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堤孩/第十六章
俗语说事过情迁:随你怎样倾江倒海的悲伤,随你悲伤的性质如何,随你感情沸流到一千二百度或是低降到一百个零度之零度,随你如何灰心,随你张开眼来只见愁云惨雾,生命的种种幸福都变成荒芜惨绝。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苟延残喘,你总逃不过时间的法力,钟上的搭过了一秒,你悲伤的烈度,无形中也的搭宽了一些,你就愈觉得这残喘有苟延之必要,时间愈过去,你的悲度也消解得愈快,往往用不到几月甚至于不到几天,你完全可以脱离悲伤的束缚,重新提起兴子过你的快乐日子。怪不得宰我当初要疑心三年之孝太不近情理。不要说父母,现在社会上父母不是儿女的冤家对头已是难得难得,何况能有心坎深处真纯的爱情——不要说父母和子女关系,就是我们男女相爱热度最高的朋友大家香喷喷会呼吸热烘烘会接吻的时候,不消说自然是卿卿我我,誓海盟山,我的性命就是你的,你的魂灵就是我的,若然你有不测不消说我自然陪你死,就是不死,我总终身守独,纪念我们不断的爱情。而且我敢保证他们发誓的辰光,的确正心诚意,纯粹从爱河里泛起来的波浪,情炉里飞起来的火焰,你要不相信真是阿弥陀佛,世上再也没有相信得过的事了。这类经验彼此不消客气,多少总有过些。但是——我很恨这转语,但是我实在不得不但是——但是金子要火来试验,你立的情誓要不幸的生死盛衰聚散来试验,试验的结果究竟百分里有几分是黄金呢?当然你我都不希望有这类试验之必要,不过试验要轮到你的时候你又有什么法想呢?从前听说中国社会上,虽然男女夫妇间从不知爱情为何物,而丈夫死了妻子往往有殉节的风俗,据说有的媳妇自己还想活不肯死,她的翁姑可放她不过,因为她死了可以请贞节牌坊,光宗耀祖宗。那班可怜的少妇,就是不全死,亦得半死,因为一万个寡妇里面难得有一个再有嫁人的机会。这类情形我们听听都不忍心,可笑他们黄种人还自以为是古文明,说西方人野蛮,其实他们那样荒谬绝伦的家庭婚姻制度,还不是和亚菲利加吃人的野人相差无几吗?至于讲到我们情形可大不相同。不但妻死了,男子再娶,丈夫死了,女子自由再嫁,就是大家没有死,鲜鲜的活著,彼此依旧嫁娶自由,只要法庭上经过一番手续就是!或者彼此要是更文明些爽性连法律都不管,大家实行自由恋爱就是,个人自由权,爱情自由,个个字都是黄金打的,谁也不能侵犯。在这样情形之下从前同生同死的盟誓,自然减少了许多,大家都是“理性人”了!若然爱偶之一遭了不幸,我们当然不能说那活的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但是即使有,恐怕也是以太性质见风就化散吧!
著书人无端跑了一趟野马,他实在自己都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他当然要向读者深深道一个歉,至于关于本题的意思,简单说无非是激烈的情感是不能常住的。我们极怒的时候,只觉得全身的火一起上升到脑里,一丝丝神经都像放花筒似迸火,脑壳子像要胀破,头发胡须——如其你有胡须——都像直竖起来。但是我敢赌一百万东道谁能将毛发竖他一点钟,就是半点钟一刻你都赢了。最剧烈的悲伤虽然比大怒的生命可以长些,但是也长不到哪里,我们过后追念死者,似乎仍旧觉得不快,但是这是忧思不是积极的悲了。
现在言归正传。上节停在涡堤孩一入水黑尔勃郎一层悲伤晕了过去。但是你放心他醒过来的时候悲伤也就差不多了。他回到林司推顿城堡,自然很不高兴有时居然泫然涕下,有时伸出两手像要抱人似的。他自己倒很担心事恐怕他再也不会快乐,结果他生命,也就悲伤完结。同时他也经验到——我们差不多大家经验过的——悲伤的一种快感,很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形。培托儿达也陪他饮泣,所以二人一起在林司推顿静悄悄过了好几时,时常记念涡堤孩,彼此几乎将从前互吸的感情忘了。并且涡堤孩现在时常梦里来会丈夫。她来总同在时一样,很温柔的抱住他,一会儿离去,依旧啜泣,所以往往他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何故他的双腮尽湿,究竟是她的眼泪呢,还是他自己的呢?
