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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当日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天色已黑,雪下的很大。阿拉密回客寓。看见阿托士倒在地上。阿托士看见同伴回来了,提起精神。阿拉密先说道:“我们的运气不好,敌不过天意。”阿托士道:“我们输了,我们大输了!那个王上真可怜!”阿拉密问道:“你受了伤么?”阿托士擦额上的血说道:“是他的血。”阿拉密道:“你藏在什么地方?”阿托士道:“你藏在台底。”阿拉密道:“你原来什么都看见了?”阿托士道:“不是的,我什么都听见了。上帝可怜我,不要叫我再过那样的一点钟。我以为我的头发变白了。”阿拉密道:“你晓得,我陪著王上,等到他死。”阿托士道:“我知道。我听见你的声音。”阿拉密道:“这就是他给我的宝星。这是他死后,我从他手上拿来的金钢钻十字架。他分付把这两样宝物送还王后。”

阿托士把沾了血的手巾交把阿拉密,说道:“你把这两样东西包在这条手巾风。”又问道:“王上的尸身,他们怎么样收拾的?”阿拉密道:“克林维勒分付以王上之礼葬查理。现在把尸身放在铅棺里,医生们正忙著用药保藏尸身,都弄好了之后,摆在教堂里。”阿托士道:“这种骗人的事体!生时要杀他;杀了他,又用国王之礼葬他。”阿拉密道:“可知王上虽然可杀,王权是不能灭的。”阿托士道:“世界大约不能再看见这样一个有义气的王上了。”

说到这里,听见有大声说道:“伯爵,不必过于伤心。”阿托士两个人认得颇图斯的声音。颇图斯上了楼,进房门,说道:“朋友们,你要记得,凡人都是要死的。”阿托士道:“颇图斯,你回来得很迟。”颇图斯道:“是的。我回来的时候,因为人太多,不好走。那些百姓们,真不是东西,有几个还在那里跳舞。我气极了,驻叉著一个人的咽喉,几乎把他弄死,刚好有个巡兵走上来,只好放手。等不到那个人说话,我先跑到一条小街上,随后又转到一条更小的街上,越走越迷失了。我又不会说英国话,我以为永远找不著回寓的了,我侥幸居然回来了。”阿拉密道:“达特安那里去了?难道他遇著什么事不成?你可看见他?”颇图斯说道:“我们被人群推散,分了手。后来我要找他,总找不著。”阿托士说道:“我倒看见他站在人队里看热闹,看得很入神,大约他是看到底的。杀王上原是件难看的事,然而倒是罕见的。”谁料达特安刚好进来,说道:“伯爵,你为什么在背后说朋友不好?”他说话的神气虽是镇静,却带著点气喘。阿托士也觉得达特安的说话有点分量,答道:“我并不是说你的坏话。不过他们见你尚未回来,很不放心,我就告诉他们,我看见你在什么地方。你不认得查理,你同他是素昧平生,你自然对待查理的意思不如我的深。”说完了,阿托士伸手给达特安。

达特安一点都不理会,把手藏在罩袍之下,阿托士的手也垂下来。达特安倒在椅子上,说道:“我乏极了。”阿拉密拿起酒瓶,倒了一锺酒,说道:“吃锺酒罢。你吃了,就好一点。”阿托士见达特安有点生气,就劝开了,说道:“我们大家一齐吃罢。吃过了,我们大家离开这个恶地罢。那条船在河里等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趁今晚动身呢?我们在这里没得事办了。”达特安道:“伯爵,你倒著急要回去。”阿托士道:“这个流血之国烧我的脚,我不能久等。”达特安很镇静的说道:“血,我倒不怕。”阿托士道:“王上已经死了,我们还逗留做什么?”达特安说道:“伯爵,你的意思是英国没得我们应做的事了么?”阿托士道:“什么都没有。”达特安道:“我是个极不相干的人,我不过是个好杀的人。我站得离杀人台很近,不过要看清楚怎样的杀王上。王上不是我的朋友,他生死原是同我不相干。但是我同伯爵的意见不同,我不想走。”

