯酒,这回子很不舒服,头里觉得有些疼。”秀兰道:“到房里榻上去睡一回子。”献之道:“也好。”秀兰便领了前走,不多几步,到了房中,所有器用,无非是红木花梨,俗不伤雅。命纫芳把榻上收拾妥了,献之便向上而卧,把脚搁在一只高杌上。秀兰道:“把鞋子脱了罢。”献之道:“也不必,你把这西洋口香糖给我一粒吃。”秀兰便在身边取出来,先放在自己口里含著,然后送过去,便在身体旁边坐下,问道:“你这头痛还没治好么?”献之道:“近来不觉得,偏了热,偏了寒,总要发的。”秀兰叹道:“我本来叮嘱你少操心计,住在客边,究竟不相宜,家里穷,还是家里好,你们两位奶奶又是极好的,快早些回去,把这病医医。将来好了,仍可以到上海,横竖我现在未必从良,你便过一年半年,再好相见呢!只要大家有心。”又道:“我看你身体那么娇弱,病根倘然不去,或有一长两短,不要说你家两位奶奶著急,就是我……”说到这里,觉得言语造次,便咽住了。看他这种脉脉含情,娇羞满面的光景,真是令人可怜可爱,可敬可悲。献之不觉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大家默然,静悄悄的坐在那里。过了一回,献之说道:“我久欲回家,可知未免有情,终难割爱,叫我奈何呢?”既而叹道:“罢了,天下事有聚必有散的,我今承卿雅嘱,回去一趟,再作计较。”秀兰呆呆的坐著,也不答言。过了一回,献之觉头疼稍好,命小碧倒了一杯茶喝了,身边取了一张票要给秀兰。秀兰道:“且放在你身边,你倘然回去,又要用钱呢!我这里还怕不够使?少了再问你要。”献之道:“你拿去偿他们罢。”秀兰把献之看了一看,叹道:“你还是这个使钱的性儿,你要给我,怕你没得许多钱。你怕过意不去,也不在这钱上的。只要大家不忘就是了。”说得献之只有感激的分儿,只得把钱收起了。又坐一回,钟上已敲了十二点。献之道:“你保重罢,我临走的时候,再来别你。”秀兰道:“今夜你再要回寓么?”怔怔的把献之看了一看,献之道:“我别你的时候,住到你那里来罢,今日还有两个堂匾未写,必须去写好,明早他们要来取的。”秀兰道:“找个人送你去罢。”献之道:“你差人送到我园门口,我坐东洋车回去了。知三、仲蔚来,说我先去了。”秀兰遂命值管园丁提一个灯,送献之出去。以后曾否来宿,因断肠碑上未记这事,作者亦无从考究。

  却说知三随著小丫头,到了闹红榭,燕卿在意春轩中迎了出来,一同到自己房里,便叫鹣儿倒茶,知三道:“你几时又添了丫头么?”燕卿道:“就是珊宝改的,因韵兰妹妹说新来了谢珊宝姑娘,同了名,不好唐突的,他就替我改了这个名。”说著鹣儿已经倒了茶来,笑道:“舒老爷,你二十几天不来了,忙得紧呢,用茶罢。”知三道:“我初十这天动身,到了苏州,又从上海到南京,回来也不过三天,怎有工夫来呢?”燕卿向鹣儿道:“你到意春轩去,等他走的时候,你来招呼一声,不要得罪他。”鹣儿去了,燕卿道:“知三,你有公事去了,到这时候才来,我也不怪你,但是元宵这日,大家来赏赏光,你就不给我脸,这回子你怎说?”知三笑道:“罚我做小狗。”燕卿就把纤手来拈知三的耳,笑道:“你涎皮涎脸的,我不依。”知三道:“阿环阿环,你放手,我同你说。”燕卿笑著放了手,拉他在炕上坐了,说道:“你说!”知三笑道:“我知道你要怎样呢!”燕卿笑道:“你替我请一回客。”知三笑道:“客不会客,你的客我怎么好请呢?”燕卿就拥到知三怀里笑说道:“我把这假痴假呆的你,到底肯不肯?”说著又捻知三的腿,知三笑道:“阿环有趣。”