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吾斋集/卷十七
南迁录上
编辑辛丑十二月初六日夜,时事太变。翌日,大臣以下至六卿三司,皆被褫罢,局面一明。余方任用敦宁,以在散地之故获免,而心甚危惧,不欲在城中。
初八日,出来西江村舍,历见金、李两相于新门外待命所。初九日,以僦舍陋难久处,移往麻浦李姓常汉家。申判书銋氏、尹参判悫,亦被削黜,来寓一村,尹则旋窜关西。谏院以向日庭请议停时唯诺诸人幷请削黜,一启即允,而余则拔去于启中,如权有道、申华仲、任大仲、兪大叔诸人不参,而混被其罪。盖欲凭此为案,添一网打,而余之拔去,其意尤叵测矣。余乃上疏自首,请与诸臣同被削黜,无他措语,而批答有曰“须勿控辞,保护东宫”云。与疏语大不相衬,诚不敢晓,而人皆疑惑未已。余则只俟台启追发或自朝家幷勘而已。
十九日朝,忽拜兵判,虽因旧望,此时仍拟与落点,俱是意外。而既在待勘之中,亦不必别为辞免,泯默累日,益复危蹙。人或言“疏批与西铨之命,天意似不偶然”云,而亦未知其如何矣。麻浦乃牌招出来之地,虑其久留有此患。廿二日,又移来于黑石村朴永平弼周小屋数间,盖此与尹清风家,亭舍相近,尹内亦在,事势稍便,且系果川地,召牌不到也。意欲留住数月,待春和,转下松楸或渼湖,庶得自便,职名褫否,勘罪轻重,都不暇计矣。
廿三朝,宫官金东弼、权益宽,书报东宫引接之辞。大槪以阉宦辈欺蔽圣聪,除去春宫,至欲出阁待罪下令。辞旨甚多,不能尽记,而闻来不胜惊遑痛迫。仍念“宫闱变故至此,身在近郊者,固不当晏然退在。况方带宾客之任,又有保护之教,义不可以待罪自处,不为奔问”。且焕儿在京,以诸议如此书报。于是颠倒入城,借一款段于主人尹哀家,行到南门外少入路傍闾家。焕出来言“非但去夜东宫有下令,亦有慈圣谚教云,而事秘莫得闻。且领也严饬阙内诸吏,使不得书出小报,违者囚治云,以此尤无得知之路”云,而亦不知其虗实矣。
遂仅到金虎门外兵曹直房,取朝服改着,入阙中肃谢。闻政院诸承旨,则皆往时御所阁门外,大臣以下,方又请对,在侍讲院云,而犹未知所谓请对亦何事也。肃拜后,余亦有请对之意,将往时宰所会处。历路,因讲院吏,闻郑文学锡五、宋说书寅明来在司钥房,盖以事变才出,欲住近储宫,以便承闻计也。两人皆素知。故暂入相见,略闻“朝者大臣以下请对,以两宦正刑为请,已蒙允可,慈教又下于药房,以‘两宫人书下云云’,而未能详知”云。于是始知慈教之说,果不虗矣。
仍往侍讲院,入见领,领独在房中。余先言国家变故罔极之意,次问“闻‘慈教下于药房’云,信否?”领颦蹙而言曰:“果下矣。”余又曰:“然则辞意如何?”领曰:“何忍言?何忍言?不敢宣泄,即已封还矣。”余因郑、宋两君之言,但知两宫人事而已,至于慈教之一下再下,多少曲折,全然不知。领既不肯言及,而且问答之际,显有勉强不得已之色。故即为起出,坐于阁门外班列,言于政院,以追到请对之意启禀,批以知道。故留待引见命下矣。
俄有所怀书入之命。所怀启草,未知出于谁手,而领已令正书,出示诸宰,而起头以慈教数行语,其下措辞,则以“两宫人与逆阉,一体正刑云云”。余意亦以直为正刑,未为不可,且谓慈教大略不过如斯。赵泰亿、李光佐、李台佐持启草,就余问之,其中闲漫字句数处,使之改下,仍与之联名同参。及其传启之时,领以病势猝剧,无以起动,使余传启,盖余班次最高故也。余招录事,言“事体甚重大,臣虽扶掖以出,不可不亲传”云尔,则领乃曰:“所言是矣。”遂出而传启,而战掉不成声,不待承批,扶掖出去,日已向暮,以依启批下。
余亦还归家中,亲旧诸人来见,多言“慈教有两度或不止两度”云。盖闻“初教则只云‘两宫人’,再教则书名以下”云,其为两度则无疑,而此亦罢归后始闻者也。但宾厅启辞中则曰:“一宫人乃缔结宦寺。”而方外传播诸本,则有“缔结宫人及宦寺者”之语,此一款,未免差违。心甚疑讶,欲问于记注诸人,而皆是新人素昧,有同楚、越。兼春秋申处洙,亦所不知,而是启元外党云。故使之书问,则又值相违,终未见所答。而槪此传本,有口皆言,有目皆睹,其所为说,不翅狼藉矣。
余之自江入来,虽因事变之不获已,而既不可因仍供职于祸网弥天之日,且其自首之事,尚未结末,更当以此上疏乞免,而只辞职名,不及时事,亦非道理之所宜。故乃以慈教差爽及痛治宦妾之意,及于疏中,末端付以陈戒语。而慈教一款,亦不敢直断其为实,只曰“臣之所闻,如或不虗”云尔,则此是疑信未分之辞也。第其陈疏之际,不能徐观事势,务尽周详,亦不无所以然,此则可谓料量之不审也。
疏后他人固不说,如徐平甫、金彦煕两人来见,言“渠亦见其誊行之本”云。此皆习于时辈之人也,时辈亦岂不见之而知其大行于世乎?今乃以矫诬为言,直驱之于构出虗无变易字句之科,可骇亦可笑也。且领也若于讲院对问时,明言两度慈教辞语如此,又于宾厅启辞,不为删减,尽载首尾,使前后两教,明白宣布,则余疏虽不发,可也,发亦不如此矣。设有无状之人,欲从中赝作,其可得乎?不此之为,笼罩遮掩,致令一世疑惑愤惋,或有言者则乃曰:“此矫诬也,此构捏也。”辄以罪随之,此果可以服人心杜众口乎?
余疏后,领即上箚,首发“矫诬”之言,台谏继之,至欲拿问究核,祸色之急,可知。南窜之后,其议犹不止,盖必欲置之死地也。上于领及余疏批,颇加分释,固不敢复有所言,而今日之事,皆由领之当初所处不能光明直截,以致如此,此非但祸人而已,毕竟壅阏慈旨之罪,将归于谁乎?其后未几,果有仲淳之疏云。
时旧臣无一人在朝者,城中殆至空虗,盖时辈得志之后,广张罪名,尽逐之,非窜则削与黜也。余于此时,以本兵入朝,人或比之于硕果,或勉之以清城,至谓“阳复之渐,庶几在此”,此甚可笑之言也。
余平生疏拙,无任重力量,况此祸变滔天,无一点投足处。譬如狂涛巨浪震荡冲击之中,持一叶破舟,欲以利涉,行不须臾而漂没必矣。既不办得事功,而因循孤立偪侧于四面蜮弩之中,终不免大狼狈,则进退俱无所据,不如早败自靖之为愈。且其入也,既为春宫;其被罪也,亦为春宫,则此心亦庶无所愧。虽苍黄迫逐,危苦万状,而反觉其为快,实无怨尤之意矣。
己巳士祸,先府君超然独免,盖群宵虽欲捃摭,无一事可指故也。甲戌更化后,亦终不起,优游乡里数十年,名德俱完,一世莫不高之。今余不能早自决退,履此危机,已多忝辱之罪矣。然若与诸人初入于削黜之中,则亦可以从容归田,没齿无所恨,而事乃大谬,终至于此,实由不肖无状荒坠先训之致,一念惭惶,若无所容。抑又思之,逢此百罹之会,两世享清闲之福,造物之所深悭也,其肯锡之于余乎?然则今日此行,亦天也。彼辈何足道哉?
