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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达特安过了堡寨,进了大门,便下了马,看见一个身躯阔大的人走下台阶来。达特安看见他来了,把这趟来访的意思全忘了,抱住他的老朋友,心里很高兴的跳。跟人们远远的围著,见了也觉得奇怪。摩吉堂站得近些,不停的擦眼泪。原来摩吉堂看见了达特安主仆两人,十分激动,眼泪没干过。颇图斯捉住老友的手,喊道:“你不晓得我看见你有多么喜欢!我知道你并没忘记我。”达特安道:“我的杜威朗!我忘记了你么?一个人怎么能够忘了少年快乐的日子同老年的朋友,还有同甘共苦的日子。祇要一看见你,我们从前的交情都回到眼前了。”颇图斯捋捋胡子,说道:“是的!我们从前倒办过几件有胆子的事,叫主教譬如理乱丝。”说完,叹了一口气。

达特安觉得很诧异,祇看著他。颇图斯很愁苦败兴的说道:“不管怎的,你来得很好,我极欢迎你。你来了,可以鼓舞我的兴致。我们明天去打鹿,我有四只顶快的猎狗,还有一群猎兔的狗。”说完了,又叹气。达特安想:“难道我这个老朋友现在还不快乐么?”大声说道:“第一件,我要你引我去见杜威朗夫人。我还记得,你有信请我顽,杜威朗夫人还添了几句话。”颇图斯第三次叹气,说道:“杜威朗夫人死了二年了,我现在还穿他的服。因为这样,我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后来我没法,把这个产业也买了。可怜的杜威朗夫人,他的脾气不甚和平。后来他晓得我的脾气,很迁就我。”

达特安道:“你现在又有钱,又自由了。”颇图斯叹气道:“我现在是个鳏夫了。我的进项一年有四万个利华。你同我去吃早饭罢。”达特安道:“我饿了,早上的清气是很开胃的。”颇图斯说道:“这里空气还好。”

两个人进了房子,房里的家具都是铺金的。早饭摆好了,颇图斯道:“这是我平常的早饭。”达特安道:“我同你贺喜!王上吃的,也不过如是。”颇图斯道:“是的。我听见说,马萨林不给王上吃饱。你试试这块羊排,是我们自己养的羊。”达特安道:“嫩的很!你家的羊肉真好。”颇图斯道:“在我自己草场上养的,倒还不错。”达特安道:“你再给我一块羊排。”颇图斯道:“你不要吃羊排,试试兔肉罢,是我昨天在自己围场打的。”达特安道:“味好得很!你的兔子是吃薄荷叶的。”颇图斯道:“我的酒怎么样?你还喜欢么?”达特安道:“酒好极了!”颇图斯道:“不过是乡下的酒。”达特安道:“当真的么?”颇图斯道:“山边有个葡萄园,是向南的,每年可出二十桶酒。”达特安道:“酒是很好。”

原来达特安自见了面之后,很去留心记他叹气的次数。到了这个时候,颇图斯已经叹到第五次了。达特安要打听缘故,问道:“我的好朋友!你心里有点不如意么?身上不舒服么?抑或是体气……”颇图斯道:“我的体气很好,从来没得这样好过,我现在还是一拳可以打死一条牛。”达特安道:“难道是家事不如意么?”颇图斯道:“我无妻无子,无所谓家,祇有我一个人。”达特安道:“你为什么叹气?”颇图斯道:“我老实告诉你,我不快乐。”达特安道:“你不快乐么?你有了堡寨,有山、有林、有牧场,每年得有四万个利华进款,还不快乐么?”颇图斯道:“原是的。我虽有了许多财产,但是祇有我一个人,太觉寂寞了。”达特安道:“哈!我明白了,你有了位分了,终日祇同乡下人见面,不耐烦。”颇图斯面上变了色,喝一锺酒,说道:“不是的,你试想想,我初到的时候,这里有许多乡绅都是世族。据他们说起来,都是些龙子龙孙。我是初到,自然是我先去拜他们,但是杜威朗夫人……”停了一会,说道:“杜威朗夫人出身微贱,你是晓得的。他第一个丈夫,不过是个状师,那班乡绅说是讨厌。你想想讨厌这两个字是最难受的,我听见了,气得要杀三千人。我祇杀了两个,他们从此以后虽不敢再说讨厌两个字,却不来同我做朋友。因此我就没朋友,一个人独居,难过得很。”

