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兰第二书
来书极言唐诗之弊,故以学宋为解。所陈诸弊,仆不以病唐人,乃以病吾子。何也?子亦知孔子之道,历万世而无弊者乎?然乡之氓,有学孔子者,终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但呼为饮食之人,不呼为孔子也。是岂孔子之弊哉?子之弊唐,毋乃类是!
且弊有多寡,学者当择其寡者而趋之。程、朱讲学,陆、王亦讲学。其于圣道,互有是非。然天下士多遵程、朱,少遵陆、王。故何也?程、朱流弊,不过迂拘;陆、王之弊,一再传而奸猾窜焉。其弊大,故其教不昌。唐诗之弊,子既知之矣;宋诗之弊,而子亦知之乎?不依永,故律亡;不润色,故彩晦。又往往叠韵如虾蟆繁声,无理取闹。或使事太僻,如生客阑入,举座寡欢。其他禅障理障,蝆词替语,皆日远夫性情。病此者,近今吾浙为尤。虽瑜瑕不掩,有可传者存,然西施之颦,伯牛之癞,固不如其勿颦勿癞也。况非西施与伯牛乎?
说者曰:黄河之水,泥沙俱下,才大者无訾焉。不知所以然者,正黄河之才小耳。独不见夫江海乎?清澜浮天,纤尘不飞,所有者万怪百灵,珊瑚木难,黄金银为宫阙而已。焉睹所谓泥沙者哉?善学诗者,当学江海,勿学黄河。然其要总在识。作史者才、学、识缺一不可,而识为尤。其道如射然。弓矢,学也。运弓矢者,才也。有以领之,使至乎当中之鹄,而不病于旁穿侧出者,识也。作诗有识,则不徇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杜称多师为师,《书》称主善为师。自唐、虞以来,百千名家,皆同源异流,一以贯之者也,何暇取唐、宋国号,而扰扰焉分界于胸中哉?吾子亦先澄其识而已矣,毋轻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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