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水记闻/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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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三年,开封府界提点陈向建议,令民赀及三千缗者养战马一匹,民甚苦之。薛师正时为枢密副使,初无异议,及事已施行,向诣枢密院白事,师正欲压众议,折难甚苦。向怒,以告谏官舒亶,劾奏师正为大臣,事有不可,不面陈而背诽以盗名。由是罢为正议大夫、知颍州。谏官又言其罢黜之后,不杜门省愆念咎,而宾客集其门日以百数,对客有怨愤语,改知随州。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李定坐不纠弹,落职知河阳。
富公为人温良宽厚,泛与人语,若无所异同者;及其临大节,正色慷慨,莫之能屈。智识深远,过人远甚,而事无巨细,皆反复熟虑,必万全无失然后行之。
宰相,自唐以来谓之礼绝百僚,见者无长幼皆拜,宰相平立,少垂手扶之;送客,未尝下阶;客坐稍久,则吏从傍唱“相公尊重”,客踧踖起退。及公为相,虽微官及布衣谒见,皆与之抗礼,引坐,语从容,送之及门,视其上马,乃还。自是群公稍稍效之,自公始也。
自致仕归西都,十余年,常深居不出。晚年,宾客请见者亦多谢以疾。所亲问其故,公曰:“凡待人,无贵贱贤愚,礼貌当如一。吾累世居洛,亲旧盖以千百数,若有见有不见,是非均一之道;若人人见之,吾衰疾,不能堪也。”士大夫亦知其心,无怨也。尝欲之老子祠,乘小轿过天津桥,会府中徙市于桥侧,市人喜公之出,随而观之,至于安门,市为之空,其得民心也如此。及违世,士大夫无远近、识与不识,相见则以言,不相见则以书,更相吊唁,往往垂泣,其得士大夫心也又如此。呜呼!茍非事君尽忠,爱民尽仁,推恻怛至诚之心,充于内而见于外,能如是乎?
初,选人李公义建言,请为铁龙爪以浚河。其法用铁数斤为爪形,沈之水底,系絙,以船曳之而行。宦官黄怀信以为铁爪太轻,不能沈,更请造浚川杷。其法以巨木长八尺,齿长二尺列于木下,如杷状,以石压之,两旁系大絙,两端矴大船,相距八十步,各用革车绞之,去来挠荡泥沙,已,又移船而浚之。事下大名安抚司,安抚司命金堤司管勾官范子渊与通判、知县共试验之,皆言不可用。会子渊官满入京师,王介甫问子渊:“浚川铁杷、龙爪法甚善,何故不可用?”子渊因变言:“此诚善法,但当时同官议不合耳。”介甫大喜,即除子渊都水外监丞,置浚川司,使行其法,听辟指使二十人,给公使库钱。子渊乃于河上令指使分督役卒,用二物疏浚,各置历,书其课曰:“某日于某埽浚若干步,深若干尺。”其实水深则杷不能及底,虚曳去来;水浅则齿碍泥沙,曳之不动,卒乃反齿向上而曳之。所书之课,皆妄撰,不可考验也。会都水监丞程昉建议于大名河曲开直河,既成,子渊属昉称直河浅,牒浚川司使用杷浚之,庶几附以为功,昉从之。既而奉上状,昉、子渊及督役指使各迁一官。
