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焚书
作者:李贽 


续焚书

  序

  新安汪鼎甫,从卓吾先生十年,其片言只字,收拾无遗。先生书既尽行,假托者众,识者病之。鼎甫出其《言善篇》、《续焚书》、《说书》,使世知先生之言有关理性,而假托者之无以为也。鼎甫亦有功于先生已!澹园老人焦竑

  卷一书汇

  答马历山

  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弃官不顾者,有弃家不顾者,又有视其身若无有,至一麻一麦,鹊巢其顶而不知者。无他故焉,爱性命之极也。孰不爱性命,而卒弃置不爱者,所爱只于七尺之躯,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实与天地作配于无疆。是以谓之凡民,谓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圣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穷之,虽得手应心之后,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尔。既是分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强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曷不于三圣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讨乎?能探讨而得其所以同,则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异,虽天地亦不得而自异也。非但天地不能自异于圣人,虽愚夫愚妇亦不敢自谓我实不同于天地也。夫妇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则谓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地一声”,道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生以前”,释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发之中”,吾儒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同乎?不同乎?唯真实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学矣。虽各各著书立言,欲以垂训后世,此不知正堕在好为人师之病上。千古英杰,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数语,遂敢呵冻作答焉。窃谓象山先生自见“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无所不同,是生而知之圣人也。非从《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语以自证据耳。若王先生乃自幼参玄,欲志于养生者,虽亦泛观释典诸书,总之未得而已。及病起入京,复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学,然甘泉翁实实未得白沙之传也。王先生才气如此,肯甘心于死语,作醉梦人耶?则虽耳闻白沙之学,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直至龙场作宰,随从二人与己同时病卧乎万山之中,又思父亲见任留都太宰,万有不测,作万世罪人,颠倒困踣之极,乃得彻见真性。是困而知之圣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其屡屡设法教人先知后行,又复言知行合一,复言静坐,卒以“致良知”三字为定本。则以时方盛行朱学,虽象山先生亦不免数百年禅学之冤。呜呼!陆子静耳何曾闻一句禅语,目何曾见一句禅书乎?冤之甚矣,况王先生哉!反复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学》、《孟子》,则可以脱祸,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则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圣人所当让美,所当让德,所当让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亲见本来面目矣,几曾敢露出半语乎?然非龙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师说不少改变,亦未必靡然从风,一至此也。此则阳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万世之大幸。然则先生虽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使当时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终无入德之地矣。草草奉复,幸终教之!

  复马历山

  甚快活,甚自在,但形神离矣,虽有快活自在不顾矣。此自是恋臭皮囊者宜为之,非达人事也。

  且夫形、神,两物也,生即神寓,死即神离,神有寓有离,形有死有生,则神亦与形等耳。正所谓无始以来认贼为子者,好修者以为宝,是以徒劳而功;真修者以为贼,是以投诚而皈命。如公所言神,正所谓识,神千万劫被伊拖累,轮转六道,未尝暂歇者,顾反宝藏而快乐之耶?孰若一超直入如来地,庆幸何如!

  尽大地是一老众生耳,安有如许多事乎?既自负是老众生,安有明白,安有糊涂,安有起灭,安有自在?就天地如此,老众生亦如此;圣人如此,老众生亦如此。天地、圣人、老众生,同一杳然。

  与马历山

  昨所见教《大学》章,因有客在坐,未及裁答。

  窃谓《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夫人生八岁,则有小学,以听父兄师长之教语,所谓揖让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与夫今者百千万年先圣后贤之格言皆是也,皆不过为儿辈设焉者也。至十五而为大人,则有大人之学,岂复肯同于儿辈日夕甘受大人之涕唾乎?是故《大学》一书,首言大人之学焉。

  夫大人之学,其道安在乎?盖人人各具有是大圆镜智,所谓我之明德是也。是明德也,上与天同,下与地同,中与千圣万贤同,彼无加而我无损者也。既无加损,则虽欲辞圣贤而不居,让大人之学而不学,不可得矣。然苟不学,则无以知明德之在我,亦遂自甘于凡愚而不知耳。故曰:“在明明德。”夫欲明知明德,是我自家固有之物,此《大学》最初最切事也。是故特首言之。

  然吾之明德果安在乎?吾以谓其体虽不可见,而实流行充满于家国天下之间,日用常行,至亲至近,谁能离之?苟能即亲民以明吾之明德,则吾德之本明,不居然而可见乎?故又曰“在亲民”焉。

  夫道一也,学亦一也,今曰“在明明德”,而又曰“在亲民”,分明是两物矣,物则自然有本末。亲民以明吾之明德,虽曰一事也,然一事自有一事之终始,万事亦各有万事之终始。始终分而本末见,是二之也。道其可二乎哉!学其可二乎哉!是故要必有至善而为吾人所止之归焉,特人未易知此至善之止耳。知此至善之止,则自然定静安虑,而诸止自得矣。是故苟知所止,则明明德者不为空虚而无用,即明德而亲民之道已具;亲民者不为滥而无功,即亲民而明德之实自彰。苟未知所止,则明德为杂学之空虚,亲民为俗学之支离,胥失之矣,宁直二之云乎哉!

  是故大学之道,终归于至善之止,而以知止为极功,得止为效验云。然则学之而终身不得所止者,亦由未知所止故也。

  呜呼!知止其要矣,致知其功矣,此大人之学所以难在于知止也。师友父兄相与讨论而研究之,则无生之乐,无死之苦。千圣万贤,岂外是哉!

  与陆天溥

  承示足见上达真功,愧弟远离教席,不获时聆新得。既见头绪,即加猛火,使真金一出矿,不复至入矿,岂不伟哉!火力既齐,真性自见,正不宜放手也。甚喜甚慰!

  但所云满考事冗,及一二酬应为累,归之业力,则不敢奉命。当知业力即是道力,一切给由遣价事业,尽是日用火候,温养圣胎,无二无别。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今之学宫匾以名斋,人人只是信口读过,不肯理会圣人吐心吐胆为人处,遂使恳切要领之言,翻为匾额剩赘无意味语,殊可笑耳!

  夫志道如志的,的在百步之外,尚尔遥远。据德则己得而据之,然日夜惶惶,犹恐侵夺,终非己有,与我犹二也。依仁则彼我不二矣,然犹未忘一也。到游艺时,则如鱼游水,不见其水;如水裹鱼,不见有鱼。自相依附,不知其孰为依附;尚无所依,而何据何志之有?尚无有仁,而何德何道之有?到此则遣价给由,种种皆艺也;由给价遣,皆游也。岂不平常!岂不奇妙!日用应缘,但如此做去,则工夫一片;工夫一片,则体用双彰;体用双彰,则人我俱泯;人我俱泯,则生死两忘;生死两忘,则寂灭现前。真乐不假言矣。

  孔子告颜子不改其乐,不改此也。程夫子寻孔、颜乐处,寻此处也。此乐现前,则当下大解脱,大解脱则大自在,大自在则大快活。世出世间,无拘无碍,资深逢源。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故学至游艺,至矣,不可以有加矣。管见如此,幸与诸友商之!

  与焦弱侯

  “说法教主”四字真难当。生未尝说法,亦无说法处;不敢以教人为己任,而况敢以教主自任乎?唯有朝夕读书,手不敢释卷,笔不敢停挥,自五十六岁以至今年七十四岁,日日如是而已。关门闭户,著书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惭愧矣!

  因思每郡国志有“乡贤”则必有“名宦”,又有“流寓”者,以贤人为国之宝。有乡贤可载,则载乡贤,以为一邦之重;无乡贤,则载名宦,亦足以为此邦之重;若无乡贤,又无名宦,则载流寓之贤,亦足以重此邦。则如生者,虽不敢当说法之教主,独不可谓流寓之一贤乎?可与麻城之乡贤、名宦并声于后世矣,何必苦苦令归其乡也。是岂无忘宾旅与柔远人之意哉!果若是,则邵康节当复递归范阳,白乐天当复递归太原,司马光当复递归夏县,朱文公当复递归婺源,不宜卒葬于沙县之乡矣。生虽不敢上同于诸大贤,独不可比拟于诸贤之流寓乎?天下一家,何所而非乡县,恐不宜如此大分别也。

  且夫圣人通天下以为一身,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宁可使之居于本乡以害本乡乎?是身在此乡,便忘却彼乡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既不宜使之说法为教主于麻城,而令其说法为教主于久去之乡县,是重他乡而藐视目前,亦又太远于人情矣!此等见识,皆生所不识,故敢与兄商之,以兄彼师也。

  与友人论文

  凡人作文,皆从外边攻进里去;我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来,就他城池,食他粮草,统率他兵马,直冲横撞,搅得他粉碎,故不费一毫气力而自然有余也。凡事皆然,宁独为文章哉!只自各人自有各人之事,各人题目不同,各人只就题目里滚出去,无不妙者。如该终养者只宜就终养作题目,便是切题,便就是得意好文字。若舍却正经题目不做,却去别寻题目做,人便理会不得,有识者却反生厌矣。此数语比《易说》是何如?

  复陶石篑

  通州马侍御,经世才也,正理会出世事业而乏朋侣,然异日者断断是国家获济缓急人士。吉州太和王大行,非佛不行,非问佛不语,心无二念,动无杂思,他年一尊释迦是的;不然,亦上品化生矣。今世参禅学道,未见有勇猛精进过此者。承天之陈,旧日徽州太守也,用世事精谨不可当,功业日见赫,出世事亦留心,倘得胜友时时夹持,进未可量。此京师所亲炙胜我师友如此,其余尚多,未易笔谈。梅客生虽眼前造诣胜是三公,但负其奇迈,少许可,亦终为经世士耳。

  接手教即同见面,接见令兄即同见公。外《净土诀》一本附奉。

  与方初庵

  弟自二月初回湖上之庐,即欲附一书奉慰,素无鸿便,又不见有宁州使者,是以到今也。

  《征途与共》一册,是去冬别后物,似妥当可观,故久欲奉,不能得奉。今春湖上纂《读孙武子十三篇》,以六书参考,附著于每篇之后,继之论著,果系不刊之书矣。夏来读《杨升庵集》,有《读升庵集》五百叶。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琐琐别录,或三十叶,或七八十叶,皆老人得意之书,惜兄无福可与我共读之也。

  然兄居位临民,亦自有真功德,日积月累,以行菩萨发慈悲、布弘愿之事,又非鄙野抱空文无实用者之比矣。知州为亲民之官,宁州为直隶之郡,江西为十三省之首。且五品之禄不薄,一日有禄,可以养吾积德累行之身;大夫之官亦尊,一日居尊,得以行吾积德累行之政;五十之年不大,时正穷壮,正好施吾泽民报主之实:盖皆有志者之所忻望而不能得者。汉时为吏,至长子孙,亦以其施泽于民者易也。据近民之位,行易施之泽,又何求乎?观音菩萨以救苦救难为事业,唯恐不得,正今日之谓矣。若谓同时登第者今为宰辅,为卿相,次亦为都堂、巡抚,未免忻羡怨尤于中,则市井人耳,岂可以语于兄之前哉!则假道学人耳,岂可以语于卓吾子之友之前哉!二月初间所欲闻之兄者,即此也,愿兄勿以迁转为念,唯以得久处施泽于民为心。则天地日月,昭鉴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孙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诬饰之词也。

  且久处则禄有余赢,亦可以分给宗族友朋之贫者。我虽贫,然已为僧,不愁贫也,唯有刻此二种书不得不与兄乞半俸耳。此二书全赖兄与陆天溥都堂为我刻行,理当将书付去,然非我亲校阅入梓,恐不成书耳。兄可以此书即付陆都堂。《豫约》真可读,读之便泪流,老子于此千百世不得磨灭矣。恨恨!快快!

  复陶石篑

  心境不碍,非是意解所到。心即是境,境即是心,原是破不得的,惟见了源头,自然不待分疏而了了在前矣。翁之清气自是见性人物,翁之定力自是入道先锋,然而翁之资质禀赋原不甚厚,则此生死一念决当行住坐卧不舍。读经看教,只取道眼,再不必急求理会,以自有理会得时也。时来如今日春至,雪自然消,冰自然泮,学道之人宜有此等时候。

  生因质弱,故尽一生气力与之敌斗,虽犯众怒,被谤讪,不知正是益我他山之石。我不入楚被此万般苦楚,欲求得到今日,难矣。此观世音菩萨与我此地,赏我此等人,故我得断此尘劳,为今日安乐自在汉耳。

  文殊话乃得道后所谓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者不可不览。此事于今尚太早,幸翁只看“父母未生前”一语为急,待有下落,我来与翁印证。近老刻留览,当如命批请。

  寄焦弱侯

  我当时送顾中丞入贺,复携妻室回府,此时已将魂灵付托顾君入京邸去矣。数月间反反复复,闭门告老,又走鸡足,虽吾宜人亦以我为不得致其仕而去而闷也。及已准告老矣,又迟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吾岂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与爱女哉!此时禁例严,差遣官员俱不敢留滞过家,决知顾当急急趋滇也,是以托意待之一再会耳。

  果得一再会,乃别。别至贵州乌撒,闻顾转浙少参,复留乌撒一月余日待之,度得方舟并下泸、戎也,我岂真以李将军为堪托哉!不过假此为名耳。乃宜人又以我为舍不得致其仕而去也。呜呼!此等贤妻尚不可告以衷曲,叫我传语何人哉!今日略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顾虽聪明具眼,又安能知吾心哉!世间胜己者少,虽略有数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终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肠能有几许,断而复续,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决计归老名山,绝此邪念,眼不亲书,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如是而已!

  答友人书

  七十之人,亦有何好而公念之,而群公又念之乎?多一日在世,则多沉苦海一日,诚不见其好也。虽公等常存安老之心,然其如风俗匈奴何哉!匈奴贵少壮而贱老弱,况鳏寡孤独合四民而为一身者哉!所喜多一日则近死一日,虽恶俗亦无能长苦吾也。

  承论逐日课程,所谓富贵学道难,信矣。第此事甚不容易,甚不容易。昔人有云:“我图数千户之侯,尚以为至艰;而君欲图作佛,不亦异乎!”虽然,此等说话祗可向吾无志老子一人道耳,以语公与群公之前,不以为诞,则必以为痴矣。然唯公等能听老人妄语,能以能而问不能,决不以我为诞为痴也。往者布施,尽是佛光,信受保不虚者。昔人谓念佛有折摄、忻厌二门:非忻彼厌此不生西方,非一佛此折一佛彼摄不生西方。余谓参禅亦然。不真实厌生死之苦,则不能真实得涅之乐。愿公等真见此乐始可。

  复焦弱侯

  丁公此举大快人意!大快生平!亦大有功于朝廷矣。从此大有儆省,大有震惧,不敢慢法以自作殃,何可当哉此疏也耶!

  兄事烦冗,且仍旧家食,千万勿以山中人为念!出家儿到处有一口饭吃,到处有施主,且将就度暑,稍凉即来归也。见杨复老,道仆致谢念我!

  与周友山

  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然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灭,筋骨已冷,虽未死,即同死人矣。若等祸者,志虑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吾福也。

  夫福来何以受之乎?唯有礼三宝,塑佛诵经,以祈国泰民安,主寿臣贤而已。又何以销之乎?唯有撙节刻厉,昼夜读书,期与古先圣哲合德而已。夫既以此受福,又以此销福,则祸来又何必避,苦海又安知不是我老者极乐之处耶!

  今贝经已印有几大部矣,佛菩萨、罗汉、伽蓝、韦驮等又已俨然各有尊事香火之区矣,独老子未有读书室耳。欲于佛殿之后草创一阁,阁下藏书并安置所刻书板,而敞其上以备行吟讽诵,兄能捐俸助我乎?三品之禄,一年助我,两年贻厥孙谋,未为不当也。

  与方伯雨

  雪松昨过此,已付《焚书》、《说书》二种去,可如法抄校付陈家梓行。如不愿,勿强之。

  《阳明先生年谱》及《抄》在此间梓,未知回日可印行否,想《年谱》当有也。此书之妙,千古不容言。《抄选》一依《年谱》例,分类选集在京者,在龙场者,在南赣者,在江西者,在庐陵者,在思、田者,或书答,或行移,或奏请谢,或榜文,或告示,各随处附入,与《年谱》并观,真可喜。士大夫携之以入扶手,朝夕在目,自然不忍释去,事上使下,获民动众,安有不中者乎?唯十分无志者乃不入目,稍有知觉能运动,未有不发狂欲大叫者也。待我回日,决带得来。

  佛屋既有条序,可喜可喜!我回,肖川决欲同来。来则自能寻房以居,不待尔等之忙也。雪松去,曾寄银二两与鼎甫、怀捷用,内分二钱与怀珠,三钱与三小僧分用。袁中夫有小厮名可用者,最老实,可留住。

  我此处又读《易》一回,又觉有取得象者,又觉我有稍进处。可知人生一日在世未死,便有一日进益,决无有不日进之理;不有日进,便是死人。虽然,若是圣人,虽死去后与活时等,决时时进。唯时时进,故称不死底人。

  复丘长孺

  仆病一月余矣,大抵旦暮且辞世也。闻有新刻,眼且未见,书坊中人落得不闻仆踪影,且去觅利得钱过日,何苦三千余里特地寄书与我耶?实无之,非敢吝。

  兄欲往朝鲜属国观海邦之胜概,此是男儿胜事。然兄之往,直为资斧计耳。特地寻资斧于朝鲜,恐徒劳,未必能济兄之急也。虽然,事亦难料。途间只恐逢着微生亩,渠必说些无意味言语,或呼兄而告曰:“丘何为栖栖者耶!无乃为佞乎?”千万勿听之!过无终,有田子泰之墓。若果有田子泰之忠义,何愁贫也,曹武帝固不能封之以一国矣。若果有伯夷、叔齐之让位,则文王且将大烹以养之,亦贫不得他也。夷、齐、田畴,兄所不屑,想必有班定远之才烈矣,且试观之。可富可贵,可贫可贱,可生可杀,乃可以游于世。

  病甚,偶尔作答。数日后,当往湾中就医,想来时未可得会。据案草草,幸台照!

  与焦弱侯

  李如真四月二十六日书到黄安,知兄已到家,藏器待时,最喜最喜!此时正热,稍凉不知便可乘兴扁舟入楚不?得一相见,快乐何如!如真相见,想悉旅怀。

  当接到兄京信时,时夜雷雨,山中偶感事作二绝句,便去,亦可以见古今豪贤之感也。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复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传君一字到黄州。

  独步中原二十秋,剑光长射斗间牛。丰城久去无人识,早晚知君已白头。

  尊翁老况何似?但能养志,不妨少九鼎之味也,况素淡其平生乎!如真已到家,其乐可知,兹亦不复赘渎,但道别后相忆最苦耳。北陵先生当亦时晤,热甚,亦不暇作书问上。? 庵到京任不?前寄去二《解》,彼时以兄尚未可归,故先寄丈令送兄览教,二《解》不知有当兄心不?《南华》如可意,不妨刻行;若未也,可即付之水火。闻时君就居翰兄宅,最得。许兄尚在和州馆中乎?和州丁艰,尚不得便附吊去。

  复李士龙

  名利无兼得之理。超然于名利之外,不与利名作对者,唯孔夫子、李老子、释迦佛三大圣人尔。舍是,非名即利,孰能免此,而可以同不同自疑畏耶!但此事无兼得之理,欲名而又利,与好利而兼名,均为不智,岂以兄宗孔为道学先生一生矣,而顾昧此义耶?若七十三岁而令人勿好利,与七十六岁而兼欲好名,均为不智,均为心劳日拙也。幸兄详之,单择其一可矣。

  答刘敬台

  五台天下名山,又是文殊菩萨道场,即身在异域不能履其地者,犹神以游之,乃咫尺而甘心退托,其无志可知也,公何恕我甚也?

  叠辱盛教,愧感!愧感!素饭过于香积,非即文殊化见欲以饭维摩乎?公今真文殊也。既饱德,益不愿见五台文殊矣。

  与周友山

  诸侍者恐我老而卒急即世,祸及之,因有《豫说戒约》数条,不觉遂至二十余叶。虽只豫为诸侍说约,而末遂并及余之平生,后人欲见李卓老者,即此可当年谱矣。日者有友欲为命梓,若梓出则卓吾纵无外护,亦永远可住龙湖。盖言语真切至到,文词惊天动地,人自爱而传,哀而怜我,惜其稿在彼处耳。兄如欲见,径从彼索,便知老子之心苦矣。

  住居隔县三十余里,终岁经年未尝接见一人,闻有骂我“递解回籍”之语,便以为至当。谓“不递解此人,我等终正不得麻城风化”,不知孤远老叟化饭而食,安坐待毙,于风化何损也!彼其口出“正风化”之语者,皆其身实大坏风化之人。噫!已矣,勿言之矣,于老子无与矣。但老子出家人也,出家之人所如之地,兴尽则去,岂待不合!今也不但不合,又已如此如此矣,此而不去,亦真无耻者。然我若去,何须递解;我若不去,亦无人解得我去也。何也?我老矣,可以死矣,不须去也,又何递解以去乎?

  又我性本柔顺,学贵忍辱,故欲杀则走就刀,欲打则走就拳,欲骂则走而就嘴,只知进就,不知退去,孰待其递解以去也!盖此忍辱孝顺法门,是我七八岁时用至于今七十岁,有年矣,惯用之矣。不然,岂其七十之老,身上无半文钱钞,身边无半个亲随,而敢遨游旅寓万里之外哉!盖自量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古称“不愧”“不怍”,我实当之。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日与世交战而不败者,正兵在我故也。正兵法度森严,无隙可乘,谁敢邀堂堂而击正正,以取灭亡之祸欤!

  《观音问》中有二条佛所未言,倘刻出,亦于后生有益。此间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男女混杂之揭,将谁欺,欺天乎?即此可知人生之苦矣。此身不向今生度,更来出世为人,殆矣!鳏寡孤独,圣人所矜;道德文章,前哲不让。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而况人乎?此而不容,无地可容此身矣。故知学出世法真为生世在苦海之中,苦而又苦,苦之极也,自不容不以佛为乘矣。

  与焦弱侯太史

  此月初一日,弟已随柳老与定林、无念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后由浙江至秣陵会兄,大叙所怀矣,乃忽尔疾作,遂复还旧隐。此点点机会亦且不得如愿,弟于世间友朋缘薄,已可知也。今诸公既往,若相聚处少我一人,岂不恨哉!昨阅《近子集》,深叹此老日进一日,脱化如此,故知人不可以无年也决矣。弟岂遂以此一病遽长别乎!若幸获愈,决以此秋杪相见也。如能来一同上路,更所驰望,但未敢期耳。

  日者如真寄我《笔乘》二册,中间弟所读者过半相合,亦又以见兄于友朋无微善而不彰也。然其如弟之大言不惭,空负知人之明何哉!

