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椒录
作者:王鼎 辽朝
焚椒录一卷,内府藏本。王鼎撰。虚中涿州人。清寧五年进士,官至观书殿学士。事迹具辽史·文学传。是书纪道宗懿德皇后萧氏为宫婢单登构陷事。前有大安五年自序,称“待罪可敦城”,盖谪居镇州时也。王士祯居易录曰︰“契丹国志·后妃传·道宗萧皇后本传云︰‘性恬寡慾。鲁王宗元之乱,道宗同獵,未知音耗。后勒兵镇帖中外,甚有声称。崩,葬祖州’”云云而已。焚椒录所纪,绝无一字及之。又称后为南院枢密使之少女,而云赠同平章事显烈之女。云勒兵,似娴武略;而言幼能诵诗,旁及经子。所载射虎应制诸诗及回心院词皆极工,而无一语及武事。且本纪道宗在位四十七年,改元者三:清寧咸雍寿昌,初无太康之号。而耶律乙辛密奏太康元年十月云云,皆抵牾不合。按辽史·宣懿皇后传虽略,而与焚椒录所纪同,盖契丹志之疏耳。今考葉隆礼契丹国志皆杂採人史传而作,故苏天爵三史质疑讥其未见国史,传闻失实。又沈括梦溪笔谈人书禁甚严,传至中国者,法皆死。是书事渉宫闱,在当日益不敢宣布,人自无由而知。士祯以史证隆礼之疏,诚为确论。或执契丹国志以疑此书,则误矣。


之际方侍禁,近会有懿德皇后之变,一时南北面官悉以异说赴权,互为证足,遂使懿德蒙被淫醜不可湔浣。嗟嗟!大黑蔽天,白日不照!其能戸说以相白乎?妇乳妪之女蒙哥律耶乙辛宠婢,知其奸构最详,而司徒復为道其始末,更有加於妪者,因相与执手叹其冤诬,至为涕淫淫下也!观变已来,忽復数载。顷以待罪可敦城,去乡数千里,视日如岁,触景兴怀,旧感来集,乃直书其事,用俟後之良史。若夫少海翻波变为险陆,则有司徒公之实录在。

大安五年春三月观书殿学士臣王鼎谨序


焚椒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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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辽观书殿学士臣王鼎谨述

懿德皇后萧氏,为北面官南院枢密使之少女。母耶律氏梦月坠怀,巳復东升,光辉照烂不可仰视,渐升中天,忽为天狗所食,惊寤而后生。时重熙九年五月己未也。母以语曰:“此女必大贵而不得令终,且五日生女,古人所忌,命已定矣,将復奈何!”后幼能诵诗,旁及经子。及长,姿容端丽,为萧氏称首,皆以“观音”目之,因小字观音

二十二年,今上在青宫,进封燕赵国王,慕后贤淑聘,纳为妃。后婉顺善承上意,復能歌诗,而弹筝琵琶尤为当时第一,由是爱幸,遂倾後宫。及上即位,以清寧元年十二月戊子册为皇后。后方出阁升坐,扇开簾捲,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至后褥位前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此何也?”左右曰:“此天书命,可敦领三十六宫也。”后大喜,宫中为语曰:“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耨斡么[1]。”盖以玉餙首,以金餙足,以观音作皇后也。

二年八月,上猎秋山,后率妃嫔从行在,所至伏虎林,命后赋诗,后应声曰:“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都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上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谓女中才子!”次日,上亲御弓矢射猎,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谓不愧后诗。”一發而殪,群臣皆呼“万岁”。是岁十一月,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祐皇帝,后曰懿德皇后

三年秋,上作君臣同志华夏同风诗,后应制属和曰:“廷开盛轨,王会合奇琛。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文章通鹿蠡,声教薄鸡林。大㝢看交泰,应知无古今。”明年,后生皇子。皇太叔重元妃入贺,毎顾影自矜,流目送媚。后语之曰:“贵家妇宜以庄,临下何必如此?”妃衔之,归骂重元曰:“汝是圣宗儿,岂虎斯不若。使教坊奴得以可敦加吾。汝若有功,当除此帐,笞挞此婢。”於是重元父子合定叛谋。於九年七月驾幸滦水,聚兵作逆,须臾军溃,父子伏诛,而讨平此乱,则知北枢密院事赵王耶津乙辛与有功焉。寻进南院枢密使,威权震灼,倾动一时。惟后家不肻相下,乙辛毎为怏怏。及咸雍初,皇子册为皇太子,益復蓄奸为图后计矣。