先是,大名府河每岁夏水涨,则自许家港溢出,及秋水落,还复故道,皆在大堤之内。熙宁八年,子渊复欲求功,乃令指使讽诸埽申大名府云:“今岁河七分入许家港,三分行故道,恐河势遂移,乞牒浚川司用杷疏浚故道。”府司从之。是岁旱,港水所浸田不过万顷,子渊用杷不及一月而罢。九年,子渊上言:“去岁大河几移,赖浚川杷得复故道,出民田数万顷。其督役官吏,更乞酬奖。”事下都水监,监司保奏,称子渊等有奇功,乞加优奖。是时,天下皆言浚川铁杷、龙爪如儿戏,适足以资谈笑,王介甫亦颇闻之,故不信都水监之言,更下河北转运、安抚司,令保奏。会介甫罢相,文潞公上言:“河水浩大,非杷可浚,秋涸固其常理,虽河滨甚愚之人,皆知浚川杷无益于事。臣不敢雷同保明,共为欺罔。”奏上,上不悦,命知制诰熊本与都水、转运司共按视浚川利害。
本乃与都水监主簿陈祐甫、河北转运使陈知俭共按问,诸埽言:“八年,故河道水减三尺,杷未至间已增二尺,杷至又增一尺,又从此以前十年,水皆夏溢秋复,不惟此一年。”乃奏:“水落实非杷所致。”子渊在京师,先闻之,遽上殿言:“熊本、陈知俭、陈祐甫意谓王安石出,文彦博必将入相,附会其意,以浚川杷为不便。臣闻本奉使按事,乃诣彦博纳拜,从彦博饮食,祐甫、知俭皆预焉,及屏人私语,今所奏必不公。且观彦博之意,非止言浚川杷而已。陛下一听其言,天下言新法不便者必蜂起,陛下所立之法大坏矣。”上以为然。于是知杂御史蔡确上言:“熊本奉使不谨,议论不公,乞更委官详定浚川是非。”
十年,诏命确与知检院黄履详定,有是非者取勘闻奏。确于是置狱,逮系证佐二百余人,狱逾半年不决。上又命入内供奉官冯宗道试浚川杷于汴水,宗道辞以疾;上令俟宗道疾愈必往试之,宗道乃请与子渊偕往。每料测量,有深于旧者,有为泥沙所淤更浅于旧者,有不增不减者,大率三分各居其一。宗道每日具实奏闻,上意稍寤,治狱微缓。会荥泽河堤将溃,诏判都水监俞充往治之,充奏河危将决,赖用浚川杷疏导得免,具图以闻。上嘉之,于是治狱益急。时郊赦将近,诏浚川事不以赦原。狱具,子渊坐上言诈不实,熊本、陈祐甫坐赴食违制,陈知俭坐报制院不实。元丰元年正月辛未,敕:熊本落知制诰,夺一官,以屯田员外郎分司,范子渊、陈祐甫夺一官,职任如故;陈知俭夺一官,充替。
前判都水监李立之云:介甫前作相,尝召立之问曰:“有建议欲决白马河堤以淤东方之田者,何如?”立之不敢直言其不可,对曰:“此策虽善,但恐河决,所伤至多。昔天圣初,河决白马东南,泛滥十余州,与淮水相通,徐州城上垂手可掬水,且横贯韦城,断北使往还之路,无乃不可。”介甫沈吟良久,曰:“听使一淤亦何伤,但恐妨北使路耳。”乃止。
集贤校理刘分攵贡父好滑稽,尝造介甫,值一客在坐,献策曰:“梁山泊决而涸之,可得良田万余顷,但未择得便利之地贮其水耳。”介甫倾首沈思,曰:“然。安得处所贮许多水乎?”贡父抗声曰:“此甚不难。”介甫欣然,以谓有策,遽问之,贡父曰:“别穿一梁山泊,则足以贮此水矣。”介甫大笑,遂止。
介甫秉政,凤翔民献策云:“陜州南有涧水,西流入河,若疏导使深,又凿硖石山使通谷水,因导大河东流入谷水,自谷入洛,至巩复会于河,以通漕运,可以免砥柱之险。”介甫以为然,敕下京西、陜西转运司差官相度。京西差河南府户曹王泰。王泰欲言不便,则恐忤朝廷获罪;欲言便,又恐为人笑,乃申牒言:“今至谷水上流相度,若疏引大河水,得至渑池县境,导之入谷水,委实利便可行。”盖出渑池县境则硖石大山,属陜西路故也。陜西言不可行,乃止。
