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作者:翁方纲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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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唐之初,永兴、钜鹿并起,而钜鹿骨气尤高。

■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 也。然非入唐之正脉。

■刘汝州希夷诗,格虽不高,而神情清郁,亦自奇才。

■李巨山《汾阴行》末四句,明皇闻而掩泣,曰:〔李峤真才子也。〕此事互见《 明皇传信记》及郑嵎《津阳门诗》注,而一以为将幸蜀登花萼楼,使楼前善《水调 》者登而歌之;一以为过剑阁下望山川,忽忆《水调辞》。二条小异。 ○汉武《秋风辞》,此结四句脱胎所自也。用其意而不用其词,特为妙丽。至老杜 《渼陂行》竟用其辞而并不相犯,乃尤妙也。此即词场祖述,可觇古人之变化。

■李巨山咏物百二十首,虽极工巧,而声律时有未调,犹带齐、梁遗习,未可遽以 唐人试帖例视。

■薛少保〔驱车越陕郊〕一篇,即杜诗所谓〔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者也 。〔古风〕,盖指拟古咏怀之体。今观此诗,依然阮公遗意也。可见唐初诸公原有 此一种,直到陈拾踪乃独用此格,直接古调耳。此可见少陵之于唐贤,处处寻求古 人门户。

■诗有可以不必分古今体者,如《刘生》、《骢马》、《芳树》、《上之回》等题 ,后人即以平仄黏联之体为之,岂应别作律诗乎?在初唐人,则平仄又未尽黏联者 ,尤可以不必分也。

■伯玉《感遇》诗〔朝发宜都渚〕一章,乃正合古乐府《巫山高》之本旨。后人作 《巫山高》诗,皆不如此。

■唐初群雅竞奏,然尚沿六代馀波。独至陈伯玉,硉兀英奇,风骨峻上,盖其诣力 毕见于《与东方左史》一书。

■伯玉《岘山怀古》云:〔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感遇》诸作,亦多慨慕 古圣贤语。杜公《陈拾遗故宅》诗云:〔位下何足伤,所贵者圣贤。〕正谓此也。 今之解杜者,乃谓以〔圣贤〕指伯玉,或又怪〔圣贤〕字太过,何欤?

■杜必简于初唐流丽中,别具沉挚,此家学所由启也。

■沈云卿《龙池篇》,大而拙,其势开启三唐,而非七律之尽善者。〔卢家少妇〕 一篇,斯其佳作。

■沈、宋律句匀整,格目不高。杼山目以〔射雕手〕,当指字句精巧胜人耳。

■沈、宋应制诸作,精丽不待言,而尤在运以流宕之气。此元自六朝风度变来,所 以非后来试帖所能几及也。

■卢鸿一《嵩山十志》诗,似是《骚》裔,而去《骚》却远,此不过自适其适而已 。

■张燕公〔秋风树不静,君子叹何深〕,即杜之〔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所本 也;〔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即〔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所本也。杜于 唐初前哲,大都揽其菁英,不独原本家学。

■曲江公委婉深秀,远出燕、许诸公之上,阮、陈而后,实推一人,不得以初唐论 。

■明顺德薛冈生序南海陈乔生诗,谓〔粤中自孙典籍以降,代有哲匠,未改曲江流 风,庶几才术化为性情,无愧作者。〕然有明一代,岭南作者虽众,而性情才气, 自成一格,谓其仰企曲江则可,谓曲江仅开粤中流风则不然也。曲江在唐初,浑然 复古,不得以方隅论。

■近时粤中所刻曲江公集,颇未精校,即如开卷载苏子瞻一诗,其词之俚,不知出 谁附会。其《金鉴录》之伪,则阮亭《皇华记闻》已辨之。

■王尉湾诗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殷璠谓〔诗人已来,少有此句。〕至其《终南 山》一篇,亦自超隽,非复唐初诸公平迤之制。

■崔侍郎湜《白鹿观》诗〔捧药芝童下,焚香桂女留〕,即杜《金华观》诗〔焚香 玉女跪,雾里仙人来〕所来也。〔芝童〕、〔桂女〕,〔仙人〕、〔玉女〕,皆以 仙灵之类为辞,不必确有所指。近时解杜者,颇穿凿可笑。

■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举 唐初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

■崔司勋票疾,有似侠客一流。

■崔司马国辅诗,最有古意。如〔怅矣秋风时,馀临石头濑〕,更何必以工于发端 目古人乎?

■齐、梁遗音在唐初者,长篇则烦而易滥,短篇则婉而多风,如崔国辅五言小乐府 是也。

■崔司马乐府,殷璠以为〔古人不及〕,然〔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不如〔 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故侵珠履迹,不使玉阶行〕,不如〔画眉犹未竟, 魏帝使人催〕也。其故以公言诠。 ○〔故侵珠履迹〕二句,阮亭以为直用庾诗,然视庾尤巧矣。

■盛唐之初,若独孤常州及薛侍郎据,皆遒劲雄浑,少陵之嚆矢也。侍郎曾与少陵 同登慈恩寺塔,今其诗不传。 ○丘庶子为、祖员外咏,则右丞之先声也。

■右丞五言,神超象外,不必言矣。至如〔故人不可见,寂寞平陵东〕,未尝不取 乐府语以见意也。岂独唐子西《语录》始以乐府取给诗材乎?

■今之选右丞五古,必取〔下马饮君酒〕一篇,七古则必取〔终南有茅屋〕一篇, 大约皆自李沧溟启之。此元遗山所谓〔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者也。

■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固不必言矣。然此题咏者,唐、宋诸贤略有不 同,右丞及韩文公、刘宾客之作,则直谓成仙;而苏文忠之论,则以为是其子孙, 非即避秦之人至晋尚在也。此说似近理。盖唐人之诗,但取兴象超妙,至后人乃益 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为分别也。王荆公诗亦如苏说。而崇甯中汪彦章藻一诗亦佳 ,乃曰〔花下山川长一身〕,则亦以为避秦人得仙也。 ○刘宾客之作,虽自有寄托,然逊诸公诗多矣。郭茂倩并取入《乐府》,似未当。

■昔人称李嘉佑诗〔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右丞加〔漠漠〕、〔阴阴〕字, 精彩数倍。此说阮亭先生以为梦呓。盖李嘉佑中唐时人,右丞何由预知,而加以〔 漠漠〕、〔阴阴〕耶?此大可笑者也。然右丞此句,精神全在〔漠漠〕、〔阴阴〕 字上,不得以前说之谬而概斥之。

■岑嘉州诗〔忽思湘川老,欲访云中君〕,此乃后人用云中君之所本也,与《九歌 》原旨不同。

■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风会所感,豪杰挺 生,遂不得不变出杜公矣。

■高常侍与岑嘉州不同,锺退谷之论,阮亭已早辨之。然高之浑朴老成,亦杜陵之 先鞭也。直至杜陵,遂合诸公为一手耳。

■李东川《王母歌》云:〔若能炼魄去三尸,后当见我天皇所。〕此二语前人已言 其寓意。然篇中〔复道歌钟杳将暮,深宫桃李飞成雪〕二句,复不让少陵《丽人行 》〔杨花〕、〔青鸟〕一联也。东川句法之妙,在高、岑二家上。

■高之浑厚,岑之奇峭,虽各自成家,然俱在少陵笼罩之中。至李东川,则不尽尔 也。学者欲从精密中推宕伸缩,其必问津于东川乎?

■东川七律,自杜公而外,有唐诗人,莫之与京。徒以李沧溟揣摹格调,几嫌太熟 。然东川之妙,自非沧溟所能袭也。

■古人唱和,自成感激。若《早朝大明宫》之作,并出壮丽;《慈恩寺塔》之咏, 并见雄宕,率由兴象互相感发。至于裴蜀州之才诣,未遽齐武右丞;而辋川唱和之 作,超诣不减于王。此亦可见。

■龙标精深可敌李东川,而秀色乃更掩出其上。若以有明弘、正之间,徐迪功尚与 李、何鼎峙,则有唐开、宝诸公,李太、少陵之外,舍斯人其谁与归! ○司空表圣之论曰:〔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信古人不我欺也。

■常建《第三峰》诗:〔愿与黄麒麟,欲飞而莫从。〕此亦是顺口急气之故。可以 取证欧公《菱溪大石》诗。 ○常较王、孟诸公,颇有急疾之意,此所以为飞仙也。又多仙气语。

■储侍御《张谷田舍》诗:〔确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虽只小小格致,然此等 诗,却是谁诗本色。窃谓一人自有一人神理,须略存其本相,不必尽以一概论也。 阮亭《三昧》之旨,则以盛唐诸家,全入一片空澄澹泞中,而诸家各指其所之之处 ,转有不暇深究者。学人固当善会先生之意,而亦要细观古人之分寸,乃为两得耳 。

■常尉以玄妙得之,储侍御以浅淡得之。储近王,常近孟,而常胜于储多矣。

■元次山《别何员外》诗结句:〔不然且相送,醉欢于坐隅〕,与韩文公《送王含 序》结句同旨,而韩尤妙矣。次山称文章之弊,烦杂过多,欲变淫靡,以系风雅。 然其诗朴拙处过甚。此乃棘子成疾周末文胜,等虎、豹、犬、羊为一鞹者也。天宝 、至德之际,若哲相望,似未可尽以文胜抹之。君家遗山所云:〔风云若恨张华少 ,温李新声奈尔何?〕未必次山之诗,遂为有唐风雅正宗也。独其诗序,则稍有致 。 ○观《箧中集》所录,其意以枯淡为高,如以孟东野诗投之,想必惬意也。

■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然但讲格调,则必以临摹之句为主, 无惑乎一为李、何,再为王、李矣。愚意拈出龙标、东川,正不在乎格调耳。

■渔洋先生云:〔李诗有古调,有唐调,当分别观之。〕所录止《古风》二十八首 ,盖以为此皆古调也。然此内如〔秦皇扫六合〕、〔天津三月时〕、〔郑客西入关 〕诸篇,皆出没纵横,非斤斤于践迹者。即此可悟古调不在规摹字句,如后人之貌 为《选》体,拘拘如临贴者。所谓古者,乃不古耳。

■子昂、太白,盖皆疾梁、陈之艳薄,而思复古道者。然子昂以精深复古,太白以 豪放复古。必如此,乃能复古耳。若其摹于形迹以求合,奚足言复古乎?

■渔洋云:〔韩、苏七言诗,学《急就篇》句法如‘鸦鸱鹰鴙鹄鶤’,‘骓𬳵骃骆 骊骝𫘪’等句。近又得五言数语,韩诗‘蚌螺鱼鳖虫’,卢仝‘鳗鳣鲶鲤鳅’云云 。然此种句法,间作七言可耳;五言即非所宜,解人当自知之。〕盖渔洋先生所谓 五古者,专指《唐贤三昧》一种淡远之体而言;此体幽闲贞静,何可杂以急管繁弦 ?他日先生又谓〔东坡效韦苏州之作,是《生查子》词〕者,即此旨也。至于五言 诗,则初不限以一例。先生又尝云:〔感兴宜阮、陈,山水闲适宜王、韦,铺张叙 述宜老杜。〕若是则格由意生,自当句由格生也。如太白云:〔天上白玉京,十二 楼五城。〕若以〔十二楼五城〕之句入韦苏州诗中,岂不可怪哉?不必至昌黎、玉 川方为尽变也。

■魏程晓诗:〔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字书:〔褦襶,不晓事也,音耐戴。 〕而太白诗云:〔五月造我语,知非佁儗人。〕字书:〔佁,夷在切,痴貌。儗, 海爱切。佁儗,痴貌。〕〔佁〕字下又注云:〔又他代切。佁儗,痴貌。〕按〔佁 儗〕音义并与〔褦襶〕相似,太白诗当即用程诗也。然〔佁〕字恐不当与〔儗〕字 相连,此是字书因〔佁〕误〔佁〕耳。

■敖器之评太白,谓〔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核其归存,恍无定处〕。愚谓须知 太白又自有十分著实处耳,然器之语自妙。

■太白咏古诸作,各有奇思。沧溟只取《怀张子房》一篇,乃仅以〔岂曰非智勇〕 、〔怀古钦英风〕等句,得赞叹之旨乎?此可谓仅拾糟粕者也。 ○入手〔虎啸〕二字,空中发越,不知其势到何等矣,乃却以〔未〕字缩住;下三 句又皆实事,无一字装他门面;及至说破〔报韩〕,又用〔虽〕字一勒,真乃逼到 无可奈何,然后发泄出〔天地皆振动〕五个字来,所以其声大而远也。不然,而但 讲虚赞空喝,如〔怀古钦英风〕之类,使后人为之,尚不值钱,而况在太白乎?

■太白《远别离》一篇,极尽迷离,不独以玄、肃父子事难显言;盖诗家变幻至此 ,若一说煞,反无归著处也。惟其极尽迷离,乃即其归著处。 ○〔绿云〕谓竹。

■太白《秋思》云:〔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单于〕当指台。

■太白云:〔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少陵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此等句皆适与手会,无意相合,固不必谓相为倚傍,亦不容区分优劣也。

■太白五律之妙,总是一气不断,自然入化,所以为难能。苏长公〔横翠峨嵋〕一 联,前人比于杜陵《峡中览物》之句。然太白作《上皇西巡南京歌》云:〔地转锦 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则更大不可及矣。 ○《西巡》之歌,殊于风雅之旨不类。安、史之乱,岂得云〔轻拂边尘〕?不观杜 公直书〔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乎?甚且铺张蜀中浓丽,尤为非体。若反言之 则不必,若正言之则不宜,即不作能《北征》之篇,亦何必有《西巡》之颂也。此 事在唐,自非细故,而李、杜二家为有唐一代诗人冠冕,若此之类,何以立诗教乎 ?

■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其李诗之谓乎?太白之论曰:〔寄兴深微,五言不 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若斯以谈,将类于襄阳公以简远为旨乎!而又不然。盖 太白在唐人中,别有举头天外之意,至于七言,则更迷离浑化,不可思议,以此为 寄兴深微,非大而化者,其乌乎能之!所谓七言之靡,殆专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 不工。

■《李诗补注》一书,颇未修整。即如〔中间小谢又清发〕,乃以惠连作注,竟若 不知题为〔宣城谢胱楼〕者。此犹苏诗之王注,未经淘洗故耳。如有识力者取而删 补订正之,亦快事也。

■元相作《杜公墓系》有〔铺陈〕、〔排比〕,〔藩翰〕、〔堂奥〕之说,盖以〔 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之中,有〔藩篱〕焉,有〔堂奥〕焉。语本极明。至元遗山 作《论诗绝句》,乃曰:〔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 争奈微之识碔砆!〕则以为非特〔堂奥〕,即〔藩翰〕亦不止此。所谓〔连城璧〕 者,盖即《杜诗学》所谓参苓、桂术、君臣、佐使之说,是固然矣。然而微之之论 ,有无可厚非者。诗家之难,转不难于妙悟,而实难于〔铺陈终始,排比声律〕, 此非有兼人之力,万夫之勇者,弗能当也。但元、白以下,何尝非〔铺陈〕、〔排 比〕!而杜公所以为高曾规矩者,又别有在耳。此仍是妙悟之说也。遗山之妙悟, 不减杜、苏,而所作或转未能肩视元、白,则〔铺陈〕、〔排比〕之论,未易轻视 矣。即如白之《和梦游春》五言长篇以及《游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经营缔 构而为之,初不学开、宝诸公之妙悟也。看之似平易,而为之实艰难。元、白之〔 铺陈〕、〔排比〕,尚不可跻攀若此,而况杜之〔铺陈〕、〔排比〕乎?微之之语 ,乃真阅历之言也。自司空表圣造《二十四品》,抉尽秘妙,直以元、白为屠沽之 辈。渔洋先生韪之,每戒后贤勿轻看《长庆集》。盖渔洋之教人,以妙悟为主者, 故其言如此。当时宣城施氏已有顿、渐二义之论,韩文公所谓〔及之而后知,履之 而后难〕耳。

■《墓系》又举〔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缉拾选练,取三百篇。至子美之作,使 仲尼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此亦究极波澜之言。竹垞先生有言:〔《王 制》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国,得列于《诗者》,仅十有一而已。殆所操类邻国之音, 所沿者前人体制,则胶固不知变,变而不能成方。司马迁谓古诗三千馀篇,孔子去 其重复。信矣!圣人固未尝尽以少为贵,顾其多者,篇体何如耳!〕然渔洋先生谓 〔少陵晚年五律,后半往往重复〕,《墓系》所举,则但以诸大篇全局论之。南宋 金华杜仲高游读杜诗,有〔仲尼不容删〕之句,可作此注脚。

■自初唐至开、宝诸公,非无古调。但诸家既自为体段,而绍古之作,遂特自成家 ,如射洪、曲江是也。独至杜公,乃以绍古之绪,杂入随常酬酢布置中,吞吐万古 ,沐浴百宝,竟莫测其端倪所在。

■《奉先咏怀》一篇,《羌村》三篇,皆与《北征》相为表里。此自《周雅》降风 以后,所未有也。迹熄《诗》亡,所以有《春秋》之作。若《诗》不亡,则圣人何 为独忧耶?李唐之代,乃有如此大制作,可以直接《六经》矣。 ○沧溟首先选次唐时,而此等皆所不取,乃独取《玉华宫》一篇,盖以〔万籁笙竽 〕,〔秋色潇洒〕,为便于掇拾装门面耳。

■《垂老别》一首,〔土门壁甚坚〕二句,接上〔加餐〕,通是述其老妻代虑之词 ;〔势异邺城下〕以下,则行者答慰其妻也。注家多未之及。

■《羌村》第一首,〔归客千里至〕五字,乃〔鸟雀噪〕之语,下转入妻子,方为 警动。鸟雀知远人之来,而妻子转若出自不意者,妙绝!妙绝!若直作少陵自说千 里归家,不特本句太实太直,而下文亦都逼紧无复伸缩之理矣。此等处最是诗家关 捩,而评杜者皆未及。 ○苏诗〔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下七字即塔铃之语也。乃少陵已先 有之。

■《四松诗》:〔得吝千叶黄〕,〔吝〕与●同,亦悭惜之意。〔得吝〕者,不得 吝也。或作〔得愧〕,非。 ○〔足以送老姿〕,亦钱刻之讹耳,本作〔足为送老资〕,讹二字,即讲不通矣。 钱本之谬,类如此。他如〔雨声先以风〕,〔以〕讹〔已〕《种莴苣》;〔杜曲换 耆旧〕,〔换〕讹〔晚〕《壮游》;〔实唯亲弟昆〕,〔实〕讹〔督〕《别李义》 ;〔汨吾隘世网〕,〔汨〕讹〔洎〕《望岳》;〔云雷屯不足〕,〔屯〕讹〔此〕 《三观水涨》之类,实不可枚举。

■杜之魄力声音,皆万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于正位卓立铺写,而愈觉其 超出;其声音既大,故能于寻常言语,皆作金钟大镛之响。此皆后人之必不能学, 必不可学者。苟不揣分量;而妄思攀援,未有不颠踬者也。

■杜五言古诗,活于大谢,深于鲍照,盖尽有建安、黄初之实际,而并有王、孟诸 公之虚神,不可执一以观之。

■渔洋以五平、五仄体,近于游戏,此特指有心为之者言。若杜之〔凌晨过骊山, 御榻在𫶇嵲〕,〔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至于〔山形藏堂皇, 壁色立积铁〕,于五平五仄之中,出以垒韵,并属天成,非关游戏也。

■〔乃是蒲城鬼神入〕,阮亭抹之,岂虞其戆耶?然妙处固到极顶,看其上下衔接 ,是何等神理!不以阮亭之抹而稍减也。昔太仓王宫詹原祁尝自言作画〔使笔如金 刚杵〕,此可以参杜诗。 ○阮亭先生意在轻行浮弹,不著边际,见地自高。此所谓言各有当也。即如欧公《 明妃曲》后篇,阮亭亦尝讥之,而其妙自不可及。

■歌屈铁回枝之双松,故以〔直干〕为出路。而说者乃以直干难画,谓少陵以此戏 之,不亦异乎?

■杜公《相从歌》〔铜盘烧蜡光吐日〕一句,苏长公因之作《日喻》,古人文章善 于脱化如此。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一篇,前云〔蹴踏长楸〕,后言〔腾骧磊落〕,而 中间特著〔顾视清高气深稳〕一句,此则矜重顿挫,相马入微,所以苦心莫识,寥 寥今古,仅得一支遁、一韦讽耳。韦讽只是借作影子,亦非仅仅此人眼力足配道林 也。此一段全属自喻,故不觉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礼》献赋时矣。末段微引〔翠 华〕,并非寻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怜〕三字神理耳。

■杜《古柏行》中间虽有〔忆昨〕一折,然〔落落盘踞〕以下,只是浑浑就古柏唱 叹。朱注分〔上二句咏成都之柏,此二句咏夔府之柏〕,殊可不必。要知此等处, 不须十分板划也。东坡和张耒《高丽松扇》诗:〔可怜堂上十八公,老死不入明光 宫。万牛不来难自献,裁作团团手中扇〕。〔万牛〕句可作《古柏行》〔谁能送〕 三字注脚。又东坡《木山》诗:〔木生不愿回万牛,愿终天年仆沙洲。〕即从〔不 露文章〕意脱化而出。古人之善用事如此。

■唐之八分,自开元时已多趋肥硕。李潮于尔时,笔法能步武李、蔡。故《八分小 篆歌》谓〔书贵瘦硬〕,而以《峄山》传刻之肥本反形之;及后又回绕八分,乃却 以〔肉〕字显出之。至苏文忠作《墨妙亭诗》,则因亭中石刻,自秦篆《峄山》、 褚摹《兰亭》以迨颜、徐诸人,家数既多,体格不一,所云〔短长肥瘦〕,〔玉环 飞燕〕,特总统隐括之词,故借杜诗语侧入,以见笔锋耳。此所谓言各有当,不得 因此二诗,而区别论书之旨,以为杜、苏殊嗜也。 ○《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书得晋、宋之风,故以劲健相尚,褚、薛尤极瘦硬 。开元、天宝以后,变为肥厚,至苏灵芝辈,几于重浊。杜诗云云,虽为篆而发, 亦似有激于当时也。〕此论与鄙意相合。

■汉人分隶古劲,至唐以后,乃渐以流丽胜。此诗之所谓〔不流宕〕者,不独对草 书言之也。渔洋论此歌有败笔,不知指何句而言。盖渔洋论诗,以格调撑架为主, 所以独喜昌黎《石鼓歌》也。《石鼓歌》固卓然大篇,然较之此歌,则杜有停蓄抽 放,而韩稍直下矣。但谓昌黎《石鼓歌》学杜此篇,则亦不然,韩又自有妙处。

■杜公以〔取乐喧呼〕之重浊字眼放入〔三更风起寒浪涌〕之下,其手腕有万钧之 力。如〔取乐〕之字眼抛出,如蜻蜓点水,一毫不觉其滞实,此谁能之!而后人不 知,一味填实,即如作游宴诗,将〔取乐〕一种字眼放入,有不令人闻而呕哕者乎 ? ○渠偏不怕,而下文又以〔欢会〕字放入。今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咙,而以为我辈 亦可如此,所以纷如乱丝也。

■《陪姚通泉宴东山》一首,即《渼陂行》也。更不用〔湘妃汉女〕等迷离之幻字 ,而直用真景,则晚年之境更大也。

■《朱凤行》:〔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尽,即忍切。《曲礼》: 〔虚会尽后,食坐尽前。〕《左传》:〔公子商人尽其家贷于公〕,即此〔尽〕字 也,犹尽教之尽。《白黑二鹰》诗:〔雪飞玉立尽清秋〕之〔尽〕亦同此。又刘梦 得〔且尽姜芽敛手徒〕,李义山〔绿杨枝外尽汀洲〕,亦皆此〔尽〕字。

■杜五律亦有唐调,有杜调,不妨分看之,不妨合看之。如欲导上下之脉,溯初、 盛、中之源流,则其一种唐调之作,自不可少。且如五古内《赠卫八处士》之类, 何尝非《选》调?亦不可但以杜法概乙之也。此如右军临锺太傅《丙舍》、《力命 》诸帖,未尝不藉以发右军之妙处耳。

■窃谓〔花柳更无私〕,却不如〔欣欣物自私〕更为化工之笔,愿与解人质之。

■杜五律《所思》一首,当是与〔地下苏司业〕一首同时而作,末句〔无计斸龙泉 〕,指苏也。解此方觉第六句顿挫之妙。〔徒劳望牛斗〕,乃倒因下句生耳。解者 或以此二句仍作怀郑,则不通矣。

■杜五律《洞房》诸作、七律《秋兴》诸作,皆一气喷洒而出,风涌泉流,万象吞 吐,故转有不避重复之处。其他诸什,大都类此。其巨细精粗,远近出入,各自争 量分寸之间,不必以略复为疑也。七律到后来,实无可以变化处,不得不参以拗体 。五律地窄,则不能也。此等处,微茫之至。

■《赠张四》诗:〔无复随高凤〕。盖因上数联叙张之宠遇,不啻朝阳濯羽,故此 句落到自己,言不克追随也。刘会孟谓用古人姓名,钱笺驳之,良是。但〔高凤〕 二字如此用,则另当记出。

■《谒先主庙》一首,只〔杂耕〕二句跟上〔仗老臣〕来,指武侯说,其馀俱与武 侯无涉。而说者必牵武侯,所以〔关张〕、〔耿邓〕句不可通也。钱笺以为公自叙 ,是矣。而亦不免黏著武侯,何也?近又有查初白评本,谓〔孰与〕四句,应移至 〔事醉辛〕之下,此尤谬矣。 ○〔乘时〕、〔应天〕皆指先主,所谓〔有王者兴,必有名世〕也。〔事酸辛〕则 正接下〔歇〕字,所谓〔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也。刘梦得《蜀先主 庙》诗:〔得相能开国〕五字,可作此篇注脚。

■杜公之学,所见直是峻绝。其自命稷、契,欲因文扶树道教,全见于《偶题》一 篇,所谓〔法自儒家有〕也。此乃羽翼经训,为《风》、《骚》之本,不但如后人 第为绮丽而已。无如飞腾而入者,已让过前一辈人,不得不怀江左之逸、谢邺中之 奇;而缘情绮靡,斯已降一格以相从矣。又无奈所遇不偶,迁流羁泊,并所谓缘情 者,只用以慰漂荡,尤可慨也。故山不见,只作愁赋,别离之用,更何堪说!远想 《风》、《骚》,低徊堂构,牵连缀述,缕缕及之,岂仅以诗人自许者乎!