时辈虽用意漏余于论启中,而知其必不再入,亦不以为忌。忽闻余直入肃谢,其日阙内在班行者,莫不相顾愕然,固有击去之心矣。
正言徐宗厦始以唯诺见漏人,初不详审引避,仍以一体勘律论启。其意盖在于余,而上不允。及廿五日余疏上,时辈喜得欛柄,鼓掌而起。廿七夕,疏批下后,持平朴弼梦、尹圣时等,即发极边远窜之启,上亦不允。至廿八夜,金一镜先托以禀定铨曹事请对,两司随入,一镜以下力言余罪,遂蒙允云。两司,李真儒、宗厦、弼梦、圣时也。
廿九日晦,配所定于康津。继闻时辈以“南中多谪客不可遣,当移西北”云矣。初一日,以康启下,亦未知其间事情如何也。
壬寅正月初一日晩后,配所单子始下,押去都事李敏好即诣阙下直。余方在南大门外紫燕岩依幕。密符则已于廿八日,使军官闵宣重赍纳政院。焕儿辈昼夜治行,初二日午离发,别若干亲知之来问者。渡铜雀津,徐、闵两甥,同舟渡江而别。夕宿果川,黄判书钦在近村,来见而去。
初三日,李甥夏坤到此辞归。午到弥勒堂酒幕,金承旨干来见。夕宿水原。
初四日,朝后到振威。本倅金命焕来见。夕宿葛院,许涟川混、许生𬇹来见。
初五日,朝到成欢。牙山倅宋秀良来见。夕到天安,舍弟持卿自镇川衙中出来,留待已数日,仍与同宿。甲母亦自京追到。
初六日,与持卿同行,到德坪止宿。
初七日,与持卿别。逾车岭,路逢押去洪惠伯都事尹东卨,班荆暂话。闻黑山风土之恶,令人惨然。午到弓院。金知礼定五、崔察访益秀、成朔州稷童、营裨郑郭山渊来见。夕宿孝浦。公州营将黄再征、都事白时光来见。
初八日,尼山倅尹谊来待景天酒幕。怀乡宋载厚、宋必炜、宋德成、宋汉弼、新谷李丧人宜益诸人来见。朴佥知尚信氏出来中路,驻马暂话而别。到尼山酒幕。兪直长斗基自湖营上京,历见而去。夕宿恩津,本倅郑墀及宋知礼之子真源、金生龙泽、权居昌冏来见。
初九日,过五木酒幕,路逢宋进士善涵,袖传李台士秋书。完判李普赫上京,遇于此,暂入酒幕,数语而别。午到砺山,本倅申命举来见,高山倅权炅来待相见。风雪大作,不能前进,仍留宿。
初十日,到参礼酒幕,宋掌令思胤来见。夕到金沟,本倅林世让来见,珍岛郡守金鼎相历见。
十一日朝,庆基殿参奉金翊龙来见。午到泰仁,本倅朴亮汉来见。夕宿井邑,本倅李奎祥来见,考岩书院儒生二人来谒。己巳,尤庵先生,受后命于此,追忆当时事,不觉怆陨。
十二日,冒雨逾芦岭,黑雾蔽山,咫尺不辨,路险且泞,人马不能行,艰苦不可言。初昏,抵长城止宿,高敞倅杨震蕃、青岩察访金圣龟来见。
十三日,到仙岩,光牧李圣佐出来叙话。朴谘议光一之孙,持书来见。夕宿罗州,本倅兪命健、营将韩圣钦、务安倅宋弟宅相、从侄必炳来见。
十四日,朝到灵山江。午后过德津桥,到灵岩,本倅文德麟来见。洪大谏锡辅,先余谪来于此,暂时来话,此地此会,可谓梦寐所不到也。余曰:“‘同作逐臣君更远’之‘君’字,改以‘吾’字,则恰是今日境界也。”洪令曰:“自吾言之,则仍存‘君’字,亦可。”相与一笑而别。盖康比灵,又远故也。
夕逾一岭,到安静洞李参奉征龟家。在京时,李言“其家在月出山下,水土最清凉”云。故初欲以此为归矣,及来见之,则处地太荒僻,事多不便,不得已十五日移来于兵营东门外把摠崔致完家,仍僦居焉。甲母则借入于寓舍后李姓人家。兵使沈榗、虞候李舜佐来见。
十七日,都事李敏好辞去,康津倅陈翼汉来见。
十九日,赵参议观彬,自其大人珍岛谪所出来,留宿而去。
康津距京八百五十里地也。滨海荒陋,山川无可观,风气水土,大异于北方。虽瘴疠之毒,不至甚害,氛雾昏阴,常少晴明时,无日不风,乍冷乍熏,湿蒸热烁,使人眩瞀。土人言“当夏则尤难耐遣”云。
南中诸山,瑞石、月出两山,最有名。今行路过光州,而瑞石则远望于四五十里之外,虽雄秀磅礴,亦不知其为何状。月出则历过其下,峰峦岩壑,近在面前,历历可见,其奇形异状,矗立拔出,仿佛汉阳之三角,诚海上壮观也。但恨无由穷探其胜耳。
“昆山之民,以玉抵鹊;南海之滨,以孔雀羽苴履。”古有是语矣。今者康津僦舍,斫冬柏为藩篱。是三物,固自有贵贱,而土人之不惜而用之则一也。
南来时,非但行遣迫促,且闻“移配西北之议未已,又拿启将发”云。故未卜其能抵此中,不以一卷书自随,及到月馀,更无他闻,栖息亦稍定,终日闭户昏睡,无可遮眼之物。始借《周易》一秩于灵岩炳侄妻家朴生家,时时披阅以自遣。盖余于经书,俱未能用功,大抵卤莽,而《易》尤疏略,平生不曾读诵一卦。中间在乡居忧时,亦尝有意,而乍始旋废。凡古今人所引用《易》中文字尚多,茫然不知,况于其理乎?今当晩暮,乃为此破闲消日之计,反顾自悔,亦可发一笑也。
余自儿少时,喜读《楚词》诸篇,朝吟暮诵,至于《离骚经》,则读至八百遍,盖欲以此为词赋应举计也。其后决科则以他文,终未见读《骚》之效,心常自笑。以今思之,岂于垂老将有此行之先兆欤?又于年来,日疲于卯申鞅掌,每当静夜月明之时,辄诵唐人张若虗《春江花月》、白乐天《琵琶行》数三篇,以自抒畅,盖此两作,平日所尝喜之故也。来此后偶然复诵,则其诗语意,有若写出今日情景者然。人生行止,信乎有前定,而人自不知也。抑人心至灵,事虽未形,自然有动于中,迟速早晩虽不同,终必一验于后耶?吁可异也!
东坡言:“合江楼下,秋碧浮空,光摇几席之上,而茅店庐舍,横斜砌下,为人眼中沙。”余见泰仁披香亭胜致,可为南中之最,而咫尺相望处,乃有邑狱,其碍眼目杀风景,莫此为甚,岂但合江之茅庐乎?若使东坡见之,其所讥评,又当如何也?
春夏间,移种菖蒲萱草于小盆,而节晩不敷荣,漫吟一绝。
貌从年老菖何力?忧本心生草岂忘?争似绕篱移晩菊,九秋赢得落英尝。
〈《本草》“石菖蒲,明目驻颜”,“萱草,忘忧”故云。〉
余南来时,陪僮林世芳,涕泣随行。劳苦艰险极矣,而终始无倦色,留半载始归。于其行,感其诚而怅其去,口占一绝。
当时涕泣我行随,半载南荒昼夜依。堪笑坡门卓行者,暂来展手即言归。
〈‘卓行’者,即卓契顺,语见《志林》。〉
余素不能饮,且年来多病,久断杯勺,南来以后,尤不近口。乡人或有来问而怪之者,戏占一绝。
多病谁知谢曲生?忘忧无计托昏冥。南来误被渔翁笑,却道明时效楚醒。
橘渡淮为枳,貉逾汶而死,物性与地气相反,有如此者。蟹乃江湖溪泽中物,我国西南,随处皆有,而谚传“芦岭以南,自古无蟹”,此有不可晓者。然余来此后,灵岩、海南人,有馈生蟹者,状味无异,俗语亦未必然也。
中秋,无人独坐寓舍,月色甚佳,有感于中。虽废诗已久,情发为言,自不能已,漫录数首。
凉天佳月即中秋,却羡坡翁在惠州。纵使今宵十分满,更将何兴倚江楼?
〈“凉天佳月即中秋”,乃坡翁在谪惠州时语,而夜登合江楼、逍遥堂等处,逮晓乃归,仍有赋诗。今余登览游赏,非所可论,故有此云云。〉
谁回世界幻清都?仰视当空玉镜孤。万里阴晴同此夜,故园还似此间无?
频伤八月古如今,梦老前秋共此心。海畔孤臣犹未死,九疑回望独沾襟。
〈去年秋夕,在京卧病,感杜陵“频伤八月来”之句,作一诗,示梦相,故云云。〉
荒村节物亦相欢,老稚纷纷上墓还。何事南来未归客,几回霜露隔先山?
〈余于丁酉秋,归省三川先墓,今已六年,故云云。〉
风露三更月色多,玉楼消息问如何?丹忱耿耿终谁识?愁绝千秋《水调歌》。
九月初,闻邻汉家有菊花,取一丛植小盆中,置之寓舍轩上,虽甚衰残,亦稍开眼。仍以“夕餐秋菊之落英”为韵,赋三句古诗,率意信笔,不可谓之诗也。
子厚咏寒梅,迥映楚天碧。何似瘴海菊,独秀风霜夕。孤芳讵无意?似欲慰远谪。
灿灿黄金花,佳色正堪餐。餐之岂徒然?所贵清肺肝。君看凤凰食?亦在青琅玕。
丹桂凋哀壑,芳兰陨汀洲。寒葩独自奇,不知天地秋。物性有如此,霜露非尔愁。
岂无他名花?性癖独爱菊。穷居得一丛,亦足洗心目。持以配君子,何谢淇园绿?
秋凉岳北舍,霜落湖边篱。重阳已云近,今日开几枝。矫首望故乡,何时复见之?
秋气日憀栗,我怀殊不乐。一笑问黄花,胡为此村落?芳香纵自持,无乃太寂寞?
