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焚書
作者:李贄 


續焚書

  序

  新安汪鼎甫,從卓吾先生十年,其片言隻字,收拾無遺。先生書既盡行,假託者眾,識者病之。鼎甫出其《言善篇》、《續焚書》、《說書》,使世知先生之言有關理性,而假託者之無以為也。鼎甫亦有功於先生已!澹園老人焦竑

  卷一書匯

  答馬歷山

  凡為學皆為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棄官不顧者,有棄家不顧者,又有視其身若無有,至一麻一麥,鵲巢其頂而不知者。無他故焉,愛性命之極也。孰不愛性命,而卒棄置不愛者,所愛只於七尺之軀,所知只於百年之內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實與天地作配於無疆。是以謂之凡民,謂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聖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窮之,雖得手應心之後,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爾。既是分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強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後人不智,何干三聖人事!曷不於三聖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討乎?能探討而得其所以同,則不但三教聖人不得而自異,雖天地亦不得而自異也。非但天地不能自異於聖人,雖愚夫愚婦亦不敢自謂我實不同於天地也。夫婦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謂三教聖人各別可乎?則謂三教聖人不同者,真妄也。「地一聲」,道家教人參學之話頭也:「未生以前」,釋家教人參學之話頭也:「未發之中」,吾儒家教人參學之話頭也。同乎?不同乎?唯真實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聖人所以同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學矣。雖各各著書立言,欲以垂訓後世,此不知正墮在好為人師之病上。千古英傑,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數語,遂敢呵凍作答焉。竊謂象山先生自見「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無所不同,是生而知之聖人也。非從《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語以自證據耳。若王先生乃自幼參玄,欲志於養生者,雖亦泛觀釋典諸書,總之未得而已。及病起入京,復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學,然甘泉翁實實未得白沙之傳也。王先生才氣如此,肯甘心於死語,作醉夢人耶?則雖耳聞白沙之學,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直至龍場作宰,隨從二人與己同時病臥乎萬山之中,又思父親見任留都太宰,萬有不測,作萬世罪人,顛倒困踣之極,乃得徹見真性。是困而知之聖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其屢屢設法教人先知後行,又復言知行合一,復言靜坐,卒以「致良知」三字為定本。則以時方盛行朱學,雖象山先生亦不免數百年禪學之冤。嗚呼!陸子靜耳何曾聞一句禪語,目何曾見一句禪書乎?冤之甚矣,況王先生哉!反覆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於《大學》、《孟子》,則可以脫禍,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則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聖人所當讓美,所當讓德,所當讓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親見本來面目矣,幾曾敢露出半語乎?然非龍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師說不少改變,亦未必靡然從風,一至此也。此則陽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萬世之大幸。然則先生雖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使當時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終無入德之地矣。草草奉復,幸終教之!

  復馬歷山

  甚快活,甚自在,但形神離矣,雖有快活自在不顧矣。此自是戀臭皮囊者宜為之,非達人事也。

  且夫形、神,兩物也,生即神寓,死即神離,神有寓有離,形有死有生,則神亦與形等耳。正所謂無始以來認賊為子者,好修者以為寶,是以徒勞而功;真修者以為賊,是以投誠而皈命。如公所言神,正所謂識,神千萬劫被伊拖累,輪轉六道,未嘗暫歇者,顧反寶藏而快樂之耶?孰若一超直入如來地,慶幸何如!

  盡大地是一老眾生耳,安有如許多事乎?既自負是老眾生,安有明白,安有糊塗,安有起滅,安有自在?就天地如此,老眾生亦如此;聖人如此,老眾生亦如此。天地、聖人、老眾生,同一杳然。

  與馬歷山

  昨所見教《大學》章,因有客在坐,未及裁答。

  竊謂《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夫人生八歲,則有小學,以聽父兄師長之教語,所謂揖讓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與夫今者百千萬年先聖后賢之格言皆是也,皆不過為兒輩設焉者也。至十五而為大人,則有大人之學,豈復肯同於兒輩日夕甘受大人之涕唾乎?是故《大學》一書,首言大人之學焉。

  夫大人之學,其道安在乎?蓋人人各具有是大圓鏡智,所謂我之明德是也。是明德也,上與天同,下與地同,中與千聖萬賢同,彼無加而我無損者也。既無加損,則雖欲辭聖賢而不居,讓大人之學而不學,不可得矣。然苟不學,則無以知明德之在我,亦遂自甘於凡愚而不知耳。故曰:「在明明德。」夫欲明知明德,是我自家固有之物,此《大學》最初最切事也。是故特首言之。

  然吾之明德果安在乎?吾以謂其體雖不可見,而實流行充滿於家國天下之間,日用常行,至親至近,誰能離之?苟能即親民以明吾之明德,則吾德之本明,不居然而可見乎?故又曰「在親民」焉。

  夫道一也,學亦一也,今曰「在明明德」,而又曰「在親民」,分明是兩物矣,物則自然有本末。親民以明吾之明德,雖曰一事也,然一事自有一事之終始,萬事亦各有萬事之終始。始終分而本末見,是二之也。道其可二乎哉!學其可二乎哉!是故要必有至善而為吾人所止之歸焉,特人未易知此至善之止耳。知此至善之止,則自然定靜安慮,而諸止自得矣。是故苟知所止,則明明德者不為空虛而無用,即明德而親民之道已具;親民者不為濫而無功,即親民而明德之實自彰。苟未知所止,則明德為雜學之空虛,親民為俗學之支離,胥失之矣,寧直二之云乎哉!

  是故大學之道,終歸於至善之止,而以知止為極功,得止為效驗雲。然則學之而終身不得所止者,亦由未知所止故也。

  嗚呼!知止其要矣,致知其功矣,此大人之學所以難在於知止也。師友父兄相與討論而研究之,則無生之樂,無死之苦。千聖萬賢,豈外是哉!

  與陸天溥

  承示足見上達真功,愧弟遠離教席,不獲時聆新得。既見頭緒,即加猛火,使真金一出礦,不復至入礦,豈不偉哉!火力既齊,真性自見,正不宜放手也。甚喜甚慰!

  但所云滿考事冗,及一二酬應為累,歸之業力,則不敢奉命。當知業力即是道力,一切給由遣價事業,儘是日用火候,溫養聖胎,無二無別。志道據德,依仁遊藝,今之學宮匾以名齋,人人只是信口讀過,不肯理會聖人吐心吐膽為人處,遂使懇切要領之言,翻為匾額剩贅無意味語,殊可笑耳!

  夫志道如志的,的在百步之外,尚爾遙遠。據德則己得而據之,然日夜惶惶,猶恐侵奪,終非己有,與我猶二也。依仁則彼我不二矣,然猶未忘一也。到遊藝時,則如魚游水,不見其水;如水裹魚,不見有魚。自相依附,不知其孰為依附;尚無所依,而何據何志之有?尚無有仁,而何德何道之有?到此則遣價給由,種種皆藝也;由給價遣,皆游也。豈不平常!豈不奇妙!日用應緣,但如此做去,則工夫一片;工夫一片,則體用雙彰;體用雙彰,則人我俱泯;人我俱泯,則生死兩忘;生死兩忘,則寂滅現前。真樂不假言矣。

  孔子告顏子不改其樂,不改此也。程夫子尋孔、顏樂處,尋此處也。此樂現前,則當下大解脫,大解脫則大自在,大自在則大快活。世出世間,無拘無礙,資深逢源。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故學至遊藝,至矣,不可以有加矣。管見如此,幸與諸友商之!

  與焦弱侯

  「說法教主」四字真難當。生未嘗說法,亦無說法處;不敢以教人為己任,而況敢以教主自任乎?唯有朝夕讀書,手不敢釋卷,筆不敢停揮,自五十六歲以至今年七十四歲,日日如是而已。關門閉戶,著書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慚愧矣!

  因思每郡國志有「鄉賢」則必有「名宦」,又有「流寓」者,以賢人為國之寶。有鄉賢可載,則載鄉賢,以為一邦之重;無鄉賢,則載名宦,亦足以為此邦之重;若無鄉賢,又無名宦,則載流寓之賢,亦足以重此邦。則如生者,雖不敢當說法之教主,獨不可謂流寓之一賢乎?可與麻城之鄉賢、名宦並聲於後世矣,何必苦苦令歸其鄉也。是豈無忘賓旅與柔遠人之意哉!果若是,則邵康節當復遞歸范陽,白樂天當復遞歸太原,司馬光當復遞歸夏縣,朱文公當復遞歸婺源,不宜卒葬於沙縣之鄉矣。生雖不敢上同於諸大賢,獨不可比擬於諸賢之流寓乎?天下一家,何所而非鄉縣,恐不宜如此大分別也。

  且夫聖人通天下以為一身,若其人不宜居於麻城以害麻城,寧可使之居於本鄉以害本鄉乎?是身在此鄉,便忘卻彼鄉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既不宜使之說法為教主於麻城,而令其說法為教主於久去之鄉縣,是重他鄉而藐視目前,亦又太遠於人情矣!此等見識,皆生所不識,故敢與兄商之,以兄彼師也。

  與友人論文

  凡人作文,皆從外邊攻進里去;我為文章,只就裡面攻打出來,就他城池,食他糧草,統率他兵馬,直衝橫撞,攪得他粉碎,故不費一毫氣力而自然有餘也。凡事皆然,寧獨為文章哉!只自各人自有各人之事,各人題目不同,各人只就題目里滾出去,無不妙者。如該終養者只宜就終養作題目,便是切題,便就是得意好文字。若舍卻正經題目不做,卻去別尋題目做,人便理會不得,有識者卻反生厭矣。此數語比《易說》是何如?

  復陶石簣

  通州馬侍御,經世才也,正理會出世事業而乏朋侶,然異日者斷斷是國家獲濟緩急人士。吉州太和王大行,非佛不行,非問佛不語,心無二念,動無雜思,他年一尊釋迦是的;不然,亦上品化生矣。今世參禪學道,未見有勇猛精進過此者。承天之陳,舊日徽州太守也,用世事精謹不可當,功業日見赫,出世事亦留心,倘得勝友時時夾持,進未可量。此京師所親炙勝我師友如此,其餘尚多,未易筆談。梅客生雖眼前造詣勝是三公,但負其奇邁,少許可,亦終為經世士耳。

  接手教即同見面,接見令兄即同見公。外《淨土訣》一本附奉。

  與方初庵

  弟自二月初回湖上之廬,即欲附一書奉慰,素無鴻便,又不見有寧州使者,是以到今也。

  《征途與共》一冊,是去冬別後物,似妥當可觀,故久欲奉,不能得奉。今春湖上纂《讀孫武子十三篇》,以六書參考,附著於每篇之後,繼之論著,果系不刊之書矣。夏來讀《楊升庵集》,有《讀升庵集》五百葉。升庵先生固是才學卓越,人品俊偉,然得弟讀之,益光彩煥發,流光於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並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瑣瑣別錄,或三十葉,或七八十葉,皆老人得意之書,惜兄無福可與我共讀之也。

  然兄居位臨民,亦自有真功德,日積月累,以行菩薩發慈悲、布弘願之事,又非鄙野抱空文無實用者之比矣。知州為親民之官,寧州為直隸之郡,江西為十三省之首。且五品之祿不薄,一日有祿,可以養吾積德累行之身;大夫之官亦尊,一日居尊,得以行吾積德累行之政;五十之年不大,時正窮壯,正好施吾澤民報主之實:蓋皆有志者之所忻望而不能得者。漢時為吏,至長子孫,亦以其施澤於民者易也。據近民之位,行易施之澤,又何求乎?觀音菩薩以救苦救難為事業,唯恐不得,正今日之謂矣。若謂同時登第者今為宰輔,為卿相,次亦為都堂、巡撫,未免忻羨怨尤於中,則市井人耳,豈可以語於兄之前哉!則假道學人耳,豈可以語於卓吾子之友之前哉!二月初間所欲聞之兄者,即此也,願兄勿以遷轉為念,唯以得久處施澤於民為心。則天地日月,昭鑒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孫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誣飾之詞也。

  且久處則祿有餘贏,亦可以分給宗族友朋之貧者。我雖貧,然已為僧,不愁貧也,唯有刻此二種書不得不與兄乞半俸耳。此二書全賴兄與陸天溥都堂為我刻行,理當將書付去,然非我親校閱入梓,恐不成書耳。兄可以此書即付陸都堂。《豫約》真可讀,讀之便淚流,老子於此千百世不得磨滅矣。恨恨!快快!

  復陶石簣

  心境不礙,非是意解所到。心即是境,境即是心,原是破不得的,惟見了源頭,自然不待分疏而了了在前矣。翁之清氣自是見性人物,翁之定力自是入道先鋒,然而翁之資質稟賦原不甚厚,則此生死一念決當行住坐臥不舍。讀經看教,只取道眼,再不必急求理會,以自有理會得時也。時來如今日春至,雪自然消,冰自然泮,學道之人宜有此等時候。

  生因質弱,故盡一生氣力與之敵斗,雖犯眾怒,被謗訕,不知正是益我他山之石。我不入楚被此萬般苦楚,欲求得到今日,難矣。此觀世音菩薩與我此地,賞我此等人,故我得斷此塵勞,為今日安樂自在漢耳。

  文殊話乃得道後所謂無師自悟,儘是天然,外道者不可不覽。此事於今尚太早,幸翁只看「父母未生前」一語為急,待有下落,我來與翁印證。近老刻留覽,當如命批請。

  寄焦弱侯

  我當時送顧中丞入賀,復攜妻室回府,此時已將魂靈付託顧君入京邸去矣。數月間反反覆覆,閉門告老,又走雞足,雖吾宜人亦以我為不得致其仕而去而悶也。及已准告老矣,又遲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吾豈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與愛女哉!此時禁例嚴,差遣官員俱不敢留滯過家,決知顧當急急趨滇也,是以托意待之一再會耳。

  果得一再會,乃別。別至貴州烏撒,聞顧轉浙少參,復留烏撒一月余日待之,度得方舟並下瀘、戎也,我豈真以李將軍為堪托哉!不過假此為名耳。乃宜人又以我為捨不得致其仕而去也。嗚呼!此等賢妻尚不可告以衷曲,叫我傳語何人哉!今日略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顧雖聰明具眼,又安能知吾心哉!世間勝己者少,雖略有數個,或東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終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腸能有幾許,斷而復續,徒增鬱抑,何自苦耶!是以決計歸老名山,絕此邪念,眼不親書,耳不聞人語,坐聽鳥鳴,手持禪杖,以冷眼觀眾僧之睡夢,以閒身入煉魔之道場,如是而已!

  答友人書

  七十之人,亦有何好而公念之,而群公又念之乎?多一日在世,則多沉苦海一日,誠不見其好也。雖公等常存安老之心,然其如風俗匈奴何哉!匈奴貴少壯而賤老弱,況鰥寡孤獨合四民而為一身者哉!所喜多一日則近死一日,雖惡俗亦無能長苦吾也。

  承論逐日課程,所謂富貴學道難,信矣。第此事甚不容易,甚不容易。昔人有云:「我圖數千戶之侯,尚以為至艱;而君欲圖作佛,不亦異乎!」雖然,此等說話祗可向吾無志老子一人道耳,以語公與群公之前,不以為誕,則必以為痴矣。然唯公等能聽老人妄語,能以能而問不能,決不以我為誕為痴也。往者布施,儘是佛光,信受保不虛者。昔人謂念佛有折攝、忻厭二門:非忻彼厭此不生西方,非一佛此折一佛彼攝不生西方。余謂參禪亦然。不真實厭生死之苦,則不能真實得涅之樂。願公等真見此樂始可。

  復焦弱侯

  丁公此舉大快人意!大快生平!亦大有功於朝廷矣。從此大有儆省,大有震懼,不敢慢法以自作殃,何可當哉此疏也耶!

  兄事煩冗,且仍舊家食,千萬勿以山中人為念!出家兒到處有一口飯吃,到處有施主,且將就度暑,稍涼即來歸也。見楊復老,道仆致謝念我!

  與周友山

  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禍。然禍來又不即來,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嘆塵世苦海之難逃也。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滅,筋骨已冷,雖未死,即同死人矣。若等禍者,志慮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吾福也。

  夫福來何以受之乎?唯有禮三寶,塑佛誦經,以祈國泰民安,主壽臣賢而已。又何以銷之乎?唯有撙節刻厲,晝夜讀書,期與古先聖哲合德而已。夫既以此受福,又以此銷福,則禍來又何必避,苦海又安知不是我老者極樂之處耶!

  今貝經已印有幾大部矣,佛菩薩、羅漢、伽藍、韋馱等又已儼然各有尊事香火之區矣,獨老子未有讀書室耳。欲於佛殿之後草創一閣,閣下藏書並安置所刻書板,而敞其上以備行吟諷誦,兄能捐俸助我乎?三品之祿,一年助我,兩年貽厥孫謀,未為不當也。

  與方伯雨

  雪松昨過此,已付《焚書》、《說書》二種去,可如法抄校付陳家梓行。如不願,勿強之。

  《陽明先生年譜》及《抄》在此間梓,未知回日可印行否,想《年譜》當有也。此書之妙,千古不容言。《抄選》一依《年譜》例,分類選集在京者,在龍場者,在南贛者,在江西者,在廬陵者,在思、田者,或書答,或行移,或奏請謝,或榜文,或告示,各隨處附入,與《年譜》並觀,真可喜。士大夫攜之以入扶手,朝夕在目,自然不忍釋去,事上使下,獲民動眾,安有不中者乎?唯十分無志者乃不入目,稍有知覺能運動,未有不發狂欲大叫者也。待我回日,決帶得來。

  佛屋既有條序,可喜可喜!我回,肖川決欲同來。來則自能尋房以居,不待爾等之忙也。雪松去,曾寄銀二兩與鼎甫、懷捷用,內分二錢與懷珠,三錢與三小僧分用。袁中夫有小廝名可用者,最老實,可留住。

  我此處又讀《易》一回,又覺有取得象者,又覺我有稍進處。可知人生一日在世未死,便有一日進益,決無有不日進之理;不有日進,便是死人。雖然,若是聖人,雖死去後與活時等,決時時進。唯時時進,故稱不死底人。

  復丘長孺

  仆病一月余矣,大抵旦暮且辭世也。聞有新刻,眼且未見,書坊中人落得不聞仆蹤影,且去覓利得錢過日,何苦三千餘里特地寄書與我耶?實無之,非敢吝。

  兄欲往朝鮮屬國觀海邦之勝概,此是男兒勝事。然兄之往,直為資斧計耳。特地尋資斧於朝鮮,恐徒勞,未必能濟兄之急也。雖然,事亦難料。途間只恐逢着微生畝,渠必說些無意味言語,或呼兄而告曰:「丘何為棲棲者耶!無乃為佞乎?」千萬勿聽之!過無終,有田子泰之墓。若果有田子泰之忠義,何愁貧也,曹武帝固不能封之以一國矣。若果有伯夷、叔齊之讓位,則文王且將大烹以養之,亦貧不得他也。夷、齊、田疇,兄所不屑,想必有班定遠之才烈矣,且試觀之。可富可貴,可貧可賤,可生可殺,乃可以游於世。

  病甚,偶爾作答。數日後,當往灣中就醫,想來時未可得會。據案草草,幸台照!

  與焦弱侯

  李如真四月二十六日書到黃安,知兄已到家,藏器待時,最喜最喜!此時正熱,稍涼不知便可乘興扁舟入楚不?得一相見,快樂何如!如真相見,想悉旅懷。

  當接到兄京信時,時夜雷雨,山中偶感事作二絕句,便去,亦可以見古今豪賢之感也。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復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傳君一字到黃州。

  獨步中原二十秋,劍光長射斗間牛。豐城久去無人識,早晚知君已白頭。

  尊翁老況何似?但能養志,不妨少九鼎之味也,況素淡其平生乎!如真已到家,其樂可知,茲亦不復贅瀆,但道別後相憶最苦耳。北陵先生當亦時晤,熱甚,亦不暇作書問上。? 庵到京任不?前寄去二《解》,彼時以兄尚未可歸,故先寄丈令送兄覽教,二《解》不知有當兄心不?《南華》如可意,不妨刻行;若未也,可即付之水火。聞時君就居翰兄宅,最得。許兄尚在和州館中乎?和州丁艱,尚不得便附吊去。

  復李士龍

  名利無兼得之理。超然於名利之外,不與利名作對者,唯孔夫子、李老子、釋迦佛三大聖人爾。舍是,非名即利,孰能免此,而可以同不同自疑畏耶!但此事無兼得之理,欲名而又利,與好利而兼名,均為不智,豈以兄宗孔為道學先生一生矣,而顧昧此義耶?若七十三歲而令人勿好利,與七十六歲而兼欲好名,均為不智,均為心勞日拙也。幸兄詳之,單擇其一可矣。

  答劉敬台

  五台天下名山,又是文殊菩薩道場,即身在異域不能履其地者,猶神以游之,乃咫尺而甘心退托,其無志可知也,公何恕我甚也?

  疊辱盛教,愧感!愧感!素飯過於香積,非即文殊化見欲以飯維摩乎?公今真文殊也。既飽德,益不願見五台文殊矣。

  與周友山

  諸侍者恐我老而卒急即世,禍及之,因有《豫說戒約》數條,不覺遂至二十餘葉。雖只豫為諸侍說約,而末遂並及余之平生,後人慾見李卓老者,即此可當年譜矣。日者有友欲為命梓,若梓出則卓吾縱無外護,亦永遠可住龍湖。蓋言語真切至到,文詞驚天動地,人自愛而傳,哀而憐我,惜其稿在彼處耳。兄如欲見,徑從彼索,便知老子之心苦矣。

  住居隔縣三十餘里,終歲經年未嘗接見一人,聞有罵我「遞解回籍」之語,便以為至當。謂「不遞解此人,我等終正不得麻城風化」,不知孤遠老叟化飯而食,安坐待斃,於風化何損也!彼其口出「正風化」之語者,皆其身實大壞風化之人。噫!已矣,勿言之矣,於老子無與矣。但老子出家人也,出家之人所如之地,興盡則去,豈待不合!今也不但不合,又已如此如此矣,此而不去,亦真無恥者。然我若去,何須遞解;我若不去,亦無人解得我去也。何也?我老矣,可以死矣,不須去也,又何遞解以去乎?

  又我性本柔順,學貴忍辱,故欲殺則走就刀,欲打則走就拳,欲罵則走而就嘴,只知進就,不知退去,孰待其遞解以去也!蓋此忍辱孝順法門,是我七八歲時用至於今七十歲,有年矣,慣用之矣。不然,豈其七十之老,身上無半文錢鈔,身邊無半個親隨,而敢遨遊旅寓萬里之外哉!蓋自量心上無邪,身上無非,形上無垢,影上無塵,古稱「不愧」「不怍」,我實當之。是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日與世交戰而不敗者,正兵在我故也。正兵法度森嚴,無隙可乘,誰敢邀堂堂而擊正正,以取滅亡之禍歟!

  《觀音問》中有二條佛所未言,倘刻出,亦於後生有益。此間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男女混雜之揭,將誰欺,欺天乎?即此可知人生之苦矣。此身不向今生度,更來出世為人,殆矣!鰥寡孤獨,聖人所矜;道德文章,前哲不讓。山居野處,鹿豕猶以為嬉,而況人乎?此而不容,無地可容此身矣。故知學出世法真為生世在苦海之中,苦而又苦,苦之極也,自不容不以佛為乘矣。

  與焦弱侯太史

  此月初一日,弟已隨柳老與定林、無念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後由浙江至秣陵會兄,大敘所懷矣,乃忽爾疾作,遂復還舊隱。此點點機會亦且不得如願,弟於世間友朋緣薄,已可知也。今諸公既往,若相聚處少我一人,豈不恨哉!昨閱《近子集》,深嘆此老日進一日,脫化如此,故知人不可以無年也決矣。弟豈遂以此一病遽長別乎!若幸獲愈,決以此秋杪相見也。如能來一同上路,更所馳望,但未敢期耳。

  日者如真寄我《筆乘》二冊,中間弟所讀者過半相合,亦又以見兄於友朋無微善而不彰也。然其如弟之大言不慚,空負知人之明何哉!