■《宣政殿退朝》一首,五六二句烘染〔出迟〕,舂容酝藉,而倾心恋君之意,亦 复流溢笔墨。读者但作写景看,浅矣!

■杜《晚出左掖》一诗,较之《春宿左省》篇,尤为含蓄酝藉。评家或称其退食之 风度,或称其得谏臣之体,皆未得其深处。盖其曰〔晚出左掖〕,乃纯是一片恋主 之忱,融结而出,所以觉得〔簇仗〕齐班之际,〔昼〕漏殊〔浅〕也。〔散〕而〔 迷〕者,非因身在〔柳边〕,正因心在君侧耳。末句〔骑马〕二字,笔略宕开,〔 欲鸡栖〕,乃正拍合,实自比于日夕鸡埘之暂安,而非如所谓出银台门上马谓之大 三昧者也。解此,则虽出而犹未出,虽栖而犹未栖,即虽晚而犹未晚也。解此,则 五六句,浓染之笔,更有精神矣。

■杜五律虽沈郁顿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种暨盛唐诸公在。至七律则雄辟万古,前 后无能步趋者,允为此体中独立之一人。

■〔不觉前贤畏后生〕,此反语也。言今人嗤点昔人,则前贤应畏后生矣。嬉笑之 词,以此辈不必与庄论耳。 ○《六绝句》皆戒后生之沿流而忘源也。其曰〔今人嗤点〕,曰〔尔曹轻薄〕,曰 〔今谁出群〕,曰〔未及前贤〕,不惜痛诋今人者,盖欲俾之考求古人源流,知以 古人为师耳。六首俱以师古为主。卢、王较之近代,则卢、王为今人之师矣;公有 〔近代惜卢王〕之句。汉、魏,则又卢、王之师也;《风》、《骚》,则又汉、魏 之师也。此所谓〔转益多师〕,言其层累而上,师又有师,直到极顶,必须《风》 、《雅》是亲矣。此乃汝师,汝知之乎?盖深嫉今人之依墙靠壁,目不见方隅者, 而以此儆觉之也。卢、王亦且必祖述汉、魏,汉、魏亦且必祖述《风》、《骚》, 知此中之谁先,则知今人之所以不古若矣,故曰〔未及前贤更勿疑〕也。第五首〔 不薄今人爱古人〕句,皆作不肯薄待今人说。愚窃以为不然。使如此说,则下三句 俱接不去矣。其曰〔轻薄为文晒未休〕,即指今人之好嗤点古人者。此句之〔今人 〕,亦犹是也。〔薄〕乎云者,即上〔轻薄〕之〔薄〕,言今无出群之雄,而翻多 嗤点前辈,则此风乃今时之薄也。故反言以醒之,曰:若不此之薄,而不古之爱, 文法犹如〔不有祝𬶍之佞,而有宋朝之美〕。则必逐逐于词句之巧丽而已。吾知其 不深求古人立言之意,而但惟是一词之美、一联之丽,必依附为邻而已耳。揣其意 ,亦岂不谓从此可以方驾屈、宋哉!然自我观之,〔恐与齐梁作后尘〕也。如此则 不流于伪体不止,与下章〔未及〕句,亦复针锋相接也。〔别裁伪体〕,正是薄之 也。〔亲《风雅》〕,正是爱之也。杜陵薄今人嗤点之辈,至于如此!与〔尔曹身 名俱灭〕之言,未免太刺骨矣。故题之曰〔戏〕也。皇甫持正尝叹〔时人诗未有骆 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此语可作《六绝句》注脚。

■杜《晚洲》诗:〔危沙折花当。〕注家或以为花蒂,非是。

■〔李陵苏武是吾师〕,此七字乃孟云卿平日论诗之语,观下句可见。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言欲以大小谢之性灵,而兼学阴、何之 苦诣也。〔二谢〕只作性灵一边人看,〔阴何〕只作苦心锻炼一边人看,似乎公之 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学阴、何,亦初非真自许为二谢也。正须善会。

■杜诗〔自在娇莺恰恰啼〕,今解〔恰恰〕为鸣声矣。然王绩诗〔年光恰恰来〕, 白公《悟真寺》诗〔恰恰金碧繁〕,疑唐人类如此用之。又韩文公《华山女》诗〔 听众狎恰排浮萍〕,白乐天《樱桃》诗〔洽恰举头千万颗〕,〔狎恰〕即〔洽恰〕 。 ■杜诗有不待辨而知者,发〔鼓角漏天东〕之用大小漏天,〔遗恨失吞吴〕之为失 在吞吴,〔笋根稚子〕之指笋,皆灼然无疑。而说者必哓哓不已,何也?

■近日有《读杜心解》一书,如《送远》、《九日蓝田崔氏庄》、〔诸葛大名〕等 篇,所解诚有意味。然苦于索摘文句,太头巾酸气,盖如文而不知诗也。不过较之 《杜诗论文》、《杜诗详注》等略为有说耳,其实未成片段。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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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随州《龙门八咏》,体清心远。后之分题园亭诸景者,往往宗之。

■偶记高季迪《吴越纪游》诗《海昌城楼望海》之作,叹其笔力优裕。因思刘文房 《龙兴寺望海》诗,似觉闲散,而乃更切实、更阔大。前人之不可及如此!然非心 气宁定之后,不知也。

■杜公〔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与刘随州〔迹远亲鱼鸟,功成厌鼓鼙〕不同 。

■随州七律,渐入坦迤矣。坦迤同一往易尽,此所以启中、晚之滥觞也。随州只有 五古可接武开、宝诸公耳。 ○钱仲文七律,平雅不及随州,而撑架处转过之。

■盛唐之后,中唐之初,一时雄俊,无过钱、刘。然五言秀艳,固足接武;至于七 言歌行,则独立万古,已被杜公占尽,仲文、文房皆浥右丞馀波耳。然却亦渐于转 调伸缩处,微微小变。诚以熟到极处,不得不变,虽才力各有不同,而源委未尝不 从此导也。

■王、孟诸公,虽极超诣,然其妙处,似犹可得以言语形容之。独至韦苏州,则其 奇妙全在淡处,实无迹可求。不得已,则取徐迪功所谓〔朦胧萌拆,浑沌贞粹〕八 字,或庶几可仿象乎? ○柳州稍重,然妙处亦复不减。

■储得陶之质,韦得陶之隽。

■班婕妤《怨歌行》云:〔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已自恰好。至江文通拟作 ,则有〔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之句,斯为刻意标新矣。迨刘梦得又演之曰: 〔上有乘鸾女,苍苍网虫遍。〕即此可悟词场祖述之秘妙也。

■刘宾客自称其《平蔡州》诗〔城中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云云,意欲驾 于韩《碑》、柳《雅》。此诗诚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鸡 鸣歌》云:〔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蔡州,即汝南地。但曰〔晨鸡 〕,自是用乐府语。而〔城中〕、〔城头〕,两两唱起,不但于官军入城事醒切, 抑且深合乐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后觉其用事也。末句〔忽惊元和十二 载〕,更妙。此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正与〔大历三年调玉 烛〕二句近似。此由神到,不可强也。其第二首〔汉家飞将下天来,马阃一挥门洞 开〕,亦确是李愬夜半入蔡真情事。下转入〔从容镇抚〕,归到〔相公〕,正复得 体。叙淮西事,当以梦得此诗为第一。

■刘宾客《西塞山怀古》之作,极为白公所赏,至于为之罢唱。起四句洵是杰作, 后四则不振矣。此中唐以后,所以气力衰飒也。固无八句皆紧之理,然必松处正是 紧处,方有意味。如此作结,毋乃饮满时思滑之过耶?《荆州道怀古》一诗,实胜 此作。

■刘宾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词》。至于铺陈排比,辄有伧俗之气。山谷云:〔梦 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昔子瞻尝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 追也。’〕又云:〔梦得乐府小章,优于大篇。〕极为确论。山谷又赏其《淮阴行 》,而疑〔脱菜〕二字,今刻本则是〔晚来〕耳。

■东坡《峡山寺》诗:〔山僧本幽独,乞食况未还。云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 语意全本皇甫孝常《送少微上人》诗,但令人不觉耳。又窦庠《金山行》〔欻然风 生波出没,瀖濩晶荧无定物。居人相顾非世间,如到日宫经月窟。信知灵境长有灵 ,住者不得无仙骨。〕语即东坡《金山》诗所脱胎也。在庠诗本非高作,而苏公脱 出实境来,神妙遂至不可测。古人之善于变化如此!

■白公《天竺》诗,本皇甫孝常《秋夕寄怀契上人》诗,而出以连珠体,自令人不 觉。此等处,皆足见古人之脱化。

■自钱、刘以下,至韩君平辈,中唐诸子七古,皆右丞调也,全与杜无涉。

■刘宾客诗品,无论钱、刘、柳,尚在郎君胄、韩君平之下。

■韩君平〔鸣磬夕阳尽,卷帘秋色来〕,已渐开晚唐之调。盖律体奇妙,已无可以 争胜前人,故不得不于一二平仄间小为变调,而骨力渐靡,则不可强为也。

■大历十才子:卢纶、司空曙、耿𣲗、李端诸公一调;韩君平风致翩翩,尚觉右丞 以来格韵,去人不远;皇甫兄弟,其流亚也;郎君胄亦平雅;独钱仲文当在十子之 上。 ○江邻几所志乃十一人,有皇甫曾而无冉,无韩翃,不知何所据也。王应麟《玉海 》所记,与《唐书卢纶传》同是十人,有韩,无两皇甫。然两皇甫尔时极负重望, 不知何以不入十子之列?若有曾无冉,则尤不可解矣。且升卢于钱之上,亦不知何 谓。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 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顾况《弃妇词》乃 云:〔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辞君去,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 兄夫。〕直致而又带伧气,可谓点金成铁。

■顾逋翁歌行,邪门外道,直不入格。

■戎昱诗亦卑弱,《沧浪诗话》谓〔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是也。然戎昱 赴卫伯玉之辟,当是大历初年,其为刺史,乃在建中时,应入中唐,不应入盛唐。

■戴容州《怀素上人草书歌》:〔始从破体变风姿。〕可证义山《韩碑》语。

■容州七古,皮松肌软,此又在钱、刘诸公下矣。

■戴容州尝拈〔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之语以论诗,而其所自作,殊平易浅薄,实 不可解。

■中唐六七十年之间,除韦、柳、韩三家古体当别论,其馀诸家,堪与盛唐方驾者 ,独刘梦得、李君虞两家之七绝,足以当之。

■韩公《猗兰操》:〔雪霜贸贸,荠麦之茂。〕按傅玄《董逃行历九秋篇》:〔荠 与麦兮夏零,兰桂践霜逾馨。〕董仲舒《雨雹对》:〔荠麦始生,由阳升也。〕荠 麦正当寒冬所生,故曰雪霜贸贸,祇惟荠麦之是茂也。与傅玄同用以托兰,而意有 反正。 ○〔子如不伤〕二句,在篇中为最深语。盖有不妨听汝独居之意,较〔不采何伤〕 更进一层。然说著〔不伤〕,而伤意已深矣。此亦妙脱本词也。前曰〔何伤〕,后 曰〔之伤〕,回环婉挚。评家或以子指夫子,我指兰,非是。

■韩文公《岳阳楼》诗〔宜春口〕未知在何处?注以为宜春郡,非也。且上句云在 袁州,而下句〔夜缆巴陵洲〕,注云〔即岳州〕,亦殊可笑。

■〔妥帖力排奡〕,〔奡〕字,《五百家注本》内引《论语》:〔奡荡舟〕,甚是 。宋末《月泉吟社送诗赏小札》云:〔语无排奡,体不效昆。〕此可证也。旧以〔 奡〕与〔傲〕同,作〔排奡〕两字连说者,未然也。

■文公《双鸟诗》,即杜诗〔春来花鸟莫深愁〕、公诗〔万类困陵暴〕之意而翻出 之,其为己与孟郊无疑。刘文成《二鬼诗》出于此。

■唐诗似《骚》者,约言之有数种:韩文公《琴操》,在《骚》之上;王右丞《送 迎神曲》诸歌,《骚》之匹也;刘梦得《竹枝》,亦《骚》之裔;卢鸿一嵩《山十 志》诗最下。

■文公《琴操》,前人以入七言古,盖《琴操》,琴声也。至苏文忠《醉翁操》, 则非特琴声,乃水声矣,故不近诗而近词。

■昌黎《刘生》诗,虽纪实之作,然实源本古乐府《横吹曲》。其通篇叙事,皆任 侠豪放一流,其曰:〔东走梁宋〕,〔南逾横岭〕,亦与古曲五陵、三秦之事相合 。末以酬恩仇结之,仍还他侠少本色。不然,昌黎岂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不 惟用乐府题,兼且用其意、用其事,而却自纪实,并非仿古,此脱化之妙也。

■韩文公〔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其诗亦每于极琐碎、极质实处直接《六经》 之脉。盖爻象、繇占、典谟、誓命、笔削记载之法,悉酝入《风》、《雅》正旨, 而具有其遗味。自韦孟、束皙以来,皆未有如此沉博也。

■谏果虽苦,味美于回。孟东野诗则苦涩而无回味,正是不鸣其善鸣者。不知韩何 以独称之?且至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亦太不相类。此真不可解也。苏 诗云:〔那能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乃定评不可易。

■李长吉惊才绝艳,铰宫戛羽,下视东野,真乃蚯蚓窍中苍蝇鸣耳。虽太露肉,然 却直接《骚赋》。更不知其逸诗复当何如?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

■长吉《恼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不知者乃编入律诗,误矣。看其通用韵处 自明。

■韩门诸君子,除张文昌另一种,自当别论。皇甫持正、李习之、崔斯立皆不以诗 名。惟孟东野、李长吉、贾阆仙、卢玉川四家,倚仗笔力,自树旗帜。盖自中唐诸 公渐趋平易,势不可无诸贤之撑起。然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必不可直以粗硬为之。 此内惟长吉锦心绣口,上薄《风》、《骚》,不专以笔力支架为能。其馀若玉川《 月蚀》一篇,故自奇作;阆仙五律,亦多胜概。此外则如东野、玉川诸制,皆酸寒 幽涩,令人不耐卒读。刘叉《冰柱》、《雪车》二诗,尤为粗直伧俚。而韩公独谓 孟东野〔以其诗鸣〕,则使人惑滋甚矣!

■孟、卢皆硁硁小音,执定不化,安可接武韩诗!必欲求接韩者,定推欧阳子。

■韩公效玉川《月蚀》之作,删之也。对读之,最见古人心手相调之理。然玉川原 作雄快,不可逾矣。

■《摭言》称贾岛跨驴天街,吟〔落叶满长安〕之句,唐突京尹。然此诗联对处, 极为矫变,必非凑泊而成者也。

■刘言史亦昌谷之流,但少弱耳。严沧浪《诗话》实之,终未为昌谷敌手也。张碧 则更伧气矣。

■张、王乐府,天然清削,不取声音之大,亦不求格调之高,此真善于绍古者。较 之昌谷,奇艳不及,而真切过之。

■欧阳《诗话》云:〔王建《宫词》,言唐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唐诗 纪事》乃谓建为渭南尉,赠内官王枢密云云以解之。然其诗实多秘记,非当家告语 所能悉也。其词之妙,则自在委曲深挚处,别有顿挫,如仅以就事直写观之,浅矣 !

■元和间权、武二相,词并清超,可接钱、刘。武公之死,有关疆场,而文词复清 隽不羁,可称中唐时之刘越石。严沧浪但举权相,犹未尽也。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开苏、陆;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其钩心斗角,接笋合缝 处,殆于无法不备。

■白公《官牛》乐府,从丙吉问喘事翻出。

■白公之妙,亦在无意,此其似陶处也。即如宋人诗〔有时俗物不称意,无数好山 俱上心〕,称为佳句。而白公则云:〔有山当枕上,无事到心中。〕更为自然。

■白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语本杜诗〔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 风〕。

■《竹枝》泛咏风土,《柳枝》则咏柳,其大较也。然白公《杨柳枝词》:〔叶含 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于咏柳之中 ,寓取风情,此当为《杨柳枝词》本色。薛能乃欲搜难抉新,至谓刘、白〔宫商不 高〕,亦妄矣。

■唐人诗至白公,自不当尽以阮亭先生所讲第一义绳之。盖白公诗,格调声音之皆 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长庆集》,但取其一二小诗。此在阮亭先生,固当如此。 阮亭独标神韵,言各有当耳。阮亭先生意中,却非抹煞白公之妙也。看《十选》中 所取自见。尚恨胡孝辕《十签》,阮亭未尝全见耳。

■白公之为《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韩 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耳。始悟后之欲复古者,真 强作解事。

■张、王已不规规于格律声音之似古矣,至元、白乃又伸缩抽换,至于不可思议, 一层之外,又有一层。古人必无依样临摹,以为近古者也。

■元相《望云骓歌》,赋而比也;玉川《月蚀》诗点逗恒州事,则亦赋而比也,而 元则更切本事矣。诗至元、白,针线钩贯,无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尽 耳。

■徐昌国〔燕歌易水动,剑舞白虹流〕,本于鲍溶《秋思》诗〔燕歌易水怨,剑舞 蛟龙腥〕也。徐之学古,能以神致发挥之,所以为妙。

■张祜《金山》诗:〔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只唐人常调耳。而谭艺家奉为 杰作,失之矣。

■中唐之末,如吕温、鲍溶之流,概少神致。李涉、李绅,稍为出类,然求之张、 王、元、白数公,皆未能到,况前人耶?盛之后渐趋坦迤,中之后则渐入薄弱,所 以秀异所结,不得不归樊川、玉溪也。

■张祜绝句,每如鲜葩飐滟,焰水泊浮,不特〔故国三千里〕一章见称于小杜也。

■徐凝《庐山瀑布》诗:〔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公所称,而苏 公以为恶诗。《芥隐笔记》谓本《天台赋》〔飞流界道〕之句。然诗与赋,自不相 同,苏公固非深文之论也。至白公称之,则所见又自不同。盖白公不于骨格间相马 ,惟以奔腾之势论之耳。阮亭先生所以与白公异论者,其故亦在此。

■李赞皇诗亦轮伦,虽不敌香山,亦权、武二相之亚也。

■李廓乐府,视张、王大减。不知《才调集》何以舍仲初而独取之?此自是好恶各 别。而阮亭先生《十选》,以应付彼十家则有馀,不可以概三唐作者也。

■周贺五律,颇有意味,在中末、晚初诸人五律之上,尚可颉颃温岐。

■姚武功诗,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尽,此后所以渐靡靡不振也。然五律时 有佳句,七律则庸软耳。大抵此时诸贤七律,皆不能振起,所以不得不让樊川、玉 溪也。

■小杜《感怀诗》,为沧州用兵作,宜与《罪言》同读。《郡斋独酌》诗,意亦在 此。王荆公云:〔末世篇章有逸才。〕其所见者深矣。

■小杜〔浓薰班马香〕,对屈、宋说,自指班固、马相如,此二句谓诗赋也。上文 已拈〔史书阅兴亡〕,此不应复及马史、班史。杜诗〔以我似班扬〕,班与扬可合 称,则马亦可合称,不必定指马迁也。今人但因《班马苏同》书名,熟人在人口, 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实非也。

■樊川真色真韵,殆欲吞吐中晚千万篇,正亦何必效杜哉!小杜诗〔自滴阶前大梧 叶,干君何事动哀吟〕,亦在南唐〔吹皱一池春水〕语之前,可证杜《黑白鹰》语 。

■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后,未见其比。其笔力回斡处,亦与王龙标、李东川相视 而笑。〔少陵无人谪仙死〕,竟不意又见此人。只如〔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 落花风〕,〔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直自开、宝以后百馀年无人能 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后,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彻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

■诗不但因时,抑且因地。如杜牧之云:〔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此必是陕 西之终南山。若以咏江西之庐山,广东之罗浮,便不是矣。即如〔夜足沾沙雨,春 多逆水风〕,不可以入江、浙之舟景;〔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不 可以咏吴地之曲江也,明矣!今教粤人学为诗,而所习者,止是唐诗,只管蹈袭, 势必尽以西北方高明爽垲之时景,熟于口头笔底,岂不重可笑欤?所以闽十子、吴 四子、粤五子皆各操土音,不为过也。 ○格调自要高雅,不以方隅自限,此则存乎其人耳。

■玉溪五律,多是绝妙古乐府。盖玉溪风流酝藉,尤在五律也。近时程午桥补注, 以为花鸟诸题,多是平康、北里之志,良然。

■义山《碧城三首》,或谓咏其时贵主事,盖以诗中用萧史及董偃水精盘事。阮亭 先生亦取其说。然竹垞跋《杨太真外传》,则谓妃不由寿邸入宫,证以此三诗:一 咏妃入道,一咏妃未归寿邸,一咏明皇与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此说当为定解。而 注家罕有引之者。 ○《药转》一篇,程笺以为如厕之义,亦谓出自竹垞。然此诗之境颇浅。

■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者,李义山也。自刘随州而后,渐就平坦,无从睹此丰 韵。七律则远合杜陵;五律七绝之妙,则更深探乐府。晚唐自小杜而外,惟有玉溪 耳。温岐、韩偓,促足比哉!

■欧公言平生作文,得自〔三上〕。予尝戏谓义山诗殆兼有之:〔郁金堂北画楼东 〕,厕上诗也;〔天上真龙种〕,马上诗也;〔卧后清宵细细长〕,枕上诗也。

■飞卿七古调子元好,即如《湖阴词》等曲,即阮亭先生之音节所本也。然飞卿多 作不可解语。且同一浓丽,而较之长吉,觉有伧气,此非大雅之作也。

■温诗五律在姚武功之上。盖温诗短篇则近雅,如五古〔欲出鸿都门〕一篇,实高 作也。

■许丁卯五律,在杜牧之下,温岐之上,固知此事不尽关涂泽也。七律亦较温清迥 矣。赵嘏五七律,亦皆清迥,许之匹也。

■马戴五律,又在许丁卯之上,此直可与盛唐诸贤侪伍,不当以晚唐论矣。然终觉 樊川、义山之妙不可及。

■司空表圣在晚唐中,卓然自命,且论诗亦入超诣。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与其 评诗之语,竟不相似。此诚不可解。 ○《二十四品》真有妙语,而其自编《一鸣集》,所谓〔撑霆裂月〕者,竟不知何 在也。

■曹邺、刘驾,古诗皆无足取。李群玉五古,实胜司空表圣,不可以名誉而甲乙之 也。表圣《秋思》诗,阮亭所选,然只得五六一联耳。

■陆鲁望谓〔张祜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诵乐府 录,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谏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 ,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此段论诗极有见。而其所自作,未能择雅。 何也? ○所谓〔不可刊置别处〕,非如今日八股体,曲曲钩贯之谓也。乃言每一篇,各有 安身立命处耳。如太白《远别离》、《蜀道难》等篇,极其迷离,然各篇自有各篇 之归宿收拾。即如乐府各题,各自一种神气。以此易彼,则毫厘千里矣。

■皮、陆联句诗,胜其自作。盖两贤相当,节短势扩,则反掩其孱弱之状也。 ○联句体,自以韩、孟为极致。然韩、孟太险,皮、陆一种,固是韩、孟后所不可 少。

■郑嵎《津阳门诗》,只作明皇内苑事实看,不可以七古格调论之。

■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但称〔公孙剑舞初第一〕,《津阳门诗》云: 〔公孙剑伎方神奇。〕其注则直云:〔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剑舞 〕、〔剑伎〕语尚可通,至云〔舞剑〕,则毋乃传闻异词耶?岂当时人即以《剑器 曲》名呼为〔舞剑〕欤?