  楚侗令师近有《二鸟赋》,兄曾见否?弟实感此老不忘我针砭也,当时遂妄肆批题,缴而还之,又有数字附克明呈上。今并述之于兄,以为当否何如?

  侗老作用,乃大圣人之作用,夫谁不信之者,纵非自心诚然,直取古人格式做去,亦自不妨,如隋王通氏岂非千古人豪乎!但欲以此作用教人,必欲人人皆如此作用,乃为圣人大用,则是本等阔大之样翻成小样去矣。是以承教中戏为题刺,亦无已之意也。入京幸执此呈上,便见区区千里之来,本无所求,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剥肤拐腹,虽罗江亦未能如余之真切苦心也,亦可谓愚矣!江乃状貌一似救焚拯溺之人耳,大抵自求快活者,又安肯到处与人作对头耶!但不如此则终无自成之期,亦终无成人之期。说到此,又翻令人思近老与侗老之为得也。

  克明初七日已入京去。世间豪士不多得,得一豪士又祗如是过日,此临济门下所以毕竟无临济儿也。三圣兴化,亦仅仅当门户耳。

  夫所贵乎讲学者,谓讲此学耳。今不讲此学,而但教人学好,学孝学悌,学为忠信,夫孝悌忠信等岂待教之而能乎?古人即孝悌等指点出良知良能以示人,今者舍良知而专教人以学孝学悌,苟不如此,便指为害人,为误后生小子,不知何者为误害人乎!则自古圣人皆误害人之王矣,可胜叹哉!

  孔子教人,教人求仁,惟求之而不得,则无可奈何。待价而沽、不欲求售者,以天下之无豪杰也。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绽之夫。若指乡愿之徒遂以为圣人,则圣门之得道者多矣。此等岂复有人气者,而尽指以为圣人,益可悲矣夫!

  与吴得常

  学道人脚跟未稳当,离不得朋友;脚跟既稳当,尤离不得朋友。何者?友者有也,故曰道德由师友有之,此可以见朋之不可离矣。然世间真友难得,而同志真实友尤其难得。古人得一同志,胜于同胞,良以同胞者形,而同志者可与践其形也。孔、孟走遍天下,为着甚么?无非为寻同志焉耳。

  昨见佘常吉,诚是足下同志,从此日夕不离,真实参究大事,未有不同明者。然无常迅速,时不待人,愿与常吉勉之!

  答来书

  来书云:“昨巡道史临县,即对士大夫说:“李卓吾去否?此人大坏风化,若不去,当以法治之。’”又一书云:“今日所闻比前日所言更多,非纸笔能悉。但知史道与耿叔台极厚,当初做知县时,受叔台莫大之恩,到京以叔台故,拜天台执门生礼。今日又从黄安看叔台、天台而来,即对众说此话。以故,乡士夫等皆信此说,不干尚宝事也。”又一书云:“闻克念有书问周二鲁,二鲁回书甚辨其无:“龙湖伽蓝可表。他先与耿有隙之时,京中人为耿一边者,我百计调护卓老;为卓老一边者,我百计调护侗老,为他费了多少心力,今日乃遭此。随他打我骂我,我只受而不报。’”

  余见此三书,因答之云:此冯亭之计也。耿叔台为人极谨慎,若谓史道有问,叔台不辨有无则可,若说叔台从而落井下石害我,则不可。盖彼皆君子路上人,决无有匿怨友人,阳解阴毒之事。又我与天台所争者问学耳。既无辨,即如初矣,彼我同为圣贤,此心事天日可表也!

  答马侍御

  仆老矣,唯以得朋为益,故虽老而驱驰不止也。盘山古佛道场,宝积普化,高风千古,何幸得从公一游耶!时见太丘,令人心醉纪、群之间,又不意孔北海因是而获拜两益之友也。已买舟潞下,迩龙门即先登矣。先此奉复不备。

  与耿楚倥

  世间万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然既已假合而为人,一失诚护,百病顿作,可以其为假也而遂不以调摄先之,心诚求之乎?今日之会,调剂之方也,要在兄心诚求之耳。此成己成物一体之学,侗老所以真切示人者,兄独不闻之乎?若谓大休歇人到处自在,只好随时着衣吃饭度日,则孔圣何以汲汲,孟氏何以遑遑,达摩不必东度,青牛不之流沙。从前祖师棒喝交驰,建立道场,作人天眼,尽为没来由底汉矣。此必有不容自已者。韩子曰:“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他是文儒,尚是道此,况以贤圣自命者哉!知已终日钓台,整顿收拾十分全力,用之友朋,而推其余者以理纷杂,此正所望以承先圣者。恐诸公未悉,故于此日独申明之云。

  与城老

  本选初十日吉,欲赴沁水之约。闻分巡之道欲以法治我,此则治命,决不可违也。若他往,是违治命矣,岂出家守法戒者之所宜乎!止矣!止矣!宁受枉而死以奉治命,决不敢侥幸苟免以逆治命,是的也。

  大抵七十之人,平生所经风浪多矣。平生所贵者无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贵无事,故辞官辞家,避地避世,孤孤独独,穷卧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宁义而饿,不肯苟饱;宁屈而死,不肯幸生。此其志颇与人殊。盖世人爱多事,便以无事为孤寂;乐无事,便以多事为桎梏。唯我能随寓而安,无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使我苟不值多事,安得声名满世间乎?自天台与我再合并以来,一年矣,今又幸有此好司道知我,是又不知何处好风吹得我声名入于分巡之耳也。为之忻幸者数日,更敢往山西去耶?只有黄安订约日久,不得不往。原约共住至腊尽,兄无事可与凤里送我到彼。盖黄安去此不远,有治命总不曾避;若山西则出境远矣,治命或不得达,是以决未敢去。

  再为我谢东里公肯念我,为我辨释。生非木石,岂能忘恩哉!但谓湖上之筑皆出友山,则诬友山甚矣。友山鄙吝不堪,此处不曾舍半分,唯维摩庵是友山七十金全物耳,所费之数只此矣。此湖上筑皆四方大贤及京师尊贵闻有塑佛功德,争捐俸而来,以图福报,岂生真有德以感动之耶!然亦不满革车之数,所赖众僧出力,一人可当人家二十人,买办便宜,一件可抵人家二十件,以此用财少而成功倍耳。既幸落成,佛光灿然,正拟请东公诸公来游,而忽有沁水之招,是以暂已;今有治命,则远出不成,请诸公尚有日也。

  与耿克念

  我欲来已决,然反而思之,未免有瓜田之嫌,恐或以我为专往黄安求解免也,是以复辍不行,烦致意叔台并天台勿怪我可。

  丈夫在世,当自尽理。我自六七岁丧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尽是单身度日,独立过时。虽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来。若要我求庇于人,虽死不为也。历观从古大丈夫好汉尽是如此,不然,我岂无力可以起家,无财可以畜仆,而乃孤孑无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盖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也,但世人自迷耳。有名而死,孰与无名?智者自然了了。

  答友人

  承示《一贯说》,客生称其高出俗儒万倍,诚然哉!二祖《信心铭》有曰:“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余谓本无一,又何守乎?一与二为对,既有一,即便有二,以至十百千万而不可穷。生死相续,无有穷了,正是坐在生死窟中,而谓能了生死,吾不信也。此乃落下一枝以告曾子,原不是告颜回语。告颜回直告以克己。克已者,无己也。无己可克,故曰克己。呜呼!无己,尽之矣。若曾子岂可语此,苟不告以一贯,便无可执,便无所守。是以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今也则亡”,是绝学也,是以哭之恸也。不然,曾子、子思等皆在,何曰“今也则亡”乎?愿细审之,莫曰颜子难继而自委也!

  与弱侯焦太史

  自去秋八月定林到此,得接翰教,今十余月矣。四序再更,而音耗缺然,兄其不复教我乎?然弟之念兄深矣。

  定林自到此,便住天中山,无说无言,紧守关门,一如在京时候。然向虽未得活,犹成一死和尚也;今则弄成一个不死不活和尚矣,岂不哀哉!虽是根器生就,亦是志气全无。今姑俟之,或陶熔之久,更得成就一不死汉,未可知耳。

  此间自八老去后,寂寥太甚,因思向日亲近善知识时,全不觉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觉欠少甚么,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盖真切友朋,生死在念,万分精进,他人不知故耳。自今实难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无馆住宿,不数日又回。今年三月复至此中,拟邀无念初入地菩萨、曾承庵向大乘居士,泛舟至白下与兄相从,遍参建昌西吴诸老宿。重念龙老没矣,近老亦又老矣,五台老未知仕止如何;兄以盖世聪明,而一生全力尽向诗文草圣场中,又不幸而得力,所嗜好者真堪与前人为敌,故于生死念头不过一分两分,微而又微也,如此,又当处穷之日,未必能为地主,是以未决。所幸菩萨不至终穷,有柳塘老以名德重望为东道主,其佳婿曾中野舍大屋以居我,友山兄又以智慧禅定为弟教导之师,真可谓法施、食施、檀越施兼得其便者矣。此夏当从此度日,未得会兄也。

  然念兄实不容不与弟会者,兄虽强壮之年,然亦几于知命矣,此时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势愈忙,精力渐衰,求文字者造门日已益众,恐益不暇为此矣。白下虽多奇士,有志于生死者绝无一人,祗有庵一人稍见解脱,而志气尤劣。彼何人斯,亦欲自处于文学之列乎?他年德行不成,文章亦无有,可悲也!夫文学纵得列于词苑,犹全然于性分了不相干,况文学终难到手乎?可笑可笑!可痛可痛!虽然,彼人不知自痛而我乃为之痛,亦可痛可笑也已!虽然,亦要之知自痛耳。功名富贵等,平生尽能道是身外物,到此乃反为主而性命反为宾矣。我与兄相处,惟此一事,故不觉重叠如此,幸终教之!

  《法界观》幸与我一部,付常觉来。定林亦相从在此。

  又

  高使至,闻尊大人果尔,则老人已得所矣,兄之大孝亦自当从时称举也。时未暇称奠,待高使回,当致微敬。此间事,舍亲到具能言之。

  侗老入京后有书来,甚与诸老相契,盖向时有闻名而未见面者,至是更加景仰。以其平怀不作风浪,即此可知侗老之养矣;而朝廷得人之庆,岂不更可喜哉!以兄乐闻,故并及。所可惜者,楚倥已作古人矣!兄丧葬毕,须到此一哀之,弟便随兄还白下也。余无言。

  答李惟清

  此间供养甚备,即是诸公之赐矣。既承供养,又受折礼,毋乃太贪饕乎!将留之以为回途之费,则衡湘既接我来,自然复送我去,又不须我费念也。若留阿堵于囊中,或有旅次之虞,怀资之恐,重为兄忧,未可知矣。幸察余之真诚,使得还璧。

  答梅琼宇

  承念极感!生所以出家者,正谓无有牵挂,便于四方求友问道而已。而一住黄、麻二邑,遂十六载,可谓违却四方初志矣。故晋川公遣人来接,遂许之。又以此老向者救我之恩不敢忘,相念之勤不能已,可去之会又适相值也。

  然友山爱我之心甚于晋老,知己之感亦甚于晋老,其救我之恩虽晋老或未能及,何也?耿门三兄弟,皆其儿女之托,至亲也;天台又其严事之师;楚倥又其同志之友;若叔台之相与亲密,又其不待言者也。夫论情则耿门为至重,论势则耿门为尤重,乃友山顿舍至重之亲不顾,尤重之势不管,而极力救护一孤独无援之老人,则虽古人亦且难之,恐未易于今人中求也。乃今以友山故,幸得与天台合并,方出苦海即舍而他去,则生真忘恩负义之人矣,是岂友山盖精舍以留生之本意哉!是以生虽往山西,断必复来。宁死于此,决不敢作负恩人也。

  本约以是月初十往,开春便回,不意又闻史道欲以法治我,是又天不准我往山西去也,理又当守候史道严法,以听处分矣。想晋老闻之,亦能亮我。草草奉复,幸一照!

  与焦漪园

  空庵上人去后,鸿便杳然,想近日又为北上计矣。时事转眼即变,人生易老,何自苦乃尔!自欲为子孙不可动之谋,而自身不可有,则诚可笑哉!

  如真兄近况何如?侗老道有书促之至天窝,恐此兄缠缚,亦难出门。定林不可不来也,来即为久住之计,非惟佞佛有场,坐禅有所,且侗老亦知爱之,不以方外生憎也。烦为促之一至,万万!

  如真兄欲以李、杨旧稿见遗,至今未到。北陵先生年高矣,近亦何状耶?千里阻隔,徒尔梦寐,非但孤寂无闻,偶开书帙欲以散闷,而奇字奥义,无从问卜,反增闷耳。譬如六家各为一家,而以名家为礼官,则是儒家之一支,不成家矣。太史氏谓使人俭而善失真,善失真是也,俭岂礼官事乎?墨家以强本节用为教,故以俭为家。孟氏以兼爱辟之,又从俭上推一层,是说墨之枝叶,何以服墨之心哉!幸略推言之以教我!诸如此者殊多,笔端难形,故不尽楮。

  与耿克念

  前书悉达矣,嫌疑之际,是以不敢往,虽逆尊命,不敢辞。幸告叔台与天台恕我是感!

  窃谓史道欲以法治我则可,欲以此吓我他去则不可。夫有罪之人,坏法乱治,案法而究,诛之可也,我若告饶,即不成李卓老矣。若吓之去,是以坏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于他方也,则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与麻城奚择焉?故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是为的论,非难明者。

  答骆副使

  某粗疏无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夫自用则不能容物,无用又不能理物,其得尔三载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泽也。物犹知感,而况人乎!优游以来,终年兀坐,户外事无知者,是以无由致私祝于下执事也。乃过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

  新邑僻陋实甚,然为居食计,则可保终老,免逼迫之忧。何者?薪米便也。若为学道计,则豪杰之难久矣,非惟出世之学莫可与商证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是以开春便理舟楫,动远游之兴,直下赤壁矶头矣;而筋力既衰,老病遽作,不得已复还旧隐,且贱眷为累,亦未易动移也。则其势自不得不闭户独坐,日与古人为伴侣矣。重念海内人豪如公者有几,不知何时按临此土,俾小子复遂抠趋之愿,乃以近年学古所获者一一请正于大方也。

  答周友山

  我因人说要拆毁湖上芝佛院,故欲即刻盖阁于后,使其便于一时好拆毁也。芝佛院是柳塘分付无念盖的,芝佛院匾是柳塘亲手题的,今接盖上院,又是十方尊贵大人布施俸金,盖以供佛,为国祈福者。今贵县说喈者不见舍半文,而暗嘱上司令其拆毁,是何贤不肖之相去远乎!

  我此供佛之所,名为芝佛上院,即人间之家佛堂也,非寺非庵,不待请旨敕建而后敢创也。若供佛之所亦必请旨,不系请旨则必拆毁,则必先起柳塘于九原而罪之。又今乡宦财主人家所盖重帘、画阁、斗拱诸僭拟宸居者,尽当拆毁矣,何以全不问也?

  与焦弱侯

  六月初,曾有书托承差转达,想当与常顺先后到也。日来与刘晋老对坐商证,方知此事无穷无尽,日新又新,非虚言也。王龙先生新刻全部,真是大了手好汉,可谓三教宗师,可惜生同其时者徒贵耳而贱目,使今日有室迩人远之叹耳!京中有聪明汉子否?但得回此心向般若门中,即为幸事,勿太责备也!

  黄冈涂明府先生与刘晋老往复教言二纸,便中附上请正,便知弟此伏中甚有得朋之益,快活不可当,故虽热不觉热矣。余无言。

  与马伯时

  外人言语难信,昨史道只对邓东里一问耳,虽有问,不甚重也,而好事者添捏至于不可言。何足道!何足道!但恐我辈自处实有未是,则自作之孽将安所逃乎?今唯有学佛是真学佛,做人是真做人便了。若犯死祸,我自出头当之,不敢避也。

  我此一等与世上人真不同,设有一点欺心罪过,愧死久矣,不待他人加一言也,况加以法耶!故我一生只是以法自律,复依律以治百姓,是自律最严者莫我若也。但自律虽严,而律百姓甚宽。今自律之严已七十载矣,环视大地众生,再无有一人能如我者矣,谁敢不以律处我而妄意逐我耶?

  朝廷之法:死有死律,军有军律,边远充军有边远充军律,口外为民有口外为民律。非军非民,只是递解回籍,则有递解回籍律;年老收赎则又有收赎律。我今只知恭奉朝廷法律也。要如律,我乃听。如律必须奏上请旨,虽有司道官,不请旨而敢自擅天子之权乎?

  与潘雪松

  汪鼎甫读书人也。会读书,又肯读书,正好在此读书,而家人来催回赴试矣。试中当自识拔,不劳公汇荐,但劳公先容也。

  鼎甫沉潜朴实,似一块玉,最好雕琢,愿公加意砻砺之,毋以酸道学灌其耳、假道学群侣汩其未雕未琢之天也!

  与李惟清

  日者之来,承诸公赐顾,仆以山野樗散之人当之,太折福矣!夫承顾不敢不拱候,利见大人也;承赐不敢不权拜受,不敢为不恭也。今已数日也,身既无入公门之礼,而侍者又皆披缁之徒,虽欲躬致谢而亲返璧,其道固无由也。计惟有兄可能为我委曲转致之,庶诸公不我怒,或不我罪云耳。谨将名帖并原礼各封识呈上,幸即遣的当人,照此进入,免致往还,使老汉为虚让是感!

  与马伯时

  热极,未敢出门。闻一夏殊健,可喜耳。欲知南中诸友近息,此三书可大概也。看讫幸封付大智发还!君家有信,并附上。

  所喜者,南中友朋愈骂愈攻而愈发愤。此间朋友未能三分忠告,而皆欲杀我矣。然则人之真实,志之诚切,气之豪雄,吾矢发必中,皆可羡者。何也?彼初非有所为而兴,特无朋友攻击,未免怠缓,故一激即动如此耳。然则为名与为利者,虽日在讲学之列,无益矣。

  与焦漪园太史

  无念既入京,便当稍留,何为急遽奔回?毒热如此,可谓不自爱之甚矣!此时多才毕集,近老又到,正好细细理会,日淘日汰,胡为乎遽归哉!岂自以为至足,无复商度处耶?天下善知识尚未会其一二,而遂自止,可谓志小矣!

  心斋刻本璧入,幸查收!此老气魄力量实胜过人,故他家儿孙过半如是,亦各其种也。然此老当时亦为气魄亏,故不能尽其师说,遂一概以力量担当领会。盖意见太多,窠臼遂定,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集》中有与薛中离诸公辩学处,殊可笑咤,可见当时诸老亦无奈之何矣。所喜东崖定本尽行削去也,又以见儒者之学全无头脑。龙先生非从幼多病爱身,见得此身甚重,亦不便到此;然非多历年所,亦不到此。若近先生,则原是生死大事在念,后来虽好接引儒生,着《论语》、《中庸》,亦谓伴口过日耳。故知儒者终无透彻之日,况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名者乎!最高之儒,名已矣,心斋老先生是也。一为名累,自入名网,决难得脱,以是知学儒之可畏也。

  周濂溪非但希夷正派,且从寿涯禅师来,分明宗祖不同,故其无极、太极、《通书》等说超然出群。明道承之,龟山衍之。横浦、豫章传之龟山,延平复得豫章亲旨,故一派亦自可观,然搀和儒气,终成巢穴。独横浦心雄志烈,不怕异端名色,直从葱岭出路。慈湖虽得象山简易直截之旨,意尚未满,复参究禅林诸书,盖真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已也。至阳明而后,其学大明,然非龙先生缉熙继续,亦未见得阳明先生之妙处。此有家者所以贵于有得力贤子,有道者所以尤贵有好得力儿孙也。

  心斋先生之后,虽得波石,然实赖赵老笃信佛乘,超然不以见闻自累。近老多病怕死,终身与道人和尚辈为侣,日精日进,日禅日定,能为出世英雄,自作佛作祖而去,而心斋先生亦藉以有光焉故耳。故余尝谓赵老、罗老是为好儿孙以封赠荣显其父祖者也,王龙先生之于阳明是得好儿子以继承其先者也。文王虽至圣,得武、周而益显;怀让虽六祖之后已降称师,乃其传之马大师,仍复称祖。吾以是称诸老可谓无遗憾。今所未知者,阳明先生之徒如薛中离之外更有何人,龙之后当何人以续龙先生耳。若赵老则止有邓和尚一人,然邓终不如赵,然亦非赵之所开悟者也。

  弟闲中无事,好与前辈出气,大率如此,奈孤居无倡,莫可相问处,以为至恨耳。

  何心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滚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如诉如戏,若等闲日子。今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但见其一泻千里,委曲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奉去二稿,亦略见追慕之切,未可出以示人,特欲兄知之耳。盖弟向在南都,未尝见兄道有此人也,岂兄不足之耶,抑未详之耶?若此人尚不足,天下古今更无有可足之人矣,则其所足者又可知也。

  弟以贱眷尚在,欲得早晚知吾动定,故直往西湖下居,与方外有深意者为友,杜门深处,以尽余年,且令家中又时时得吾信也;不然,非五台则伏牛之山矣。盖入山不深,则其藏不密,西湖终非其意也。余观世间非但真正学道人少,稍有英雄气者亦未之见也,故主意欲与真山真水交焉。

  外近作一册四篇奉正,其二篇论心隐者不可传。《类林》妙甚,当与《世说》并传无疑,余未悉。

  复刘肖川

  尊公我所切切望见,公亦我所切切望见,何必指天以明也。但此时尚大寒,老人安敢出门!又我自十月到今,与弱侯刻夜读《易》,每夜一卦。盖夜静无杂事,亦无杂客,只有相信五六辈辩质到二鼓耳。此书须四月半可完。又其中一二最相信者,俱千里外客子,入留都携家眷赁屋而住,近我永庆禅室,恐亦难遽舍撇之,使彼有孤负也。

  我谓公当来此,轻舟顺水最便,百事俱便,且可以听《易》,开阔胸中郁结。又弱侯是天上人,家事萧条如洗,全不挂意,只知读书云耳。虽不轻出门,然与书生无异也。公亦宜来会之,何必拘拘株守若儿女子然乎?千万一来,伫望!望不可不来,不好不来,亦不宜不来。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丈夫汉子无超然志气求师问友于四方,而责老人以驱驰,悖矣!快来!快来!