东篱有高士,浊醪聊泛英。超然谢世网,千载遗芬清。乃知醒屈子,不及醉渊明。
康津,即南徼地尽处,过此则耽罗,大海与天相际。然去京城仅过八百馀里,我国壤地褊小,据此可知。余尝观东坡《灵壁张氏园记》,则以为“道京师而东行凡八百里,始得张氏园于汴之阳”。其下又有曰“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上”云,盖以天下幅员,万里言之,八百里之地,便是辇毂之下。而我国则以此为极边,惟其局于小,故虽近犹远也。
夫自六合之外视中国,犹礧空之在大泽,况我国之于中国,未满十分之一。人之处于其间,譬若酰鸡之在瓮中,自起自灭,所谓得丧荣辱,又不啻泰山之一毫芒。而世之人,方且营营驰骛,争夺不已,至于决性命以饕之,其亦可笑可哀也已。
余于四月以后,绝不作诗,至中秋始有数首。今日重阳,独坐无聊,偶得一律记之。
九日今朝是,登高旧俗传。无心酬令节,有恨送流年。极浦霜鸿冷,荒村露菊鲜。向来诗酒兴,回首意茫然。
余尝喜退溪先生诗:“性癖常耽静,形骸实怕寒。松风关院听,梅雪拥炉看。世味衰年别,人情末路难。悟来成一笑,为是梦槐安。”非但句律精工,其居闲自得之趣,可以想见。今于穷陋中,偶一讽诵,益觉有味,不揆芜拙,谨次其韵,时九月十二日也。
瘴气初微歇,天时已渐寒。身从欹枕稳,书好闭窗看。知命虽非易,居穷亦不难。莫言蛮貊陋,忠信自能安。
余春初南来时,与持卿相别于清州路傍村舍。九月之望,自怀乡来见余于南康寓舍,留八日归去,此中此别,黯然可知。仍思柳子厚谪中别舍弟宗一诗,情境相同。聊次其韵以送之,工拙不论也。
此恨从知自古然,柳州何似海康边?别来相见才今日,归去前期又隔年。休道梦魂难识路,试看南北亦同天。何时墓舍三川里,共对山房榾柮烟?
东坡别子由诗曰:“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余送持卿后,偶思此诗,次其韵寄之。
休将世事耳边闻,且莫临歧恼别魂。看我形容犹故我,逐臣今日几人存?
万事年来惟欠死,此生今日独无言?中宵忽罢寒窗梦,身在天南瘴海村。
上句则梦中所作,下句则觉后足成,时十月日也。东坡诗曰:“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
腊月初五日夜梦中得一句曰:“当时契合君休问,落落心期似耿弇。”觉来不知其语意何谓也。仍足成一绝曰:“自顾平生成底事?梦中诗句更多惭。”
正月二十一日夜,梦作一绝,挥洒书之于纸面,而上句有“鸥鹭”及“清”字,又有“羽毛轻”三字,馀不能记。下句“何如白鹤江湖上?上有仙人下鹿迎”,则觉后了然,仍足成上句曰:“春水陂塘鸥鹭清,临风独立羽毛轻。何如白鹤江湖上?上有仙人下鹿迎。”
南迁录下
编辑偶看《观卦》,项氏之言曰:“观本是小人逐君子之卦。但以九五中正在上,群阴仰而观之。故圣人取此为象,象虽如此,势实渐危,此则唐武宗时,内之宦者,外之牛党之徒,皆欲攻李德裕,但以武宗刚明在位。故仰视而不敢动,一日事变,万事去矣。”此言深有味也。
钩弋夫人、李宸妃,至汉昭、宋仁即位后,皆追赠皇后。盖钩弋之死,不以其罪,宸妃则史不言其所以死,而以刘皇后欲薄其葬、吕夷简所对之言见之,似由于妒恚之故,于真宗无与焉。两妃之追赠,在昭帝、仁宗,天理人情,容有不能已者,揆之礼意,亦不至大失。故当时廷臣,无一言争之者,此非今日之所可拟也。
《河广》章小注朱氏之说,为时辈所引一大证,而此亦有不然者。以今所已行者言之,其宫房称号,犹不废矣,有祠有墓,祭祀亦厚矣,何尝视同凡人,弃绝不顾乎?虽谓之已合于朱氏之说可也,又何以加其礼乎?
且有一说,宋朝濮议,争论未定,而朱子以为“毕竟朝廷处置得好,祠庙祭享,付之下面,朝家一无所预。”濮王尚然,况其他乎?然则今日是非,亦不难辨,而彼方假此题目,以济己私,尚何是非之足论乎?
世传东坡自言“有三恨:不饮酒,不解碁,不能作歌词”也。然以集考之,其与人书曰:“近稍能饮,终日可十五银盏。”此书外,亦多有“大醉不成字”云,则其非不饮,可知。白鹤观四言诗,可谓深得碁趣,不解碁而其言如是乎?“大江东流去”词,固已脍炙一世,而又有一书与人曰:“近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云云。”以此言之,歌词亦何可谓之不能乎?盖此三者,比他事自视犹不足。故为此言,而实则未必然也。
我东人,自古不尚歌词,前辈文集中,亦绝无作者。况余于平生,未尝窥一阕、道一句,岂有能不能之可言?而本来无酒量饮,一杯辄醉,中年以后,以病尤不近口,每见朋友健于杯勺,心颇羡之,而竟亦不能饮也。碁则在少时尝喜而欲学,而手甚拙,对局辄茫然,终不晓其活杀机权,遂废不为,虽谓之“下愚不移”可也。东坡之于酒碁,必不至此之甚也,可谓一笑。
天下之可尊者,莫如道学。道学之人,虽有一时毁誉,固不足加损于其身,而人或有不知而妄论者,则不免于小人之归。如东坡平生树立甚伟,而只以贰于伊川之故,朱夫子斥之不少饶,良可惜也。
山谷言论风采,视东坡可谓少逊,而以“霁月光风”称濂溪,朱夫子因取其语,为之赞,后人亦皆翕然,是非不之及焉。信乎道学之难为敌而不可轻议也。然东坡咏濂溪故居诗曰“先生岂我辈?造物乃其徒”云,则其推许亦至矣,而无一人表章是语者,岂各有幸不幸而然欤?
臣无有作福作威,万古大训也。《易、小过、六二爻辞》曰:“不及其君,遇其臣无咎。”《程传》曰:“上进而不陵及于君,适当臣道,则无咎,过臣之分,则其咎可知。”此固不易之义也。国家用人,自有定制,或以人望久次,间间禀旨升迁,而亦仅仅焉。至于以堂下陞堂上,则除非边任议荐及特旨除授者外,自下尤不敢直请注拟。虽如许积之当国专权,此例则犹不至摆坏,今则全然弁髦。如该曹参议,不由上简,任意超越,曾不之少难,其于陵及过分之戒,何如也?而乃曰:“向时人,视君上如无,夫视君如无,孰大于威福自用乎?”可谓不自反之甚也。适观《小过》,漫书之。
凡大小臣僚,如欲请对言事,则诣阙先通于政院,政院启达,有命引见后,与承旨、史官入侍者,乃祖宗朝流来古规也。今自政院不为启达,而遽下引见之命,其间事情,诚有疑惑,未敢知者,事欠光明,且违令典,后弊亦何可胜言?殆近于“不经鸾台、凤阁,何名为敕?”者。承旨之仰问,台谏之论启,乌可已也,而以此皆陷于大僇,亦可以观世变也。
自古言涉宦妾,得祸者亦多,而唯宋仁宗时宰相贾昌朝缔结温成皇后乳母贾婆婆,称以贾姑姑。台谏论其奸劾之,而宫禁事秘,犹未之详。一日有进对者曰:“近日台谏言事,虗实相半,如贾姑姑事,岂有是哉?”盖欲闻仁宗所答如何也。仁宗嘿然久之曰:“贾氏实曾荐昌朝矣。”于是始知其实状,而台谏则无被罪之事矣。东坡言“苟非仁宗盛德,岂肯以实语臣下乎?”云。事见《志林》。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书》之难信,自古已然,而史书为尤甚,《武成》亦史也,况于后世乎?盖史官非一人,闻见各异,心公识明者,亦自难得,记事论人,安能凿凿皆中。况事在远外,虗实难的,尤何可断为公案乎?如我国壬辰倭变、癸亥反正时事,中国人所记,全然爽误,此盖只据传闻,便以为信而然也。以此推之,历代史记所载外国事,必多类此。然此犹不须说,一自党论分裂之后,贤邪是非好恶予夺,不翅如楚、越、冰炭,将何所折衷乎?其不足为信史明矣。
《易》之《彖辞》,文王所作,如“《干》,元亨利贞”是也;《爻辞》,周公所作,如“初九,潜龙勿用”是也。《彖传》“大哉乾元”以下及《大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小象传》“潜龙勿用,阳在下”,皆孔子所作也。《乾卦、大象、本义》曰:“象者,卦之上下,两象及两象之六爻,周公所系之辞也。”既云“上下两象及两象之六爻”,而下乃结之以“周公所系之辞”,泛看之则有若《大象》之辞,亦与六爻同出于周公。无乃或欠于分晓耶?