燕卿笑著,捻得更重,知三笑道:“好妹妹,放手,我就答应。”燕卿道:“几时来?”知三道:“这几天我初到,从明儿起,我还要拜几天客。顾府上又将出殡了,你能信我,多至十天,少则五六天,好不好?”燕卿道:“要算数呢!”知三笑道:“不算数,回来你不许这个样儿!”燕卿笑把知三打了一下,道:“这也罢了,我叫你南京带的白缎剌毛巾呢?”知三笑著,便在袖子取出来,是包得紧紧的,就解开了一看,数著共是八条。燕卿笑道:“我叫你买十二条,你又少了四条。”此时燕卿看房中人,便笑说道:“上年那一天你住在此地后,直至前日身上天癸方来,没得巾子,就把洗脸的剌毛巾跨了,总嫌累坠,不及那个好,我巴巴的望你寄来,你又不来。”知三道:“暴殄天物,把这个簇新新的白缎巾子来承受你这个,要五钱半银一条呢!”燕卿笑道:“我向来用那个的,你舍不得,等我用过了你拿去!”说著,便到小房间里换去了。知三跟了进来笑:“我替你来换!”燕卿笑道:“你不出去,我一辈子不理你!”知三笑道:“什么呢?待我看看!”燕卿笑:“你看了一世不发迹的。”说著把这巾一撩,笑道:“我来点你一个魁星。”知三连忙拥著跪下,磕头求欢,燕卿笑道:“你做佐杂官的,真是磕头虫转生,只管磕头。”知三道:“你不允,我不起身。”燕卿见此情形便不能推辞了。幸亏园中的规矩,凡客人在房,虽亲近丫头,非上头差遣陪客,均不得入房窥探。二人净了手,在炕上谈别后的事。忽见仲蔚进来,燕卿连忙让坐,叫小丫头金儿倒茶,谈了长篇累牍的话。知三因问仲蔚道:“韵兰叫你何事?”仲蔚道:“他的诗稿要刻,托我找人写样,就把新时做的诗一卷给我,说要请介侯、知三、黾士大家看看,或删去几首。不好的地方,通要替他改的。他那边还有三卷,是已经请人改过的了。不过这一卷未改,我因取了这卷,还须回去改呢。”知三道:“你取出来我来看看!”仲蔚便取出来放在桌上,知三同燕卿走来揭开看时,真是剑气珠光,锦心绣口。燕卿笑道:“我这几天也想做诗,你看成不成?”仲蔚笑道:“燕姊姊也想做诗,真是清气独钟巾帼了!”知三向燕卿道:“本来你们应该多通些文,你看你韵兰妹妹何等受用?就是两位谢姑娘、陈姑娘、冯姑娘均是好的,你不通也是缺陷。”燕卿笑道:“我幼时也读过四五年书,幼学女孝经,通讲过。后来爹妈一死,就弃掉,做这个不能上前的生意。以后七言唱句同浅近的文理还看得来,别的就解不来了。珊宝妹妹说,若要通,须用功,教我有空便看书,不知道的就去问他,这回子似觉好些。不过做诗最难,只得再累两三个月看怎样。”知三一面看书,一面听他说话,看到后来,见诗卷里头有一张纸,是韵兰自己做的骈文,知三看了一遍,击节叹赏,问仲蔚道:“这个骈文做什么?”仲蔚道:“这是他新近替一个热客做的词序,说这个客人现在湘中,屡次招他到申,客人不能脱身。韵兰恐怕要闭门谢客,故后面叙这个一段,现在他意思专要请你改的。”知三摇首道:“我那里做得这个,安敢去改他。我们将此文去录一篇出来罢。”仲蔚道:“也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到棠眠小筑去看一回就回去罢,献之早已去了。”知三点头称是,于是命人提灯引道,同仲蔚两人去走了一遍,方出园来。约好明晚到棠眠小筑,并要他约定各人,于是仲蔚回铺,知三回静安寺。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午后,南路各人在租界会齐,将要上灯时候,方到绮香园、棠眠小筑来。方进了春睡轩,知三却已设法私哄了兰生出来,也在那里。