  若来,不可带别人,只公自来,他人我不喜也。如前年往湖上相伴令舅之辈,真定康棍之流,使我至今病悸也,最可憾也!读《易》辈皆精切汉子,甚用心,甚有趣,真极乐道场也。若来,舟中多带柴米。此中柴米贵,焦家饭食者六百余指,而无一亩之入,不能供我,安能饭客!记须带米,不带柴亦罢。草草未一一,幸照亮!

  复杨定见

  文章若未到家,须到家乃已。既到家,又须看命安命,命苟未通,虽扬雄、东方生且无之奈何,况吾侪乎!平生未尝有十年二十年工夫,纵得之亦当以侥幸论;不得则其常,未可遽以怨天尤人为也。在今日只宜自信自修,益坚益厉,务求到家而后已,必得前进而后快,斯为男儿志气耳。且既读书为弟子员,若不终身守业,则又何所事以度日乎?如种田相似,年年不辍,时时不改,有秋之获如此,无成之岁亦如此。安可以一耕不获而遂弃前事耶?念之!念之!

  刘公于国家为大有益人,于朋友为大可喜人。渠见朋友,形骸俱遗。盖真实下问,欲以求益,非借此以要名,如世人之为也。

  与刘肖川

  人生离别最苦,虽大慈氏亦以为八苦之一,况同志乎!惟有学出世法,无离无别,无爱无苫,乃可免也。故曰:“吾知免夫。”尊翁兹转,甚当,但恐檀越远去,外护无依,不肖当为武昌鱼,任人脍炙矣。

  公心肠肝胆原是一副,而至今未离青衿行辈,则时之未至,但当涵养以俟,不可躁也。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此非直为马伏波宽譬,盖至理耳。龙先生全刻,虽背诵之可。学问在此,文章在此,取科第在此,就功名在此,为经纶参赞之业亦在此。只熟读此,无用他求,他求反不精,不得力矣。

  与梅长公

  公人杰也,独知重澹然,澹然从此遂洋谥声名于后世矣。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公宜以此大为澹然庆。真聪明,真猛烈,真正大,不意衡湘老乃有此儿,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儿也。羡之!慕之!

  功名荣华,公分内物,惟有读圣贤书以增益其所未能为祝。仆出游五载,行几万里,无有一人可为至圣大贤者。归来见尔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为不虚归矣!

  与周贵卿

  新刻一册奉览。久不闻问,知公不以我为慢也。仆与先公正所谓道义之交者:非以势交,非以利友。彼我相聚,无非相期至意;朝夕激言,无非肝鬲要语。所恨仆赋性太窄,发性太急,以致乖迕难堪,则诚有之;然自念此心,实无他也。虽友朋亦咸谅我之无他,不特先公然也。此则仆所自知,凡仆平生故旧亦无不以此知我者,岂有令先公而不知我乎!世未有以正道与人交,以正言与友朋相告,而反以为罪者,恐公未谅耳。

  复夏道甫

  公何念我之甚也,公何念我之甚也!感刻感刻!不肖回期未卜,盖所在是客,仆本是客,又何必以龙湖为是客舍耶!但有好主人好供给,即可安心等死。

  江鼎甫府考无名,想时未利耳。然鼎甫原是读书者,何患不进学耶?有便可勉励之!再勤学数年便当大捷矣,区区一秀才,何足以为轻重。同事诸公,乞叱名致意!

  与周友山

  最恨戒禅师复来作苏子瞻。戒禅师,云门嫡孙也,载之《传灯》为双泉宽第一子,宽受云门大师印可,方再传便尔舛错,复受后有,则《传灯》诸有名籍者岂能一一出世了生死乎?既不能了,则学道何益,仆实为此惧。

  且戒禅师纵不济事,定胜子瞻几倍,一来苏家投胎,便不复记忆前身前事,赖参寂诸禅激发,始能说得几句义理禅耳,其不及戒禅师,不言又可知也。况于文字上添了许多口业,平生爱国忧民上又添了许多善业,临到常州回首时,不但这几句义理禅作障业,我知平生许多善业口业一一现前,必定被此二业牵去,又不知作何状矣。愈来愈迷,求复为东坡身,我知其不可得也。盖学道之人,本以了生死为学,学而不了,是自诳也。

  《老子》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若吾无身,更有何患!”古人以有身为患,故欲出离以求解脱。苟不出离,非但转轮圣王之极乐极富贵,释迦老子不屑有之,即以释迦佛加我之身,令我再为释迎出世,教化诸众生,受三界二十五有诸供养,以为三千大千世界人天福田,以我视之,犹入厕处秽,掩鼻闭目之不暇也。何也?有身是苦:非但病时是苦,即无病时亦是苦;非但死时是苦,即未死时亦是苦;非但老年是苦,即少年亦是苦;非但贫贱是苦,即富贵得意亦无不是苦者。知此极苦,故寻极乐。君不见刘思云垂绝时乎?但知思云垂绝之苦,不知其正前呼后拥时,惊心动念,苦已万倍矣,特送在苦中不自觉耳。彼不学道早求解脱,不必言矣,不知戒禅师何以强颜复出也。果如戒禅师,则与不知参禅学道者一律,未审于何蹉过,幸一教我!

  业缘易染,生死难当,仆非病这一番,未必如此着忙。

  与夏道甫

  有欲染青,当用何值,幸实告我!只与人家一样值,但恃爱得真青足矣。为托程玉峰,此时尚未热,犹可下手。如许,即奉值与俱往。如的的须秋,则待秋也,然不如此时为妙。比布难染,须另说价。

  复夏道甫

  承惠感感,当不得也!生不敢杀生,肉谨领,活物二谨璧。幸照之!

  与焦弱侯

  《焚书》五册,《说书》二册,共七册,附友山奉览。乃弟所自览者,故有批判,亦愿兄之同览之也,是以附去耳。外《坡仙集》四册,批点《孟子》一册,并往请教。幸细披阅,仍附友山还我!盖念我老人抄写之难,纸笔之难,观看之难,念此三难,是以须记心复付友山还我也;且无别本矣。《坡仙集》差讹甚多,《文与可竹记》又落结句,俱望为我添入。《坡仙集》虽若太多,然不如是无以尽见此公生平。心实爱此公,是以开卷便如与之面叙也。

  古今至人遗书抄写批点得甚多,惜不能尽寄去请教兄。不知兄何日可来此一披阅之。又恐弟死,书无交阁处,千难万难舍不肯遽死者,亦祗为不忍此数种书耳。有可交付处,即死自瞑目,不必待得奇士然后瞑目也。《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念世间无有读得李氏所观看的书者,况此间乎!惟有袁中夫可以读我书,我书当尽与之。然性懒散不收拾,计此书入手,随当散失。呜呼!此书至有形粗物,尚彷徨无寄,况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

  中夫聪明异甚,真是我辈中人,凡百可谈,不但佛法一事而已。老来尚未肯死,或以此子故。骨头又胜似资质,是以益可喜。明秋得一名目入京,便相见也。世间有骨头人甚少,有识见人尤少。聪明人虽可喜,若不兼此二种,虽聪明亦徒然耳。

  《李氏藏书》中范仲淹改在《行儒》,刘穆之改在《经国臣》内亦可。此书弟又批点两次矣,但待兄正之乃佳。弟真不可一日无兄,亦无一刻不念兄,无一时不若与兄相见者。但其如老人无筋力难移动何哉!入京事,自当遏我邪念矣。

  寄我三书俱到。无念又作秣陵行,为训蒙师,上为结交几员官,次为求几口好食、几贯信施钞而已。我所与者尽只如此,伤哉伤哉,不死何待也!

  与友人书

  承公问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国十万余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万余里矣。及抵广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国士先有尧、舜,后有周、孔。住南海肇庆几二十载,凡我国书籍无不读,请先辈与订音释,请明于《四书》性理者解其大义,又请明于《六经》疏义者通其解说。今尽能言我此间之言,作此间之文字,行此间之仪礼,是一极标致人也。中极玲珑,外极朴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过亢则过谄,非露聪明则太闷闷者,皆让之矣。

  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寄焦弱侯

  明春兄可奉差来也,祗是汉阳尚未有怜我者,苟刘公别转以去,则江上早晚风波又未可知,恐未可取必于此专候兄来矣。

  杨复老未知友山入川,有书与之。弟窃观书中意,大为斯道计虑,故大为弟解纷,此或出自传闻,当无如是事也。夫耿老何如人哉,身系天下万世之重,虽万世后之人有未得所者心且怜之,况如弟者,其钟爱尤笃至,乃眼前一失所物耳,安得不恻然相攻击以务反于经常之路乎?谓我不知痛痒则可,若谓耿老乌药太峻,则谬甚矣!此盖误听风闻,如此间所接三人书稿者。今将三人书稿录上,便知风闻可笑,大抵如此矣。

  夫道本中庸,苟毫厘未妥,便是作怪,作怪即谓之妖。如何心隐本是一个英雄汉子,慧业文人,然所言者皆世俗之所惊,所行者皆愚懵之所怕。一言行即为人惊伯,则其谓之妖,奚曰不宜?若方湛一虽聪明伶利,人物俊俏,能武能文,自足动人,而无实盗名,欲遂以其虚声鼓贤者使从己,则亦人之妖也,何可怪也!至如弟则任性自是,遗弃事物,好静恶嚣,尤真妖怪之物,只宜居山,不当入城近市者。到城市必致触物忤人矣。既忤人,又安得不谓之妖人乎!独一念好贤又根诸性,非近大城郭则不可以得胜己之友,故我以为胜己,人或未然,是以指目为妖,非但耿老有是言也。弟实感此老之钳锤,而可以为不悦我乎!早晚当过黄安,与共起居数时,庶可以尽此老之益也。

  乃者杨复老即以原壤见推,是何下视原壤而厚推不肖也!夫壤,古之狂也,孔子之所许以为善人,而日以中行之极望之者也。故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渠盖能不践旧迹者。及至不可得而后思狷者如伯夷等伦,已非夫子之初心矣。故曰:“吾与点也。”点又不可得,乃思“归与”,以一贯授一唯之参,而中行遂绝望。观自言回死则亡,未闻有好学者,则参虽一唯,亦不得谓之好学矣。何也?狷者终非狂士比也,虽择善固执,终不能心斋而坐忘也,以此故未敢以好学许之。若壤,直不入室耳,使其知学,则固颜子等伦也,安可少也?如弟者执迷不反,已非聪明颖悟之夫;性又狷介,不能会于无方之道:真虚生浪死之徒耳。而目我为原壤,则壤之不幸可知也。所赖向往真诚,求友专切,平居惟胜己友朋,不如己者不愿与处,是以天资虽或鲁钝,而从此真积或可几于一唯之参。但恐时迈年过,岁月不肯待人云耳!兴言至此,殊觉刺心,惟愿诸老不以老朽弃我,俱如耿老真切教我,则未死之年,待死之身,或见天日,当世世生生,共为涅胜会,木座上酬乐育深恩,永侍杖屦,不敢自暇矣。非敢为佞!非敢为佞!

  弟意在汉阳候兄为多。光山蔡君虽未识荆,但往往闻其好贤乐道,近虽有所听闻,或恐亦如附上三氏之教言耳。皆以影响为真实,无怪其然也。

  与凤里

  依教作字二样,甚不佳,取其人可也。

  一身漂泊,何时底定!昨为白下客,今日便为济上翁矣。济上自李、杜一经过,至今楼为太白楼,经过淮济者,泊舟城下,即见“太白楼”三字俨然如照乘之璧;池经千百载,尚为南池,又为杜陵池。池不得湮,诗尚在石。吁!彼又何人,乃能使楼使池使任城之名竟不能灭也!吾辈可以惧矣,真是与草木同腐也哉!

  与伯时马侍御

  奉上楼中匾额一,轩中匾额一;又以“衡门”为药径,“虚白”为松门各一,并楼中联句一对。俱勿刻,但粘帖匾上,使字画精彩不失,异日当与佳楼并称天中之绝矣,原非笑也。门匾虽当风雨,然以生桐油漆封其上,坚固垂久,无异石刻。幸照亮之!临行草此,幸无以俗人不悦故弃!楼成或有高兴,与真樵、青莲并辔而往,当更妙也。

  与友人

  顾冲庵毕竟又不用矣,不用当益老。生尝试评之。

  顾冲庵具大有为之才,负大有为之气,而时时见大有为之相,所谓才足以有为,而志亦欲以有为者也。梅衡湘亦具大有为之才,而平时全不见有作为之意,所谓无为而自能有为者也。此二公之别也,然皆当今之杰也,未易多见者也。顾冲庵气欲盖人,而心实能下人。梅衡湘时时降下于人,而心实看不见人。此又二公之别也,然亦当今之杰也,未易多见也。在宁夏时,以不干己之事而能出力以成大功,其有为也如此;今居大同,军民夷虏若不见有巡抚在其地者,其安静不为也又如此,所谓真人杰者非耶?

  顾冲庵老矣,今年六十一矣,再过五六年,恐死矣。老不老,死不死,于英雄何损!但今日边方渐以多事,真才日以废黜,不免令人腕而太息耳!余不见冲庵一十八年矣。

  与友人

  今年病多,以病多,故归来就塔;既到塔所,病亦旋愈,愈又复病。大抵人老风烛春寒,自然不久。方病时,百念灰冷,唯知安坐以须时;然一愈则种种又生发,可知千古圣贤亦无奈此心何矣。计今所至切者唯有两事:一者自老拙寄身山寺,今且二十余年,而未尝有一毫补于出家儿,反费彼等辛勤服侍,驱驰万里之苦。心欲因其日诵《法华》,即于所诵经品为之讲究大义,而说过亦恐易忘。次欲为之书其先辈解注之近理者,逐品详明,抄录出来,使之时时观玩,则久久可明此经大旨矣。又将先辈好诗好偈各各集出,又将仙家好诗、儒家通禅好诗堪以劝戒,堪以起发人眼目心志者,备细抄录,今亦稍得三百余纸。再得几时尽数选出,俾每夕严寒或月窗风檐之下长歌数首,积久而富,不但心地开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数百篇文字,口头有十万首诗书,亦足以惊世而骇俗,不谬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此则余心之独切者,恐其一旦遂死,不能成,竟抱一生素饱之恨。此是余一种牵肠债也。

  又三年南都所刻《易因》,虽焦公以为精当,然余心实未了。何者?文王因象以设封,因封以立爻,而夫子为之传,直取本卦爻之象而敷衍之,即所系之辞而解明之,极易看,亦极难看。何者?后儒不知圣人之心,而徒求之于高远,是以愈离而愈穿凿,至今日遂不成文理耳,何以能使人人修身齐家而平天下乎?夫文王系《易》,在羑里时也。此何时也!字字皆肺腑,一人之心通乎天下古今人之心,然后羑里可出也。故余以为夫子者实文王之所攸赖,不然,虽有《易》无人读之矣。何也?不知所以读也。惟夫子逐字逐句训解得出,而后文王之《易》灿然大明于世。然后之读夫子之《易》者,又并夫子之言而失之,则如李卓吾者又夫子所攸赖,不然,虽有夫子之善解,而朱文公先辈等必皆目之为卜筮之书。是以幸不见毁于秦,其精者又徒说道理以诳世,何益于人生日用参赞化育事耶!故余仍于每日之暇,熟读一卦两卦,时时读之,时时有未妥,则时时当自知,今又已改正十二卦矣。此非一两年之力,决难停妥,是以未甘即死也。尚期了此二事乃死,故我心中真无一刻之暇,岂亦不知老之将至者耶!笑笑!非假非假!了此二件,则吾死瞑目矣。

  刘晋老人去,曾有书否?我欲托晋老作一书与偶愚,专专劝其回心讲和为佳。此事只可一辨白各人心事而已,安可久也?世人无见识,每每当真为之,不知天下之最宜当真者惟有学道作出世之人一事而已,其余皆日用食饮之常,精亦得,粗亦得,饱亦得,不甚饱亦得,不必太认真也。唯公可以语此语者,故便附去。

  复梅客生

  陶公《乞食》诗云:“扣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王摩诘诮之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盖讥其不忍彭泽之小屈,而屡受屈于扣门耳。

  袁二若能终身此道,笑傲湖山,如今之为,则后来未必无扣门日子;若以次入京,旋来补缺,终不免作《进学解》以晓诸生,则此刻恐成大言矣。愿公勿羡之!得行志时,且行若志,士民仰盖公之卧治,戎夷赖李牧之在边,积功累勤,亦佛菩萨所愿为者。若计此时有具眼人能破格欲求千里骏骨,难矣!上元灯火无论多寡,于襄阳二千石不为少,云中君油三斤不为多,总不如穷释子昏昏黑黑坐而假寐也。一笑。

  与潘雪松

  本欲往南,又欲往豫章会未会诸友矣。彷徨未定,复同肖川至潞河登舟,获遂见老丈于城下,虽非仆之得已,然亦可遂谓仆之无可奈何哉!士为知己者死,即一见知己而死,死不恨矣。所欲暂傍西山僧舍,已托叔台丈遣使寻讨矣,至日倘遣一使迎我二人,亦大幸也。房费、日费已办,不劳挂心。

  与焦弱侯

  耿子健归,承教言足矣,乃有许多物,不大为寒士费乎!中间教以勿谈世事,此弟所素不知谈者,不知兄何所闻而云尔也。

  弟自弱冠糊口四方,靡日不逐时事奔走,方在事中犹如聋哑,全不省视之矣,岂以今日入山之深而故喜谈乐道之哉!实无有是语也。所谓立言云者,不过一时愤激之词,非弟事也,弟志也。待木之人,望兄速了业缘,以阐扬光大此学为不朽事业,不敢专以有尽有漏之图期兄,故辄及之。文章鸣世与道德垂芳等,然众生尽时则此名尽,大丈夫不愿寝处其中也。

  贯斋出京当已久,仲鹤、干斋诸兄入觐,并一二会试同志再得相聚。草野之人懒散,不欲驰书京国,然此怀则尝在左右也。

  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披阅,得与其人会觌,亦自快乐,非谓有志于博学宏词科也。尝谓载籍所称,不但赫然可纪述于后者是大圣人;纵遗臭万年,绝无足录,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羡。况真正圣贤,不免被人细摘;或以浮名传颂,而其实索然。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辨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未易告语。

  近有《读史》数十篇,颇多发明。入九以后,雪深数尺,不复亲近册子,偶一阅子由《老子解》,乃知此君非深《老子》者,此老盖真未易知也。呵冻作《解老》一卷,七日而成帙,自谓莫逾,今亦未暇录去,待春暖冻解,抄出呈上取证何如?

  答高平马大尹

  辱示翰诲,寒谷生暖矣。何幸!何幸!仆衰朽残质,百无一解,乃晋老独怜其无归而敬养之山中,初不知仆之非伯夷也。严冬十日不出户矣,肃此奉复,幸唯台照!

  答代州刘户曹敬台

  两辱远诲远馈,恩深愧重矣!生自少无山林之好,既老又无登临之具,所以跋涉不止者,为求道也。道在人不在山,使五台有半个人,仆冒死先登矣,不待今日也。今所恨者,唯是过代雁门不曾抠趋长者门下耳。

  答刘晋川

  令郎不痴。令郎外似痴而胸中实秀颖,包含大志,特一向未遇明师友耳。自到此,笑语异常,心广体胖矣。纵尊嫂有舐犊之爱,独不可以义劝止之乎?何乃同然一辞,效儿女故态也?仆已决意从潞河买舟南适,令郎想必送我到彼,安稳停当,然后回还是的也。

  答沈王

  老朽久处龙湖,旷焉索居,无由长进,闻晋川居庐读《礼》,谢绝尘缘,故不远一千五百里往就之。盖独学难成,唯友为益也。世间居官者政务不暇,居家者家政无闲,茕独一身,几不免有穷途之恸矣。过隙之晷,掷梭之年,七十又二,不知贤王何以教之?恭惟贤王河间懿德,兼以好善又甚东平,正老人所愿皈依者,况宠命慨然远临之乎!拜嘉之间,三叹不已。时犹严寒,未敢出户,未卜见期,谨以为复。

  与焦弱侯

  近南川和尚去,曾有数字附之,甚欲得好刻《班史》,又为至切。闻馆东北转,则会晤有期矣。

  此间近得柳老高徒杨门生《上寿》一书,弟甚喜后辈有人,可为斯文庆,亦可为朝廷异日庆,谨以书稿奉览,俾同喜也。其所著《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等时文,及《几希》、《不贰》与《志伊学颜》三论,既系刻本,则白下自当有之,若犹未有,可烦索取观之,便见其人也。实可喜!深可喜!斯文寥寥如此,安得不令人生难得之遭乎!此人学已入信位,从此精微圆妙不难矣。幸兄达弟相慕之怀,使其肯以片言教弟,则弟虽家居,当参访万倍矣,以参访未必遇其人也。

  外《南询录》一册,奉翟秋潭览之。秋潭有志者,想近益精进也。并附问之,未一。

  与耿叔台

  令郎令侄决然高中。弟因肖川促归,遂亦凄然。重念老丈向者之恩未报,今咫尺而不一见,非情也,约以是月同发,一面容颜乃别。从此东西南北,信步行去,所至填沟壑皆不悔矣。先此奉闻。倘得近西山静僻小小僧舍一寄信宿,则旅次有归,出入无虞,指引有使,是所望于执事者,想念故人必无爽也。费已豫备,不缺。

  与夏道甫

  夏大朋字道甫,别号之曰“孔修”。孔修者何?孔北海之小友王修也。北海大志雄才,博学刚气,少许可,独许王修,曰:“今日能冒难来,唯修耳。”言未毕而修至。故北海与修虽年岁相远,而相得如时辈也。

  道甫少年郎耳,独能信余亲余,不以麻城人之所以憎余者嫌余,岂以余为有似于孔北海乎?君之辱爱厚矣,故复号之曰“孔修”,以嘉其意。

  与汪鼎甫

  我暂时未得即回,尔与方先生、马先生共住,亦不寂寞也。千万勿念我,并谕怀捷等安息守舍,多多念佛!我以刘老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忍恝然。行之劳扰不比坐之安闲,尔亦自能悉我意。今早晚可到淮安,有僧室安居,亦自与白下等矣。夏初可望我至也。

  与焦弱侯

  弟正月末可至黄安,兄如来往吊,可约定林及一二相知者至彼一会,不惟于耿门吊礼不失,亦可以慰渴怀也。至仰至仰!