  楚侗令師近有《二鳥賦》,兄曾見否?弟實感此老不忘我針砭也,當時遂妄肆批題,繳而還之,又有數字附克明呈上。今並述之於兄,以為當否何如?

  侗老作用,乃大聖人之作用,夫誰不信之者,縱非自心誠然,直取古人格式做去,亦自不妨,如隋王通氏豈非千古人豪乎!但欲以此作用教人,必欲人人皆如此作用,乃為聖人大用,則是本等闊大之樣翻成小樣去矣。是以承教中戲為題刺,亦無已之意也。入京幸執此呈上,便見區區千里之來,本無所求,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剝膚拐腹,雖羅江亦未能如余之真切苦心也,亦可謂愚矣!江乃狀貌一似救焚拯溺之人耳,大抵自求快活者,又安肯到處與人作對頭耶!但不如此則終無自成之期,亦終無成人之期。說到此,又翻令人思近老與侗老之為得也。

  克明初七日已入京去。世間豪士不多得,得一豪士又祗如是過日,此臨濟門下所以畢竟無臨濟兒也。三聖興化,亦僅僅當門戶耳。

  夫所貴乎講學者,謂講此學耳。今不講此學,而但教人學好,學孝學悌,學為忠信,夫孝悌忠信等豈待教之而能乎?古人即孝悌等指點出良知良能以示人,今者舍良知而專教人以學孝學悌,苟不如此,便指為害人,為誤後生小子,不知何者為誤害人乎!則自古聖人皆誤害人之王矣,可勝嘆哉!

  孔子教人,教人求仁,惟求之而不得,則無可奈何。待價而沽、不欲求售者,以天下之無豪傑也。求豪傑必在於狂狷,必在於破綻之夫。若指鄉愿之徒遂以為聖人,則聖門之得道者多矣。此等豈復有人氣者,而盡指以為聖人,益可悲矣夫!

  與吳得常

  學道人腳跟未穩當,離不得朋友;腳跟既穩當,尤離不得朋友。何者?友者有也,故曰道德由師友有之,此可以見朋之不可離矣。然世間真友難得,而同志真實友尤其難得。古人得一同志,勝於同胞,良以同胞者形,而同志者可與踐其形也。孔、孟走遍天下,為着甚麼?無非為尋同志焉耳。

  昨見佘常吉,誠是足下同志,從此日夕不離,真實參究大事,未有不同明者。然無常迅速,時不待人,願與常吉勉之!

  答來書

  來書云:「昨巡道史臨縣,即對士大夫說:「李卓吾去否?此人大壞風化,若不去,當以法治之。』」又一書云:「今日所聞比前日所言更多,非紙筆能悉。但知史道與耿叔台極厚,當初做知縣時,受叔台莫大之恩,到京以叔台故,拜天台執門生禮。今日又從黃安看叔台、天台而來,即對眾說此話。以故,鄉士夫等皆信此說,不干尚寶事也。」又一書云:「聞克念有書問周二魯,二魯回書甚辨其無:「龍湖伽藍可表。他先與耿有隙之時,京中人為耿一邊者,我百計調護卓老;為卓老一邊者,我百計調護侗老,為他費了多少心力,今日乃遭此。隨他打我罵我,我只受而不報。』」

  余見此三書,因答之云:此馮亭之計也。耿叔台為人極謹慎,若謂史道有問,叔台不辨有無則可,若說叔台從而落井下石害我,則不可。蓋彼皆君子路上人,決無有匿怨友人,陽解陰毒之事。又我與天台所爭者問學耳。既無辨,即如初矣,彼我同為聖賢,此心事天日可表也!

  答馬侍御

  仆老矣,唯以得朋為益,故雖老而驅馳不止也。盤山古佛道場,寶積普化,高風千古,何幸得從公一游耶!時見太丘,令人心醉紀、群之間,又不意孔北海因是而獲拜兩益之友也。已買舟潞下,邇龍門即先登矣。先此奉復不備。

  與耿楚倥

  世間萬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然既已假合而為人,一失誠護,百病頓作,可以其為假也而遂不以調攝先之,心誠求之乎?今日之會,調劑之方也,要在兄心誠求之耳。此成己成物一體之學,侗老所以真切示人者,兄獨不聞之乎?若謂大休歇人到處自在,只好隨時着衣吃飯度日,則孔聖何以汲汲,孟氏何以遑遑,達摩不必東度,青牛不之流沙。從前祖師棒喝交馳,建立道場,作人天眼,盡為沒來由底漢矣。此必有不容自已者。韓子曰:「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他是文儒,尚是道此,況以賢聖自命者哉!知已終日釣台,整頓收拾十分全力,用之友朋,而推其餘者以理紛雜,此正所望以承先聖者。恐諸公未悉,故於此日獨申明之雲。

  與城老

  本選初十日吉,欲赴沁水之約。聞分巡之道欲以法治我,此則治命,決不可違也。若他往,是違治命矣,豈出家守法戒者之所宜乎!止矣!止矣!寧受枉而死以奉治命,決不敢僥倖苟免以逆治命,是的也。

  大抵七十之人,平生所經風浪多矣。平生所貴者無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貴無事,故辭官辭家,避地避世,孤孤獨獨,窮臥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寧義而餓,不肯苟飽;寧屈而死,不肯幸生。此其志頗與人殊。蓋世人愛多事,便以無事為孤寂;樂無事,便以多事為桎梏。唯我能隨寓而安,無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使我苟不值多事,安得聲名滿世間乎?自天台與我再合併以來,一年矣,今又幸有此好司道知我,是又不知何處好風吹得我聲名入於分巡之耳也。為之忻幸者數日,更敢往山西去耶?只有黃安訂約日久,不得不往。原約共住至臘盡,兄無事可與鳳里送我到彼。蓋黃安去此不遠,有治命總不曾避;若山西則出境遠矣,治命或不得達,是以決未敢去。

  再為我謝東里公肯念我,為我辨釋。生非木石,豈能忘恩哉!但謂湖上之築皆出友山,則誣友山甚矣。友山鄙吝不堪,此處不曾舍半分,唯維摩庵是友山七十金全物耳,所費之數隻此矣。此湖上築皆四方大賢及京師尊貴聞有塑佛功德,爭捐俸而來,以圖福報,豈生真有德以感動之耶!然亦不滿革車之數,所賴眾僧出力,一人可當人家二十人,買辦便宜,一件可抵人家二十件,以此用財少而成功倍耳。既幸落成,佛光燦然,正擬請東公諸公來游,而忽有沁水之招,是以暫已;今有治命,則遠出不成,請諸公尚有日也。

  與耿克念

  我欲來已決,然反而思之,未免有瓜田之嫌,恐或以我為專往黃安求解免也,是以復輟不行,煩致意叔台並天台勿怪我可。

  丈夫在世,當自盡理。我自六七歲喪母,便能自立,以至於今七十,儘是單身度日,獨立過時。雖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來。若要我求庇於人,雖死不為也。歷觀從古大丈夫好漢儘是如此,不然,我豈無力可以起家,無財可以畜仆,而乃孤孑無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勢矣。蓋人生總只有一個死,無兩個死也,但世人自迷耳。有名而死,孰與無名?智者自然了了。

  答友人

  承示《一貫說》,客生稱其高出俗儒萬倍,誠然哉!二祖《信心銘》有曰:「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余謂本無一,又何守乎?一與二為對,既有一,即便有二,以至十百千萬而不可窮。生死相續,無有窮了,正是坐在生死窟中,而謂能了生死,吾不信也。此乃落下一枝以告曾子,原不是告顏回語。告顏回直告以克己。克已者,無己也。無己可克,故曰克己。嗚呼!無己,盡之矣。若曾子豈可語此,苟不告以一貫,便無可執,便無所守。是以顏子沒而其學遂亡,故曰「今也則亡」,是絕學也,是以哭之慟也。不然,曾子、子思等皆在,何曰「今也則亡」乎?願細審之,莫曰顏子難繼而自委也!

  與弱侯焦太史

  自去秋八月定林到此,得接翰教,今十餘月矣。四序再更,而音耗缺然,兄其不復教我乎?然弟之念兄深矣。

  定林自到此,便住天中山,無說無言,緊守關門,一如在京時候。然向雖未得活,猶成一死和尚也;今則弄成一個不死不活和尚矣,豈不哀哉!雖是根器生就,亦是志氣全無。今姑俟之,或陶熔之久,更得成就一不死漢,未可知耳。

  此間自八老去後,寂寥太甚,因思向日親近善知識時,全不覺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覺欠少甚麼,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將至。蓋真切友朋,生死在念,萬分精進,他人不知故耳。自今實難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無館住宿,不數日又回。今年三月復至此中,擬邀無念初入地菩薩、曾承庵向大乘居士,泛舟至白下與兄相從,遍參建昌西吳諸老宿。重念龍老沒矣,近老亦又老矣,五台老未知仕止如何;兄以蓋世聰明,而一生全力盡向詩文草聖場中,又不幸而得力,所嗜好者真堪與前人為敵,故於生死念頭不過一分兩分,微而又微也,如此,又當處窮之日,未必能為地主,是以未決。所幸菩薩不至終窮,有柳塘老以名德重望為東道主,其佳婿曾中野舍大屋以居我,友山兄又以智慧禪定為弟教導之師,真可謂法施、食施、檀越施兼得其便者矣。此夏當從此度日,未得會兄也。

  然念兄實不容不與弟會者,兄雖強壯之年,然亦幾於知命矣,此時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勢愈忙,精力漸衰,求文字者造門日已益眾,恐益不暇為此矣。白下雖多奇士,有志於生死者絕無一人,祗有庵一人稍見解脫,而志氣尤劣。彼何人斯,亦欲自處於文學之列乎?他年德行不成,文章亦無有,可悲也!夫文學縱得列於詞苑,猶全然於性分了不相干,況文學終難到手乎?可笑可笑!可痛可痛!雖然,彼人不知自痛而我乃為之痛,亦可痛可笑也已!雖然,亦要之知自痛耳。功名富貴等,平生盡能道是身外物,到此乃反為主而性命反為賓矣。我與兄相處,惟此一事,故不覺重疊如此,幸終教之!

  《法界觀》幸與我一部,付常覺來。定林亦相從在此。

  又

  高使至,聞尊大人果爾,則老人已得所矣,兄之大孝亦自當從時稱舉也。時未暇稱奠,待高使回,當致微敬。此間事,舍親到具能言之。

  侗老入京後有書來,甚與諸老相契,蓋向時有聞名而未見面者,至是更加景仰。以其平懷不作風浪,即此可知侗老之養矣;而朝廷得人之慶,豈不更可喜哉!以兄樂聞,故並及。所可惜者,楚倥已作古人矣!兄喪葬畢,須到此一哀之,弟便隨兄還白下也。余無言。

  答李惟清

  此間供養甚備,即是諸公之賜矣。既承供養,又受折禮,毋乃太貪饕乎!將留之以為回途之費,則衡湘既接我來,自然復送我去,又不須我費念也。若留阿堵於囊中,或有旅次之虞,懷資之恐,重為兄憂,未可知矣。幸察余之真誠,使得還璧。

  答梅瓊宇

  承念極感!生所以出家者,正謂無有牽掛,便於四方求友問道而已。而一住黃、麻二邑,遂十六載,可謂違卻四方初志矣。故晉川公遣人來接,遂許之。又以此老向者救我之恩不敢忘,相念之勤不能已,可去之會又適相值也。

  然友山愛我之心甚於晉老,知己之感亦甚於晉老,其救我之恩雖晉老或未能及,何也?耿門三兄弟,皆其兒女之託,至親也;天台又其嚴事之師;楚倥又其同志之友;若叔台之相與親密,又其不待言者也。夫論情則耿門為至重,論勢則耿門為尤重,乃友山頓舍至重之親不顧,尤重之勢不管,而極力救護一孤獨無援之老人,則雖古人亦且難之,恐未易於今人中求也。乃今以友山故,幸得與天台合併,方出苦海即舍而他去,則生真忘恩負義之人矣,是豈友山蓋精舍以留生之本意哉!是以生雖往山西,斷必復來。寧死於此,決不敢作負恩人也。

  本約以是月初十往,開春便回,不意又聞史道欲以法治我,是又天不准我往山西去也,理又當守候史道嚴法,以聽處分矣。想晉老聞之,亦能亮我。草草奉復,幸一照!

  與焦漪園

  空庵上人去後,鴻便杳然,想近日又為北上計矣。時事轉眼即變,人生易老,何自苦乃爾!自欲為子孫不可動之謀,而自身不可有,則誠可笑哉!

  如真兄近況何如?侗老道有書促之至天窩,恐此兄纏縛,亦難出門。定林不可不來也,來即為久住之計,非惟佞佛有場,坐禪有所,且侗老亦知愛之,不以方外生憎也。煩為促之一至,萬萬!

  如真兄欲以李、楊舊稿見遺,至今未到。北陵先生年高矣,近亦何狀耶?千里阻隔,徒爾夢寐,非但孤寂無聞,偶開書帙欲以散悶,而奇字奧義,無從問卜,反增悶耳。譬如六家各為一家,而以名家為禮官,則是儒家之一支,不成家矣。太史氏謂使人儉而善失真,善失真是也,儉豈禮官事乎?墨家以強本節用為教,故以儉為家。孟氏以兼愛辟之,又從儉上推一層,是說墨之枝葉,何以服墨之心哉!幸略推言之以教我!諸如此者殊多,筆端難形,故不盡楮。

  與耿克念

  前書悉達矣,嫌疑之際,是以不敢往,雖逆尊命,不敢辭。幸告叔台與天台恕我是感!

  竊謂史道欲以法治我則可,欲以此嚇我他去則不可。夫有罪之人,壞法亂治,案法而究,誅之可也,我若告饒,即不成李卓老矣。若嚇之去,是以壞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於他方也,則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與麻城奚擇焉?故我可殺不可去,我頭可斷而我身不可辱,是為的論,非難明者。

  答駱副使

  某粗疏無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夫自用則不能容物,無用又不能理物,其得爾三載於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澤也。物猶知感,而況人乎!優遊以來,終年兀坐,戶外事無知者,是以無由致私祝於下執事也。乃過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

  新邑僻陋實甚,然為居食計,則可保終老,免逼迫之憂。何者?薪米便也。若為學道計,則豪傑之難久矣,非惟出世之學莫可與商證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是以開春便理舟楫,動遠遊之興,直下赤壁磯頭矣;而筋力既衰,老病遽作,不得已復還舊隱,且賤眷為累,亦未易動移也。則其勢自不得不閉戶獨坐,日與古人為伴侶矣。重念海內人豪如公者有幾,不知何時按臨此土,俾小子復遂摳趨之願,乃以近年學古所獲者一一請正於大方也。

  答周友山

  我因人說要拆毀湖上芝佛院,故欲即刻蓋閣於後,使其便於一時好拆毀也。芝佛院是柳塘分付無念蓋的,芝佛院匾是柳塘親手題的,今接蓋上院,又是十方尊貴大人布施俸金,蓋以供佛,為國祈福者。今貴縣說喈者不見舍半文,而暗囑上司令其拆毀,是何賢不肖之相去遠乎!

  我此供佛之所,名為芝佛上院,即人間之家佛堂也,非寺非庵,不待請旨敕建而後敢創也。若供佛之所亦必請旨,不系請旨則必拆毀,則必先起柳塘於九原而罪之。又今鄉宦財主人家所蓋重簾、畫閣、斗拱諸僭擬宸居者,盡當拆毀矣,何以全不問也?

  與焦弱侯

  六月初,曾有書托承差轉達,想當與常順先後到也。日來與劉晉老對坐商證,方知此事無窮無盡,日新又新,非虛言也。王龍先生新刻全部,真是大了手好漢,可謂三教宗師,可惜生同其時者徒貴耳而賤目,使今日有室邇人遠之嘆耳!京中有聰明漢子否?但得回此心向般若門中,即為幸事,勿太責備也!

  黃岡塗明府先生與劉晉老往復教言二紙,便中附上請正,便知弟此伏中甚有得朋之益,快活不可當,故雖熱不覺熱矣。余無言。

  與馬伯時

  外人言語難信,昨史道只對鄧東里一問耳,雖有問,不甚重也,而好事者添捏至於不可言。何足道!何足道!但恐我輩自處實有未是,則自作之孽將安所逃乎?今唯有學佛是真學佛,做人是真做人便了。若犯死禍,我自出頭當之,不敢避也。

  我此一等與世上人真不同,設有一點欺心罪過,愧死久矣,不待他人加一言也,況加以法耶!故我一生只是以法自律,復依律以治百姓,是自律最嚴者莫我若也。但自律雖嚴,而律百姓甚寬。今自律之嚴已七十載矣,環視大地眾生,再無有一人能如我者矣,誰敢不以律處我而妄意逐我耶?

  朝廷之法:死有死律,軍有軍律,邊遠充軍有邊遠充軍律,口外為民有口外為民律。非軍非民,只是遞解回籍,則有遞解回籍律;年老收贖則又有收贖律。我今只知恭奉朝廷法律也。要如律,我乃聽。如律必須奏上請旨,雖有司道官,不請旨而敢自擅天子之權乎?

  與潘雪松

  汪鼎甫讀書人也。會讀書,又肯讀書,正好在此讀書,而家人來催回赴試矣。試中當自識拔,不勞公匯薦,但勞公先容也。

  鼎甫沉潛樸實,似一塊玉,最好雕琢,願公加意礱礪之,毋以酸道學灌其耳、假道學群侶汩其未雕未琢之天也!

  與李惟清

  日者之來,承諸公賜顧,仆以山野樗散之人當之,太折福矣!夫承顧不敢不拱候,利見大人也;承賜不敢不權拜受,不敢為不恭也。今已數日也,身既無入公門之禮,而侍者又皆披緇之徒,雖欲躬致謝而親返璧,其道固無由也。計惟有兄可能為我委曲轉致之,庶諸公不我怒,或不我罪雲耳。謹將名帖並原禮各封識呈上,幸即遣的當人,照此進入,免致往還,使老漢為虛讓是感!

  與馬伯時

  熱極,未敢出門。聞一夏殊健,可喜耳。欲知南中諸友近息,此三書可大概也。看訖幸封付大智發還!君家有信,並附上。

  所喜者,南中友朋愈罵愈攻而愈發憤。此間朋友未能三分忠告,而皆欲殺我矣。然則人之真實,志之誠切,氣之豪雄,吾矢發必中,皆可羨者。何也?彼初非有所為而興,特無朋友攻擊,未免怠緩,故一激即動如此耳。然則為名與為利者,雖日在講學之列,無益矣。

  與焦漪園太史

  無念既入京,便當稍留,何為急遽奔回?毒熱如此,可謂不自愛之甚矣!此時多才畢集,近老又到,正好細細理會,日淘日汰,胡為乎遽歸哉!豈自以為至足,無復商度處耶?天下善知識尚未會其一二,而遂自止,可謂志小矣!

  心齋刻本璧入,幸查收!此老氣魄力量實勝過人,故他家兒孫過半如是,亦各其種也。然此老當時亦為氣魄虧,故不能盡其師說,遂一概以力量擔當領會。蓋意見太多,窠臼遂定,雖真師真友將如之何哉!《集》中有與薛中離諸公辯學處,殊可笑咤,可見當時諸老亦無奈之何矣。所喜東崖定本盡行削去也,又以見儒者之學全無頭腦。龍先生非從幼多病愛身,見得此身甚重,亦不便到此;然非多歷年所,亦不到此。若近先生,則原是生死大事在念,後來雖好接引儒生,着《論語》、《中庸》,亦謂伴口過日耳。故知儒者終無透徹之日,況鄙儒無識,俗儒無實,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節名者乎!最高之儒,名已矣,心齋老先生是也。一為名累,自入名網,決難得脫,以是知學儒之可畏也。

  周濂溪非但希夷正派,且從壽涯禪師來,分明宗祖不同,故其無極、太極、《通書》等說超然出群。明道承之,龜山衍之。橫浦、豫章傳之龜山,延平復得豫章親旨,故一派亦自可觀,然攙和儒氣,終成巢穴。獨橫浦心雄志烈,不怕異端名色,直從蔥嶺出路。慈湖雖得象山簡易直截之旨,意尚未滿,復參究禪林諸書,蓋真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已也。至陽明而後,其學大明,然非龍先生緝熙繼續,亦未見得陽明先生之妙處。此有家者所以貴於有得力賢子,有道者所以尤貴有好得力兒孫也。

  心齋先生之後,雖得波石,然實賴趙老篤信佛乘,超然不以見聞自累。近老多病怕死,終身與道人和尚輩為侶,日精日進,日禪日定,能為出世英雄,自作佛作祖而去,而心齋先生亦藉以有光焉故耳。故余嘗謂趙老、羅老是為好兒孫以封贈榮顯其父祖者也,王龍先生之於陽明是得好兒子以繼承其先者也。文王雖至聖,得武、周而益顯;懷讓雖六祖之後已降稱師,乃其傳之馬大師,仍復稱祖。吾以是稱諸老可謂無遺憾。今所未知者,陽明先生之徒如薛中離之外更有何人,龍之後當何人以續龍先生耳。若趙老則止有鄧和尚一人,然鄧終不如趙,然亦非趙之所開悟者也。

  弟閒中無事,好與前輩出氣,大率如此,奈孤居無倡,莫可相問處,以為至恨耳。

  何心老英雄莫比,觀其羈絆縲紲之人,所上當道書,千言萬語,滾滾立就,略無一毫乞憐之態,如訴如戲,若等閒日子。今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其文章高妙,略無一字襲前人,亦未見從前有此文字。但見其一瀉千里,委曲詳盡,觀者不知感動,吾不知之矣。奉去二稿,亦略見追慕之切,未可出以示人,特欲兄知之耳。蓋弟向在南都,未嘗見兄道有此人也,豈兄不足之耶,抑未詳之耶?若此人尚不足,天下古今更無有可足之人矣,則其所足者又可知也。

  弟以賤眷尚在,欲得早晚知吾動定,故直往西湖下居,與方外有深意者為友,杜門深處,以盡餘年,且令家中又時時得吾信也;不然,非五台則伏牛之山矣。蓋入山不深,則其藏不密,西湖終非其意也。余觀世間非但真正學道人少,稍有英雄氣者亦未之見也,故主意欲與真山真水交焉。

  外近作一冊四篇奉正,其二篇論心隱者不可傳。《類林》妙甚,當與《世說》並傳無疑,余未悉。

  復劉肖川

  尊公我所切切望見,公亦我所切切望見,何必指天以明也。但此時尚大寒,老人安敢出門!又我自十月到今,與弱侯刻夜讀《易》,每夜一卦。蓋夜靜無雜事,亦無雜客,只有相信五六輩辯質到二鼓耳。此書須四月半可完。又其中一二最相信者,俱千里外客子,入留都攜家眷賃屋而住,近我永慶禪室,恐亦難遽舍撇之,使彼有孤負也。

  我謂公當來此,輕舟順水最便,百事俱便,且可以聽《易》,開闊胸中鬱結。又弱侯是天上人,家事蕭條如洗,全不掛意,只知讀書雲耳。雖不輕出門,然與書生無異也。公亦宜來會之,何必拘拘株守若兒女子然乎?千萬一來,佇望!望不可不來,不好不來,亦不宜不來。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丈夫漢子無超然志氣求師問友於四方,而責老人以驅馳,悖矣!快來!快來!

  若來,不可帶別人,只公自來,他人我不喜也。如前年往湖上相伴令舅之輩,真定康棍之流,使我至今病悸也,最可憾也!讀《易》輩皆精切漢子,甚用心,甚有趣,真極樂道場也。若來,舟中多帶柴米。此中柴米貴,焦家飯食者六百餘指,而無一畝之入,不能供我,安能飯客!記須帶米,不帶柴亦罷。草草未一一,幸照亮!