兰生已见过了佩𬙋,哭一回笑一回的。亲热了良久,韵兰也说他仿佛是一个宝玉。佩𬙋又引他到湘君、珊宝那边逛了一回,方到文玉那里。众人见了,出于意外。兰生便要回去,佩𬙋那里肯,就预先回了韵兰,处处跟著同他说话儿,韵兰便也就允了。知三、伯琴还要把他打趣,仲蔚、文玉道:“何苦呢?你们不说他们还是小鸡儿,见了黄狼似的,是极体贴人情的,还搁得住你们形容?人家长久不见,谁不要亲热亲热,有一半句知心话儿呢?”伯琴笑道:“亲热是大家有的,他们的亲热学著鹁鸽子的样儿,倒也好顽,现今韵兰又不在此地,佩𬙋来干什么?”说得佩𬙋红了脸走了,文玉笑道:“痴丫头,莫走,走了他们更要轻狂起来了。”佩𬙋也不管,竟去了。伯琴道:“黾士、介侯还没到么?去到幼青那边催一催。”知三道:“黾士已打发人催去了,介侯在燕卿那里。”仲蔚道:“今回碧霄要去请不请?”知三道:“我们仍旧学那天请湘君的规矩,大家具名,叫文玉去邀他,应该总来的。”伯琴道:“也好。”于是仲蔚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文玉,便差人去请了。正在安排请客的事,忽接小香的信,是寄交介侯的。内中说月仙、月红也要移进园来,请与韵兰妥议,于是共到韵兰处商议,准令住在牡丹台,待完工了,择日迁进。介侯便函致小香,小香得了信,便定于二月廿三日迁进,请韵兰严饬工匠,将牡丹台赶紧催工,此是后话。

  却说当日伯琴等与韵兰商妥了月仙所住地方,便要同知三到闹红榭去,此时知三已到文玉房中,因道:“我刚才来,这回又去,你不认得燕卿么?你要去自己去,我就在这里同令弟妇文玉讲讲话儿。”伯琴无法,因要找兰生,忽然不见了,知三道:“他又跟著佩𬙋去了。”

  却说兰生见佩𬙋给他们说走了,自己乘人不备,也慢慢的走了出来。方出了门,便由石径一直向北奔去,过了月影桥,就迷丁路。忽见有一个侍儿手里拿著个红木匣过来,年纪十六七岁,小圆脸儿,腰肢细细,身上穿著月白湖绉元缎大滚襟珠皮袄,元绉元缎大滚边珠皮半臂,笑嬉嬉的走来。兰生一看,好似见过似的,便去问信道:“姐姐这里是走到佩𬙋姐姐那里去的路么?”那丫头笑道:“他在我姑娘那里呢。”兰生就笑央他引道,那丫头笑道:“你跟我走。”便从寒碧庄北首廊下走,进了一处廊房门,沿著花障小径,向南朝东,一条石路,到彩春桥,笑说道:“过桥就是延秋榭,你去罢。”说著便走了,兰生就过桥来,到西廊,忽听里边珊宝凭著窗子,见了兰生,因笑道:“进来罢,你那佩姐姐在这里呢。”只见佩𬙋开了西首一个便门,接著笑道:“我原不要同你到那里,你偏黏住了,这回子给他说,当笑话儿。”兰生笑道:“我们到你的房里去坐。”佩𬙋跺脚道:“小祖宗!既来了,不进去,人家又招呼了,怎好意思?”兰生只得跟著进去,看便是他的阁,方才到过的,珊宝坐在一张紫檀大罗汉榻上,搁几上放著一张稿本、一本诗韵、笔砚等物。珊宝便请兰生坐了,又叫小丫头子倒茶伺候热手巾擦脸,又去装著一个果盘,又叫摆上四样水果,请随意用些。一面笑道:“你好长脚,又跑来了。我被你这个佩姐姐累得要死,今儿早上来请我讲唐诗,又请我出题,才刚他来了,又请我出题做起诗来。你去劝劝他,要变书痴了,你今替我代馆监场罢,我要去散一回子呢。”说著便走出去。

  原来珊宝进了园,与韵兰最合,便拜了姊妹,两人无话不谈。韵兰曾说起佩𬙋同兰生的交情,珊宝知道韵兰最宠佩𬙋,不啻姊妹,是以待佩𬙋也极好。此次看见兰生来寻佩𬙋,就看出他两人的意思,所以有心走开一回,让他两人谈谈。这便是珊宝的直爽忠厚体贴人情处,闲文不题。

