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文字学
作者:陈梦家
1957年2月4日
取自《1957年文字改革辩论选辑》(1958年新知识出版社发行)的〈附录:陈梦家等反对文字改革的谬论(六篇)〉。原书正简夹杂,当时印刷铅字偏旁尚未实行草书楷化,如“认”字原文是“⿰言人”等,也有使用一些旧字形,如“幷”“教”等。
略论文字学 陈梦家

  以象形为基础的汉字,至少已经有了三千年以上的历史。用汉文所写所刻所印的卷册、铭刻、书籍为数之多,在世界上是罕有比拟的。要研究从古到今的中国历史文化,必需要通晓自古到今汉文字笔划、读音和意义。要研究、継承祖国的文化遗产,要研究、分析古代的历史文化,则对于文字学这门学术的研究与发展,实在是必要的。然而不幸得很,这样一门重要的学科,在过去是冷门,而近来更加冷落了。

  我记得,过去不但大学和专科学校有文字学这门课,有些中学也有这门课。解放前十年或十多年间,有些综合性大学的中文系还分设语言文字组,专门培养研究古文字学的。当时,因为师资本身的修养不够,教法有问题,学科本身也尚未建立作为一门科学所应具有的条理,因而收效不大,培养出的人才不多。文字学本是一门比较艰深的学科,要建立科学的系统,需假以时日。当时的教法大约可分为三种:有单讲“说文解字”的,有用古文字材料讲文字结构的,有介乎二者之间的。无论如何,学生在学习以后是增长了一些文字学的常识,这对于通读古书是有其便利的。解放之初,在课程改革的讨论当中,有许多人纷纷以为可以取消此课。我当时表示反对,认为此课可以不教,此学必须継承,绝不是无用之物。我今天重提此事,有鉴于我们今天研究古代,常常感到没有文字学研究作为工具或作为辅助的学科,在研究上已经遇到了困难。

  在此,我想简单地回顾一下我国文字学建立的经过。从周宣王起到秦、汉时代,有一种以一定字数编成韵文的字书,作为学童“小学”的认字课本。公元后121年,许慎完成他的巨著《说文解字》,包含了当时通行的日常用字和六艺文字,分别为五百四十部,而加以字形的分析和字义的解说。自此以后,关于“说文”一书的专门研究,有过很多的成就,近人丁福保所编的《说文解字诂林》是总集这些成就的。清代学者由于对于经学的精深研究,因此对于“小学”或“说文”的贡献很大。但是他们局限于“说文”本身的研究,不能跳出所谓“六书”的范围,不曾注意到文字的发展过程。一直到清末孙诒让,由于他精研金文和甲骨文字,才开始了关于文字沿革的研究。最近四十年以来,有若干学者为了从事古代历史社会的研究,特别重视古器物上的铭文,于是从专门研究“说文”而发展为“古文字学”。在此应附带提到,北宋以来的考古学的研究,一方面奠定了古器学的基础,一方面开始了古铭学的研究。这种被称为“金石学”的研究,到清末与被称为“小学”的研究汇合而成为古文字学。

  从认字课本的“小学”发展为记载与分析经典文字的“说文”,再从为经学附庸的“说文”发展为独立的学科——文字学。从“说文”的研究发展为古文字学的研究,大约经历了二千多年的历史。这门学科,对于经学、史学和考古学的研究,尽了向前推动的作用。若使没有说文这本书,我们很难通读汉以前的书籍,很难通读出土的殷、周古器物铭文。没有它,我们难以在考古学上作断代史研究的工作,我们也就无法利用地下发掘出来的古代文字记录。我想,这门学科对于研究古代是一把少不了的钥匙,是无需详说的。