■晚唐人七律,只于声调求变,而又实无可变,故不得不转出三、五拗用之调。此 亦是熟极求生之理,但苦其词太浅俚耳。然大约出句拗第几字,则对句亦拗第几字 ,阮亭先生已言之。至方干〔每见北辰思故园〕,则单句三、五自拗。此又一格, 盖必在结句而后可耳。

■胡曾《咏史》绝句,俗下令人不耐读。

■唐彦谦师温八叉,而颇得义山风致,但稍弱耳。

■郑都官以《鹧鸪》诗得名,今即指〔暖戏烟芜〕云云之七律也。此诗殊非高作, 何以得名于时?郑又有《贻歌者》云:〔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 〕此虽浅,然较彼咏鹧鸪之七律却胜。

■吴融《李周弹筝歌》起句:〔古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乃知此语未必然,李 周弹筝听不足。〕此起法,已开元人门迳。

■韩致尧《香奁》之体,逆自《玉台》。虽风骨不及玉溪生,然致尧笔力清澈,过 于皮、陆远矣。何逊联句,瘦尽东阳,固不应尽以脂粉语擅场也。

■韩致尧《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一篇,以七律作扇对格,此前人所少也。

■咸通十哲,概乏风骨。方干、罗隐皆极负诗名,而一望荒芜,实无足采。杜荀鹤 至令严沧浪目为一体,亦殊浅易。大约读唐诗到此时,披沙拣金,甚为不易。即追 想钱、刘诸公,已为高曾规矩,又毋论开、宝也。

■阮亭先生〔绿杨城郭是扬州〕,为时所称,至形诸图画。然唐人韦庄已有〔初日 照扬州〕之句,此尤自然可爱也。然韦集又有〔绿杨城郭雨凄凄〕之句,乃华下作 ,则似乎不类。

■韦庄在晚唐之末,稍为官样,虽亦时形浅薄,自是风会使然,胜于咸通十哲多矣 。

■罗虬《比红儿》诗,俚劣之甚,亦胡曾《咏史》、曹唐《游仙》之类。乃以此得 名于时,亦奇矣。

■曹唐如巫婆念咒化斋,令人掩耳,欲其亟去。

■杨诚斋谓〔诗至晚唐益工〕,盖第挑摘于一联一句间耳。以字句之细意刻镂,固 有极工者。然形在而气不完,境得而神不远,则亦何贵乎巧思哉!

■杼山《观王右丞维沧洲图歌》云:〔沧洲说近三湘口,谁知卷得在君手。披图拥 褐临水时,潇然不异沧洲叟。〕此篇在唐人本非杰出之作,而何仲默题吴伟画,用 此调法,遂成巨观。此所贵乎相机布势,脱胎换骨之妙也。今若取杜陵题画脍炙人 口之大篇,摹其韵句调法,有是理乎?

■东坡《琴诗》〔若言弦上有琴声〕云云,已为禅偈子矣。而杼山《戛铜碗为龙吟 歌》云:〔未必全由戛者功,声生虚无非碗中。〕则更在前。

■《诗话》载唐僧齐己谒郑谷献诗:〔自封修药院,别下著僧床。〕谷览之云:〔 请改一字,方可相见。〕经数日,再谒,改云〔别扫著僧床〕。谷嘉赏,结为诗友 。此一字,元本改本俱无好处,不知郑谷何以赏之?唐诗僧多卑卑之格,惟皎然、 灵一差胜。

■释子之诗,闺秀之诗,各自一种。随其所到,皆可成名。独于应制之作,非其所 宜。此体自应求诸文学侍从之彦,岂可以此等当之!若唐诗内所载上官婉儿与贝州 宋氏姊娣诗,皆是也。近日顾侠君撰《诗林韶濩》,多录释子之诗,殊令人生厌。

■晚唐之渐开松浮者,莫如皮、陆之可厌。此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也。后之 不从事于大本大原,而专以挦扯斗凑为事者,实此一种启之。杨诚斋所以不免也。 此事必要从源头打出,方是真境,即圣人所谓言有物也。若〔不揣其本而齐其末〕 ,则安得有通之日哉!厥弊之滋,不能大追憾皮、陆一辈人。然有志者,竟当自立 ,奈何怨古人耶?甚矣廓除一切之难也!

■渔洋《十选》,大意归重在殷璠、元结二本,而以《文粹》为备。《文粹》首载 乐章、乐歌、琴操,韪矣。然元次山之《补乐歌》,徒有幽深之韵,未为古雅之则 。至皮袭美《补九夏歌》,岂足与韩之《琴操》同日而语耶?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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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柳仲涂以古文名家,远绍韩、柳,其刻石湘妃庙诗,词气亦近樊宗师之徒, 于风雅殊远。

■骑省虽入宋初,尚沿晚唐靡弱之音。南唐后主诗亦然。骑省《挽吴王》三章,自 是合作。

■《小畜集》五言学杜,七言学白,然皆一望平弱,虽云独开有宋风气,但于其间 接引而已。

■《西昆酬唱》诸公,皆以杨、钱、刘三公为之倡,其刻画玉溪,可谓极工。

■宋子京《笔记》:〔晏丞相末年诗,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未有。〕又云 :〔天圣初元以来,缙绅间为诗者益少,唯丞相晏公殊、钱公惟演、翰林刘公筠数 人而已。〕按元献有《临川集》、《紫微集》,今所传元献诗,或未得其全耳。然 亦去杨、刘未远。

■苏文忠《金门寺跋李西台与二钱唱和诗》云:〔五季文章堕劫灰,升平格力未全 回。故知前辈宗徐庾,数首风流似《玉台》。〕盖宋初诸公,习尚如此,至欧、苏 始挽正之。 ○宋初之西昆,犹唐初之齐、梁;宋初之馆阁,犹唐初之沈、宋也。开启大路,正 要如此,然后笃生欧、苏诸公耳。但较唐初,则少陈射洪一辈人,此后来所以渐薄 也。

■宋初司马池《行色》诗,或谓范文正《野色》诗足以配之。然二诗皆一时伫兴, 故佳。不比后人某声某影,连类成题也。

■宋莒公兄弟,并出晏元献之门,其诗格亦复相类,皆去杨、刘诸公不远。渔洋云 :〔宋景文近体,无一字无来历,而对仗精确,非读万卷者不能。〕查初自云:〔 杨大年、宋子京辈,备为艰涩隐僻,以夸其能。〕二先生之论,可以互参。

■胡武平、王君玉皆堪与晏、宋方驾。大约宋初诸公,多自晚唐出耳。

■宋元宪、景文、王君玉并游晏无献之门,其诗格皆不免杨、刘之遗。虽以文潞公 、赵清献,亦未尝不与诸人同调。此在东都,虽非极盛之选,然实亦为欧、苏基地 ,未可以后有大匠,尽行抹却也。

■石门吴孟举钞宋诗,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则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当存之。 元之虽为欧、苏先声,亦自接脉而已。至于林和靖之高逸,则犹之王无功之在唐初 ,不得径以陶、韦嫡派诬之。若夫柳、种、穆、尹,学在师古,又不以诗擅长矣。

■吴序云:〔万历间李蔉选宋诗,取其远宋而近唐者。曹学蔉亦云:‘选始莱公, 以其近唐调也。以此义选宋诗,其所谓唐终不可近也,而宋诗则已亡矣。’〕此对 嘉、隆诸公吞剥唐调者言之,殊为痛快。但一时自有一时神理,一家自有一家精液 ,吴选似专于硬直一路,而不知宋人之精腴,固亦不可执一而论也。且如入宋之初 ,杨文公辈虽主西昆,然亦自有神致,何可尽祧去之?而晏元献、宋元宪、宋景文 、胡文恭、王君玉、文潞公,皆继往开来,肇起欧、王、苏、黄盛大之渐,必以不 取浓丽,专尚天然为事,将明人之吞剥唐调以为复古者,转有辞矣。故知平心易气 者难也。

■观欧公《答刘廷评》诗,盖尝以《五代史》资原父订证,不独《集古录》与有功 也。

■欧公有《太白戏圣俞》一篇,盖拟太白体也。然欧公与太白本不同调,此似非当 家之作。《庐山高》亦然。

■张子野《吴江》七律,于精神丰致,两擅其奇,不独《西溪无相院》之句脍炙人 口也。《过和靖居》诗亦绝唱。

■石守道《庆历对德诗》,仿韩《元和圣德诗》而作,顾其末段,音节颇欠调协, 未可以变化借口。当是伉厉之气,不受绳律耳。

■苏子美《淮中晚泊犊头》、《初晴游沧浪亭》诸绝句,妙处不减唐人。

■欧公谓〔苏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刘后村亦谓〔苏子美歌行雄放〕 ,今观其诗殊不称,似尚不免于孱气伧气,未可与梅诗例视。

■山谷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此语甚当。又敖器之有〔邓艾 缒兵入蜀〕之喻,亦是妙语。

■王荆公诗〔强逐萧骚水,遥看惨淡山〕,李雁湖注云:〔白傅‘池残寥落水,窗 下悠飏风’。唐人多有此句法。〕然唐太宗固已有〔色含轻重雾,香引去来风〕之 语。

■〔缫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二句,荆公集中再见。

■荆公谓〔用《汉书》语止可以《汉书》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李雁 湖又谓〔公以梵语对梵语,如‘阿兰若’、‘窣堵波’之类〕。此理亦是神气之谓 。

■〔一鸟不鸣山更幽〕,自不如〔鸟鸣山更幽〕。王介甫好争长短,如此类之小者 亦然。

■王半山〔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秦少游〔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 人家笑语声〕所祖也。陆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乃又变作对 句耳。

■王介甫《残菊》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小说载嘉佑中欧阳 文忠见此诗,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 为报诗人子细看。或又误作王君玉诗。今世俗又传作东坡笑之。〕介甫闻之曰:〔 是不知《楚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欧阳九不学之过也。〕李雁湖《王荆公诗 注》云:〔落英乃是‘桑之未落’华落色衰之落,非必言花委于地也。〕欧、王二 巨公,岂不晓此,小说谬不可信也。又蔡絛《西清诗话》云:〔落,始也。〕今按 始之义,乃落成之落,自与此〔落〕字不同。而诗既以〔飘零满地〕为言,则似亦 不仅色衰之义矣。

■王荆公诗〔迢迢建业水,中有武昌鱼〕,如此炼用古语,可谓入妙。

■王岐公,君玉从弟也,其诗亦不减君玉。大抵真宗、仁宗朝诸钜公,诗多精雅整 丽。盖自宋初杨、刘以降,其源渐宏肆,遂不得不放出欧、苏矣。

■陈襄述古,亦是妍好一路,而不及张子野。

■《公是》、《公非》二集不传,阮亭亦仅称原父之〔凉风响高树〕二句耳。厉太 鸿乃辑得原父十四首,贡父十一首,内如原父《铁浆馆》、《檀州》五律、贡父《 长芦寺》七律、《自校书郎出倅秦州》七绝,皆杰作也。然李雁湖王诗注所载《金 陵怀古》四诗,尚未采入。

■朱子谓李泰伯文字得之经中,皆自大处起议论。范文正荐之,以为著书立言,有 孟轲、扬雄之风。此不可以诗人论也。惟阮亭所采诸绝句有致,而吴钞转不具录。

■苏才翁与子美联句《送梁子熙》四言一篇,句句奇壮,魏武〔对酒当歌〕,应推 此篇。《明道杂志》称〔才翁诗书,俱过子美也。〕

■宛陵以《河豚》诗得名,然此诗亦自起处有神耳。

■都官诗天真蕴藉,自非郊寒可比,然其直致处则相同,亦不免微带酸苦意。唐、 宋之有韩、欧,皆振起一代,而同时心交者,乃俱以刻苦出之若此,亦异矣。 ○敖器之谓〔欧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梅诗则正与相反,至谓〔关河放 溜,瞬息无声〕,比喻亦妙绝矣。

■都官思笔皆从刻苦中逼极而出,所以得味反浅,不如欧公之敷愉矣。读此方识荆 公之高不可及也。刻苦正须从敷愉中出,然梅公之笔,殊于鱼鸟洲渚有情,此则孟 东野所不能也。

■一篇之中,步步押险,此惟韩公雄中出劲,所以不露韵痕。然视自然浑成、不知 有韵者,已有间矣。至若梅宛陵以清瘦之笔,每押险韵,无韩之豪,而肖韩之劲, 恐未必然也。

■李供奉杂言之体,乃壮浪者优为之,岂可以清直之笔仿乎?而《宛陵集》亦有之 ,固无怪其击赏欧公《庐山高》,至于倾倒若彼也。

■苏文忠《月华寺》诗自注:〔寺邻岑水场,施者皆坑户也,百年间盖三焚矣。〕 语足儆顽,不特为彼宗说法也。查初白注引余靖《大峒山记》有月华之名。按大峒 山自在郡北五十里,所谓月华,当别一处。此月华寺在濛浬,去郡南百里,去曹溪 三十里,正岑水场之地。乃梁天监二年丁未智药三藏开创,今其真身在焉。予以正 月十日晡时停舟访之,虎迹满岸,破茅三楹。寺僧出菩提树叶以赠,并出近人所作 《月华寺志》。词之俚陋,固不足道,而其意大率为檀施开说,正中苏诗所诃也。

■苏诗云:〔水香知是曹溪口。〕按《韶志》载〔智药三藏至此水口,饮水香美, 谓其徒曰:‘此水与西天之水无异,源上必有胜地’云云。予以盂准量其水,已较 曹溪九龙井水加重一钱。而曹溪九龙井水,又不及峡山寺水。盖出山泉浊〕之理, 于兹益信。而彼宗之妄,不辨自明矣。

■《舟中听大人弹琴》一篇,对世人爱新曲说,必当时坐间或有所指,因感触而云 然。故一篇俱是〔激昂〕意,直到末句,始转出正意也。 ○此篇阮亭亦第以格韵之高选之,其实在苏诗,只是平正之作耳。

■苏《石鼓歌》,《凤翔八观》之一也。凤翔,汉右扶风,周、秦遗迹皆在焉。昔 刘原父出守长安,尝集古簋、敦、镜、尊、彝之属,著《先秦古器记》一编。是则 其地秦迹尤多,所以此篇后段,忽从嬴氏刻石颂功发出感慨,不特就地生发,兼复 包括无数古迹矣。非随手泛泛作《过秦论》也。 ○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以〔古器〕、〔众星〕、〔 缺月〕、〔嘉禾〕错列于后,以〔郁律蛟蛇〕、〔指肚〕、〔箝口〕浑举于前,尤 较韩为斟酌动宕矣。而韩则〔快剑斫蛟〕一连五句,撑空而出,其气魄横绝万古, 固非苏所能及。方信铺张实际,非易事也。

■《王维吴道子书》一篇,亦是描写实际,且又是两人笔墨,而浩瀚淋漓,生气迥 出。前篇尚有韩歌在前,此篇则古所未有,实苏公独立千古之作。 ○即如〔亭亭双林间〕直到〔头如鼋〕一气六句,方是个〔笔所未到气已吞〕也。 其神彩,固非一字一句之所能尽。而后人但举其总挈一句,以为得神,以下则以平 叙视之,此固是作时文语,然亦不知其所谓得神者安在矣。 ○看其王维一段,又是何等神理!有此锻冶之功,所以贵乎学苏诗也。若只取其排 场开阔,以为嗣响杜、韩,则蒙吏所诃〔贻五石之瓠〕者耳。

■《和子由记园中草木》第一首〔煌煌帝王都〕四句,乃左太冲、陈伯玉之遗,而 却以起句揭过一层,此又一变。 ○第六首〔喜见秋瓜老〕,兼《国风》之妙义,而出入杜、韩,不独语用杜也。言 及韩者,盖有会于〔照壁喜见蝎〕也。

■《夜直秘阁呈王敏甫》云:〔只有闲心对此君。〕〔此君〕,施注引晋王子猷语 ,指竹,恐未必然。白香山《效陶诗》云:〔乃知阴与晴,安可无此君?〕〔此君 〕,指酒也。苏岂用白语耶?

■《石苍舒醉墨堂》诗末句云:〔不用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此与《答 文与可》〔愿得此绢足矣〕同意,而一劝人,一自谓,一意又可翻转。

■《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之一,首四句叙四时之景:一夏,二秋,三冬, 四春。此即变化。《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二〔敲冰春捣纸,刈苇秋织箔,栎林轩 冬炭,竹坞收夏箨。〕此又变。

■《夜泛西湖五绝》,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绝句中,固已空绝古人矣。

■神宗熙宁二年,议更贡举法,王安石以为古之取士,俱本于学,请兴建学校以复 古。其明经诸科,欲行废罢,使两制三馆议之。直史馆苏轼上议,以为不当废。卒 如安石议,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占治《易》、《诗》、《书》、《周礼》、《礼 记》一经,兼《论语》、《孟子》。谓《春秋》有三传难通,罢之。试分四场:初 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次论一道,次策三道。时齐、鲁、河朔之士,往往守先 儒训诂,质厚不能为文辞。东坡《试院煎茶》诗,作于熙宁壬子八月,时先生在钱 唐试院,其曰〔未识古人煎水意〕,又曰〔且学公家作茗饮〕,盖皆有为而发。又 有《呈诸试官》之作,末云〔聊欲废书眠,秋涛舂午枕〕,与此诗末二句正相同。 但此篇化用卢仝诗句,乃更为精切耳。

■次韵用韵,至苏以而极其变化。然不过长袖善舞,一波三折,又与韩公之用力真 押者不同,未可概以化境目之。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起句〔方丈仙人出淼茫〕,《挥尘录》以为讥语。然 次首则仍是〔方丈仙人〕之意,盖亦演之使不觉耳。

■《娱老堂诗话》谓诗有以法家史文语为对者,如东坡《七月五日》作〔避谤诗寻 医,畏病酒入务〕之类。后来陆放翁亦时有之,然究非雅道也。

■《东坡集》中《阳关词三首》:一《赠张继愿》,一《答李公择》,一《中秋月 》。《诗话总龟》谓〔坡作彭城守时,过齐州李公择,中秋席上作绝句。其后山谷 在黔南,以《小秦王》歌之〕。初白《补注》云:〔按玉局文及《风月堂诗话》云 :东坡中秋诗,绍圣元年自题其后:‘予十八年前中秋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 诗以《阳关》歌之,此段正与诗合。其在李公择席上所赋,即前篇《答李公择》者 是也。《诗话总龟》混两诗为一时事,讹也。〕据此,则三诗不必其一时所作,特 以其调皆《阳关》之声耳。《阳关》之声,今无可考。第就此三诗绎之,与右丞《 渭城》之作,若合符节。今录于此以记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前古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右 《赠张继愿》

■〔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 〕右《答李公择》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右 《中秋月》其法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而第三句与四 句之第五字,各以平仄互换。又第二句之第五字,第三句之第七字,皆用上声,譬 如填词一般。渔洋先生谓〔绝句乃唐乐府〕,信不诬也。

■《答任师中家汉公五古》长篇,中间句法,于不整齐中,幻出整齐。如〔岂比陶 渊明〕一联,与上〔闲随李丞相〕一联,错落作对,此犹在人意想之中。至其下〔 苍鹰十斤重〕一联,〔我今四十二〕一联,与上〔百顷稻〕、〔十年储〕一联,乃 错落遥映,亦似作对,则笔势之豪纵不羁,与其部伍之整闲不乱,相辅而行。苏诗 最得属对之妙,而此尤奇特,试寻其上下音节,当知此说非妄也。

■海甯查夏重酷爱苏诗〔僧卧一庵初白头〕之句,而并明人诗〔花间啄食鸟红尾, 沙上浣衣僧白头〕,亦以为极似子瞻。不知苏诗〔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 头〕,此何等神力!而〔花间〕、〔沙上〕一联,只到皮、陆境界,安敢与苏比伦 哉!查精于苏,奚乃以目皮相若此!若必以皮毛略似,辄入品藻,则空同之学杜, 当为第一义矣。

■孟东野诗,寒削太甚,令人不欢。刻苦之至,归于惨栗,不知何苦而如此!坡公 《读孟郊诗二首》,真善为形容。尤妙在次首,忽云〔复作孟效语〕,又摘其词之 可者而述之,乃以〔感我羁旅〕跋之,则益见其酸涩寒苦,而无复精华可挹也。其 第一首目以〔虫号〕,特是正面语,尚未极深致耳。

■葛常之云:〔坡贬孟郊诗亦太甚。〕因举孟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 古柳根,挐此磷磷溪〕。以为造语之工。下二句诚刻琢,至于〔日月全无辉〕,是 何等言语乎?

■诗人虽云〔穷而益工〕,然未有穷工而达转不工者。若青莲、浣花,使其立于庙 朝,制为雅颂,当复如何正大典雅,开辟万古!而使孟东野当之,其可以为训乎!

■坡公亦太不留分际,且如孟东野之诗,再以牛毛细字书之,再于寒夜昏灯看之, 此何异所谓〔醉来黑漆屏风上,草写卢仝《月蚀诗》〕耶?

■《芙蓉城》篇,前半每六句畔以顿歇,见其音节也。至〔仙宫〕句以下,则一气 不停者,又从〔梦中〕一句,用律句变转而下,以转换其音节也。此借仙家寓言, 而渺然无迹,不落言诠。不知渔洋先生何以不入七言选本?或因复一〔空〕字乎?

■《续丽人行》末句,何以忽带腐气?不似坡公神理。

■《和子由送将官梁左藏仲通》一篇,前半写睡景入神,然其语意,自有归宿,须 将后半谈仙之意,挽转看来,始得之。此与少陵听〔西方《止观经》〕而以〔妻儿 待米〕收转,同一理也。非少陵〔桃花气暖〕一联可比。

■玉川《月蚀诗》:〔星如撒沙出〕云云,记异则可耳。若东坡《中秋见月和子由 》,欲显月之明,而云〔西南大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今宵注眼看不见,更 许萤火争清寒。〕此则未免视玉川为拙矣。尚赖〔青荧明灭〕以上转得灵变,故不 甚觉耳。

■〔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是题画诗,所以并不犯呆。而刘须溪岂 有不知,《归田录》之讥,不必也。题画则可,赋景则不可,可为知者道耳。

■讥此诗者,凡以为事出俚语耳。不知此诗〔沙平风软〕句,及〔山与船低昂〕句 ,则皆公诗所已有,此非复见语耶?奈何置之不论也?试即以《颍口见淮山》一首 对看,而其妙毕出矣。彼云〔青山久与船低昂〕,故以〔故人久立〕结之。〔故人 〕即〔青山〕也,初无故事可以打诨也。但既是即目真话,亦不须借语打诨,始能 出场也。至此首,则〔舟中贾客〕,即上之〔棹歌中流声抑扬〕者也,〔小姑〕, 即上〔与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语寻路打诨,何以出场乎?况又极现成,极自然 ,缭绕萦回,神光离合,假而疑真,所以复而愈妙也。

■〔沙平风软望不到〕,用以题画,真乃神妙不可思议,较之自咏望淮山不啻十倍 增味也。昔唐人江为题画诗,至有〔樵人负重难移步〕之句,比之此句,真是下劣 诗魔矣。而评者顾以引用小姑事,沾沾过计,盖不记此为题画作也。

■《容斋三笔》谓〔苏公《百步洪》诗,重复譬喻处,与韩《送石洪序》同〕。此 以文法论之,固似矣;而此诗之妙,不尽于此。今之选此诗者,但以《百步洪》原 题为题,而忘其每篇自有本题。此篇之本题,则序中所谓〔追怀曩游,已为陈迹〕 也。试以此意读之,则所谓〔兔走隼落〕、〔骏马注坡〕、〔弦离箭脱〕、〔电过 珠翻〕者,一层内又贯入前后两层,此是何等神光!而仅仅以叠下譬喻之文法赏之 耶?查初白评此诗,亦谓〔连用比拟,古所未有〕。予谓此盖出自《金刚经》偈子 耳。

■《泗州僧伽塔》诗,看得透彻,说来可笑,此何必辟佛,乃能塞彼教之口耶?