  这里兰生便先去看佩𬙋做的诗,乃是同宫兰一起同,第五句已经做好了,一起两句是“蚕尚多情甚,相期不解缘”,第五句是“双楼亦可怜”。兰生把佩𬙋看了一看,笑道:“物犹如此,双楼亦可怜呢?不知道姐姐这等聪明,一月不见,我亦当刮目相看!”佩𬙋笑道:“你看好不好?”兰生笑道:“好极了,我来替你做完,好不好?”佩𬙋笑道:“你做做好了,我来写。”兰生一面想,一面要去握佩𬙋的手,佩𬙋道:“小祖宗,尊重些,怕他们看见嚼舌呢!你规规矩矩坐在那边同我说。”于是兰生说,佩𬙋写,顷刻便写完了,诗云:

  蚕尚多情甚,相期不解缘。性情甘束缚,生死总缠绵。共穴何尝负,双楼亦可怜。三眠辛苦足,修到马头仙。

  佩𬙋就将几上的诗韵笔砚归好了,兰生笑道:“姊姊我问苏姑娘要了你,你到我那里去罢。”佩𬙋笑道:“你老子在家里,你是银样蜡枪头,怎么做得主?”兰生道:“父亲过了百日,就要出门的,那时我再来要你。”佩𬙋道:“你府上两位太太,大太太是我见过知道的了,你这位母亲太太,我听得是治家极严的,恐怕未必肯。我这样个人,虽然极不好,一旦到你家里,是众目昭彰的,显见得无私有弊了。况且苏姑娘这般待我,我也不忍离他,还是你常来这里顽顽的好。”兰生笑道:“现在我在期服内,先祖母待我是没得说的,我也不敢十分荒唐。你这样的好人,须得常见才好。”佩𬙋笑道:“我这人是不好的。”兰生道:“你刚才说了这一句,我不提你的差儿,今又要说了,我说你极好。”佩𬙋笑道:“你说我极好,我偏说我极不好。天之下,地之上,我第一个不好,再没有胜我的不好了。”兰生就猴急起来,要握他的嘴,说道:“你说这违心之论,我要自己咒我了,为佩姐自己不尊贵自己,我就自己早死,立刻就死。”佩𬙋便来掩了他嘴,说道:“罢了罢,我倒找上你这些话来了,你还说,我一辈子不理你子。”兰生道:“谁叫你说自己不好?你须得说回来了,你不说,我自己又要咒了。”佩𬙋道:“叫我怎样说回呢?”兰生道:“你说我最尊贵最好,天下没得第二人。”佩𬙋笑道:“兰生少爷最尊贵。”兰生又著急道:“罢罢,你这样说我,兰生活不到。”佩𬙋便上去掩了兰生的嘴,笑道:“我说我叶佩𬙋是天下最尊贵最干净的女儿好不好?”兰生便喜欢起来道:“好,加上干净两字更好,好姐姐,我从今以后暮暮朝朝常记著这六字。”

  原来兰生天生一样异人别致的脾气,他常说女儿家最是尊贵又最是干净,听见人家骂女孩子,他便荡气回肠的难过。说这个骂人的人,必然不得好死。死后刀山剑树,拔舌磨灰,必定尽要经历,还不能抵消罪过。须要在天主造的火狱里永远焚烧几千亿万年,到上主审判的时候,还不能出来,这才抵得过骂女孩儿的罪,所以见人说坏女儿家不好,他便忌讳不要听。见人说好女儿家,他便有馨香顶祝的心思,说善哉善哉。一片祥声,真是承平雅颂。老佛菩萨,为世人说法,不过如是。他看《红楼梦》上所记宝玉说女孩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便佩服得了不得。把这两句写了出来,在庙中焚化,一则替宝玉祝寿,二则要求神明把这两句立了铁案,你想这个人呆不呆?家中珩坚阿姐,还有几个丫头,及亲戚家几个姑娘,也知他的痴念,有时引他喜欢,有时引他著急,即伯琴、知三这几个熟人,知道他喜奉承女儿,不喜贬毁的,所以在他门前,也总是说女儿好。偶然见了麻面挛头瞎眼缺嘴,或六七十岁的白发老婆,也故意极口的赞说这么尊贵,这么美丽,引得兰生反说他过分,说那是又当别论。为什么呢?