达特安听了微笑,看出颇图斯的短处,要趁此讨便宜,说道:“不管什么,你自己原是个世家。你的老婆不是世家,原不相干。”颇图斯道:“不错的。你不晓得,我虽是个世家,却不是个老世家。譬如某某,他们才是个老世家,在乡下做个乡绅,原不要紧。譬如某某,更不必说了,王上封他一个公爵,他们还不甚愿意。总而言之,我们这里的伯爵、子爵,资格都在我之先,我一句话也不能说。假使我是个……”达特安接住说道:“伯爵!这不是你要说的话么?”颇图斯微笑答道:“是的。假使我是个伯爵。”达特安想道:“好了,有法子了!我看这趟倒是不白跑的。”大声说道:“我今天来,就是要请你去当伯爵。”颇图斯听了跳了一跳,把全间房都震动了,几乎连桌子都翻了,有两三个酒瓶滚在地下碰得很响。

摩吉堂听见了,赶快跑进来。巴兰舒也跟了来,站在门口,张大嘴,手上拿一条手巾。摩吉堂问道:“大人喊我么?”颇图斯不响,使个眼色,叫他去拾碎瓶。达特安说道:“我很高兴,看见摩吉堂还在你这里。”颇图斯道:“他现在是总管了。”随即大声说道:“你看看,他倒晓得照应自己。”又低声说道:“他倒是忠心为主的,他不肯辞了我去伺候别人的。”达特安想道:“他称呼主人大人。”颇图斯道:“摩吉堂!你出去罢。”达特安道:“他的名字原叫摩士吉堂,你现在把他的名字改短了,祇喊他摩托车吉堂。”颇图斯道:“是的。况且摩士吉堂这个名字不甚名贵。刚才他进来的时候,你不是同我说很要紧的话么?”达特安道:“我们现在暂且不谈罢,我要同你商量的是件极要紧的事,这里恐怕有奸细,你的家人要犯疑心。”颇图斯道:“是的。我们不如在园里走走。”达特安道:“好极好极!”

两个人吃完早饭,出来散步。有几百亩的地方,全是一排一排的大树。远远的树林里,小树甚多,野兔跑来跑去。达特安道:“这个园同房子树林都很相称,湖里有的是鱼,林里有的是兔,你总算是走了好运的人。你高兴钓鱼么?”颇图斯道:“我老实告诉你,我看钓鱼是件俗不过的事,我让摩吉堂去作。我有时放枪。譬如什么事我都讨厌了,我拿了枪,带了狗,坐在石凳上,等看见有野兔跑过,我放枪打。”达特安道:“这倒有趣。”颇图斯叹气道:“这还有趣,把兔打死了,那狗就去拖了送给厨子。”达特安道:“这条狗倒伶俐。”颇图斯道:“我们不谈狗罢。你如果喜欢,我送把你。我厌倦这条狗了。你告诉我那件要紧事。”

达特安道:“很好。我却预告告诉你,你须要先改了你现在过日子的样子。”颇图斯道:“为什么呢?”达特安道:“你要披甲挂剑,还要去冒许多险,拼拼命,同从前一样。”颇图斯有点不愿意。达特安道:“我明白了,你偷懒惯了,你也发了胖,手腕也不如从前灵动。你从前很叫主教的亲兵吃你的亏。”颇图斯伸出一只极肥大的手说道:“我的手腕还是很灵动的。”达特安道:“这倒很好。”颇图斯道:“我们又要去打仗么?”达特安道:“自然要打仗。”颇图斯道:“同谁打?”达特安道:“近来的国事,你没听见么?”颇图斯道:“我么,我全不晓得。”达特安道:“你是帮马萨林,还是帮王族?”颇图斯道:“我不帮这个,也不帮那个。我还没入党。”达特安道:“那更好了。你可以同我同党。我就告诉你罢,我是奉主教之命而来的。”

颇图斯十分诧异,问道:“主教要我做什么?”达特安道:“主教要你替他办事。”颇图斯道:“谁对他提起我的?”达特安道:“你记得卢时伏么?就是他说的。”颇图斯道:‘我不会忘记他的,他叫我们费了多少事。叫我们常常跑来跑去,都是他。你刺伤他三次。“达特安道:“你还不晓得么?他现在是我们的好朋友了。”颇图斯道:“我却不知道。他现在不同你做对了么?”达特安道:“这句话不是这样说,应该说我不怀恨他。”颇图斯还是分别不出来的,说道:“原来卢时伏在主教面前保举我么?”达特安道:“是的。”颇图斯道:“在王后面前也保举过?”达特安道:“是的。王后因为要我们相信他,还把那只金刚钻戒指给了马萨林做凭据。你还记得么?我把金刚钻戒指卖给德西沙。王后怎么样又得著了的,我就不知道了。”颇图斯道:“王后为什么不把戒指仍旧送你?”达特安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不过凡王上、王后都是有特别心思的,他们有钱赏人,有功名给人,我们是不便问的。”