  弟自三月即闭门专为告归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离任,因兹得尽览滇中之胜,殊足慰也。又得姚安一生为郭万民者相从,自三月起,颇有寻究下落处,窃自欣幸,以为始可不负万里游,又更奇耳。此生虽非甚聪慧,然甚得狷者体质,有独行之意。今于佛法分明有见,虽未知末后一著与向上关捩,然从此稳实,大段非庄纯夫比矣。弟南北云游,苦未有接手英雄、奇特汉子,此子稍称心云。虽非无尽、大年诸老可比,然边地得此,亦足奇矣!

  弟书籍古砚等,烦兄为我查理,倘先寄舟中同来更妙。虚谷闻已受辱,房产尽落人手,恐弟寄物未必存也。李如真兄曾在闽中,竟不与我一两字,诚所谓套中人也。倘得至黄安会聚,更妙更妙。余未一一。

  因行者系方? 庵堂弟,先欲同弟出去,偶有袁武定回府差便,即时同行,故于灯下奉讯云耳。李翰兄家事近何如?弟此间日夜追思不已也。

  与耿子健

  刘肖川到,得《道古录》二册,谨附去览教。尚有二册欲奉弱侯,恐其不欲,故未附去,试为我问之何如?并为道《藏书》收整已讫,只待梅客生令人录出,八月间即可寄弱侯再订,一任付梓矣。

  纵不梓,千万世亦自有梓之者,盖我此书乃万世治平之书,经筵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非漫然也。

  与焦从吾

  弟喜时时获通二家音问,值常觉僧又甚伶俐好游。此僧本好游,又探知弟意如此,故强以此缘簿相请,遂妆缀数语于其前,非其心也。果欲遍阅诸经,何处不可耶?见庵兄,幸出此相讯,云《湖上语录》有无念从旁录出,弟以其人好事,故不之禁,又不知其遂印行,且私兄与庵也。可笑可笑!今已令其勿行之矣。大凡语言非关系要切,自不宜轻梓以传;即关系切要,人亦必传之,又不待己自传也。

  然言语一关切,便无人肯看;纵有看者,举四海之内,不过两三人耳。岂惟当世,即后世亦不过两三人耳。以两三人之故而费,不如人抄写一本自览之为便。如《解老》等祗宜欲览者各抄一册,不宜为木灾也。何如何如?

  与汪鼎甫

  《说书》一册,《时文古义》二册,中间可取者,以其不着色相而题旨跃如,所谓水中盐味,可取不可得,是为千古绝唱,当与古文远垂不朽者也。然亦不多几首尔。愿熟读之!墨卷无好者,故不往。

  复焦漪园

  人来得书,时正入山,故喜而有述,既书扇奉去矣。此地得书难,得君诗尤难,当必有报我琼瑶者,望之!有诗即书扇,并惠我白扇数握,度便时写寄焉。寿言如命书幅,贮竹筒寄空庵上人去,今空庵复自九江还入山,不果至白下,此筒仍寄团风,故复令耿使便过赉奉,想必达也。

  东溟兄时在天窝,近山从之行,但不同至黄安耳。东溟亦不久住此。此兄挫抑之后,收敛许多,殊可喜!殊可喜!《雅娱阁诗序》当盛传。文非感时发己,或出自家经画康济,千古难易者,皆是无病呻吟,不能工。故此序与《高鸿胪铭志》及《时文引》必自传世。何者?借他人题目,发自己心事,故不求工自工耳。然则《卓吾居士传》可少缓耶?弟待此以慰岑寂,平生无知我者,故求此传甚切也。

  侗天为我筑室天窝,甚整。时共少虞、柳塘二丈老焉,绝世嚣,怡野逸,实无别样出游志念,盖年来精神衰甚,只宜隐也。《古今诗删》有剩本,幸寄我,余见前寄空庵书。并与如真、北陵二丈数字,皆烦为致上焉。杨、李二集幸寄我一览,又望。

  答僧心如

  所言梦中作主不得,此疑甚好。学者但恨不能疑耳,疑即无有不破者。可喜!可喜!

  昼既与夜异,梦即与觉异,生既与无生异,灭既与无灭异,则学道何为乎,如何不着忙也?愿公但时时如此着忙,疑来疑去,毕竟有日破矣。

  与汪鼎甫

  我于三月二十一日已到济宁,暂且相随住数时,即返舟来矣。家中关门加谨慎为妙,尔方先生要为我盖佛殿及净室,此发心我当受之,福必归之,神必报之,佛必之。我于《阳明先生年谱》,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远隔,不得尔与方师同一绝倒。然使尔师弟欠得十分十二分亦快人,若照旧相聚,尔与令师亦太容易了也。

  发去《焚书》二本,付陈子刻。恐场事毕,有好汉要看我《说书》以作圣贤者,未可知也。要无人刻,便是无人要为圣贤,不刻亦罢,不要强刻。若《焚书》自是人人同好,速刻之!但须十分对过,不差落乃好,慎勿草草!又将《易因》对读一遍,宜改者即与改正。且再读一遍亦自讽诵了一遍,自亦大有益也。

  焦先生近时何似?马伯时今开门从后路,而我乃不得一入其门,可知天下事亦难算就。夜夜相聚读《易》,千古快事,十三省两京未有此会,我亦知必暂散,不能久矣。世间生死事不可类推耶?努力是望,勿作婴儿态徒忆父母为!

  与袁石浦

  《坡仙集》我有批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大凡我书,皆是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

  复麻城人

  昔李邢州之饮许赵州云:“白眼风尘一酒卮,吾徒犹足傲当时。城中年少空相慕,说着高阳总不知。”此诗俗子辈视之便有褒贬,吾以谓皆实语也。

  答耿楚侗

  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太虚浮云并寿。无他故焉,其见大也。

  与刘宪长

  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性僻懒,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晚矣!

  别刘肖甫

  “大”字,公要药也。不大则自身不能庇,安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汉不能庇人而终身庇于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于人者也。凡大人见识力量与众不同者,皆从庇人而生;若徒庇于人,则终其身无有见识力量之日矣。

  今之人,皆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居家则庇于父母,居官则庇于官长,立朝则求庇于宰臣,为边帅则求庇于中官,为圣贤则求庇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于班、马。种种自视,莫不皆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孩子而不知也。豪杰、凡民之分,只从庇人与庇于人处识取。

  答邓石阳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

  与陶石篑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刚与柔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既有两矣,其势不得不立虚假之名以分别之,如张三、李四之类是也。若谓张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欤?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有乳名,稍长有正名,既冠而字,有别号,是一人而三四名称之矣。然称其名则以为犯讳,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是以号为非名也。若以为非名,则不特号为非名,字亦非名,讳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也,胡为乎而有许多名,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若直曰名而已,则讳固名也,字亦名也,号亦名也,与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为而讳,胡为而不讳也?甚矣!世人之迷也。

  复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无二。纸上陈语皆千圣苦心苦口为后贤后人,但随机说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苟是上士,则当究明圣人上语;若甘为下士,只作世间完人,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经籍为当服膺不失,虽近世有识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愿相订证何如?

  与杨定见

  世人之爱我者,非爱我为官也,非爱我为和尚也,爱我也。世人之欲我杀者,非敢杀官也,非敢杀和尚也,杀我也。我无可爱,则我直为无可爱之人耳,彼爱我者可妨乎!我不可杀,则我自当受天不杀之佑,杀我者不亦劳乎!

  与曾继泉

  我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

  与袁石浦

  弟今秋一疾几废,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学道,虽百般富贵,至于上登转轮圣王之位,终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为此分段之身祸患甚大,虽转轮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穷苦极劳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间一个极拙极痴人矣,舍此富贵好日子不会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麦,坐令乌鹊巢其顶乎?想必有至富至贵,世间无一物可比尚者,故竭尽此生性命以图之。在世间顾目前者视之,似极痴拙,佛不痴拙也。

  

卷二 序汇

  开国小叙

  臣李贽曰:我太祖高皇帝盖千万古之一帝也,古唯汤、武庶几近之。然武末受命,非周公则无以安殷之忠臣;汤之受命也晚,非伊尹则决不能免于太甲之颠覆。唯我圣祖起自濠城,以及即位,前后几五十年,无一日而不念小民之依,无一时而不思得贤之辅。盖自其托身皇觉寺之日,已愤然于贪官污吏之虐民,欲得而甘心之矣。故时时用兵,时时禁谕诸将,无一字而非恻怛,亦无一字而不出于忠诚,故天下士咸愿归而附之,而乐为之死也。余是以首录开国诸臣,而先之曰《开国诸臣总叙》者此也。

  盖叙而总之,正以见死事者之众,皆千古之所未曾有。此必有大根本存焉,非可以人力强而致也。故又曰《开国诸臣本根》。

  知必有本根,则知当时死事者之所以众矣,而缘起于濠城一剑之提,伽蓝神前一之卜而已。呜呼!兵力单弱,子兴非夫,眇乎小哉,何所复望于入建业,灭江州,擒士诚,混一江南而平定山东、河南北也?夫以其所缘起者寡弱如此,而所成就者神速至大如彼,故又曰《开国诸臣缘起》焉。

  呜呼!合是三者而观之,而后知我太祖高皇帝所以取天下之由矣。况自是而后,建文继之纯用恩,而成祖二十有二年,则又恩威并著而不谬。仁宗继之纯用仁,而宣宗章皇帝在位十年,则又仁义并用而不失。况正统十年之前,昭圣未宾,三杨犹在,尚行二祖三宗之政乎!则我朝仁义立国,爱民好贤,盖相继且百有余岁也,自古开创之君曷尝有此哉!

  臣是以伏读而详著之,以见今者圣子神孙所以安享太平之故,当知无忘祖宗功德于无穷也。

  史阁叙述

  夫子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此虽一时告定公语,而千万世君道臣道不越是矣。

  君之难,难于得臣;臣之难,难于得君。故夫子他日曰:“为天下得人难。”此言君之所以难也。又曰:“获于上有道。”此言臣之所以难也。君知其难,则自能旁搜博采,若我太祖高皇帝然,唯务得人而后已;臣知获上之不易,则自然其难其慎,若我中山徐武宁然,务委曲承顺以求合我识主之初心,则难者不难,不易者自易。此必至之理,问学之实,非若世之务为容悦以贼害其君者之比也。

  我国家不设丞相,盖实虑得臣之难耳。是故汪、胡诛夷,善长亦死。然而臣哉邻哉,邻哉臣哉,手足股肱,相待成体,无一时可少者,是以文皇帝复设内阁,而解大绅首当内阁之选焉。解之天才,非但一时杰出,即先后阁臣亦当推让之矣。所谓以至圣之主获至贤之佐,其不易为何如者!而老成若善长死,才若解大绅亦死,然则吾夫子“为君难,为臣不易”之语,遂成真难而真不易耶?

  《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上九居艮止之地,处艮山之高,当外卦之上,正王侯之有事者,乃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焉,是止也。而下之人又卑巽宽裕以成之,致蛊奚疑哉!若我二祖,乃万世大有作为之君,不肯苟止于上;二臣又万世不谄之臣,不肯卑巽于下。固宜其若合符契,若萧韶奏而凤凰鸣也,奚谓而卒不相入也?

  盖观于《蛊》上九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夫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是蛊也,为子者反谓其志可则,而切切焉用誉以巽入之。故夫子又于六五之象复提掇而申明之曰:“干父用誉,承以德也。”夫为人子者既能用誉以承父之德,则父子之情大通无间,因而照旧干理,使百执事各司其事,先甲后甲,符合天行而家事治矣。为父者喜其子之以我为有德也,自然与子同心,而无阻隔不通之情;为子者乐其父之能自优游舒泰也,自然于父情意相通,而又安有蛊坏不治之事!正所谓“有子,考无咎”者也,何必以不事事为父过耶!若必以不事事为父过,则人亦何贵于有子;若以不事王侯之事为父德,则又何患乎父子之不通,蛊事之不治!故曰“《蛊》元亨而天下治”也。元亨者,大通也;利涉者,有事也。有事则治而不蛊矣。

  夫上不事事,子犹以为德而将顺之,况勤于有事,若我太祖皇帝之为君,可日夜求过,进无益之《庖西万言》以事抵触,若解大绅等耶!吾以为当此之时,正所谓“五帝神圣,其臣莫及”,不可不知自揣者。从容其间,以需顾问,纵有所陈,直推尊而表扬之,曰:“是唯我后之德焉。”更不必索忠谏之美名,而欲以忧危其主也。何也?履虎尾者,必使不至于咥人而后亨,而世实未有履虎而不咥者。或者大绅亦未之思而遽易焉,以履其后乎?此实背《尚书》、《大易》之训,虽死何辞也!缙于高皇仅免一咥,至文皇终不得脱矣。

  夫大绅,文学之选也,所谓多读书识义理之人也。乃《易》与《尚书》反束而不读,何耶?非不读也,读之而不知其义也,所谓不识字之人是也。夫以千载不易得之君臣,一旦得之,又以不识字之故反失之,不诚可慨耶?二百余年,若刘忠宣之事泰陵,李文正之当正德,可称不易之臣矣。若杨新都者,虽能委曲于彬、忠用事之朝,而不能致身以事达礼之主,天资近道而不知学,是最为可惜之人。

  夫学何学也?学然后知为臣之不易也。故曰:“人不学,不知道。”常人犹不可不学,不学则不知道,而况于事君之道,而又况于内阁史臣之道之犹不易者耶!是故谨备述之。

  附史阁款语刘东星

  刘东星曰:岁辛丑夏,李卓吾同马诚所侍御读书山中,余屡遣迎不至。谓余宦邸非遨游之地,官署非读书之场。是以余为不读书也。然余虽不读书,余有禄俸可以养老,不必皆伯夷所树也。且余虽曰仕宦,而清素未脱寒酸气习,当与马侍御等,何必分别太过乎?

  且闻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书,指示我!于是得《史阁》二十一篇以归。其所叙述,专以“为臣不易”一语,更端言之极尽。余因戏答之曰:“个人正坐不易一语,怠缓了国家大事,使世界无所倚托,今何为出此言也?动步不取,见勇往直前者,则指为轻进;动口不敢,见开口见胆者,则指为干名。若皆慎重不易,则斯世何赖,朝廷何赖?”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为上上人说法,不为此等人说法。此等人乃世间患得失之人,贤者耻之,岂吾所说耶?我为世间贤人多是如此,必欲进之于大圣人之域,文王、孔子之归。盖必如此,然后能济事,然后能有益于君。此实载在《尚书》,著在《周易》,特无人提动,不省耳。公看斯世谁不愿为文王、孔子大圣人者?”

  余闻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贤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为臣之不易盖如此云。

  寿焦太史尊翁后渠公八秩华诞序

  李宏甫曰:余至京师,即闻白下有焦弱侯其人矣。又三年,始识侯。既而徙官留都,始与侯朝夕促膝穷诣彼此实际。夫不诣则已,诣则必尔,乃为冥契也。故宏甫之学虽无所授,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夫侯千古人也,世之愿交侯者众矣。其为文章欲以立言,则师弱侯;为制科以资进取,显功名不世之业,则师弱侯。又其大者,则曰:“是啜菽饮水以善事其亲者也,是立德也。”故世之为不朽,故以交于侯者,非一宏甫也。然惟宏甫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为知己。

  万历十年春,是为侯家大人后渠八十之诞。先是,九年冬,侯以书来曰:“逼岁当走千里,与宏甫为十日之饮。”已而果然,饮十日而别。别至中途,复以书来曰:“家大人三岁失怙恃,备尝难辛,能自立,不至陨获。十六袭祖荫,掌军政四十年。为人伉直,不以一言欺人,亦不疑人欺之,心事如直绳,可一引而尽。盖平生无违心之言与违心之行者,自所见,惟家大人一人耳。中年,始举伯兄,专意督教,务欲有成。至为儿,教事一付伯兄,曰:“家有读书种子,当不断绝矣。’及伯兄为令,所入俸尽废之官。党或谓家大人,大人曰:“儿所持是也。’平生布衣粝饭,澹然自居,故能无求于世,无怨于人。有吴主簿者,部运至留都,密以八百金寄家大人。一日暴殒,家人失金所在,家大人举而归之,仍为护其丧,还至通州。通州人至今不知也。年六十,即独居一室,绝荤酒不茹,日惟礼佛诵经而已。近者复以礼诵之半室宴坐,期于冥契而未得也。家有竹林,俯青溪之胜,举头则钟山在焉。大人时时杖屦出入,婚嫁应酬,一切不问。人以为皂帽布裙,行窥园囿,有管幼安之风。故友杨道南目为古逸民,岂非谓其遗世自立,而世之垢氛有不得而缁之耶!盖家大人之少也,溷迹于轩冕而不知其荣;其壮也,教子以读书而不求其利;其老也,归心禅诵而惟深信于因果。信心而游,尽意而已,当于无怀、葛天世求之,非今人也。举世识真者少,谁能辨别之!敢述大都以请于门下,倘得阐发道真,一摅幽隐,当传示云仍,永以为好,非独家大人得蒙度脱已也。”

  余观侯之言如此,不但谓余知侯,且谓余能知大人也。虽然,余纵知侯,其何能有加于侯之大人也哉!夫侯之所以事大人者,非直菽水之欢云也。吾谓大人之不朽者,尽在侯矣。余友侯也,且藉侯以不朽,而况大人!且大人不闻程太中乎?天下至今知有太中者,以程伯子也。大人深心念佛,亦知有净饭王矣,天下至今知有净饭王者,以黄面老子瞿昙也。由此观之,大人之不朽者可知矣。夫有子如侯,而后大人得以享其逸,则其谓之逸民也固宜。

  虽然,大人年已八十矣,行则超耋耄而进期颐也。诵经则神劳,礼佛则形劳,今者独居宴坐,又其宜也。夫宴坐则逸,知逸则宜,知宜则顺,是为冥契。

  释子须知序

  余自出滇,即取道适楚,以楚之黄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聪明好学,可藉以夹持也。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没,友山亦宦游中外去。余怅然无以为计,乃令人护送家眷回籍,散遣僮仆依亲,只身走麻城芝佛院与周柳塘先生为侣。柳塘,友山兄,亦好学,虽居县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频频接膝,然守院僧无念者以好学故,先期为柳塘礼请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日夕唯僧,安饱唯僧,不觉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为楚,身之为孤,人之为老,须尽白而发尽秃也。

  余虽天性喜寂静,爱书史,不乐与俗人接,然非僧辈服事唯谨,饮食以时,若子孙之于父祖然,亦未能遽尔忘情,一至于斯矣。

  余今年七十又五矣,旦暮且死,尚置身册籍之中,笔墨常润,砚时时湿,欲以何为耶?因与众僧留别,令其抄录数种圣贤书真足令人启发者,名曰《释子须知》,盖以报答大众二十余年殷勤,非敢曰为僧说法也。

  寿刘晋川六十序

  岁丁酉春正月,刘晋川之寿六十,其弟若侄先二日为寿于堂,呼余。余不知其为寿筵也,蒙袂踏雪而至。晋川曰:“此吾弟侄为余庆六十者也,公可无一言乎?”余谓寿必有宴饮,宴足矣,徒言奚为?晋川曰:“寿人以言,古之道也。公其何辞?”余谓有德乃有言,公为少宰,所交皆海内豪英,岂无连篇巨椽为公祝颂者,而何待余言,且余又非能言者哉!晋川曰:“子不尝为王氏祖母寿九十乎?九十固上寿,六十亦中寿也。”

  夫寿者受也,寿之上中下一视其所受,故观其所受,而上寿中寿下寿皆可不问而知之。若夫邻姻族党之所称寿者,不过以九十为上寿,六十为中寿耳矣,此则邻里、姻戚、子姓、族属诸人皆能为公道之,而何待余也耶!

  今夫执爵? 食,擎跽上献;跪而陈果,趋而载羹;爱日如年,惜阴若岁:愿我双亲结发齐眉,百年偕老。此则人子之所以寿其父母也。长枕大被,犹若共乳;易衣分痛,念昔同胞。怡怡如也,翕翕如也。鹡鸰急难,步即相随;茱萸遍插,离即相思。是日也,念昔者之方孩,感今日已成翁。双亲不见,见兄维亲;怙恃何在,有弟怙余。此则兄弟之所以相为寿也。出而迎宾,入而拜舞;罗八珍于堂前,陈百戏于阶下;笙歌迭奏,萧鼓继作。此则若余辈之所以寿其伯父与叔父也。此谓家宴,咸以上寿为期,即过百岁,未以为足者也。

  若夫亲邻族党之寿,则必有以矣。思吾散九百之卿禄,不须乞物而布惠;顿令阖郡之咸贵,不难施地为学宫。义田尚在,麦舟非远。于是乎感德怀恩,举手加额;遥祝则望门而拜,称觞则接踵而趋;念桑梓之有人,恨敬共之唯晚。此则邻里乡族之所为寿者又如此矣。

  夫子寿如此,兄弟之相为寿如此,侄辈寿如此,以至姻亲族党,其寿皆如此矣。余若更以百岁为公寿,不既赘乎!夫余辱在友朋者也,今公亦以余为真友朋也,余虽欲辞,而友朋之义不得辞,但恐言之而公不肯信耳。虽然,余试言之,公试听之。以公聪明,想亦未有不信者也。

  夫尧、舜与禹,天下之上寿也,而至今在。太原狄梁公、白乐天,闻喜裴晋公,汾阳文潞公,古今之中寿也,而至今在。此虽未可同日语寿,然皆公之乡人,皆与天地相终始,虽中寿亦上寿也。尧平阳,舜蒲坂,而大禹安邑,与沁上壤接,文潞公诸贤不以上寿逊让三圣,而谓公肯让太原、闻喜、汾阳四贤者乎?吾不信也。夫此四贤亦犹人耳,即可立跻上寿,亦以所受者宏也。上寿如海,百川日注而不盈,以有尾闾以泄之,已复散为百川,故终日注,终日泄,而不溢不竭也。此大受之量也,非与其能受,与其能泄也。若江若河则异矣,上流若一月日霖雨不止,即冲沙颓岸,坏屋庐田土,损民不小矣。赖其终朝赴海,不暂停止,故他处无伤。所伤者一二,而所利济者千百,则归海之功,能泄之验,于斯尤著。

  吾故曰:“寿者受也。”三圣如海,四贤如江河,其寿皆与天地长久,虽中寿亦上寿也。此之谓朋友之寿。其朋友者如此,公其以余为真朋友乎?若曰:“李卓吾虽不知其于白乐天诸贤何如也,而能切切焉以是愿余,余决不敢以为赘。”愿书之以为刘某上寿。

  老人行叙

  老人之遁迹于龙湖也,亦多年矣,舍而北游,得无非计乎?何其愈老而愈不惮劳也?夫老人之本心,其大较可知也。大较余之初心,不是欲人成佛,便是欲人念佛耳,而人多不信,可如何!或信矣,而众魔复害之,使之卒不敢信,可如何!因而谤佛沸腾,忧患丛生,终岁闭户而终岁御寇,有由也。余虽不欲卒老于行,又可得耶?