  復楊定見

  文章若未到家,須到家乃已。既到家,又須看命安命,命苟未通,雖揚雄、東方生且無之奈何,況吾儕乎!平生未嘗有十年二十年工夫,縱得之亦當以僥倖論;不得則其常,未可遽以怨天尤人為也。在今日只宜自信自修,益堅益厲,務求到家而後已,必得前進而後快,斯為男兒志氣耳。且既讀書為弟子員,若不終身守業,則又何所事以度日乎?如種田相似,年年不輟,時時不改,有秋之獲如此,無成之歲亦如此。安可以一耕不獲而遂棄前事耶?念之!念之!

  劉公於國家為大有益人,於朋友為大可喜人。渠見朋友,形骸俱遺。蓋真實下問,欲以求益,非藉此以要名,如世人之為也。

  與劉肖川

  人生離別最苦,雖大慈氏亦以為八苦之一,況同志乎!惟有學出世法,無離無別,無愛無苫,乃可免也。故曰:「吾知免夫。」尊翁茲轉,甚當,但恐檀越遠去,外護無依,不肖當為武昌魚,任人膾炙矣。

  公心腸肝膽原是一副,而至今未離青衿行輩,則時之未至,但當涵養以俟,不可躁也。大才當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此非直為馬伏波寬譬,蓋至理耳。龍先生全刻,雖背誦之可。學問在此,文章在此,取科第在此,就功名在此,為經綸參贊之業亦在此。只熟讀此,無用他求,他求反不精,不得力矣。

  與梅長公

  公人傑也,獨知重澹然,澹然從此遂洋諡聲名於後世矣。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公宜以此大為澹然慶。真聰明,真猛烈,真正大,不意衡湘老乃有此兒,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兒也。羨之!慕之!

  功名榮華,公分內物,惟有讀聖賢書以增益其所未能為祝。仆出遊五載,行幾萬里,無有一人可為至聖大賢者。歸來見爾弟兄崑玉如此如此,真為不虛歸矣!

  與周貴卿

  新刻一冊奉覽。久不聞問,知公不以我為慢也。仆與先公正所謂道義之交者:非以勢交,非以利友。彼我相聚,無非相期至意;朝夕激言,無非肝鬲要語。所恨仆賦性太窄,發性太急,以致乖迕難堪,則誠有之;然自念此心,實無他也。雖友朋亦咸諒我之無他,不特先公然也。此則仆所自知,凡仆平生故舊亦無不以此知我者,豈有令先公而不知我乎!世未有以正道與人交,以正言與友朋相告,而反以為罪者,恐公未諒耳。

  復夏道甫

  公何念我之甚也,公何念我之甚也!感刻感刻!不肖回期未卜,蓋所在是客,仆本是客,又何必以龍湖為是客舍耶!但有好主人好供給,即可安心等死。

  江鼎甫府考無名,想時未利耳。然鼎甫原是讀書者,何患不進學耶?有便可勉勵之!再勤學數年便當大捷矣,區區一秀才,何足以為輕重。同事諸公,乞叱名致意!

  與周友山

  最恨戒禪師復來作蘇子瞻。戒禪師,雲門嫡孫也,載之《傳燈》為雙泉寬第一子,寬受雲門大師印可,方再傳便爾舛錯,復受後有,則《傳燈》諸有名籍者豈能一一出世了生死乎?既不能了,則學道何益,仆實為此懼。

  且戒禪師縱不濟事,定勝子瞻幾倍,一來蘇家投胎,便不復記憶前身前事,賴參寂諸禪激發,始能說得幾句義理禪耳,其不及戒禪師,不言又可知也。況於文字上添了許多口業,平生愛國憂民上又添了許多善業,臨到常州回首時,不但這幾句義理禪作障業,我知平生許多善業口業一一現前,必定被此二業牽去,又不知作何狀矣。愈來愈迷,求復為東坡身,我知其不可得也。蓋學道之人,本以了生死為學,學而不了,是自誑也。

  《老子》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若吾無身,更有何患!」古人以有身為患,故欲出離以求解脫。苟不出離,非但轉輪聖王之極樂極富貴,釋迦老子不屑有之,即以釋迦佛加我之身,令我再為釋迎出世,教化諸眾生,受三界二十五有諸供養,以為三千大千世界人天福田,以我視之,猶入廁處穢,掩鼻閉目之不暇也。何也?有身是苦:非但病時是苦,即無病時亦是苦;非但死時是苦,即未死時亦是苦;非但老年是苦,即少年亦是苦;非但貧賤是苦,即富貴得意亦無不是苦者。知此極苦,故尋極樂。君不見劉思雲垂絕時乎?但知思雲垂絕之苦,不知其正前呼後擁時,驚心動念,苦已萬倍矣,特送在苦中不自覺耳。彼不學道早求解脫,不必言矣,不知戒禪師何以強顏復出也。果如戒禪師,則與不知參禪學道者一律,未審於何蹉過,幸一教我!

  業緣易染,生死難當,仆非病這一番,未必如此着忙。

  與夏道甫

  有欲染青,當用何值,幸實告我!只與人家一樣值,但恃愛得真青足矣。為托程玉峰,此時尚未熱,猶可下手。如許,即奉值與俱往。如的的須秋,則待秋也,然不如此時為妙。比布難染,須另說價。

  復夏道甫

  承惠感感,當不得也!生不敢殺生,肉謹領,活物二謹璧。幸照之!

  與焦弱侯

  《焚書》五冊,《說書》二冊,共七冊,附友山奉覽。乃弟所自覽者,故有批判,亦願兄之同覽之也,是以附去耳。外《坡仙集》四冊,批點《孟子》一冊,並往請教。幸細披閱,仍附友山還我!蓋念我老人抄寫之難,紙筆之難,觀看之難,念此三難,是以須記心復付友山還我也;且無別本矣。《坡仙集》差訛甚多,《文與可竹記》又落結句,俱望為我添入。《坡仙集》雖若太多,然不如是無以盡見此公生平。心實愛此公,是以開卷便如與之面敘也。

  古今至人遺書抄寫批點得甚多,惜不能盡寄去請教兄。不知兄何日可來此一披閱之。又恐弟死,書無交閣處,千難萬難捨不肯遽死者,亦祗為不忍此數種書耳。有可交付處,即死自瞑目,不必待得奇士然後瞑目也。《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西廂》、《琵琶》塗抹改竄得更妙。念世間無有讀得李氏所觀看的書者,況此間乎!惟有袁中夫可以讀我書,我書當盡與之。然性懶散不收拾,計此書入手,隨當散失。嗚呼!此書至有形粗物,尚彷徨無寄,況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

  中夫聰明異甚,真是我輩中人,凡百可談,不但佛法一事而已。老來尚未肯死,或以此子故。骨頭又勝似資質,是以益可喜。明秋得一名目入京,便相見也。世間有骨頭人甚少,有識見人尤少。聰明人雖可喜,若不兼此二種,雖聰明亦徒然耳。

  《李氏藏書》中范仲淹改在《行儒》,劉穆之改在《經國臣》內亦可。此書弟又批點兩次矣,但待兄正之乃佳。弟真不可一日無兄,亦無一刻不念兄,無一時不若與兄相見者。但其如老人無筋力難移動何哉!入京事,自當遏我邪念矣。

  寄我三書俱到。無念又作秣陵行,為訓蒙師,上為結交幾員官,次為求幾口好食、幾貫信施鈔而已。我所與者盡只如此,傷哉傷哉,不死何待也!

  與友人書

  承公問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國十萬餘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萬餘里矣。及抵廣州南海,然後知我大明國士先有堯、舜,後有周、孔。住南海肇慶幾二十載,凡我國書籍無不讀,請先輩與訂音釋,請明於《四書》性理者解其大義,又請明於《六經》疏義者通其解說。今盡能言我此間之言,作此間之文字,行此間之儀禮,是一極標緻人也。中極玲瓏,外極樸實,數十人群聚喧雜,讎對各得,傍不得以其間斗之使亂。我所見人未有其比,非過亢則過諂,非露聰明則太悶悶者,皆讓之矣。

  但不知到此何為,我已經三度相會,畢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學易吾周、孔之學,則又太愚,恐非是爾。

  寄焦弱侯

  明春兄可奉差來也,祗是漢陽尚未有憐我者,苟劉公別轉以去,則江上早晚風波又未可知,恐未可取必於此專候兄來矣。

  楊復老未知友山入川,有書與之。弟竊觀書中意,大為斯道計慮,故大為弟解紛,此或出自傳聞,當無如是事也。夫耿老何如人哉,身系天下萬世之重,雖萬世後之人有未得所者心且憐之,況如弟者,其鍾愛尤篤至,乃眼前一失所物耳,安得不惻然相攻擊以務反於經常之路乎?謂我不知痛癢則可,若謂耿老烏藥太峻,則謬甚矣!此蓋誤聽風聞,如此間所接三人書稿者。今將三人書稿錄上,便知風聞可笑,大抵如此矣。

  夫道本中庸,苟毫釐未妥,便是作怪,作怪即謂之妖。如何心隱本是一個英雄漢子,慧業文人,然所言者皆世俗之所驚,所行者皆愚懵之所怕。一言行即為人驚伯,則其謂之妖,奚曰不宜?若方湛一雖聰明伶利,人物俊俏,能武能文,自足動人,而無實盜名,欲遂以其虛聲鼓賢者使從己,則亦人之妖也,何可怪也!至如弟則任性自是,遺棄事物,好靜惡囂,尤真妖怪之物,只宜居山,不當入城近市者。到城市必致觸物忤人矣。既忤人,又安得不謂之妖人乎!獨一念好賢又根諸性,非近大城郭則不可以得勝己之友,故我以為勝己,人或未然,是以指目為妖,非但耿老有是言也。弟實感此老之鉗錘,而可以為不悅我乎!早晚當過黃安,與共起居數時,庶可以盡此老之益也。

  乃者楊復老即以原壤見推,是何下視原壤而厚推不肖也!夫壤,古之狂也,孔子之所許以為善人,而日以中行之極望之者也。故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渠蓋能不踐舊跡者。及至不可得而後思狷者如伯夷等倫,已非夫子之初心矣。故曰:「吾與點也。」點又不可得,乃思「歸與」,以一貫授一唯之參,而中行遂絕望。觀自言回死則亡,未聞有好學者,則參雖一唯,亦不得謂之好學矣。何也?狷者終非狂士比也,雖擇善固執,終不能心齋而坐忘也,以此故未敢以好學許之。若壤,直不入室耳,使其知學,則固顏子等倫也,安可少也?如弟者執迷不反,已非聰明穎悟之夫;性又狷介,不能會於無方之道:真虛生浪死之徒耳。而目我為原壤,則壤之不幸可知也。所賴嚮往真誠,求友專切,平居惟勝己友朋,不如己者不願與處,是以天資雖或魯鈍,而從此真積或可幾於一唯之參。但恐時邁年過,歲月不肯待人云耳!興言至此,殊覺刺心,惟願諸老不以老朽棄我,俱如耿老真切教我,則未死之年,待死之身,或見天日,當世世生生,共為涅勝會,木座上酬樂育深恩,永侍杖屨,不敢自暇矣。非敢為佞!非敢為佞!

  弟意在漢陽候兄為多。光山蔡君雖未識荊,但往往聞其好賢樂道,近雖有所聽聞,或恐亦如附上三氏之教言耳。皆以影響為真實,無怪其然也。

  與鳳里

  依教作字二樣,甚不佳,取其人可也。

  一身漂泊,何時底定!昨為白下客,今日便為濟上翁矣。濟上自李、杜一經過,至今樓為太白樓,經過淮濟者,泊舟城下,即見「太白樓」三字儼然如照乘之璧;池經千百載,尚為南池,又為杜陵池。池不得湮,詩尚在石。吁!彼又何人,乃能使樓使池使任城之名竟不能滅也!吾輩可以懼矣,真是與草木同腐也哉!

  與伯時馬侍御

  奉上樓中匾額一,軒中匾額一;又以「衡門」為藥徑,「虛白」為松門各一,並樓中聯句一對。俱勿刻,但粘帖匾上,使字畫精彩不失,異日當與佳樓並稱天中之絕矣,原非笑也。門匾雖當風雨,然以生桐油漆封其上,堅固垂久,無異石刻。幸照亮之!臨行草此,幸無以俗人不悅故棄!樓成或有高興,與真樵、青蓮並轡而往,當更妙也。

  與友人

  顧沖庵畢竟又不用矣,不用當益老。生嘗試評之。

  顧沖庵具大有為之才,負大有為之氣,而時時見大有為之相,所謂才足以有為,而志亦欲以有為者也。梅衡湘亦具大有為之才,而平時全不見有作為之意,所謂無為而自能有為者也。此二公之別也,然皆當今之傑也,未易多見者也。顧沖庵氣欲蓋人,而心實能下人。梅衡湘時時降下於人,而心實看不見人。此又二公之別也,然亦當今之傑也,未易多見也。在寧夏時,以不干己之事而能出力以成大功,其有為也如此;今居大同,軍民夷虜若不見有巡撫在其地者,其安靜不為也又如此,所謂真人傑者非耶?

  顧沖庵老矣,今年六十一矣,再過五六年,恐死矣。老不老,死不死,於英雄何損!但今日邊方漸以多事,真才日以廢黜,不免令人腕而太息耳!余不見沖庵一十八年矣。

  與友人

  今年病多,以病多,故歸來就塔;既到塔所,病亦旋愈,愈又復病。大抵人老風燭春寒,自然不久。方病時,百念灰冷,唯知安坐以須時;然一愈則種種又生發,可知千古聖賢亦無奈此心何矣。計今所至切者唯有兩事:一者自老拙寄身山寺,今且二十餘年,而未嘗有一毫補於出家兒,反費彼等辛勤服侍,驅馳萬里之苦。心欲因其日誦《法華》,即於所誦經品為之講究大義,而說過亦恐易忘。次欲為之書其先輩解注之近理者,逐品詳明,抄錄出來,使之時時觀玩,則久久可明此經大旨矣。又將先輩好詩好偈各各集出,又將仙家好詩、儒家通禪好詩堪以勸戒,堪以起發人眼目心志者,備細抄錄,今亦稍得三百餘紙。再得幾時盡數選出,俾每夕嚴寒或月窗風檐之下長歌數首,積久而富,不但心地開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數百篇文字,口頭有十萬首詩書,亦足以驚世而駭俗,不謬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此則余心之獨切者,恐其一旦遂死,不能成,竟抱一生素飽之恨。此是餘一種牽腸債也。

  又三年南都所刻《易因》,雖焦公以為精當,然余心實未了。何者?文王因象以設封,因封以立爻,而夫子為之傳,直取本卦爻之象而敷衍之,即所系之辭而解明之,極易看,亦極難看。何者?後儒不知聖人之心,而徒求之於高遠,是以愈離而愈穿鑿,至今日遂不成文理耳,何以能使人人修身齊家而平天下乎?夫文王系《易》,在羑里時也。此何時也!字字皆肺腑,一人之心通乎天下古今人之心,然後羑里可出也。故余以為夫子者實文王之所攸賴,不然,雖有《易》無人讀之矣。何也?不知所以讀也。惟夫子逐字逐句訓解得出,而後文王之《易》燦然大明於世。然後之讀夫子之《易》者,又並夫子之言而失之,則如李卓吾者又夫子所攸賴,不然,雖有夫子之善解,而朱文公先輩等必皆目之為卜筮之書。是以幸不見毀於秦,其精者又徒說道理以誑世,何益於人生日用參贊化育事耶!故余仍於每日之暇,熟讀一卦兩卦,時時讀之,時時有未妥,則時時當自知,今又已改正十二卦矣。此非一兩年之力,決難停妥,是以未甘即死也。尚期了此二事乃死,故我心中真無一刻之暇,豈亦不知老之將至者耶!笑笑!非假非假!了此二件,則吾死瞑目矣。

  劉晉老人去,曾有書否?我欲托晉老作一書與偶愚,專專勸其回心講和為佳。此事只可一辨白各人心事而已,安可久也?世人無見識,每每當真為之,不知天下之最宜當真者惟有學道作出世之人一事而已,其餘皆日用食飲之常,精亦得,粗亦得,飽亦得,不甚飽亦得,不必太認真也。唯公可以語此語者,故便附去。

  復梅客生

  陶公《乞食》詩云:「扣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慚也。王摩詰誚之云:「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蓋譏其不忍彭澤之小屈,而屢受屈於扣門耳。

  袁二若能終身此道,笑傲湖山,如今之為,則後來未必無扣門日子;若以次入京,旋來補缺,終不免作《進學解》以曉諸生,則此刻恐成大言矣。願公勿羨之!得行志時,且行若志,士民仰蓋公之臥治,戎夷賴李牧之在邊,積功累勤,亦佛菩薩所願為者。若計此時有具眼人能破格欲求千里駿骨,難矣!上元燈火無論多寡,於襄陽二千石不為少,雲中君油三斤不為多,總不如窮釋子昏昏黑黑坐而假寐也。一笑。

  與潘雪松

  本欲往南,又欲往豫章會未會諸友矣。彷徨未定,復同肖川至潞河登舟,獲遂見老丈於城下,雖非仆之得已,然亦可遂謂仆之無可奈何哉!士為知己者死,即一見知己而死,死不恨矣。所欲暫傍西山僧舍,已托叔台丈遣使尋討矣,至日倘遣一使迎我二人,亦大幸也。房費、日費已辦,不勞掛心。

  與焦弱侯

  耿子健歸,承教言足矣,乃有許多物,不大為寒士費乎!中間教以勿談世事,此弟所素不知談者,不知兄何所聞而云爾也。

  弟自弱冠糊口四方,靡日不逐時事奔走,方在事中猶如聾啞,全不省視之矣,豈以今日入山之深而故喜談樂道之哉!實無有是語也。所謂立言云者,不過一時憤激之詞,非弟事也,弟志也。待木之人,望兄速了業緣,以闡揚光大此學為不朽事業,不敢專以有盡有漏之圖期兄,故輒及之。文章鳴世與道德垂芳等,然眾生盡時則此名盡,大丈夫不願寢處其中也。

  貫齋出京當已久,仲鶴、乾齋諸兄入覲,並一二會試同志再得相聚。草野之人懶散,不欲馳書京國,然此懷則嘗在左右也。

  山中寂寞無侶,時時取史冊披閱,得與其人會覿,亦自快樂,非謂有志於博學宏詞科也。嘗謂載籍所稱,不但赫然可紀述於後者是大聖人;縱遺臭萬年,絕無足錄,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羨。況真正聖賢,不免被人細摘;或以浮名傳頌,而其實索然。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誰與辨雪!故讀史時,真如與百千萬人作對敵,一經對壘,自然獻俘授首,殊有絕致,未易告語。

  近有《讀史》數十篇,頗多發明。入九以後,雪深數尺,不復親近冊子,偶一閱子由《老子解》,乃知此君非深《老子》者,此老蓋真未易知也。呵凍作《解老》一卷,七日而成帙,自謂莫逾,今亦未暇錄去,待春暖凍解,抄出呈上取證何如?

  答高平馬大尹

  辱示翰誨,寒谷生暖矣。何幸!何幸!仆衰朽殘質,百無一解,乃晉老獨憐其無歸而敬養之山中,初不知仆之非伯夷也。嚴冬十日不出戶矣,肅此奉復,幸唯台照!

  答代州劉戶曹敬台

  兩辱遠誨遠饋,恩深愧重矣!生自少無山林之好,既老又無登臨之具,所以跋涉不止者,為求道也。道在人不在山,使五台有半個人,仆冒死先登矣,不待今日也。今所恨者,唯是過代雁門不曾摳趨長者門下耳。

  答劉晉川

  令郎不痴。令郎外似痴而胸中實秀穎,包含大志,特一向未遇明師友耳。自到此,笑語異常,心廣體胖矣。縱尊嫂有舐犢之愛,獨不可以義勸止之乎?何乃同然一辭,效兒女故態也?仆已決意從潞河買舟南適,令郎想必送我到彼,安穩停當,然後回還是的也。

  答沈王

  老朽久處龍湖,曠焉索居,無由長進,聞晉川居廬讀《禮》,謝絕塵緣,故不遠一千五百里往就之。蓋獨學難成,唯友為益也。世間居官者政務不暇,居家者家政無閒,煢獨一身,幾不免有窮途之慟矣。過隙之晷,擲梭之年,七十又二,不知賢王何以教之?恭惟賢王河間懿德,兼以好善又甚東平,正老人所願皈依者,況寵命慨然遠臨之乎!拜嘉之間,三嘆不已。時猶嚴寒,未敢出戶,未卜見期,謹以為復。

  與焦弱侯

  近南川和尚去,曾有數字附之,甚欲得好刻《班史》,又為至切。聞館東北轉,則會晤有期矣。

  此間近得柳老高徒楊門生《上壽》一書,弟甚喜後輩有人,可為斯文慶,亦可為朝廷異日慶,謹以書稿奉覽,俾同喜也。其所著《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等時文,及《幾希》、《不貳》與《志伊學顏》三論,既系刻本,則白下自當有之,若猶未有,可煩索取觀之,便見其人也。實可喜!深可喜!斯文寥寥如此,安得不令人生難得之遭乎!此人學已入信位,從此精微圓妙不難矣。幸兄達弟相慕之懷,使其肯以片言教弟,則弟雖家居,當參訪萬倍矣,以參訪未必遇其人也。

  外《南詢錄》一冊,奉翟秋潭覽之。秋潭有志者,想近益精進也。並附問之,未一。

  與耿叔台

  令郎令侄決然高中。弟因肖川促歸,遂亦悽然。重念老丈向者之恩未報,今咫尺而不一見,非情也,約以是月同發,一面容顏乃別。從此東西南北,信步行去,所至填溝壑皆不悔矣。先此奉聞。倘得近西山靜僻小小僧舍一寄信宿,則旅次有歸,出入無虞,指引有使,是所望於執事者,想念故人必無爽也。費已豫備,不缺。

  與夏道甫

  夏大朋字道甫,別號之曰「孔修」。孔修者何?孔北海之小友王修也。北海大志雄才,博學剛氣,少許可,獨許王修,曰:「今日能冒難來,唯修耳。」言未畢而修至。故北海與修雖年歲相遠,而相得如時輩也。

  道甫少年郎耳,獨能信余親余,不以麻城人之所以憎余者嫌余,豈以余為有似於孔北海乎?君之辱愛厚矣,故復號之曰「孔修」,以嘉其意。

  與汪鼎甫

  我暫時未得即回,爾與方先生、馬先生共住,亦不寂寞也。千萬勿念我,並諭懷捷等安息守舍,多多念佛!我以劉老先生於我有救命之恩,不忍恝然。行之勞擾不比坐之安閒,爾亦自能悉我意。今早晚可到淮安,有僧室安居,亦自與白下等矣。夏初可望我至也。

  與焦弱侯

  弟正月末可至黃安,兄如來往吊,可約定林及一二相知者至彼一會,不惟於耿門吊禮不失,亦可以慰渴懷也。至仰至仰!

  弟自三月即閉門專為告歸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離任,因茲得盡覽滇中之勝,殊足慰也。又得姚安一生為郭萬民者相從,自三月起,頗有尋究下落處,竊自欣幸,以為始可不負萬里游,又更奇耳。此生雖非甚聰慧,然甚得狷者體質,有獨行之意。今於佛法分明有見,雖未知末後一著與向上關捩,然從此穩實,大段非莊純夫比矣。弟南北雲遊,苦未有接手英雄、奇特漢子,此子稍稱心雲。雖非無盡、大年諸老可比,然邊地得此,亦足奇矣!

