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甯王忠悫公传
| 海甯王忠悫公传 作者：罗振玉 |
公讳国维，字静安，亦字伯隅，号观堂，亦曰永观，浙江海宁州人。先世籍开封，当北宋时，其远祖曰珪、曰光祖、曰禀、曰荀，四世均以武功显，而三世死国难，事迹具《宋史》。高宗时，子孙扈跸南渡，遂家海宁，其后嗣隆替，载于家牒，此不备书。曾祖某、祖某，并潜德不耀。考乃誉，值洪杨之乱，弃儒而贾。公生而岐嶷，读书通敏异常儿，年未冠，文名噪乡里。寻入州学，以不喜帖括之学，再应乡举不中程，乃益肆力于诗古文。于时中日战役后，和议告成，国威稍替，海内士夫，争抵掌言天下事，谋变法自强。光绪丙申，钱唐汪穰卿康年创设《时务报》于上海，以文章鼓吹天下，人心为之振动。异日乱阶，遂兆于此，然在首事者，初未知祸之烈且至是也。公时方冠，思有以自试，且为菽水谋，乃襆被至沪江，顾无所遇，适同学某孝廉为舍人司书记，以事返乡里，遣公为之代。明年，予与吴县蒋伯斧学博黼结农学社于上海，移译东西各国农学书报，以乏译才，遂以戊戌夏立东文学社造就之，聘日本藤田博士丰八为教授。公来受学，时予尚未知公，乃于其同舍生扇头读公咏史绝句，知为伟器，遂拔之俦类之中，为赡其家，俾力学无内顾忧。岁庚子，既毕业，予适主武昌农学校，延公任译授。明年秋，公东渡留学日本物理学校。期年，以脚气归，主予家。病愈，乃荐公于南通师范学校，主讲哲学、心理、伦理诸学。甲辰秋，予主江苏师范学校，公乃移讲席于苏州，凡三年。丙午春，予奉学部奏调，明年荐公学行于蒙古荣文恪公庆，命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历充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及辛亥冬国变作，予挂冠神武，避地东渡，公携家相从，寓曰本京都，是时予交公十四年矣。初公治古文辞，自以所学根柢未深，读江子屏《国朝汉学师承记》，欲于此求修学涂经。予谓：“江氏说多偏驳，国朝学术实导源于顾亭林处士，厥后作者辈出，而造诣最精者，为戴氏震、程氏易畴、钱氏大昕、汪氏中、段氏玉裁及高邮二王，因以家书赠之。公虽加流览，然方治东西洋学术，未遑专力于此，课馀复从藤田博士治欧文及西洋哲学、文学、美术，尤喜韩图[1]、叔本华、尼采诸家之说，发挥其旨趣，为《静安文集》。在吴刻所为诗词，在都门攻治戏曲，著书甚多，并为艺林所推重。至是予乃劝公专研国学，而先于小学、训诂植其基，并与论学术得失，谓尼山之学在信古，今人则信今而疑古。国朝学者疑《古文尚书》、疑《尚书孔注》、疑《家语》，所疑固未尝不当，及大名崔氏著《考信录》，则多疑所不必疑，至今晚近变本加厉，至谓诸经皆出伪造。至欧西之学，其立论多似周秦诸子，若尼采诸学说，贱仁义、薄谦逊、非节制，欲创新文化以代旧文化，则流弊滋多。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反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反经信古末由也。公年方壮，予亦未至衰暮，守先待后，期与子共勉之。”公闻而戄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箧《静安文集》百馀册悉摧烧之，欲北面称弟子，予以东原之于茂堂者谢之。其迁善徙义之勇如此。公居海东，既尽弃所学，乃寝馈于往岁予所赠诸家之书。