白玉峰,湖南诗人也。与崔孤竹齐名,其诗至今脍炙,谈诗者皆曰“崔、白”,而其人则未知其何如也。南来后得见其家藏书牍一帖,则训戒诸子者,极其严正,多有格言,虽礼法之士,无以过之。平日行己大方,犹可想见,有不可只以诗人目之者。盖前辈文人,虽风流诗酒,倾动一时,而其实地所存,非后人所可及,如此。但其子孙残微,不能表扬于世,为可惜也。
《讼卦、大象》“作事谋始”章小注,项氏曰“曹、刘共饭,地分于匕箸之间;苏、史灭宗,忿起于笑谈之顷”云。此于谋始之义,未见其衬合,而所谓苏、史,亦未知指何人也。当更详之。
壬申年,余以前校理在怀乡。一日梦余以玉堂上番入昼讲,下番则李仲刚健命,史官则闵圣猷镇远。觉后了然记得,而时去己巳未久,余与此二人,皆穷居屏蛰。李、闵两人则又方在参下见废,无望复见天日。故意谓“此梦不过一场虗荒”,亦且久而忘之矣。
其后二年甲戌,朝廷更化,至秋,余以司谏赴召,又移应教,入直玉堂。余是上番,南伯珍正重,乃下番也。及当昼讲之日,余与伯珍同诣阁门外,习讲甫毕,伯珍闻其大夫人病患猝然危急,苍黄出去。政院启禀牌招他下番在家之人,李仲刚以校理承牌,颠倒入来,因与之同入讲筵。史官则非闵圣猷,乃兼春秋闵震元也,其名字音响,与圣猷同。盖伯珍之临时径出,必令仲刚替入,闵震元之名,适与圣猷同音,无非巧合于当日之梦,若有阴使之然者,可谓奇矣。此岂人为之所及哉?
我东木绵花,六七月始开,而东坡诗曰:“记取城南上巳节,木绵花落刺桐开。”“上巳”,非木绵开花之时,而诗语如此,岂木绵非我国所种木绵而别有他花耶?又曰:“柳絮飞时笋箨斑。”我国南方竹笋,五月始生,柳絮则在三月,与竹笋早晩亦异,此则似由地气不同而然也。
庚戌年间,余年十四,往受《诗传》于同春先生。至《小雅、何草不黄》篇“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章,先生读一遍,愀然不乐。吟咏数次,仍以嗟叹曰:“古人何以写得如此真切?”余时稚昧,虽未能深会其意,亦不敢请问。以今思之,其所感者,可谓深矣。然其时即显庙盛际,而先生之感,犹且如此,若使当今之世,则又将以为如何也?呜呼唏矣!
同春、尤庵两先生,生并一世,而其生年,只差一岁,同宗同乡,已奇矣。又同受学于沙溪,同被孝庙礼遇,出处名位,亦略相同,同春先没于士祸之前,与尤翁毕竟荣辱虽不同。然身后士林推尊则同,此不但吾宗盛事,抑古今简牒之
所未见也。
山谷云:“子弟宁可一月不读书,不可一日亲小人。”此格言也,而然若不读书,则心地卤莽,处身行事,日究乎污下,虽欲不亲小人,不可得也。盖山谷之意,甚言小人之不可近,亦非真以不读书为训也。然世又有多读书博览强记者,持身不谨,且无严父兄之教训,往往交结匪类,身陷大僇,非惟不得读书之力,反为文字所累。山谷此言,凡为人家子弟者,终身佩服可也。〈朱子答刘平父一书,亦可诵味。〉
东坡生于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其命数乃丙子辛丑癸亥乙卯也。当时论命者曰:“丙子癸亥水向东流,故才汗漫而澄清。子卯相刑,晩年多难。”余命则丁酉壬子戊午乙卯也。以五行言之,既无丙子癸亥之水,才固无可论,子卯相刑,则与坡同。今当垂老之年,颠沛流离,险衅至此者,无乃亦坐于是耶?偶阅坡集年谱,记之。
秦桧罪恶,不可胜数,而屡起大狱,亦其一也。晩年恨赵鼎等,必欲杀之,鼎死犹不已。乃令徐嚞论鼎子汾,与宗实令衿奸,谋送大理狱。逼汾、令衿,自诬与张浚、李光、胡寅、胡铨等五十三人谋大逆,欲加族诛。狱成,桧病不能书,乃得释。不然则魏公诸人,皆不免矣。桧之病死,天也。然天不使桧早毙,如岳武穆辈,皆死于其手,此又天道之难知者也。
天地自有大气数,若值杀运之发,则人亦无可奈何。古人谓“战国、楚、汉之际,天下生类殆尽”。盖当时战争为事,兵连祸结,互相斩伐,不独长平四十万、新安二十万而已也。然此则只在于中原,犹未若明末启、祯之间也。外则北虏强盛,山海关外,雄城巨镇,相继夷破,军兵子女,尽为鱼肉。于是悉发天下豪将健卒,往御之,亦皆全军陷没,内则李自成、张献忠屠掠之惨,古今载籍所未有。所过城邑,人民鸡犬,糜烂无遗。终又北虏之祸,遍及桂、广。非但此也。魏忠贤、崔呈秀群凶擅权,大起诬狱,锻炼东林诸君子淫刑虐杀,又不知其几,善类为之一空。盖人民军兵,则尽于虏贼;搢绅朝士,则尽于党祸,天地之间,便成血海,可谓世界之大变也。噫!人之生丁于此运者,何其不幸之甚也?
世谓“明太祖与刘基,以五行相生,预定子孙名字,至崇祯十五代后,尚有所馀字。太祖是神人,事多前知。以此观之,明祚似不终讫于崇祯,而庶有中兴之望”云,而此有不然者。国之兴亡,天也,其所延促,亦有定数。自古中兴之君,皆出于去古未远,天命人心,未尽离散,如夏康、汉光是已。若晋元、宋高,则即接怀、愍、徽、钦而起,便与继序无异,明亡已近百年,岂有近百年而能致中兴者乎?颠木有蘖,亦有一段生气故耳,若已成枯根腐枿,则蘖何从而生乎?抑明祖已知崇祯寿山之祸,图画藏置,则国祚之亡,已决于其中,而故剩其名字,传示后人,有若犹有馀运者,无乃欲使天下人心,不至于一时断望溃叛弃绝之意耶?未可知也。
丁巳夏,告庙台论发。时尤翁谪岭南,祸机甚急,馆学则为彼辈渊薮。方外士论齐愤,欲上章伸辨,金万埈、李东馣兄弟、崔奎瑞、李昌龄诸人主张,日会于石井洞李东郁家,而未得疏头。尹攇时在圻郊,屡请始入来,诸议皆以为喜,遂自小公主洞疏厅,拜疏诣阙。儒生着巾服,分行道上者凡七百馀人,市民辈扫大路列水盆以待之,见者莫不惊叹。疏入,攇被窜,尹宪卿等二百馀人,继又陈疏亦窜,盖两人疏下合为千馀人矣。虽不能以此得力,当时士气之盛,犹可想见矣。光城恐激祸,送其伯胤于疏会,欲为挽止,而诸议奋发,峻斥不从,以至无聊而归云。
余于少时,见为士者只读书缀文,为应举计,虽不能尽然,然习俗大抵如此。如非儒贤被诬关系斯文重事,则鲜有陈疏之举。其后骎骎然渐及朝廷事,今则凡政令得失,人物进退,辄皆攘臂而议之,投匦而攻之,以至台阁论议,庙堂设施,亦欲上下参涉,自作一种物议,互相和应,宰相名流,亦不得不挠于此。朝廷由此不安,国事多至败坏,噫!世变至此极矣。
世言“宋朝仁厚立国,朝臣虽有罪,未尝轻加诛杀”。卢多逊、丁谓之奸邪、章惇、蔡京之凶悖,亦止于流窜而已。如秦桧、贾似道,则高度两帝,力不能办诛,在所不论也。虽小人,害君子无所不至,寇莱公、李文定、吕汲公、范忠宣、刘器之、苏子瞻以至张魏公、赵忠定、胡澹庵诸人,虽置远恶地,必欲其死,亦多以疾病终,或有终得生还者,无一人及于刑戮,此盖前代所无之事也。高宗南渡,国势委靡,而犹能绵延几至二百年者,岂非以此故欤?
明太祖以孟子言“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雠”,至命黜祀,赖钱唐死谏,得以仍存,其意盖欲严大防砺忠节也。然余观明朝,自太祖至崇祯,诛戮朝臣,不可胜记,不但视如草芥而已,而及其国亡,死节之多,又非唐、宋之比。以此言之,孟子之言,殆或不然,而明祖亦过虑矣。
盖君臣之义,根于秉彝,并立为三纲,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以其夫之疏待,而便怀怨背,非妇之义也。君臣之间,何以异此?然惟君子为能知此义而蹈之,小人则反是。自古临乱殉义者,多出于沦落不偶之人,受恩深厚者,乃反卖国偸生,此在其人贤否之如何,亦不系于君上待遇之厚薄也。明末节义之盛,盖东林诸君子之力也。然则学术士论,其可少哉?
节义之称,每见于乱世,自三代至今日,史牒所载,皆可见也。虽其所遭有难易,所立有大小,要皆全其秉彝,尽其职分而已。若大势已去,不能救其覆亡则天也,而然其风声义烈,撑柱宇宙,使天下后世为人臣子者,知有此个道理,不至泯灭,其功亦岂少哉?天之生此等人,以扶万世之人纪者,其为世道虑,可谓至矣!