  弟書籍古硯等,煩兄為我查理,倘先寄舟中同來更妙。虛谷聞已受辱,房產盡落人手,恐弟寄物未必存也。李如真兄曾在閩中,竟不與我一兩字,誠所謂套中人也。倘得至黃安會聚,更妙更妙。余未一一。

  因行者系方? 庵堂弟,先欲同弟出去,偶有袁武定回府差便,即時同行,故於燈下奉訊雲耳。李翰兄家事近何如?弟此間日夜追思不已也。

  與耿子健

  劉肖川到,得《道古錄》二冊,謹附去覽教。尚有二冊欲奉弱侯,恐其不欲,故未附去,試為我問之何如?並為道《藏書》收整已訖,只待梅客生令人錄出,八月間即可寄弱侯再訂,一任付梓矣。

  縱不梓,千萬世亦自有梓之者,蓋我此書乃萬世治平之書,經筵當以進讀,科場當以選士,非漫然也。

  與焦從吾

  弟喜時時獲通二家音問,值常覺僧又甚伶俐好游。此僧本好游,又探知弟意如此,故強以此緣簿相請,遂妝綴數語於其前,非其心也。果欲遍閱諸經,何處不可耶?見庵兄,幸出此相訊,雲《湖上語錄》有無念從旁錄出,弟以其人好事,故不之禁,又不知其遂印行,且私兄與庵也。可笑可笑!今已令其勿行之矣。大凡語言非關係要切,自不宜輕梓以傳;即關係切要,人亦必傳之,又不待己自傳也。

  然言語一關切,便無人肯看;縱有看者,舉四海之內,不過兩三人耳。豈惟當世,即後世亦不過兩三人耳。以兩三人之故而費,不如人抄寫一本自覽之為便。如《解老》等祗宜欲覽者各抄一冊,不宜為木災也。何如何如?

  與汪鼎甫

  《說書》一冊,《時文古義》二冊,中間可取者,以其不着色相而題旨躍如,所謂水中鹽味,可取不可得,是為千古絕唱,當與古文遠垂不朽者也。然亦不多幾首爾。願熟讀之!墨卷無好者,故不往。

  復焦漪園

  人來得書,時正入山,故喜而有述,既書扇奉去矣。此地得書難,得君詩尤難,當必有報我瓊瑤者,望之!有詩即書扇,並惠我白扇數握,度便時寫寄焉。壽言如命書幅,貯竹筒寄空庵上人去,今空庵復自九江還入山,不果至白下,此筒仍寄團風,故復令耿使便過賚奉,想必達也。

  東溟兄時在天窩,近山從之行,但不同至黃安耳。東溟亦不久住此。此兄挫抑之後,收斂許多,殊可喜!殊可喜!《雅娛閣詩序》當盛傳。文非感時發己,或出自家經畫康濟,千古難易者,皆是無病呻吟,不能工。故此序與《高鴻臚銘志》及《時文引》必自傳世。何者?借他人題目,發自己心事,故不求工自工耳。然則《卓吾居士傳》可少緩耶?弟待此以慰岑寂,平生無知我者,故求此傳甚切也。

  侗天為我築室天窩,甚整。時共少虞、柳塘二丈老焉,絕世囂,怡野逸,實無別樣出遊志念,蓋年來精神衰甚,只宜隱也。《古今詩刪》有剩本,幸寄我,余見前寄空庵書。並與如真、北陵二丈數字,皆煩為致上焉。楊、李二集幸寄我一覽,又望。

  答僧心如

  所言夢中作主不得,此疑甚好。學者但恨不能疑耳,疑即無有不破者。可喜!可喜!

  晝既與夜異,夢即與覺異,生既與無生異,滅既與無滅異,則學道何為乎,如何不着忙也?願公但時時如此着忙,疑來疑去,畢竟有日破矣。

  與汪鼎甫

  我於三月二十一日已到濟寧,暫且相隨住數時,即返舟來矣。家中關門加謹慎為妙,爾方先生要為我蓋佛殿及淨室,此發心我當受之,福必歸之,神必報之,佛必之。我於《陽明先生年譜》,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遠隔,不得爾與方師同一絕倒。然使爾師弟欠得十分十二分亦快人,若照舊相聚,爾與令師亦太容易了也。

  發去《焚書》二本,付陳子刻。恐場事畢,有好漢要看我《說書》以作聖賢者,未可知也。要無人刻,便是無人要為聖賢,不刻亦罷,不要強刻。若《焚書》自是人人同好,速刻之!但須十分對過,不差落乃好,慎勿草草!又將《易因》對讀一遍,宜改者即與改正。且再讀一遍亦自諷誦了一遍,自亦大有益也。

  焦先生近時何似?馬伯時今開門從後路,而我乃不得一入其門,可知天下事亦難算就。夜夜相聚讀《易》,千古快事,十三省兩京未有此會,我亦知必暫散,不能久矣。世間生死事不可類推耶?努力是望,勿作嬰兒態徒憶父母為!

  與袁石浦

  《坡仙集》我有批削旁註在內,每開看便自歡喜,是我一件快心卻疾之書。大凡我書,皆是求以快樂自己,非為人也。

  復麻城人

  昔李邢州之飲許趙州云:「白眼風塵一酒卮,吾徒猶足傲當時。城中年少空相慕,說着高陽總不知。」此詩俗子輩視之便有褒貶,吾以謂皆實語也。

  答耿楚侗

  人能放開眼目,固無尋常而不奇怪。達人宏識,一見虞廷揖讓,便與三杯酒齊觀;巍巍堯、舜事業,便與太虛浮雲並壽。無他故焉,其見大也。

  與劉憲長

  如弟不才,資質魯鈍,又性僻懶,倦於應酬,故托此以逃,非為真實究竟當如是也。如丈樸實英發,非再來菩薩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頓手腳,晚矣!

  別劉肖甫

  「大」字,公要藥也。不大則自身不能庇,安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漢不能庇人而終身庇於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於人者也。凡大人見識力量與眾不同者,皆從庇人而生;若徒庇於人,則終其身無有見識力量之日矣。

  今之人,皆庇於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居家則庇於父母,居官則庇於官長,立朝則求庇於宰臣,為邊帥則求庇於中官,為聖賢則求庇於孔、孟,為文章則求庇於班、馬。種種自視,莫不皆自以為男兒,而其實則皆孩子而不知也。豪傑、凡民之分,只從庇人與庇於人處識取。

  答鄧石陽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

  與陶石簣

  善與惡對,猶陰與陽對,剛與柔對,男與女對。蓋有兩則有對,既有兩矣,其勢不得不立虛假之名以分別之,如張三、李四之類是也。若謂張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歟?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有乳名,稍長有正名,既冠而字,有別號,是一人而三四名稱之矣。然稱其名則以為犯諱,故長者咸諱其名而稱字,同輩則以字為嫌而稱號,是以號為非名也。若以為非名,則不特號為非名,字亦非名,諱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嘗有名字夾帶將來也,胡為乎而有許多名,又胡為乎而有可名與不可名之別也?若直曰名而已,則諱固名也,字亦名也,號亦名也,與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為而諱,胡為而不諱也?甚矣!世人之迷也。

  復宋太守

  千聖同心,至言無二。紙上陳語皆千聖苦心苦口為後賢后人,但隨機說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苟是上士,則當究明聖人上語;若甘為下士,只作世間完人,則不但孔聖以及上古經籍為當服膺不失,雖近世有識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於身心,皆不可以陳語目之也。願相訂證何如?

  與楊定見

  世人之愛我者,非愛我為官也,非愛我為和尚也,愛我也。世人之欲我殺者,非敢殺官也,非敢殺和尚也,殺我也。我無可愛,則我直為無可愛之人耳,彼愛我者可妨乎!我不可殺,則我自當受天不殺之佑,殺我者不亦勞乎!

  與曾繼泉

  我所以落髮者,則因家中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里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髮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兼此數者,陡然去發,非其心也。

  與袁石浦

  弟今秋一疾幾廢,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學道,雖百般富貴,至於上登轉輪聖王之位,終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為此分段之身禍患甚大,雖轉輪聖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窮苦極勞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間一個極拙極痴人矣,舍此富貴好日子不會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麥,坐令烏鵲巢其頂乎?想必有至富至貴,世間無一物可比尚者,故竭盡此生性命以圖之。在世間顧目前者視之,似極痴拙,佛不痴拙也。

  

卷二 序匯

  開國小敘

  臣李贄曰:我太祖高皇帝蓋千萬古之一帝也,古唯湯、武庶幾近之。然武末受命,非周公則無以安殷之忠臣;湯之受命也晚,非伊尹則決不能免於太甲之顛覆。唯我聖祖起自濠城,以及即位,前後幾五十年,無一日而不念小民之依,無一時而不思得賢之輔。蓋自其託身皇覺寺之日,已憤然於貪官污吏之虐民,欲得而甘心之矣。故時時用兵,時時禁諭諸將,無一字而非惻怛,亦無一字而不出於忠誠,故天下士咸願歸而附之,而樂為之死也。余是以首錄開國諸臣,而先之曰《開國諸臣總敘》者此也。

  蓋敘而總之,正以見死事者之眾,皆千古之所未曾有。此必有大根本存焉,非可以人力強而致也。故又曰《開國諸臣本根》。

  知必有本根,則知當時死事者之所以眾矣,而緣起於濠城一劍之提,伽藍神前一之卜而已。嗚呼!兵力單弱,子興非夫,眇乎小哉,何所復望於入建業,滅江州,擒士誠,混一江南而平定山東、河南北也?夫以其所緣起者寡弱如此,而所成就者神速至大如彼,故又曰《開國諸臣緣起》焉。

  嗚呼!合是三者而觀之,而後知我太祖高皇帝所以取天下之由矣。況自是而後,建文繼之純用恩,而成祖二十有二年,則又恩威並著而不謬。仁宗繼之純用仁,而宣宗章皇帝在位十年,則又仁義並用而不失。況正統十年之前,昭聖未賓,三楊猶在,尚行二祖三宗之政乎!則我朝仁義立國,愛民好賢,蓋相繼且百有餘歲也,自古開創之君曷嘗有此哉!

  臣是以伏讀而詳著之,以見今者聖子神孫所以安享太平之故,當知無忘祖宗功德於無窮也。

  史閣敘述

  夫子曰:「為君難,為臣不易。」此雖一時告定公語,而千萬世君道臣道不越是矣。

  君之難,難於得臣;臣之難,難於得君。故夫子他日曰:「為天下得人難。」此言君之所以難也。又曰:「獲於上有道。」此言臣之所以難也。君知其難,則自能旁搜博採,若我太祖高皇帝然,唯務得人而後已;臣知獲上之不易,則自然其難其慎,若我中山徐武寧然,務委曲承順以求合我識主之初心,則難者不難,不易者自易。此必至之理,問學之實,非若世之務為容悅以賊害其君者之比也。

  我國家不設丞相,蓋實慮得臣之難耳。是故汪、胡誅夷,善長亦死。然而臣哉鄰哉,鄰哉臣哉,手足股肱,相待成體,無一時可少者,是以文皇帝復設內閣,而解大紳首當內閣之選焉。解之天才,非但一時傑出,即先後閣臣亦當推讓之矣。所謂以至聖之主獲至賢之佐,其不易為何如者!而老成若善長死,才若解大紳亦死,然則吾夫子「為君難,為臣不易」之語,遂成真難而真不易耶?

  《蠱》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上九居艮止之地,處艮山之高,當外卦之上,正王侯之有事者,乃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為事焉,是止也。而下之人又卑巽寬裕以成之,致蠱奚疑哉!若我二祖,乃萬世大有作為之君,不肯苟止於上;二臣又萬世不諂之臣,不肯卑巽於下。固宜其若合符契,若蕭韶奏而鳳凰鳴也,奚謂而卒不相入也?

  蓋觀於《蠱》上九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則也。」夫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為事,是蠱也,為子者反謂其志可則,而切切焉用譽以巽入之。故夫子又於六五之象復提掇而申明之曰:「干父用譽,承以德也。」夫為人子者既能用譽以承父之德,則父子之情大通無間,因而照舊干理,使百執事各司其事,先甲後甲,符合天行而家事治矣。為父者喜其子之以我為有德也,自然與子同心,而無阻隔不通之情;為子者樂其父之能自優遊舒泰也,自然於父情意相通,而又安有蠱壞不治之事!正所謂「有子,考無咎」者也,何必以不事事為父過耶!若必以不事事為父過,則人亦何貴於有子;若以不事王侯之事為父德,則又何患乎父子之不通,蠱事之不治!故曰「《蠱》元亨而天下治」也。元亨者,大通也;利涉者,有事也。有事則治而不蠱矣。

  夫上不事事,子猶以為德而將順之,況勤於有事,若我太祖皇帝之為君,可日夜求過,進無益之《庖西萬言》以事牴觸,若解大紳等耶!吾以為當此之時,正所謂「五帝神聖,其臣莫及」,不可不知自揣者。從容其間,以需顧問,縱有所陳,直推尊而表揚之,曰:「是唯我後之德焉。」更不必索忠諫之美名,而欲以憂危其主也。何也?履虎尾者,必使不至於咥人而後亨,而世實未有履虎而不咥者。或者大紳亦未之思而遽易焉,以履其後乎?此實背《尚書》、《大易》之訓,雖死何辭也!縉於高皇僅免一咥,至文皇終不得脫矣。

  夫大紳,文學之選也,所謂多讀書識義理之人也。乃《易》與《尚書》反束而不讀,何耶?非不讀也,讀之而不知其義也,所謂不識字之人是也。夫以千載不易得之君臣,一旦得之,又以不識字之故反失之,不誠可慨耶?二百餘年,若劉忠宣之事泰陵,李文正之當正德,可稱不易之臣矣。若楊新都者,雖能委曲於彬、忠用事之朝,而不能致身以事達禮之主,天資近道而不知學,是最為可惜之人。

  夫學何學也?學然後知為臣之不易也。故曰:「人不學,不知道。」常人猶不可不學,不學則不知道,而況於事君之道,而又況於內閣史臣之道之猶不易者耶!是故謹備述之。

  附史閣款語劉東星

  劉東星曰:歲辛丑夏,李卓吾同馬誠所侍御讀書山中,余屢遣迎不至。謂余宦邸非遨遊之地,官署非讀書之場。是以余為不讀書也。然余雖不讀書,余有祿俸可以養老,不必皆伯夷所樹也。且余雖曰仕宦,而清素未脫寒酸氣習,當與馬侍御等,何必分別太過乎?

  且聞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書,指示我!於是得《史閣》二十一篇以歸。其所敘述,專以「為臣不易」一語,更端言之極盡。余因戲答之曰:「個人正坐不易一語,怠緩了國家大事,使世界無所倚托,今何為出此言也?動步不取,見勇往直前者,則指為輕進;動口不敢,見開口見膽者,則指為干名。若皆慎重不易,則斯世何賴,朝廷何賴?」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為上上人說法,不為此等人說法。此等人乃世間患得失之人,賢者恥之,豈吾所說耶?我為世間賢人多是如此,必欲進之於大聖人之域,文王、孔子之歸。蓋必如此,然後能濟事,然後能有益於君。此實載在《尚書》,著在《周易》,特無人提動,不省耳。公看斯世誰不願為文王、孔子大聖人者?」

  余聞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賢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為臣之不易蓋如此雲。

  壽焦太史尊翁後渠公八秩華誕序

  李宏甫曰:余至京師,即聞白下有焦弱侯其人矣。又三年,始識侯。既而徙官留都,始與侯朝夕促膝窮詣彼此實際。夫不詣則已,詣則必爾,乃為冥契也。故宏甫之學雖無所授,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夫侯千古人也,世之願交侯者眾矣。其為文章欲以立言,則師弱侯;為制科以資進取,顯功名不世之業,則師弱侯。又其大者,則曰:「是啜菽飲水以善事其親者也,是立德也。」故世之為不朽,故以交於侯者,非一宏甫也。然惟宏甫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為知己。

  萬曆十年春,是為侯家大人後渠八十之誕。先是,九年冬,侯以書來曰:「逼歲當走千里,與宏甫為十日之飲。」已而果然,飲十日而別。別至中途,復以書來曰:「家大人三歲失怙恃,備嘗難辛,能自立,不至隕獲。十六襲祖蔭,掌軍政四十年。為人伉直,不以一言欺人,亦不疑人欺之,心事如直繩,可一引而盡。蓋平生無違心之言與違心之行者,自所見,惟家大人一人耳。中年,始舉伯兄,專意督教,務欲有成。至為兒,教事一付伯兄,曰:「家有讀書種子,當不斷絕矣。』及伯兄為令,所入俸盡廢之官。黨或謂家大人,大人曰:「兒所持是也。』平生布衣糲飯,澹然自居,故能無求於世,無怨於人。有吳主簿者,部運至留都,密以八百金寄家大人。一日暴殞,家人失金所在,家大人舉而歸之,仍為護其喪,還至通州。通州人至今不知也。年六十,即獨居一室,絕葷酒不茹,日惟禮佛誦經而已。近者復以禮誦之半室宴坐,期於冥契而未得也。家有竹林,俯青溪之勝,舉頭則鍾山在焉。大人時時杖屨出入,婚嫁應酬,一切不問。人以為皂帽布裙,行窺園囿,有管幼安之風。故友楊道南目為古逸民,豈非謂其遺世自立,而世之垢氛有不得而緇之耶!蓋家大人之少也,溷跡於軒冕而不知其榮;其壯也,教子以讀書而不求其利;其老也,歸心禪誦而惟深信於因果。信心而游,盡意而已,當於無懷、葛天世求之,非今人也。舉世識真者少,誰能辨別之!敢述大都以請於門下,倘得闡發道真,一攄幽隱,當傳示雲仍,永以為好,非獨家大人得蒙度脫已也。」

  余觀侯之言如此,不但謂余知侯,且謂余能知大人也。雖然,余縱知侯,其何能有加於侯之大人也哉!夫侯之所以事大人者,非直菽水之歡雲也。吾謂大人之不朽者,盡在侯矣。余友侯也,且藉侯以不朽,而況大人!且大人不聞程太中乎?天下至今知有太中者,以程伯子也。大人深心念佛,亦知有淨飯王矣,天下至今知有淨飯王者,以黃面老子瞿曇也。由此觀之,大人之不朽者可知矣。夫有子如侯,而後大人得以享其逸,則其謂之逸民也固宜。

  雖然,大人年已八十矣,行則超耋耄而進期頤也。誦經則神勞,禮佛則形勞,今者獨居宴坐,又其宜也。夫宴坐則逸,知逸則宜,知宜則順,是為冥契。

  釋子須知序

  余自出滇,即取道適楚,以楚之黃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聰明好學,可藉以夾持也。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沒,友山亦宦遊中外去。余悵然無以為計,乃令人護送家眷回籍,散遣僮僕依親,隻身走麻城芝佛院與周柳塘先生為侶。柳塘,友山兄,亦好學,雖居縣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頻頻接膝,然守院僧無念者以好學故,先期為柳塘禮請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日夕唯僧,安飽唯僧,不覺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為楚,身之為孤,人之為老,須盡白而發盡禿也。

  余雖天性喜寂靜,愛書史,不樂與俗人接,然非僧輩服事唯謹,飲食以時,若子孫之於父祖然,亦未能遽爾忘情,一至於斯矣。

  余今年七十又五矣,旦暮且死,尚置身冊籍之中,筆墨常潤,硯時時濕,欲以何為耶?因與眾僧留別,令其抄錄數種聖賢書真足令人啟發者,名曰《釋子須知》,蓋以報答大眾二十餘年殷勤,非敢曰為僧說法也。

  壽劉晉川六十序

  歲丁酉春正月,劉晉川之壽六十,其弟若侄先二日為壽於堂,呼余。余不知其為壽筵也,蒙袂踏雪而至。晉川曰:「此吾弟侄為餘慶六十者也,公可無一言乎?」余謂壽必有宴飲,宴足矣,徒言奚為?晉川曰:「壽人以言,古之道也。公其何辭?」余謂有德乃有言,公為少宰,所交皆海內豪英,豈無連篇巨椽為公祝頌者,而何待余言,且余又非能言者哉!晉川曰:「子不嘗為王氏祖母壽九十乎?九十固上壽,六十亦中壽也。」

  夫壽者受也,壽之上中下一視其所受,故觀其所受,而上壽中壽下壽皆可不問而知之。若夫鄰姻族黨之所稱壽者,不過以九十為上壽,六十為中壽耳矣,此則鄰里、姻戚、子姓、族屬諸人皆能為公道之,而何待余也耶!

  今夫執爵? 食,擎跽上獻;跪而陳果,趨而載羹;愛日如年,惜陰若歲:願我雙親結髮齊眉,百年偕老。此則人子之所以壽其父母也。長枕大被,猶若共乳;易衣分痛,念昔同胞。怡怡如也,翕翕如也。鶺鴒急難,步即相隨;茱萸遍插,離即相思。是日也,念昔者之方孩,感今日已成翁。雙親不見,見兄維親;怙恃何在,有弟怙余。此則兄弟之所以相為壽也。出而迎賓,入而拜舞;羅八珍於堂前,陳百戲於階下;笙歌迭奏,蕭鼓繼作。此則若余輩之所以壽其伯父與叔父也。此謂家宴,咸以上壽為期,即過百歲,未以為足者也。

  若夫親鄰族黨之壽,則必有以矣。思吾散九百之卿祿,不須乞物而布惠;頓令闔郡之咸貴,不難施地為學宮。義田尚在,麥舟非遠。於是乎感德懷恩,舉手加額;遙祝則望門而拜,稱觴則接踵而趨;念桑梓之有人,恨敬共之唯晚。此則鄰里鄉族之所為壽者又如此矣。

  夫子壽如此,兄弟之相為壽如此,侄輩壽如此,以至姻親族黨,其壽皆如此矣。余若更以百歲為公壽,不既贅乎!夫余辱在友朋者也,今公亦以余為真友朋也,余雖欲辭,而友朋之義不得辭,但恐言之而公不肯信耳。雖然,余試言之,公試聽之。以公聰明,想亦未有不信者也。

  夫堯、舜與禹,天下之上壽也,而至今在。太原狄梁公、白樂天,聞喜裴晉公,汾陽文潞公,古今之中壽也,而至今在。此雖未可同日語壽,然皆公之鄉人,皆與天地相終始,雖中壽亦上壽也。堯平陽,舜蒲坂,而大禹安邑,與沁上壤接,文潞公諸賢不以上壽遜讓三聖,而謂公肯讓太原、聞喜、汾陽四賢者乎?吾不信也。夫此四賢亦猶人耳,即可立躋上壽,亦以所受者宏也。上壽如海,百川日注而不盈,以有尾閭以泄之,已復散為百川,故終日注,終日泄,而不溢不竭也。此大受之量也,非與其能受,與其能泄也。若江若河則異矣,上流若一月日霖雨不止,即沖沙頹岸,壞屋廬田土,損民不小矣。賴其終朝赴海,不暫停止,故他處無傷。所傷者一二,而所利濟者千百,則歸海之功,能泄之驗,於斯尤著。

  吾故曰:「壽者受也。」三聖如海,四賢如江河,其壽皆與天地長久,雖中壽亦上壽也。此之謂朋友之壽。其朋友者如此,公其以余為真朋友乎?若曰:「李卓吾雖不知其於白樂天諸賢何如也,而能切切焉以是願余,余決不敢以為贅。」願書之以為劉某上壽。

  老人行敘

  老人之遁跡於龍湖也,亦多年矣,舍而北游,得無非計乎?何其愈老而愈不憚勞也?夫老人之本心,其大較可知也。大較余之初心,不是欲人成佛,便是欲人念佛耳,而人多不信,可如何!或信矣,而眾魔復害之,使之卒不敢信,可如何!因而謗佛沸騰,憂患叢生,終歲閉戶而終歲禦寇,有由也。余雖不欲卒老於行,又可得耶?