颇图斯道:“你是已经投效到主教那里了?”达特安道:“算是替王上、王后、主教当差。还有一层,我已经替你说了。”颇图斯道:“我得什么好处?”达特安道:“好处大得很!你现在是很有钱了,是不是?你告诉我的,是四万个利华一年。”颇图斯起首有点犯疑了,说道:“这几个钱,并不算多。杜威朗夫人遗下的产业很有些纠葛,我原不是个读书人,不明白内中细情。我到底有多少钱?我实在是不知道。”达特安想道:“他恐怕我来借钱。”随即大声说道:“你如果钱财上困难,那更好了。”颇图斯道:“为什么会更好?你是什么意思?”达特安道:“主教原是随你拣的,田地也好,钱财也好爵位也好。”颇图斯听了爵位两字,睁大了眼,喊道:“什么?”达特安说道:“当前主教的时候,我们不会取巧,你原是不要紧的,因为你可望有钱。你现在钱是有了,你算是地球上第一个快乐人了。”颇图斯叹了一口气。达特安道:“但是你既然一年有了四万个利华,为什么不想法子弄个爵位?也可以在马车上绘个爵爷的冕,也好看些。”颇图斯道:“我原是想的。”达特安道:“现在有机会弄得到手,你祇要替我们这一党拔剑,那爵爷的冕就是你的。我们两个人不相妨碍的,你要的是爵,我要的是钱。我的祖上因为帮十字军,把家产卖了,我祇要弄几亿钱把房子收拾好了,再买几百亩地,我就告老回家享福。”颇图斯道:“我祇要得个男爵。”达特安道:“不久就可以到手。”

颇图斯道:“你没替那几位设法么?”达特安道:“我见过阿拉密了。”颇图斯道:“他要什么?大约是要做小主教。”达特安不肯实说,祇好说道:“阿拉密做了和尚,入了耶苏军。他过的日子过得十分苦,什么都不要,祇要救自己的灵魂。我拿什么去劝他,他都不来。”颇图斯说道:“可惜了!阿拉密是很聪明的。阿托士怎么样?”达特安道:“我尚未见他。我从你这里走了,就去找他。你晓得他在什么地方?”颇图斯道:“他住在孛洛阿。”达特安道:“地名叫什么?”颇图斯道:“叫波拉治。你可晓得,阿托士是个世爵。他承受了祖上遗下的产业,还是个伯爵。”达特安道:“他没儿子继后。”颇图斯道:‘我想起来了,他找了一个少年承继他,那个少年却很象他。”达特安道:“什么?我们的阿托士么,他那个人很正派的。你近来见过他么?我打算明天去找他。我恐怕他老了,他太好吃酒。”颇图斯道:“他太好吃酒,这却不能替他隐讳的。”达特安道:“况且我们几个人之中,他年纪最大。”颇图斯道:“比我们不过大几岁,因为他太正派了,因此看得老。”达特安道:“这是不错的。如果阿托士也愿意来,那很好了;如果不愿意,祇好随他。有了你我两个,可以抵得平常十多个人了。”

颇图斯笑了,说道:“我们四个人,可以抵得三四十。我听你所说,我们去办的是件很危险的事么?”达特安道:“初出马的人,自然是危险的。我们都是有过阅历的。就不见得十分危险了。”颇图斯道:“你看耽搁的日子长远么?”达特安道:“耽搁一两年也是不定。”颇图斯道:“要打仗么?”达特安道:“我料想要打仗的。”颇图斯道:“我也想要打仗。你不晓得,我回来之后,这些年手脚变硬了,不甚灵动,有时礼拜日我从教堂出来,就跳上马,故意在别人的田里走,要激动他们同我打架,谁知不相干,他们都不来。不晓得因为他们敬重我?抑或是怕我?大约还是怕我。他们看见我带了狗在他们田里走过,一句也不响。我回到家来,很觉得没趣。我来问你,现在巴黎还是严禁比剑么?”

达特安道:“现在是一点都不难,上谕也没有了,主教的亲兵也不管了,伽塞克也没有了。你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比剑,在街灯底下,在酒店里,处处都可以。如果你是个掷石党,剑是容易出鞘的,不过一会,什么都完了。有一天,某人同某人比剑,就在王宫比的,谁也不来管闲事。”

颇图斯道:“是应该如此的。”达特安道:“不久我们就要去打仗,放大炮、放火等事,最好解闷的事体样样齐备。”颇图斯道:“我是打定主意的了。”达特安道:“你说了就逄数。”颇图斯道:“我替马萨林出力,祇要……”达特安道:“祇要什么?”颇图斯道:“祇要马萨林封我一个男爵。”达特安道:“这是安排好了的,你一定可以得个男爵。”颇图斯很高兴,捉住达特安的手,两个人回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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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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