吾宗,始柳氏祖妣负幼孤,自松京下来怀德,守节终身,子孙仍家焉。直干相承,世袭冠冕,惟我王父,以双清府君世嫡,不求闻达,穷约以终,而以至性纯孝,称于乡党。先君子名德俱尊,世无异议。虽以他派言之,科第仕宦,亦多彬彬,而最是同春、尤庵两先生,并生一时,为士林宗主,此则尤所罕见。世代寖远,子姓蕃众,丰残荣悴,自各不同,此固理势之所不免。而至于今日,则又皆渐至衰微,非复昔日之盛矣。
然余尝谓吾宗有他门所不可及者三。凡人家远代先墓,多不能契蕝,虽或不然,子孙远居,香火多缺。而吾宗柳祖妣以下十馀代先墓,皆在同乡十数里之间,四时祀享,子孙齐会行事,今至数百年如一日:此一也。且宗族亲戚,人孰无之?而然若散处他所,未能频接,则情义自然渐疏,稍远之后,不知其为谁某者有之矣。吾宗则累世同居一村,南阡北巷,步履相从,虽袒免以上属籍已远者,亦皆世讲伦序,呼叔呼兄,有若堂内之亲:此二也。凡人之居乡也,虽有溪山田园之乐,若独往无亲,则此在常时则可矣,而或值吉凶大事,将何所倚藉乎?吾宗则凡有疾病死丧,往来省护,不待劝勉,已成门风,至今不废,以至葬法祭式,亦仿礼意,各家遵行,鲜有违悖:此三也。
吾之去乡已逾十年,虽未知此事一如旧日,奉先惇宗,是为人道之大者,而吾宗乃能如此,以清寒之门户,国中之称以名族者,赖有此三者耳。此盖祖先遗风相传积德裕后之致,而两先生修明讲定之功为多。今后为子孙者,亦宜各自惕念,世守而勿坠可也。
东坡自言“平生未尝为人作墓文”,且于答人书曰“此有先戒”云,岂老泉预知此哥以文字累身,欲令省此一事耶?盖碑志之文,虽曰记事,与史传迥别,以称美不称恶为主。此其事体自不得不然,苟其人实迹如此则可矣,而不然则终未免诬笔。蔡邕于郭有道碑,谓“无愧色”,其他则有愧可知矣。虽以韩文公之正直,刘叉犹以谀墓讥之,欧阳公于尹师鲁墓志,亦致谤议,至作文以自辨,他又何说乎?以此言之,不如东坡之初不作也。况末世好恶各异,恩怨随生,立言之难,视古为甚,世之君子,其亦慎乎此哉!
碑志,韩则尚矣,欧则风神遒逸,王则法度简严,曾、苏则无论。王弇州自谓“捭阖操纵”,而实则繁絮无可观。方正学、钱牧斋,皆间有好处。我国则当推清阴、谿谷,而尤翁晩出,殆欲掩两家盛矣。
吾乡李生植吉颇能文,言“岭南人评尤庵好作墓道文字曰:‘笔力好矣,而间有杂体,非本色云云。’尝以此语举似于尤庵,则先生曰:‘吾于墓文,虽法韩、欧,而亦以晦庵文体参用,非本色之说,是矣。岭人其有知文者哉!’”李生语余如此,但所谓岭人未知果何人也。
己丑四月,余自怀川,往游俗离山。历清州首谷村,宋叔奎炳、族弟相尧,与之偕行。少歇于万景台书院,〈尤翁祠宇,后移华阳。〉夕到华阳洞,即尤翁旧居,溪堂画像及几杖在焉。仍谒万东祠,止宿于焕章庵。
翌日大雨。金比安时泽兄弟及金明行,自俗离来此,不约而会,仍留两日。雨霁后,始往葩串,则溪水大涨,激散喷薄于磐石之上,雷轰霆击,声震一山。昔东坡论白水佛迹山瀑布曰:“大略如项羽破章邯时。”未知与此孰为高下也。奇观壮致,目掉心骇,殆不可名状。常时清流白石,视此反觉其孱劣,不足为胜也。金明行叫绝起舞,亦供一笑。
仍往仙游洞,去此十五里许,岩泉洞壑,窈窕蕴藉。川流澄澈,石色明莹,或悬而为瀑,或散而为帘,或汇而为潭,一回一转,变态层生,令人应接不遑。遂至最深处而止,而犹有未尽之意,介甫词“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而空归”者此也。尝闻葩、仙两洞,互有所长,未易定其优劣,见之良然。华阳洞旧名黄杨,盖以地多此木故也。李体素春英来游,以其不雅,易以今名,语见其诗集中,此可备山中一故事也。
金君兄弟则自此转往闻庆隐仙寺,余则向俗离。夕宿空林寺,寺无异观。朝逾束沙岭,即离岳后峰高处也。岭路危峻无比,鸟道蛇行,仅通人迹。历见大庵小庵,仍登云壮台,台有上中二层,而上层有大广石,冠于石峰之巓,可容百馀人,耸出云霄之上,四面削立无倚附,全是虗空。虽以大木排作云梯,使人攀缘升降,而除非判性命者,不可置足于其上。仍思韩文公咋指之戒,遂止。中台不复上,而此亦不知其几千万仞,四望无际,杳茫寥廓,远近群山,不辨其何地何山,而举在眼底,或起或伏,状若丘陇者连亘数百里之外。仰见日轮当空,去头上不远,若可以手攀之。始知“御泠风凌倒景”,果非虗语也。历上狮子、中狮子两庵,逢雨留宿。又历上欢喜、太宗师两庵,至福泉庵,徘徊东台之上,台有学祖和尚石㙮,庵有信眉禅师故迹。报恩倅权煜幼晦闻余行来会,仍与携来于俗离大寺。路傍有脱骨等庵,而皆无可观者。
翌朝,登水精峰,峰在寺后,比云壮不翅差低,而一山面目,群峦体势,罗列左右,一览皆尽。凡游此山者,如不得历讨穷探,则只登此峰,亦可得其大体矣。峰顶有一大龟岩,谚传“壬辰天将见此,以为中原物货,尽为此岩而来东,遂折龟项,其后僧觉性,以他石更接其项”。兵使闵震益作碑竖之,乃尤庵文同春笔也。留一宿,与幼晦别。归路,历象贤书院,略有泉石,而石皆麤黑,不堪为葩、仙仆役也。往返凡九日。
初余入山时,用东坡庐山故事,誓不作诗,至云壮,仅有三首,华阳、仙游则有记文失之,俗离则欲作记而未及。今于谪居无聊中,追忆旧游,恍然如梦,想像仿佛,略缀大槪,真所谓挂一漏万也。宋叔、尧弟、权幼晦、金君兄弟父子,十年之间,皆化为异物,可怆也已。
同春问于尤庵曰:“尝闻‘仙源金公,侍坐其尊君,嬉笑谈谑,无所拘检,亲意甚安之。及清阴入来,则坐中便肃然静嘿,若有不乐之意’。二公气象,于此可见,而就此事论之,则孰为胜耶?”尤庵答曰:“使父母之心安之者,似乎可矣。”同春首肯之。
尤翁一日来访同春,诸宗人亦会。话间偶及古今文章,仍有言柳文之好者。坐中一人问于尤翁曰:“公之文章,自视与柳文何如?”尤翁良久曰:“柳文似差胜矣。”同春大笑曰:“公终不免文人习气矣。”两先生之言,俱出善谑,而同春之言,尤觉有味。噫!宗党之间,此等气象文采,岂可复梦见哉?
同春先生,仁庙庚午,勉赴别试参解,入殿试,此即郑公雷卿为壮元之科也。先生所制殿策,诸考官皆称善。时先生聘君郑愚伏主文掌试,见其文体,知其为先生所作,终无一言,诸考官知其气色,以致黜落。自此以后,遂不复应举矣。先生晩年,尝言于吾先君子曰“当时若无此事,则吾亦当循例,作文官如君辈,而今以虗名,辗转至此,身世之难处,老而愈甚,此吾穷命所致”云。此盖先生自谦之辞也。
第于先生年谱中,此一款误录于丁卯年,先生此教,非但先人之所亲承,且愚伏,丁卯年间,未及典文,至庚午,始拜大提学。此见《谿谷漫笔》,可考而知也。若愚伏非典文而泛参考试,则亦何必待其一言而定其立落乎?此又事理之易晓者也。余以此意,往复于宋尧佐而终不改。此虽非大关节,年月事实,俱不免差舛,岂非未安之甚乎?