  余是以足跡所至,仍復閉戶獨坐,不敢與世交接。既不與世接,則但有讀書耳。故或諷誦以適意,而意有所拂則書之;或俯仰以致慨,而所慨勃勃則書之。故至坪上,則有《道古錄》四十二章書;至雲中,則有《孫子參同十三篇》書;至西山極樂僧舍,則有《淨土訣》三卷書。隨手輒書,隨書輒梓,不能禁也。又有《坡公年譜》並《後錄》三卷,陳正甫約以七八月余到金陵來索。又有《藏書世紀》八卷,《列傳》六十卷。在塞上日,余又再加修訂,到極樂即付焦弱侯校閱,托為敘引以傳矣。今幸偕弱侯聯舟南邁,舟中無事,又喜朋盍,不復為閉戶計矣。括囊底,復得遺草,匯為二冊,而題曰《老人行》,不亦宜歟!

  夫老人初心,蓋欲與一世之人同成佛道,同見佛國而已。著書立言,非老人事也。而書日益多,言日益富,何哉?然而老人之初心至是亦徒然耳。則雖曰《老人行》,而實則窮途哭也,雖欲不謂之徒然不可矣。

  雖然,百世之下,倘有見是書而出涕者,堅其志無憂群魔,強其骨無懼患害,終始不惑,聖域立躋,如肇法師所謂「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吾夫子所謂「有殺身以成仁」者,則所著之書猶能感通於百世之下,未可知也。則此老行也,亦豈可遂謂之徒然也乎哉!

  重刻五燈會元序

  宋季,靈隱太川禪師濟公,以《五燈》浩博,乃集學徒作《會元》以惠後人。至元至正四年,杭天竺萬壽禪寺住持番易、釋廷俊,因會稽沙門業海清公見《五燈會元》板毀,罄衣缽以倡施者,於是康里公首捐俸以助,而板刻復成,故廷俊序之,此第二梓也。至我明嘉靖,平湖陸太宰五台公,始諾徑山慈上人之請,為疏勸化,復鋟《五燈會元》之板,則為第三梓矣。唯茲板印行,而《五燈》罕睹。余念楊億通宗高禪,李遵時為同參,氣蓋宇內,《廣燈》、《傳燈》既經二老手訂筆敘,必有大可觀者。余雖老,猶將翻而閱之,以快沒齒也。

  抑廷俊又有言曰:「至元間,于越雲壑瑞禪師,曾作《心燈錄》,最為詳盡,中間特援丘玄素所制《塔銘》。以龍潭信公出馬祖下,以致沮抑,不大傳世,識者惜焉。」噫!是余又未曾見瑞公所作《心燈錄》矣。

  壽王母田淑人九十序

  卓吾居士曰:楚之麻城有梅姓者,實為世家名族,余過其家門不見有匾額,當孔道不見有牌坊,但見有石樓巍然出雲,書曰「百歲坊」雲。其上為二方。其一方書曰:「曾大父某,壽若干歲;曾大母某氏,壽若干歲。」其第二方書曰:「大父某,壽若干歲;大母某氏,壽至百歲以上。」梅氏同胞親昆弟六人:長即客生;其四弟五弟六弟年少壯,絕聰偉,時時試為文學特等;其二弟三弟皆一時同領鄉薦。而客生又與其二弟並其妹婿一時同登進士,一為台諫,一為給諫,亦頗光榮矣。而過門不見匾額,過街不見牌坊,倘不有「百歲」石樓橫截當路,即不知此中乃梅氏之居也。豈客生之意專以百歲為榮歟?意富與貴亦人世常有,而唯壽為難歟?故知《洪範》五福,一曰壽,非徒然也。抑以子子孫孫所以貴且賢者,皆其大母與其大父福壽之所遺,以故欲表而揚之,以見其所自歟?然則客生之意遠矣。此余旅寓龍湖之日,所見「百歲坊」,所聞梅氏母者如此。

  今萬曆二十五年丁酉,余復旅寓沁水之坪上,而獲見劉晉川之婿王洽者。王洽見余,每為余道其祖母田淑人之壽:見今九十歲,其修齋誦經,念佛作福,勤儉好施,聰明快便,猶五六十歲時也。夫王洽之父,即太參公王正吾也;其從祖父,即冢宰王公。家世如此,而王洽每以祖母壽考福德歷歷為余詳言之不已,豈亦有大同之意乎?

  今余將往大同矣,倘過陽城入門而化飯,則必請見爾祖母於堂而親祝之曰:「作福須勤,念佛尤當勤也。」又祝曰:「作福則生天,壽雖千億,尚有量也;念佛則皈依西方佛,而以蓮花為父母,其壽不可量也。」又祝而言曰:「念經必誦《阿彌陀經》,誦《觀音經》,誦《金剛經》。」

  今往見大同,必為梅大同頌之矣。他日倘再至麻城,余必大張之曰:「是『百歲坊』也,吾雖聞其壽,未獲見其人也;是梅氏之大母也,雖壽至百歲以上,猶未為無量也。吾今親見王氏祖母,吾又親祝之,吾實見無量壽佛來矣。」

  自刻說書序

  李卓吾曰:余雖自是,而惡自表暴,又不肯借人以為重。

  既惡表暴,則宜惡刻書,而卒自犯者何?則以此書有關於聖學,有關於治平之大道,不敢以惡表暴而遂已也。既自刻矣,自表暴矣,而終不肯借重於人,倘有罪我者,其又若之何?此又余自是之病終不可得而破也。寧使天下以我為惡,而終不肯借人之力以為重。

  雖然,倘有大賢君子欲講修、齊、治、平之學者,則余之《說書》,其可一日不呈於目乎?是為自刻《說書序》。

  選錄睽車志敘

  余自在秣陵時與焦弱侯同梓《感應篇》,後隱於龍湖精舍,復輯《因果錄》。今弱侯罷講官,余又與之連舟南行。舟中閒適,弱侯示余郭伯象《睽車志》。余取其最儆切者,日間細書數紙,以與眾僧觀省,夜則令眾僧誦《法華經》,念《往生神咒》,並度脫水神水鬼,則晝夜皆明鬼事矣。

  方誦經畢,回向發願文,必敘所因,余因而直書曰:「焦弱侯狀元與余聯舟」云云。弱侯曰:「此二字可勿用也!」余謂鬼神有尚賢者,不書可矣;倘不然,則狀元二字亦可使致敬,何妨乎?弱侯曰:「嚇鬼而已可矣。」余笑曰:「謂神之敬之則可,謂其可嚇則不可。使公真能嚇鬼,今亦不上此舟矣。」因大笑,遂書之以為《睽車志》引。

  《睽車志》多,余所手錄者,不過十之一,不知者以為好怪,其知者則以為可與《因果錄》、《感應篇》同觀。若能與《感應篇》同觀,則此《睽車志》豈曰「載鬼一車」也乎哉?固太上之旨矣。

  說弧集敘

  《睽車志》,志鬼也。疑其為鬼,則以人與鬼異,遂張弧而欲射之。《說弧集》,集鬼也。集諸鬼說,直以人與鬼同,遂說弧而不之射焉。

  夫人直至於明不見人,幽不見鬼,則幽、明、人、鬼一以貫之矣,何生死之可了,又何涅之可期?彼為無鬼之說者,又安知其非通於性命之奧者乎?

  南詢錄敘

  豁渠上人姓鄧,蜀之內江人也。蜀人多為我言:「上人初為諸生,即以諸生鳴。其自抱負也已甚,平生未嘗輕以實學推許前輩,故亦不肯謬以其身從諸生後,強談學以為名高。雖蜀有太洲先生者,文章氣節偉然可睹,上人亦未以實學許之。以故,師事趙老者在朝盈朝,居鄉滿鄉,上人竟不屑往焉。此其自負也,其倔強也如此。其大可笑者:趙老以內翰而為諸生談聖學於東壁,上人以諸生而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彼此一間耳,朝夕聲相聞,初不待傾耳而後聽也。雖趙老與其徒亦咸謂鄧豁已矣,無所復望之矣,然鄧豁卒以心師趙老而稟學焉。」

  吾以是觀之,上人雖欲不聞道,不可得也。雖欲不出家,不遠遊,不棄功名妻子以求善友,抑又安可得耶!吾謂上人之終必得道也,無惑也。今《南詢錄》具在,學者試取而讀焉。觀其間關萬里,辛苦跋涉,以求必得,介如石,硬如鐵,三十年於茲矣。雖孔之發憤忘食,不知老之將至,何以加焉!

  余甚愧焉,以彼其志萬分一我無有也。故復錄而敘之以自警,且以警諸共學者。中間所云「茅舍獨坐,雞犬明心」,雖曰水到渠成,而其端實自趙老發之。吾固哀其志而決其有成,又以見趙老之真能得士也。

  序篤義

  以上皆篤義者。義固生於心也:張堪有知己之言,文季即以信於心;唯王修能冒難而來,言未卒而修至。義固生於心也,豈好義而為者之所能至乎?

  是故視之如草芥,則報之如寇讎,不可責之謂不義;視之如手足,則報之如腹心,亦不可稱之謂好義。是故豫讓決死於襄子,而兩失節於范氏與中行。相知與不相知,其心固以異也。故曰:「士為知己者死。」而況乎以國士遇我也。士之忘身以殉義者,其心固如此。又曰:「吾可以義求,不可以威劫。」可義求,是故澹臺子羽棄千金之璧;不可劫以威,是故鮫可斬,璧終不可強而求。士之輕財而重義者,其心固如此。

  附序言善篇劉東星

  劉晉川曰:《言善篇》者何?卓吾老子取其將死而言善也。夫苟其言之善矣,奚待將死,將自幼至壯,自壯至老,未有一言之不善者。若待將死而後善,則恐雖死亦未必善也。

  吾謂卓吾子欲人之聽之也,故獨以「言善」名其篇,而豈真謂將死而後善哉!夫言者,身之符、心之聲也。其言之善,則必其身之善;其身之善,則必其心之善。卓吾子之心之身之善,余既久相與處,而知之審矣。奚待於言,而又奚待於將死之言乎?但時無先師孔子設教於上以為之表章,故使卓吾子泯泯悶悶,遂嘔棄於人世。不然,卓吾子者固為人謀而必忠,與朋友交而必信,傳而必習,戰戰兢兢,臨深履薄,恆恐一毫之失墜,所謂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悌忠信,卓吾子之身之心皆兼而有之矣,奚獨言善,又奚獨將死也!

  是書凡六百餘篇,皆古聖要語,卓吾匯而輯之,欲以開來學而繼往聖。余尚未見,見其《小引》三首與《言善篇目》而已。客冬,卓吾子大困於楚,適有馬侍御者自潞河冒雪入楚,往攜之以出,同居通州,朝夕參請,身心之偕善。余愧羈留淮濟,不能如侍御之速也。卓吾子曰:「公勿言!公勿言!此正余他山之石,此正余將死而大獲進德修業之益也。」

  嗚呼!此非卓吾子之言之善乎,天下之善言更復有過於是者乎!向非身心之善真有同於曾參,真加於人數等,雖欲強勉以為此言不得矣。遂因其語而書之,以為《言善篇》小引。

  道教鈔小引

  凡為釋子,但知佛教而不知道教。夫道家以老君為祖,孔夫子所嘗問禮者。觀其告吾夫子數語,千萬世學者可以一時而不佩服於身,一息而不銘刻於心耶?若一息不銘刻,則驕氣作,態色著,淫志生,禍至無日矣。余老且死,猶時時犯此症候,幾為人所魚肉,況如楊生定見者筋骨雖勝余,識見尤後於余,而可不切切焉佩以終身歟!

  老子《道德經》雖日置案頭,行則攜持入手夾,以便諷誦,若關尹子之《文始真經》,與譚子《化書》,皆宜隨身者,何曾一毫與釋迦差異也?故獨編錄之以示釋子之有志向,而其欲以示楊定見也尤切。

  聖教小引

  余自幼讀《聖教》不知聖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謂矮子觀場,隨人說研,和聲而已。是餘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隨而吠之,若問以吠聲之故,正好啞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後,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勸誨,翻閱貝經,幸於生死之原窺見斑點,乃復研窮《學》、《庸》要旨,知其宗實,集為《道古》一錄。於是遂從治《易》者讀《易》三年,竭晝夜力,復有六十四卦《易因》鋟刻行世。

  嗚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聲矣;向作矮子,至老遂為長人矣。雖余志氣可取,然師友之功安可誣耶!既自謂知聖,故亦欲與釋子輩共之,蓋推向者友朋之心以及釋子,使知其萬古一道,無二無別,真有如我太祖高皇帝所刊示者,已詳載於《三教品刻》中矣。

  夫釋子既不可不知,況楊生定見專心致志以學夫子者耶!幸相與勉之!果有定見,則參前倚衡,皆見夫子;忠信篤敬,行乎蠻貊決矣,而又何患於楚乎?

  書蘇文忠公外紀後

  卓吾曰:蘇長公以文字故獲罪當時,亦以文字故取信於朋友,流聲於後世,若黃、秦、晁、張皆是也。略考仁、英、神、哲之朝,其中心悅而誠服公者,蓋不止此,蓋已盡一世之傑矣,黃、秦、晁、張特其最著者也。然則為黃、秦、晃、張者,不亦幸乎!雖其品格文章足以成立,不待長公而後著,然亦未必灼然光顯以至於斯也。

  余老且拙,自度無以表見於世,勢必有長公者然後可托以不朽。焦弱侯,今之長公也,天下士願藉弱侯以為重久矣。嘗一日顧謂弱侯曰:「公能容我作一老門生乎?」弱侯笑曰:「我願以公為老先生也。」余謂:「余實老矣,公年又少餘十五歲,則余實先公而生,其為老先生無疑。但有其實無其名,我不願也。唯願以老先生之實托老門生之名,而恆念無四子之才之學,即欲冒托門下以成其名,又安可得耶?」時有從旁贊曰:「黃山谷有云:「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今公管城如之,孔方如之,正今之山谷老人矣。」余喜而揖曰:「有是哉,幸然為我授記也!」遂記其語於此。

  書應方卷後

  此焦弱侯為靈公書也。余館於靈公精舍。先是,弱侯數與靈公道余,故余遂館於靈公。靈公今得弱侯數語,靈公不朽矣。先己丑為羅念庵先生,先生深於道;此萬曆己丑為焦弱侯先生,先生亦深於道。人品略相似而契悟勝之,才學勝之,筆畫不如念庵先生婉媚,而古拙迥別。六十年間出此兩人,又適當己丑之期,靈公其善寶藏之!

  書小修手卷後

  歲辛丑,余在潞河馬誠所所,又遇袁小修三弟,雖不獲見太史家兄,得見小修足矣,況復見此卷乎!

  小修勸我勿吃葷。余問之曰:「爾欲我不用葷何故?」曰:「恐閻王怪怒,別有差委,不得徑生淨土耳。」余謂:「閻王吃葷者,安敢問李卓吾耶!我但禁殺不禁嘴,亦足以免矣。孟子不云:七十非肉不飽?我老,又信儒教,復留須,是宜吃。」小修曰:「聖人為祭祀故遠庖廚,亦是禁吃葷者。其言非肉不飽,特為世間鄉間老耳,豈為李卓老設此言乎?願勿作此搪塞也!」余謂:「我一生病潔,凡世間酒色財,半點污染我不得。今七十有五,素行質鬼神,鬼神決不以此共見小丑,難問李老也。」小修曰:「世間有志人少,好學人益少,今幸我明世界大明升天,人人皆具隻眼,直思出世為學究竟大事。先生向棲止山林,棄絕人世,任在吃葷猶可;今日已埋名不得,盡知有卓吾老子棄家學道,作出世人豪矣。十目共視,十手共指,有一毫不慎,即便退心,有志者以為大恨。故我願先生不茹葷,以興起此一時聰明有志向之者。忍一時之口嘴,而可以度一世人士,先生又何憚不為?」余翻然喜曰:「若說他等皆真實向道,我願斷一指,誓不吃葷!」

  西征奏議後語

  劉子明宦楚時,時過余。一日見邸報,東西二邊並來報警,余謂子明:「二俱報警,孰為稍急?」子明曰:「東事似急。」蓋習聞向者倭奴海上橫行之毒也。余謂:「東事尚緩,西正急耳。朝廷設以公任西事,當若何?」子明徐徐言曰:「招而撫之是已。」余時嘿然。子明曰:「於子若何?」余即曰:「剿除之,無俾遺種也。」子明時亦嘿然。遂散去。

  蓋天下之平久矣,今者非但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已也。自嘉、隆以來,余目擊留都之變矣,繼又聞有閩海之變,繼又聞有錢塘兵民之變,以及鄖陽之變矣。當局者草草了事,招而撫之,非謂招撫之外無別智略可以制彼也。彼桀驁者遂欲以招撫狃我,謂我於招撫之外,的無別智略可為彼制,不亦謬乎!今者若循故習,大不誅殺,竊恐效尤者眾,聞風興起,非但西夏足憂也。且西夏密邇戎虜,尤為關中要區,第示審此意當待何日乃可向人言之耳。已而西事日急,朝廷日征四方之兵,樞密大臣選鋒遣將,似若無足以當其選者。於時梅侍御客生獨薦李成梁,又不合當事者意,復成道傍之築矣。事在燃眉,可堪議論之多耶!嗣後警報愈急,閱時愈久,客生不得已乃復疏而上之:「此賊當早撲滅,失今不圖,遲至秋,勢必滋蔓,滋蔓則愈費力矣。若徒以不信李成梁故,臣請監其軍以往。」於是上遂許之。余時聞此,喜見眉睫,走告子明曰:「西方無事矣!客生以侍御監軍往矣!」子明時又嘿然。蓋子明雖知余言之可信,實未審客生之為何如也。意者彼我相期,或類今世人士之互為標榜者耳。吁!此何事也,而可以牝牡索駿,坐斷成事於數千里之外耶?時有如子明輩者頻頻相見,亦皆以西事為憂。余皆告之曰:「軍中既有梅監軍在,公等皆可不必憂矣!」諸公亦又嘿然,蓋諸公非但不知客生,且不知余,而又能信余之言也?

  未幾而西夏之報至矣,事果大定,獻俘於廣闕下,報捷於京師,論功稱賞,亦可謂周遍咸矣。褒崇之典,封爵之勝,垂綸廣蔭,同載並舉。而客生回朝半歲,曾不聞有恩蔭之及,猶然一侍御何也?余實訝之而未得其故,後於他所獲讀所為《西征奏議》者,乃不覺拊幾嘆曰:「余初妄意謂客生西事我能為之,縱功成而不自居,我亦能之。不知其犯眾忌,處疑謗,日夕孤危,置身於城下以與將佐等伍,而卒能成奇功者也!」余是始愧恨,以謂千不如客生,萬不如客生,再不敢復言世事矣。因密語相信者曰:「西夏之事不難於成功,而難於以監軍成功。何也?監軍者,無權者也,自古未有不專殺生之權而可以與人斗者也。又不難於以監軍成功,而難乎任訕謗於圍城之日,默無言於獻捷之後也。」

  嗚呼!客生既能為人之所不能為矣,而世人猶然不知也。方客生之蒙犯矢石于堅城之下也,兵糧不給,虜騎來奔,設奇運謀,賊反以城自獻矣,而世人猶然不見也;況乎監軍之命初下,西征之檄始飛,而我乃呶呶然斷成事於數千里之外,而欲其必信我,不亦惑歟!雖然,天下之事固有在朝不知,而天下之人能知之;亦有一時之天下不能知,至後世乃有知者。但得西方無事,國家晏然,則男兒志願畢矣,知與不知,何預吾事!余是以密書此語於《西征奏議》之後,以俟後世之欲任事者知所取則焉。

  說匯

  汝師子友名字說

  莊純夫長兒名祖耳,字汝師;中子名惠施,字子友。果是親兄弟,不必同名字也。連登上第而外人不知,則不生嫉妒;其為賢聖而世俗不知,則不生論議。不然,不曰「兄為程伯子,優其弟程正叔也」;則曰「陳元方難兄而季方難弟也」,又曰「季方難為弟而元方難為兄也」。種種論議,皆從同名字來。

  何必同名字,果其才同,則八元、八愷不同名,八龍、八士不同名,何必同名字也?學同業,術同方,友愛同氣,同以下人為心,同以上人為志,此宜同者卻不知同,顧唯知有名字之同。如世俗兄弟同名同字,同相爭鬥,同告狀,唯恐其不得不同,烏用乎名字之同也?

  是為不必同名與字說。

  窮途說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難,吾出家以來,本欲遍游天下,以求勝我之友。勝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勝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有此二喜,故不憚棄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舊縣。入舊縣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實勝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夫勝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勝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況年紀又老,腳力不前,路費難辦乎?是以就龍湖而棲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終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龍湖為龍湖長老者,則深有僧;近龍湖居而時時上龍湖作方外伴侶者,則楊定見秀才。余賴二人,又得以不寂寞,雖不可以稱相知,然不可以不稱相愛矣。老死龍湖,又何疑焉!

  兩年以來,深有稍覺滿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聞,逃去別住,余乃作書寄之,大略具在《三嘆餘音》稿中矣。楊定見勸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蓋念我年老費力,又以深有自是,決不聽我故也。復引《論語》「不可則止」之語以重勸余,余謂「不可則止」之語在後,而「忠告善道」之語在先,今不聞「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則止」自止,何耶?況此語本為疏交泛交而發,若深有與我三人者,聯臂同席十餘年矣,學同術,業同方,憂樂同事,徒弟徒孫三四十人視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蓋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其平日情義如此,今縱忠告而不聽,尤當繼之以泣,況未嘗一言,而遂以為不可乎?余謂連爾亦當作一懇切書與之,諸徒弟徒孫輩亦當連名作一書與之,彼見眾人俱以為言,即有內省之念矣。況深有原是一老實之人,只為無甚見識,又做人師父,被人承奉慣了,便覺常聞非耳。若人人盡如常聞之言,彼必定知悔也。且深有未打常聞之先,本無失德也,雖不言可也。今既亂以皮鞭打常聞矣,猶然不得快活,復怨怒上山,造言捏詞,以為常聞趕之,日夜使其徒眾搬運糧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時人不堪勞,則為惡極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視而不作書以告之也。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見尚不省,乃謂和尚尚不聽我等之言,而欲深有聽和尚之言,必不得也,況人都說是和尚趕他上山去耶!余謂既說是我趕他去,則爾此書尤不容於不作也。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熱趕之罪,是一舉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書矣。即他不聽,而彼此之心已盡,我熱趕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縱然是我趕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來,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為也,乃反以我為不必何耶?

  法華方便品說

  此增上慢者不知佛之方便,而遂信以為佛之貞實,一聞妙法,能無畏乎?此世尊所以三止舍利弗之請而不告,五千比丘所以遂退而不返也。

  夫此妙法,如優曇缽華時一見耳,三乘聖人猶不可以遽語,而況於增上慢之人哉!舍利弗雖曰聲聞之選,然植根深矣,沐浴膏澤也久矣。其為慶快,當有不言而喻者,惜乎不一記述當時所以深信之妙法也!所有記者,安知卓吾子讀之不望涯而亦返乎?然苟有妙法可記,卓吾老子雖欲不返,亦不可得也。

  是經二十八品,品品皆說妙法蓮華,至求其所謂妙法蓮華者竟不可得。嗚呼!此所以為妙法蓮華也歟!

  金剛經說

  《金剛經》者,《大般若經》之一也。吾聞經云:「金最剛,能催伏魔軍,普濟群品,故謂之金剛雲。」人性堅利,物不能壞,亦復如是。故忍和尚為能大師說此經典,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便爾見性成佛,一何偉也!