  余是以足迹所至,仍复闭户独坐,不敢与世交接。既不与世接,则但有读书耳。故或讽诵以适意,而意有所拂则书之;或俯仰以致慨,而所慨勃勃则书之。故至坪上,则有《道古录》四十二章书;至云中,则有《孙子参同十三篇》书;至西山极乐僧舍,则有《净土诀》三卷书。随手辄书,随书辄梓,不能禁也。又有《坡公年谱》并《后录》三卷,陈正甫约以七八月余到金陵来索。又有《藏书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在塞上日,余又再加修订,到极乐即付焦弱侯校阅,托为叙引以传矣。今幸偕弱侯联舟南迈,舟中无事,又喜朋盍,不复为闭户计矣。括囊底,复得遗草,汇为二册,而题曰《老人行》,不亦宜欤!

  夫老人初心,盖欲与一世之人同成佛道,同见佛国而已。著书立言,非老人事也。而书日益多,言日益富,何哉?然而老人之初心至是亦徒然耳。则虽曰《老人行》,而实则穷途哭也,虽欲不谓之徒然不可矣。

  虽然,百世之下,倘有见是书而出涕者,坚其志无忧群魔,强其骨无惧患害,终始不惑,圣域立跻,如肇法师所谓“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吾夫子所谓“有杀身以成仁”者,则所著之书犹能感通于百世之下,未可知也。则此老行也,亦岂可遂谓之徒然也乎哉!

  重刻五灯会元序

  宋季,灵隐太川禅师济公,以《五灯》浩博,乃集学徒作《会元》以惠后人。至元至正四年,杭天竺万寿禅寺住持番易、释廷俊,因会稽沙门业海清公见《五灯会元》板毁,罄衣钵以倡施者,于是康里公首捐俸以助,而板刻复成,故廷俊序之,此第二梓也。至我明嘉靖,平湖陆太宰五台公,始诺径山慈上人之请,为疏劝化,复锓《五灯会元》之板,则为第三梓矣。唯兹板印行,而《五灯》罕睹。余念杨亿通宗高禅,李遵时为同参,气盖宇内,《广灯》、《传灯》既经二老手订笔叙,必有大可观者。余虽老,犹将翻而阅之,以快没齿也。

  抑廷俊又有言曰:“至元间,于越云壑瑞禅师,曾作《心灯录》,最为详尽,中间特援丘玄素所制《塔铭》。以龙潭信公出马祖下,以致沮抑,不大传世,识者惜焉。”噫!是余又未曾见瑞公所作《心灯录》矣。

  寿王母田淑人九十序

  卓吾居士曰:楚之麻城有梅姓者,实为世家名族,余过其家门不见有匾额,当孔道不见有牌坊,但见有石楼巍然出云,书曰“百岁坊”云。其上为二方。其一方书曰:“曾大父某,寿若干岁;曾大母某氏,寿若干岁。”其第二方书曰:“大父某,寿若干岁;大母某氏,寿至百岁以上。”梅氏同胞亲昆弟六人:长即客生;其四弟五弟六弟年少壮,绝聪伟,时时试为文学特等;其二弟三弟皆一时同领乡荐。而客生又与其二弟并其妹婿一时同登进士,一为台谏,一为给谏,亦颇光荣矣。而过门不见匾额,过街不见牌坊,倘不有“百岁”石楼横截当路,即不知此中乃梅氏之居也。岂客生之意专以百岁为荣欤?意富与贵亦人世常有,而唯寿为难欤?故知《洪范》五福,一曰寿,非徒然也。抑以子子孙孙所以贵且贤者,皆其大母与其大父福寿之所遗,以故欲表而扬之,以见其所自欤?然则客生之意远矣。此余旅寓龙湖之日,所见“百岁坊”,所闻梅氏母者如此。

  今万历二十五年丁酉,余复旅寓沁水之坪上,而获见刘晋川之婿王洽者。王洽见余,每为余道其祖母田淑人之寿:见今九十岁,其修斋诵经,念佛作福,勤俭好施,聪明快便,犹五六十岁时也。夫王洽之父,即太参公王正吾也;其从祖父,即冢宰王公。家世如此,而王洽每以祖母寿考福德历历为余详言之不已,岂亦有大同之意乎?

  今余将往大同矣,倘过阳城入门而化饭,则必请见尔祖母于堂而亲祝之曰:“作福须勤,念佛尤当勤也。”又祝曰:“作福则生天,寿虽千亿,尚有量也;念佛则皈依西方佛,而以莲花为父母,其寿不可量也。”又祝而言曰:“念经必诵《阿弥陀经》,诵《观音经》,诵《金刚经》。”

  今往见大同,必为梅大同颂之矣。他日倘再至麻城,余必大张之曰:“是‘百岁坊’也,吾虽闻其寿,未获见其人也;是梅氏之大母也,虽寿至百岁以上,犹未为无量也。吾今亲见王氏祖母,吾又亲祝之,吾实见无量寿佛来矣。”

  自刻说书序

  李卓吾曰:余虽自是,而恶自表暴,又不肯借人以为重。

  既恶表暴,则宜恶刻书,而卒自犯者何?则以此书有关于圣学,有关于治平之大道,不敢以恶表暴而遂已也。既自刻矣,自表暴矣,而终不肯借重于人,倘有罪我者,其又若之何?此又余自是之病终不可得而破也。宁使天下以我为恶,而终不肯借人之力以为重。

  虽然,倘有大贤君子欲讲修、齐、治、平之学者,则余之《说书》,其可一日不呈于目乎?是为自刻《说书序》。

  选录睽车志叙

  余自在秣陵时与焦弱侯同梓《感应篇》,后隐于龙湖精舍,复辑《因果录》。今弱侯罢讲官,余又与之连舟南行。舟中闲适,弱侯示余郭伯象《睽车志》。余取其最儆切者,日间细书数纸,以与众僧观省,夜则令众僧诵《法华经》,念《往生神咒》,并度脱水神水鬼,则昼夜皆明鬼事矣。

  方诵经毕,回向发愿文,必叙所因,余因而直书曰:“焦弱侯状元与余联舟”云云。弱侯曰:“此二字可勿用也!”余谓鬼神有尚贤者,不书可矣;倘不然,则状元二字亦可使致敬,何妨乎?弱侯曰:“吓鬼而已可矣。”余笑曰:“谓神之敬之则可,谓其可吓则不可。使公真能吓鬼,今亦不上此舟矣。”因大笑,遂书之以为《睽车志》引。

  《睽车志》多,余所手录者,不过十之一,不知者以为好怪,其知者则以为可与《因果录》、《感应篇》同观。若能与《感应篇》同观,则此《睽车志》岂曰“载鬼一车”也乎哉?固太上之旨矣。

  说弧集叙

  《睽车志》,志鬼也。疑其为鬼,则以人与鬼异,遂张弧而欲射之。《说弧集》,集鬼也。集诸鬼说,直以人与鬼同,遂说弧而不之射焉。

  夫人直至于明不见人,幽不见鬼,则幽、明、人、鬼一以贯之矣,何生死之可了,又何涅之可期?彼为无鬼之说者,又安知其非通于性命之奥者乎?

  南询录叙

  豁渠上人姓邓,蜀之内江人也。蜀人多为我言:“上人初为诸生,即以诸生鸣。其自抱负也已甚,平生未尝轻以实学推许前辈,故亦不肯谬以其身从诸生后,强谈学以为名高。虽蜀有太洲先生者,文章气节伟然可睹,上人亦未以实学许之。以故,师事赵老者在朝盈朝,居乡满乡,上人竟不屑往焉。此其自负也,其倔强也如此。其大可笑者:赵老以内翰而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上人以诸生而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彼此一间耳,朝夕声相闻,初不待倾耳而后听也。虽赵老与其徒亦咸谓邓豁已矣,无所复望之矣,然邓豁卒以心师赵老而禀学焉。”

  吾以是观之,上人虽欲不闻道,不可得也。虽欲不出家,不远游,不弃功名妻子以求善友,抑又安可得耶!吾谓上人之终必得道也,无惑也。今《南询录》具在,学者试取而读焉。观其间关万里,辛苦跋涉,以求必得,介如石,硬如铁,三十年于兹矣。虽孔之发愤忘食,不知老之将至,何以加焉!

  余甚愧焉,以彼其志万分一我无有也。故复录而叙之以自警,且以警诸共学者。中间所云“茅舍独坐,鸡犬明心”,虽曰水到渠成,而其端实自赵老发之。吾固哀其志而决其有成,又以见赵老之真能得士也。

  序笃义

  以上皆笃义者。义固生于心也:张堪有知己之言,文季即以信于心;唯王修能冒难而来,言未卒而修至。义固生于心也,岂好义而为者之所能至乎?

  是故视之如草芥,则报之如寇雠,不可责之谓不义;视之如手足,则报之如腹心,亦不可称之谓好义。是故豫让决死于襄子,而两失节于范氏与中行。相知与不相知,其心固以异也。故曰:“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乎以国士遇我也。士之忘身以殉义者,其心固如此。又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可义求,是故澹台子羽弃千金之璧;不可劫以威,是故鲛可斩,璧终不可强而求。士之轻财而重义者,其心固如此。

  附序言善篇刘东星

  刘晋川曰:《言善篇》者何?卓吾老子取其将死而言善也。夫苟其言之善矣,奚待将死,将自幼至壮,自壮至老,未有一言之不善者。若待将死而后善,则恐虽死亦未必善也。

  吾谓卓吾子欲人之听之也,故独以“言善”名其篇,而岂真谓将死而后善哉!夫言者,身之符、心之声也。其言之善,则必其身之善;其身之善,则必其心之善。卓吾子之心之身之善,余既久相与处,而知之审矣。奚待于言,而又奚待于将死之言乎?但时无先师孔子设教于上以为之表章,故使卓吾子泯泯闷闷,遂呕弃于人世。不然,卓吾子者固为人谋而必忠,与朋友交而必信,传而必习,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恒恐一毫之失坠,所谓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卓吾子之身之心皆兼而有之矣,奚独言善,又奚独将死也!

  是书凡六百余篇,皆古圣要语,卓吾汇而辑之,欲以开来学而继往圣。余尚未见,见其《小引》三首与《言善篇目》而已。客冬,卓吾子大困于楚,适有马侍御者自潞河冒雪入楚,往携之以出,同居通州,朝夕参请,身心之偕善。余愧羁留淮济,不能如侍御之速也。卓吾子曰:“公勿言!公勿言!此正余他山之石,此正余将死而大获进德修业之益也。”

  呜呼!此非卓吾子之言之善乎,天下之善言更复有过于是者乎!向非身心之善真有同于曾参,真加于人数等,虽欲强勉以为此言不得矣。遂因其语而书之,以为《言善篇》小引。

  道教钞小引

  凡为释子,但知佛教而不知道教。夫道家以老君为祖,孔夫子所尝问礼者。观其告吾夫子数语,千万世学者可以一时而不佩服于身,一息而不铭刻于心耶?若一息不铭刻,则骄气作,态色著,淫志生,祸至无日矣。余老且死,犹时时犯此症候,几为人所鱼肉,况如杨生定见者筋骨虽胜余,识见尤后于余,而可不切切焉佩以终身欤!

  老子《道德经》虽日置案头,行则携持入手夹,以便讽诵,若关尹子之《文始真经》,与谭子《化书》,皆宜随身者,何曾一毫与释迦差异也?故独编录之以示释子之有志向,而其欲以示杨定见也尤切。

  圣教小引

  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研,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穷《学》、《庸》要旨,知其宗实,集为《道古》一录。于是遂从治《易》者读《易》三年,竭昼夜力,复有六十四卦《易因》锓刻行世。

  呜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声矣;向作矮子,至老遂为长人矣。虽余志气可取,然师友之功安可诬耶!既自谓知圣,故亦欲与释子辈共之,盖推向者友朋之心以及释子,使知其万古一道,无二无别,真有如我太祖高皇帝所刊示者,已详载于《三教品刻》中矣。

  夫释子既不可不知,况杨生定见专心致志以学夫子者耶!幸相与勉之!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

  书苏文忠公外纪后

  卓吾曰:苏长公以文字故获罪当时,亦以文字故取信于朋友,流声于后世,若黄、秦、晁、张皆是也。略考仁、英、神、哲之朝,其中心悦而诚服公者,盖不止此,盖已尽一世之杰矣,黄、秦、晁、张特其最著者也。然则为黄、秦、晃、张者,不亦幸乎!虽其品格文章足以成立,不待长公而后著,然亦未必灼然光显以至于斯也。

  余老且拙,自度无以表见于世,势必有长公者然后可托以不朽。焦弱侯,今之长公也,天下士愿藉弱侯以为重久矣。尝一日顾谓弱侯曰:“公能容我作一老门生乎?”弱侯笑曰:“我愿以公为老先生也。”余谓:“余实老矣,公年又少余十五岁,则余实先公而生,其为老先生无疑。但有其实无其名,我不愿也。唯愿以老先生之实托老门生之名,而恒念无四子之才之学,即欲冒托门下以成其名,又安可得耶?”时有从旁赞曰:“黄山谷有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今公管城如之,孔方如之,正今之山谷老人矣。”余喜而揖曰:“有是哉,幸然为我授记也!”遂记其语于此。

  书应方卷后

  此焦弱侯为灵公书也。余馆于灵公精舍。先是,弱侯数与灵公道余,故余遂馆于灵公。灵公今得弱侯数语,灵公不朽矣。先己丑为罗念庵先生,先生深于道;此万历己丑为焦弱侯先生,先生亦深于道。人品略相似而契悟胜之,才学胜之,笔画不如念庵先生婉媚,而古拙迥别。六十年间出此两人,又适当己丑之期,灵公其善宝藏之!

  书小修手卷后

  岁辛丑,余在潞河马诚所所,又遇袁小修三弟,虽不获见太史家兄,得见小修足矣,况复见此卷乎!

  小修劝我勿吃荤。余问之曰:“尔欲我不用荤何故?”曰:“恐阎王怪怒,别有差委,不得径生净土耳。”余谓:“阎王吃荤者,安敢问李卓吾耶!我但禁杀不禁嘴,亦足以免矣。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饱?我老,又信儒教,复留须,是宜吃。”小修曰:“圣人为祭祀故远庖厨,亦是禁吃荤者。其言非肉不饱,特为世间乡间老耳,岂为李卓老设此言乎?愿勿作此搪塞也!”余谓:“我一生病洁,凡世间酒色财,半点污染我不得。今七十有五,素行质鬼神,鬼神决不以此共见小丑,难问李老也。”小修曰:“世间有志人少,好学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只眼,直思出世为学究竟大事。先生向栖止山林,弃绝人世,任在吃荤犹可;今日已埋名不得,尽知有卓吾老子弃家学道,作出世人豪矣。十目共视,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为大恨。故我愿先生不茹荤,以兴起此一时聪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时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余翻然喜曰:“若说他等皆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

  西征奏议后语

  刘子明宦楚时,时过余。一日见邸报,东西二边并来报警,余谓子明:“二俱报警,孰为稍急?”子明曰:“东事似急。”盖习闻向者倭奴海上横行之毒也。余谓:“东事尚缓,西正急耳。朝廷设以公任西事,当若何?”子明徐徐言曰:“招而抚之是已。”余时嘿然。子明曰:“于子若何?”余即曰:“剿除之,无俾遗种也。”子明时亦嘿然。遂散去。

  盖天下之平久矣,今者非但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已也。自嘉、隆以来,余目击留都之变矣,继又闻有闽海之变,继又闻有钱塘兵民之变,以及郧阳之变矣。当局者草草了事,招而抚之,非谓招抚之外无别智略可以制彼也。彼桀骜者遂欲以招抚狃我,谓我于招抚之外,的无别智略可为彼制,不亦谬乎!今者若循故习,大不诛杀,窃恐效尤者众,闻风兴起,非但西夏足忧也。且西夏密迩戎虏,尤为关中要区,第示审此意当待何日乃可向人言之耳。已而西事日急,朝廷日征四方之兵,枢密大臣选锋遣将,似若无足以当其选者。于时梅侍御客生独荐李成梁,又不合当事者意,复成道傍之筑矣。事在燃眉,可堪议论之多耶!嗣后警报愈急,阅时愈久,客生不得已乃复疏而上之:“此贼当早扑灭,失今不图,迟至秋,势必滋蔓,滋蔓则愈费力矣。若徒以不信李成梁故,臣请监其军以往。”于是上遂许之。余时闻此,喜见眉睫,走告子明曰:“西方无事矣!客生以侍御监军往矣!”子明时又嘿然。盖子明虽知余言之可信,实未审客生之为何如也。意者彼我相期,或类今世人士之互为标榜者耳。吁!此何事也,而可以牝牡索骏,坐断成事于数千里之外耶?时有如子明辈者频频相见,亦皆以西事为忧。余皆告之曰:“军中既有梅监军在,公等皆可不必忧矣!”诸公亦又嘿然,盖诸公非但不知客生,且不知余,而又能信余之言也?

  未几而西夏之报至矣,事果大定,献俘于广阙下,报捷于京师,论功称赏,亦可谓周遍咸矣。褒崇之典,封爵之胜,垂纶广荫,同载并举。而客生回朝半岁,曾不闻有恩荫之及,犹然一侍御何也?余实讶之而未得其故,后于他所获读所为《西征奏议》者,乃不觉拊几叹曰:“余初妄意谓客生西事我能为之,纵功成而不自居,我亦能之。不知其犯众忌,处疑谤,日夕孤危,置身于城下以与将佐等伍,而卒能成奇功者也!”余是始愧恨,以谓千不如客生,万不如客生,再不敢复言世事矣。因密语相信者曰:“西夏之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以监军成功。何也?监军者,无权者也,自古未有不专杀生之权而可以与人斗者也。又不难于以监军成功,而难乎任讪谤于围城之日,默无言于献捷之后也。”

  呜呼!客生既能为人之所不能为矣,而世人犹然不知也。方客生之蒙犯矢石于坚城之下也,兵粮不给,虏骑来奔,设奇运谋,贼反以城自献矣,而世人犹然不见也;况乎监军之命初下,西征之檄始飞,而我乃呶呶然断成事于数千里之外,而欲其必信我,不亦惑欤!虽然,天下之事固有在朝不知,而天下之人能知之;亦有一时之天下不能知,至后世乃有知者。但得西方无事,国家晏然,则男儿志愿毕矣,知与不知,何预吾事!余是以密书此语于《西征奏议》之后,以俟后世之欲任事者知所取则焉。

  说汇

  汝师子友名字说

  庄纯夫长儿名祖耳,字汝师;中子名惠施,字子友。果是亲兄弟,不必同名字也。连登上第而外人不知,则不生嫉妒;其为贤圣而世俗不知,则不生论议。不然,不曰“兄为程伯子,优其弟程正叔也”;则曰“陈元方难兄而季方难弟也”,又曰“季方难为弟而元方难为兄也”。种种论议,皆从同名字来。

  何必同名字,果其才同,则八元、八恺不同名,八龙、八士不同名,何必同名字也?学同业,术同方,友爱同气,同以下人为心,同以上人为志,此宜同者却不知同,顾唯知有名字之同。如世俗兄弟同名同字,同相争斗,同告状,唯恐其不得不同,乌用乎名字之同也?

  是为不必同名与字说。

  穷途说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难,吾出家以来,本欲遍游天下,以求胜我之友。胜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胜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有此二喜,故不惮弃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旧县。入旧县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实胜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夫胜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胜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况年纪又老,脚力不前,路费难办乎?是以就龙湖而栖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终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龙湖为龙湖长老者,则深有僧;近龙湖居而时时上龙湖作方外伴侣者,则杨定见秀才。余赖二人,又得以不寂寞,虽不可以称相知,然不可以不称相爱矣。老死龙湖,又何疑焉!

  两年以来,深有稍觉满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闻,逃去别住,余乃作书寄之,大略具在《三叹余音》稿中矣。杨定见劝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盖念我年老费力,又以深有自是,决不听我故也。复引《论语》“不可则止”之语以重劝余,余谓“不可则止”之语在后,而“忠告善道”之语在先,今不闻“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则止”自止,何耶?况此语本为疏交泛交而发,若深有与我三人者,联臂同席十余年矣,学同术,业同方,忧乐同事,徒弟徒孙三四十人视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盖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其平日情义如此,今纵忠告而不听,尤当继之以泣,况未尝一言,而遂以为不可乎?余谓连尔亦当作一恳切书与之,诸徒弟徒孙辈亦当连名作一书与之,彼见众人俱以为言,即有内省之念矣。况深有原是一老实之人,只为无甚见识,又做人师父,被人承奉惯了,便觉常闻非耳。若人人尽如常闻之言,彼必定知悔也。且深有未打常闻之先,本无失德也,虽不言可也。今既乱以皮鞭打常闻矣,犹然不得快活,复怨怒上山,造言捏词,以为常闻赶之,日夜使其徒众搬运粮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时人不堪劳,则为恶极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视而不作书以告之也。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见尚不省,乃谓和尚尚不听我等之言,而欲深有听和尚之言,必不得也,况人都说是和尚赶他上山去耶!余谓既说是我赶他去,则尔此书尤不容于不作也。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热赶之罪,是一举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书矣。即他不听,而彼此之心已尽,我热赶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纵然是我赶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来,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为也,乃反以我为不必何耶?

  法华方便品说

  此增上慢者不知佛之方便,而遂信以为佛之贞实,一闻妙法,能无畏乎?此世尊所以三止舍利弗之请而不告,五千比丘所以遂退而不返也。

  夫此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见耳,三乘圣人犹不可以遽语,而况于增上慢之人哉!舍利弗虽曰声闻之选,然植根深矣,沐浴膏泽也久矣。其为庆快,当有不言而喻者,惜乎不一记述当时所以深信之妙法也!所有记者,安知卓吾子读之不望涯而亦返乎?然苟有妙法可记,卓吾老子虽欲不返,亦不可得也。

  是经二十八品,品品皆说妙法莲华,至求其所谓妙法莲华者竟不可得。呜呼!此所以为妙法莲华也欤!