■《东坡八首》,第一首用〔刮毛〕,第八首又用〔刮毛〕,愈见其大,而不觉其 犯。遗山《移居》诗,从此八首出也。

■《四时词》,闺情之作也,当与《四时子夜》、《四时白苎》为类。

■《五禽言》,亦近《竹枝》之神致。梅诗《四禽言》,惟《泥滑滑》一首,为欧 公所赏,果然神到。其馀亦无甚佳致。苏诗五首,亦不为至者。

■《侄安节远来夜坐》诗第二句云:〔残年知汝远来情。〕既是用作对句,而题中 又恰有〔远来〕字,所以更有致也。虽同一侄事,尚不可苟且吞用也。

■苏诗内和人韵之诗,亦有只云和某人某题,而不写出次韵者;亦有写次韵者,其 只云和,而不云次韵者,实多次韵之作。想苏公诗题,固无一定之例也。

■〔半杂江声作悲健〕,改〔悲壮〕为〔悲健〕,〔壮〕虽与〔健〕同意,而用法 神气,似乎不同。似未可以出自先生,而从为之辞。

■即《和秦太虚梅花》诗末句押〔畀昊〕,〔畀昊〕恐又是一种神气,似乎不甚称 。在先生之大笔,固是不规规于尺度,然后学正未可借口。

■苏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韦左司诗,而魄力雄大胜之远矣。且从凤 翔览古意,包括秦迹,则较诸左司为尤切实也。

■《王中甫哀辞》,自次前韵,结句云:〔区区犹记刻舟痕。〕固是收裹全篇之意 ,然于自次前韵,亦复即离关合。苏诗之妙,皆此类也。

■太白仙才,独缺七律,得东坡为补作之,然已隔一尘矣。

■《武昌西山》诗,不减少陵。而次篇再用前韵,尤为超逸,真以云英化水之妙, 为万丈光焰者也。

■苏公之诗,惟其自言〔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足以尽之。 ○云云〔始知真放本精微〕,此一语殆亦可作全集评也。

■《郭熙画秋山平远》题下注云:〔文潞公为跋尾。〕此种注法,自非其人,不足 当之。次亦须有关系题事。吾辈见吾人题跋,宜知此。

■《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二首》,其第一首,小小部位中,备极转调之妙。

■换韵之中,略以平调句子,使之伸缩舒和,亦犹夫末句之有可放平者也。尤以平 韵与仄韵相参错,乃见其势,却须以三平正调搀和之。

■《题李伯时渊明东篱图》:〔悠然见南山,意与秋气高。〕本小杜诗句,而更加 超脱。

■《安州老人食蜜歌》结四句云:〔因君寄与双龙饼,镜空一照双龙影。三吴六月 水如汤,老人心似双龙井。〕亦若韩《石鼓歌》起四句句法,此可见起结一样音节 也。然又各有抽放平仄之不同。

■东坡《澄迈驿通潮阁》诗:〔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真唐贤语也 。僧仲殊即蜜殊《过润州》绝句〔北固楼前一笛风〕一首,亦唐人佳境。此皆阮亭 《池北偶谈》采宋绝句所未之及者。

■《送小本禅师归法云》:〔是身如浮云,安得限南北?〕《过大庾岭》诗:〔仙 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皆全用少陵、太白诗句,在东坡自有摆脱之道,然后学 正不可学也。

■颍州诗中《劝履常饮》一首结句:〔他年《五君咏》,山王一时数。〕《初贬英 州》诗:〔殷勤竹里梦,犹自数山王。〕〔数〕字应作上声,而此诗七遇韵,盖以 义则从上,以音则从去也。

■欧公咏雪,禁体物语,而用〔象笏〕字,苏用〔落屑〕字,得非亦〔银〕、〔玉 〕之类乎?苏诗又有〔聚散行作风花瞥〕之句,〔花〕字似亦当在禁例。

■《洞庭春色》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颇不雅,与〔诗寻医〕、〔酒 入务〕相类。此诗题内自谓〔醉后信笔,颇有遝拖风气〕,良然。

■《柏家渡》七古一首,阮亭所选。然此诗在苏集中,非其至者。盖此犹是浑唐诗 气象,而下四句,又似乎发泄不透,又不得以含蓄目之,亦不知其命意所在。查氏 《补注》依外集编南迁卷中。但以盛唐格调为诗,只可以范围李空同一辈耳,岂可 以范围东坡哉?

■坡公所云〔游罗浮道院栖禅精舍〕,栖禅寺与罗浮道院并在丰湖之上,见《江月 五首引》中。今编《罗浮志》者或以罗浮山中之道院实之,乃傅会之讹也。

■东坡在儋州诗有云:〔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虽是偶尔撇脱语,却正道著 春风沂水一段意思。盖春风沂水一段,与圣人老安少怀,究有虚实不同,不过境象 相似耳。用舍行藏,未可遽以许若人也。孰谓东坡仅诗人乎?

■苏公在惠州《真一酒》七律,是即赋其酒也。在儋州《真一酒歌》七古,则非赋 其酒也。查初白既以为取道家〔三一还丹〕之诀,借题作寓言矣,而又据本集《寄 徐得之真一酒法》,以为酿酒在惠州,此诗当亦在惠州作。或酿酒在惠,而作歌则 在儋,未可知也。此言殊属拘泥。本诗〔细茎〕云云,虽是借麦之字面,而其实与 惠州所酿之酒,全无交涉,观其序自明。

■《汲江煎茶》七律,自是清新俊逸之作。而杨诚斋赏之,则谓〔一篇之中,句句 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此等语,诚令人不解。如谓苏诗字句皆不落凡近, 则何篇不尔?如专于此篇八句刻求其奇处,则岂他篇皆凡近乎?且于数千篇中,独 以奇推此,实索之不得其说也。岂诚斋之于诗,竟未窥见深旨耶?此等议论,直似 门外人所为。

■〔前生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二句,苏诗凡两见。其后一处,用以赠术 士,则更妙矣。

■东坡《归自岭外再和许朝奉》诗〔邂逅陪车马〕四句,用扇对格。胡元任谓本杜 诗〔得罪台州去〕云云,是也。但此诗〔邂逅〕一联乃第四韵,下〔凄凉望乡国〕 一联乃第五韵,如此错综用之,则更变耳。

■东坡《自岭外归次韵江晦叔》诗,苕溪渔隐极赏其〔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所谓语意高妙,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者也。然予意则赏其结二语云:〔二江争 送客,木杪看桥横。〕以为言外有神也。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后车仍载胡琴女〕云云,施注引东坡在黄有《答 景繁帖》云:〔某尝携家一游,时有胡琴婢,就室中作《濩凉州》,凛然有冰车铁 马之声。婢去久矣,因公复起一念〕云云。此与篇中〔前年开卜〕云云相合。而《 中州集》载党承旨《吊石曼卿》诗,自注云:〔曼卿尝通守朐山,携妓饮山石间, 鸣琴为冰车铁马声。〕则以此事为曼卿,岂传讹耶?

■东坡与子由别诗,题中屡言〔初别〕。考嘉佑六年辛丑冬先生授大理评事,签书 凤翔判官时,子由留京侍老苏公,《十一月十九日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 诗》七言古一篇,此二公相别之始也。熙宁二年己酉服阕还朝,任开封推官,寻改 杭州通判,子由自陈送至颍州而别,有《颍州初别子由》五言古二首,其诗云:〔 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所谓〔三度别〕者,自郑州一别西门之后,治平三年 ,先生自凤翔还朝,子由出为大名推官。此事详《栾城集》,而先生集中无诗。熙 甯十年丁巳,先生以四月赴徐州任,是秋子由至徐,留月馀赴南都,有《初别子由 》五言古一首。其将赴南都也,与先生会宿逍遥堂,作两绝句,先生有和作二首, 时子由从张文定签书南京判官也。元丰三年庚申,先生赴黄州过陈,子由自南都来 别,有《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五言古一首,时正月十四日也。五月,子由将 赴筠州,复至黄州,留半月乃去,先生有《迎子由》诗七律一首,又五言古一首, 而相别时无诗。元丰七年甲子,先生授汝州团练副使,五月由九江至筠州与子由别 ,有《别子由三首兼别迟》,皆七言古诗;又有《初别子由至奉新作》五言古一首 。元丰八年乙丑,先生自登州以礼部员外郎召还朝。明年为元佑元年丙寅,先生除 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而是年子由亦自绩溪令召入为秘书省校书郎。至元 佑四年己巳,先生除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出守杭州,子由代为翰林学士。是年子 由使契丹,先生自杭作七律一首送之。其出守杭时,相别无诗。元佑六年辛未,先 生自杭召还朝,除翰林承旨,是时子由为尚书右丞。五月入院,以弟嫌请郡。八月 ,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时先生寓居子由东府,在右掖门之前数月而出知颍,乃 作五言古一篇留别子由,题曰《感旧诗》。其序中记嘉佑中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 怀远驿事,此事在《辛丑马上》一篇之前,而本集无诗可考也。元佑七年壬申,以 兵部尚书召还,迁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明年癸酉八月,以龙图 、端明两学士出知定州,九月十四日与子由别于东府,有《东府雨中别子由》五古 一首。合前出知颍时,则东府之别,凡二次矣。此首叙及〔对床夜雨〕事,先生与 子由诗凡屡用之。《感旧诗序》中所记:〔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 作诗以记其事。〕则指元丰六年癸亥初秋寄子由五古一首言之,非别诗也。绍圣四 年丁丑,先生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 日相别渡海,有《子由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和元韵赠别》诗五古一首。以 上考先生别子由诗次第,大略如此。中言〔初别〕者凡三,盖皆一时合并,不忍遽 以别言,而特加〔初〕字,以志惊目之笔也。迨其后,又变别而云〔感旧〕,则〔 初别〕之义益明矣。

■广东有羊桃,一曰洋桃。其树高五六丈,花红色,一蒂数子。七八月间熟,色如 蜡。一曰三敛,亦曰山敛,俗语讹〔菱〕为〔敛〕也。有五棱者名五棱,以糯米水 浇之则甜,名糯羊桃。粤人以为蔬,能辟岚瘴之毒。以白蜜渍之,持至北方,可已 疟。苏诗〔恣倾白蜜则五棱〕,谓此也。或乃指广南以田为棱,白蜜以言酒;或又 引《岭表录》泷州山中多紫石英,其大小皆五棱,皆谬说也。

■七古平韵到底者,单句末一字忌用平声,固已,然亦有文势自然,遂成音节者。 以苏诗论之,即如〔问今太守为谁欤?雪眉老人朝扣门〕,〔潮阳太守南迁归,山 耶雪耶远莫知〕,〔画山何必山中人,汝应奴隶蔡少霞〕之类,皆行乎其所不得不 然者也。若〔欲从稚川隐罗浮,故人日夜望我归〕,乃于一篇中有二句,要之非出 自然,则固不可耳。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阮亭不取入七言诗选,盖以为音节非正调也。然 此间呼吸消纳,自不得不略通其变,其于正调之理一也。 ○诗二十韵,单句以仄押句尾者凡十一句,单句第五字用仄者凡十七句,此则所以 与对句第五字相为吐翕,而可以不须皆用仄矣。苏诗似此者尚多,可以类推。《古 夫于亭问答》所载:〔张萧亭论单句住脚字,如以入为韵,则第三句或用平,第五 或用上,第七或用去,必错综用之,方有音节。〕其言虽是,然犹未尽其窍隙也。

■苏诗〔丹枫翻鸦伴水宿〕,施注引〔水禽曰宿〕。但此句〔宿〕字,自指人说。

■《宋诗钞》之选,意在别裁众说,独存真际,而实有过于偏枯处,转失古人之真 。如论苏诗,以使事富缛为嫌。夫苏之妙处,固不在多使事,而使事亦即其妙处。 奈何转欲汰之,而必如梅宛陵之枯淡、苏子美之松肤者,乃为真诗乎?且如开卷《 凤翔八观》诗,尚欲加以芟削,何也?馀所去取,亦多未当。苏为宋一代诗人冠冕 ,而所钞若此,则他更何论!

■文定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钞》亦不入。

■渔洋云:〔文定视文忠,邾、莒矣。〕然实亦自在流出,无一毫掩饰,虽局面略 小,然胜于子美多矣,抑且大于圣俞也。盖自杨、刘首倡接踵玉溪,台阁钜公先以 温丽为主,其时布衣韦带之士,何能孤鸣复古?而独宛陵志在深远,力涤浮滥,故 其功不可没,而其所积则未厚也。昔人所云:〔去浮靡之习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 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斯为确评定论耳。

■清江三孔,盖皆学内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学为此种,其弊必流于 真率一路也。言诗于宋,可不择诸!

■平仲《题老杜集》云:〔吏部徒能叹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篱!〕是亦以〔吏部〕 为韩对李翰林矣。何以误会欧诗而沿用之耶?

■吴钞云:〔元佑文人之盛,大都材致横阔,而气魄刚直,故能振靡复古。〕其伦 固是。然宋之元佑诸贤,正如唐之开元、天宝诸贤,自有精腴,非徒雄阔也。即东 坡妙处,亦不在于豪横。吴钞大意,总取浩浩落落之气,不践唐迹,与宋人大局未 尝不合,而其细密精深处,则正未之别择。即如论苏诗,首在去梅溪之饾饤,而并 欲汰苏之富缛。夫梅溪之饾饤,本不知苏,不必与之较也。而苏岂以富缛胜者?此 未免以目皮相。观吴孟举所作序,对针嘉、隆人一种吞剥唐人之习,立言颇为有见 。而及观其中间所选,则是目空一切、不顾涵养之一莽夫所为,于风雅之旨殊远。

■节孝先生徐积,东坡比之玉川子。然其《月食诗》,蹊迳浅露,非玉川之比也。 其中间杂言后忽四言,与所作《爱爱歌》后半忽夹四言《毛诗》成句,皆不调协。

■徐仲车《大河》一篇,一笔直写,至二百韵,殊无纪律。诗自有篇法节制,若此 则不如发书一通也。《李太白杂言》一首,亦空叫嚣,尚在任华之下。

■郑介公人品本不以诗重,阮亭谓其《古交行》、《呈子京》等篇,在乐天、东野 间,亦因人而重其言耳。《和王荆公何处难忘酒》一章,大言炎炎,遂令荆公无地 可容矣。

■云巢诗胜于西溪。云巢,西溪之弟也。其《和荆公土山韵》诗三首,虽乏警策, 亦自不弱。

■张舜民芸叟诗,颇有意议。《赐资治通鉴》一首甚佳,不独情文兼到,抑亦可备 故实也。

■王逢原《题定州阅古堂诗叙》:〔韩丞相作堂,而于堂之两壁,画历任守相将帅 。〕又谓〔请留中壁,搜国匠第一手写韩公像〕。此乃悬计之词。其后果有作韩公 像者,乃在魏公去定州之后。观宋子京诗可见。

■逢原诗学韩、孟,肌理亦粗,而吴钞乃谓其高远过于安石。大抵吴钞不避粗犷, 不分雅俗,不择浅深耳。

■文湖州诗,气韵不俗,比之苏、黄诸公,觉未能深造耳。

■秦淮海思致绵丽,而气体轻弱,非苏、黄可比。

■张文潜气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称著色,一著浓绚,则反带伧气,故知苏诗之体大 也。

■《侯鲭录》所载文潜《七夕歌》、《韩干马》之类,皆不见佳。《中兴颂》诗亦 不佳。

■厉樊榭疑《声画集》刘叔赣即贡父。今观所载题画诸作,气格亦不凡,当是贡父 诗也。初白注苏,于《韩干马》诗,竟未采入。

■郭功父《金山》、《凤凰台》诸作,皆体气豪壮。而阮亭以为诗格不高,其旨微 矣。

■黄裳冕仲诗,格虽不高,而颇有疏奇处。此自不能深造。然亦可见各人各种之不 同,岂必蹈常袭故哉?

■情景脱化,亦俱从字句锻炼中出,古人到后来,只更无锻炼之迹耳。而《宋诗钞 》则惟取其苍直之气,其于词场祖述之源流,概不之讲,后人何自而含英咀华?势 必日袭成调,陈陈相因耳。此乃所谓腐也。何足以服嘉、隆诸公哉?

■说部之书,至宋人而富,如姚令威、洪容斋、胡元任、葛常之、刘后村之属,不 可枚举。此即宋人注宋诗也。不此之取,而师心自用,庸有当乎?

■晁无咎《信州南岩》诗,起结纯用杜公《望岳诗》,可谓有形无神。

■无咎才气壮逸,远出文潜、少游之上,而亦不免有边幅单窘处。

■李端叔诗,殊不为工,东坡称其工尺牍耳。

■魏泰道辅《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 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狭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 吾尝作诗题编后云:‘端求古人遗,琢抉手不停。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此 论虽切,然未尽山谷之意。后之但求浑厚者固有之矣,若李空同之流,殆所谓‘鹏 鲸’者乎〕?

■俞紫芝秀老诗思清逸,当与林君复并称。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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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竹枝词跋》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 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 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盖每首后二句,叠一遍也。又云:〔或各 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则每句用叠也。按《苕溪渔隐丛 话》:〔唐初歌词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诗。《瑞鹧鸪 》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 》一名《古阳关》,盖《小秦王》与《阳关》音节相埒耳。〕 ○后三首托太白,大约此皆《竹枝》中极著意者矣。当与刘梦得之作抄写一编,而 以杨铁崖之属继之。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阮亭自谓其〔月映清淮何水部,云飞陇首柳吴兴〕胜于前句。至若山谷云:〔闭 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而后人有句云:〔挥豪对客曹能始,闭阁焚香 尹子求。〕此不谓之袭旧乎?

■阮亭所举宋贤绝句可继唐贤者几数十首,然何以不举山谷《广陵早春》之作云: 〔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

■山谷于五古,亦用巧织,如古律然,特其气骨高耳。

■谈理至宋人而精,说部至宋人而富,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 人所能囿也。而其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实乃南渡以 后,笔虚笔实,俱从此导引而出。善夫刘后村之言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 规规晚唐格调;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 寡;至六一、坡公,岿然为大家,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非 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讨古 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 按此论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贤三昧。不然而山谷自为江西派之祖,何得谓宋 人皆祖之?且宋诗之大家无过东坡,而转祧苏祖黄者,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 宋风会论之,舍元佑诸贤外,宋人盖莫能望其肩背,其何处而祖之乎?吕居仁作《 江西宗派图》,其时若陈后山、徐师川、韩子苍辈,未必皆以为铨定之公也。而山 谷之高之大,亦岂仅与厌原一刻争胜毫厘!盖继往开来,源远流长,所自任者,非 一时一地事矣。论者不察,而于《宋诗钞》品之曰〔宋诗宗祖,是殆必将全宋之诗 境与后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观其所钞,则又不然,专以平直豪放者为宋诗, 则山谷又何以为之宗祖?盖所钞全集与其品山谷之言,初无照应,非知言之选也。 〕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 外亦更无留与后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祇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 。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 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

■渔洋先生所讲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 可也。

■渔洋先生则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垞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 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垞之路为稳实耳。

■吴孟举之钞宋诗,若用其本领以钞邵尧夫、陈白沙、庄定山诸公之诗,或可成一 片段耳。

■山谷诗,譬如榕树自根生出千枝万干,又自枝干上倒生出根来。若敖器之之论, 只言其神味耳。

■〔不贪夜识金银气〕,〔手自与金银〕,是真事,故不碍。然阮亭尚以〔手自与 金银〕为病。至后山云〔莫辞行乐费金银〕,则不可矣。

■后山赠鲁直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坚 夜燎齐朝光。〕此其所以叙入紫微宗派之图也。任天社云:〔读后山诗,似参曹洞 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因为作注。而敖器之 亦谓〔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研,不求赏识〕。昔渔洋先生尝疑天社 之语未尽然,而谓〔后山终落钝根,视苏、黄远矣〕。按《诗林广记》云:〔后山 之诗,近于枯淡。〕愚观宋诗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当之,若后山则益无可回味 处,岂得以枯淡为辞耶?若黄诗之深之大,又岂后山所可比肩者!盖元佑诸贤,皆 才气横溢,而一时独有此一种,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

■后山极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华,然与吞剥者终属有间。即以中间有生用杜句者 ,亦不似元遗山之矫变,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齐,盖此等处尚有朴拙之气存焉。求之 杜诗,如〔吾宗老孙子〕一篇,是其巅顶已。

■后山所作《温公挽词三首》,真有杜意,而吴不钞。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初唐之高者,如陈射洪、张曲江,皆开启盛 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 唐、变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总归盛唐。而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 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后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 ,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 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 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佑一切用人行政,往 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 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后,如武林之遗事,汴土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 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老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 正变,亦从可互按马。今论者不察,而或以铺写实境者为唐诗,吟咏性灵、掉弄虚 机者为宋诗。所以吴孟举之《宋诗钞》,舍其知人论世、阐幽表微之处,略不加省 ,而惟是早起晚坐、风花雪月、怀人对景之作,陈陈相因。如是以为读宋贤之诗, 宋贤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师川诗亦清逸,在龟父、无逸之上。

■韩子苍诗,平匀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乐。《游赤壁》七律,直到 杜、苏分际。

■李商老彭之诗,后村谓其拘狭少变化,良然。

■晁具茨诗高逸,渔洋极赏之,然边幅究不能阔大。至《送一上人还滁》一诗,则 无咎不能为也。渔洋所心赏当在此,而吴钞乃独不取之,盖以为涉禅耳。

■刘后村谓具茨诗惟放翁可以继之,然具茨五言诗殊非陆务观所能仿佛。

■刑惇夫居实才气横逸,其《明妃引》乃十四岁作,而奄有元佑诸公之气势。东坡 、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时之李长吉也。

■小斜川诗自注:〔吴开府游隆中为诸葛孔明赋诗,有‘翻覆看俱好’之句,为世 称诵。〕此句可抵一篇孔明传论,而简质婉妙。苏诗《哭刁景纯》有〔反复看愈好 〕之句,又《留别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内亦有之。

■米诗亦入《宋诗钞》。其实米固有英灵气,而自别一路人,其精力不专聚于诗也 。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书画,所与往还,则薛道祖、刘巨济也。

■〔春光吴地减,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题艮岳句。刘后村跋云:〔比之邓 肃《花石纲诗》,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椪榈集》中《花石诗》,气格亦自远 大,不减少陵。

■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佑诸贤矩矱。证以《避暑录话》,平生出处潇然, 集中点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虚谷《瀛奎律髓》有〔党蔡尊舒、阴抑苏、黄〕之论, 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记李邯郸孙亨仲言:〔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 ,忌能名之压己也。〕明清辨其非实。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压欧阳;而邯郸此说, 以小人诬君子,其谬妄固不必言。然亦实因都官全集警策处差少,所以致来诬者之 口。若苏诗,则人虽欲为此诬言,其可得乎?

■渔洋先生举〔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谓愚山惊为苏州、文房之作,闻是圣 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谓梅诗若以一句两句高出众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叶惊 ,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南国易悲秋,西风起高树〕, 〔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之类,何尝非广德以前人语?但通篇气到力到者,不 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欧、苏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视梅诗,须知甫变昆体,其力 量已不可当,初不必求全责备也。

■《墨庄漫录》称:〔唐子西诗多新意,不沿袭前人语,当时有小东坡之目。同生 眉山,同贬惠州。然格力虽新,而肌理粗疏,逊于苏、黄远矣。〕吴钞乃谓〔后出 固胜〕,亦矫枉过正之言也。

■〔养生主〕、〔齐物论〕,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诗有〔满引小杯齐物论〕之 句,然新而带伧气矣。此数东坡〔诗寻医〕、〔酒入务〕更当何如?

■汪彦章藻已有《漫兴》绝句,此误故不始于杨廉夫也。

■汪浮溪诗,深厚丽密,非南渡诸人可及。

■《诗人玉屑》云:〔陆放翁诗本于茶山,茶山本于韩子苍,三家句律,大概相同 ,至放翁则如豪矣。〕然茶山诗较放翁浑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迳仄〕一种,历落苍茫,然亦自有天然斗笋处,非如七古专以 三平为正调也。曾文清几《游张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 昔所未见也,得毋执而不知变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谟殿应制百韵》诗,铺叙而已,未见作家之致;且有 音节不谐处。其《题老杜画像》一首云:〔声名乾坤破,生事岁月促。〕二句颇有 杜意。

■孙仲益五岁属对,为东坡所赏。其诗思笔亦自清峻,但多生剥前人字句,则亦不 能开拓无前也。

■孙仲益诗云:〔解啼孤月如鸡口,堪笑穷郊作许悲。〕此虽一时漫与之言,然亦 见孟诗之苦太过也。

■苕溪渔隐所举其尊人汝明舜陟,号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谓句法深得老杜 意味。然中间如〔舟疑天上坐〕,则亦孙仲益《鸿庆集》之类也。岂后人则不可, 而前人转可乎?但其气味究竟与何、李不同,所以后人不复议之。

■简斋《葆真宫避暑》诗,一时推为擅场,人皆传写。然〔清池不受暑〕,〔夜半 啸烟艇〕,起结亦本杜句也。中间固自脱然。简斋自言曰:〔诗至老杜极矣,苏、 黄复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 ,故游咏玩味之馀,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 。〕

■简斋以《墨梅》诗擢置馆阁,然唯〔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句有生 韵,馀亦不尽佳也。〔京洛缁尘〕尚有神致,〔陈玄〕则伧气矣。

■〔平生老赤脚,每见生怒嗔〕,〔张子霜后鹰,眉骨非凡曹〕,〔觉来迹便扫〕 ,〔韩公真躁人,顾用扰怀抱〕,〔干云进酒杯〕,〔片云无思极〕,〔我知丈人 真〕,〔清池不受暑〕,〔惜无陶谢手〕,〔日动春浮木〕。以上诸句,《简斋集 》中似此类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约仿佛后山之学杜,而气韵又不逮。盖同一 未得杜神,而后山尚有朴气,简斋则不免有伧气矣。若以此为杜嗣,则不若直举李 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张胆,上接指麾,何必瞒人哉!