  說者謂朱夫子曾辟此語,以為得罪於吾聖門。不知朱子蓋有為也,蓋見世人執相求佛,不知即心是佛,卒以毀形易服,遺棄君親之恩而自畔於教,故發此語,初非為全忠與孝,能盡道於君臣父子之間者設也。使其人意誠心正而倫物無虧,則雖日誦《金剛》,亦何得罪之有?今觀朱夫子平生博極群書,雖百家九流靡不淹貫,觀其注《參同契》可見矣。然則學者但患不能正心耳。

  夫誠意之實,在毋自欺;心之不正,始於有所。有所則有住,有住則不得其正,而心始不得自在矣。故曰:「心不在焉,視不見,而聽不聞。」而生意滅矣。惟無所住則虛,虛則廓然大公,是無物也。既無物,何壞之有?惟無所住則靈,靈則物來順應,是無息也。既無息,何滅之有?此至誠無息之理,金剛不壞之性,各在當人之身者如此。而愚者不信,智者穿鑿,宋人揠苗,告子助長,無住真心,妄立能所,生生之妙幾無息滅,是自欺也。故經中復致意云:「應生無所住心。」是心也,而可與不忠不孝削髮異服者商量面目哉!

  五宗說

  青原有曹洞、雲門、法眼三宗,南嶽有溈仰、臨濟二宗,所謂五家宗派是也。

  是五宗也,始於六祖而盛於馬祖,蓋自馬祖極盛,而分派始益遠耳。故江西馬大師亦以祖稱,以其為五家之宗祖也。雖藥山諸聖咸嗣石頭之胄,而機緣契悟,實馬大師發之,馬祖之教不亦弘歟!唯其有五宗,是以其傳有五燈。因其支分派別,源流不絕,則名之曰宗;因其重明繼焰,明明無盡,則稱之曰燈。其實一也。此五宗之所由以大,而五燈之所由以傳以續也。在我後人,寧可不知其所自耶!

  若永嘉真覺大師與南陽忠國師,雖未暇敘其後嗣,然其見諦穩實,不謬為六祖之宗明甚。乃《傳燈》者即以己意抑而載之旁門,何其謬之甚歟!余故首列而並出之。

  隱者說

  時隱者,時當隱而隱,所謂邦無道則隱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然而稍有志者亦能之,未足為難也。

  若夫身隱者,以隱為事,不論時世是也。此其人蓋若有數等焉:有志在長林豐草,惡囂寂而隱者;有懶散不耐煩,不能事生產作業,而其勢不得不隱者。以此而隱,又何取於隱也?等而上之,不有志在神仙,願棄人世如陶弘景輩者乎?身游物外,心切救民如魯連子者乎?志趣超絕,不屈一人之下,如莊周、嚴光、陶潛、邵雍、陳摶數公者乎?蓋身雖隱而心實未嘗隱也。此其隱蓋高矣,然猶未大也,必如阮嗣宗等始為身心俱隱,無得而稱焉。

  嗟夫!大隱居朝市,東方生其人也。彼阮公雖大,猶有逃名之累,尚未離乎隱之跡也。吾謂阮公雖欲為東方、馮道之事而不能,若馮公則真無所不可者矣。

  三教歸儒說

  儒、道、釋之學,一也,以其初皆期於聞道也。必聞道然後可以死,故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非聞道則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為死矣。」唯志在聞道,故其視富貴若浮雲,棄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雲,直輕之耳;曰敝屣,直賤之耳:未以為害也。若夫道人則視富貴如糞穢,視有天下若枷鎖,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糞穢臭也,枷鎖累也,猶未甚害也。乃釋子則又甚矣:彼其視富貴若虎豹之在陷阱,魚鳥之入網羅,活人之赴湯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釋之所以異也,然其期於聞道以出世一也。蓋必出世,然後可以免富貴之苦也。

  堯之讓舜也,唯恐舜之復洗耳也,苟得攝位,即為幸事,蓋推而遠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過於堯,而故讓之位以為生民計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顏之陋巷,非堯心歟!自顏氏沒,微言絕,聖學亡,則儒不傳矣。故曰:「天喪予。」何也?以諸子雖學,夫嘗以聞道為心也。則亦不免仕大夫之家為富貴所移爾矣,況繼此而為漢儒之附會,宋儒之穿鑿乎?又況繼此而以宋儒為標的,穿鑿為指歸乎?人益鄙而風益下矣!無怪其流弊至於今日,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夫世之不講道學而致榮華富貴者不少也,何必講道學而後為富貴之資也?此無他,不待講道學而自富貴者,其人蓋有學有才,有為有守,雖欲不與之富貴,不可得也。夫唯無才無學,若不以講聖人道學之名要之,則終身貧且賤焉,恥矣,此所以必講道學以為取富貴之資也。然則今之無才無學,無為無識,而欲致大富貴者,斷斷乎不可以不講道學矣。今之欲真實講道學以求儒、道、釋出世之旨,免富貴之苦者,斷斷乎不可以不剃頭做和尚矣。

  論匯

  論交難

  以上皆易離之交,蓋交難則離亦難,交易則離亦易。何也?以天下盡市道之交也。夫既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曷可以易離病之,則其交也不過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是故以利交易者,利盡則疏;以勢交通者,勢去則反。朝摩肩而暮掉臂,固矣。

  夫唯君子超然勢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勸,而後交始難耳。況學聖人之學而深樂夫得朋之益者,則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後可使七十子之服從也。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無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如此乎其欲之難也,是以終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故吾謂孔子固難遇,而七十子尤難遘也。

  吾又以是觀之,以身為市者,自當有為市之貨,固不得以聖人而為市井病;身為聖人者,自當有聖人之貨,亦不得以聖人而兼市井。吾獨怪夫今之學者以聖人而居市井之貨也!陽為聖人,則炎漢宗室既以為篡位而誅之;陰為市井,則屠狗少年又以為穿窬而執之。非但滅族於聖門,又且囚首於井裡,比之市交者又萬萬不能及矣。吾不知其於世當名何等也!

  強臣論

  臣之強,強於主之庸耳,苟不強,則不免為舐痔之臣所讒,而為弱人所食啖矣。死即死而啖即啖可也,目又安得瞑也,是以得已於強也。顏魯公唯弗強也,卒以八十之年使死於讒;李懷光唯不得已於強也,卒以入赴王室之難而遂反於讒。皆千載令人痛恨者。甚矣,主之庸可畏也!然則所謂強臣者,正英主之所謂能臣,唯恐其禮待之不優者也。

  喬玄之言曰:「君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賊。」吾以是觀之,使老瞞不遭漢獻,豈少一匡之勛歟?設遇龍顏,則三傑矣。奈之何舐痔固寵者專用一切附己之人,日事讒毀,驅天下之能臣而盡入於奸賊也!敦之咎王導曰:「不聽吾言,幾致滅族!」夫晉元帝其初蓋奴虜不盡之琅邪耳,非王導無以有江左,至明也。一有江左,即以刁協為腹心,而欲滅王氏何耶?晉孝武亦幼沖之主也,非謝安出東山,則桓溫之逆謀其遂必矣,後乃代溫位而居其任,故能卻百萬之師,殺苻融而降苻朗也。既幸無事,而道子之讒遂行,又何耶?安唯恐不免於讒賊之口也,盡室以行,步丘是避,造海之裝於廣陵之下,欲由此還東矣,乃未就而疾作,傷哉!於是桓玄篡位,劉裕代晉,強者終能自強,而不敢強者終岌岌以死也。

  夫天下強國之臣,能強人之國而終身不謀自強,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是以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強臣也,故言強臣而必先之以庸君也。

  譎奸論

  譎莫譎於魏武,奸莫奸於司馬宣王。自今觀之,魏武狡詐百出,雖其所心腹之人不吝假睡以要除之;而司馬宣王竟奪其頷下之珠,不必遭其睡也。故曹公之好殺也已極,而魏之子孫即反噬於司馬。司馬之齧曹也亦可謂無遺留矣,而司馬氏之子孫又即啖食於犬羊之群。青衣行酒,徒跣執蓋,身為天子,反奴虜於鮮卑,戮辱於厥廷之下也。一何慘毒酷烈,令人反袂掩面,含羞而不忍見之歟!然則天之報施善人竟何如哉?吾是以知天之報施果不爽也,吾又以知譎之無益、奸之受禍也。故作《譎奸論》以垂鑒焉。

  

卷三讀史匯

  陳靜誠

  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常理也。然世間固有謀其政而不在其位者,則常理之所未有,從古之所未有,而於靜誠陳公僅見之矣。後此若姚恭靖亦可謂能處身於遇主之際者,而戀戀一少師之榮,終身役役於殿陛而不肯去,則亦稍優於劉誠意而已,其視公不太遠乎!

  嗚呼!胡惟庸之藥不待嘗也,天官之九級不待歷歷下上也,故吾以陳靜誠為我朝名臣之第一人也。

  劉伯溫

  公中忌者之毒,以太直故;晚而上之顧薄,以太剛故。其不肯為子房之和光同塵,曲己藏身,明矣。此其人品識見實居留侯之前,而世人惑於聞見,反以公為不逮子房,非也。

  一進一退自有定數,一勝一負自有定時,而況於生死大事也!迷者俟命而行,達人知天已定。公既精曉天文,安有不知己之死日在洪武八年,而己死之年僅六十又五也?今觀公之封天文秘書以授子璉也,且責令璉亟上之矣;又為書以授次子仲,而曰必待惟庸敗後乃可密聞。至十三年,上竟誅惟庸,累坐夷滅者數萬,果思公言,召璉拜官,而璉遂卒,孫繼之襲封誠意伯,增祿五百石,且予世券。公一時剛直之所貽,不可以觀乎?而仲復奏公遺疏,拜閣門使。璉與咸卒於洪武二十五年之前,而仲獨著節于靖難之後。公為開國功臣,仲為死難忠臣,世濟其直,剛終難屈,孰謂公之獨授書於仲也為無意?我故曰:「皆天也。」公唯知天而已,不然,何貴於知天文!

  宋景濂

  上問公何以不受乞文之,公對曰:「天朝侍從受小夷金,非所以崇國體。」余謂公失對矣,公亦不宜待問而後對也。方請文時,公即宜疏列其事,言:「屬國遣使求文,須奏請天朝,待皇上允許,令某臣撰作,乃敢作。臣等既奉而後撰文,則日本必不可以有所饋而得文也。若受其饋,即為私交。願聖上頒降撰文而令來使齎還所饋之金」。如此,則朝廷尊嚴,小國懷畏,聖上必且大喜矣,而公何不知也?余觀上之曲宴公,嘗嘆曰:「純臣哉爾濂!今四夷皆知卿名,卿自愛!」嗚呼,危哉斯嘆!芒刺真若在背,而公又尚不知,何也?

  已告老而歸,仍請歲歲入朝,欲以醉學士而奉魚水,此其意不過為子孫宗族世世光寵計耳,愛子孫之念太殷也。孫慎估勢作威,坐法自累,則公實累之矣;且並累公,則亦公之自累,非孫慎能累公也。使既歸而即杜門作浦江叟,不令一人隸於仕籍,孫輩亦何由而犯法乎?蓋公徒知溫室之樹不可對,而不知殺身之禍固隱於魚水而不在於溫樹也。俗儒亦知止足之戒,徒守古語以為法程,七十餘歲,死葬夔峽,哀哉!

  李善長

  李善長安敢望蕭? 侯哉!特其一時同起豐沛,跡相類耳。漢祖百戰以取天下,年年遠征,乃令侯獨守關中。數千里給餉增兵不絕,厥功大矣。且日夜惶惶,恐一言不合,一舉措不慎,卒無以當上心,保首領。最後僅僅為民請上林空地,片語稍拂上意,然亦有何罪而遂致械繫,略不念故人勛舊之情也!誰謂漢祖寬仁大度者?吾以為必如我太祖,乃可稱寬仁大度也。

  夫君逸臣勞,理也,亦勢也。我二祖之勤勞不敢自暇逸,三十一年如一日,二十二年如一年者也。昔之治天下於有天下之後者,曾有若是者耶?二祖之勤勞以治天下如此,故亦望人之輔之也,亦不顧家顧親戚而為之也。而善長諸臣無有一人能體其心者。今觀歐陽駙馬所尚者,太后親生公主也,一犯茶禁,即置極典,雖太后亦不敢勸。其不私親以為天下榜樣,亦大昭揭明白矣。善長等到此時,豈猶未知太祖之心耶?善長若猶未知太祖之心,而又何望於善長之弟,與善長之侄若孫若親戚奴僕等耶!今善長且已屢致論列矣,猶眷戀崇貴顯要,不忍請老何也?年已七十有七,方且揚揚然借兵夫,起大第,以明得意。嗚呼!一介草茅,當四十一歲時救死且不暇,於今何如也,而猶以為未足耶?得自經死牖下,千幸且萬幸,何足憐!

  或曰:「設身處地當如何?」曰:「當漢祖大封功臣之日,何乃三傑中人材,亦只封文終侯,未嘗敢與韓彭等埒也。我又何人,偃然而徑據於中山王之上乎?百頓首力辭封,甘心退讓,自處於劉誠意之下,則帝必喜。且夫歲入祿米五千餘石,何人不贍了也,推其半以分給叔兄弟侄,宗黨友朋,毋使一人與職任事,得以怙勢作威福,則怨奚自生,禍從何至?是謂損福以滅禍,滅福以致福,此天之道而人之事也。」若王國用之疏,自妙;然以之陳於我太祖之前,總是隔靴搔癢。

  花將軍

  花將軍既死,郜夫人安得獨完?然能知花將軍之不可無後,孫侍兒之決可托子,則其獨具隻眼為何如也!嗚呼!郜氏往矣,孫氏而後其苦可知也。付託在躬,雖明知生不如死,而有口亦難說矣。吾以為孫氏可敬也。

  嗚呼!在天為風雲,在地為雷雨;死則為雷老,生則為花雲。總則一人而已,而又何怪耶?

  韓成

  紀信誑楚,楚滅漢興,天下既定,恤典何曾!嗚呼!此漢祖基業所以僅僅四百餘載也。

  韓成誑漢,照映今古,惟帝念哉,刻骨痛苦。嗚呼!此太祖高皇帝之業所以歷萬億載而未有艾也。同時死事鄱湖三十六將如丁普郎者,首已斷矣,猶執刀船頭,若戰鬥狀,一何忠且勇也!然帝終以成效忠致死,言念不忘,封成高陽侯,廟祀康郎山,位居首。嗚呼!愛賢樂士,視人猶己,一時英傑無不樂為之死也宜也。

  而說者猶以一二功臣不終之故,大為帝疑,不知帝之體念諸功臣也亦已無所不至矣,而諸功臣則未必能一一仰體之也。誰其得似中山與開平,又誰其似西平與信國乎?其為高皇終始眷注何如也!

  馮勝

  馮勝以大將軍統數十萬眾,出沙漠,平定反側,為聖天子伸威萬里之外。糧餉不計,死亡勿恤,唯以不虜掠不擾害為言。此為何等事,而我為何等人乎,而敢娶元紀以自肆,私夷財以自利也?吾謂不即梟首,已為大幸,乃猶以為可侯,吾不知之矣。

  且我朝聖祖於凡有功諸臣,賞賚原不薄,體悉原無所不至也。我聖祖起滁陽,入建業,定江南,以至定山東,定河南北,凡十有餘歲,始即帝位。及即位,又享國三十有一年。此蓋上帝之所篤生,天固縱之,使多歷年所以福壽我黎民,原非漢、唐、宋首創諸君假仁義以行者之所得比也。並時惟湯信國壽躋七十,余俱不及,則至于靖難之世,又安得有故將乎?未可遽以是而遂為不惜才者之憾。吾以為最惜才者,當無如我明太祖矣。

  羅義

  此衛卒見識勝方正學十倍。人亦何必多讀書哉!嗚呼!以全盛之天下,金湯之世界,付與講究《周禮》、精熟《大學衍義》之大學士,不四年而遂敗。可畏哉書也!

  死難諸人

  此或為補鍋匠,或為河西傭,或為轉輪藏頂之二十餘人,有聲者,皆未可知也。大臣生事禍國,一至此哉!絕可悲嘆!黃子澄、齊泰輩,雖寸斬亦終不足以謝天下矣。

  高翔程濟

  高公雖與程公同邑相善,但高貴死忠,程貴智免,此兩公所以自謂不同也。

  然高欲死忠固也;若程者判以其身從君逃難至滿數十載,其忘家忘親忘身之忠又如此,固人臣之大忠也,何得自以為不同也?夫一以殺身為忠,反使族屬之親,祖考之骨,亦不得免;一以智術為忠,乃能致其主脫走,逍遙於物外,老送歸闕,還葬西山,是何心之最忠,慮之最遠,所全最大也!

  嗚呼!吾願世之為臣子者心最忠,而世卒莫能知以是為忠之大雲。

  劉王紳

  王忠文之子若孫,真忠文之子孫也;劉誠意之子,真誠意伯之子也。快人哉!

  余獨怪誠意善天文,知難星正過,急勸上登別舟以免,而不知己之難星在胡惟庸頭上來,何也?豈老星官亦但能知人而不能自知耶?要之,總不若姚恭靖老禿卒以僧錄司善世終其身。我見其十六年於朝隨班行禮,賜出宮人,不辭亦不近,煢然一比丘,以故絕無兔死狗烹之疑,又何待泛舟五湖,與夫勞勞攘攘欲從赤松子學辟穀事乎?意者必如姚而後可稱善始善終而善於天文乎!

  胡忠安

  胡忠安之忠大矣!當永樂在位之二十一年也,猶未放心於建文之遜去;而所託腹心之臣,惟忠安一人。孰知忠安一日在湖、湘,則建文一日得安穩於滇、粵諸山寺耶?留一建文,固無損於事永樂之忠,而反足以結文皇之寵,完君父叔侄之倫。今觀公之告文皇,直言其無足慮而已。

  嗚呼!誠哉其無足慮也,公豈欺文皇者哉!上疑始釋,建文無恙,吾故以謂胡忠安之忠大矣。

  姚恭靖

  公官太子少師,推忠輔國協謀宣力文臣,階特進榮祿大夫、勛柱國,追封榮國公,諡恭靖,加贈少師。別號獨庵老人,又自謂逃虛子。

  余時年七十五矣,偶至燕,寓西山極樂寺,訪問公遺書遺像甚勤。適有告者曰:「公自輟配享,祀大興隆寺,而今毀矣。今移公像於崇國西偏,甚不稱。」余齋戒擇日,晨往崇國寺瞻禮,見墨跡宛然,儼有生氣,俯仰慨慕,欲涕者久之。以為我國家二百餘年以來,休養生息,遂至今日士安於飽暖,人忘其戰爭,皆我成祖文皇帝與姚少師之力也,而其可如此苟簡棄置之哉!而其可如此苟簡棄置之哉!

  公像甚精峭,上有題偈,乃公親筆,若以為古物,亦當守為世寶,況真儀乎?意欲移住祟國寺朝夕瞻拜,以致皈依,縱在世不久,亦愈於空抱遺恨也。公有書名《道余錄》,絕可觀,漕河尚書劉東星不知於何處索得之,宜再梓行,以資道力,開出世法眼。

  岳正

  楊邃庵雖以葉文莊《壙志》為未詳,以太白、柳州比擬為非類,以金緋在躬為非所以幸先生,字字皆滴血,可畏也!然文莊《壙志》亦自好,宜並錄讀之。又責李文正《補傳》成於三十年後,其言尤為真切。嗚呼!世間白日如過隙,誰能耐煩等爾一落筆遂三十年也!然文正祭文等皆淋漓可誦,有欲知蒙泉岳先生者,定當細閱文正先生之筆,文正真不謬為岳先生門下士與佳婿也。其婿經,其女甥婿辰,祭文亦好,且道二人皆是岳先生自幼選擇而成者,豈不快哉!

  李賢

  既已食君之祿,官居一品,君命起復,即宜不俟駕行矣,不必怪東怪西,謂彭華嗾使羅倫以代公表白,反使羅倫亦蒙不韙之名也。余謂若欲盡孝,自不宜出仕;既出仕,藉君養親,又持終喪之說以買名,皆無廉恥之甚者。苟在朝不受俸,不與慶賀,不穿吉服,日間入公門理政事,早晚焚香哭臨,何曾失了孝道?況忠以事君,敬以體國,委身以報主,忘私忘家又忘身,正孝之大者,乃反以為不孝可歟!天順反正八年之間,非文達挺身負荷,則曹、石之徒,依然敗壞潰裂,不可收拾矣,何莫而非文達行孝去處,而必以區區廬墓哭泣乃為孝耶?吾不知之矣。

  李東陽

  此段亦是一大議論,但當時洛陽為首相,其識見亦只是夢陽等。雖文正為次輔,亦不敢與之商量萬全之策,況韓文九卿諸公哉!故謂當時諸老盡出一時搏擊之習,無一人能為朝廷計久遠、圖萬全者可也,謂其咸相隨而就夢陽之後不可也。文正雖以才學知夢陽,然夢陽實不知文正。使其能知文正一兩分,則文正不孤矣,何待結識新都,倚托梁、費,而後致身以去耶!故知為文正者實難,後之學者慎勿容易草草論文正!

  楊廷和

  世廟初入,據古執禮,公當其時,可謂正直不阿,卓然名世矣,是豈賂瑾賣友取容之人乎?此市井之談,愛憎之口,不待辨者。

  獨大禮議起,人皆是張、桂而非公。余謂公只是未脫見聞窠臼耳,若其一念唯恐陷主於非禮,則精忠貫日可掬也。故謂公之議有所未當則可,謂公之心有一毫不忠則不可。此趙文肅所以極力為公表也。

  善乎鄭淡泉之論曰:「康陵時,劉公鞠躬盡瘁以匡其始,楊公撥亂反正以扶其終。或去或不去,均之為大臣。」其言當矣。果如或者之說,於司直為賣友,於劉瑾為阿勢,則大禮之議,委曲扶同,公自優為之矣。然公之議大禮也,可以許其忠,而未敢以許其妙。若處康陵之朝,非但人不知其妙,而亦不能信其忠。蓋大忠者不見忠,至妙者人自然不知其妙也。是以當時知公者僅僅有李文正、梁文康、費文憲數人耳。文正必得公而後敢以去,梁、費二公亦必得公而後敢即安,則公所系何如哉!

  余又怪其不能以事康陵者而事永陵也,豈其真挾定冊之功,或恃世宗仁聖,終能聽己也耶?不知之矣。

  席書

  即此一事,公之才識已足蓋當世矣。當是時,人之尊信朱夫子,猶夫子也,而能識知朱子之非夫子,唯陽明之學乃真夫子,則其識見為何如者!然有識而才不充,膽不足,則亦不敢遽排眾好,奪時論,而遂皈依龍場,以驛丞為師也。官為提學,而率諸生以師驛宰,奇亦甚矣。見何超絕,志何峻卓,況不虞賊瑾之虐其後乎!

  王驥

  州謂靖遠材而欲,武略則優。噫!安得有大將之才如驥,又得無欲如州言者而用之,使之為我御虜征蠻以封侯乎?然既無欲矣,則雖封侯亦其所不欲者,吾又安能使之捨棄性命以為我征蠻御虜,而與其所不欲之侯封也?其言謬矣!然其曰:「靖遠差寬,不然,以麓川三大役,塗炭幾天下半,而卒以長世。」此則稍有識見,非復彼時訓導諸人疏語。

  夫國家用人,唯用其才,今乃使有才者不得用,卒自托於中貴人有援力者以自見,其為宰相冢宰本兵,吾謂其慚汗滿面,愧死無地矣,乃反以有欲病人,何哉?又何取於居要路者為也?

  我朝文臣世爵,今唯靖遠猶存,故州獨以為仁德之報,不信彼讒妒之口雲。然王越、楊善之爵安可以不復,祿又安可以不世也?世王越、楊善之爵祿,則人才自然思奮,又何必以臨時乏才為恨耶?

  楊善

  唯景泰絕無迎太上皇之意,是以太上皇自不待迎而後至,豈景泰君臣當時真能寓有意於無意之中,而若是弔詭歟!則南宮不錮,太子不廢,門不假奪矣。惜哉!終始一無意思之人耳,乃也先反因之以好來歸,以戕害我兄弟君臣,是真為有意而送之來歸也,非果楊善之能也。也先為巧而我為拙,也先為主而我為賓,不亦太不如人矣乎!