  金刚经说

  《金刚经》者,《大般若经》之一也。吾闻经云:“金最刚,能催伏魔军,普济群品,故谓之金刚云。”人性坚利,物不能坏,亦复如是。故忍和尚为能大师说此经典,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便尔见性成佛,一何伟也!

  说者谓朱夫子曾辟此语,以为得罪于吾圣门。不知朱子盖有为也,盖见世人执相求佛,不知即心是佛,卒以毁形易服,遗弃君亲之恩而自畔于教,故发此语,初非为全忠与孝,能尽道于君臣父子之间者设也。使其人意诚心正而伦物无亏,则虽日诵《金刚》,亦何得罪之有?今观朱夫子平生博极群书,虽百家九流靡不淹贯,观其注《参同契》可见矣。然则学者但患不能正心耳。

  夫诚意之实,在毋自欺;心之不正,始于有所。有所则有住,有住则不得其正,而心始不得自在矣。故曰:“心不在焉,视不见,而听不闻。”而生意灭矣。惟无所住则虚,虚则廓然大公,是无物也。既无物,何坏之有?惟无所住则灵,灵则物来顺应,是无息也。既无息,何灭之有?此至诚无息之理,金刚不坏之性,各在当人之身者如此。而愚者不信,智者穿凿,宋人揠苗,告子助长,无住真心,妄立能所,生生之妙几无息灭,是自欺也。故经中复致意云:“应生无所住心。”是心也,而可与不忠不孝削发异服者商量面目哉!

  五宗说

  青原有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南岳有沩仰、临济二宗,所谓五家宗派是也。

  是五宗也,始于六祖而盛于马祖,盖自马祖极盛,而分派始益远耳。故江西马大师亦以祖称,以其为五家之宗祖也。虽药山诸圣咸嗣石头之胄,而机缘契悟,实马大师发之,马祖之教不亦弘欤!唯其有五宗,是以其传有五灯。因其支分派别,源流不绝,则名之曰宗;因其重明继焰,明明无尽,则称之曰灯。其实一也。此五宗之所由以大,而五灯之所由以传以续也。在我后人,宁可不知其所自耶!

  若永嘉真觉大师与南阳忠国师,虽未暇叙其后嗣,然其见谛稳实,不谬为六祖之宗明甚。乃《传灯》者即以己意抑而载之旁门,何其谬之甚欤!余故首列而并出之。

  隐者说

  时隐者,时当隐而隐,所谓邦无道则隐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然而稍有志者亦能之,未足为难也。

  若夫身隐者,以隐为事,不论时世是也。此其人盖若有数等焉:有志在长林丰草,恶嚣寂而隐者;有懒散不耐烦,不能事生产作业,而其势不得不隐者。以此而隐,又何取于隐也?等而上之,不有志在神仙,愿弃人世如陶弘景辈者乎?身游物外,心切救民如鲁连子者乎?志趣超绝,不屈一人之下,如庄周、严光、陶潜、邵雍、陈抟数公者乎?盖身虽隐而心实未尝隐也。此其隐盖高矣,然犹未大也,必如阮嗣宗等始为身心俱隐,无得而称焉。

  嗟夫!大隐居朝市,东方生其人也。彼阮公虽大,犹有逃名之累,尚未离乎隐之迹也。吾谓阮公虽欲为东方、冯道之事而不能,若冯公则真无所不可者矣。

  三教归儒说

  儒、道、释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为死矣。”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弃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

  尧之让舜也,唯恐舜之复洗耳也,苟得摄位,即为幸事,盖推而远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过于尧,而故让之位以为生民计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颜之陋巷,非尧心欤!自颜氏没,微言绝,圣学亡,则儒不传矣。故曰:“天丧予。”何也?以诸子虽学,夫尝以闻道为心也。则亦不免仕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乎?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

  论汇

  论交难

  以上皆易离之交,盖交难则离亦难,交易则离亦易。何也?以天下尽市道之交也。夫既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曷可以易离病之,则其交也不过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是故以利交易者,利尽则疏;以势交通者,势去则反。朝摩肩而暮掉臂,固矣。

  夫唯君子超然势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劝,而后交始难耳。况学圣人之学而深乐夫得朋之益者,则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后可使七十子之服从也。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如此乎其欲之难也,是以终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故吾谓孔子固难遇,而七十子尤难遘也。

  吾又以是观之,以身为市者,自当有为市之货,固不得以圣人而为市井病;身为圣人者,自当有圣人之货,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吾独怪夫今之学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货也!阳为圣人,则炎汉宗室既以为篡位而诛之;阴为市井,则屠狗少年又以为穿窬而执之。非但灭族于圣门,又且囚首于井里,比之市交者又万万不能及矣。吾不知其于世当名何等也!

  强臣论

  臣之强,强于主之庸耳,苟不强,则不免为舐痔之臣所谗,而为弱人所食啖矣。死即死而啖即啖可也,目又安得瞑也,是以得已于强也。颜鲁公唯弗强也,卒以八十之年使死于谗;李怀光唯不得已于强也,卒以入赴王室之难而遂反于谗。皆千载令人痛恨者。甚矣,主之庸可畏也!然则所谓强臣者,正英主之所谓能臣,唯恐其礼待之不优者也。

  乔玄之言曰:“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贼。”吾以是观之,使老瞒不遭汉献,岂少一匡之勋欤?设遇龙颜,则三杰矣。奈之何舐痔固宠者专用一切附己之人,日事谗毁,驱天下之能臣而尽入于奸贼也!敦之咎王导曰:“不听吾言,几致灭族!”夫晋元帝其初盖奴虏不尽之琅邪耳,非王导无以有江左,至明也。一有江左,即以刁协为腹心,而欲灭王氏何耶?晋孝武亦幼冲之主也,非谢安出东山,则桓温之逆谋其遂必矣,后乃代温位而居其任,故能却百万之师,杀苻融而降苻朗也。既幸无事,而道子之谗遂行,又何耶?安唯恐不免于谗贼之口也,尽室以行,步丘是避,造海之装于广陵之下,欲由此还东矣,乃未就而疾作,伤哉!于是桓玄篡位,刘裕代晋,强者终能自强,而不敢强者终岌岌以死也。

  夫天下强国之臣,能强人之国而终身不谋自强,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是以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强臣也,故言强臣而必先之以庸君也。

  谲奸论

  谲莫谲于魏武,奸莫奸于司马宣王。自今观之,魏武狡诈百出,虽其所心腹之人不吝假睡以要除之;而司马宣王竟夺其颔下之珠,不必遭其睡也。故曹公之好杀也已极,而魏之子孙即反噬于司马。司马之啮曹也亦可谓无遗留矣,而司马氏之子孙又即啖食于犬羊之群。青衣行酒,徒跣执盖,身为天子,反奴虏于鲜卑,戮辱于厥廷之下也。一何惨毒酷烈,令人反袂掩面,含羞而不忍见之欤!然则天之报施善人竟何如哉?吾是以知天之报施果不爽也,吾又以知谲之无益、奸之受祸也。故作《谲奸论》以垂鉴焉。

  

卷三读史汇

  陈静诚

  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常理也。然世间固有谋其政而不在其位者,则常理之所未有,从古之所未有,而于静诚陈公仅见之矣。后此若姚恭靖亦可谓能处身于遇主之际者,而恋恋一少师之荣,终身役役于殿陛而不肯去,则亦稍优于刘诚意而已,其视公不太远乎!

  呜呼!胡惟庸之药不待尝也,天官之九级不待历历下上也,故吾以陈静诚为我朝名臣之第一人也。

  刘伯温

  公中忌者之毒,以太直故;晚而上之顾薄,以太刚故。其不肯为子房之和光同尘,曲己藏身,明矣。此其人品识见实居留侯之前,而世人惑于闻见,反以公为不逮子房,非也。

  一进一退自有定数,一胜一负自有定时,而况于生死大事也!迷者俟命而行,达人知天已定。公既精晓天文,安有不知己之死日在洪武八年,而己死之年仅六十又五也?今观公之封天文秘书以授子琏也,且责令琏亟上之矣;又为书以授次子仲,而曰必待惟庸败后乃可密闻。至十三年,上竟诛惟庸,累坐夷灭者数万,果思公言,召琏拜官,而琏遂卒,孙继之袭封诚意伯,增禄五百石,且予世券。公一时刚直之所贻,不可以观乎?而仲复奏公遗疏,拜阁门使。琏与咸卒于洪武二十五年之前,而仲独著节于靖难之后。公为开国功臣,仲为死难忠臣,世济其直,刚终难屈,孰谓公之独授书于仲也为无意?我故曰:“皆天也。”公唯知天而已,不然,何贵于知天文!

  宋景濂

  上问公何以不受乞文之,公对曰:“天朝侍从受小夷金,非所以崇国体。”余谓公失对矣,公亦不宜待问而后对也。方请文时,公即宜疏列其事,言:“属国遣使求文,须奏请天朝,待皇上允许,令某臣撰作,乃敢作。臣等既奉而后撰文,则日本必不可以有所馈而得文也。若受其馈,即为私交。愿圣上颁降撰文而令来使赍还所馈之金”。如此,则朝廷尊严,小国怀畏,圣上必且大喜矣,而公何不知也?余观上之曲宴公,尝叹曰:“纯臣哉尔濂!今四夷皆知卿名,卿自爱!”呜呼,危哉斯叹!芒刺真若在背,而公又尚不知,何也?

  已告老而归,仍请岁岁入朝,欲以醉学士而奉鱼水,此其意不过为子孙宗族世世光宠计耳,爱子孙之念太殷也。孙慎估势作威,坐法自累,则公实累之矣;且并累公,则亦公之自累,非孙慎能累公也。使既归而即杜门作浦江叟,不令一人隶于仕籍,孙辈亦何由而犯法乎?盖公徒知温室之树不可对,而不知杀身之祸固隐于鱼水而不在于温树也。俗儒亦知止足之戒,徒守古语以为法程,七十余岁,死葬夔峡,哀哉!

  李善长

  李善长安敢望萧? 侯哉!特其一时同起丰沛,迹相类耳。汉祖百战以取天下,年年远征,乃令侯独守关中。数千里给饷增兵不绝,厥功大矣。且日夜惶惶,恐一言不合,一举措不慎,卒无以当上心,保首领。最后仅仅为民请上林空地,片语稍拂上意,然亦有何罪而遂致械系,略不念故人勋旧之情也!谁谓汉祖宽仁大度者?吾以为必如我太祖,乃可称宽仁大度也。

  夫君逸臣劳,理也,亦势也。我二祖之勤劳不敢自暇逸,三十一年如一日,二十二年如一年者也。昔之治天下于有天下之后者,曾有若是者耶?二祖之勤劳以治天下如此,故亦望人之辅之也,亦不顾家顾亲戚而为之也。而善长诸臣无有一人能体其心者。今观欧阳驸马所尚者,太后亲生公主也,一犯茶禁,即置极典,虽太后亦不敢劝。其不私亲以为天下榜样,亦大昭揭明白矣。善长等到此时,岂犹未知太祖之心耶?善长若犹未知太祖之心,而又何望于善长之弟,与善长之侄若孙若亲戚奴仆等耶!今善长且已屡致论列矣,犹眷恋崇贵显要,不忍请老何也?年已七十有七,方且扬扬然借兵夫,起大第,以明得意。呜呼!一介草茅,当四十一岁时救死且不暇,于今何如也,而犹以为未足耶?得自经死牖下,千幸且万幸,何足怜!

  或曰:“设身处地当如何?”曰:“当汉祖大封功臣之日,何乃三杰中人材,亦只封文终侯,未尝敢与韩彭等埒也。我又何人,偃然而径据于中山王之上乎?百顿首力辞封,甘心退让,自处于刘诚意之下,则帝必喜。且夫岁入禄米五千余石,何人不赡了也,推其半以分给叔兄弟侄,宗党友朋,毋使一人与职任事,得以怙势作威福,则怨奚自生,祸从何至?是谓损福以灭祸,灭福以致福,此天之道而人之事也。”若王国用之疏,自妙;然以之陈于我太祖之前,总是隔靴搔痒。

  花将军

  花将军既死,郜夫人安得独完?然能知花将军之不可无后,孙侍儿之决可托子,则其独具只眼为何如也!呜呼!郜氏往矣,孙氏而后其苦可知也。付托在躬,虽明知生不如死,而有口亦难说矣。吾以为孙氏可敬也。

  呜呼!在天为风云,在地为雷雨;死则为雷老,生则为花云。总则一人而已,而又何怪耶?

  韩成

  纪信诳楚,楚灭汉兴,天下既定,恤典何曾!呜呼!此汉祖基业所以仅仅四百余载也。

  韩成诳汉,照映今古,惟帝念哉,刻骨痛苦。呜呼!此太祖高皇帝之业所以历万亿载而未有艾也。同时死事鄱湖三十六将如丁普郎者,首已断矣,犹执刀船头,若战斗状,一何忠且勇也!然帝终以成效忠致死,言念不忘,封成高阳侯,庙祀康郎山,位居首。呜呼!爱贤乐士,视人犹己,一时英杰无不乐为之死也宜也。

  而说者犹以一二功臣不终之故,大为帝疑,不知帝之体念诸功臣也亦已无所不至矣,而诸功臣则未必能一一仰体之也。谁其得似中山与开平,又谁其似西平与信国乎?其为高皇终始眷注何如也!

  冯胜

  冯胜以大将军统数十万众,出沙漠,平定反侧,为圣天子伸威万里之外。粮饷不计,死亡勿恤,唯以不虏掠不扰害为言。此为何等事,而我为何等人乎,而敢娶元纪以自肆,私夷财以自利也?吾谓不即枭首,已为大幸,乃犹以为可侯,吾不知之矣。

  且我朝圣祖于凡有功诸臣,赏赉原不薄,体悉原无所不至也。我圣祖起滁阳,入建业,定江南,以至定山东,定河南北,凡十有余岁,始即帝位。及即位,又享国三十有一年。此盖上帝之所笃生,天固纵之,使多历年所以福寿我黎民,原非汉、唐、宋首创诸君假仁义以行者之所得比也。并时惟汤信国寿跻七十,余俱不及,则至于靖难之世,又安得有故将乎?未可遽以是而遂为不惜才者之憾。吾以为最惜才者,当无如我明太祖矣。

  罗义

  此卫卒见识胜方正学十倍。人亦何必多读书哉!呜呼!以全盛之天下,金汤之世界,付与讲究《周礼》、精熟《大学衍义》之大学士,不四年而遂败。可畏哉书也!

  死难诸人

  此或为补锅匠,或为河西佣,或为转轮藏顶之二十余人,有声者,皆未可知也。大臣生事祸国,一至此哉!绝可悲叹!黄子澄、齐泰辈,虽寸斩亦终不足以谢天下矣。

  高翔程济

  高公虽与程公同邑相善,但高贵死忠,程贵智免,此两公所以自谓不同也。

  然高欲死忠固也;若程者判以其身从君逃难至满数十载,其忘家忘亲忘身之忠又如此,固人臣之大忠也,何得自以为不同也?夫一以杀身为忠,反使族属之亲,祖考之骨,亦不得免;一以智术为忠,乃能致其主脱走,逍遥于物外,老送归阙,还葬西山,是何心之最忠,虑之最远,所全最大也!

  呜呼!吾愿世之为臣子者心最忠,而世卒莫能知以是为忠之大云。

  刘王绅

  王忠文之子若孙,真忠文之子孙也;刘诚意之子,真诚意伯之子也。快人哉!

  余独怪诚意善天文,知难星正过,急劝上登别舟以免,而不知己之难星在胡惟庸头上来,何也?岂老星官亦但能知人而不能自知耶?要之,总不若姚恭靖老秃卒以僧录司善世终其身。我见其十六年于朝随班行礼,赐出宫人,不辞亦不近,茕然一比丘,以故绝无兔死狗烹之疑,又何待泛舟五湖,与夫劳劳攘攘欲从赤松子学辟谷事乎?意者必如姚而后可称善始善终而善于天文乎!

  胡忠安

  胡忠安之忠大矣!当永乐在位之二十一年也,犹未放心于建文之逊去;而所托腹心之臣,惟忠安一人。孰知忠安一日在湖、湘,则建文一日得安稳于滇、粤诸山寺耶?留一建文,固无损于事永乐之忠,而反足以结文皇之宠,完君父叔侄之伦。今观公之告文皇,直言其无足虑而已。

  呜呼!诚哉其无足虑也,公岂欺文皇者哉!上疑始释,建文无恙,吾故以谓胡忠安之忠大矣。

  姚恭靖

  公官太子少师,推忠辅国协谋宣力文臣,阶特进荣禄大夫、勋柱国,追封荣国公,谥恭靖,加赠少师。别号独庵老人,又自谓逃虚子。

  余时年七十五矣,偶至燕,寓西山极乐寺,访问公遗书遗像甚勤。适有告者曰:“公自辍配享,祀大兴隆寺,而今毁矣。今移公像于崇国西偏,甚不称。”余斋戒择日,晨往崇国寺瞻礼,见墨迹宛然,俨有生气,俯仰慨慕,欲涕者久之。以为我国家二百余年以来,休养生息,遂至今日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皆我成祖文皇帝与姚少师之力也,而其可如此苟简弃置之哉!而其可如此苟简弃置之哉!

  公像甚精峭,上有题偈,乃公亲笔,若以为古物,亦当守为世宝,况真仪乎?意欲移住祟国寺朝夕瞻拜,以致皈依,纵在世不久,亦愈于空抱遗恨也。公有书名《道余录》,绝可观,漕河尚书刘东星不知于何处索得之,宜再梓行,以资道力,开出世法眼。

  岳正

  杨邃庵虽以叶文庄《圹志》为未详,以太白、柳州比拟为非类,以金绯在躬为非所以幸先生,字字皆滴血,可畏也!然文庄《圹志》亦自好,宜并录读之。又责李文正《补传》成于三十年后,其言尤为真切。呜呼!世间白日如过隙,谁能耐烦等尔一落笔遂三十年也!然文正祭文等皆淋漓可诵,有欲知蒙泉岳先生者,定当细阅文正先生之笔,文正真不谬为岳先生门下士与佳婿也。其婿经,其女甥婿辰,祭文亦好,且道二人皆是岳先生自幼选择而成者,岂不快哉!

  李贤

  既已食君之禄,官居一品,君命起复,即宜不俟驾行矣,不必怪东怪西,谓彭华嗾使罗伦以代公表白,反使罗伦亦蒙不韪之名也。余谓若欲尽孝,自不宜出仕;既出仕,藉君养亲,又持终丧之说以买名,皆无廉耻之甚者。苟在朝不受俸,不与庆贺,不穿吉服,日间入公门理政事,早晚焚香哭临,何曾失了孝道?况忠以事君,敬以体国,委身以报主,忘私忘家又忘身,正孝之大者,乃反以为不孝可欤!天顺反正八年之间,非文达挺身负荷,则曹、石之徒,依然败坏溃裂,不可收拾矣,何莫而非文达行孝去处,而必以区区庐墓哭泣乃为孝耶?吾不知之矣。

  李东阳

  此段亦是一大议论,但当时洛阳为首相,其识见亦只是梦阳等。虽文正为次辅,亦不敢与之商量万全之策,况韩文九卿诸公哉!故谓当时诸老尽出一时搏击之习,无一人能为朝廷计久远、图万全者可也,谓其咸相随而就梦阳之后不可也。文正虽以才学知梦阳,然梦阳实不知文正。使其能知文正一两分,则文正不孤矣,何待结识新都,倚托梁、费,而后致身以去耶!故知为文正者实难,后之学者慎勿容易草草论文正!

  杨廷和

  世庙初入,据古执礼,公当其时,可谓正直不阿,卓然名世矣,是岂赂瑾卖友取容之人乎?此市井之谈,爱憎之口,不待辨者。

  独大礼议起,人皆是张、桂而非公。余谓公只是未脱见闻窠臼耳,若其一念唯恐陷主于非礼,则精忠贯日可掬也。故谓公之议有所未当则可,谓公之心有一毫不忠则不可。此赵文肃所以极力为公表也。

  善乎郑淡泉之论曰:“康陵时,刘公鞠躬尽瘁以匡其始,杨公拨乱反正以扶其终。或去或不去,均之为大臣。”其言当矣。果如或者之说,于司直为卖友,于刘瑾为阿势,则大礼之议,委曲扶同,公自优为之矣。然公之议大礼也,可以许其忠,而未敢以许其妙。若处康陵之朝,非但人不知其妙,而亦不能信其忠。盖大忠者不见忠,至妙者人自然不知其妙也。是以当时知公者仅仅有李文正、梁文康、费文宪数人耳。文正必得公而后敢以去,梁、费二公亦必得公而后敢即安,则公所系何如哉!

  余又怪其不能以事康陵者而事永陵也,岂其真挟定册之功,或恃世宗仁圣,终能听己也耶?不知之矣。

  席书

  即此一事,公之才识已足盖当世矣。当是时,人之尊信朱夫子,犹夫子也,而能识知朱子之非夫子,唯阳明之学乃真夫子,则其识见为何如者!然有识而才不充,胆不足,则亦不敢遽排众好,夺时论,而遂皈依龙场,以驿丞为师也。官为提学,而率诸生以师驿宰,奇亦甚矣。见何超绝,志何峻卓,况不虞贼瑾之虐其后乎!

  王骥

  州谓靖远材而欲,武略则优。噫!安得有大将之才如骥,又得无欲如州言者而用之,使之为我御虏征蛮以封侯乎?然既无欲矣,则虽封侯亦其所不欲者,吾又安能使之舍弃性命以为我征蛮御虏,而与其所不欲之侯封也?其言谬矣!然其曰:“靖远差宽,不然,以麓川三大役,涂炭几天下半,而卒以长世。”此则稍有识见,非复彼时训导诸人疏语。

  夫国家用人,唯用其才,今乃使有才者不得用,卒自托于中贵人有援力者以自见,其为宰相冢宰本兵,吾谓其惭汗满面,愧死无地矣,乃反以有欲病人,何哉?又何取于居要路者为也?

  我朝文臣世爵,今唯靖远犹存,故州独以为仁德之报,不信彼谗妒之口云。然王越、杨善之爵安可以不复,禄又安可以不世也?世王越、杨善之爵禄,则人才自然思奋,又何必以临时乏才为恨耶?