■后村举简斋〔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此其《岳阳楼》句也。又〔 楼头客子杪秋后,日落君山元气中〕二语,亦不愧学杜。

■胡邦衡谪新州,王卢溪独作诗送行,卢溪以此得名。其诗亦多剥袭杜句,想尔时 诸贤所得如此,尚不及后来李、何辈之雄力耶?

■王荆公题惠崇画,屡用〔道人三昧力〕之语。初以为只摹写其画笔之精耳,及见 王卢溪题崇画诗自注云:〔往年见赵德之说惠崇尝自言:‘我画中年后有悟入处, 岂非慧力中所得之圆熟故耶?’今观此短轴,定非少年时笔也。〕此可取以证荆公 之诗,虽赞画之语,亦有所据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时老子兴不浅,旦日将军幸早临〕,〔何以报之青玉案,我姑酌彼 黄金罍〕,固是成语,然〔黄金〕尚露墨痕。若其《题颜鲁公画像》云:〔千五百 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视坎趋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则自出手眼, 实为奇特。

■曹松隐勋《乾道圣德颂》,自谓拟《元和》之作,然平平无佳处。

■知稼翁黄公度《悲秋》诗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题嵩台》诗云:〔 四山如画古端州,州在西江欲尽头。〕二语切肇庆,确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兴颂》一诗,亦非高作,而其论颇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简 〕,亦平允之论也。次山诗亦然。

■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椪榈《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 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阮亭先生所举四十首,盖 借作印证,欲学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诗亦平雅,其《游张公洞》五古长篇,虽不及香山,尚较皮、陆有实 际。竹垞云:〔尤延之、范致能为杨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斋居感兴二十首》,于陈伯玉采其菁华,剪其枝叶,更无论阮嗣宗矣。作 诗必从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证千条万派耳。

■袁机仲《通鉴纪事本末》,徽国文公读之,有诗云:〔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 阙还潸然。属辞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读此,足见机仲此书意识远矣。

■朱子《北山纪行十二章》,并注观之,可抵一篇《游庐山记》。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子《次陆子静韵》诗也。朱子诗自以 此种为正脉,曾从道中流露也。而吴钞转不之及。

■周益公自谓〔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谓〔不合学东坡〕,殆非知诗者矣。吴 钞亦谓〔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诗,未能免于伧俚,已入杨诚斋法门矣。惟 《高宗挽词》差佳,吴所不取。

■少室山房《诗薮》及方万里跋并云〔尤、杨、范、陆〕,或又称〔萧、杨、范、 陆〕,为南宋四大家。见渔洋《香祖笔记》。诚斋答尧章诗,又云〔尤萧范陆四诗 翁〕。竹垞独以此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传者寡;萧特仅见其数首。后之论者, 遂易之曰尤、杨、范、陆。

■白石学诗于千岩,同时有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于千岩,时称〔双白石〕云。千 岩学于曾几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视陆放翁,何啻天壤!〕盖平熟之中,不能免俗也。

■石湖于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远。其佳处,则白石所称〔温润〕二字尽 之。

■《巫山图》一篇,辨后世媟语之诬,而语不工。且云〔玉色頩颜元不嫁〕,此更 伧父面目矣。其后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风景语,于《竹枝》颇宜。

■范、陆皆趋熟,而范尤平迤,故间以零杂景事缀之,然究未为高格也。

■竹垞云:〔正者极于杜,奇者极于韩,此跻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过学唐人 而变之耳,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若杨廷秀、郑德源之流,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 为尚,斯为不善变矣。〕又曰:〔今之言诗者,每厌弃唐音,转入宋之流派,高者 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廷秀之体,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于乐,其变而 不成方者与!〕又曰:〔自明万历以来,公安袁无学兄弟,矫嘉靖七子之弊,意主 香山、眉山,降而杨、陆,其辞与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锺氏、谭氏,从而甚之。 〕阮亭亦有〔杨、范佻巧取媚〕之论。

■秦桧卖奸误国,当时目为金人奸细。而杨诚斋以栘中儗之,独不畏下笔之不伦耶 ?篇末用杜语,亦带伧父气。

■诚斋过楚州淮阴侯庙二诗,《桯史》谓壁间无继者。此篇属辞比事,可谓极工, 然亦不过祢到元人分际。

■诚斋《读罪己诏诗》极佳,此元从真际发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则失之矣。

■诚斋之诗,巧处即其俚处。

■《读唐人及半山诗》云:〔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此与严沧浪论 半山之语相合,岂沧浪用此耶!然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 人一关在何处也。

■写景事有笔酣时,此则杨、范、陆三家之所同也。

■诚斋之诗,上规白傅,正自大远;下视子畏,却可平衡。

■吴孟举之钞宋诗,于大苏则欲汰其富缛,于半山则病其议论,而以杨诚斋为太白 ,以陈后山、简斋为少陵,以林君复之属为韦、柳。后来颓波日甚,至如祝枝山、 唐伯虎之放肆,陈白沙、庄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锺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 言浸淫灌注,而莫可复返,所谓率天下而祸仁义者。吴独何心,乃习焉不察哉?

■诚斋之《竹枝》,较石湖更俚矣。

■诚斋《寄题儋耳东坡故居》诗云:〔古来贤圣皆如此,身后功名属阿谁?〕此套 用苏诗〔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也,可谓点金成铁。

■诚斋屡用辘轳进退格,实是可厌。至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 新拜南湖为上将,更牵白石作先锋。〕叫嚣伧俚之声,令人掩耳不欲闻。

■石湖、诚斋皆非高格,独以同时笔墨皆极酣恣,故遂得抗颜与放翁并称。而诚斋 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为之色,颐指气使,似乎无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实石 湖虽只平浅,尚有近雅之处,不过体不高、神不远耳。若诚斋以轻儇佻巧之音,作 剑拔弩张之态,阅至十首以外,辄令人厌不欲观,此真诗家之魔障,而吾钞钞之独 多。〔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孟子所谓〔放淫息邪〕,少陵所谓〔别裁伪体〕, 其指斯乎!

■吴竹洲《送钱虞仲兄弟》云:〔穷愁懒漫吾犹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 云〔借用〕。然〔车骑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见苏诗,不知何以注云〔借用 〕也。

■宋人七律,精微无过王半山,至于东坡,则更作得出耳。阮亭尝言东坡七律不可 学,此专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实非通论也。

■楼大防之诗,密于考证,盖其夙学如此。至于气格,则终自单窘,未能自树一帜 。

■后村称王义丰诗〔高处逼陵阳、茶山〕。今观其诗,清切有味,远出诚斋、石湖 之上,而世不甚称之。即以近体中《姑苏龙塘》云:〔浮玉北堂三万顷,扁舟西子 二千年。〕此岂南渡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断霞明处碧,水从白鸟去边流〕, 〔倚松茅屋斜开迳,近水人家半卖鱼〕,亦皆佳句。竹垞尝摘《剑南》七律语作比 体者,至三四十联。然亦不仅七律为然,放翁每遇摹写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笔势, 五古尤多。盖才力到正面最难出神彩耳,读此方知苏之大也。

■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竟是全用苏句 ,但有颠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无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来如何耳,又看通体如何。

■放翁《荆州歌》七古,俨然《竹枝》。

■放翁诗〔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二语,自道其得力处也。

■放翁五言古诗,平揖石湖,下启遗山。

■直用杜句,陆每有之,然与遗山之超脱不同。

■杨、范、陆极酣肆处,正是从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复为东都也。

■虽以陆公有杜之心事,有苏之才分,而驱使得来,亦不离平熟之迳。气运使然, 豪杰亦无如何耳!

■放翁诗善用〔痕〕字,如〔窗痕月过西〕、〔水面痕生验雨来〕之类,皆精炼所 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拟《吴趋》、《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 句法犹近。

■放翁以宝章阁待制修《实录》讫即致仕,优游镜湖、耶溪间,久领林泉之乐。笔 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于无言之表,固有在叶石林之上者,无论他人 之未忘世谛者也。

■自后山、简斋抗怀师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气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杨诚斋, 而平熟之迳,同辈一律,操牛耳者,则放翁也。平熟则气力易均,故万篇酣肆,迥 非后山、简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乎言 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 ,此岂后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

■止斋赞读嘉邸,于李、光间过宫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诗,可觇其志矣 。此极有关系诗,而吴不钞。

■陈止斋诗,吴钞称其〔得少陵一体〕。然气力单窘,尚在后山、简斋之下。

■王晦叔炎《双溪集》诗,力庸格窘。

■《梅涧诗话》称〔雪巢林宪景思诗,尤、杨二公皆许之。近世三衢郑景龙编《宋 百家诗续选》,摘出‘群花飞尽杨花飞,杨花飞尽无可飞’等句,谓其超出诗人准 绳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谓〔下劣诗魔〕者,不知选者何以称之也?

■陈唐卿造《官务命书》诸作,自白乐天《秦中吟》出,亦风人之旨,足以感人善 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诨处,然伧俚矣。打诨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词》三首,记永嘉土风,而以永橘起义,其第一首则专咏橘也。

■薛士龙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质,而效卢玉川纵横排突之体,岂复更有风雅?而吴 钞乃称之。

■西山真文忠公帅潭州日,《会长沙十二县宰》之作,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极为诚斋所赏。然白石诗风致,胜诚斋远 矣,诚斋顾以张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气味颇自不俗,当在姜尧章伯仲间。

■高菊涧翥诗,亦有风致,不减白石、方泉。当时书坊陈起刻《江湖小集》,自是 南渡诗人一段结构,正何必定求如东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陈起绝句,如《秋怀》、《夜过西湖》之类,皆工。

■四灵皆晚唐体,大率不出姚合、贾岛之绪馀,阮亭谓〔如袜材窘于方幅〕者也。 吴钞乃谓〔唐诗由此复行。〕徐玑之言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双句主巧拙, 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赵师秀亦云:〔 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语。然亦惜其知 专一而不知变化,故能事止于琢句也。师秀所谓〔饱吃梅花数斗,使胸次玲珑〕 者,全在工于炼句处耳。

■戴石屏《白苎歌》托寄清高,与乐府《白苎词》之旨不同。

■石屏有《论诗十绝》,其论宋诗曰:〔本朝诗出于经。〕此人所未识,而复古独 心知之。又谓〔胸中无千百卷书,如商贾乏赀,本不能致奇货。〕此皆务本之言。 而其诗纯任自然,则阮亭所谓〔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圣、宋之敖器之,皆精于评语,为谭艺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 与所评相称。若严沧浪五言数篇,稍与所谈微中,《闺怨》、《懊侬》诸小诗,亦 不减唐贤风味,但惜不多见耳。

■朱继芳《静佳乙稿》,俞桂《渔溪稿》,皆有秀韵。杜旃《癖斋集》长句,亦有 风格。

■戴昺,石屏之从孙也。其《答妄论宋唐诗体》云:〔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 辨宋唐。〕语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后村《齐人少翁招魂歌》诸篇,得长吉韵致。

■阮亭尝谓:〔后村诗专用宋事,毕竟欠雅。〕盖直作故事入联中,非如《读崇宁 长篇》、《题系年录》诸作,咏感时事之谓也。

■文信国《乱离六歌》,迫切悲哀,又甚于杜陵矣。

■黄希声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从来作者沿袭之误,甚与本事相合。按《汉 书》:〔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有惧,上书愿朝。竟甯元年,单于入朝,自言 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此与赞语中所述〔孝文 妻以汉女,增厚其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亲事一概而论也。

■吴惟信中孚小诗极有意味,不独吴下老儒为之下拜而已。

■何潜斋梦桂深于《易》,吴钞谓其诗淳朴,阮亭则与王义山同评为〔酸腐庸下〕 者也。

■梁隆吉尝以《登大茅峰》诗系狱,盖宋末诗人一志士也。此种当与《天地间集》 诸诗,同作知人论世之慨,不必尽以格律律之。

■牟献之题《渊明图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诸孙,已荷朝寄,犹知有赋《归去 来》者。于此时遣白衣担酒远饷,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诗仅两首,而王 弘所饷己酉九日,十有馀年略不见于诗。此翁志节耿亮,与秋俱高,固不暇于岁岁 皆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当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论固献之以自 寓耳,亦翻旧生新。《居易录》称其《九日诗序》〔发前人所未发〕,倘指此耶?

■皋羽诸乐府,慷慨飞动,《骚》之裔也。然喧巫觋气,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晞发近稿》一卷,诗五十首,皆近体,即阮亭所谓〔才尽〕者。后附《天 地间集》十馀首,即阮亭所谓〔此太寥寥,当是不完之书〕。

■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摹儗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而《谷音》中数十人,乃 慷慨顿挫,转有阮、陈、杜少陵之遗意。此则激昂悲壮之气节所勃发而成,非从细 腻函泳而出者也。

■天台山人黄星甫,尝于粤中诗社试《枕易》诗,推为第一。考官李侍郎应祈批: 〔诗题莫难于《枕易》,盖以其不涉风云雨露、江山花鸟,此其所以为难也。〕然 后四句,颇寓易代之感,此则文外寄托。

■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况其诗半在入元后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为 数卷以别于元人,其庶几可乎。

■林同《魏孝子》诗,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参军之望云,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诗,肌理颇粗。

■许彦周《诗话》云:〔觉范《题李愬画像》,当与黔安并驱。〕然其他篇,亦有 气格近山谷处。


卷五

编辑

■遗山撰录《中州集》云:〔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等,不可不 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溪次 之,礼部闲闲公又次之。〕遗山之论如此,而顾侠君乃以遗山入元诗,何耶?

■朱谏议之才《和东坡跋周昉欠伸美人》,用汉宫李夫人〔转面不顾〕事,颇精。 全篇合看,尚非高作耳。

■朱葭州自牧句云:〔寒天展碧供飞鸟,落日留红与断霞。〕颇工。

■党承旨《粉红双头牡丹》诗,不为高作。

■屏山李先生纯甫《赤壁风月笛图》一诗,即遗山《赤壁图》所本。

■照了居士王彧《和二宋落花诗》,颇伧劣。

■遗山举李长源佳句,如〔洛阳才子怀三策〕之类凡数联。阮亭则于中独举〔烟波 苍苍孟津戍,旌旗历历河阳城〕一联。愚谓长源《怀淮阴侯》诗〔渭水波涛喧陇阪 ,散关形势轧兴元〕,气格亦不减古人也。大约以幽、并慷慨之气出之,非尽追摹 格调而成。

■遗山金亡不仕,著《壬辰》之编,撰《中州》之诗,掩泪空山,殚心野史,此岂 可以元人目之?顾侠君选《元百家诗》,既欲自附于《中州集》,知人论世之大义 ,而开卷先错谬如此,此何说也!

■当日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如蔡松年、赵秉文之属,盖皆苏氏之支流馀裔。 遗山崛起党、赵之后,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馀波沾沾一得,是以开启百年后文 士之脉。则以有元一代之文,自先生倡导,未为不可,第以入元人,则不可耳。

■遗山以五言为雅正,盖其体气较放翁淳静。然其郁勃之气,终不可掩,所以急发 不及入细,仍是平放处多耳。但较放翁,则已多渟蓄矣。

■遗山五古,每叠一韵,以振其势,微与其七古相类。盖肌理稍疏,而秀色清扬, 却自露出本色耳。

■五言诗,自苏、黄而后,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后者,欲复以平正自然,上 追古人,其谁信之?虽以遗山秀笔,而执柯睨视,未之审也。甚矣取迳之难也!

■遗山七言歌行,真有牢笼百代之意。而却亦自有间笔、对笔,又搀和以平调之笔 ,又突兀以叠韵之笔,此固有陆务观所不能到者矣。

■遗山七古,词平则求之于气,格平则求之于调。

■合观金源一代之诗,刘无党之秀拔,李长源之俊爽,皆与遗山相近。而由遗山之 心推之,则所奉为一代文宗如欧阳六一者,赵闲闲也;所奉为一代诗宗如杜陵野老 者,辛敬之也。至于遗山所自处,则似乎在东坡,而东坡又若不足尽之。盖所谓干 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

■《梁园春五首》,可与《西园诗》相印证。

■遗山乐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有似昌谷者,而非昌谷也。

■〔切响浮声发巧深〕一篇,盖以缚于声律者,未必皆合天机也。然音节配对,如 双声叠韵之类,皆天地自然之理,亦未可以〔巧〕字概抹之。

■《论诗绝句》〔奇外无奇〕、〔金入洪炉〕二篇,即先生自任之旨也。此三十首 ,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矣,但未说出耳。

■《梁园春》、《续小娘歌》、《雪香亭杂咏》,皆关系金源史事与遗山心事。

■顾侠君所选元诗,凡三集,渔洋、竹垞并称述之。然渔洋所称,只初集之百家而 已,或后两集渔洋未及见耶?

■李庄靖诗,肌理亦粗。说者乃合韩、苏、黄、王以许之,殊为过当。

■尔时苏学盛于北,金人之尊苏,不独文也,所以士大夫无不沾丐一得。然大约于 气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蕴。

■遗山虽较之东坡,亦自不免肌理稍粗。然其秀骨天成,自是出群之姿。若无其秀 骨,而但于气概求之,则亦末矣。

■顾侠君谓元人用韵,颇有淆讹,而入声尤甚。或以北方土语,混入古音;或以闽 、越方言,谬称通用。如庚、青、蒸与真、文韵同押,再如鱼、虞与支、齐同押, 此岂非变而太过者,然其来已未及检审耳。然窃疑遗山《虞阪行》〔孙阳骐骥不并 世〕句亦是如此,虽上已有韵,而以文势论之,此句似叠一韵者耳。

■静修全学遗山。遗山风力极大,而所受则小。若静修之《桃源行》云:〔小国寡 民君所怜,赋役多惭负天子。〕则伤于小巧矣。

■宋人谚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静修《白雁行》即赋此事也。

■静修诗,纯是遗山架局,而不及遗山之雅正,似觉加意酣放,而转有伧气处。即 以调论,细按亦微有未合。以遗山之天骨开张,学之者自应别有化裁。如静修之诗 ,第以雄奇磊落之气赏之可耳,若以诗家上下源流之脉言之,殊未入于室也。

■方虚谷《秋晚》诗云:〔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又云:〔恭惟陈无己,此 事独兼之。〕看其意甚尊两陈。

■又云:〔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以此论诗,其 旨隘矣。然末二句,可作东坡《韩干马》七古长篇注脚。

■方虚谷论宋诗,如谓宋初诸公,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为白体, 杨、刘、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为昆体,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 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徒为晚唐体,皆是。独以苏子美与欧阳公称〔二难〕, 相为颉颃;又谓梅圣为唐体之出类者,此则未喻其旨。大约虚谷之意,以江西体裁 ,量后先诸家。于苏门中,独取张文潜,谓〔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

■西昆之靡弱,江西以粗劲反之,四灵以清苦洗之,而又太狭浅。此冯定远之言也 。

■虚谷自言七言决不为许浑体,妄希黄、陈、老杜,力不逮,则退为白乐天及张文 潜体。五言慕后山苦心久矣,亦多退为平易,盖其职志如此。

■戴帅初诗〔寒起松鸣屋,吟圆月上身〕,〔老树背风深拓地,野云依海细分天〕 ,〔乡山云淡龙移久,湖市春寒鹤下迟〕,皆佳句也。又如〔甃堑水温初荇菜,粉 墙风细欲梨花〕,〔六桥水暖初杨柳,三竺山深未杜鹃〕,此二联句法亦新。

■耶律文正诗,阮亭评为〔质率〕。《池北偶谈》摘其《从军西域》数诗,以为颇 有风味。今统观之,大约总不出乎〔质率〕。

■苏子卿上林雁足书事,乃诡言以动单于,非实有其事也。至元郝伯常使宋,被留 于真州,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 。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孤臣有帛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 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是时南北隔绝,不知中统之为至元也。中统 十五年,即至元十一年也。明年乙亥四月,奉使还。

■郝伯常《唐十臣像歌》,每人四句,平板实无义味。

■子昂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以此力矫时弊。此言虽近于 有意,然初学正不可不知。

■赵子昂《东阳八咏楼》诗,颇有风致。

■袁伯长才气,在赵子昂之上。

■伯长《上京杂咏》,叙次风土极工,不减唐人。

■马伯庸诗,亦极展才气。然较之袁伯长,觉边幅稍单窘矣。

■渔洋谓〔仲章境地未能深造,歌行间工发端,而窘于边幅。视同时虞伯生、范德 机,亦诸侯之附庸也〕。今观其诗才,又在马伯庸之下。子师泰有《玩斋集》,父 子相继,著述并传,亦盛事也。

■张中丞养浩《赠刘仲宪》一诗,七古至六十八韵,然殊平漫。

■许有孚《冷然台雪用东坡聚星堂韵》之作,并非禁体,诗亦不工。

■有宋南渡以后,程学行于南,苏学行于北,其一时才人俊笔,或未能深入古人腠 理,而一二老师宿儒之传,精义微言,专在讲学,又与文家之妙,非可同条而语。 至如南宋诸公之学,尤在精于考证,如郑渔仲、马贵与以逮王深宁,源远流长,百 年间亦须有所付受。入元之代,虽硕儒辈出,而菁华酝酿,合美为难。虞文靖公承 故相之世家,本草庐之理学,习朝廷之故事,择文章之雅言,盖自北宋欧、苏以后 ,老于文学者,定推此一人,不特与一时文士争长也。

■道园兼有六朝人酝藉,而全于含吵不露中出之,所以其境高不可及。尝有〔少陵 爱何逊,太白似阴铿〕之句,实亦自道。

■虞伯生七律清深,自王荆公以后,无其匹敌。

■虞伯生《竹枝歌》,不减刘梦得。

■伯生七古,高妙深浑,所不待言。至其五古,于含蓄中吐藻韵,乃王龙标、杜牧 之以后所未见也。

■至治、天历之间,馆阁诸公如虞伯生、袁伯长、王继学、马伯庸,每多唱和,如 《代祀西岳》、《上京杂咏》之类。

■田汝成《西湖志馀》所载〔顺帝即位时,马尾缝眼,由是两目丧明〕之事。顾氏 但据史〔甯宗殂时,曾召入议政,谢病归〕,以证其诬。然为此说者,第因文靖晚 年目疾而傅会耳。予前年得宋宣和画猫卷,有文靖题云:〔‘御笔制猫毛毨奇,画 师虽巧亦难齐。中原麟凤知多少,未得君王一品题。’至正五年夏仙井虞集。〕按 至正五年文靖已七十四矣,笔势尤苍逸,信乎前说之诬也。

■文靖有一笔可当人数十笔处,而又于风流酝藉得之,并不枯直。

■杨仲弘诗,骨力既孱,格调复平,设色赋韵,亦不能免俗,不解何以与虞齐名?