  雖然,事勢至此,社稷為重,君為輕,身又為輕焉者也,於忠肅之功,千載不可誣也。故論社稷功則于謙為首,論歸太上皇功則楊善為最。然則楊善其真有意之人哉,故能以無意得之。

  王文成

  陽明先生在江西與孫、許同時,則為江西三忠臣。先生又與胡端敏、孫忠烈同舉鄉薦,曾聞夜半時有巨人文場東西立,大言曰:「三人好作事!」已忽不見,則在浙江又為三大人矣。

  且夫古之立大功者亦誠多有,但未有旬日之間不待請兵請糧而即擒反者,此唯先生能之。然古今亦未有失一朝廷即時有一朝廷,若不見有朝廷為胡虜所留者。舉朝晏然,三邊晏然,大同城不得入,居庸城不得入,即至通州城下亦如無有,此則于少保之勛千載所不可誣也。若英宗北狩,楊善徒手片言單詞,歡喜也先,遂令也先即時遣人隨善護送上皇來歸。以余觀之,古唯廝養卒,今僅有楊善耳。吁!以善視養卒,則養卒又不足言矣。此皆今古大功,未易指屈,則先生與於與楊又為千古三大功臣焉者也。

  嗚呼!天生先生豈易也耶!在江西為三大忠,在浙江為三大人,在今古為三大功,而況理學又足繼孔聖之統者哉?

  王晉溪

  州謂晉溪公貪財,好睚眥中人。夫滿朝皆受宸濠賂,獨晉溪公與梁公亡有也。楊廷和為首相,受宸濠賂,擅與護衛,乃嫁禍於梁公,而梁公不辨,卒被劾去;又嫁禍於晉溪公,晉溪公又不辨,卒被誣下獄論死。是孰為貪財乎?孰為好睚眥人乎?

  嗚呼!晉溪不貪宸濠之賂,而陰用守仁,使居上流以擒濠。明知守仁不以一錢與人,不與一面相識,而故委心用之篤也。少具眼者自當了了,何況州素讀書作文人耶!彼不拒江彬者,欲以行彼志耳,是以能使守仁等諸大豪傑士得為朝廷用也。當時若李充嗣之撫應天,喬宇輩之居南京,陳金等之節制兩廣,卒令宸濠旋起而旋滅,是誰之功乎?嗚呼!此唯可與智者道。

  儲

  公視陽明先生居然前輩矣。陽明中弘治十二年進士時,公則已太僕少卿,而往來問學若弟子。吁!此公之所以益不可及也。後泰州有心齋先生,其聞風而興者歟!心齋之子東崖公,贄之師。東崖之學,實出自庭訓,然心齋先生在日,親遣之事龍? 于越東,與龍? 之友月泉老衲矣,所得更深邃也。東崖幼時,親見陽明。

  附閱古事

  裴耀卿疏救楊坐贓免笞辱准折贖

  贓官死且不怕,況伯杖乎?清官寧可受死,肯受辱乎?然則決杖贖死,正所以優待贓官而導之贓污也。雖曰士人,實同徒隸,但論有贓否耳。徒隸之人豈無羞恥本心高出士人之上哉!

  子子壽

  與壽所謂視死如歸,以死為榮者耶!、壽皆宣公子,而壽又朔同母子。若說父母種性,不應產此聖兄聖弟明矣。人固不繫於種類哉!雖惡種,其能移此二子至孝至友之真性哉!

  衛問夢

  《周禮》六夢:曰正夢,曰噩夢,曰思夢,曰寤夢,曰喜夢,曰懼夢。東坡《夢齋銘》曰:「人有牧羊而復者,因羊而念馬,因馬而念車,因車而念蓋,遂夢曲蓋鼓吹,身為王公。」夫牧羊之與王公亦遠矣,想之所因,豈足怪乎!

  李溫陵曰:周公、樂令、蘇子,皆一偏之談,推測之見,青天白日各自說夢,不足信也。無時不夢,無刻不夢。天以春夏秋冬夢,地以山川土石夢,人以六根、六塵、十二處、十八界夢。夢死夢生,夢苦夢樂,飛者夢於林,躍者夢於淵。夢固夢也,醒亦夢也,蓋無時不是夢矣,誰能知其因乎?雖至聖至神於此,無逃避夢中,若問其因,亦當縮首捲舌,不敢出聲矣。

  善哉衛形神所不接之問也,使得遭遇達摩諸祖,豈不超然夢覺之關,而何止差疾已也。惜哉好學而無其師,真令人恨恨!

  庾公不遣的盧

  不豪則自不達,不達則自非豪,唯達故豪,一也。但世有慕名作達者,似達而非達;亦有效顰為達者,雖達亦不達。

  庾公之不遣的盧也,曰:「昔孫叔敖殺兩頭蛇以為後人,……效之,不亦達乎!」方叔敖少時,寧知殺兩頭蛇之為達而後殺之耶?自分必死,故歸而向其母泣。唯自分必死,故寧我見之而死,不欲後人復見之而死也,是之為真達也;遂從而殺之,是之為真豪也。彼豈有心仿效甚人來耶?

  是故阮渾欲學達,而嗣宗不許,惡其效也。山公之薦咸曰:「清真寡慾,萬物不能移也。使在官人之職,必妙絕於時。」識其真也。噫!是豈易與講道學者談耶!

  史魚禽息

  二子皆死諫,二子皆迂腐,然二子之所以痛百里奚、蘧伯玉者至矣,所以知百里奚、蘧伯玉者深矣!《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蓋二人不用於世,二子之目不瞑也;與其知二人而不用,不如用二人而身死也。惜才如此,何死生之可言乎?金雖堅,安足斷耶!

  嗚呼!世未有貞友而不可以事君者也。故求忠臣者,尤必之貞友之門。

  孔融有自然之性

  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學也,豈講道學者所能學乎?既不能學,又冒引聖言以自其不能,視融之六歲便能藏張儉,長來便能作書救盛孝章,薦祢正平,必以不曉事目之矣。

  嗟乎!有利於己而欲時時囑託公事,則必稱引萬物一體之說;有損於己而欲遠怨避嫌,則必稱引明哲保身之說。使明天子賢宰相燭知其奸,欲杜此術,但不許囑託,不許遠嫌,又不許稱引古語,則道學之術窮矣。

  其思革子

  此革子之所以賢也。當其時,三人皆赴楚,幸而同會於赴楚之途,不幸而同風雪於岩之間。積日過時,無所食飲,或不奈飢之與寒,遂病以死,革子蓋幸而得不死者也。幸而不死而得以見楚王,楚王能饗之,未必能用之;縱能用,未必遽以為相,錫以千金。其身之未敢必其為如何也,而況使王澤及其二子乎?吾固謂革子之賢不可及也:一進見之頃,奏琴之間,而沒者以慰,生者以榮。成己成物,道在茲矣。

  王維譏陶潛

  此亦公一偏之談也。苟知官署門闌不異長林豐草,則終身長林豐草,固即終身官署門闌矣。同等大虛,無所不遍,則不見督郵雖不為高,亦不為礙。若王維是,陶潛非,則一陶潛足以礙王維矣,安在其為無礙、無所不遍乎?

  

卷四雜著匯

  東土達摩

  東土初祖,即西天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尊者。自西天來東,單傳直指明心見性直了成佛之旨,以授慧可,遂為東土初祖。蓋在西天則為二十八代尊者相傳衣缽之祖,所謂繼往聖之聖人也,猶未為難也;在此方則為東土第一代祖師之祖,所謂開來學之聖人也,難之尤難焉者也。

  嗚呼!絕言忘句,玄酒太羹,子孫千億,沿流不絕,為法忘軀,可謂知所重矣。

  釋迦佛後

  釋迦佛說法四十九年,畢竟不曾留一字與迦葉,其與達磨東來不立文字,蓋千載同一致也。迦葉無故翻令阿難結集,遂成三藏教語,流毒萬世。嗟夫!釋迦傳衣不傳法,傳與補處菩薩者,衣也,非法也。傳衣者,傳補處;傳補處者,蓋合萬億劫以為一劫,合萬億世以為一世,又非止於子孫相繼以為一世者之比也。此其識見度量為何如哉!

  余偶來濟上,乘興晉謁夫子廟,登杏壇,入林中,見檜柏參天,飛鳥不敢棲止。一草一木,皆可指摘而莖數,刺草不生,棘木不長,豈聖人之聖真能使草木皆香潔,烏鵲不敢入林窠噪哉!至德在躬,山川效靈,鬼神自然呵護。庸夫俗子無識不信,獨不曾履其地乎?何無目之甚也!

  夫孔夫子去今二千餘歲矣,孔氏子姓安坐而享孔聖人之澤,況鯉也為之子,也為之孫,累累三墳,俎豆相望,歷周、秦、漢、唐、宋、元以至今日,其或繼今者萬億劫可知也。蓋大聖人之識見度量總若此矣,而又何羨於佛與釋迦乎?

  元党懷英有詩云:「魯國余蹤墮渺茫,獨遺林廟歷城荒。梅梁分曙霞棲影,松牖回春月駐光。古柏嘗沾周雨露,斷碑猶載漢文章。不須更問傳家事,泰岱參天汶泗長。」至矣哉!宜自思惟:孰與周、秦、漢、唐、宋、元長且久也!

  書胡笳十八拍後

  此皆蔡伯喈之女所作也。流離鄙賤,朝漢暮羌,雖絕世才學,亦何足道!余故詳錄以示學者,見生世之苦如此,欲無入而不自得焉,雖聖人亦必不能雲耳。讀之令人悲嘆哀傷,五內欲裂,況身親為之哉!際此時,唯有一死快當,然而曰「薄志節兮念死難」,則亦真情矣。故唯聖人乃能處死,不以必死勸人。我願學者再三吟哦,則朝聞夕死,何謂其不可也乎哉!

  書遺言後

  以上原合為一手軸,偶因朗目師父之便,錄出以寄焦漪老並諸相知者一覽,則知余終老之概矣。

  其地最居高阜,前三十餘丈為余家,後三十餘丈為佛殿僧房。仍於寺之右蓋馬誠所讀易精廬一區,寺之左蓋李卓吾假年別館一所。周圍樹以果木,種以蔬菜。蔬圃之外,尚有七八十畝,可召人佃種,以為僧徒衣食之用。

  嗚呼!死有所藏,安其身於地下;生有所養,司香火於無窮。馬氏父子之意蓋如此。

  棲霞寺重新佛殿勸化文

  竊惟六度萬行,以布施為第一;三毒五戒,以貪毒為最先。蓋緣眾生以財為命,苟未能真知性命所在,則財未易施也。佛憫此故,乃呼而告之曰:「爾等當皈依自心三寶,勿貪世寶也。何謂三寶?皈依佛,兩足尊,此佛寶也;皈依法,離欲尊,此法寶也;皈依僧,眾中尊,此僧寶也。三寶一心,靡求不應。故有能獻華供我,我知是人必能睹佛世界,坐寶蓮花,見佛成道;有能喜舍一笠,我知是人必能成就慧業,無始習氣,頓然冰消。」

  噫嘻!佛豈有誑語乎,人特不信爾。所以者何?蓋以因果之說尚未明了,輪迴之語猶自生疑故也。夫因果之說,種桃之喻也。種桃得桃,必不生李;種李得李,必不生桃。投種於地,寧有僭乎?輪迴之語,因果之推也。果必有因,因復為果;因必生果,果仍為因。如是循環,可思議乎?由此觀之,報施之理,感應之端,可以識矣。自種自收,孰能與之?自作自受,孰能御之?但舍一文,決不虛棄,如其未曾,請從此始,種德君子當知所發心矣。

  棲霞寺住持僧清柏,舊曾謀於雲谷老宿,欲大新佛殿未果。今平湖陸公既已發疏募諸學士大夫,人成斯舉矣,余復何言?不過發明因果大義,獨與一二信心道人共結良因爾。異日金碧騰輝,照映山谷,經聲自天而下,老稚扶攜,繞殿三匝,拜舞歡呼,共祝今皇億萬萬歲壽,十方讚嘆,皆曰「某州某鄉某善男子善女子等信施某某等」,余知爾某等功德非細也。

  列眾僧職事

  居山以念佛為主,所有日用事,老成者自然向前力作,不惜勞苦;但年少者又皆系大眾徒弟徒孫,非其本師管束,不必樂趨不倦。以故坐食者多,用力者少,則雖欲不廢弛不得也。今常融既與眾師父商議,分定職守,自然清淨無事,可省頰舌之勞矣。

  然余又有說焉:人既眾多,師父不一,師父若肯嚴束徒弟,不致偏護,眾徒子等見其師伯師叔,敬畏尤甚於本師,則自然一體為善,決無參差。又居山田者勞苦十倍,大眾尤當敬畏。其念經領德行著聞,是又山門之領袖,所謂僧寶者是也。外人聞之而生信心,君子因之而生渴仰,本山得之而加尊重,乃少年輩全不加敬,是皆本師之過矣。苟不知此義,何可共住,即此是地獄種,畜生業,不待他日他年也。我山中老成者原不如此,但人眾既多,不得不預防以申戒之耳。

  人多山小,以後不許再接一個徒弟徒孫,果有聞風而來,千里不遠者,我自能以師事之。不悉。

  追述潘見泉先生往會因由付其兒參將

  余向在白下門,因焦弱侯得交我見泉潘君,然僅僅數語耳,其得見泉之行事志節,則皆弱侯歷歷為余道也。弱侯固樂道人善,然浮不得過二分三分;既已親見見泉,面聆數語,則與弱侯言盡合,無半厘浮也,況二分三分乎!於是心中時時有一潘見泉。後余入滇,又三載,得告謝,忽聞見泉來守北勝,余自謂得再見我見泉,免心中時時有一見泉也,而君逝矣,作古人矣。嗚呼見泉!其真不復再見矣!

  後余遊方至楚,又聞其公子廷試磊落奇氣如見泉。偶一夕,有一姓潘者同一詹軫光舉人偕至湖上見我,我留與一宿,至早欲別去,因問之曰:「君是婺源,曾識潘見泉先生否?」姓潘者立起應曰:「弟子名廷謨,是先君第四子也。」余驚訝,即起而嘔之曰:「何不早道,使我得一夕歡喜耶!爾且能飲酒放歌,果是潘見泉之子,我當令人沽酒遠村,與爾沉醉,不令爾一夜寂寞也。真拙人,真拙人!胡不早告我!」即令僧雛打掃淨室,留二人讀書其中。月余日,乃別去。

  時見泉三兒廷試,正棄文就武,將所得其父精藝發身遼左,侵侵乎見知於諸大老,勃勃乎向用矣。聞其人全與父類,未面也。余乃戲廷謨曰:「爾與爾兄孰似爾先人?」廷謨乃更謙曰:「家兄得其似,余小子不肖矣。」余見其推讓於兄,益使余又欲一見其兄。

  歲丁酉、戊戌間,余復遊方至燕、晉,而廷試在遼,猶未得面。南旋至白下,聞廷試徙大同為游擊將軍,官漸升矣,地益已遠矣。我益老,終不得與廷試會矣。豈知我仍復偕馬誠所侍御又抵潞河,而廷試遂參戎於此,終當一見也耶!

  既見廷試,則大喜,乃與廷試索諸公所為見泉先生傳志等觀之。大抵南溟汪公志極詳,弱侯祭文及傳亦見交契,總之未得見泉之心也。見泉之心,我知之。余時有一肚皮話欲對見泉吐,恨未同,仍復吞之。雖復吞食此話,然終以見泉不可不聞吾此話也。何也?世間丈夫若潘見泉者少也,非見泉固不必告以此話,若是見泉又不可以不知此話也。我此話惟見泉可使知之,焦弱侯等雖相信,終不可告以此話也。有可告之人而終不得告,吾寧不思乎!吾謂若見泉者,倘得與魯仲連、藺相如輩游,則其光明俊偉,大有益於人國何如哉!惜哉猶有酸氣,則以一種道學之習漸塞其天耳,然時時露出本色,則以其天者全也。今廷試其狀貌類父,雄傑類父,而謙巽恭讓,獨能委曲和說,合乎上下之交,則余之恨不得與見泉言者,今皆不必與廷試言之矣。余寧不大喜,且為見泉喜乎!

  夫文武不同,而忠孝則一,倘肯效忠盡孝,何人不可,何地不可,何官不可,況堂堂國之參戎歟!況通州京師門戶,虜騎突如其來,不待信宿歟!有賢於此,朝廷之上始可高枕而臥,豈可遽以和好自安妥也?我太祖高皇帝親置藩國於此,直塞口北之門於喉項之間;成祖文皇帝又親建北京於此。聖子神孫,百官萬姓,宗廟陵寢,與虜直隔一牆。如此其重也,而皆徑以付與二三大臣與總兵、參將大將軍,則見泉平生自負所欲為而不得者,今皆有兒以承之,而又真能克承之———我所欲言於見泉而不得者,今廷試皆已了了,又絕無俟余言。然則見泉其真可以自慰矣!

  見泉者,佳公子,喜讀書,尤好武事,不知在日曾與俞虛江、戚南塘二老游不。此二老者,固嘉、隆間赫赫著聞,而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今恨無此二老耳,吾將以此二老者望於賢郎,不知見泉兄以為可否?

  說法因由

  萬曆庚子春,正月人日,山西劉用相設齋於興善禪寺,適法師祖心在會。余謂佛殿新興,法師宜於此講《妙法蓮華》以落成之,俾興善有勸,非祖心不可也。祖心許諾,寺主續燈亦喜諾。同與齋次,有張南湖司禮慨然出米五十石以辦頭齋,搶頭福也;辛司禮願施十石,次得福也。皆孟司禮太監意也,李卓吾聞而記之。續有施捨不斷,源源水來,以畢講事唱揚道場。今日辦齋於此,真不虛矣。

  祖心登壇講說《妙法蓮華》之日,當率眾友來聽。祖心其尚思《妙法》之難說哉!余將聽焉;今日同會諸友,若方時化、汪本鈳、馬逢暘,亦將聽焉;十方善男信士,亦將聽焉。務獅子吼,無野狐禪,則續燈之意不虛,張南湖諸公之意亦不虛矣。是為祖心說法之由。

  題孔子像於芝佛院

  人皆以孔子為大聖,吾亦以為大聖;皆以老、佛為異端,吾亦以為異端。人人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所聞於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所聞於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聖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聖則吾不能」,是居謙也。其曰「攻乎異端」,是必為老與佛也。

  儒先億度而言之,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闍聾而聽之。萬口一詞,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誦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至今日,雖有目,無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既從眾而聖之,亦從眾而事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於芝佛之院。

  讀草廬朱文公贊

  吳草廬曰:「義理玄微,繭絲牛毛。心胸開豁,海闊天高。豪傑之才,聖賢之學。景星慶雲,泰出喬嶽。」

  草廬《文公先生贊》,可以與文公並享兩廡矣。妙矣哉!「繭絲牛毛」、「泰山喬嶽」,八字法也,可謂最善名狀矣。夫兩廡之享不享,何關後賢事!所患者,以吾無可享之實也。使吾有可享之實,雖不與享,庸何傷!祗不免重增譏詆者之罪耳。然好譏詆者原不畏罪也。夫譏詆者既不畏罪,彼不與享者又不相關,則恐泰山喬嶽無以自安於兩廡之間而已!

  讀南華

  《南華經》若無《內七篇》,則《外篇》、《雜篇》固不妨奇特也,惜哉以有《內七篇》也。故余斷以《外篇》、《雜篇》為秦、漢見道人口吻,而獨注《內七篇》,使與《道德經註解》並請正於後聖雲。

  讀金滕

  周公欲以身代兄之死,既已明告於神矣,而卒不死何耶?然猶可委曰:「神不許我以死,我豈敢自死乎?我直以明我欲代兄之心雲耳,非以祈人之知我欲代兄死也。」則冊祝之詞,壇之設,璧之秉,金匱之納,何為者哉?諺曰:「平地上起骨堆。」此之謂也。無風揚波,無事生事,一人好名,毒流萬世,卒使管叔流言,新莽藉口。聖人之所作為,道學之所舉動,吾不知之矣,不有陳賈乎?陳賈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此千古斷案也。不仁不智,從公擇其一者可矣。

  李卓吾先生遺言

  春來多病,急欲辭世,幸於此辭,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難事,此余最幸事,爾等不可不知重也。倘一旦死,急擇城外高阜,向南開作一坑,長一丈,闊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闊,如是長矣,然復就中復掘二尺五寸深土,長不過六尺有半,闊不過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則用蘆席五張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豈有一毫不清淨者哉!我心安焉,即為樂土,勿太俗氣,搖動人言,急於好看,以傷我之本心也。雖馬誠老能為厚終之具,然終不如安余心之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緊言語。我氣已散,即當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時,且閣我魄於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換新衣等,使我體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頭照舊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單總蓋上下,用裹腳布廿字交纏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開門時寂寂抬出,到於壙所,即可妝置蘆席之上,而板復抬回以還主人矣。即安了體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橫閣其上。閣了,仍用蘆席五張鋪於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築實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為卓吾子之魄也。周圍栽以樹木,墓前立一石碑,題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園書之,想彼亦必無吝。

  爾等欲守者,須是實心要守。果是實心要守,馬爺決有以處爾等,不必爾等驚疑。若實與余不相干,可聽其自去。我生時不著親人相隨,沒後亦不待親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遺言。幸聽之!幸聽之!

  聞之陶子曰:「卓老三月遇難,竟歿於鎮撫司。疏上,旨未下,當事者掘坑藏之,深長闊狹及蘆席纏蓋等詎意果如其言。此則豫為之計矣,誰謂卓老非先見耶!」敬錄之,以見其志。

  

卷五 詩匯

  五七言古體

  卷蓬根

  我來極樂國,便閱主人公。極樂主人常在舍,暫時不在與誰同?塵世無根若卷蓬,主人莫訝我孤蹤。南來北去稱貧乞,四海為家一老翁。憶昔長安看花柳,如花人面今烏有。豈無易酒發朱顏,轉眼相看盡白首。並時不見一人存,何況千年返舊村!風蕭蕭兮冢累累,二十七年今來歸。不道有鳥丁令威,不道老翁竟為誰,但問主人是耶非!

  過桃園謁三義祠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誰識桃園三結義,黃金不解結同心。我來拜祠下,弔古欲沾襟。在昔豈無重義者,時來恆有《白頭吟》。三分天下有斯人,逆旅相逢成古今。天作之合難再尋,艱險何愁力不任。桃園桃園獨蜚聲,千載誰是真弟兄?千載原無真弟兄,但聞季子位高金多能令嫂叔霎時變重輕。

  五言古體

  張陶亭逼除上山既還寫竹贈詩故以酬之

  我聞張陶亭,直似陶淵明。淵明求為令,陶亭有宦情。更有相似處,不醉吟不成。一千五百年,相看兩宿星。俯視文與可,仰接顏真卿。襪材萃於是,抱腳而長鳴。柴桑饒古調,多藝羨陶亭。定有五男兒,賢於五柳生。歲晚登黃山,言此是蓬瀛。我為何病來,君胡自商城?慚非白蓮社,誤作《苦寒行》。贈我七言古,寫君雪裡青。古木倚孤竹,相將結歲盟。張三並李四,既幸得同聲。老病一相憐,遂得附驥名。

  哭承庵

  我似廬行者,帶發僧腰石。羨君強壯時,早知夕死迫。獨買給孤園,性命共探賾。陽焰初升中,明然燭幽宅。垢盡則明現,安在踐往跡。三夏久離居,二豎生肘腋。一病不能支,旦暮成古昔。我為擇交隘,君無眾寡擇。眾愛自心寬,擇交常? 窄。君心何仁厚,我心何褊刻!仁厚天所培,褊急天傾仄。君宜壽於吾,胡為今反嗇!吾聞木有根,長大蓋千尺。吾聞水有源,深厚著光澤。茲事大不然,彼蒼固難測。忽忽年四十,遂為遠行客。

  縱能嗇君壽,詎能夭君德。日聞羅汨江,勉勉真修慝。一為豫章行,參訪恣所歷。學問苟如此,何憂不得力!君今雖已矣,百世猶不惑。人生豈無涯,百年會有極。而既反其真,而我嗟何及!斯文太寂寥,古道罕從入。悠悠天壤間,念我終孤立!