崇祯癸酉,尤庵赴司马会试。崔迟川鸣吉主试,以《易》义“一阴一阳之谓道”为问。题意甚难,士子辈未能措手,先生一挥而就。时先生已有盛名,求见所制者,左右坌集。先生一无悭色,幷皆出示,由亲及疏,殆遍场中,以至本草,字漫几不识。
先生伯兄,亦参解同入,言曰:“初不赴举则已,今既入此,得失何可不念,而为此主客俱伤之事耶?”先生曰:“此亦命也。何关之有。”及其考试,迟川见先生文,大加称赏曰:“吾道东矣。”遂擢置第一名,其藻鉴亦明矣。先生在长鬐谪所时,以此事及于答余书中,以戒临科累志之习,此岂凡儒之所可及哉?然为士者,宜不可不知此也。
尝见同春先生文集,上疏中有曰“今番”、“明番”云云。盖“今番”云者,本非古语,至于“明番”则尤未之见。心窃疑其不雅,恐不可用之于章奏之间,而亦意先生必不创说,或有所据矣。其后偶观《朱子语类》,则果有“今番”、“明番”互举为说处,乃知先生所引用,本出于此,心始释然。夫以寡陋之见,于先贤文字之末,犹不可轻议,况其道德学问之高下浅深乎?世之后生末学,乃欲评论轩轾,非愚则妄也。
李豸,即东坡门下士也。坡与人书,论豸文曰“虽狂气未除,而笔墨澜翻,已有漂沙走石之势”云,其才可见也。东坡知贡举日,属意于豸,预出论题二道,送于豸,豸适出不在,章惇两子,偶来豸家,窃取以去,豸则不知也。及入试,两章并依坡意制呈,坡谓是豸作,置于魁选,拆号则非豸也,乃章也。东坡怅然久之,作诗寄豸曰:“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豸母曰:“苏公知举而儿不第,命也。”未几,豸亦卒。东坡此事,固涉疏脱,而豸之奇穷,亦甚矣。
科举非古制。始于隋,盛于唐、宋,而其于得失升黜之间,若有神助阴戏之者,虽主司,有不得自由。传记小说,如豸比者亦多矣,此岂非所谓命者耶?且唐、宋以前,则士子负文名擅场者,预定壮头,后如其言而不以为嫌,此盖犹有公道,而其人自是人望所属故也。坡之于豸,亦恃其无愧于中。故至作诗以自解,人亦信其无他矣。然余观明朝科举之法益严,考官如程敏政之经学、举子如唐伯虎之文章,一被卖题之谤,下狱几死,终身坐废,末世防禁,不得不如是。若使坡公当明朝,则其不抵于罪,未可必也。
我国尤重科第,法禁亦未尝不严,而名利所在,奸伪日滋,至于顷年科狱而极矣。此由人心不古,大本已失,流弊至此,终难救正,孟子“反经”之训,岂不信哉?
天下万物,未有无种而生者。试以草木言之,虽千汇万状,未易悉数,自萌蘖以至长大,枝条花叶,各随其类而无不同焉。此盖根荄所禀,自然如此,有不得移易者,可见造化生生之竗也。至于禽兽亦然,如人所共见虎豹麋鹿獐兔狐狸乌鹊鸥鹭鹰雉燕雀凡诸毛羽之属出于胎卵者,毋论大小,形色如一,譬如草木各种生则便同。而独鸡犬一产累雏,辄皆斑驳,牛马羔羊,亦多如此,此理不可晓。岂牝牡之欲,饮啄之性,畜于家者,比山野尤浊,不能专一而然耶?
凡物之生,形色性味,皆出于阴阳二气,而阴浓阳淡。大而言之,则天属于淡,地属于浓,山岳属乎浓,水泉属乎淡,四时之气,春夏属乎浓,秋冬属乎淡。以至飞潜动植之类,如松竹则淡,而桃李则浓,龟鹤则淡,而鹅鸭则浓,此外他物细分之,则亦多如此。然其或浓或淡,俱出天机之自然,而人情莫不恶淡而喜浓,何也?盖人是最灵之物,七情五官,相因为用,昼夜炎炎,徇物易迁,其能厌纷华而乐枯寂者鲜矣。
非但物为然,人亦有浓淡,大抵浓者,面目滑泽,言语甘美,人皆悦之,易亲难疏,以此而得名声赌势利。其淡者则反是,观其面目则冷薄,听其言语则无味,龃龉寡合,坎坷其身,此亦理势之固然者也。且浓者多涉于巧,淡者多涉于拙,巧故才干似长,拙故谋虑或疏,世之论人,视此为取舍亦久矣。然君子处身,不欲以此而易彼者,盖以浓而巧者之投合世好,不如淡而拙者之全吾德性故也。况浓虽有时乎利,而亦多及祸,淡虽不荣于身,而常得无患,得失相乘除,自然如此,明理之士,亦可以知所择矣。抑古之人,以德业浓盛名世者,皆自心志淡泊中出来,如诸葛武侯、范文正是已。以此言之,淡乃浓之本,此又不可不知也。
淡则无欲,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得,无得则无失,无失则心广体胖,无入而不自得,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矣。故曰:“无声之声,天下之至声也;无色之色,天下之至色也;无味之味,天下之至味也。”此皆淡之谓也,淡岂可易言乎哉?余拙者也,有意于淡而恐其未能也,欲以“淡翁”自名,仍书此以识之。
人才盛衰,随时变迁。湖南一道,祖宗朝则如朴讷斋祥、金河西麟厚、林石川亿龄、林锦湖亨秀、朴思庵淳、柳眉庵希春、奇高峰大升、李一斋恒、金倡义千镒、高霁峰敬命、白玉峰光勋、林白湖悌,或以性理,或以名德,或以节义文章,一时辈出,项背相望。其后又有安牛山邦俊、慎素隐天翊,亦有名,而今则寥寥无闻,殆将百馀年矣。岂运气往复,自然有隆替通塞之致耶?抑成就奖拔,不能如祖宗盛际而然耶?又其子孙,举皆残微不振,盖非独湖南如此,他道皆然,亦见世道升降之变矣。
孔、孟、程、朱之后,未有大显于世者,孟、程则尤无闻。我国儒先从祀文庙以下诸贤子孙,亦皆如此,自朝家间或荫补者外,绝无名位隆赫之人。唯金沙溪一门,累代贵盛,罕有其比,而然其遘祸而死者,亦多矣。以理言之,有德者之后,宜获其报,而今反衰落不振,此有不可知者。或云“贤者之生,受气已厚,发泄无馀,更难延及于后孙”云,而此说亦未必然。
意者,造物之所深忌者名也,而儒贤者,名之所聚也。生而举世趋仰,没而后人尸祝,其荣贵震灼,不特一时卿相之尊而已。如是而又遗其福于子孙,天意亦惜之故欤?
丁丑三月,余自怀乡将赴燕,发行上京。至船岩川边,季应叔、汝成兄兄弟,持壶酒来别。余口号一绝曰:“鸡岳三春别,燕山万里愁。秋来一壶酒,须待此江头。”此作见漏于私稿中,年久忘之矣。今于谪中,偶与儿辈语及伊时事,始觉而录,居然为二十六春秋矣。应叔、成兄,已作古人,人事亦不知几度变换,可感。
丁丑春,余以校理,再上疏未赴,忽差奏请书状官。时先府君与先妣年近七袠,常多疾病,离违远役,情理切迫。先府君教曰:“朝廷固不乏人,而必以在乡有老病两亲之人差送者,虽出不相谅,然国事为急,何可辞避?须趣装往赴可也。”余遂行入京。闻玉堂郑齐泰白上曰:“副使崔奎瑞,有老母,情甚可愍,宜有变通。”上不答。承旨尹世纪曰:“若谓奎瑞有老母不可遣,则书状宋某父母俱老病,尤当矜念,而今使事甚重,何敢言其私情乎?”上曰:“承旨之言,是矣。”
盖于是时,初往使臣,偾败而归,至被重谴。彼之操纵之意,则前后一也,使事成败,行期迟速,皆有不可必者。如或又如前行,不即准成,则当以埋骨燕山为期。每与上副两价,相对说此,及入燕馆,忧虑日加,以至席稿馆门,亲乞呈文,其危辱,可谓极矣。毕竟竣事东归,家国俱安,欢庆无前,此实始料所不及,而莫非王灵所济,亦由天幸而然也,夫岂使臣之力哉?余与上使联句诗,“佳回今日蔗,苦失向来荼”者,即实际语也。若其沿途酬唱篇什颇富,此亦前后使行之所罕有云。
仙、佛,俱是左道异端,非吾儒所可道,而昔年与金相士肯,同直玉堂,金相戏谓余曰:“分明有仙理,且有仙人,汉武帝求神仙,非妄也。当时群臣,若以‘仙则果有之,而此乃遗世独立者之事,以帝王之富贵,决无可致之道’,反复开陈,则武帝英明,岂不回悟?而惜乎群臣无一人及此也。”余曰:“宁有是哉?无论其他,即武帝所云‘天下岂有神仙?’,一言可为千古断案。”金相不以为然,一场相笑而止矣。
然以仙、佛言之,则仙道容有可说,盖人受气至清至虗者,脱去世累,极意修炼,则驯致于度世长生,亦不无其人。程子以养生延年,归之于人力,夺造化,又以比炉火之当风置室者,虽非指仙而言,理则可推也。至于朱子,非但注《参同契》,其《感兴诗》,佛则曰:“西方论缘业,卑卑喩群愚。流传世代久,梯接凌空虗。顾眄指心性,名言超有无。”〈此下有数句而记不得。〉末句曰:“谁能继三圣,为我焚其书?”其辟之也,如是其严,而仙则曰:“飘飘学仙侣,遗世在云山。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但恐逆天道,偸生讵能安?”〈此亦有脱句而不能尽记。〉此则盖谓羽化脱屣,固非所难,而有生有死,天道之常,不可逆天而学此云尔,初非直谓无此理也。其视程子说,又不啻翻上一层矣。然则金相戏语,亦不可谓无所据耶。今于幽忧之中,偶感左徒《远游》之词,聊以志之。
余少时,与农岩间相同笔硏,其文学见识,非近世人物也。一日先慈氏归自文谷舅氏家,有喜色,诏余曰:“闻汝与协侄同得名,人或曰‘金某、宋某两人母氏,果何如人而生子如此?愿一见之’云,可谓荣矣。”余于农岩,无能为役,尝欲推以为师而不得者也,何许妄人不考其实而有此云云?其言之孟浪,甚矣。
农岩,甲戌后,自废不出,益肆力于学,成就卓然,尤不可及。余乃奔走汩没于世路风波之中,殆数十馀年,今当白首,兀然作一无闻之人。每一思之,不觉怅然。
天道福善祸淫,此是大纲说耳。考诸人事,或验或不验,君子之为善,固不有意于徼福,而小人则惟利是趋,不知天道之可畏,以至于无所不为,天所以劝惩之者,果安在哉?惟盛衰盈虗之理,则事在目前,人所易见而知之者也。盖人于早年发扬,平步荣途,未尝一踬于世路者,绝无仅有,而及至晩节,多遭患难,又有始困终亨与此相反者。
至于一家父子兄弟鼎盛,世皆艳叹,称以福家,曾不几何,祸辄随之。或自衰胄寒门,起家膴仕者,时亦有之。虽其迟速,亦非一槪,而要之循环反复,间若对待然者,则其理不忒也。
由是言之,盛者,衰之征;衰者,盛之端,固不当视此为欣戚。况由盛而衰,易如燎毛;由衰而盛,难于登天,世之人,若知此则亦可以知所戒矣。
东坡言:“自今以往,不过一爵一肉。一曰安分而养福,二曰宽胃而养气,三曰省费而养财。”此盖在惠州时语也。又《与王定国书》曰:“须少俭啬,勿轻用钱物。一是远地,恐万一阙乏不继,一是灾难中,用贬恶消厄致福之一端也。”定国亦在谪,故以是勉之也。此虽小事,可见古人处患难谨慎之意,可为穷约中师法也。然非素位苦节之人,未易及此。孟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随其所遇,各当于义,其惟君子之仁者乎!