祖宗以来,汴口每岁随河势向背改易,不常其处,于春首发数州夫治之。应舜臣上言:“汴口得便利处,可岁岁常用,何必屡易,公私劳费?盖汴口官吏欲岁兴夫役以为己利耳。今訾家口在孤柏岭下,最当河流之冲,水必不至乏绝,自今请常用之,勿复更易。或水小,则为辅渠于下流以益之;大则开诸斗门以泄之。”介甫善其议而从之,擢舜臣权三司判官。
后数岁,介甫出知江宁,会汴水大涨,京师忧惧,朝廷命判都水监少卿宋昌言往视之。昌言白政府,请塞訾家口,独留辅渠。韩子华、吕吉甫皆许之。时监丞侯叔献适在外,不预议。昌言至汴口,牒问提举汴口官王珫等二口水势,珫等报言:“訾家口水三分,辅渠水七分。”昌言遂奏塞訾家口,朝廷从之。叔献素与昌言不协,及介甫再入相,叔献谮昌言附会韩、吕,塞訾家口,故变易相公在政府所行事。介甫怒,昌言惧,求出,得知陜州。会熙宁八年夏,河背新口,汴水绝,叔献屡上言由昌言塞訾家口所致,朝廷命叔献开之。水既通流,于是昌言及王珫各降一官,昌言仍徙知丹州,都水监众官各以赎论。叔献以功迁员外郎,判监李立之仍出知陜州,以叔献代之。立之未离京师,河背訾家口,汴水复绝,一如前日。朝廷更命叔献开之,亦不罪叔献也。
元丰元年春,塞曹村决河,诏发民夫五十万,役兵二十万,云“欲凿故道以导之,不行则决河北岸王莽河口,任其所之。”恐其浸淫南及京城故也。天章阁待制韩缜、都水监丞刘㻅、河北运判汪辅之掌之。
旧制,河南、河北,曹、濮以西,秦、凤以东,皆食解盐;益、梓、利、夔四路皆食井盐;河东食土盐;自余皆食海盐。自仁宗时,解盐通商,官不复榷。熙宁中,市易司始鹤开封、曹、濮等州及利、益二路,官自运解盐卖之,其益、利井盐俟官无解盐即听自卖。九年,有殿中丞张景温建议,请榷河中、陜、解、同、华五州,官自卖盐,增重其价;民不肯买,乃课民日买官盐,随其贫富、作业为多少之差;有买卖私盐,听人告讦,重给赏钱,以犯人家财充;买官盐食之不尽,留经宿者同私盐法。于是民间骚怨。盐折钞,旧法每席六缗,至是才直二缗有余,商不入粟,边储失备。朝廷疑之,乃召陜西东路转运使皮公弼入议其事,公弼极陈其不便。有旨令与三司议之,三司使沈括以向附介甫意,言景温法可行,今不可改,不敢尽言其非。虽不能夺公弼,而更为别札称,据景温申,官卖盐岁获利二十余万缗,今通商则失此利。再取旨,上复令与公弼议之。公弼条陈实无此利。于是罢开封、河中等州,益、利等路卖盐,独曹、濮等数州行景温之法。
吴冲卿、蔡子正等为枢密副使,上言请废河南北监牧司,文潞公为枢密使,以为不可。元厚之为翰林学士,与曾孝宽受诏详定。厚之计其吏兵之禄,及牧田可耕种,所以奏称:“两监岁费五十六万缗,所息之马用三万缗可买。”诏尽废天下马监,止留沙苑一监,选其马可充军马用者,悉送沙苑监;其次给传置;其次斥卖之。牧田听民租佃。仍令转运司输每岁所省五十三万缗于市易务。马既给诸军,则当给刍粟及傔衣粮,所费甚广。诸监马送沙苑者止四千余匹,在道羸瘠死者殆半。国马尽于此矣。时熙宁八年冬也。