■仲弘格力,尚在袁伯长、马伯庸之下。乃铁崖《西湖竹枝序》云:〔我朝词人能 变宋季之陋者,称仲弘为首,而范、虞次之。〕此真不可解也。

■范文白诗颇有格调,亦不能深入。此事有格调,则可以支架矣,亦较杨仲弘稍雅 。

■仲弘觉有盛气,故有〔百战健儿〕之称。德机纯就格调,故有〔唐临晋帖〕之目 。然而德机之格调,亦自不能坚实,与仲弘之盛气等耳。

■揭曼硕《晓出顺承门有怀太虚》五言四句,全袭古诗,只改〔东门〕为〔南门〕 ,其馀不易一字。此真不可解也。

■虞伯生尝谓揭曼硕诗如〔三日新妇〕,己诗如〔汉庭老吏〕。揭闻之不悦,故《 忆昨》诗有〔学士诗成每自夸〕之句。虞得诗,谓门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因 答以诗云:〔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傍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 夸?〕并题其后云:〔今日新妇老矣。〕按揭曼硕诗,格调固自不乏,然亦不能深 入,虽间有秀色,而亦不为新艳,不知所谓〔三日新妇〕与〔美女簪花〕者,何以 肖也?总之,杨、范、揭三家,不应与虞齐名。其所以齐名者,或以袁伯常、马伯 庸辈,才笔太纵,转不若此三人之矜持格调者,谓可以绍古乎?然以格调论之,范 稍雅饬,揭稍有致,杨则平平,皆非可语于道园之〔学古〕也。

■黄文献为有元制作大手,其诗亦具风骨,而入之不深,放之不大。若比杨仲弘, 则固胜之远矣。此究是读书人诗也,只不能超然脱化耳。

■以诗笔论之,黄文献应在袁、马之次。

■柳道传《观赵使君所藏书画古器物》诗,太平直无节族变化。试以梅都官《三馆 书画》诗比之,则优劣见矣。

■柳道传诗有矩矱,亦未能含蓄变化,声调亦不能开拓,大抵黄晋卿伯仲间耳。

■欧阳原功诗,所传虽不甚多,而精神亦少,又在黄、柳之次。盖学有本原,词自 规矩,初非必专精于诗也。

■萨天锡《白翎雀》一首,学虞伯生作,可谓点金成铁。

■萨雁门《京城春暮》七律,太像小杜。雁门诗多如此者,然似此转非善学小杜, 不过大致似之耳。

■天锡《崔镇阻风》云:〔南人北人俱上冢,桃花杏花开满城。〕此是自然风致。

■天锡七律,故不深入,然其才情有馀,则亦有词到而气格俱到者矣。

■雁门自有才情,然句法有太似前人者,则以其中未尝深入故耳。

■雁门风流跌宕,可谓才人之笔。使生许浑、赵嘏间,与之联镳并驰,有过之无不 及也。

■王子宣《宫词》云:〔南风吹断采莲歌,夜雨新添太液波。水殿云廊三十六,不 知何处月明多?〕王龙标、杜樊川之流亚也。然昔人论此篇,却谓不及萨天锡之作 。天锡云:〔清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栏杆外银灯过,照见芙蓉中上 霜。〕此则才人之极笔矣。愚谓即此二诗,而元、明两代与唐人离合远近之故,已 自判然,不待拈诸大篇而后知也。

■萨天锡诗,宫词绝句第一,五律次之,七古、七律又次之,五古又次之。再加含 蓄深厚,杜牧之不是过也。

■顾秀野《元百家诗》,体裁洁净,胜于吴孟举《宋诗钞》远矣,犹嫌未尽审别雅 俗耳。如关系史事,及可备考证者,自不应概以文词工拙相绳。若其言怀叙景之作 ,自当就各家各体,从其所长,而去其所短。一人有一人之菁华,岂必一例编载, 陈陈相因哉?

■宋子虚七言乐府诸篇,冯海粟所极赏者。藻力虽极横逸,然不无矫强处,非萨雁 门天然清丽可比,似未可概以古锦囊中语目之。

■宋子虚《李翰林墓》诗:〔承恩金马诏,失意玉环词。〕虽太白复生,亦当激赏 。

■子虚《春别》云:〔杨柳昏黄晚西月,梨花明白夜东风。〕可谓清新未经人道。

■《西湖酒家壁画枯木》:〔拗怒风雷龙虎气,盘折造化乾坤力。〕〔造化乾坤〕 ,复见句中,可乎?

■宋子虚诗题中称唐玄宗为李三郎,此小说口角,乌可以入诗哉?元人文字,所以 渐流于曲子也。

■宋子虚《西湖》诗云:〔恋者销金锅子暖,龙沙忘了两宫寒。〕语虽直致,可当 宋诗史。

■宋子虚《啽呓集》咏古诸作,甚尘陋。《题龚翠岩中山出游图》七古亦劣。

■张蜕庵《范宽山水》一首中,忽插九言一句,似未尽协。元人如宋子虚之类,才 气非不豪纵,然其音节,未必皆天然合拍者也。

■张仲举不为孛罗帖木儿草诏,《自誓》一诗,足表千古矣。

■蜕庵《小游仙》词八首,胜于曹尧宾。

■蜕庵才调富有,兼以宕逸之气出之,阮亭先生称其有法度。阮亭所见,乃洪武三 年锡山郎成钞本,凡四卷,称书法妍妙,逼真佛遗教经。此本秀野当未见也。

■杨廉夫序《玩斋集》,论元一代之诗,有〔郝、元初变,未拔于宋;范、杨再变 ,未几于唐〕之语,此似以遗山入元诗。然第一时称述之词,从流溯源之论耳,未 可以为据也。

■当时之论,以虞、杨、范、揭齐名。或者又以子昂入之,称虞、杨、赵、范、揭 。杨廉夫序贡师泰《玩斋集》,又称〔延佑、泰定之际,虞、揭、马、宋,下顾大 历与元佑,上逾六朝而薄《风》、《雅》〕。金华戴叔能序陈学士基《夷白斋集》 云:〔我朝自天历以来,以文章擅名海内者,并称虞、揭、柳、黄。〕铁崖又序郯 九成曰:〔虞诗为宗,赵、范、杨、马、陈、揭副之。〕此言是矣,而不及袁伯长 。由此观之,可见诸公齐名,元无一定之称。杨、范、揭与马、宋等耳,皆非虞之 匹。赵子昂亦马伯庸伯仲。黄、柳虽皆著作手,而以诗论之,亦不敌虞。尔时论者 ,必援虞以重其名耳。

■贡玩斋《黄河行》七古,中间及结处,忽然叠下《骚》句,又插以四言,似于音 节太硬。昔阮亭尝以杂言长句,为英雄欺人,然亦看上下音节何如耳。

■玩斋《题韩烟移居图》诗,清匀有节。元人七古,多浓铺金粉,似此者正不可多 得。

■玩斋《学圃吟》七古长篇中〔水菘山芥菠菱〕云云,一连排蔬果名目,至十句之 多,亦前人所未有也。

■玩斋力清劲而韵深秀,又非横逞才气者可比。

■玩斋《题苏子瞻像》诗甚奇。其《题渊明小像》云:〔呼童检点门前柳,莫放飞 花过石头。〕则细意之作也。一作袁敬所诗,恐误。盖敬所尝书此诗耳。

■玩斋《西湖竹枝》亦工。

■张蜕庵:贡玩斋皆元末大家。玩斋元亡隐吴淞江上,其才致清逸,殆不让雁门。

■前辈有一篇名作,后人多效之。如虞道园《白翎雀》,乃易之《京城燕》诗效之 ,萨天锡又效之。

■易之《金台集》,风格翘秀,多有关风化之言,不苟为炳炳烺烺者也。

■蜕庵、玩斋、易之诸什,皆具有风骨,非漫为彩色者。置诸马伯庸、揭曼硕诸公 间,正自未肯多让。

■鹿皮子陈樵《寒食词》:〔绵上火攻山鬼哭,霜华夜入桃花粥。重湖烟柳高插天 ,犹是咸淳赐火烟。〕语浓意警。阮亭谓其有〔《麦秀》、《黍离》之痛。〕

■陈居采计,学温、李而有清奇之气。

■谢宗可咏物诗凡百篇,题既皆出雕镌,诗亦刻意纤琐,大率有形无神,所谓丽而 无骨者也。然亦不能十分绮丽,以其都是平铺耳。

■吴渊颖《泰山高》,仿欧公《庐山高》也,奇气似欲驾出其上。韩文公云:〔横 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此评孟东野,却不甚肖;若以评吴渊颖,却肖也。渊颍 诗奇情异彩,都从生硬斫出,又以自己胸中熔经铸史之气,而驱使一时才俊之字句 ,卓然豪宕,凌厉无前。视黄、柳诸公,不啻倍蓰过之。但细按之,未免出于有意 耳。

■吴正传才藻凡弱,不能与黄、柳相抗,又勿论立夫也。

■欧阳原功叙周衡之《此山集》云:〔宋、金之季诗人,宋之习近骫骳,金之习尚 号呼。南北混一之初,犹或守其故习,今则皆自刮劘而不为矣。世道其日趋于盛矣 乎!〕此论特借《此山集》发之耳。

■李长吉词调藻韵,故自艳发。然至元人,不拘何题,不拘何人,千篇一律,千手 一律,真是可厌。其一二体气稍弱者,亦复效之,实无谓也。

■朱德润《德政碑》、《无禄员》诸诗,亦香山《秦中吟》之遗意,而语益切,至 使闻者足以戒。此皆有用之文也。

■长沙陈志同歌行,如《赵子昂画马歌》、《朔方歌》、《万里行》诸篇,崎磊 落,在元人诸名家中,卓然有风骨,不徒以金粉竞丽者。昔渔洋先生从人借宋、元 人诗集数十种,独手钞《所安遗槁》一卷,良是具眼。又先生《居易录》云:〔陈 泰志同歌行,驰骋笔力,有太白之风。在元人诸名家中,当居道园之下,诸公之上 。而名不甚著,岂名位卑耶?〕今观其诗,如《万里行》之类,实有似太白处。然 合一卷通看之,似尚未可遽跻诸道园之次。合看其一二近体,即知之矣。若较杨仲 弘辈,则固胜之耳。于顾秀野乃以〔清婉〕评之,则殊属违戾,此直似不知诗者之 言。

■杜清碧,即撰宋末遗民诗《谷音》者。渔洋先生评其自作殊庸肤,无足采者清碧 尝自谓得杨仲弘诗法。

■余忠宣五言,卓有风骨,非同时诸家所可及。此与陈龙泉泰七言,并当拔萃者也 。

■欧公《庐山高》用江韵尚可,若胡傲轩《海棠给四江韵》一篇,则几于有韵无诗 矣。

■周伯温《天马行》,咏至正二年壬午七月西域拂郎国献马,诗语颇得应制之体。 陆河南仁亦有歌,极为杨铁崖所称。然平板无生气,较伯温作,逊之远矣。

■张思廉《咏史》诸乐府,皆不如《代魏徵田舍翁词》一篇。

■张思廉惊才绝艳,然纯是雄冠剑佩气象。殆天所以位置斯人,故不为舂容和鸣耳 。

■铁崖《湖龙姑曲》全与张思廉作相同,中只换数位。岂改而存之,未暇芟去耶?

■《禽言》,亦乐府、《竹枝》之一类也。然廉夫《禽言》,亦自不能出奇。盖《 禽言》达意,元不能出奇,即都官《泥滑滑》一首,亦只神韵佳耳。

■廉夫自负五言小乐府在七言绝句之上。然七言《竹枝》诸篇,当与小乐府俱为绝 唱,刘梦得以后,罕有伦比,而《竹枝》尤妙。至于七言长篇,则张思廉亦有之, 仍是从李长吉打出耳。

■杨廉夫诗:〔夜半酒酣呼阿吉。〕〔吉〕字注〔平声〕。此与《日下旧闻》所载 《卖驴券》中语同。小朱何以独讥之?

■《漫兴七首》序云:〔学杜者必先得其情性语言而后可,即其情性语言,必自《 漫兴》始。〕朱竹垞尝讥其不知〔兴〕字本为〔与〕字之讹。然姑无论此,即以学 杜而论,亦岂可先自此等绝句入手?此廉夫自文其吊诡之习,而援儒之墨之论也。 ○若以此为学杜入径,则必专以《江畔寻花》、《风雨看舟前落花》等诗为职志。 此种在杜公原自有大处,而专目此为杜公之情性语言所在,则谬矣。所谓情性,犹 言脾气,非性情之谓也。杜诗原有此二字。

■《竹枝》本近鄙俚。杜公虽无《竹枝》,而《夔州歌》之类,即开其端。然其吞 吐之大,则非但语《竹枝》者所敢望也。刘梦得风力远不能跻杜、韩,而惟《竹枝 》最工,可见其另属一调矣。虞伯生竟以清遒得之,杨廉夫乃以浮艳得之,非可以 一概与杜论也。

■编录《竹枝》,竟须以刘、虞、杨三家为主。

■杨之妙处,自不可掩。而其他诗之靡,亦不可掩。

■《小游仙》,以廉夫之艳彩为之,自有奇情,迥非唐人之滥可比。

■铁崖《毗陵行》,结处以两句叠作收场,此从来所未有也。

■玉山主人云:〔所谓嬉春体,即老杜以‘江上谁家桃李枝,春寒细雨出疏篱’为 新体也。先生谓诗人多为宋体所梏,故作此体变之云。廉夫嬉春体七律,一云《赋 俏唐体遗钱塘诗人学杜》者,此犹之《漫兴七首》意也。杜公七律中似此者自言‘ 效吴体’、‘戏为俳偕体’,在杜律中拗平仄者已是变体,此则杜公之变而又变者 。廉夫乃持此以告当世之学杜者,岂非‘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哉?此种在杜公 已属俳偕,而在廉夫集内,则尚算拘谨者矣,固无怪其自负为去杜不远耳。〕玉山 与铁崖情迹最密,此言必亲受之。但不知所谓以此体变〔宋体〕之〔所梏〕者,是 何机括?母音靡弱,正是太趋长吉一派,而中少骨力耳。南宋之弱,又与元之靡弱 不同,乌可以宋体为词哉?

■杨廉夫自命学杜,正如老旦扮外,上场道白,时露情态。廉夫于元末时事,洞在 胸中,而沉酣声伎,此达人之识,不待吟《老客妇》也。观其在张士诚席上一绝, 足见一斑矣。此诗在廉夫集中,却属去杜不远,正不必其摹杜之词也。

■张光弼《白翎雀歌》,竹垞取入《明诗综》,亦是清直之作,非可与道园诗同论 。但举以证题,作本事诗可耳。

■张光弼酒间为瞿宗吉诵其《歌风台》诗,以界尺击案,渊渊作金石声。然此诗只 起二句豪迈称题,以下亦不能酣恣也。

■张光弼之诗,竹垞谓其派出西昆,未免过于浓缛。然其笔势,却自平直。

■诗固不妨浅澹,然云林则不能免俗。

■元人之绮丽,恨其但以浅直出之耳,此所以气格不逮前人也。

■周石初霆震序张梅间集曰:〔近时谈者,糠秕前闻,或冠以虞邵庵之序,而名《 唐音》,有所谓‘始音’、‘正音’、‘遗响’者,孟郊、贾岛、姚合、李贺悉在 所黜。或托范德机之名,选《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于夫子删诗之数。 承讹踵谬,转相迷惑,而不自知。〕盖石初持论耿介,不苟随时者也。

■石初多乱离纪事之作,有关史事。

■王梧溪《夜何长》三叠,盖寓乱极思治之意,不减甯戚《扣角歌》。

■王梧溪《白翎雀引》亦主石德闾,而其词该括有元一代兴亡之事,其旨则《书无 题后》诗云:〔莫识《白翎》终曲语,蛟龙云雨发无时。〕可以相证也。

■王原吉才力富健,而抑扬顿挫,不尽如元人概涂金粉,至此而元人之境与宋人之 境归于一矣。

■华彦清幼武诗,竹垞评其浅易。其《义兵行》一篇,虽从《兵车行》脱出,而质 直洁净,尚不同吞袭调子。

■丁鹤年《题凤浦方氏梧竹轩》七律,时作者俱为敛衽。然末句〔共负奇才〕,似 乎再一含蓄更妙。

■鹤年啮血葬母,忠孝性成。其《感梦》、《迁葬》诸什,悲痛沈郁;《异乡清明 》一律,直到杜公。

■顾仲瑛《次铁崖天宝宫词韵》云:〔韩虢并骑官厩马,醉搀丞相踏堤沙。〕可谓 翻新。

■仲瑛小诗,极擅风致,《竹枝》固颉颃铁崖,题画亦足配云林。

■昆山亭馆三十六处,铁崖《吴咏》所谓〔三十六桥明月夜,姑苏城里有琼花〕也 。按仲瑛有二妓,曰小璚花、南枝秀。其《花游曲》所谓〔璚花起作回风杯〕,盖 亦指此。

■顾仲瑛《玉山璞槁》,虽皆一时飞觞按拍,豪兴吐属,然自具清奇之气。其一段 遐情逸韵,飘飘欲仙,乃有杨铁崖所不能到者。

■张伯雨《竹枝词》〔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渔洋所极推赏也。其 《西湖竹枝》云:〔光尧内禅罢言兵,几番御舟湖上行。东家邻舍宋大嫂,就船犹 得进鱼羹。〕可备故实。 ○渔洋极赏贞居绝句,谓有坡、谷遗风。

■叶静斋《草木子》云:〔赵仲穆,子昂之子,宋秀王后裔,能作兰木竹石。道士 张伯雨题其墨兰云:‘近日国香零落尽,王孙芳草遍天涯。’仲穆见而愧之,遂不 复作。〕然〔王孙〕之怨,以讽子昂可耳;又以讽仲穆,则太纷纷矣。

■张伯雨方外畸人,其《游仙词》特为奇丽。金相蔡松年跋东坡墨迹所云:〔醉笑 调歌,灵音相答,皆九霞空洞中语。后复有神游八表者,传诵而来,洗空万古俗气 〕数语,仿佛遇之。

■仇山村《读陈去非集》云:〔莫道《墨梅》曾遇主,黄花一绝更堪悲。〕其首句 云:〔简斋吟册是吾师,句法能参杜拾遗。〕山村之言曰:〔近世集唐诗者,以不 用事为第一格。少陵无一字无来处,众人固不识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读书 之过耳。〕盖其志杜如此。其诗则《兴观诗集》,止七言近体三十八首,因卷首有 王修撰希范大书〔兴观〕二字,遂以名之。后有石岩民瞻跋,称其〔手书笔笔无倦 意,他日贵游子弟捐一石刻之,使吾辈皆得墨本,以刮目散怀,亦一奇事。〕此本 即渔洋所谓〔格调靡靡,远在赵子昂下〕者也。《阎氏园池》、《春日田园杂兴》 、《游石室洞》三首,渔洋称其〔差可观,亦皆浅浅耳。〕又渔洋所称《挽陆右丞 》〔甘抱白日没,不知沧海深〕二句,实警策语也。

■仇、白宋末齐名,皆有小致耳,论者乃等诸元初之欧、虞,过矣。

■龚子敬●《咏史》有〔文若纵存犹九锡,孔明虽死亦三分〕之句,为时传诵。 其咏《岳王孙县尉复栖霞墓田》七律,甚有风格。

■杨文宪奂《录汴梁宫人语十九首》,即宫词之遗意,而裁作五言,为小变矣。文 宪又尝作《汴故宫记》。

■七言歌行,以极长之句,杂以《骚》体,中插三言、四言,皆所不难,独中间插 入七言整句一联,则颇离合拍,虽以欧公庐山高,尚未免以气胜压人也。求于此等 处拍出正调之七言,而从容中节,毫无强拗,盖洵所罕见。所以渔洋极不劝人为此 。

■陈刚中孚《安南即事》五律长篇,可当《安南志略》。

■邓善之际元之盛,一时如范德机、高彦敬、赵子昂、鲜于伯机辈,皆相与往来, 其诗亦名重一时。而今观之,殊多肤率。

■善之集中题画诗极多,想一时所接,皆胜流鉴藏家也,而其诗皆不足观。

■高房山小诗,有胜于云林处。

■卢彦威亘《读王维夷门歌》,虽意在怀古,而语颇直率。序云:〔用其意其歌续 其后。〕不知所谓用其意者,用其何意也?

■任松乡士林《题翰墨十八辈封爵图》,用事颇巧。

■于紫岩以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未能达意,因作《后歌》以广之,此所谓画 蛇添足。

■〔山围花柳春风地,水浸楼台夜月天〕,此紫岩所足《西湖》句也,虽平正而尚 雅。然西湖诗以〔楼台〕对〔花柳〕,不嫌稍熟乎?

■傅汝砺诗有格调,其用小谢体诗,神貌俱似。《剑门图》一首,直用杜韵,却无 出路。

■虞公极赏傅若金《古松图歌》,由是名动京师。然末句仍回到首句之意,未免味 薄。虽多一韵,以唱叹出之,然此句似不必叠韵也。

■《浑沌石行》,赋武侯八阵碛中小石也。其诗仿少陵《古柏行》,此固不为化境 ,然与李景文一辈不同。至于《题刘伯希古木》、《双剑图歌》之类,则真得杜意 ,宜乎渔洋谓其〔歌行得子美一鳞片甲〕也。

■《送邓朝阳归赴分宁州杉市巡检》诗末句云:〔我有家君欲寄将。〕此上三、下 四句法,自韩公以后,人罕为之。然与砺笔虽清劲,而与韩派法自殊,似未协合。

■傅与砺歌行之学杜,自后山、简斋不及也。然尚恨未能出脱变化,此亦连幅之隘 ,难以相强者也。

■宋诚夫本大都人,至治元年廷试第一人。其殿试诗云:〔扶摇九万风斯下,礼乐 三千日未斜。〕此真状元语也。

■诚夫《大都杂诗》,亦学樊川,可与萨雁门雁行。

■欧阳元功谓〔宋显夫诗,务去陈言,虽《大堤》之谣,《出塞》之曲,时或驰骋 乎江文通、刘越石之间,而燕人凌云不羁之气,慷慨赴节之音,一转而为清新秀伟 之作,齐、鲁老生不能及也。〕此可参证吾北平人诗脉。

■宋显夫才力在诚夫之下。

■王继学《题兰亭定武本》五古,以周成顾命垂戈为比,其意竟以《定武》为昭陵 玉匣之本上石者矣。诗不佳。

■继学《行路难》二首,调谐词达。

■继学《竹枝》本滦阳所作,山川风景,虽与南国异,而《竹枝》之声,则无不同 。铁崖《西湖竹枝词序》云尔。

■元时如傅与砺之似杜,李溉之之似李,皆有格调而无变化,未免出于有意耳。

■铁崖谓〔善作《琴操》,然后能作古乐府。和余操者李季和为最,其次夏大志也 〕。今观李季和《和铁崖箕山操》,诚为近古。金仁山作有〔广〕字,自不同。

■五峰五古,喜言仙家事。

■五峰《铁笛歌》:〔具区下浸三万六千顷之白银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瑶岑 。〕下一句调不合,须添一字。

■李季和诗非一调,大约本之《诗》、《骚》,亦有似佛偈者、道箓者,时出协韵 ,以为近古,颇似英雄欺人。

■元人专于风调擅场,而句每相犯,如〔银河倒挂青芙蓉〕等类之句,殆几于人人 集中有之。其所谓枕藉膏腴者,不出太白,则出长吉,此唱彼和,摇鞞拊铎,至于 千篇一律,曾神气之不辨,径路之不分,其亦可厌也已。

■黄子久尝终日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 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吒,不顾也。作诗亦须如此用功,乃有得耳。

■黄清老《送海东之》杂言古诗,竟是邪魔外道。

■刘诜《桂隐集》,用韵亦多随手牵就,盖元人不甚精研韵学也。

■丁仲容复《题画马》一篇,周旋〔韩干画肉〕,从〔服辕病瘦〕说来,虽是寄托 ,而无意味。

■侍郎伯颜子中《七哀诗》七首,临终之先一夕作。仿小陵《七歌》调,而沉痛郁 结,令人不忍卒读。

■元时诸画家诗,如云林、大痴、仲圭集中,多属题画之作。云林最有清韵,而尚 不能剔去金粉。至王元章,则纯是十指清气霏拂而成,如冷泉漱石,自成湍激,亦 复不能中律。

■竹垞先生本自元人打入,其《梦游天台歌》起句:〔吾闻天台山高一万千八丈, 石梁远挂藤萝上。〕元郭羲仲《天台行》云:〔吾闻天台山一万八千丈。〕固在前 矣。太白先有〔天台四万八千丈〕之句,但非起句耳。李壁《王荆公诗注》谓太白 〔四万〕字误。又贡南湖《送人归天台》云:〔天台山高四万八千丈〕。大约自元 遗山而降,才气化为风调,逮乎杨廉夫、顾仲瑛之属,一唱百和,残膏剩馥,一撇 一拂,几于人人集中有之。即后来西冷、云间诸派风调所沿,其源何尝不出自唐贤 ,讵可以相承相似而废之耶!但撑架视乎笔力,而变化能事,存乎其人,则不能以 相强也。

■郭羲仲《欸乃歌》词,颇有风调。其序亦援杜之《夔州歌》、刘梦得之《竹枝》 ,盖《竹枝》、《欸乃》,音节相同也。

■铁崖曰:〔人呼老郭为‘五十六’,以其长于七言八句也。〕然其拟杜《秋兴八 首》,肌理颇粗。盖感事述怀,作此八诗,自无不可,而不当以拟杜《秋兴》为名 耳。 ○看其第一首起句,犹似沿老铁所论杜诗情性之说,未为知杜者也。

■元末诗人于七古声调杂遝中,忽用〔不有祝𬶍之佞,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世矣 。〕又云:〔甚矣吾衰也久矣〕云云。太近随手漫与,且经语尤不宜妄尔阑入。

■徐舫《白雁》诗,亦在袁海叟、时大本之间。末句有寄托,而五六为佳。

■戴叔有《题何监丞画山水歌》一篇,凡九句,似杜,亦太无变化矣。

■《秋兴五首》,亦郭羲仲《秋兴八首》之类,而才力更不逮矣。其第四首中联腰 字,四句一样,亦是一病。

■昔竹垞尝讥杨廉夫误以〔漫与〕为〔漫兴〕,若杜之《咏怀古迹五首》,则是合 五首皆是咏古迹、怀古迹,而撮四字为题也。戴叔伦《越游●》中,乃有〔咏怀古 迹〕之题,则未然。

■舒道原《●耕堂诗》,评者谓极似昌黎,殆是以目皮相。

■刘仲修与刘子高、宋景濂为友,其诗如《余仲杨山水古木幽篁图》之类,妙逼古 人,非元人侈为富丽者可到也。竹垞编之明初,与青田、青丘诸公相映发,庶其合 诸?