  可是,我最近看到十二年社会科学远景规划(草案),规定了研究古代的历史、科学史、艺术、语言和考古学的任务,而独缺“文字学”这一门。在我们科学研究机构中,有研究古代汉语史的,有研究汉语法(即文法)的,而却没有研究古代文字的。古代没有留声机,也没有拼音符号,语言还是用文字写出来的。清代的音韵学者,无不从小学入手,无不精通小学。我们研究方言可以用音标记录,可以利用近代的语音学的方法来分析,而研究古代语言和文法却不能不看懂古代文字。汉语、汉文、汉文法及训诂四者是不可相离的,我覚得古文字学的研究,应该给它一个应有的地位。这不是说要为它大大的设立机构,大事研究,而是说,集中几十个人去研究一千八百年以前的一本大字书,也还是需要的;集中几十个人去研究古器物铭文,也还是当前所急需的。历史学者常常向我们要求,快些把地下出土的重要铭文翻译出来,可以利用于古史的研究。这种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但研究古文字的人,愈来愈少,他们又各有各的工作,要他们翻译真是心有余而“时”不足。况且,研究汉史的,不必看翻译的汉书,为什么研究上古史的,便不能不附带研究上古文字?我个人认为,现在大学内凡习中国文学的,考古的和上古史的,一定需要学习相当时间的文字学课程。只有如此,大学培养出来的文史方面的人才,才能看懂自己需要的资料。

  我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做文字学教学和研究的工作,对于文字改革有过兴趣,也有些意见,趁便在此一说。

  凡是研究古文字学的,都知道汉文字的发展是由繁而简的,官书与民间书是幷行的。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是用秦国简化了的大篆(郎小篆或秦篆)作为秦帝国的标准官书,然而在他的威力下还是叫更简化的接近于民间书的隶书幷行。明清两代科举取士,要读书人写正字,但民间流行的还有许多简体字。官书是全国统一的,不管那个地方说什么方言,写出来的字是一样的,如此才可以使文字成为社会交际的共同工具。简体字却有地方性。

  因此,在文字改革的开始阶段,要想做好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工作,需要首先总汇这些简体字加以研究,然后将可用的选出推行。简体字应该是継承过去许多代的习用而加以正式规定,而不是创造。在未行拼音文字以前,改若干繁体字为简体字,为了工作效率和学习书写方便,是非常必要的。但这些事的进行,必须要经过调查研究,幷且要象汉朝未央宫所开过的文字大会一样,集全国文字学者于一堂,共同争论商讨。试行以后,一定还要征集反对的意见,重新加以考虑。改革文字是一件大事,不可以过于忙迫。现在颁布的简体字,在公布前所作的讨论是不够充分的。日常听到许多意见。我覚得,在文字改革工作中,负责部门吸取文字学家的意见是不够的。

  去年有人手持唐兰先生对于文字改革的一份建议,要我从文字学的角度加以批评,说是一种任务。我拜读了唐文,覚其文字学的学说很高明,无从批评,而且我不赞成这种“围攻”,没有参加“痛击”。对于文字学者的唐兰先生的意见,尽管不一定完全正确,我想是应该尊重的。反对的意见,对于学术研究也还是有好处的;更何况唐先生的建议只是另一种文字改革的方案而已,幷不是反对文字改革。

  汉字已用了几千年,笔划诚然多些,为了普及教育,扫除文盲,应该多多着眼于如何改进识字的办法。看报纸读一般通俗性书刊,需要认识的汉字幷不太多。汉字以形声字居多数,学会了百把个偏旁和若干声符,识字也幷不是太难的事。在这方面多想一点办法,对于扫盲工作是有便利的。还有一点,过去文字的改革与书写的工具(笔)和材料(纸)是有关连的。现在用钢笔写在机造纸上,和用毛笔写在手工纸上,书写方法有所不同,在笔划书势上也有了改变。不管我们在若干年后采用拼音文字,而在目前,还用着汉字,我们就应该改进(而不是改造)汉字的写法,使其简而便。在推行的汉字的过程中,就应该研究教和学的问题。文字改革不单纯是语言的事,我想这一点也是无需详说的。

  在讨论文字改革的时候,还应该对汉字作一个比较公平的估价。用了三千多年的汉字,何以未曾走上拼音的路,一定有它的客覌原因。中国地大人多,方言杂,一种统一的文字可以通行无阻。汉语单音缀,有声调,而各地声调多少不一,同音语多,用了拼音文字自然引起许多问题。改革文字是一件事,推行普通话也是一件事。说话若不能大致的一样,拼音文字就有困难。现在推广普通话的条件好多了,小学生可以学好,但中年、老年人是改不过来的。许多研究北京话的专家,理论很好,就是说不好正确的北京话。人过了二十岁,要抛弃乡音是有困难的。要全中国的人都会说比较一致的北京话,等待一个时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文字不能一刻不用。汉字还得暂时的用下去,因此,就应该周详地考虑如何使它改得更好些。这些事也是属于文字学的范围,不仅仅是语言的事。

(光明日报,1957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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