后常慕贤妃行事,毎于当御之夕,进谏得失。国俗君臣尚猎,故有四时捺钵[2]。上既擅圣藻而尤长弓马,往往以国服先驱,所乘马号飞电,瞬息百里,常驰入深林邃谷,扈从求之不得,后患之,乃上疏谏曰:“妾闻穆王远驾,德用衰;太康伏豫,社幾危。此遊佃之往戒,帝王之龟鑑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神所届,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暗,窃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文吉行之旨,不以其言为牝鸡之晨而纳之。”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咸雍之末,遂希幸御。后因作词曰回心院,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也。

埽深殿,闭久金铺暗。遊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埽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雲锦。为是秋来转展多,更有双双涙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願身当白玉体,不願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聽。


时诸伶无能奏演此曲者,独伶官赵惟一能之。而宫婢单登,故重元家婢,亦善筝及琵琶,毎与惟一争能,怨后不知已。后乃召,与对弹四日二十八调,皆不及后弹,愧耻拜服。於时,上常召弹筝。后谏曰:“此叛家婢,女中独无豫让乎?安得轻近御前!”因遣直外别院,深怨嫉之。而清子嫁为教坊朱顶鹤妻,方为耶律乙辛所昵。毎向清子诬后与惟一淫通,乙辛具知之。欲乘此害后,以为不足證实,更命他人作十香淫词,用为诬案云: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艶,莲花落故妆。两般总甚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並,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蕋,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纖纖春筍香。
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啖沉水,生得满身香。


乙辛阴属清子使乞后手书,时虽外直,常得见后,后善书,绐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更得御书,便称二绝。”后读而喜之,即为手书一纸,纸尾復书己所作怀古诗一绝云:“宫中只数家妆,败雨残雲悞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得后手书,持出,与清子云:“老婢淫案已得,况可汗性忌,早晩见其白练挂粉脰也。”乙辛已得书,遂构词,命朱顶鹤赴北院,陈首伶官赵惟一私侍懿德皇后十香淫词为证。乙辛乃密奏上曰:“太康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據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本坊伶官赵惟一向要结本坊入内承直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忽於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葉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於时皇后以御製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簾下目之,遂隔簾与惟一对弹。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著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乌鞾,皇后亦著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靴,召惟一更入内帐,对弹琵琶,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勑内侍出帐。时当直帐,不復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亦心动,密从帐外聽之,闻后言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此後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院鼓四下,后唤掲帐曰:‘惟一醉不起,可为我唤醒。’惟一百通,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其後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后深怀思,因作十香词惟一惟一持出,夸示同官朱顶鹤朱顶鹤遂手夺其词,使妇清子惧事發连坐,乘暇泣谏。后怒,痛笞,遂斥外直。但朱顶鹤共悉此事,使含忍不言。一朝败坏,安免株坐,故敢首陈。乞为转奏,以正刑诛。臣惟皇帝以至德统天,化及无外,寡妻匹妇莫不刑於今宫帐深密,忽有异言,其有关治化,良非渺小,故不忍隐讳,辄据词併手书十香词一纸密奏以闻。”上览奏,大怒,即召后对诘。后痛哭转辨曰:“妾托体国家,已造妇人之极。况诞育储贰,近且生孙,儿女满前,何忍更作淫奔失行之人乎?”上出十香词,曰:“此非汝作手书,更復何辞?”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妾即从单登得而书赐之耳。且国家无亲蚕事,妾作那得有亲桑语?”上曰:“诗正不妨以无为有。如词中合缝鞾,亦非汝所著为宋国服耶?”上怒甚,因以铁骨朵撃后,后幾至殒。即下其事,使参知政事张孝杰乙辛竆治之。乙辛乃繫械惟一长命等讯鞫,加以钉灼荡错等刑,皆为诬服。狱成将奏,枢密使萧惟信驰语乙辛孝杰曰:“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公等身为大臣,方当烛照奸宄,洗雪冤诬,烹灭此辈,以报国家,以正国体。奈何欣然以为得其情也?公等幸更为思之。”不聽,遂具狱上之。上犹未决,指后怀古一诗曰:“此是皇后骂飞燕也。如何更作十词?”孝杰进曰:“此正皇后怀赵惟一耳。”上曰:“何以见之?”孝杰曰:“‘宫中只数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是二句中包含‘赵惟一’三字也。”上意遂决,即日族诛惟一,併斩长命,敕后自尽。时皇太子及齐国诸宫主咸被髮流涕,乞代母死。上曰:“朕亲临天下,臣妾亿兆,而不能防闲一妇,更何施眉目䩄然南面乎?”后乞更面可汗一言而死,不许。后乃望帝所而拜作绝命词曰:

嗟薄祐兮多幸,羌作俪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
托後钩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
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岂祸生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
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寧庶女兮多惭,遏飞霜兮下撃。
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共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
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兮安极。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遂闭宫,以白练自经。上怒犹未解,命裸后尸,以苇席裹还其家。春秋三十有六,正符白练之语。闻者莫不冤之,皇太子投地大叫曰:“杀吾母者耶律乙辛也!他日不门诛此贼,不为人子!”乙辛遂谋害太子无虚日矣。

嗟嗟!自古国家之祸,未尝不起於纖纖也。懿德之变,固皆成於乙辛。然其始也,由於伶官得入宫帐,其次则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祸之所由生也。第乙辛凶惨无匹,固无论。而孝杰以儒业起家,必明於大义者,使如惟信直言,毅然诤之,后必不死。后不死,则太子可保无恙。而上亦何慙於少恩骨肉哉!乃亦昧心同声,自保禄位,卒使母后储君与诸老成一旦皆死於非辜。此史册所书未有之祸也。二人者,可谓罪通於天者乎!然懿德所以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则十香词安得诬出后乎?至於怀古一诗,则天实为之。而月食飞练,先命之矣。

题记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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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归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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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读焚椒录,乃知人修史之谬也。即如宣懿皇后道宗单骑驰猎仅百二十餘言,其辞意並到有宋人所不及者。其他若阴属单登索后书及證怀古诗於帝前,此乙辛孝杰罪案也,可削而不载乎?一书去取如此,其他挂漏可知矣。惟此言皇后生於五月五日而道宗本纪称坤寧节在十二月,又云重元父子伏诛则重元走出大漠自杀耳,岂别有所據耶?至於中所载诗词,虽淫靡不足道,如“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只願身当白玉体,不願伊当薄命人”、“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此等皆有人遗意,恐有之际,诸大家无此四对也,並识於此,以俟博雅君子。

西园归老


吴匏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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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得焚椒录读之,何谗人罔极戕害天伦一至於此,亦宇宙一大变也!然与汉武前後一辙。惟道宗因妻以及其子,汉武因子以及其妻,而两孙亦皆嗣位,第天祚不敢望孝宣耳。荀卿氏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予於此而益信矣。

吴宽


姚叔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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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归老跋,不知为谁?当是国初儒,旧其品鑒亦当。但谓坤寧节在十二月,则彼不详考。清寧八年十二月,行道宗母仁懿皇太后再生礼耳。且暦象朔日考重熙九年五月乙卯朔,则五日正己未也。至若后疏以“绝群之兽”为东方朔所言,此乃后误以相如东方朔也,不可不一正之。更按王鼎传云:“清寧五年,擢进士第。”乃八年放进士王鼎等,则五年为误矣,不然,岂有两王鼎邪?又按,作此在谪居镇州时,时乙辛已囚莱州孝杰亦死,故敢实录其事。但天祚时,尚在,如懿德皇后第二女赵国公主以匡救天祚竟诛乙辛,及乙辛孝杰剖棺戮尸,以家属分赐群臣事,竝不补录一快观者,亦此一不了公案也。

海盐姚士粦叔祥


南北面官,制。北面治宫帐,南面治人。耶律始兴地曰世里,译曰耶律,因为国姓。萧氏述律皇后兄子名萧翰,后族因以为姓。可敦,突厥皇后之称。孤稳,玉也。女古,金也。耨斡,后土也。么,母也。虎斯,有力也。四时捺钵,谓四时畋渔行在所也。四日二十八调,大乐也。忒里蹇,皇后也。有用郎君,有著帐郎君,皇太后等帐皆有盖宦官也。宫帐,宫中亦有帐房。合缝鞾,后服有双同心帕络合缝鞾。铁骨朵,刑具名。铁骨朵之数撃之,或五或七也。

秀水殷仲春


  1. 耕斡么:契丹语,犹语“皇后”。辽史·后妃传·序:“突厥,称皇后曰‘可敦’,国语谓之‘脦俚寋’国语解:‘忒里蹇,皇后之称。’,尊称曰‘耨斡𡡉’国语解:‘么,亦作改𡡉。耨斡,后土称。么,母称。’,盖以配后土而母之云。”
  2. 捺钵:契丹语,犹语“行在”。庞元英文昌杂录·卷六:“北人谓住坐处曰‘捺钵’……是契丹家语,犹言行在也。”王易重编燕北录:“所谓捺钵者,戎主所至处也。”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辽国尽有大漠浸包长城之境,因宜为治,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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