但是可畏的时光愈过,他的梦也逐渐减少,他的愁也逐渐迟钝。那时我们久别的老渔翁忽然在林司推顿城堡出现。他听见涡堤孩的讯息他来要女儿回去,再也不许她和独身的贵人住在一起。“因为,”他说,“我女儿究竟爱她生父不爱我都不问,但是现在她名誉要紧,所以他所要求的,再也没有商量馀地。”
老渔人声势汹汹,但是黑尔勃郎一想他如其让培托儿达跟父亲回去,她吃不惯苦不用说,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独留在这宽大的城堡里冷清清的日子如何过得去,况且他自始至终爱培托尔达的,就是涡堤孩在时“形格势禁”,此番她长别以后,他还没有跳出悲伤圈子,所以把培托儿达暂时搁起,如今老头一来罗嗦,他只得明说他想留他女儿的意思。但是老儿很不赞成这一头亲事。老儿很爱涡堤孩,以为谁都不能决定涡堤孩之入水的确是死。就是涡堤孩的尸体的确永卧在但牛勃河底或是已经被水冲入海去,培托儿达对于她的死至少应负一部分的责任,如何可以乘机来占据她的地位呢?但是老儿也很爱骑士,他女儿温柔的态度,至诚的祷告为涡堤孩流的涕,一一都打动了老人的心,结果他还是答应。此事就此定局,骑士立即打发人去请哈哀尔孟神父,就是当初在老渔人家替他和涡堤孩结婚的神父,求他来城堡庆祝他第二次的婚姻。
神父接到了林司推顿爵主的信,立刻就动身,向城堡进发。他走路走得过急有时连气都喘不过来,或者他脚上背后的老病发作,他总对自己说:“也许我还可以消化不幸!老骨头争气些,赶到目的地再瘫不迟。”他提起精神一口气赶到了城堡的庭中。
那对新人手挽手儿坐在树荫下,老渔人坐在旁边。他们一见哈哀尔孟神父,大家欣然跳将起来,赶上去欢迎他。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单请新郎陪他进堡去密谈。骑士正觉踌躇,神父开口说道——
“我何必定要密谈呢,林司推顿的贵胄先生?我要讲的话就是关系你们三人的话,既然大家有关系,自然大家一齐参与为是。然则我先要问你,骑士先生,你是否可以一定有拿把你的妻子的确死了?我可不是那么想。她失踪情形我暂且不论,因为我当时并不目睹。但是她对于你始终是一个信义忠实的妻子,那是没有问题的。而在这最近十四天夜间,我梦里总见她站在我床边,搓著她一双柔软的小手,一面的愁容,轻轻的叹气道,‘拦止那桩事,亲爱的神父呀!我还是活著!嘻!救他的生命!嘻!救他的灵魂!’但是我莫(名)其妙,不知道那桩什么事。后来果然来了你的专差,所以我星夜赶来,不是来替你们结婚,但是来分散那不能在一起的人。让她去吧,黑尔勃郎!让他去吧,培托儿达!她另有所属。你看她满脸悲凄不散的愁痕,依旧未退哩。从来没有如此的新郎,况且她梦里明明告诉我,或者你让她去,否则你也从此不会享福。”
在他们三人心里的心里,大家都承认神父的话不错,但是他们早已爬上了老虎背,再也爬不下来。就是那老渔翁亦被他们骗得一想情愿以为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三人就你一声我一句,和一片好心的神父辨驳。最后老牧师一看情形不对,知道无可挽回,摇摇头,叹了气,转身就出堡门,非但不肯住夜,连汤水都不肯喝。但是黑尔勃郎总以为是他年老了脾气乖僻,毫不介意,另外派人到邻近神道院里去请一位牧师来行礼,那边一口答应,他们就将婚期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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