  歌風台

  歌風萬古台,猛士起蒿萊。四紀為天子,又思猛士來。欲飛無羽翼,特地令心哀。子房學辟穀,四皓出商雒。今日歌《大風》,明朝歌《鴻鵠》。為語戚夫人:高皇是假哭。

  登樓篇

  是篇別楊生定見、上人無念而作也。楊母及其室人俱深信佛乘,故篇末及之。

  登樓不見余,定知余已去。此間相識人,問余去何事。勢利不在余,諸君何勸渠。中有楊定見,三載獨區區。心事如直繩,孤立終不懼。畏首復畏尾,誰能離茲苦。但知道在吾,不顧害有無。上人稱具眼,居士當何如?龐公難難難,龐婆易易易。會得無難易,與吾同居止。

  七言古體

  贈段善甫

  中州自古多才賢,去夏逢君汝水邊。君時讀書二百里,我亦西行有半千。我寓接輿狂歌者,君家原種沈丘田。五百里內賢人聚,一時談笑成偶然。暑退涼生又進路,汝陽台畔敞別筵。觀君意色殊悽愴,使我立馬不能前。別來千里寒冰結,縱有南書魚不傳。梅花寂寂仍含凍,誰知君亦上山顛。出門恰好逢君到,摧君入共主人言。主人別號劉晉川,樂道忘勢畏少年。中原儒雅無君此,翹首願君急着鞭!

  盆荷

  四山寂寂雨綿綿,一盆之水芰荷鮮。終日走盤疑可弄,有時傾蓋喜相憐。飄蕭一似忘懷者,高潔真同不語禪。不用焚香煩首座,何須品色到西天。楊家有藕甜如蜜,精舍移根溉以泉。精舍彌天一月雨,楊家藕田空雲煙。誰知一葉兩三葉,反勝三千與大千。無心出水真如畫,有意憑欄笑欲然。妙處形容難得似,暗中摸索自相纏。初日徐看謝靈運,清水仍逢李謫仙。杞菊新酣全未醒,茨菰相伴已多年。菡萏何時呈素面,芙蓉正看未花前。世間喜好君知否?不是繁華不着鞭。陶潛非是愛蓮客,慧遠虛拋買酒錢。曾似卓吾精舍里,一盂之水亦清漣,將詩寄與萬人傳。

  五言絕句

  客吟四首

  昨朝坪上客,今宵雲中旅。旅懷日不同,客夢翻相似。

  其二

  少小離鄉井,欲歸無與同。正是狎鷗老,又作塞上翁。

  其三

  故鄉何處是?夏熱又秋涼。涼炎隨時變,何曾是故鄉!

  其四

  乘槎欲問天,只怕沖牛斗。乘槎欲浮海,又道蛟龍吼。

  汝陽道中

  日暮汝陽城,旅魂猶暗驚。六年今復來,又是一生平。

  觀音閣二首

  觀音發大悲,欲作清涼主。如何古希人,不識三伏苦。

  其二

  寂寂與僧閒,鐘聲曉漏間。綠蔭垂釣者,問我何時還。

  郭有道與黃叔度會遇處

  今我看碑來,郭黃安在哉!昔人分手去,此地起高台。

  琴台二首

  鳴琴人已去,琴台猶在此。人今不復來,豈謂無君子!

  其二

  君子猶時有,斯人絕世無。人琴俱已矣,千載起長吁。

  望海二首

  望海不見海,海望歡聲起。順風而疾呼,通州二百里。

  其二

  海口望京師,山河起百二。龔遂至今在,倭夷安足慮!

  哭貴兒二首

  汝婦當更嫁,汝子是吾孫。汝魂定何往?皈依佛世尊。

  其二

  汝但長隨我,我今招汝魂。存亡心不異,拔汝出沉昏。

  憶黃宜人二首

  今日知汝死,汝今真佛子。何須變女身,然後稱開士。

  其二

  我有一篇書,頗言成佛事。時時讀一篇,成佛只如此。

  初居湖上

  雖無妻與子,尚有未死身。祝髮當搔首,遷居為買鄰。

  湖上逢方孝廉

  臼首澄湖上,逢君問故鄉。何期故人子,相見說高堂。

  丘長孺訪余湖上兼有文玉

  春風不掃塵,竹徑少行人。何自來君子,而猶現女身。

  戲袁中夫

  文章驚人手,傲世非丈夫。俠骨香仍在,埋頭好讀書。

  和丘長孺醉後別意

  難逢是白雪,難別是相知。恨我不能飲,喜君真醉時。

  答袁石公八首

  入門為兄弟,出門若比鄰。猶然下幽谷,來問幾死人。

  其二

  無會不成別,若來還有期。我有解脫法,灑淚讀君詩。

  其三

  赤壁賦蘇公,龍湖吟白首。君是袁伏袁,附君成四友。

  其四

  江陵至亭州,一千三百許。尚有《廣陵散》,未及共君語。

  其五

  別不說今朝,去不說遙遙。路逢進履者,定知過圯橋。

  其六

  江陵一千三,十里詩一函。計程至君家,百函到龍潭。

  其七

  平生懶著書,書成亦快余。驚風日夜吼,隨處足安居。

  其八

  多少無名死,余特死有聲。祗愁薄俗子,誤我不成名。

  七言絕句

  三日風

  春來唯見北風多,豈謂清明節未過。莫以行人心事惡,故將風色苦磋磨。

  渡黃河

  激浪奔雷萬馬追,黃河南出繞長圍。我今欲渡河東去,為報天風且莫吹。

  到任城乃複方舟而進以侍御也

  明年三月濟寧州,老病相隨亦可羞。為逐故人天際去,何妨明月上方舟。

  掛劍台

  丈夫未許輕然諾,何況中心已許之。一死一生交乃見,千金只得掛松枝。

  聊城懷古二首

  十萬聊城一歲余,魯生唯往數行書。誰言勝卻百夫長,我道萬夫終不如。

  其二

  千金若可當英賢,卿相亦當羈魯連。堪笑東西馳逐者,區區只為一文錢。

  讀杜少陵二首

  少陵原自解傳神,一動鄉思便寫真。不是諸公無好興,縱然興好不驚人。

  其二

  困窮拂郁憂思深,開口發聲淚滿襟。七字歌行千古少,五言杜律是佳音。

  大同城

  此城真與鐵城同,作者何人郭琥功。更有尚文周太保,至今說著猶悲風。

  觀兵城東門

  島夷何敢動天兵,魚陣今看出塞行。若使仲由聞得此,結纓直下到王京。

  同馬誠所出臨清閘

  千艘萬舸臨清州,閉閘開關不自由。非利非名誰肯在,唯君唯我醉虛舟。

  彌陀寺

  停舟欲問彌陀寺,正是黃霾日上時。岸柳不知人意遠,故牽白髮比青絲。

  輪藏殿看轉輪

  亦曾思想出風塵,孟浪空嗟歲月新。今日法輪三度轉,依稀如見上方春。

  讀書燈

  昔日貧儒今日僧,的然於世渾無能。癭瓢倒掛三雲樹,肉眼頻觀古佛燈。

  贈閱藏師僧

  休夸? 閱圖遮眼,願爾頻? 到眼穿。若謂尋常難得會,慌忙急上遠公船。

  送思修常順性近三上人往廣濟黃梅禮祖塔

  先瞻四祖理架裟,則往黃梅路不遐。祖師若道傳衣了,千萬為伊討佛牙。

  讀李太史集

  太史當今第一流,文章經國賽驊騮。傳聞久被豫且制,雲雨何時往見收?

  和韻十首

  四大無依假此身,須從假處更聞真。風侵暑蝕非常苦,苦極方知不苦人。

  其二

  與道彌親與世群,天空怎得礙行雲。無端守着聲聞耳,不道觀音耳不聞。

  其三

  飢不吃飯困不眠,勞勞嚷嚷共參禪。世人盡作奇特想,欲就空中覓佛仙。

  其四

  海上仙方無數新,按方治病總難成。曾知無藥亦無病,藥自輕投病始生。

  其五

  何因起灶又安爐,終日奔波走畏途。為語貧兒休外走,家家自有夜明珠。

  其六

  著意堤防著意搖,天風吹動發真苗。試看自己光明藏,一點靈犀若為銷。

  其七

  唯有程程不耐看,六門休閉夜窗寒。早知天網恢如許,放出樊龍任意歡。

  其八

  滄海桑田幾變遷,深深海底好揚鞭。庭前柏子猶堪笑,卻笑老婆亦解禪。

  其九

  誰道頹垣能禦寇,我知寇不上頹垣。不如牆壁俱推倒,贏得安閒與夢魂。

  其十

  我說達摩正是魔,寸絲不掛奈余何!腰間果有雌雄劍,且博千金買笑歌。

  讀顧沖庵辭疏

  文經武略一時雄,萬里封侯運未通。肉食從來多肉眼,任君擊碎唾壺銅。

  春夜

  一簾疏雨坐終宵,秉燭相看春已饒。有話不妨人盡吐,五更雞唱是明朝。

  石潭即事四絕

  豈為偷閒坐釣台,采真端為不凡才。神仙自古難逢世,且向關門望氣來。

  其二

  十卷《楞嚴》萬古心,春風是處有知音。即看湖上花開日,人自縱橫水自深。

  其三

  暖日和煙上碧樓,無情最是此溪頭。傷心欲問前程事,不肯斯須為我留。

  其四

  若為追歡悅世人,空勞皮骨損精神。年來寂寞從人謾,祗有疏狂一老身。

  知命偈似蕭拙齋四首

  命不在天不在仙,看君溥博似淵泉。從前醒卻華胥夢,不到黃粱熟枕邊。

  其二

  命不在心不在身,洗心何處覓真人。羲皇有畫不相似,一笑灰飛任暴秦。

  其三

  命不名文不姓純,純文應已笑文孫。緝熙欲謝忘言者,穆穆徒勞費口唇。

  其四

  命不曾言我是命,卻言是命豈真乘!我自杖頭終日掛,一錢不復問君平。

  因方子及戲陸仲鶴二首

  不見中原十二年,雲泥兩路各依然。鵬自有青雲侶,肯向人間問謫仙。

  其二

  帶發辭家一老僧,三年長伴佛前燈。歸鴻日夜聲相續,不到滇南不敢憎。

  詠古五首

  臥薪嘗膽為吞吳,鐵面槍牙是丈夫。嗟彼力能扛鼎者,拔山氣蓋竟迷途!

  其二

  斷臂燃身未足夸,何當垂老問年華。須知一箭雙鵰落,始是封侯拜將家。

  其三

  牧豕高歌滄海邊,菑川屢薦不稱賢。孰知真主虛懷日,即是公孫拜相年。

  其四

  李杜文章日月高,有身如許厭糠糟。由來造物難多取,但得時名氣自豪。

  其五

  白頭老子不求名,《道德》千言萬古稱。今日若論真得失,此身曾是一流萍。

  感事二絕寄焦弱侯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復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傳君一字到黃州。

  其二

  獨步中原二十秋,劍光長射斗間牛。豐城久去無人識,早晚知君已白頭。

  舟中和顧寶幢遺墨四首

  柴濕煙濃淚滿襟,黃齏不換古人心。自從涕唾成珠後,一色清光直至今。

  其二

  酒瓢驢背看山好,兩斛船頭亦看山。四海閒人今我是,為君判醉出河間。

  其三

  白下人傳粉墨痕,虎頭千載復稱尊。我今暫撇西陵路,短髮長衫過石門。

  其四

  鼎食公然不著忙,兵戈消日對愁腸。漁翁獨釣扁舟去,袖手輪竿臥夕陽。

  聽誦法華

  誦經縱滿三千部,才到曹溪一句忘。慚愧兒孫空長大,反將佛語誑衣裳。

  系中八絕

  老病始蘇

  名山大壑登臨遍,獨此垣中未入門。病間始知身在系,幾回白日幾黃昏!

  楊花飛絮

  四大分離像馬奔,求生求死向何門?楊花飛入囚人眼,始覺冥司亦有春。

  中天朗月

  萬里無家寄旅村,孤魂萬里鎖窮門。舉頭喜見青天上,一大圓光照覆盆。

  書幸細覽

  可生可殺曾參氏,上若哀矜何敢死!但願將書細細觀,必然反覆知其是。

  書能誤人

  年年歲歲笑書奴,生世無端同處女。世上何人不讀書,書奴卻以讀書死。

  老恨無成

  紅日滿窗猶未起,紛紛睡夢為知己。自思懶散老何成,照舊觀書候聖旨。

  不是好漢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

  送汪鼎甫南歸省母並序

  丁酉歲,余往西山極樂精舍,而鼎甫復來京師與余相就。今為歲壬寅,六載矣,念有老母,余送將歸。時余病甚,故書數語於此。使能復來,而余能復在世,則幸甚;使不能復來,抑能來而余復不在世,則此卷親筆亦實有卓吾子長在世間不死矣,可以商證此學也。世間無一人不可學道,亦無有一人可學道者。何也?視人太重,而視己太無情也。視人太重,故終日只盤旋照顧,恐有差池,而自視疏矣。吾子六載一意,不徵逐於外,渾若處女,而於道也其庶幾乎!幸勉之!幸勉之!

  扶筇送子一登舟,六載相從豈浪遊!此去彩衣歡膝下,重來必定是新秋。

  五言律

  樓頭春雨

  樓頭一夜雨,客嘆主人夸。何意中州彥,能憐四海家。

  白雲封去路,玄水薦新茶。我自出門日,知道有朝霞。

  觀漲

  雨意獨悠悠,河頭不斷流。三辰猶滯此,幾日到神州?

  踟躕橫渡口,彳亍上灘舟。身世若斯耳,老翁何所求!

  溫泉酬唱有序

  春日余同馬誠所侍御北行,路出湯坑,商城張子直舜選,攜其甥盛朝袞,其小友陳璧,俟我於此,連飲三日,然後復同往。從我者:麻城楊定見,新安汪本鈳,並諸僧眾十數人;從侍御者:僧通安與其徒孫則自京師。此可以見張與盛與陳之舅若甥與若小友之為人矣,因為《溫泉酬唱》。

  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愛客能同調,相隨亦向東。

  洗心千澗水,濯足溫泉宮。老矣無餘棄,願師衛武公。

  入山得焦弱侯書有感二首

  易感平生淚,難忘故舊書。三春鴻雁影,一夜子云廬。

  風雨深杯後,杉松對我初。開函如可見,是夢者非歟?

  其二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古人聊自遣,此語總非真。

  問學多奇字,觀書少斫輪。何時策杖履,共醉秣陵春?

  雨後訪段嚴庵禪室兼懷焦弱侯舊友二首

  郡齋多暇日,乘興一登臨。雨過青山色,僧歸綠柳蔭。

  關河來遠夢,明月隔同心。為有清風在,因之披素襟。

  其二

  伯牙去已久,何處覓知音!獨有菩提樹,時時風雨吟。

  興來聊倚玉,老去欲抽簪。按劍投蒼璧,憑高感慨深!

  缽盂庵聽誦華嚴並喜雨二首

  山中聞勝事,閒寂更逃禪。竺法驚朝雨,經聲落紫煙。

  清齋野老供,一食此生緣。千載留衣缽,盧能自不傳!

  其二

  《華嚴》真法海,彼岸我先登。雨過千峰壯,泉飛萬壑爭。

  山中迎太守,物外引孤僧。寄語傳經者:誰探最上乘?

  哭袁大春坊

  獨步向中原,同胞三弟昆。奈何棄二仲,旅櫬下荊門!

  老苦無如我,全歸亦自尊。翻令思倚馬,直欲往攀轅。

  和壁間韻四首

  但得菩提路,猶然是化城。黃鶯嬌欲語,百舌轉無聲。

  天際花初落,水中月正明。身心安樂處,恨在最關情。

  其二

  若論祖師禪,何勞說大千!野花朝滿徑,語燕晝驚眠。

  水盡東南勝,山饒王謝前。狂呼絕叫去,或恐是飛仙。

  其三

  一句阿彌陀,令人出愛河。謝公墩上草,王子竹前坡。

  不用登山屐,寧容掩鼻歌。人生何太苦,三伏几時過?

  其四

  如何初夏日,毒暑便侵淫!地接清涼寺,人懷渴仰心。

  風高翻恨扇,樹密祗藏禽。豈是群仙降,相將欲煉金!

  中秋見月感念承庵

  一死何容易,依稀四十春。他鄉今夜月,萬里可憐人。

  客淚金波重,交情玉露新。人琴俱已矣,皎潔為誰親?

  雪後

  雪消人不到,孤客頗疑寒。冷眼觀書易,愁懷獨酌難。

  至長知夜短,人老畏冬殘。應有同心者,呼童煮雪看。

  除夕李士龍至得吾字

  百年今過半,除夕豈堪吾!不盡平生事,相逢有酒無?

  歲去天將暮,燈明興不孤。故人來白下,為我話東吳。

  中秋月

  飛鏡何團團,中秋自可觀。舉杯吞玉兔,探影得金丸。

  肝膽千年在,清光萬古單。惟添頭白雪,頓減旅人歡。

  中秋對月寫懷

  萬里家山月,今宵擬醉看。一樽同見賞,百罰不辭難。

  旅鬢疑霜重,歸心生夜寒。無因來入夢,何以托金蘭?

  清池白月詠似沈國王二首

  易隆陪乘禮,難接大王風。照膽千秋鑒,觀心五蘊空。

  清池懸曉日,白月映殘紅。所幸臨衰耳,聞聲猶未聾。

  其二

  萬里無心客,三春碧殿風。龍鍾真可笑,矍鑠已成翁。

  玉來天上,金魚? 水中。誰知極樂國,即在梵王宮。

  獨坐

  有客開青眼,無人問落花。暖風熏細草,涼月照晴沙。

  客久翻疑夢,朋來不憶家。琴書猶未整,獨坐送殘霞。

  偶游

  獨往真何事,尋芳病亦瘳。出門隨杖履,藉草倚江洲。

  好鳥知時節,當杯嘆客愁。歸來千載恨,盡付楚江樓。

  乍寒

  初疑身似病,中夜起徘徊。炙炭敲生鐵,燒煤動死灰。

  冰壺何日暖,水鏡為誰開?亭亭坪上柏,知道歲寒來。

  暮雨

  一水翻江去,千山送雨聲。忽聽楓葉亂,始訝葛衣輕。

  萬卷書難破,孤眠魂易驚。秋風且莫吹,蕭瑟不堪鳴!

  大智對雨

  人煙城外少,寂寂北樓居。風雨三更夢,雲山萬卷書。

  有僧來問字,無力獨教鋤。八月南窗下,? 然爾共余。

  雨甚

  甲子無心記,懷人便問年。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

  傯前溪漲,淒涼萬樹懸。山中饒柿棗,飽啖是神仙。

  初雪

  試看門庭雪,無風故故輕。登樓誰獨倚,得句老還成。

  虛白真堪托,非花不用名。寄言車馬客,此地即蓬瀛。

  至後大雪呼鄰人縫衣帶因感而賦之

  獨有嚴冬雪,能希遊子髯。因風時到骨,極目上鈎簾。

  不以西鄰好,誰當一線添。貧交誠足貴,亦復令人嫌。

  送馬誠所侍御北還

  訪友三千里,讀書萬仞山。風來知日暖,雨過識春寒。

  剪燭前窗叟,寄身蕭寺間。今朝柱下史,實度老瞿曇。

  初往招隱堂堂在謝公墩下三首

  到來招隱處,暑病日相尋。地故稱江左,人猶似《越吟》。

  輕風生細竹,初月掛禪林。謝公墩尚在,一眺便沾襟。

  其二

  盡日阿蘭若,吾生事若何!白雲留客易,黃髮閱人多。

  鳥為高飛倦,墩因向晚過。無邊苦作海,曷不念彌陀!

  其三

  初夏日遲遲,東山一局棋。謝玄臨陣戰,賭墅決便宜。

  誰識清談客,能當百萬師。世儒多不曉,君子有餘思。

  寄方子及提學二首

  何人獨我思?天上故人而。白眼誰能識,雄心老自知。

  滇雲隨絕足,昆海定新詩。此方多俊逸,長養報明時。

  其二

  為郎憐白下,秉憲憶南中。一萬蒼山路,三千魯國風。

  及門誰第一?時雨迤西東。聞有袈裟石,何由寄遠公?

  七言律

  直沽送馬誠所兼呈若翁歷山並高張二居士

  直沽今日賦將歸,李郭仙舟亦暫違。皓首攀轅慚附驥,青雲得路正當時。

  起爐作灶須君事,持缽沿門待我為。燕趙古稱多感慨,而翁況復舊相知!

  顧沖庵登樓話別二首

  知公一別到京師,是我山中睡穩時。今夕生離青眼盡,他年事業壯心知。

  簾外星辰手可摘,樓頭鼓角怨何遲!君恩未答黃金散,直取精光萬里隨。

  其二

  惜別聽雞到曉聲,高山流水是同盟。酒酣豪氣吞滄海,宴坐微言入太清。

  混世不妨狂作態,絕弦肯與俗為名?古來材大皆難用,且看《楞伽》四卷經。

  望京懷雲中諸君子

  翩翩公子下龍城,老別新知百感生。回首不堪流水去,停鞭竊共遠山盟。

  無情有恨終當死,晚節窮途哭不成。他日若逢青眼客,定知劉孟入神京。

  薊北游寄雲中歐江詞伯

  老去何當薊北游,況兼木葉又驚秋。斷腸流水行人渡,絕域悲風塞草愁。

  但有新詩長記憶,莫將舊事畏沉浮!知君正是龍門客,不羨當年李郭舟。

  江上望黃鶴樓

  楓霜蘆雪淨江煙,錦石流鱗清可憐。賈客帆檣雲里見,仙人樓閣鏡中懸。

  九秋槎影橫晴漢,一笛梅花落遠天。無限滄洲漁父意,夜深高詠獨鳴舷。

  又八月雨雪似晉老和之

  霏霏颯颯笑群兒,正是新涼暑退時。八月南方多載酒,葛巾紗帽坐彈棋。

  清秋或恐難為抱,白髮應知慰我思。坪上故人如有意,《陽春》一曲莫辭遲

  李見田邀游東湖二律

  不到西湖已十秋,興來涉越便杭州。眼前空闊煙波冷,天際微茫玉樹浮。

  兩岸桃花飛小艇,隔溪漁火宿蘆洲。行人本是遨遊客,何況當年李郭舟!

  其二

  湖上風多白晝陰,水雲深處是禪林。清歌一曲令人醉,銀燭高燒不自禁。

  遊子他鄉雙白髮,將軍好客千黃金。莫邪長劍終須試,未許扁舟獨鼓琴。

  使往通州問顧沖庵二首

  滇南萬里憶磋磨,別後相思聽楚歌。樓拱西山庭履滿,尊空北海酒人多。

  一江之水石城渡,八月隨潮揚子過。今日中原思將相,謝公無奈蒼生何!

  其二

  一擲曾輕百萬呼,良宵誰與共歡娛?人來但囑加餐飯,書到亦應問老夫。

  已約青春為伴侶,定教白髮慰窮途。請公更把上蒼禱,不信倭夷曾有無。

  宿天台頂

  縹緲高台起暮秋,壯心無奈忽同游。水從霄漢分荊楚,山盡中原見豫州。

  明月三更誰共醉,朔風初動不堪留。朝來雲雨千峰閉,恍惚仙人在上頭。

  系中憶汪鼎甫南還

  嗟子胡然泣涕? ?相依九載不勝奇 (連前三年共九載。)非兒轉哭兒何去,久系應添系永思。

  生死交情爾可訂,遊魂變化我須時。累累荒草知何處,絮酒炙雞勿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