翰林上下番两人,常直禁中,其所用笔,谓之“史笔”,他人不敢用,乃古例也。丁卯秋,余在翰林,与上番尹星骏君房,同入昼讲。知经筵金公万重,论赵公师锡枚卜事,天怒大震,即命拿鞫。金公苍黄退出,承旨及玉堂,略为救解而不得。及初昏,政院、玉堂入对,更请还收,上不听,激恼愈加,督令承旨捧拿问传旨,而入侍注书崔重泰,又以与承旨私语,被严旨罢职出去。承旨兪命一曰:“虽欲捧传旨,注书不在,既无他笔,何以书出乎?”盖常时,承旨若直捧传旨,或批答于榻前,则取注书笔用之故也。上曰:“史官所持笔移给可也。”余即奏曰:“职掌各异,史笔何可移给于承旨乎?虽有下教,不敢从命。”上曰:“然则上番笔移给。”修撰宋畴锡曰:“上下番,何以异乎?”校理南致熏曰:“上番笔则似有间矣。”上又促之。尹星骏曰:“上教如此,当移给矣。”于是命一取星骏笔书传旨,仍罢出。盖虽当天威震叠之时,余所陈达,既出守官之义。故上亦知之而不之强焉。古语“惟明主可以理夺”,益信其然矣。尹君房以此颇有咎责之言矣。
余与金相士肯同在玉堂。一日入侍召对,讲《纲目》至司马懿“吾能料生,不能料死”之言。余讲其义曰:“懿之于亮,意谓其犹生,不谓其已死。至于敛兵而不敢追,此盖平日畏亮之甚,虽闻其死之后,一见反旆旋兵,便生疑怯之心。故其言如此也。”金相曰:“此恐不然。所谓‘料生’、‘料死’,乃‘料敌’之‘料’字也。其意盖曰:‘吾于亮,生时则固能料其胜败,而及其死也,吾亦何以料之?’强为自大之言,以御人讥笑耳。”上以余所解之说为是矣。退后,又与金相相难,仍以传播于人。
西河李丈,同余见农岩,金兄右金说。余戏谓“金相此文义,吾既已亲奉承传,何敢复容他议?”云,而凡看古人文字,人各异见,多类此,非但此一处为然也。
弘恭、石显,擅围萧望之第杀之,王振擅枷李时勉于国子监几死。前后一律,而元帝知而不问,英宗虽因石大用之抗疏,放时勉而无一言罪振,视元帝亦无几何矣。明朝立制,宦寺不得干政,与朝士交通,断以死罪,其法可谓严矣。而王振以后,如汪直之始杖言官,刘瑾之屠虐朝臣,前所未有之变,以至魏忠贤之凶逆而国随以亡矣。堤防一坏,末流滔天,鱼烂河决,莫之能救,此皆由于庸君暗辟倒持太阿之致,岂独明朝为然哉?
然余观明朝以名臣见称者,亦多可异焉。杨士奇荐薛文清于王振,安有身为大臣而荐人于阉竖乎?虽云因其问而荐之,此非但辱其身,乃所以辱文清而辱朝廷也。高拱亦名自好者,而其起废复用也,缔结奸人邵芳,赂重宝啖大珰而得之。其后又与徐阶交恶,阶之门客吕生者居间,以谲计阴说拱,使堕其术中,因行千金于宫中,谗拱逐之。阶亦一时名相,而与吕生共谋,此事元枢之重,一起一废,皆出于交通,此辈一听其伸缩,丑亦甚矣。
至于申时行,则谏内教场,神宗不听,乃语诸珰,使奏而罢之。罢之诚是也,而仍记其事曰“外庭诤之,未必能回上心,乃知显谏不如潜移之为竗”云。有若归功于彼珰,而且以自夸者然。秉轴大臣,既不能引君当道,反借内竖之言而为重,岂不陋哉?夫前数三臣,皆负当世之望者,而行事如此,宦寺安得不横?国事安得不坏?毕竟启、祯之祸所由来者渐矣,岂可专以君上之失论之也?由今视古,良足慨然。
人臣立朝,遇事变难处之会者,其惟景泰、天顺之间乎?英皇北狩,虏情叵测,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于谦等之上禀太后,援立景皇,以为宗社臣民之主者,诚合于达权行经,虽使圣人当之,无以易此矣。及英皇返驾,为景皇者,宜若逊避退处,以复旧辟,而第六年履天位称皇上,四海皆知其为天子之尊,一朝让位,还就私邸,复执臣子之礼,其于名义事势,果何如也?而三代以下帝王家,曾所未闻之事,此不但景皇之所难办,亦非群下之所敢请也。然则奉英皇为上皇,移居南宫,自不得不然,此外亦岂有他道哉?然两宫之间,自相疑逼,左右谗间,又从以交构者,势所必至,其祸之潜藏可知。当时景皇,虽不得让位,若以他日传位宪宗之意,晓谕中外,使上皇亦知神器之终归吾子,则徐有贞辈,乘时徼福之计,恐未必能售。而君臣上下,皆不及此,反欲改建储嗣,父子相传,视上皇已不啻如弁髦,亦将置宪宗于何地耶?窃恐天下人心,亦有愤然不平者矣。
惜乎!景皇溺于私情,遂忘天下之大计,于谦辈亦不能力争,岂于其间事有难言,未免依违而然耶?毕竟夺门之功,因此借口,如谦尽忠王室者,终被赤族之祸,盖其所遘之时,不幸而然,可胜叹哉?