■七古仄韵,一韵到底,苦难撑架得住。每于出句煞尾一字,以上去入三声配转, 与平声相间用之,到撑不住时,必以仄字硬撑也。

■白云子房希白《读杜诗》,颇涉直致一流,宜其诗似邵尧夫也。

■曹兑斋《读唐诗鼓吹》云:〔不经诗老遗山手,谁解披沙拣得金。〕兑斋从遗山 游,而其言如此,则《鼓吹》之选,信是遗山用意处耶?

■元初中州文献,推诗专家,必以刘静修与卢疏斋挚为首。虞文靖为李仲渊源道作 诗序,亦言:〔五言之道,近世几绝,数十年来,人称涿郡卢公。〕故仲渊自序, 亦属意卢公也。然疏斋五古,虽近质雅,而不能深造古人。

■李雪庵溥尝题息斋李衎墨竹云:〔息斋画竹,虽云规模与可,盖其胸中自有悟处 ,故能振迅天真,落笔臻妙。简斋赋《墨梅》有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 九方皋’。余于此公墨竹亦云。〕右一段不独论画,可以参作诗之法也。

■南山先生汪珍《湖阴曲》,是效颍滨作法而袭其面貌也。〔一虎六龙〕语殊拙。

■元人多尚风调,宫词一体,推雁门为最。若柯敬仲之作,亦尔时雅正者矣。

■《宫词》多纪元时故事,盖皆其亲承典礼恩泽,不比王仲初闲说内边事,所以当 时推为得体也。

■《宫词》内,如世祖建大内,命移沙漠莎草于丹墀,示子孙毋忘草地,及陈祖宗 大札撒以为训,诸条皆关史事,可诵可传。至其后十首内,亦有说宫女事,盖亦沿 宫词之体,偶及之耳。至其和人宫词,又当别论。

■柯敬仲《干马图》一首,写肥入妙,较东坡更深进一层。故非工画者,不能得意 至此也。

■柯敬仲诗本不深,而绵邈处,时有酝酿,殆从画家清境托来,非可以书生章句求 也。较之王元章,则有极浅处;较之倪元镇,则有极深处。想尔时入侍奎章,与虞 伯生接近,笔札自当别有所得耳。元时书画家之诗,以此人为第一。

■顾侠君所举陈雷佳句,如〔烟村白屋留孤树,野水危桥蹋卧槎〕,上句乃一半用 杜,与下句相对,是何句法?徒形其支吾耳?顾岂未之知耶?

■潘子素诗以才调胜,喜为今乐府,而绝句多佳,如《题宋高宗二刘妃图》,尤妙 。

■郑杲斋东《题徽庙马麟梅》一首,《题江贯道平远图》诸绝句,皆佳。元人自柯 敬仲、王元章、倪元镇、黄子久、吴仲圭每用小诗自题其画,极多佳制。此外诸家 题画绝句之佳者,指不胜屈。盖元人题画,长篇虽多,未免限于李长吉之词句,罕 能变转。而绝句境地差小,则清思妙语,层见叠出,易于发露本领。如就元人题画 小诗,选其尤者,汇钞一编,以继唐人之后,发扬风人六义之旨,庶有冀乎?

■郑曲全,杲斋弟也,其子思先合写为《联璧集》。曲全《题复古秋山对月图》七 绝一首,二十八字内,乃用〔●〕字二,〔●〕字二,〔●〕字二,〔● 〕字二,〔森〕字二,〔●〕字二,〔●〕字二,〔●〕字二,亦太好奇。

■周履道与高季迪、徐幼文结社,其诗清迥有逸气,非一时徒事长吉调者可比。

■许北郭恕,俊拔激昂处,较之王原吉才力差逊。

■云丘道人张简,玉山以〔陶、韦〕称之,铁崖以〔韦、柳〕称之。铁崖最赏其《 鬻石篇》,以为〔飘飘有凌云之气〕。然云丘之诗在七客寮、白云海间,不过才气 稍缩减耳,非遂能为陶、韦、柳也。

■元季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介之,分守吴中,自号醉樵。求诸作已,设宴酬款 ,以诗工拙是坐。仲简之歌最协意,居首席,酬黄金十两;次高青丘,白金三斤; 次张羽为仪,止一镒,盖诗有讽,略不满快也。张羽《静居集》述其事云尔。然云 丘此歌,不过就醉樵词头打合主人耳,是应酬习气,无甚可取。

■陆河南仁《骚》体诗,句调不尽协于音节。

■陆河南《夫子去鲁图》一篇,可谓用意烹炼,末句〔周旋天下〕,尤其用意炼笔 处也。然〔津则有舟〕四句,尚是帮衬。帮衬固不碍,而人之材力厚薄见焉矣。如 昌黎《龟山》、《猗兰》诸操,是何等魄力!

■玉山诸客,一时多为铁崖和《花游之曲》,然独玉山一篇为佳。盖诸公和作与铁 崖原唱,纵极妍丽,皆不免伧俗气耳。


卷六(渔洋评杜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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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辑渔洋《杜诗话》一卷,不尽评骘语也。而外间所传渔洋评本,又多杂以伪作 。今就海盐张氏刻本摘记。《赠李白》:〔此诗语意,原不甚楚楚。〕

■方纲窃按:此评固谬,不待辨说矣。然愚所见评杜本,则此条是王西樵之笔,张 刻误为渔洋也。渔洋幼学诗于西樵,或有传录踵讹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张刻记出 。其西樵评本,直抹杜诗处极多,不能悉举正矣。学者勿惑焉。《陪李北海宴历下 亭》:〔此首颇近《选》。〕

■按此评亦非渔洋之笔。《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以上二首并暂如临 邑诗,与公他诗不类,当是有意仿北海耳。〕

■按此亦西樵评。《冬日有怀李白》:〔‘更寻嘉树传’二语,毕竟难通。〕

■按此亦西樵评也。愚所见渔洋评本,则独圈此联,信知伪本之不足信矣。 ○以此二句为难通,是乃真未通人之语。岂有渔洋作此评者乎?自此以下,皆依愚 所旧钞次序,不依张刻。《送孔巢父归江东》:〔结句有深意。〕

■按此西樵评。《饮中八仙歌》:〔无首无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

■按此亦西樵评也。又有〔无意味,于鳞误选〕云云。又抹〔左相〕句,皆谬之甚 者。而张氏刻本录之,贻误匪细。《高都护骢马行》:〔此子美少壮时作,无一句 不精悍。〕

■按此条是渔洋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西樵云:此作不为完美之篇,五句 ‘方知’二字与‘旷士’二句不相协,末八句四截不相续,中间一段,则诚奇语耳 。‘秦山’五字,是凭高奇句。〕

■按此评愚所见本是西樵笔也,上无〔西樵云〕三字;今以张刻属渔洋,而有〔西 樵云〕三字。即此一条推之,则外间所传西樵评本,托名渔洋,不为无因耳。盖渔 洋早年学诗于其兄,有手录西樵语,后遂误传为渔洋评耶?第张刻此卷自识,谓未 睹其全,则又非外间所传以西樵评溷入之本矣。足见艺林多传新城王氏评本,真赝 杂淆久矣。愚此卷附记之,裨益良非浅也。 ○愚所见渔洋评本,此篇评云:〔与高适、薛据三篇,气魄真劲敌。〕此评胜此远 矣,其伪妄何待辨?此诗但以高、薛相拟,尚未为极至也,已胜西樵之评远矣。西 樵语本不必与辨,然海盐张氏既刻入《带经堂诗话》卷中,诚恐有误信者,岂可嘿 而息乎!其谓此篇非完美之作,而但赏中段之奇,若果通篇非完美,而结处八句又 四截不相属,则岂可专赏其中间奇句?此非以目皮相者乎!第五句〔方知〕二字提 起,正与〔仰穿〕、〔始出〕一气衔接,其上句〔自非〕二字,先用反说,亦正与 此第五句以下相应也。乃谓之〔不相协〕,可乎?末八句笔笔正锋,何以谓之〔不 相续〕,岂欲于八句内用虚活字连系,方谓之相续乎?此是三家村习八股者语耳。 《醉时歌》:〔‘相如’二句应删。结似律,不甚健。〕

■按此却是渔洋评,而实谬误。〔相如〕、〔子云〕一联,在〔高歌〕一联下,以 伸其气,乃觉〔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犹之谢玄晖《新亭渚别范云》诗〔广平〕 、〔茂陵〕一联,必借用古事,以见两人心事之实迹也。渔洋乃于玄晖诗亦欲删去 〔广平〕一联,以为超逸,正与评杜诗此二句之应删,其谬同也。愚尝谓空同、沧 溟以格调论诗,而渔洋变其说曰神韵,神韵者,格调之别名耳。渔洋意中,盖纯以 脱化超逸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实际,岂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 衔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且此句并不似律,试合上 一句读之,若上句第二字仄起,而此收句〔生前〕〔前〕字平声,则似乎与律相近 也。今上句〔不须〕〔须〕字亦是平声,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声,则正与律不相 似矣。何以云〔似律〕乎?况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此收句第二字用平,亦必古 诗内有音节逼到不得不然,而后以似律之句结之,亦必不可云〔结似律〕也。况又 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先生独不读杜公《人日寄高常侍》之七言古诗乎:〔鼓瑟至 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长笛谁能乱愁思 ,昭州词翰与招魂。〕此结段一连六句,平仄粘连,竟与律诗无别,而更觉其古也 。渔洋先生乃必篇篇结句皆以下三字纯用平声为正调乎? ○此篇结六句,〔先生早赋归去来〕一句,既以第六字用仄矣,〔儒术于我何有哉 〕句,又于第六字用仄,所以此下相间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此二句下三字皆平 ,所以不能即结住者,一连二句之平仄平,与一连二句之平平平,正相齐押住,则 其势必不可即作结句矣。而此下结句,若又用三平之调,则又是直纵不收之音节矣 。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谐之调作一句结,乃可以结住也。此乃音节正变相乘一定之理 ,而渔洋转以为〔似律〕,此诚何说哉?《丽人行》:〔意在言外,《三百篇》之 致也。〕

■按此评不谬。然是西樵评。《渼陂行》:〔末本汉武《秋风辞》,妙在绝不相似 ,古人之善学如此。〕

■按此是渔洋评。《渼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二句,刻画。〕

■按此渔洋评。《示从孙济》:〔‘所来为宗族’二句,笑柄。〕

■按此是渔洋评。其意以超逸语为古雅,故见此等句若近质率者,辄笑之。其实论 诗不应如此。《沙苑行》:〔结未喻。〕

■按此亦渔洋评。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此结句正不当深求也。《戏简郑广文兼呈 苏司业》:〔偶尔妙谑,便成故实。〕

■按此渔洋评。《天育骠骑歌》:〔画出神骏。〕结处云:〔无限感慨,一句尽之 。〕

■按此西樵评。《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赏其生造。〕结处云:〔忽然生色 。〕

■按此西樵评,亦皆不知诗者之语。《哀王孙》:〔此等自是老杜独绝,他人一字 不能道矣。〕

■按此西樵评。《哀江头》:〔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 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实叙。〕

■按此西樵评,所说皆合,但不必以《长恨歌》相较量耳。《大云寺赞公房四首》 :〔其一‘开怀无愧辞’,语似陶。其三‘玉绳迥断绝’,言殿宇之高,玉绳亦为 亏蔽而断绝也。〕

■按此皆西樵评。然予见渔洋评本,其一〔撞钟斋及兹〕,评云〔拙句〕,此则亦 犹西樵评。其二〔文义难通〕云云。其三〔夜深殿突兀〕二句,评云〔三四果是名 句。〕然则渔洋之读杜,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喜晴》:〔‘久旱雨亦好,既 雨晴亦佳’,皆是人胸臆语,公先探而出之耳。〕

■按此西樵评。《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韵。‘后 汉更列帝’,唐虽遭乱,然非灭而更兴,不得以后汉为比。〕

■按此二条渔洋、西樵评本皆无。《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结弱。 〕

■按此西樵评。《晦日寻崔戢李封》:〔‘上古葛天民’四句,得此一段生色。〕

■按此西樵评。《徒步归行》:〔平正通达,尚嫌浅易。〕

■按此西樵评。真八股先生语。《玉华宫》:〔后亦弩末,竟删四句更警。〕

■按西樵评。其谬至此!《前出塞》:〔九首是一首。〕

■按西樵评。此亦时文先生语。《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计疏疑翰墨’一联 ,西樵嗟赏此二语,每三复之。〕

■按此在予所见本,是西樵评。而张刻有〔西樵云云〕,是则渔洋评本,实有述西 樵语者,无怪二本之偶有同异也。盖渔洋每喜举兄说耳,苟非大乖谬者,并存何害 。《郑附马宅宴洞中》:〔此诗过苦,无甚趣味。‘秦楼’句,谑语也。〕

■按此西樵谬评。《李监宅》:〔意颇讽之。三四句俗。〕

■按此亦西樵评。《假山》:〔无味。〕

■按渔洋评云〔可删。〕《暂如临邑至碏山湖亭怀李员外》:〔语亦不佳。〕

■按此西樵评。《已上人茅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诗‘可以’字 ,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谬评,然亦即录渔洋评者误入之。正恐新城诗学,于〔岱宗〕句竟未 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笔,〔如何〕二字虚,〔夫〕字实, 从来皆误解也。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 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 言〔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神秀〕、〔荡胸层云〕诸句 ,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房兵曹胡 马》:〔落笔有一瞬千里之势。‘批’、‘峻’字,今人以为怪矣。〕

■按此亦西樵语。夫谁以为怪哉?盖先生自以为怪乎?《画鹰》:〔西樵云:命意 精警,句句不脱‘画’字。〕

■按此西樵语。而张刻有〔西樵云〕三字,则是渔洋述之也。尔日未尝闻新城王氏 专以制举义得名也,何以八股气味深入至此。《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利涉’ 句太远无涉。〕

■按此亦西樵语。《过宋员外旧庄》:〔五六句感慨跌宕,无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语。《夜宴左氏庄》:〔起甚有风趣,结远。〕

■按此西樵语。《送裴二虬尉永嘉》:〔平。〕

■按此评未见。《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红绽雨肥梅’,俗句。〕

■按此则是渔洋评也。渔洋以超逸立格,故应戒人看白香山诗也。《得家书》:〔 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尽意。〕

■按此西樵谬说。《行次昭陵》:〔‘玉衣’一联,言神灵如在也。〕

■按此西樵评。《端午日赐衣》:〔何大复极赞此,吾所不知。〕

■按此评未见。《送李校书》:〔‘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马》:〔此杜集七古中极整丽可法者。〕

■亦西樵。《病后过王倚饮赠歌》:〔又一体。〕

■亦西樵。《贻阮隐居》:〔结说尽。〕

■亦西樵。《遣兴五首》:〔达。〕

■亦西樵。《凤凰台》:〔似孟郊。〕

■亦西樵。《剑门》:〔高视见霸王〕句抹〔王〕字:〔王,平声。〕

■按此亦西樵谬语。试问〔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声乎? 《戏为双松图歌》:〔起处便老放。‘叶里松子’句,看此老笔底画意。〕

■亦皆西樵。《光禄阪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带远客。’〕

■亦西樵。《陈拾遗故宅》:〔‘圣贤’、‘日月’,太过。〕

■此亦西樵误也。〔所贵者圣贤〕,〔圣贤〕二字,正用陈拾遗诗也。陈伯玉《怀 古》诗:〔贤圣几凋枯。〕此类慨慕古圣贤语,拾遗每多有之。若以〔圣贤〕指陈 拾遗,则误也。至于〔日月〕二字,承上句〔扬马〕言之,亦岂可泥耶?

《谒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谓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频用‘树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误也。盖以间用长句,遂妄谓似太白,不特不识杜,亦不识李矣。《冬狩 行》:〔‘有鸟名鸲鹆’三句比也。〕

■亦西樵谬语。不知何比?《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起处全是乐府意。〕

■亦西樵。《八哀诗》:〔《八哀诗》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称之不敢议者,皆揣骨 听声者耳。其中累句,须痛刊之方善。石林叶氏之言,其识胜崔德符多矣。余《居 易录》中详之。〕

■按此则渔洋评也。今以渔洋诸条,详列于此。

■《渔洋诗话》云:〔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啽呓语,而古今称之, 不可解也。〕

■《居易录》一条云:〔杜《八哀诗》,钝滞冗长,绝少剪裁。而前辈多推之,崔 德符至谓‘可表里《雅》、《颂》’,过矣!试摘其累句,如《汝阳王》云:‘爱 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麟’,‘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惟帝老大 ,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睐皆已虚,跋涉曾不泥’,‘众归给美,摆 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云:‘秘书茂松色’,‘ 溟涨本末浅’。《文苑英华》本异,亦不可晓。《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 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九龄》云:‘骨惊畏曩哲,鬒 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阙只字警 ’云云,率不可晓。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

■又一条云:〔予尝议子美《八哀诗》,《后村诗话》先已言之,曰:‘如《郑虔 》之类,每篇多芜词累句,或为韵拘,殊欠条畅。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 八仙歌》每人止三两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大手笔亦 然。’又云:‘《八哀诗》,崔德符以为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 子苍谓其笔力变化,与太史公诸赞方驾。惟叶石林谓长篇最难,魏、晋已前,不过 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 称,不敢议其病。盖伤于多,如《李北海》、《苏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 善。石林之论累句之病,并为长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确论,与予意吻合。〕

■并录予旧抄渔洋评本于后:

■〔《八哀诗》自是钜篇,顾多钝拙不可晓。何也?〕

■《赠司空王公思礼》:〔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适〕三字 抹,〔爽气〕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赠左仆射郑国公岩公武》:〔不知万乘出〕四句密圈,〔终相并〕三字抹:〔 多冗长之句。〕

■《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虬髯〕二句密圈,〔爱其谨洁极〕句抹,〔上又 回〕句抹,〔不为新〕三字抹,〔圣聪〕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秽〕三字抹, 〔竟掩〕句却未抹。张刻此句全抹,评云〔不伦〕。以予所见,此是西樵评。此所 云〔不伦〕者,又与渔洋所摘累句之说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气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鹤〕 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诗罢地有馀〕二句密圈,〔用才〕句抹,〔 翠螭〕二字抹,〔未阙〕句抹。

■按渔洋以此八诗为钜篇,原自与前人赞赏略同。其所摘累句,则渔洋于诗,以妙 悟超逸为至,与杜之阴阳霅帅、利钝并用者,本不可同语也。愚于《八哀诗附记》 卷中,偶亦及此。今举其一条云:〔《汝阳王琎》篇中,专叙射雁一事,史迁法也 。‘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笔,若无此句,则‘扣马’、‘谏猎’诸句,皆无根 矣。此种健笔,岂得以渔洋之评议之?其馀渔洋所摘累句,又或以为啽呓难晓,若 然,则《三百篇》变雅中亦颇多似后人不可晓之句矣。善论诗者,岂可如此!且如 ‘金银’二字,以今日俗眼视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贪夜识金银气’,又何尝 非‘金银’二字连用?亦将以为累句乎?如以渔洋所抹累句,若‘红绽雨肥梅’, 与上句‘绿垂风折笋’等耳。‘绿’不闻其俗,而‘红’独俗乎?‘笋’不闻其俗 ,而‘梅’独俗乎?‘垂’不闻其俗,而‘绽’独俗乎?‘折’不闻其俗,而‘肥 ’独俗乎?盖渔洋为诗,多择乐府中清隽之字;不则年号、地名亦选其清隽悦目之 字。如是则诗人止当用清扬、婉娈之字,而不当用‘●●’、‘戚施’之字矣。说 诗正不当如此也。〕

■约而言之,叶石林可谓〔以意逆志〕,上溯魏、晋者,此原是渔洋论五言诗之大 旨,其所钞《三昧》、《十选》,皆此职志也。然渔洋于六朝则钞及庾子山廿韵之 作,而于唐则转不取十韵外者,何也?故其于初唐亦止取短章以为近古,而长篇则 以为近靡,又何论元、白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诗,长篇如《北征》诸作,正复何 减《雅》、《颂》,而可以长短较量乎?所以就学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浑,而 其用钝笔处,不如其用利笔之适于讽诵也。即如〔苗满空山〕一联,更无人理会矣 。观古人墨迹,遇秃毫处,则嗤为败笔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诗初不以钝笔见长 ,即渔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于学杜之理,非其至论,而亦于评杜之妙,初不相妨 也。杜诗固不因渔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损,即渔洋之论诗,亦岂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损 乎?况愚所见渔洋评杜之真本,其所圈识,尤关精微之诣。愚方欲摘取渔洋圈识之 句,以醒学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时文八股之习,是以联因张氏此刻内《八哀诗》评 ,而略具其概于此。愚岂敢以渔洋心眼,印定读杜之指归哉?

■又张刻此内〔事绝万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悬黄金〕二句,皆全抹,评 云〔多不可解〕。此则渔洋本所未抹。盖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尽出渔洋也。又 〔百年见存没〕二句,评云〔十字悲甚〕,亦非渔洋语。此皆无足详辨者。《奉酬 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伦不理, 无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呓语。〕〔襄王薄行迹〕以下:〔此段 又不伦。〕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则亦渔洋述其兄语也。读杜诗何苦于此等处寻闹。《醉 歌行赠公安颜少府》:〔‘君不见’句,朴。〕

■亦西樵。《上水遣怀》:〔‘穷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 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郑继之谓‘此等为杜公滞处’,良是。〕

■按此亦西樵评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长以下四句,其气乃足,何为转 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语。‘碧藻非不茂’,此句语 势不亮,下句觉接不伦。〕

■此亦西樵语,直不知诗理者!此诗圆至深厚,乃是以中锋之笔出之,为此评者, 自不解耳。《岁晏行》:〔‘岁云暮矣多北风’四句,喜其气老,只在参错中。〕

■亦西樵。《题郑县亭子》:〔‘巢边’句,比也。〕

■亦西樵。《望岳》:〔无一句与前人登华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 ‘怜’、‘存’语更凄。〕

■亦西樵也。谁言〔平而忽之〕哉?时文习气,至于如此!《忆弟》:〔‘兵在见 何由’,朴。〕

■亦西樵。《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七:〔‘檐雨乱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谬语。《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声价,却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云’,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书所见,不求语工,但觉格老。〕

■亦西樵。《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此诗自叙处大多,觉气格亦散缓。〕

■亦西樵谬说。《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 鸥,非也。余谓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岂有指鸥之理?何须辨说!《谒先主庙》:〔包举得 大。〕

■亦西樵。《偶题》:〔此篇前半气势甚雄,惜后半多滞语。〕

■此评予所未见,不知是西樵,抑是渔洋?要是不知诗者语耳。不特所云〔后半多 滞〕是谬语也,即所云〔起处甚雄〕亦是谬赞。《偶题》一篇,读者或目为前后二 截,固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统挈全篇,而实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尝与即墨 张肖苏论之,又与钦州冯鱼山论之,详具于《杜诗附记》卷内。《秋日夔府咏怀寄 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未免铺叙,难此整赡。‘雾雨’句自己,‘馨香’句郑、 李。〕

■此评亦未见,不知是西樵,是渔洋?其以〔雾雨〕句为杜自谓,亦未然。《洞房 》:〔《洞房》、《宿昔》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绝作。〕

■此渔洋评。《酬韦昭州见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节有感》:〔此等则李沧溟之滥觞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为咏雪粉本。〕

■亦西樵。《对雪》:〔‘囊罄’不宜有‘银壶’。〕

■此评却是西樵。然渔洋亦抹〔银壶〕二字。

■方纲自束发诵诗,所见杜诗古今注本,已三十馀种。手录前人诸家之评,及自附 评语,丹黄涂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约注家于事实或有资以备考,于诗理则概未之 有闻。评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后来学者所能仰窥,其谬误擅笔者,固不 必言矣。即或出于诗家,偶有所见,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则或出于初诵读 时,偶有未定之论;一则或为学徒指点,有所为而借发。此皆不足以言评杜也。即 以近日王渔洋标举神韵,于古作家,实有会心。然诗至于杜,则微之系说,尚不满 于遗山,后人更何从而措语乎?况渔洋于三唐虽通彻妙悟,而其精诣,实专在右丞 、龙标间,若于杜则尚未敢以瓣香妄拟也。惟是诗理,古今无二,既知诗,岂有不 知杜者?是以渔洋评杜之本,于诗理确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轻易下笔者比矣。愚幼 而游吾里黄昆圃之门,得遍识渔洋手定之说,既而于朋辈借阅,所称渔洋评本者, 大约非西樵之评本,则渔洋早年述西樵之评本。其后于同里赵香祖斋得渔洋评本, 尝以渔洋平日论杜语,逐条细较,实是其亲笔无疑。昔在山东学使廨,刻拙作《小 石帆亭著录》六卷,已载此本于《王氏遗书》目矣。海盐张氏刻有《带经堂诗话》 一编,于渔洋论次古今诗,具得其概,学者颇皆问诗学于此书。而其末附有《评杜 》一卷,细审之,则真赝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张刻此卷为略记如右。若夫 读杜之法,愚自有《附记》二十卷,非可以评语尽之也。