  杨善

  唯景泰绝无迎太上皇之意,是以太上皇自不待迎而后至,岂景泰君臣当时真能寓有意于无意之中,而若是吊诡欤!则南宫不锢,太子不废,门不假夺矣。惜哉!终始一无意思之人耳,乃也先反因之以好来归,以戕害我兄弟君臣,是真为有意而送之来归也,非果杨善之能也。也先为巧而我为拙,也先为主而我为宾,不亦太不如人矣乎!

  虽然,事势至此,社稷为重,君为轻,身又为轻焉者也,于忠肃之功,千载不可诬也。故论社稷功则于谦为首,论归太上皇功则杨善为最。然则杨善其真有意之人哉,故能以无意得之。

  王文成

  阳明先生在江西与孙、许同时,则为江西三忠臣。先生又与胡端敏、孙忠烈同举乡荐,曾闻夜半时有巨人文场东西立,大言曰:“三人好作事!”已忽不见,则在浙江又为三大人矣。

  且夫古之立大功者亦诚多有,但未有旬日之间不待请兵请粮而即擒反者,此唯先生能之。然古今亦未有失一朝廷即时有一朝廷,若不见有朝廷为胡虏所留者。举朝晏然,三边晏然,大同城不得入,居庸城不得入,即至通州城下亦如无有,此则于少保之勋千载所不可诬也。若英宗北狩,杨善徒手片言单词,欢喜也先,遂令也先即时遣人随善护送上皇来归。以余观之,古唯厮养卒,今仅有杨善耳。吁!以善视养卒,则养卒又不足言矣。此皆今古大功,未易指屈,则先生与于与杨又为千古三大功臣焉者也。

  呜呼!天生先生岂易也耶!在江西为三大忠,在浙江为三大人,在今古为三大功,而况理学又足继孔圣之统者哉?

  王晋溪

  州谓晋溪公贪财,好睚眦中人。夫满朝皆受宸濠赂,独晋溪公与梁公亡有也。杨廷和为首相,受宸濠赂,擅与护卫,乃嫁祸于梁公,而梁公不辨,卒被劾去;又嫁祸于晋溪公,晋溪公又不辨,卒被诬下狱论死。是孰为贪财乎?孰为好睚眦人乎?

  呜呼!晋溪不贪宸濠之赂,而阴用守仁,使居上流以擒濠。明知守仁不以一钱与人,不与一面相识,而故委心用之笃也。少具眼者自当了了,何况州素读书作文人耶!彼不拒江彬者,欲以行彼志耳,是以能使守仁等诸大豪杰士得为朝廷用也。当时若李充嗣之抚应天,乔宇辈之居南京,陈金等之节制两广,卒令宸濠旋起而旋灭,是谁之功乎?呜呼!此唯可与智者道。

  储

  公视阳明先生居然前辈矣。阳明中弘治十二年进士时,公则已太仆少卿,而往来问学若弟子。吁!此公之所以益不可及也。后泰州有心斋先生,其闻风而兴者欤!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东崖之学,实出自庭训,然心斋先生在日,亲遣之事龙? 于越东,与龙? 之友月泉老衲矣,所得更深邃也。东崖幼时,亲见阳明。

  附阅古事

  裴耀卿疏救杨坐赃免笞辱准折赎

  赃官死且不怕,况伯杖乎?清官宁可受死,肯受辱乎?然则决杖赎死,正所以优待赃官而导之赃污也。虽曰士人,实同徒隶,但论有赃否耳。徒隶之人岂无羞耻本心高出士人之上哉!

  子子寿

  与寿所谓视死如归,以死为荣者耶!、寿皆宣公子,而寿又朔同母子。若说父母种性,不应产此圣兄圣弟明矣。人固不系于种类哉!虽恶种,其能移此二子至孝至友之真性哉!

  卫问梦

  《周礼》六梦:曰正梦,曰噩梦,曰思梦,曰寤梦,曰喜梦,曰惧梦。东坡《梦斋铭》曰:“人有牧羊而复者,因羊而念马,因马而念车,因车而念盖,遂梦曲盖鼓吹,身为王公。”夫牧羊之与王公亦远矣,想之所因,岂足怪乎!

  李温陵曰:周公、乐令、苏子,皆一偏之谈,推测之见,青天白日各自说梦,不足信也。无时不梦,无刻不梦。天以春夏秋冬梦,地以山川土石梦,人以六根、六尘、十二处、十八界梦。梦死梦生,梦苦梦乐,飞者梦于林,跃者梦于渊。梦固梦也,醒亦梦也,盖无时不是梦矣,谁能知其因乎?虽至圣至神于此,无逃避梦中,若问其因,亦当缩首卷舌,不敢出声矣。

  善哉卫形神所不接之问也,使得遭遇达摩诸祖,岂不超然梦觉之关,而何止差疾已也。惜哉好学而无其师,真令人恨恨!

  庾公不遣的卢

  不豪则自不达,不达则自非豪,唯达故豪,一也。但世有慕名作达者,似达而非达;亦有效颦为达者,虽达亦不达。

  庾公之不遣的卢也,曰:“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效之,不亦达乎!”方叔敖少时,宁知杀两头蛇之为达而后杀之耶?自分必死,故归而向其母泣。唯自分必死,故宁我见之而死,不欲后人复见之而死也,是之为真达也;遂从而杀之,是之为真豪也。彼岂有心仿效甚人来耶?

  是故阮浑欲学达,而嗣宗不许,恶其效也。山公之荐咸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使在官人之职,必妙绝于时。”识其真也。噫!是岂易与讲道学者谈耶!

  史鱼禽息

  二子皆死谏,二子皆迂腐,然二子之所以痛百里奚、蘧伯玉者至矣,所以知百里奚、蘧伯玉者深矣!《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盖二人不用于世,二子之目不瞑也;与其知二人而不用,不如用二人而身死也。惜才如此,何死生之可言乎?金虽坚,安足断耶!

  呜呼!世未有贞友而不可以事君者也。故求忠臣者,尤必之贞友之门。

  孔融有自然之性

  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岂讲道学者所能学乎?既不能学,又冒引圣言以自其不能,视融之六岁便能藏张俭,长来便能作书救盛孝章,荐祢正平,必以不晓事目之矣。

  嗟乎!有利于己而欲时时嘱托公事,则必称引万物一体之说;有损于己而欲远怨避嫌,则必称引明哲保身之说。使明天子贤宰相烛知其奸,欲杜此术,但不许嘱托,不许远嫌,又不许称引古语,则道学之术穷矣。

  其思革子

  此革子之所以贤也。当其时,三人皆赴楚,幸而同会于赴楚之途,不幸而同风雪于岩之间。积日过时,无所食饮,或不奈饥之与寒,遂病以死,革子盖幸而得不死者也。幸而不死而得以见楚王,楚王能飨之,未必能用之;纵能用,未必遽以为相,锡以千金。其身之未敢必其为如何也,而况使王泽及其二子乎?吾固谓革子之贤不可及也:一进见之顷,奏琴之间,而没者以慰,生者以荣。成己成物,道在兹矣。

  王维讥陶潜

  此亦公一偏之谈也。苟知官署门阑不异长林丰草,则终身长林丰草,固即终身官署门阑矣。同等大虚,无所不遍,则不见督邮虽不为高,亦不为碍。若王维是,陶潜非,则一陶潜足以碍王维矣,安在其为无碍、无所不遍乎?

  

卷四杂著汇

  东土达摩

  东土初祖,即西天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尊者。自西天来东,单传直指明心见性直了成佛之旨,以授慧可,遂为东土初祖。盖在西天则为二十八代尊者相传衣钵之祖,所谓继往圣之圣人也,犹未为难也;在此方则为东土第一代祖师之祖,所谓开来学之圣人也,难之尤难焉者也。

  呜呼!绝言忘句,玄酒太羹,子孙千亿,沿流不绝,为法忘躯,可谓知所重矣。

  释迦佛后

  释迦佛说法四十九年,毕竟不曾留一字与迦叶,其与达磨东来不立文字,盖千载同一致也。迦叶无故翻令阿难结集,遂成三藏教语,流毒万世。嗟夫!释迦传衣不传法,传与补处菩萨者,衣也,非法也。传衣者,传补处;传补处者,盖合万亿劫以为一劫,合万亿世以为一世,又非止于子孙相继以为一世者之比也。此其识见度量为何如哉!

  余偶来济上,乘兴晋谒夫子庙,登杏坛,入林中,见桧柏参天,飞鸟不敢栖止。一草一木,皆可指摘而茎数,刺草不生,棘木不长,岂圣人之圣真能使草木皆香洁,乌鹊不敢入林窠噪哉!至德在躬,山川效灵,鬼神自然呵护。庸夫俗子无识不信,独不曾履其地乎?何无目之甚也!

  夫孔夫子去今二千余岁矣,孔氏子姓安坐而享孔圣人之泽,况鲤也为之子,也为之孙,累累三坟,俎豆相望,历周、秦、汉、唐、宋、元以至今日,其或继今者万亿劫可知也。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而又何羡于佛与释迦乎?

  元党怀英有诗云:“鲁国余踪堕渺茫,独遗林庙历城荒。梅梁分曙霞栖影,松牖回春月驻光。古柏尝沾周雨露,断碑犹载汉文章。不须更问传家事,泰岱参天汶泗长。”至矣哉!宜自思惟:孰与周、秦、汉、唐、宋、元长且久也!

  书胡笳十八拍后

  此皆蔡伯喈之女所作也。流离鄙贱,朝汉暮羌,虽绝世才学,亦何足道!余故详录以示学者,见生世之苦如此,欲无入而不自得焉,虽圣人亦必不能云耳。读之令人悲叹哀伤,五内欲裂,况身亲为之哉!际此时,唯有一死快当,然而曰“薄志节兮念死难”,则亦真情矣。故唯圣人乃能处死,不以必死劝人。我愿学者再三吟哦,则朝闻夕死,何谓其不可也乎哉!

  书遗言后

  以上原合为一手轴,偶因朗目师父之便,录出以寄焦漪老并诸相知者一览,则知余终老之概矣。

  其地最居高阜,前三十余丈为余家,后三十余丈为佛殿僧房。仍于寺之右盖马诚所读易精庐一区,寺之左盖李卓吾假年别馆一所。周围树以果木,种以蔬菜。蔬圃之外,尚有七八十亩,可召人佃种,以为僧徒衣食之用。

  呜呼!死有所藏,安其身于地下;生有所养,司香火于无穷。马氏父子之意盖如此。

  栖霞寺重新佛殿劝化文

  窃惟六度万行,以布施为第一;三毒五戒,以贪毒为最先。盖缘众生以财为命,苟未能真知性命所在,则财未易施也。佛悯此故,乃呼而告之曰:“尔等当皈依自心三宝,勿贪世宝也。何谓三宝?皈依佛,两足尊,此佛宝也;皈依法,离欲尊,此法宝也;皈依僧,众中尊,此僧宝也。三宝一心,靡求不应。故有能献华供我,我知是人必能睹佛世界,坐宝莲花,见佛成道;有能喜舍一笠,我知是人必能成就慧业,无始习气,顿然冰消。”

  噫嘻!佛岂有诳语乎,人特不信尔。所以者何?盖以因果之说尚未明了,轮回之语犹自生疑故也。夫因果之说,种桃之喻也。种桃得桃,必不生李;种李得李,必不生桃。投种于地,宁有僭乎?轮回之语,因果之推也。果必有因,因复为果;因必生果,果仍为因。如是循环,可思议乎?由此观之,报施之理,感应之端,可以识矣。自种自收,孰能与之?自作自受,孰能御之?但舍一文,决不虚弃,如其未曾,请从此始,种德君子当知所发心矣。

  栖霞寺住持僧清柏,旧曾谋于云谷老宿,欲大新佛殿未果。今平湖陆公既已发疏募诸学士大夫,人成斯举矣,余复何言?不过发明因果大义,独与一二信心道人共结良因尔。异日金碧腾辉,照映山谷,经声自天而下,老稚扶携,绕殿三匝,拜舞欢呼,共祝今皇亿万万岁寿,十方赞叹,皆曰“某州某乡某善男子善女子等信施某某等”,余知尔某等功德非细也。

  列众僧职事

  居山以念佛为主,所有日用事,老成者自然向前力作,不惜劳苦;但年少者又皆系大众徒弟徒孙,非其本师管束,不必乐趋不倦。以故坐食者多,用力者少,则虽欲不废弛不得也。今常融既与众师父商议,分定职守,自然清净无事,可省颊舌之劳矣。

  然余又有说焉:人既众多,师父不一,师父若肯严束徒弟,不致偏护,众徒子等见其师伯师叔,敬畏尤甚于本师,则自然一体为善,决无参差。又居山田者劳苦十倍,大众尤当敬畏。其念经领德行著闻,是又山门之领袖,所谓僧宝者是也。外人闻之而生信心,君子因之而生渴仰,本山得之而加尊重,乃少年辈全不加敬,是皆本师之过矣。苟不知此义,何可共住,即此是地狱种,畜生业,不待他日他年也。我山中老成者原不如此,但人众既多,不得不预防以申戒之耳。

  人多山小,以后不许再接一个徒弟徒孙,果有闻风而来,千里不远者,我自能以师事之。不悉。

  追述潘见泉先生往会因由付其儿参将

  余向在白下门,因焦弱侯得交我见泉潘君,然仅仅数语耳,其得见泉之行事志节,则皆弱侯历历为余道也。弱侯固乐道人善,然浮不得过二分三分;既已亲见见泉,面聆数语,则与弱侯言尽合,无半厘浮也,况二分三分乎!于是心中时时有一潘见泉。后余入滇,又三载,得告谢,忽闻见泉来守北胜,余自谓得再见我见泉,免心中时时有一见泉也,而君逝矣,作古人矣。呜呼见泉!其真不复再见矣!

  后余游方至楚,又闻其公子廷试磊落奇气如见泉。偶一夕,有一姓潘者同一詹轸光举人偕至湖上见我,我留与一宿,至早欲别去,因问之曰:“君是婺源,曾识潘见泉先生否?”姓潘者立起应曰:“弟子名廷谟,是先君第四子也。”余惊讶,即起而呕之曰:“何不早道,使我得一夕欢喜耶!尔且能饮酒放歌,果是潘见泉之子,我当令人沽酒远村,与尔沉醉,不令尔一夜寂寞也。真拙人,真拙人!胡不早告我!”即令僧雏打扫净室,留二人读书其中。月余日,乃别去。

  时见泉三儿廷试,正弃文就武,将所得其父精艺发身辽左,侵侵乎见知于诸大老,勃勃乎向用矣。闻其人全与父类,未面也。余乃戏廷谟曰:“尔与尔兄孰似尔先人?”廷谟乃更谦曰:“家兄得其似,余小子不肖矣。”余见其推让于兄,益使余又欲一见其兄。

  岁丁酉、戊戌间,余复游方至燕、晋,而廷试在辽,犹未得面。南旋至白下,闻廷试徙大同为游击将军,官渐升矣,地益已远矣。我益老,终不得与廷试会矣。岂知我仍复偕马诚所侍御又抵潞河,而廷试遂参戎于此,终当一见也耶!

  既见廷试,则大喜,乃与廷试索诸公所为见泉先生传志等观之。大抵南溟汪公志极详,弱侯祭文及传亦见交契,总之未得见泉之心也。见泉之心,我知之。余时有一肚皮话欲对见泉吐,恨未同,仍复吞之。虽复吞食此话,然终以见泉不可不闻吾此话也。何也?世间丈夫若潘见泉者少也,非见泉固不必告以此话,若是见泉又不可以不知此话也。我此话惟见泉可使知之,焦弱侯等虽相信,终不可告以此话也。有可告之人而终不得告,吾宁不思乎!吾谓若见泉者,倘得与鲁仲连、蔺相如辈游,则其光明俊伟,大有益于人国何如哉!惜哉犹有酸气,则以一种道学之习渐塞其天耳,然时时露出本色,则以其天者全也。今廷试其状貌类父,雄杰类父,而谦巽恭让,独能委曲和说,合乎上下之交,则余之恨不得与见泉言者,今皆不必与廷试言之矣。余宁不大喜,且为见泉喜乎!

  夫文武不同,而忠孝则一,倘肯效忠尽孝,何人不可,何地不可,何官不可,况堂堂国之参戎欤!况通州京师门户,虏骑突如其来,不待信宿欤!有贤于此,朝廷之上始可高枕而卧,岂可遽以和好自安妥也?我太祖高皇帝亲置藩国于此,直塞口北之门于喉项之间;成祖文皇帝又亲建北京于此。圣子神孙,百官万姓,宗庙陵寝,与虏直隔一墙。如此其重也,而皆径以付与二三大臣与总兵、参将大将军,则见泉平生自负所欲为而不得者,今皆有儿以承之,而又真能克承之———我所欲言于见泉而不得者,今廷试皆已了了,又绝无俟余言。然则见泉其真可以自慰矣!

  见泉者,佳公子,喜读书,尤好武事,不知在日曾与俞虚江、戚南塘二老游不。此二老者,固嘉、隆间赫赫著闻,而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今恨无此二老耳,吾将以此二老者望于贤郎,不知见泉兄以为可否?

  说法因由

  万历庚子春,正月人日,山西刘用相设斋于兴善禅寺,适法师祖心在会。余谓佛殿新兴,法师宜于此讲《妙法莲华》以落成之,俾兴善有劝,非祖心不可也。祖心许诺,寺主续灯亦喜诺。同与斋次,有张南湖司礼慨然出米五十石以办头斋,抢头福也;辛司礼愿施十石,次得福也。皆孟司礼太监意也,李卓吾闻而记之。续有施舍不断,源源水来,以毕讲事唱扬道场。今日办斋于此,真不虚矣。

  祖心登坛讲说《妙法莲华》之日,当率众友来听。祖心其尚思《妙法》之难说哉!余将听焉;今日同会诸友,若方时化、汪本钶、马逢旸,亦将听焉;十方善男信士,亦将听焉。务狮子吼,无野狐禅,则续灯之意不虚,张南湖诸公之意亦不虚矣。是为祖心说法之由。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亿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阇聋而听之。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读草庐朱文公赞

  吴草庐曰:“义理玄微,茧丝牛毛。心胸开豁,海阔天高。豪杰之才,圣贤之学。景星庆云,泰出乔岳。”

  草庐《文公先生赞》,可以与文公并享两庑矣。妙矣哉!“茧丝牛毛”、“泰山乔岳”,八字法也,可谓最善名状矣。夫两庑之享不享,何关后贤事!所患者,以吾无可享之实也。使吾有可享之实,虽不与享,庸何伤!祗不免重增讥诋者之罪耳。然好讥诋者原不畏罪也。夫讥诋者既不畏罪,彼不与享者又不相关,则恐泰山乔岳无以自安于两庑之间而已!

  读南华

  《南华经》若无《内七篇》,则《外篇》、《杂篇》固不妨奇特也,惜哉以有《内七篇》也。故余断以《外篇》、《杂篇》为秦、汉见道人口吻,而独注《内七篇》,使与《道德经注解》并请正于后圣云。

  读金滕

  周公欲以身代兄之死,既已明告于神矣,而卒不死何耶?然犹可委曰:“神不许我以死,我岂敢自死乎?我直以明我欲代兄之心云耳,非以祈人之知我欲代兄死也。”则册祝之词,坛之设,璧之秉,金匮之纳,何为者哉?谚曰:“平地上起骨堆。”此之谓也。无风扬波,无事生事,一人好名,毒流万世,卒使管叔流言,新莽借口。圣人之所作为,道学之所举动,吾不知之矣,不有陈贾乎?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此千古断案也。不仁不智,从公择其一者可矣。

  李卓吾先生遗言

  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难事,此余最幸事,尔等不可不知重也。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即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尔等欲守者,须是实心要守。果是实心要守,马爷决有以处尔等,不必尔等惊疑。若实与余不相干,可听其自去。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遗言。幸听之!幸听之!

  闻之陶子曰:“卓老三月遇难,竟殁于镇抚司。疏上,旨未下,当事者掘坑藏之,深长阔狭及芦席缠盖等讵意果如其言。此则豫为之计矣,谁谓卓老非先见耶!”敬录之,以见其志。

  

卷五 诗汇

  五七言古体

  卷蓬根

  我来极乐国,便阅主人公。极乐主人常在舍,暂时不在与谁同?尘世无根若卷蓬,主人莫讶我孤踪。南来北去称贫乞,四海为家一老翁。忆昔长安看花柳,如花人面今乌有。岂无易酒发朱颜,转眼相看尽白首。并时不见一人存,何况千年返旧村!风萧萧兮冢累累,二十七年今来归。不道有鸟丁令威,不道老翁竟为谁,但问主人是耶非!

  过桃园谒三义祠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谁识桃园三结义,黄金不解结同心。我来拜祠下,吊古欲沾襟。在昔岂无重义者,时来恒有《白头吟》。三分天下有斯人,逆旅相逢成古今。天作之合难再寻,艰险何愁力不任。桃园桃园独蜚声,千载谁是真弟兄?千载原无真弟兄,但闻季子位高金多能令嫂叔霎时变重轻。

  五言古体

  张陶亭逼除上山既还写竹赠诗故以酬之

  我闻张陶亭,直似陶渊明。渊明求为令,陶亭有宦情。更有相似处,不醉吟不成。一千五百年,相看两宿星。俯视文与可,仰接颜真卿。袜材萃于是,抱脚而长鸣。柴桑饶古调,多艺羡陶亭。定有五男儿,贤于五柳生。岁晚登黄山,言此是蓬瀛。我为何病来,君胡自商城?惭非白莲社,误作《苦寒行》。赠我七言古,写君雪里青。古木倚孤竹,相将结岁盟。张三并李四,既幸得同声。老病一相怜,遂得附骥名。

  哭承庵

  我似庐行者,带发僧腰石。羡君强壮时,早知夕死迫。独买给孤园,性命共探赜。阳焰初升中,明然烛幽宅。垢尽则明现,安在践往迹。三夏久离居,二竖生肘腋。一病不能支,旦暮成古昔。我为择交隘,君无众寡择。众爱自心宽,择交常? 窄。君心何仁厚,我心何褊刻!仁厚天所培,褊急天倾仄。君宜寿于吾,胡为今反啬!吾闻木有根,长大盖千尺。吾闻水有源,深厚著光泽。兹事大不然,彼苍固难测。忽忽年四十,遂为远行客。

  纵能啬君寿,讵能夭君德。日闻罗汨江,勉勉真修慝。一为豫章行,参访恣所历。学问苟如此,何忧不得力!君今虽已矣,百世犹不惑。人生岂无涯,百年会有极。而既反其真,而我嗟何及!斯文太寂寥,古道罕从入。悠悠天壤间,念我终孤立!