阿托士听了达特安这一番反射的话,脸上变色。颇图斯说道:“达特安,你要在伦敦逗留么?”达特安道:“是的。你做什么?”颇图斯看见阿托士、阿拉密两个人留心看著他,说道:“我同你一道来的,如果你在这里逗留,我也不愿意一个人回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达特安说道:“我的好朋友,我谢谢你!我要做一件冒险的事。等伯爵走后,我同你去办。”颇图斯道:“是件什么事?”达特安道:“我要找那个戴面具的人,看他为什么挺身出来当刽子手?”阿托士道:“戴面具的人么?原来你并没让本城的刽子手逃走?”达特安道:“本城的刽子手还在地窖里,现时想是在那里吃酒取乐。你且等等。”一面说,一面跑到门口,喊道:“摩吉堂!”摩吉堂答应了,达特安道:“事体完了,你放他出来罢。”阿托士问道:“然则杀王上的究竟是谁?”阿拉密道:“想是个学徒,他却还有手段,一刀就杀了。”阿托士道:“你们没看见他的面貌么?”达特安道:“他戴了面具。”阿托士道:“阿拉密,你站得很近,也没看见么?”阿拉密道:“我只看见面具之下有点胡子。”阿托士道:“看来是个中年人。”达特安道:“不见得。他既可以戴面具,就可以装假须。”颇图斯道:“可惜我没跟他。”达特安道:“我也觉得可怪。”

阿托士到了这个时候,想头才改转过来,站起来说道:“达特安,我错了。我先不信天,故此连你我都不信了。我的老朋友,你不要见怪。”达特安微笑说道:“我们往后再谈罢。”阿拉密道:“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们?”达特安道:“我在法场的时候,我因为看得杀人多了,并没十分留意看王上。我倒很留心看那戴面具的刽子手,我就想打听这个人是谁,我就看看颇图斯,可在身边帮我的忙,我看见阿拉密,你在王上身边。我晓得伯爵在杀人台下。阿托士,你在台下那一点钟,不知道几多难受,我两眼正在找颇图斯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的头上,有很重的刀伤,有布盖住。我心里想道,这倒很象我自己动手的,我记得是我替人裹的伤。忽然记得那受伤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柏里的兄弟,被葛洛士斫伤的。”颇图斯道:“我晓得了,你说的是那个养黑鸡的人?”达特安道:“就是那个人。他同我左手的一个人使眼色。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吉利模,他也在那里留心看戴面具的人。我就咳了一声,我就晓得是我要同他说话,他立刻就知道是我,一手指著那个戴面具的人,仿佛是问我认得不认得那个人。我又咳了一声,我们两个人彼此都会意,我就回过头看柏里的兄弟,随即台上动了手。看热闹的人散了,天也黑了,吉利模躲在一个角上使手势,叫柏里的兄弟来。我留心察看那个刽子手,他重复进宫换了一身衣服,戴上一个帽子,披了一件罩袍,走出房来。我晓得他要出宫,我先在门口等,等了一会,看见他下楼梯。”阿托士道:“你可跟住他?”达特安道:“那个自然。不过很要小心,他常常的回头看。我们有时躲起来,有时装作不是跟他。我原想当下就动他的手,不过我要你们也在场。我们只好跟他走,走了有半点锺,走过许多大街小巷。随后走到一处孤零的一间小房子,一点灯光也没有。吉利模取出一支手枪,瞪著两眼问我。我捉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动。那个刽子手走到一个小门口,取出一把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回头看看有人跟随没有。我躲在一个树后,吉利模躲在柱子后,柏里的兄弟没得地方躲,平爬在地上。那个刽子手以为是没得人看见,开了门就进去了。”阿拉密道:“这个不良之人实在可恨!但是你回来了,他不晓逃到那里去了。”达特安道:“阿拉密,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么?”阿托士道:“不管怎的,你是离开他了。”达特安道:“我虽然走了,还有吉利模同柏里的兄弟看守著。那个人进去之后,我立刻四围察看,看另有门出入没有。我分付柏里的兄弟,如果那个人出来,不问他走到什么地方,都要紧紧跟著他;分付吉利模把守后门。野兽是困住了,只要我们去杀他。”