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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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遗山论诗三十首,丁丑岁三乡作,大兴翁方纲)

■金宣宗兴定九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岁。自贞佑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 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乱河南,至是岁寓居三乡,在其登进士第之前四年。汉谣魏 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正体〕云者,其发源长矣。由汉、魏以上推其源,实从《三百篇》得之。盖自 杜陵云〔别裁伪体〕、〔法自儒家〕,此后更无有能疏凿河源者耳。曹刘坐啸虎生 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从建安才子说起,此真诗中疏凿手矣。李太白亦云:〔蓬莱文章建安骨。〕 韩文公亦云:〔建安能者七。〕此于曹、刘后特举一刘越石,亦诗家一大关捩。邺 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怕奈尔何!锺嵘评张华 诗:〔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此首特举晋人风格高出齐、梁也,非专以斥薄温、李也。后章〔精纯全失义山真 〕,岂此之谓乎?义山在晚唐时,与飞卿、柯古并称〔三十六体〕,原自以绮丽名 家,是又不能尽以义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论诗亦有〔温李真自郐〕之 句,盖论晚唐格调,自不得不如此。遗山之论,前后非有异义耳。一语天然万古新 ,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 渊明,晋之白乐天。

■此章论陶诗也。而注先以柳继谢者,后章〔谢客风容〕一诗具其义矣。盖陶、谢 体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闲适者归之陶,以蕴酿神秀者归之谢,此所以为〔初 日芙蓉〕,他家莫及也。东坡谓柳在韦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后来王渔洋谓韦在柳 上,辄能翻此案也。遗山于论杜不服元微之,而于继谢者独推柳州。四十年前,愚 在粤东药洲亭上与诸门人论诗,尝有《韦柳诗话》一卷,意亦窃取于此。慷慨歌谣 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遗山录金源一代之诗,题曰《中州集》。〔中州〕云者,盖斥南宋为偏安矣。虞 道园尝欲撰《南州集》而未果成,然而推此义也,适在遗山笼罩中耳。〔中州〕二 字,却于〔慷慨歌谣〕一首拈出,所谓文之心也。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 梁。论功苦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此于论唐接六代之风会,最有关系,可与东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并读之, 于初唐独推陈射洪,识力直接杜、韩矣。然而遗山诗集,初不斤斤效阮、陈作《咏 怀》、《感寓》之篇也,岂其若李、何辈冒称复古者得以借口邪?斗靡夸多费览观 ,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陆芜而潘净〕,语见《 世说》。

■此首义与下一首论杜合观之。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 璧,争奈微之识碔砆!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此首与上章一义,〔排比铺张〕,即所云〔布谷澜翻〕也。然正须合前后章推柳 继谢之义同善会之,然后知遗山之论杜,并非吐弃一切之谓耳。王渔洋尝谓杜公与 孟浩然不同调,而能知孟诗,此方是上下原流、表里一贯之旨也。其实元微之所云 〔铺陈终始〕、〔排比声律〕与所谓〔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事同一揆。 而渔洋顾欲删去〔相如〕、〔子云〕一联,与其论谢诗欲删〔广平〕、〔茂陵〕一 联者正同。然则遗山虽若与元微之异说,而其识力则超出渔洋远矣。望帝春心托杜 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拈此二句,非第趁其韵也。正以先提唱〔杜鹃〕句于上,却押〔华年〕于下,乃 是此篇回复幽咽之旨也。遗山当日必有神会,惜未见其所述耳。渔洋以释道安当之 ,岂其然乎?遗山于初唐举射洪,于晚唐举玉溪,识力高绝,知世传《唐诗鼓吹》 非出遗山也。然而遗山云〔精纯全失义山真〕,拈出〔精〕、〔真〕分际。有此一 语,岂不可抵得一部郑氏笺耶!余更于下卷详之。 ○宋初杨大年、钱惟演诸人馆阁之作,曰《西昆酬唱集》,其诗效温、李体,故曰 西昆。西昆者,宋初翰苑也。是宋初馆阁效温、李体,乃有西昆之目,而晚唐温、 李时,初无西昆之目也。遗山沿习此称之误,不知始于何时耳?然遗山论诗既知义 山之〔精〕、〔真〕,而又薄温、李为〔新声〕者,盖义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 ,而其以绮丽为体者,则斥为新声,但以其声言之,此亦所谓言各有当尔。笔底银 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

■此妙于借拈李诗以论杜诗,可作李、杜二家筦钥,与义山〔李杜操持〕一首正相 发也。与前章斥元微之意同。其不以鬼怪目玉川,意亦如此。切响浮声发巧深,研 磨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征,自是云山《韶濩》音。〔水乐〕,次山事。又其 《欸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灵山《韶濩》音。〕

■此皆弦外之旨,亦须善会之。犹夫〔排比铺陈〕一章,非必吐弃一切之谓也。东 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韩门诸家,不斥贾而斥孟,亦与东坡意同。不论及李长吉者,遗山心眼抑自有属 矣。昔杜樊川为《李长吉诗序》曰:〔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未知遗山 意中分际如何?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 寞心。

■柳诗继谢之注,至此发之。以白继陶,以柳继谢,与渔洋以韦继陶不同,盖渔洋 不喜白诗耳。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 谁?

■遗山寄慨身世,屡致〔沧海横流〕之感,而于论苏、黄发之。窦皋《述书赋》论 褚河南正是此意,不知者以为不满褚书也。

■读至此首之论苏诗,乃知遗山之力争上游,非语言笔墨所能尽传者矣。金入洪炉 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此章收足论苏诗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也。〔百态新〕者,即前章〔 更出奇〕也。〔苏门忠臣〕云者,非遗山以继苏自命也,又非指秦、晁诸君子也。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佑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此〔回〕字即坡公诗〔升平格力未全回〕之〔回〕字,是遗山力争上游处也。亦 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亦何尝有人〔欲废欧梅〕?观此可以得文章风会气脉矣。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唐之李义山,宋之黄涪翁,皆杜法也。先生撮在此一首中,真得其精微矣。放翁 、道园皆未尝有此等议论,即使不读遗山诗集,已自可以独有千古矣。池塘春草谢 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前首并非不满西江社也,此首亦并非斥陈后山也,此皆力争上游之语,读者勿误 会。

■王介甫《唐百家诗》所录多非大篇,故后人多疑之者。遗山诗〔陶谢风流到百家 ,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盖遗山之意,谓半山多 取近古之作,不必多取其大篇欤?后二句,盖指后人有议论半山此选者。今未详其 事,不能确定〔曾郎〕为谁也。昔在馆下,纪晓岚与陆耳山同几,校遗山集,予未 得检视其签处也。后一日进书,在直庐闲话,晓岚语序曰:〔遗山诗首句,一本作 ‘王谢风流’,或谓‘王’字是‘三’之讹,然乎?〕予曰:〔自是‘陶谢’,不 闻作‘王谢’也。〕及到馆下,未暇复检晓岚所校是某家藏本,顾有此异耶?晓岚 又谓〔曾郎〕当是茶山,予亦以无实征,未敢定耳。遗山集讫无精校之本,明弘治 戊午,沁州李翰刻明储巏家藏本,前有李冶、徐世隆二序,后有王鹗、杜仁杰二跋 ,末有附录一卷。今所行无锡华氏刻本,即此本重刻,无后二跋,其中讹字极多, 须访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此前更不闻古刻本耳。若能校勘重刻,以拙撰先生 年谱附后;又凌仲子亦尝凡三十首。附说者十八首。


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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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简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五首)

■《渔洋诗话》:〔余往在如皋,马上成《论诗绝句》,从子净名作注。〕

■此诗作于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岁,与遗山之作,皆在少壮。然二先 生一生识力,皆具于此,未可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华录》仅存三十二首。其谓从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犹夫《精 华录》或云托名门人手也。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封邯郸。风流浊世佳公子, 复有才名压建安。

■论诗从建安说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渔洋则未加品骘也。此即所谓〔不著一字 〕之旨,先生说诗每如此。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苎青山魂魄在, 一生低首谢宣城。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喜见香炉峰。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 写孟公。右丞爱襄阳〔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为写《吟诗图》。

■或谓此诗只叙其事,而无论说,何也?予曰:先生《分甘馀话》一条云:〔或问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云: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高望 明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欺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 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 踪。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所谓逸品是也。〕此前一首,借太白怀小谢说,意亦如此。其前五字〔清晨登 陇首〕一篇,更不消诠释耳。杜家笺传太纷挐,虞赵诸贤尽守株。苦为南华求向郭 ,前惟山谷后钱卢。

■此前则出议论矣。论杜而及于注家,论注杜而所斥者虞、赵,所主者钱、卢乎? 虞伯生注之出于托名,夫人而知之矣,何不云鲁●、黄鹤诸家耶?山谷《大雅堂记 》自是高识,然不能与后人注杜者并论也。卢氏《杜诗胥钞》,其书不甚行于世, 人罕知者。昔予在粤东,晤青州李南涧,语及此,南涧致书卢氏,属其家以初印本 见赠,始知其非定本。此盖渔洋傅会其乡人之词,不可为据也。杜诗千古诗家风会 所关,岂可随所见傅会之!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 柳州那得并苏州?

■《许彦周诗话》:〔东坡云:‘柳子厚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先生《 分甘馀话》:〔东坡此言误矣。予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 按弇州《艺苑卮言》曰:〔韦左司平澹古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此论与 渔洋相似。然而遗山《论诗绝句》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 白乐天。〕此实上下古今之定品也。其不以柳与陶并言,而言其继谢,不以陶与韦 并言,而言其似白者,盖陶与白皆萧散闲适之品,谢与柳丝蕴酿神秀之品也。渔洋 先生不喜白诗,故独取韦以继陶也。独取韦以继陶,则竟云陶、韦可矣,奚其必取 柳以居陶、韦之次乎?且以渔洋之意推之,则有孟浩然、祖咏一辈人皆可以继陶者 ,奚必其及柳乎?则必曰但取中唐时人,不得不以柳并言耳。是则因言陶、韦而及 之,犹若局于东坡之论矣。夫东坡之言陶、柳、韦也,以诗品定之也,非专以襟抱 闲旷定之也。若专以襟抱闲旷定之,则以陶、韦并称足矣,不必系以柳矣。若以诗 论,则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为节制,即使以神兴空旷为至,亦必于 实际出之也。风人最初为送别之祖,其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必衷之以〔其 心塞渊〕,〔淑慎其身〕也。《雅》什至《东山》,曰〔零雨其濛〕,〔我心西悲 〕,亦必实之以〔鹳鸣于垤〕,〔有敦瓜苦〕也。况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实, 理味益至,后有作者,岂得复空举弦外之音,以为高挹群言者乎?渔洋生于李、何 一辈冒袭伪体之后,欲以冲淡矫之,此亦势所不得不然。而究以诗家上下原委,核 其实际,则断以遗山之论为定耳。广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难披。诗名流播鸡 林远,独愧文章替左司。〔敢有文章替左司〕,白公刺苏州时诗也。

■先生不喜白诗,故特借白诗此句,以韦左司超出白诗上也。前章固以韦在柳上, 此则以五言古诗类及之,犹为有说也。若以韦在白上,则儗不于伦也。白诗所云〔 敢有文章替左司〕,是因守苏州而云尔,岂其关涉诗品耶?白公之为广大教化主, 实其诗合赋、比、兴之全体,合《风》、《雅》、《颂》之诸体,他家所不能奄有 也。若以渔洋论诗之例例之,则所谓广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细雅俗之不择,泥沙瓦 砾之不拣耳。依此,以披沙得金,则何〔金屑〕之有哉?竟皆目为沙焉而已。未知 先生意中所谓〔金屑〕者何等〔金〕、何等〔屑〕也?若以白诗论之,则无论昆田 、丽水皆金也,即一切恒河沙,皆得化为金也。若以渔洋之拣金,则宋人刻玉以为 楮叶,必如此而后为楮叶,则凡花草之得有叶者鲜矣。明朝李、何以讫王、李,皆 伪诗也。渔洋先生岂惟于沧溟不免周旋乡人,抑且于弘治七子沿袭信阳、北地之遗 ,是以神韵者即格调之改称,自必觉白公诗皆粗俗肤浅矣。故以维摩一瓣香属之钱 、刘,而以〔文章替左司〕之语原出于白诗,只作引述,宛似不著议论者,转使人 乍看不觉有其意贬斥白诗之痕迹耳。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 毛郑功臣在,独有弥天释道安。琴川释道源,字石林。

■所谓〔弥天释道安〕者,借《世说》之释道安,以指明末琴川释道源也。道源之 注,朱长孺虽略采取之,何足当〔毛郑功臣〕之目乎?且《锦瑟》一篇,遗山《论 诗绝句》已有之。遗山诗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第二句 虽拈举义山原句,而义已明白矣。锦瑟本是五十弦,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故曰〔 一弦一柱〕也。此义山回复幽咽之旨,在既破作二十五弦之后,而追说未破之初, 〔无端〕二字,从空顿挫而出,言此瑟若本是二十五弦,则此恨无须追诉耳。无奈 其本是五十弦,谁令其未破之先本自完全哉!〔无端〕者,若诉若怪,此善言幽怨 者,正在其未破之时,不应当初完全致令破作二十五弦而懊惜也。所谓欢聚者,乃 正是结此悲怨之根耳。五六句〔珠〕以〔明明〕而已先〔含泪〕,〔玉〕以〔日暖 〕而已自〔含烟〕,所以末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待今已 破而后感伤也。其情种全在当初未破时耳。以此回抱三、四句之〔晓梦蝴蝶〕、〔 春心杜鹃〕,乃得通体神理一片。所以遗山叙此二句,以〔杜鹃〕之〔托〕说在前 ,而以〔华年〕之〔怨〕收在后,大旨了然矣。何庸复觅郑笺乎?渔洋此诗,先以 〔獭祭〕之〔博奥〕,则似以藻丽为主,又归于琴川僧之注,则于虚实皆无所据。 故虽同以《锦琵》篇作《论诗绝句》,而其与遗山相较,去之千里矣。涪翁掉臂自 清新,未许传衣蹑后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山谷诗得未曾有,宋 人强以拟社,反来后世弹射,要皆非文节知己。

■先生钞《七言诗凡例》云:〔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 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按此《凡例》数语 ,自是平心之论。其实山谷学杜,得其微意,非貌杜也。即或后人以配食杜陵,亦 奚不可!而此诗以为〔未许传衣〕,则专以〔清新〕目黄诗,又与所作《七言诗凡 例》之旨不合矣。遗山云:〔论诗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此不以山谷置 《江西派图》中论之也。渔洋云:〔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此专以 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山谷是江西派之祖,又何待言!然而因其作江西派 之祖,即不许其继杜,则非也。吾故曰:遗山诗初非斥薄江西派也,正以其在论杜 一首中,与义山并推,其继杜则即不作一方之音限之可矣。此不斥薄江西派,愈见 山谷之超然上接杜公耳。近日如朱垞论诗,颇不惬于山谷。惟渔洋极推山谷,似是 山谷知己矣,而此章却又必拘拘置之江西派,不许其嗣杜。揆之遗山论诗,孰为知 山谷者,明眼人必当辨之。先生他日读黄诗绝句又曰:〔一代高名孰主宾?中天坡 谷两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几人?〕此首则竟套袭遗山《论诗绝句》 〔论诗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之句调。愚从来不敢效近人腾口于渔洋先生 ,然读至此诗,则先生竟随口读过,不能知遗山诗之意矣。遗山〔宁〕字,百炼不 能到也。其上句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有一杜子美在其上,又 有一李义山在其上,然后此句〔宁〕字,只以一半许山谷,而已超出所谓江西派方 隅之见矣。只此一个〔宁〕字,其心眼并不斥薄江西派,而其尊重山谷之意,与其 置山谷于子美、义山之后之意,层层圆到,面面具足。有此一〔宁〕字,乃得上二 句学杜之难,与学义山之失真,更加透彻也。若渔洋此作,云〔瓣香只下涪翁拜〕 ,换其〔论诗〕二字曰〔瓣香〕,则真不解也。夫遗山诸绝句,皆论诗也,何以此 处忽出〔论诗〕二字乎?所以渔洋先生以〔瓣香〕二字换之。揆其意,似以为〔瓣 香〕二字近雅,而〔论诗〕二字近于通套乎?谁知遗山此句〔论诗〕二字,方见意 匠,盖正对其下一句言之,彼但以江西派目山谷者,特以一方之音限之,非通彻上 下原流者也。若以论诗之脉,而不以方隅之见限之,乃能下涪翁之拜,知是子美门 庭中人耳。此其位置古人分际,铢两不差,真善于立言者也。若云〔瓣香〕,吾不 知渔洋之意果其欲专学山谷诗乎?先生固未尝专学山谷诗也。然即使欲专学山谷, 则其意,以〔只〕字特见推崇山谷矣,乃其下接句却又不然,乃曰〔宗派江西第几 人〕,此又实不可解。夫山谷是《江西派图》中之第一人也,所以云〔儿孙媚初祖 〕,先生固明知其为江西派之初祖也,何以此处又佯问曰:是江西派〔第几人〕, 不知其意欲显其高出江西诸人乎?抑欲较量其与江西诸人之等级乎?实则不过随手 套袭遗山之句调,而改换其〔社里人〕为〔第几人〕,是则近今乡塾秀才套袭墨卷 之手段耳。正与其《浯溪碑》七言古诗,袭用山谷〔琼琚词〕三字,笨滞相同,而 更加语病矣。愚从来窃见近日言诗者薄视渔洋,心窃以为未然,今日因附说《论诗 绝句》至此,而不能默也。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 几人眼见宋元诗?

■此首意若偏嗜吴立夫者,又不解末句〔宋元诗〕〔宋〕何指也?《七言凡例》亦 谓〔渊颖胜廉夫〕,此在渔洋幼读吴立夫诗故云尔。然吴立夫诗,颇带粗犷之气, 先生遽以厕诸遗山、道园七古之后,似未称也。李杜光芒万丈长,昌黎《石鼓》气 堂堂。吴莱苏轼登廊庑,缓步空同独擅场。

■此首今《精华录》所删,然全集有之。恐读者惑之,不可不辨也:既以韩《石鼓 歌》接李、杜光焰,顾何以吴立夫继之?且以吴居苏前,可乎?且以李空同继之, 可乎?此则必不可以示后学者矣。藐姑神人何大复,致兼《南雅》更《王风》。论 交独直江西狱,不独文场角两雄。

■此以下十四首,皆论明朝诗,而其间赞美李、何者凡数首。此一首赞何大复亦太 过。其云〔《王风》〕,亦不可解,岂以十五国风中王国之风,近于《雅》耶?不 思《黍离》降为《国风》,正以其不能列于《雅》耳。而《中谷》、《大车》诸篇 ,岂能超出《千旄》、《淇澳》诸篇上乎?若以《诗》三百篇比喻明诗,则愚窃谓 唐、宋已来皆真诗,惟至明人始尚伪体,至李、何一辈出,而真诗亡矣!则或以诗 亡喻李、何,庶几其可乎?揆先生之意,却又未必如此。而妄云〔《王风》〕,又 以藐姑射之神人推何大复,何异涂抹粉黛,以为仙姿者乎?正德何如天宝年?寇侵 三辅血成川。郑公变雅非关杜,听直应须辨古贤。

■郑善夫固不可云学杜,然亦不得云〔变雅〕也。末七字粗直,似非渔洋先生之诗 。十载钤山冰雪情,青词自媚可怜生。彦回不作中书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惟此一首,婉约有致,骂严嵩有味,又不著迹,此即所谓〔羚羊挂角〕之妙也。 但以愚意,如严嵩者,纵使其能诗,亦不直得措一词以骂之。若果通加选辑明诗诸 家而及之,或可云不以人废言耳;今于上下古今作《论诗绝句》,乃有论严嵩一首 耶?中州何李并登坛,弘治文流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台鸾凤独然。

■此首抑扬之间,归重在高苏门,大指不谬。独不应以〔中州登坛〕推许何、李耳 。文章烟月语原卑,一见空同迥自奇。天马行空脱羁靮,更怜《谭艺》是吾师。

■渔洋有《徐高二家诗钞》,此二首评高、徐皆当矣。此首论徐而推重空同,亦是 实事如此,非前首论高而先推何、李者比也。二家究以高在徐上,徐诗不必皆真, 而其古淡,究在李、何上。第以徐迪功直接古之作者,则实不敢附和,不过较空同 为近正耳。

■渔洋有《题徐迪功集》诗,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婵娟子。〕昔在馆下校其集 至此,纪晓岚云:〔‘昭’字应是‘往’字之误。〕予无以应之。其后予视学山东 ,得见渔洋此诗手草,首句云〔绝代婵娟子〕,乃豁然明白。盖因其纸昏,左〔糸 〕旁仅有一二横,观者误以为〔日〕旁,右〔色〕下半不明白,误以为〔召〕字, 遂误刊作〔昭代〕。所关匪浅,亟致书晓岚俾改正之。附记于此。

■迪功《谈艺录》二千馀言,实则菁英可采者,数语而已。迪功少负隽才,及见空 同,然后一意师古。惜空同专以模仿为能事,以其能事贶其良友,故以如此天挺之 清奇,以如此能改之毅力,而所造仅仅如此,亦其时为之耳。顾空同为之序曰:〔 守而未化,蹊迳存焉。〕岂空同果能化欤?夫迪功所少者,非化也,真也。真则积 久能化矣,未有不真而可言诗者。渔洋论诗所少者,亦正在〔真〕字。

■迪功五集内,未尝无造诣处。今读《迪功集》,自必以其师古者为正矣。然如朱 竹垞录其《效何逊之作》云:〔帘栊秋未晚,花雾夕偏佳。暗牖通新烛,虚堂闻落 钗。淅淅乌惊树,明明月堕怀。相思不可见,兰生故绕阶。〕第四句竹垞作〔响落 钗〕,然原本是〔闻〕字也。〔闻〕字实不可易,以音节言,对上句〔通〕字,似 乎可仄。然此处用仄,则上四句纯乎谐调矣,下四句之〔淅淅〕奚为而变仄?〔兰 生〕奚为而变平耶?惟其上四句之谐调,至第四句第三字忽以〔闻〕字变平咽住, 所以后四句移宫换羽,乃天然节拍耳。即以诗理论,此通篇叙景,至第七句乃露情 事,则第四句必作〔闻〕字,方与〔不可见〕相为环合也。若作〔响〕,则是仅取 字势似乎陡健,字音似乎锵脆,而不知其于诗理全失之矣。渔洋先生最善讲音节, 不知曾见竹垞所录迪功诗之本误作〔响〕否?故又附说于此。济南文献百年稀,白 雪楼空宿草菲。未及尚书有边习,犹传林雨忽沾衣。

■边仲子诗稿手迹,予尝见之,前有徐东痴手题数行,渔洋以红笔题其卷端。其诗 皆渔洋红笔圈点,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风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实是〔疏〕 字。渔洋红笔压改〔林〕字,盖以〔林〕与〔野〕相对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 定以〔林〕为对,自以〔疏〕为是,改〔林〕则滞矣。渔洋竟有偶失检处。凡三十 五首。附说者十六首。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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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洲诗话》八卷,大兴翁覃溪先生视学粤东,与学侣论诗所条记也。前五卷草稿 久已失去,叶云素农部忽于都中书肆购得之,持归求先生作跋。先生因命人钞存, 又增《评杜》一卷,及附说元遗山、王渔洋《论诗绝句》两卷,共成八卷。会先生 门人襄平蒋公来督两粤,因寄至节署,属为开雕。公命维屏董校勘之役。维屏既以 诗辱知于先生,忆乙卯、戊辰寓京遇,每清晓过苏斋,先生辄为论古人诗源流异同 ,孜孜不倦。一日询及是编,遍检弗获。不意是书失去,迟之又久复还,而维屏于 七千里外,乃得取而细读之,且距先生视学时已四十馀年矣。今展卷坐对,不啻追 侍杖履于古榕曜石间。文字之缘,抑何纡而惬也!至先生闻见之博,考订之精,用 心之勤,持论之正,是编特全鼎之一变耳。比年同人筑云泉山馆于白云、蒲涧之麓 ,先生作《云泉》诗见寄。适是书剞劂甫竣,而《云泉》诗亦已上石,此又一重翰 墨缘,因连缀及之。

嘉庆二十年四月八日,番禺后学张维屏谨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