复尽出大云书库藏书五十万卷、古器物铭识拓本数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馀品，恣公搜付【讨】。复与海内外学者移书论学，国内则沈乙庵尚书、柯蓼园学士，欧洲则沙畹及伯希和博士，海东则内藤湖南、狩野子温、藤田剑峰诸博士及东西两京大学诸教授。每著一书，必就予商体例、衡得失。如是者数年，所造乃益深且醇。公先予三年返国，予割藏书十之一赠之。送之神户，执公手曰：“以君进德之勇，异日以亭林相期矣。”公既返国，为欧人某主持学报；并遍观乌程蒋氏藏书，为编书目；并取平生著述，撷其精粹，为《观堂集林》二十卷，三十五以前所作，弃之如土苴，即所为诗词，亦删薙不存一字。盖公居东后，为学之旨与前此夐殊也。壬戌冬，蒙古升吉相国奏请选海内耆宿供奉南书房，以益圣学，首以公荐，得旨俞允。明年夏，公入都就职，奉旨赏食五品俸，赐紫禁城骑马，命检昭阳殿书籍。公以韦布骤为近臣，感恩遇，再上封事，得旨褒许。甲子秋，予继入南斋，奉命与公检定内府所藏古彝器。乃十月值宫门之变，公援主辱臣死之义，欲自沉神武门御河者再，皆不果。及车驾幸日使馆，明年春幸天津。奉命就清华学校研究院掌教，以国学授诸生。然津京间战祸频仍，公日忧行朝，频至天津，欲有所陈请，语呐辄不达。今年夏，南势北渐，危且益甚，公欲言不可，欲默不忍，乃卒以五月三日自沉颐和园之昆明湖以死。家人于衣带中得遗墨，自明死志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云云，并属予代呈封章。疏入，天子览奏陨涕。初五日诏曰：“南书房行走五品衔王国维，学问博通，躬行廉谨，由诸生经朕特加拔擢，供职南斋，因值播迁，留京讲学，尚不时来京【津】召对，依恋出于至诚。遽览遗章，竟自沉渊而逝，孤忠耿耿，深恻朕怀。著加恩予谥忠悫，派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醊，赏给陀罗经被，并赏银贰千圆治丧，由留京办事处发给，以示朕悯惜贞臣之至意。”其哀荣为二百馀年所未有。海内外人士，知与不知，莫不悼惜，公至是可谓不负所学矣。予既入都哭公，并经纪其身后，遗著盈尺，将以一岁之力为之任编订。此虽在公为羽毛，公之不朽，固在彼不在此，然固后死者之责矣。公生于光绪丁丑十月二十九曰，卒于丁卯五月三曰，得年五十有一。娶莫氏、继室潘氏，子潜明、高明、贞明、纪明、慈明、登明，孙庆端。潜明，予子婿也，先公一年卒。秋七月十七曰，其嗣子将遵遗命卜葬于清华园侧。海内外人士以予交公久、知公深，多就予访公学行，乃挥涕为之传，俟异日史官采焉。
论曰：公平生与人交，简默不露圭角，自待顾甚高。方为汪舍人司书记，第日记门客及书翰往来而已，故抑郁不自聊。及与予交，为谋甘旨俾成学，遂无忧生之嗟，在他人必感知矣，而公顾落落，若曰此惠我耳，非知我也。及陈善纳诲，以守先待后相勉，一旦乃欲北面，意殆曰：此真我矣。其所以报之者，乃在植节立行，不负所学，斯不负故人贤者之所为，固与世俗之感惠徇知者异矣。又公之一生，予知公虽久，而素庵相国知之尤深。相国素严正少许可，尝主予家，一见公遽相推许，后遂加荐剡，公感知遇，执贽门下。及相国闻公死耗，泣然曰：“士夫不可不读书，然要在守先圣经训耳，非词章记诵之谓也。尝见世之号博雅者，每贵文贱行，临难巧辞以自免。今静安学博而守约，执德不回，此予所以重之也。”呜呼！相国真知人哉。
（《碑传集三编》七册卷三一，台湾文海出版社 1980年9月版）
- ↑ 今译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