  歌风台

  歌风万古台,猛士起蒿莱。四纪为天子,又思猛士来。欲飞无羽翼,特地令心哀。子房学辟谷,四皓出商雒。今日歌《大风》,明朝歌《鸿鹄》。为语戚夫人:高皇是假哭。

  登楼篇

  是篇别杨生定见、上人无念而作也。杨母及其室人俱深信佛乘,故篇末及之。

  登楼不见余,定知余已去。此间相识人,问余去何事。势利不在余,诸君何劝渠。中有杨定见,三载独区区。心事如直绳,孤立终不惧。畏首复畏尾,谁能离兹苦。但知道在吾,不顾害有无。上人称具眼,居士当何如?庞公难难难,庞婆易易易。会得无难易,与吾同居止。

  七言古体

  赠段善甫

  中州自古多才贤,去夏逢君汝水边。君时读书二百里,我亦西行有半千。我寓接舆狂歌者,君家原种沈丘田。五百里内贤人聚,一时谈笑成偶然。暑退凉生又进路,汝阳台畔敞别筵。观君意色殊凄怆,使我立马不能前。别来千里寒冰结,纵有南书鱼不传。梅花寂寂仍含冻,谁知君亦上山颠。出门恰好逢君到,摧君入共主人言。主人别号刘晋川,乐道忘势畏少年。中原儒雅无君此,翘首愿君急着鞭!

  盆荷

  四山寂寂雨绵绵,一盆之水芰荷鲜。终日走盘疑可弄,有时倾盖喜相怜。飘萧一似忘怀者,高洁真同不语禅。不用焚香烦首座,何须品色到西天。杨家有藕甜如蜜,精舍移根溉以泉。精舍弥天一月雨,杨家藕田空云烟。谁知一叶两三叶,反胜三千与大千。无心出水真如画,有意凭栏笑欲然。妙处形容难得似,暗中摸索自相缠。初日徐看谢灵运,清水仍逢李谪仙。杞菊新酣全未醒,茨菰相伴已多年。菡萏何时呈素面,芙蓉正看未花前。世间喜好君知否?不是繁华不着鞭。陶潜非是爱莲客,慧远虚抛买酒钱。曾似卓吾精舍里,一盂之水亦清涟,将诗寄与万人传。

  五言绝句

  客吟四首

  昨朝坪上客,今宵云中旅。旅怀日不同,客梦翻相似。

  其二

  少小离乡井,欲归无与同。正是狎鸥老,又作塞上翁。

  其三

  故乡何处是?夏热又秋凉。凉炎随时变,何曾是故乡!

  其四

  乘槎欲问天,只怕冲牛斗。乘槎欲浮海,又道蛟龙吼。

  汝阳道中

  日暮汝阳城,旅魂犹暗惊。六年今复来,又是一生平。

  观音阁二首

  观音发大悲,欲作清凉主。如何古希人,不识三伏苦。

  其二

  寂寂与僧闲,钟声晓漏间。绿荫垂钓者,问我何时还。

  郭有道与黄叔度会遇处

  今我看碑来,郭黄安在哉!昔人分手去,此地起高台。

  琴台二首

  鸣琴人已去,琴台犹在此。人今不复来,岂谓无君子!

  其二

  君子犹时有,斯人绝世无。人琴俱已矣,千载起长吁。

  望海二首

  望海不见海,海望欢声起。顺风而疾呼,通州二百里。

  其二

  海口望京师,山河起百二。龚遂至今在,倭夷安足虑!

  哭贵儿二首

  汝妇当更嫁,汝子是吾孙。汝魂定何往?皈依佛世尊。

  其二

  汝但长随我,我今招汝魂。存亡心不异,拔汝出沉昏。

  忆黄宜人二首

  今日知汝死,汝今真佛子。何须变女身,然后称开士。

  其二

  我有一篇书,颇言成佛事。时时读一篇,成佛只如此。

  初居湖上

  虽无妻与子,尚有未死身。祝发当搔首,迁居为买邻。

  湖上逢方孝廉

  臼首澄湖上,逢君问故乡。何期故人子,相见说高堂。

  丘长孺访余湖上兼有文玉

  春风不扫尘,竹径少行人。何自来君子,而犹现女身。

  戏袁中夫

  文章惊人手,傲世非丈夫。侠骨香仍在,埋头好读书。

  和丘长孺醉后别意

  难逢是白雪,难别是相知。恨我不能饮,喜君真醉时。

  答袁石公八首

  入门为兄弟,出门若比邻。犹然下幽谷,来问几死人。

  其二

  无会不成别,若来还有期。我有解脱法,洒泪读君诗。

  其三

  赤壁赋苏公,龙湖吟白首。君是袁伏袁,附君成四友。

  其四

  江陵至亭州,一千三百许。尚有《广陵散》,未及共君语。

  其五

  别不说今朝,去不说遥遥。路逢进履者,定知过圯桥。

  其六

  江陵一千三,十里诗一函。计程至君家,百函到龙潭。

  其七

  平生懒著书,书成亦快余。惊风日夜吼,随处足安居。

  其八

  多少无名死,余特死有声。祗愁薄俗子,误我不成名。

  七言绝句

  三日风

  春来唯见北风多,岂谓清明节未过。莫以行人心事恶,故将风色苦磋磨。

  渡黄河

  激浪奔雷万马追,黄河南出绕长围。我今欲渡河东去,为报天风且莫吹。

  到任城乃复方舟而进以侍御也

  明年三月济宁州,老病相随亦可羞。为逐故人天际去,何妨明月上方舟。

  挂剑台

  丈夫未许轻然诺,何况中心已许之。一死一生交乃见,千金只得挂松枝。

  聊城怀古二首

  十万聊城一岁余,鲁生唯往数行书。谁言胜却百夫长,我道万夫终不如。

  其二

  千金若可当英贤,卿相亦当羁鲁连。堪笑东西驰逐者,区区只为一文钱。

  读杜少陵二首

  少陵原自解传神,一动乡思便写真。不是诸公无好兴,纵然兴好不惊人。

  其二

  困穷拂郁忧思深,开口发声泪满襟。七字歌行千古少,五言杜律是佳音。

  大同城

  此城真与铁城同,作者何人郭琥功。更有尚文周太保,至今说著犹悲风。

  观兵城东门

  岛夷何敢动天兵,鱼阵今看出塞行。若使仲由闻得此,结缨直下到王京。

  同马诚所出临清闸

  千艘万舸临清州,闭闸开关不自由。非利非名谁肯在,唯君唯我醉虚舟。

  弥陀寺

  停舟欲问弥陀寺,正是黄霾日上时。岸柳不知人意远,故牵白发比青丝。

  轮藏殿看转轮

  亦曾思想出风尘,孟浪空嗟岁月新。今日法轮三度转,依稀如见上方春。

  读书灯

  昔日贫儒今日僧,的然于世浑无能。瘿瓢倒挂三云树,肉眼频观古佛灯。

  赠阅藏师僧

  休夸? 阅图遮眼,愿尔频? 到眼穿。若谓寻常难得会,慌忙急上远公船。

  送思修常顺性近三上人往广济黄梅礼祖塔

  先瞻四祖理架裟,则往黄梅路不遐。祖师若道传衣了,千万为伊讨佛牙。

  读李太史集

  太史当今第一流,文章经国赛骅骝。传闻久被豫且制,云雨何时往见收?

  和韵十首

  四大无依假此身,须从假处更闻真。风侵暑蚀非常苦,苦极方知不苦人。

  其二

  与道弥亲与世群,天空怎得碍行云。无端守着声闻耳,不道观音耳不闻。

  其三

  饥不吃饭困不眠,劳劳嚷嚷共参禅。世人尽作奇特想,欲就空中觅佛仙。

  其四

  海上仙方无数新,按方治病总难成。曾知无药亦无病,药自轻投病始生。

  其五

  何因起灶又安炉,终日奔波走畏途。为语贫儿休外走,家家自有夜明珠。

  其六

  著意堤防著意摇,天风吹动发真苗。试看自己光明藏,一点灵犀若为销。

  其七

  唯有程程不耐看,六门休闭夜窗寒。早知天网恢如许,放出樊龙任意欢。

  其八

  沧海桑田几变迁,深深海底好扬鞭。庭前柏子犹堪笑,却笑老婆亦解禅。

  其九

  谁道颓垣能御寇,我知寇不上颓垣。不如墙壁俱推倒,赢得安闲与梦魂。

  其十

  我说达摩正是魔,寸丝不挂奈余何!腰间果有雌雄剑,且博千金买笑歌。

  读顾冲庵辞疏

  文经武略一时雄,万里封侯运未通。肉食从来多肉眼,任君击碎唾壶铜。

  春夜

  一帘疏雨坐终宵,秉烛相看春已饶。有话不妨人尽吐,五更鸡唱是明朝。

  石潭即事四绝

  岂为偷闲坐钓台,采真端为不凡才。神仙自古难逢世,且向关门望气来。

  其二

  十卷《楞严》万古心,春风是处有知音。即看湖上花开日,人自纵横水自深。

  其三

  暖日和烟上碧楼,无情最是此溪头。伤心欲问前程事,不肯斯须为我留。

  其四

  若为追欢悦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年来寂寞从人谩,祗有疏狂一老身。

  知命偈似萧拙斋四首

  命不在天不在仙,看君溥博似渊泉。从前醒却华胥梦,不到黄粱熟枕边。

  其二

  命不在心不在身,洗心何处觅真人。羲皇有画不相似,一笑灰飞任暴秦。

  其三

  命不名文不姓纯,纯文应已笑文孙。缉熙欲谢忘言者,穆穆徒劳费口唇。

  其四

  命不曾言我是命,却言是命岂真乘!我自杖头终日挂,一钱不复问君平。

  因方子及戏陆仲鹤二首

  不见中原十二年,云泥两路各依然。鹏自有青云侣,肯向人间问谪仙。

  其二

  带发辞家一老僧,三年长伴佛前灯。归鸿日夜声相续,不到滇南不敢憎。

  咏古五首

  卧薪尝胆为吞吴,铁面枪牙是丈夫。嗟彼力能扛鼎者,拔山气盖竟迷途!

  其二

  断臂燃身未足夸,何当垂老问年华。须知一箭双雕落,始是封侯拜将家。

  其三

  牧豕高歌沧海边,菑川屡荐不称贤。孰知真主虚怀日,即是公孙拜相年。

  其四

  李杜文章日月高,有身如许厌糠糟。由来造物难多取,但得时名气自豪。

  其五

  白头老子不求名,《道德》千言万古称。今日若论真得失,此身曾是一流萍。

  感事二绝寄焦弱侯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复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传君一字到黄州。

  其二

  独步中原二十秋,剑光长射斗间牛。丰城久去无人识,早晚知君已白头。

  舟中和顾宝幢遗墨四首

  柴湿烟浓泪满襟,黄齑不换古人心。自从涕唾成珠后,一色清光直至今。

  其二

  酒瓢驴背看山好,两斛船头亦看山。四海闲人今我是,为君判醉出河间。

  其三

  白下人传粉墨痕,虎头千载复称尊。我今暂撇西陵路,短发长衫过石门。

  其四

  鼎食公然不著忙,兵戈消日对愁肠。渔翁独钓扁舟去,袖手轮竿卧夕阳。

  听诵法华

  诵经纵满三千部,才到曹溪一句忘。惭愧儿孙空长大,反将佛语诳衣裳。

  系中八绝

  老病始苏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杨花飞絮

  四大分离像马奔,求生求死向何门?杨花飞入囚人眼,始觉冥司亦有春。

  中天朗月

  万里无家寄旅村,孤魂万里锁穷门。举头喜见青天上,一大圆光照覆盆。

  书幸细览

  可生可杀曾参氏,上若哀矜何敢死!但愿将书细细观,必然反复知其是。

  书能误人

  年年岁岁笑书奴,生世无端同处女。世上何人不读书,书奴却以读书死。

  老恨无成

  红日满窗犹未起,纷纷睡梦为知己。自思懒散老何成,照旧观书候圣旨。

  不是好汉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送汪鼎甫南归省母并序

  丁酉岁,余往西山极乐精舍,而鼎甫复来京师与余相就。今为岁壬寅,六载矣,念有老母,余送将归。时余病甚,故书数语于此。使能复来,而余能复在世,则幸甚;使不能复来,抑能来而余复不在世,则此卷亲笔亦实有卓吾子长在世间不死矣,可以商证此学也。世间无一人不可学道,亦无有一人可学道者。何也?视人太重,而视己太无情也。视人太重,故终日只盘旋照顾,恐有差池,而自视疏矣。吾子六载一意,不征逐于外,浑若处女,而于道也其庶几乎!幸勉之!幸勉之!

  扶筇送子一登舟,六载相从岂浪游!此去彩衣欢膝下,重来必定是新秋。

  五言律

  楼头春雨

  楼头一夜雨,客叹主人夸。何意中州彦,能怜四海家。

  白云封去路,玄水荐新茶。我自出门日,知道有朝霞。

  观涨

  雨意独悠悠,河头不断流。三辰犹滞此,几日到神州?

  踟蹰横渡口,彳亍上滩舟。身世若斯耳,老翁何所求!

  温泉酬唱有序

  春日余同马诚所侍御北行,路出汤坑,商城张子直舜选,携其甥盛朝衮,其小友陈璧,俟我于此,连饮三日,然后复同往。从我者:麻城杨定见,新安汪本钶,并诸僧众十数人;从侍御者:僧通安与其徒孙则自京师。此可以见张与盛与陈之舅若甥与若小友之为人矣,因为《温泉酬唱》。

  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爱客能同调,相随亦向东。

  洗心千涧水,濯足温泉宫。老矣无余弃,愿师卫武公。

  入山得焦弱侯书有感二首

  易感平生泪,难忘故旧书。三春鸿雁影,一夜子云庐。

  风雨深杯后,杉松对我初。开函如可见,是梦者非欤?

  其二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古人聊自遣,此语总非真。

  问学多奇字,观书少斫轮。何时策杖履,共醉秣陵春?

  雨后访段严庵禅室兼怀焦弱侯旧友二首

  郡斋多暇日,乘兴一登临。雨过青山色,僧归绿柳荫。

  关河来远梦,明月隔同心。为有清风在,因之披素襟。

  其二

  伯牙去已久,何处觅知音!独有菩提树,时时风雨吟。

  兴来聊倚玉,老去欲抽簪。按剑投苍璧,凭高感慨深!

  钵盂庵听诵华严并喜雨二首

  山中闻胜事,闲寂更逃禅。竺法惊朝雨,经声落紫烟。

  清斋野老供,一食此生缘。千载留衣钵,卢能自不传!

  其二

  《华严》真法海,彼岸我先登。雨过千峰壮,泉飞万壑争。

  山中迎太守,物外引孤僧。寄语传经者:谁探最上乘?

  哭袁大春坊

  独步向中原,同胞三弟昆。奈何弃二仲,旅榇下荆门!

  老苦无如我,全归亦自尊。翻令思倚马,直欲往攀辕。

  和壁间韵四首

  但得菩提路,犹然是化城。黄莺娇欲语,百舌转无声。

  天际花初落,水中月正明。身心安乐处,恨在最关情。

  其二

  若论祖师禅,何劳说大千!野花朝满径,语燕昼惊眠。

  水尽东南胜,山饶王谢前。狂呼绝叫去,或恐是飞仙。

  其三

  一句阿弥陀,令人出爱河。谢公墩上草,王子竹前坡。

  不用登山屐,宁容掩鼻歌。人生何太苦,三伏几时过?

  其四

  如何初夏日,毒暑便侵淫!地接清凉寺,人怀渴仰心。

  风高翻恨扇,树密祗藏禽。岂是群仙降,相将欲炼金!

  中秋见月感念承庵

  一死何容易,依稀四十春。他乡今夜月,万里可怜人。

  客泪金波重,交情玉露新。人琴俱已矣,皎洁为谁亲?

  雪后

  雪消人不到,孤客颇疑寒。冷眼观书易,愁怀独酌难。

  至长知夜短,人老畏冬残。应有同心者,呼童煮雪看。

  除夕李士龙至得吾字

  百年今过半,除夕岂堪吾!不尽平生事,相逢有酒无?

  岁去天将暮,灯明兴不孤。故人来白下,为我话东吴。

  中秋月

  飞镜何团团,中秋自可观。举杯吞玉兔,探影得金丸。

  肝胆千年在,清光万古单。惟添头白雪,顿减旅人欢。

  中秋对月写怀

  万里家山月,今宵拟醉看。一樽同见赏,百罚不辞难。

  旅鬓疑霜重,归心生夜寒。无因来入梦,何以托金兰?

  清池白月咏似沈国王二首

  易隆陪乘礼,难接大王风。照胆千秋鉴,观心五蕴空。

  清池悬晓日,白月映残红。所幸临衰耳,闻声犹未聋。

  其二

  万里无心客,三春碧殿风。龙钟真可笑,矍铄已成翁。

  玉来天上,金鱼? 水中。谁知极乐国,即在梵王宫。

  独坐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

  偶游

  独往真何事,寻芳病亦瘳。出门随杖履,藉草倚江洲。

  好鸟知时节,当杯叹客愁。归来千载恨,尽付楚江楼。

  乍寒

  初疑身似病,中夜起徘徊。炙炭敲生铁,烧煤动死灰。

  冰壶何日暖,水镜为谁开?亭亭坪上柏,知道岁寒来。

  暮雨

  一水翻江去,千山送雨声。忽听枫叶乱,始讶葛衣轻。

  万卷书难破,孤眠魂易惊。秋风且莫吹,萧瑟不堪鸣!

  大智对雨

  人烟城外少,寂寂北楼居。风雨三更梦,云山万卷书。

  有僧来问字,无力独教锄。八月南窗下,? 然尔共余。

  雨甚

  甲子无心记,怀人便问年。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

  偬前溪涨,凄凉万树悬。山中饶柿枣,饱啖是神仙。

  初雪

  试看门庭雪,无风故故轻。登楼谁独倚,得句老还成。

  虚白真堪托,非花不用名。寄言车马客,此地即蓬瀛。

  至后大雪呼邻人缝衣带因感而赋之

  独有严冬雪,能希游子髯。因风时到骨,极目上钩帘。

  不以西邻好,谁当一线添。贫交诚足贵,亦复令人嫌。

  送马诚所侍御北还

  访友三千里,读书万仞山。风来知日暖,雨过识春寒。

  剪烛前窗叟,寄身萧寺间。今朝柱下史,实度老瞿昙。

  初往招隐堂堂在谢公墩下三首

  到来招隐处,暑病日相寻。地故称江左,人犹似《越吟》。

  轻风生细竹,初月挂禅林。谢公墩尚在,一眺便沾襟。

  其二

  尽日阿兰若,吾生事若何!白云留客易,黄发阅人多。

  鸟为高飞倦,墩因向晚过。无边苦作海,曷不念弥陀!

  其三

  初夏日迟迟,东山一局棋。谢玄临阵战,赌墅决便宜。

  谁识清谈客,能当百万师。世儒多不晓,君子有余思。

  寄方子及提学二首

  何人独我思?天上故人而。白眼谁能识,雄心老自知。

  滇云随绝足,昆海定新诗。此方多俊逸,长养报明时。

  其二

  为郎怜白下,秉宪忆南中。一万苍山路,三千鲁国风。

  及门谁第一?时雨迤西东。闻有袈裟石,何由寄远公?

  七言律

  直沽送马诚所兼呈若翁历山并高张二居士

  直沽今日赋将归,李郭仙舟亦暂违。皓首攀辕惭附骥,青云得路正当时。

  起炉作灶须君事,持钵沿门待我为。燕赵古称多感慨,而翁况复旧相知!

  顾冲庵登楼话别二首

  知公一别到京师,是我山中睡稳时。今夕生离青眼尽,他年事业壮心知。

  帘外星辰手可摘,楼头鼓角怨何迟!君恩未答黄金散,直取精光万里随。

  其二

  惜别听鸡到晓声,高山流水是同盟。酒酣豪气吞沧海,宴坐微言入太清。

  混世不妨狂作态,绝弦肯与俗为名?古来材大皆难用,且看《楞伽》四卷经。

  望京怀云中诸君子

  翩翩公子下龙城,老别新知百感生。回首不堪流水去,停鞭窃共远山盟。

  无情有恨终当死,晚节穷途哭不成。他日若逢青眼客,定知刘孟入神京。

  蓟北游寄云中欧江词伯

  老去何当蓟北游,况兼木叶又惊秋。断肠流水行人渡,绝域悲风塞草愁。

  但有新诗长记忆,莫将旧事畏沉浮!知君正是龙门客,不羡当年李郭舟。

  江上望黄鹤楼

  枫霜芦雪净江烟,锦石流鳞清可怜。贾客帆樯云里见,仙人楼阁镜中悬。

  九秋槎影横晴汉,一笛梅花落远天。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

  又八月雨雪似晋老和之

  霏霏飒飒笑群儿,正是新凉暑退时。八月南方多载酒,葛巾纱帽坐弹棋。

  清秋或恐难为抱,白发应知慰我思。坪上故人如有意,《阳春》一曲莫辞迟

  李见田邀游东湖二律

  不到西湖已十秋,兴来涉越便杭州。眼前空阔烟波冷,天际微茫玉树浮。

  两岸桃花飞小艇,隔溪渔火宿芦洲。行人本是遨游客,何况当年李郭舟!

  其二

  湖上风多白昼阴,水云深处是禅林。清歌一曲令人醉,银烛高烧不自禁。

  游子他乡双白发,将军好客千黄金。莫邪长剑终须试,未许扁舟独鼓琴。

  使往通州问顾冲庵二首

  滇南万里忆磋磨,别后相思听楚歌。楼拱西山庭履满,尊空北海酒人多。

  一江之水石城渡,八月随潮扬子过。今日中原思将相,谢公无奈苍生何!

  其二

  一掷曾轻百万呼,良宵谁与共欢娱?人来但嘱加餐饭,书到亦应问老夫。

  已约青春为伴侣,定教白发慰穷途。请公更把上苍祷,不信倭夷曾有无。

  宿天台顶

  缥缈高台起暮秋,壮心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

  明月三更谁共醉,朔风初动不堪留。朝来云雨千峰闭,恍惚仙人在上头。

  系中忆汪鼎甫南还

  嗟子胡然泣涕? ?相依九载不胜奇 (连前三年共九载。)非儿转哭儿何去,久系应添系永思。

  生死交情尔可订,游魂变化我须时。累累荒草知何处,絮酒炙鸡勿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