女儿家尊贵的名分,譬如皇帝在位,有权有威的时候。女儿到了十几岁,就如皇帝登基,得了这个荣显。女儿到三十五岁以后,便是耄期倦勤,必要禅位。若再恋恋,也就是昏君了。至于肢体损缺的人,也如皇子继统,皇帝必先择贤,方许嗣立。凡嗣立的都是圣贤,若肢体损缺,必无这个权位显荣呢。佩𬙋是极聪明的人,虽与兰生相交不久,已看出他的意思,所以这回自己赞了,兰生方十分快乐,好比轰雷掣电,直到心坎儿里边了。佩𬙋因问道:“你府考去不去?”兰生道:“要去的。”佩𬙋道:“你看考市上有原板全唐诗带一部送给我,不要清校。”兰生点头答应,佩𬙋又道:“你今儿喝酒打算叫谁陪?”兰生道:“我已同湘君说过一声,请他去。”佩𬙋道:“这里谢姑娘极和厚的,你何不请他?”一语来了,珊宝笑著进来说:“学生背地里谈起先生来了。”兰生等连忙让坐笑道:“并不曾说呢!”珊宝笑道:“我似乎听见佩𬙋妹子说的这里谢姑娘。”佩𬙋笑道:“姑娘真个笑话,我是一个丫头,姑娘索性当著人家叫起我妹子来了。”珊宝一面坐,一面笑道:“我偏叫你亲妹子,明儿我同你换帕拜姊妹。”兰生笑道:“佩𬙋在这里说文玉那里吃夜饭,叫我请珊宝姑娘。”珊宝笑道:“这是我倒错怪了,原来在这里保举人才。只是这位皇上不知他可能破格录用,还是要交王大臣察看呢!”说得众人皆笑了,珊宝又看桌子上一张诗稿,因笑道:“已经完卷么?又说话又做诗,佩𬙋妹妹真是五官并用,你把来给我看!”佩𬙋就去取了交给珊宝。珊宝读到第二联,拍案道:“好个性情甘束缚,生死总缠绵!这个手笔倜傥流丽,必定不是妹子做的,你们可从实招来,免受刑责。”佩𬙋笑道:“我不过三句,其馀是兰生替我完篇的。”珊宝笑道:“我做考官眼力如何?但是学政全书上代枪是要到边远地方去顽一通的呢!”说著只见方才引路的丫头进来说:“请爷去罢,已将坐席了,他们以为爷在佩姊姊那里,已叫人到苏姑娘屋里去请过了,他们说爷没来,给我听见了,我便说道在我们姑娘那里,他们就叫我来请呢。”兰生笑道:“姐姐好,说得明白,你是这里人么?今年几岁了?”珊宝笑道:“叫靓儿,十四岁了。”佩𬙋笑道:“不用噜苏了,你快去罢。你叫仲蔚来找我们姑娘,我也跟来瞧热闹,这里珊姑娘你自己写字条儿来邀罢。”兰生笑应著。珊宝便又命靓儿引路,兰生跟著就去了,佩𬙋也便回去。那兰生跟著靓儿由彩春桥向西南,过寒碧桥,望西经过一条短廊,绕著寒碧庄花障,西南首的廊,直到棠眠小筑,见门前空地竖著两根长竿,当中高处又横架一竿,缚著广东烟火。于是走到里边,靓儿方才回去。兰生见众人通在那里,连王小香、月仙也都请来。屋中排了两行长席,可坐多人。连碧霄、素雯也到,并替兰生把湘君都请来了。于是大家就坐,兰生就把到珊宝那里去的事说了一遍,又要了纸来写了。打发人去找珊宝,不多一回也来了。这里规矩是每局六元,跟轿的另给一元。兰生又命仲蔚去请韵兰,仲蔚笑道:“还等你说,早已去了。”知三道:“快坐罢,不要讲别的话了。”兰生遂于仲蔚的上首坐下。

  原来这酒摆在春睡轩的正间,两席正朝著南首,恰对焰火架子。又恐有风,用玻璃屏来挡好。这里后面一行座位,因韵兰未到,空了一位。第二是友梅,第三是碧霄,第四是知三,第五是燕卿,第六是伯琴,第七是小香,第八是月仙。前边一席第一是湘君,第二是兰生,第三是介侯,第四是珊宝,第五是伯琴,第六是素雯,第七是仲蔚,第八是文玉。原来这个位子,除仲蔚、文玉主位之外,其馀是随意乱坐,并不定席。姑娘们高兴坐在那位爷们肩下肩上均听其便。文玉斟了一巡酒,兰生便命便要放焰火。文玉道:“且慢,朱老爷同韵兰姐姐未来,友梅那里也要替他找一位姑娘。”