熙宁初,余罢中丞,复归翰林,有成都进士李戒投书见访,云:“戒少学圣人之道,自谓不在颜回、孟轲之后。”其词孟浪,高自称誉,大率如此。又献《役法大要》,以谓:“民苦重役,不苦重税。但闻有因役破产者,不闻因税破产也。请增天下田税钱谷各十分之一,募人充役。仍命役重轻为三等,上等月给钱千五百、谷二斛,中下等以是为差。计雇役犹有羡余,可助经费。明公傥为言之于朝,幸而施行,公私不日皆富实矣。”余试举一事难之曰:“衙前为何等?”戒曰:“上等。”余曰:“今夫衙前掌官物,败失者或破万金之产,彼肯顾千五百钱、两斛之谷,来应募邪?”戒不能对。余因谢遣之,曰:“仆已去言职,君宜诣当官者献之。”
居无何,复来投书,曰:“三皇不圣,五帝不圣,自生民以来,唯孔子为圣人耳。孔子没,孟轲以降盖不足言,今日复有明公,可继孔子者也。”余骇惧,遽还其书,曰:“足下何得为此语?”固请留书,余曰:“若留君书,是当而有之也,死必不敢。”又欲授余左右,余叱左右使勿接,乃退。余以其狂妄,常语于同列,以资戏笑。
时韩子华知成都,戒亦尝以此策献之,子华大以为然。及入为三司使,欲奏行之,余与同列共笑且难之,子华意沮,乃止。及介甫为相,同制置三司条例司,为介甫言之,介甫亦以为善,雇役之议自此起。时李戒已得心疾,罢举归成都矣。
介甫之再入相也,张愕建言:“往者衙前经历重难,皆得场务酬奖,享利过厚。其人见存者,请依新法据分数应给缗钱数外,余利追理入官,谓之‘打抹’。专委诸州长吏检括,如有不尽,以违制罪之,不以赦降、去官原免。”于是诸州竞为刻剥,或数十年前尝经酬奖,今已解役,家赀贫破,所应输钱有及二三千缗者,往往不能偿而自杀。
介甫申明按问欲法之法,曰:“虽经拷掠,终是本人自道,皆应减二等。”由是劫贼盗无死者。
先朝以来,夔州路减省赋,上供无额,官不榷酒,不禁茶盐,务以安远人为意。
熙宁八年五月,内批:“张方平枢密使。”介甫即欲行文书,吉甫留之,曰:“当俟晚集更议之。”因私于介甫曰:“安道入,必为吾属不利。”明日再进呈,遂格不行。
三司使章惇尝登对,上誉张安道之美,问识否,惇退,以告吉甫。明旦,吉甫与安道同行入朝,因告以上语,且曰:“行当大用矣。”安道缩鼻而已。其暮,安道方与客坐,惇呵引及门入谒,安道使谢曰:“素不相识,不敢相见。”惇惭怍而退。故蔡承禧弹惇云:“朝登陛下之门,暮入惠卿之室。”为此也。由是上恶惇,介甫恶安道,未几皆出。
介甫初参大政,章辟光上言:“岐王、嘉王不宜居禁中,请使出居于外。”太后怒,与上言:“辟光离间兄弟,宜加诛窜。”辟光扬言:“王参政、吕惠卿来教我上此书,今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者。”惠卿惧,以告介甫。上欲窜辟光于岭南,介甫力营救,止降监当而已。吕献可攻介甫,引辟光之言以闻于上,献可坐罢中丞、知邓州。苏子容当制,曾鲁公召谕之曰:“辟光治平四年上书,当是时介甫犹在金陵,惠卿监杭州酒,安得而教之?”故其制词云:“党小人交构之言,肆罔上无根之语。”制出,士大夫颇以子容制词为非,子容以鲁公之言告,乃知治平四年辟光所上言他事,非言岐、嘉者也。子容深悔之,尝谓人曰:“介甫虽黜逐我,我怨之不若曾公之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