达特安说完了,拿手巾擦额上的汗。阿托士抓住他的手说道:“我疑你不出力,是我错了。你不要见怪,我这个人生性好疑人。”颇图斯道:“难道那个刽子手就是克林维勒自己么?”达特安道:“可惜你猜得不对。克林维勒是个矮胖子,这个刽子手是个瘦长条子。”颇图斯道:“许是个犯过罪的军人,特为出来当刽子手,将功赎罪,也未可知。”达特安道:“我很留心看的。他走路的神气,不象是个下等军人,倒象是个上等人。”阿托士道:“是人上等人么?上等人那里肯干这样的事?”颇图斯大笑,震动房子,说道:“我们去把这个人捉来,倒有趣。”达特安道:“阿托士,你还是也立刻动身回法国么?”阿托士道:“我先不走了。”阿拉密道:“我们一刻都不要耽搁,赶紧拿了剑就走罢。”于是四个人脱了工匠的衣服,换上壮士衣裳,挂好剑,分付摩吉堂、白来索同店主算帐,收拾起程。

当天晚上就动身。天色是很黑,雪下得很大。出门的时候是七点锺,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四个人披了罩袍,在街上走,达特安领路。他原先已经拿刀子在街上转角地方做了记号,慢慢寻著旧路。走不上半点锺工夫,望见那间小房子,达特安看不见柏里的兄弟,以为他先走了,原来他靠著一根柱子动也不动,满身都是雪盖住,不大看得出来。远远看见四个人来了,他把身上的雪抖抖,走上前来。阿托士说道:“这个人总得有胆,可靠,原来世上也还有这样的人。”达特安道:“我们不要说他是专为我们,我恐怕他也有点为己。我听见说,特威河以北的人,是有仇必报的。葛洛士要留神他,若不幸碰见这个人,是不得了的。”

达特安走上前,同柏里的兄弟说话。随即招手,叫他们上来。阿托士问道:“怎么样了?”柏里道:“他并没出来,还在房子里。”阿托士道:“很好。阿拉密同颇图斯先在这里,我同达特安绕过屋后,看吉利模做什么。”

原来吉利模躲在柳树后避雪,达特安先看不见他,以为刽子手走了,吉利模跟了他走。忽然柳树后钻出一个人头,低声吹哨,阿托士说道:“原来是你么?”吉利模道:“无人出来,却有人进去。”达特安道:“是男是女?”吉利模道:“是个男人。”达特安道:“原来有了两个人。”阿托士道:“我望他有四个人,两边力量相敌。”达特安道:“屋里也许有四个人。”阿托士道:“为什么?”达特安道:“屋里也许先有人等。”吉利模指著窗子说道:“一看就晓得。”达特安道:“是的。我们先叫他们过来。”于是绕到屋前边,找了颇图斯、阿拉密过来。两个人问道:“你们看见什么?”达特安指著吉利模说道:“我们一会就可以看见些怪事。”

原来那时吉利模脚踏篱笆,爬墙,上窗子;脚步站好了,向下使手势,从窗缝往里看。达特安道:“你看见什么?”吉利模竖起两个指头,阿托士道:“你说罢,我们看不清楚你的手势,里面有几个人?”吉利模低声说道:“两个人,一个脸向这边,一个脸向那边。”阿托士问道:“对住你的是谁?”吉利模道:“是刚才进去的。”阿托士道:“你认得他么?”吉利模道:“我好象认得他,他是矮胖子。”阿托士道:“你认得他是谁?”吉利模道:“克林维勒大将军。”四个人听了,面面相向。阿托士道:“那一个是什么样?”吉利模道:“是个瘦长条子。”达特安同阿拉密齐声说道:“一定是那个刽子手。”吉利模道:“我只看见他的背,一会我可以看见他的脸。他现在正脱面具,要回过头来。”吉利模随即低喊一声,一松手,坠下地来。颇图斯一手抱住他,四个人齐声问道:“你看见他么?”吉利模吓得头发直竖,说道:“看见。”达特安道:“你看见那瘦长条子么?”吉利模道:“是的。”阿拉密道:“你看见那刽子手?”吉利模说道:“是的。”颇图斯道:“他到底是谁?”吉利模浑身发抖,抓住主人的手。阿托士问道:“他是谁?”吉利模道:“毛唐。”

达特安、颇图斯、阿拉密三个人听了,十分高兴。阿托士往后退了两步,拿手盖住眼,说道:“这还不是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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