仲蔚道:“等韵兰来了再说罢,我们且喝酒。”又命人去催献之、韵兰二人。只见佩𬙋手里拿著一件东西也来了,文玉便推他在兰生肩下坐著。伯琴、知三要笑,仲蔚同他二人做眼色,叫他不要打趣,佩𬙋不肯坐,珊宝道:“你坐吾这里来。”伯琴笑道:“佩𬙋今夜总要放心多喝几杯酒了。”湘君、珊宝抿著嘴儿笑,知三道:“你小匣儿里什么东西?”佩𬙋道:“姑娘叫我带来的酒令。”伯琴道:“你交给我看。”佩𬙋笑道:“停一回再给你,这时候不便传递。”仲蔚道:“你姑娘为何不来?”佩𬙋道:“刚才幼青姑娘来了,说他初八搬来,同姑娘去看房屋去了。看了二人便一同来。”说著催客的人来说苏姑娘就来,朱老爷身体不舒服,谢谢众人,也就罢了。席中燕菜方上,只见韵兰同幼青进来,幼青穿著一件竹根青广绵缂金品蓝工绣大团鹤珠皮袄,秋香月华满绣阔缎边,下穿银红摹本百蝠青莲金洒满绣散管裤,身前垂著两条𬞟绿贡罗烦织元色缂锦八仙镶头排须带,满绣京式闪缎鞋。头上打了一根发辫,插著一架兰花,戴著一顶锦缎男子帽,钉著一颗大泉珠,堕著两个小珠圈,年纪十四五岁,真个是初水芙蓉,迎风菡萏,就在黾士身旁坐下,众人大家称赞。韵兰外边换著一件浇金花鼻烟色金龙摹本闪缎五蝠来朝珠皮袄,不过肩头同襟上素镶元缎润边,三道元色月华带,下边并不镶滚,下穿元绸百褶裙,元色素宁绸白洒百寿散管裤,其馀也同各人一色打扮。众人推他上坐,韵兰笑道:“我是园主人,应该末坐,倒教我坐在这里,岂有此理?”伯琴笑道:“你不坐就立了罢,我们不来让了。”仲蔚道:“你就坐了罢,停一回你爱坐到那里就坐到那里,如何?”韵兰也只得告了罪坐著,向四座一看,见佩𬙋也坐在上边,便笑道:“你怎么也坐在那里?”佩𬙋笑著便要起身,知三道:“这是我们公议请他坐的,他在背后,怕我们兰生弟心痛呢!”众人大家笑了,韵兰笑道:“既然坐了,也不用客气了,我来替你告个罪罢!”知三笑道:“你在台阶上去磕两个头。”众人大家笑了,湘君向知三笑道:“这里又不要求人,你倒是磕头虫投生,只知道磕头。”众人不知道话里有因,不过一笑,只有知三、燕卿面孔红了一红,只听韵兰说道:“秀兰倒极高的品,你们那位要我来做个介绍?”仲蔚道:“友梅正要请位高士伴伴他的梅花。”韵兰道:“好极,文玉妹妹你写条子去找。”文玉就去写条子交人找去,韵兰道:“等他来了,我们坐位要新排一排,我同文玉妹子一起坐,其馀随便!”友梅道:“若为带了姑娘要坐在一起,这个位就难排了。据我的意思,我们要把这个园里的姑娘大家通带,不拘姑娘坐到那一个身边。通是有局的,也无拘束避忌。”仲蔚道:“好是极好,不知姑娘们肯不肯?”知三笑道:“干局是总好商量,只怕湿局。”伯琴笑道:“论起湿局,不过是知三同燕卿,别人恐怕未必见得有。”湘君笑了一笑,知三笑道:“你不要胡说,那天喝醉了虽然住在那里,你问燕卿湿过没有?恐怕送客的人倒不免呢!”佩𬙋就面红起来,仲蔚笑道:“你真是诬良,我半路就分散了。”知三笑道:“兰生是送去的。”佩𬙋把巾子握著脸要想啐他,只听湘君笑道:“知三,我看你冰清玉洁,又怕你的短处多呢,快莫说罢!”知三笑道:“我没什么短处!”湘君笑道:“你是点过魁星。”