戊辰夏,余在玉堂。时玄石朴公,以吏判赴朝,进袖箚及册子,其中有论宠宗事。上下严旨,斥责朴公,狼狈退归。于是三司请对,副学崔公锡鼎、大谏申公琓以下诸臣,相继力请缴还。崔、申两人,语声低涩,上并不答。余奏曰:“自古儒者之进言,以格君为第一义。今此世采箚辞,臣虽未见,其意不过以此义为主而已,此有何可怒可罪之事乎?”上始为发落,仍命收还备忘。
罢出阁门,李季章以翰林在余后,谓余曰:“今日之功,子当为首。”盖以上教酬答,不在于诸臣,而在于余言之后也。崔公亦语余曰“子之奏事,明畅可喜”云。
伊日,余赴请对,历入政院,见承旨金公士肯,略闻朴公箚语。仍念显庙时同春先生,以桢兄弟事,进密箚,辞意严切,而显庙不以为咎,恩礼愈加,此盛德事也。与今日事,正相类,欲于入对时,引此为说矣,更思之,煞有不便者,不发而退矣。
其后数日,南公九万请对,乃举同春此事而陈之,上果大怒,谓南公告变而栫棘北塞,朝著震荡。盖南公被罪,固多抵触,而此一款,尤其大者也。一时祸福,亦各有数而然耶?然南公未几放还。
人之有志节,不系其身之微贱,试以明朝一二事言之。天顺中,锦衣、指挥门达,怙宠骄横,恶同僚袁彬,陷以重罪,将杀之,人莫敢言。漆工杨埙愤之,上疏击鼓以闻,下锦衣狱。达欲并中阁老李贤,仍尽去异己者,逼埙指为李所嗾,埙佯诺。及法司会勘时,埙大言曰:“死则我死,何敢妄指?此实达教我也。”达失色,由此彬得从轻,贤亦免。未几,达谪死,人皆称埙为义士。
天启中,魏忠贤令许显纯栲掠汪文言,诬杨涟赃罪。文言仰天大笑曰:“天下有贪赃杨大洪乎?”大洪,涟之字也。血肉糜烂,不肯回易一辞,文言亦贾人也。
又于崇祯初,温体仁欲杀钱谦益,抚宁侯朱国弼,抗章劾体仁。体仁疑谦益使之,乃下抚宁客周应璧于狱,使诬引谦益,行贿抚宁,五毒备至,穷极惨酷。而应璧慷慨直辞,抵死不变,终不能成狱。
此三人者,身居草茅,本无名位,且与贤等无毫发之私情,而淫刑之下,奋激抗辨,不惮以一死,明其冤,苟非重义轻生不以存亡易其心,何以如此?世之名为士大夫,附势诬贤,自以为得计者,闻此风,亦可少愧矣。所可恨者,贤及谦益,赖以脱祸,而涟与文言,竟死狱中。埙则无恙,而应璧则出狱,病创而卒。忠贤、体仁,凶虐甚于门达,痛矣。
余自先朝壬辰以后,居铨地最久。其间郞官则洪致中、洪禹瑞、林象德、李泽、李秉常、申思喆、洪启廸、尹凤朝、黄龟河、金在鲁、朴师益、金云泽、赵尚健、赵观彬、申晢、申昉、兪拓基、李箕镇、赵尚䌹也。徐命均、申靖夏、崔尚履、金相尹则拟望而未及拜,赵观彬、赵尚䌹、兪拓基、李箕镇则不为行公。
参议则李宜显、李观命、李大成、赵道彬、朴凤龄、申镡、沈宅贤、李泽、李秉常、洪启廸、金在鲁、申思喆、黄龟河,而申镡不为行公。赵观彬、赵尚䌹则非余在铨时也。参判则李晩成、申銋、郑澔、尹趾仁、权尚游、李观命、赵道彬、李喜朝、金楺、李泽、李光佐、李秉常、沈宅贤,而李喜朝、光佐,不为行公,金兴庆则非余在铨时也。
先王朝甲寅以后,大臣许积,余舅氏退忧金公、文谷金公、郑致和、郑知和五人,显庙时已拜相。其馀则权大运、许穆、闵煕、吴始寿、闵鼎重、李尚真、金锡胄、李端夏、南九万、郑载嵩、赵师锡、李䎘、吕圣齐、睦来善、金德远、朴世采、尹趾完、柳尚运、申翼相、尹趾善、徐文重、崔锡鼎、李世白、申琓、李濡、李畬、金构、徐宗泰、金昌集、闵镇长、李颐命、尹拯、赵相愚、权尚夏、赵泰采、金宇杭、李健命凡三十七人。闵黯则不论。
大提学则李端夏、金锡胄、南九万、李敏叙、金万重、南龙翼、权愈、朴泰尚、崔锡鼎、吴道一、李畬、徐宗泰、崔奎瑞、不佞余、金昌协、姜鋧、李寅烨、金镇圭、金楺、李观命凡二十一人。金万重、崔奎瑞、金昌协、李寅烨,不为行公。闵黯则不论。
《周易》孔子《十翼》,乃《彖传》、《大象传》、《小象传》、《乾文言》、《坤文言》、《系辞上传、下传》、《说卦》、《序卦》、《杂卦》也。
宋神宗朝,温公为御史中丞,论内臣高居简奸邪远窜,又言:“宦者王中正往陕西,知泾洲刘涣等谄事中正,鄜延钤辖吴舜臣,违失其意。已而涣等进擢,舜臣降黜,权归中正,谤归陛下,是去一居简,得一居简。”神宗手诏问公所从知,公曰:“臣得之宾客,非一人言。事之有无,惟陛下知之。若无,臣不敢避妄言之罪,万一有之,不可不察。”盖温公所论,出于传闻,虽有诏问,不可援引其言根故也。事体道理,自当如此。神宗回悟即寝,不复究诘,亦贤矣哉!
天下之事,似是而非者甚多。王莽之自拟周公,曹操之吾为文王,乱贼奸情,千古流恶。若徐偃之行义,燕哙之让子之,亦出于摹仿,可供一笑。至于冯道,一身五姓,而王安石比于伊尹之五就,扬雄寂寞投阁,而曾子固谓之箕子之明夷,此皆眩于似是而非,所见蔽惑而然也。古今若此者非一,其为世道之害,可胜言哉?圣人恶紫之乱朱,其旨远矣。
太史公,可谓大儒矣。其时去战国未久,且经秦火焚坑之馀,道术未明于天下。况自曹参师盖公,文帝、窦皇后,尊尚黄、老,一世靡然,而乃以老子,同传于韩非,其抑而卑之也甚矣。此盖有见老子终为异端之首,微示贬绝之意也。
豫让杀身报主,其言凛凛,天下孰不以为义士?而乃置之刺客荆、聂之列,此亦以其“众人”、“国士”之说,大违于人臣事上之道,不欲以纯节许之故也。此等见识,岂不卓然难及?而彼班固,乃以先黄、老、进奸雄,讥之过矣。其视《古今人表》,颠倒荒谬,得失果何如哉?
丘琼山,以秦桧为有大功于宋,此已诡怪之甚,而大抵明朝诸人,率多新奇之论。如管、蔡挟武庚为乱,非叛也,乃殷室之忠臣,文王之孝子。扬雄本无失节之事,剧秦美新,乃谷子云所为,而后人误认为雄,枉被其名。王珪、魏徵,虽事建成,高祖在上,乃大朝之臣,玄武之变,不当为建成死节,并著书论辨。此皆出于好异之过,而其中管、蔡一事,尤悖于义理,不经甚矣。
且东坡,以“太史公于《孔子弟子传》,载‘宰予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而考阅旧书,则有曰:‘田常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是宰予非田常之党,而不叛甚明。”仍谓“千载负冤,自玆一洗,亦古今之一快”云。此则比之明儒论杨雄,可谓的确,而至于荀彧,谓之“圣人之徒,而道似伯夷”,其言之不伦,又非琼山之比矣。
东坡深斥柳宗元之称吕温弟恭为贤豪绝人,而恭之妻,裵延龄之女也,孰有士君子肯为延龄婿者乎?其论正矣。荀彧,即宦者唐衡之婿,视吕恭殆有甚焉,而不以此罪彧,何哉?岂以伯夷拟其道。故此事则略而不论欤?抑未及知之而然欤?
有人来言“王世弟入学时,举《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下问曰:‘本与始,末与终,似当相配,而何以物则先本而后末,事先终而后始耶?’大提学不能剖析以对”云。盖人虽熟读《大学》,此章本末终始,互换言之之义,则率多泛看,未尝细究。今此问难,超出常见之外,讲学如此,可谓极其精密,置水不漏矣。其不能善对,亦无怪也。
仍念《集注》及《或问》中,既无拈出处,前后儒贤论说有无,亦未可知。而但以浅见思之,凡天下之物,毋论大小,有体段者,有本则必有末,不是别件,亦不待人安排,而至于事则异于是,千头万緖,皆出人为。虽有其始,苟无以终之,则其事也不可谓之事也。故曰:“慎终如始。”又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大易》所谓“知终终之”,亦此意也。以此言之,终比于始,其义不啻较重,于物则虽顺序而先其本,于事则以终始倒言之,以见切要功夫,专在于终,无乃经中立言之旨,或出于是耶?
且有一说,《乾卦、彖传》“大明终始”章,朱子释之曰:“始即元也,终谓贞也。不终则无始,不贞则无以为元。”《彖》文不曰“始终”,而曰“终始”者,正如《大学》此章,而《本义》所解,又归重于终,此亦可为傍照之一证也。
《谦卦、彖传》“谦亨,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朱子《本义》,以人所处之尊卑释之,《程传》,以谦对卑之说,则谓之非是。而以管见言之,所谓“尊而光”者,即上章“天道下济而光明也”,天本尊而以其下济,故能光;“卑而不可逾”者,即上章“地道卑而上行也”,地本卑而以其上行,故不可逾。此章尊卑之云,亦承上文“天道”、“地道”而言之,其下以“君子之终也”,总结之者,又因卦辞而明之,以赞君子谦德之至也。如是解见,上下文势,尤似明白,若谓位之尊卑,则未知于文义,果如何也。
《需卦、大象》“饮食宴乐”。《程传》与《本义》,皆以“待时”、“自至”为辞,其义则固大矣。然其语意,似不甚衬切,不如他卦大象之皆合于上下两件也。盖饮食宴乐,人事之所不可无者,而亦人所易溺者也。此卦,有乾刚遇险不陷之象,无乃取此义,虽当饮宴之时,必体此而后动,以戒其贪没流荡之意耶?饮宴小节犹如此,则推之他事,亦可知也。崔简易,亦常以此为疑云。
《井卦、九二》“井为射鲋”。《程传》曰:“二虽刚阳,而居下上无应,而比于初不上而下之象也。”又曰:“井上出则养人,今乃下就污泥,注于鲋而已。”所谓“下就”者,即指初也。其下设为问答,则曰:“居二比初,岂非过乎?”曰:“处中,非过也。不能上,由无援,非以比初也。”既曰“比初下就”,又曰“非以比初”,上下文,似相迳庭,未可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