  话未说完,只见燕卿笑著走到湘君那边把湘君打了一下,笑面飞红的说:“妹妹少说些罢。”知三也有些不好意思,湘君笑道:“你看知三这嘴好厉害,除了我不能制服他。”说著陈秀兰也来了,文玉就指引他在友梅那边坐。秀兰先请问了友梅的号,其馀席上诸人,却都已在韵兰处见过的了。韵兰就要重新排坐,自己果然坐到文玉上首,于是仲蔚坐了第六,众人只得更坐一番。如今前边一行席位,第一介侯,第二燕卿,第三友梅,第四知三,第五秀兰,第六碧霄,第七素雯,第八伯琴,第九月仙。后一席第一黾士,第二幼青,第三湘君,第四佩𬙋,第五兰生,第六仲蔚,第七小香,第八韵兰,第九文玉。文玉先命人放起流星花筒来,但见檐下两盏大煤气灯,一排小明角灯,从檐下接到外边,两旁一串,皆是五色小玻璃灯,均点了火,伺候的人争相燃放花筒月炮九龙,灿烂光明,赏心悦目。里边一排侍儿,只顾斟酒,佩𬙋■■不安,说道:“姐姐妹妹们斟酒,要折杀奴了,拿一把壶来我自己来斟。”那些丫头因主人脸上,只好同爷们姑娘们一律看待,且佩𬙋又是苏姑娘最宠,顾爷又是看重他,佩𬙋平日待他们又好,故有几个姐妹们并不妒忌,惟鹣儿稍为不服,然当气势头上,也无可如何,不过背地里私论而已。这且慢表。

  众人放了一回花筒,又放烟火,里头均用五色电光,共是八套。仲蔚因铺子里的烟火大都老式,不过炮打襄阳、百鸟朝王之类。这回子定换四套新的,第一套《红楼梦》的归省图;第二套花旗交战,轰击桑姆大炮台图,俺特生在台中惊忧的形状;第三套中国福建马江交战图,几许兵轮联络一处;第四套就做的本地风光,当中一宅房子,有“棠眠小筑”四字,还有对联,挂著多少灯;第五套是断桥相会;第六套是观音得道火烧白雀寺;第七套是孟姜女万里夺夫;第八套是杨妃自缢。小香道:“这套不好,今日应该吉吉利利,谁点此套烟火?”仲蔚道:“我今年在丝厂里见了此套,名曰佛堂,情节颇好,恰忘了忌讳了。”月仙叹道:“三郎玉环,可称欢喜冤家了。”幼青道:“烟火已完,可再放花炮。”于是小厮丫头又放起花筒,太极图、双蝴蝶、柳梢月等花炮来,约放了一点多钟,方才完毕。众人大家说道有趣,仲蔚、文玉放了赏,伯琴笑道:“我们来打个通关罢。”佩𬙋笑道:“你仗著素雯姑娘,今日又要猖獗了,我们偏不准拇战。”伯琴笑道:“你为什么著急,不要紧呢,有服侍你的人在这里呢!”韵兰道:“今日我们只许行令,我带得令具在这里,也有拇战,也有做诗,也有笑话的。”伯琴道:“你叫佩𬙋取出来。”韵兰道:“且慢,我听得你的琴理精通,你一向许我弹,不曾弹得,这回你弹一套我听听,我们便行令。”伯琴笑道:“你会鼓瑟呢,我从来没见过,你肯鼓瑟,我便弹琴。”韵兰道:“我鼓了瑟,你琴弹不弹?”伯琴道:“你鼓了瑟,我是你家生子儿,就弹琴。”韵兰笑道:“我也没这福。”便命人回到幽贞馆耳房里去把这张八宝九宫瑟取来,伯琴笑道:“可惜我没琴。”湘君笑道:“幼青妹妹,你有知音了。”伯琴笑道:“幼青好琴么?真是失敬,黾士何以从未说起?”黾士笑道:“我也前天才知道呢!你要琴,就问他要来,他有两张呢!”幼青笑道:“我也不过初学,你得教教我。”秀兰、碧霄道:“你们两个共和一曲罢。”原来伯琴最喜的是琴,听了这话,甚喜。便立刻逼著幼青打发人去把两张琴取来,一面叫人在春睡轩收拾弹琴鼓瑟地方,秀兰处有张琴台,湘君那里也有一张,均取了来。知三笑道:“今日是琴瑟相好了。”湘君笑道:“琴瑟总是房中正乐,比那野田……”知三便回过头来笑道:“不要说下去了,好姑娘,我知道你未卜先知的。”

  原来湘君修道已深,一切皆能预识,即如知三、燕卿偷局之事,也被湘君知道。此次知三被湘君猜透,便即著急,湘君笑道:“你下回敢不敢?”知三道:“不敢了。”众人笑道:“你们到底猜的什么哑谜?”湘君笑道:“说玩话呢!”说著,宝瑟已经抬来,就在棠睡轩放好,大家便进去看。只见外边裹著朱锦的瑟衣,韵兰把他解了开来,果然文漆斑斓,天然太古,大家笑道:“我们出了母胎,从未听见有鼓瑟的人,何况看见?苏姑娘那里去学来的呢?”碧霄笑道:“他天津有一个客人来教的,说这个要失传了,我教你学了去授他人。”珊宝、秀兰、月仙笑道:“若肯收列门墙,我们来焚香扫地。”韵兰便把二十五弦细细的和正,众人坐著,听他弹了一套湘妃怨。其始如风急水涌,万木悲号;既而一波不惊,幽声惨起;后来凄凄凉凉,哀姹万状。方在伤心,截然而上,众人无不称妙。韵兰道:“我再来弹七段思贤操你们听听。”于是再和一和,弹起来,果有视民如伤之意。弹毕,幼青道:“姐姐,你这个手法与我们弹琴不同呢!要请教是什么道理?”韵兰道:“手法虽似不同,其实大致差不多儿,这个瑟共有十法,一曰擘,作尸,大指出弦,向外尸也。二曰托,作乇大,指入弦,向内乇也。三曰抹,作木,食指入弦木也。四曰挑,作乙,食指出弦乙也。五曰勾,作勹,中指入弦勹也。六曰踢,作易,中指出弦易也。七曰摘,作商不常用,名指入弦商也。八曰打,作丁,亦不常用,名指出弦丁也。九曰撮,作早,大指乇,中指勹,齐声也,隔四隔五方用之;若隔三隔二,则用乙勹齐声。十曰轻,作币,谓轻带此弦,宜轻弹带过也。以上各法,两手皆同。左手鼓内弦,清声,右手鼓外弦,中声。齐乙齐勹,俱用双弹。单弹,其弹的规矩,指宜伸,不宜曲。甲宜短,不宜长。”幼青道:“这个弦怎样分呢?”韵兰道:“自外一弦起,数至十四弦为清黄钟,十五弦为清大吕,十六弦为清太簇,十七弦为清夹钟,十八弦为清姑洗,十九弦为清仲吕,二十弦,为清甤实,二十一弦,为清林钟,是这弦起和的声律,又须复还转来了,故与太簇叶。二十二弦为清夷,与夹钟叶,二十三弦为清南吕,与姑洗叶。二十四弦为清无射,与仲吕叶。二十五弦为清应钟,与甤实叶。若声有高低不同,和的时候可把瑟柱微移,自外数内。大旨一弦为黄钟,二弦为大吕,三弦为太簇,四弦为夹钟,五弦为姑洗,六弦为仲吕,七弦为甤实,八弦为林钟,九弦为夷则,十弦为南吕,十一弦为无射,十二弦为应钟,以上十二弦皆算中声,即是浊声也。除了十三弦中,其声极清者,则其声为君。惟音太低,难以审辨,故须与内弦相应,方为得法。但时有干燥,逢子时午时瑟弦必有变动缓急,不能因日间和好弹了这套,夜间不用再和,就所谓胶柱鼓瑟了。这个定弦之法,我当初学了一个多月,方有理会。”伯琴道:“现今学了几套呢?”韵兰道:“除方才这两套之外,再有三套。”介侯道:“什么三套呢?”韵兰道:“第一套是祭祀用的,共六段,有声无辞,名大成乐章。一套名普庵咒,共二十二段,便有声有辞了。一套六段,也是有声无辞,名平沙。”幼青道:“你们琴曲也有平沙落雁,不知道可是这个?请姐姐再奏一曲。”韵兰道:“我也知道这个,但有平沙,而无落雁,比琴曲少了许多,我来奏给你听。”于是再和新弦,奏了一回,伯琴笑道:“仿佛相同。”幼青道:“姐姐这个客人姓什么?这会子那里去了?”韵兰道:“说也奇,他起初来,并不肯说姓,给我问紧了,他方说是姓雷。其实还不是姓雷,他说我并不是来顽的。因这个法儿现在失传,你是天仙化身,还可以学,学好了,可以传出来,我本有别的事,因教你这个,只好多住几日了。后来我学好了,他就绝迹不来,倒花了多少银子给我。”众人大家说道:“必是有心人呢。”于是韵兰命把宝琴送了回去,方收拾好,幼青的琴已送来了,且俟下章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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