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学记言 (四库全书本)/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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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三    宋 叶适 撰汉书
  
  汉人对䇿称鼂董公孙孝文之问义虽未至其意甚美非武帝比也错对乃绝无义弘尤窘矣当时太常第弘居下是也而谓贾谊已死惟错为高第则是除谊无在错上者才难自古然欤固于弘错䇿自不足备载河间献王得周官尚书仪礼礼记孟子老子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立毛诗左氏博士先王孔子之道赖以复传于今其功大矣贾谊董仲舒之流不能望其十一也当时陋儒莫识其意已得之书不能讲明使再有散失讹缺甚多尤可痛惜班固言王答诏䇿三十馀事推道术而对得事之中文约指明此亦过谊仲舒之流远矣迁固曽不载其绪言以开后学徒区区于服鸟大人赋圣主得贤臣颂等何所损益哉
  寡人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惧此非鲁哀公语也哀公寄食三桓不能及死何喜乐足云儒生窭人以己推之殆当然尔而固援此褒美河间孟子谓东西夷之人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固以献王所为贤于汉诸侯王而已可谓浅知之矣
  董仲舒首推明孔氏观刘向一家之论其为儒者重轻可知矣后世学者指意亦多本之仲舒故略为分别精粗离合之际归于统壹毋由绝潢而自谓宗海也诏䇿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此虽常语然大道必有要至论必有极详观尧舜禹汤文武由其身始以善天下岂非要道皋陶益伊尹傅说周召谋议规警语近事切常在目前岂非极论仲舒不知所能知者春秋灾异而已凡此类者非要非极也当武帝世有二语申公曰治道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尔一也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二也申公可以耻躬行不逮矣而不能中武帝之病帝所好者文也申公之言必使有文者不得过而或庶㡬于行矣不然则未也汲黯虽中武帝之病然不能治武帝之病有以治之而不能受罪在病者可也无以治之而徒中之所谓戆矣仲舒负能言之智任治病之责今也前以灾异禁之后以勉强开之所禁者为难信无用之迂说所开者为可喜还至之立效然则尧舜禹汤之所为兢惕畏惧者终于不存而唐虞商周之所以歆羡矜侈者四面而至矣是于武帝之病方将豢而深之岂能治哉
  武帝论治以韶勺为㫁彼亦以其盛者推言之尔论治如此可也若求治而以乐为先则失之矣钟鼓管弦之存何救于德之败乎五百年之间其臣虽有欲则其法其君固未有能象其德者是以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而仲舒亦以乐为先则局于弥文困于虚论而躬行之实废矣又终于祥瑞此尤躬行者之讳也
  三代受命见于诗书甚详白鱼流火怪妄之说古人未之言也灾异之起其变虽殊人君必引而归之于身益自改为以销去之盖惟治世而后能非待其衰微而后有也性命之情或夭或夀或仁或鄙洪范所谓阴隲下民五福六极皆君所为也如孝武动民于干戈习俗于奸诈去夀而夭去仁而鄙仲舒虽能汎然讽道其外固不能戚然救止其内也
  路温舒言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此意虽狭然宣帝入其语择吏轻刑助成安民之治仲舒劝武帝以更化张而大之武帝之所欲也然其酷反甚于秦也
  舜未尝逸劳者王道也周未尝奢俭者王制也殷未尝严宽者王政也耕藉劝孝使者四出茍非实有为民之意实任为民之臣民犹受其害也安得阴阳和而百姓安乎
  居君子位为庶人行诚后世通患然师友议论以此自责则可以此教人主责士大夫则不可盖人主当化小人以有耻不当疑君子以无耻也疑君子以无耻则人材扫地不可振矣仲舒比鼂错公孙弘虽无刻薄从䛕之失然亦不见武帝受病处不统壹圣人之道以切其身武帝非不能受尽言者亦非有人臣至论而不足以识之者惜其四顾无所听受而卒以其自用耳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此语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尔然举者不能胜行者不能至而反以为诟于天下矣
  凡正言之理无不具而隐显上下交相明者古人所以为经也旁言之必酌于理使是非得失有所考者后人所以为文也若夫穷虑殚词以无为有自处于妄而后反之正此违于经而谬于文者也上林大人赋是也司马迁之言殆不可解岂相如以文自溺其自许傥或在是乎
  先王用人以兴天下之治武宣用人以赴一己之欲班固以版筑为比未知说命当如何读也是时人材品目须不逢君者方可称其间不过一二数耳安得如此之多惟能治民者为庶㡬也
  张汤推贤扬善自儿宽外他名士未闻因汤以进者其所排陷则有明证矣盖汤造请结纳以欺当世正监掾史大抵皆小人田甲鲁谒居之流也汤本用此得名誉故迁表出之班固便谓缘此固宜有后而后世因其说遂使汤有荐贤名斯大误矣邪正贤不肖要归一涂未有小人酷吏而为君子之事既排陷人而又能荐进人者滔滔宇宙间若此类甚众曷足数哉
  孝成委政外家而荒耽于色盖其弃天下久矣杜钦乃欲依王氏以弼主违是借其斧柯而使之长养者也班固谓庶㡬关睢见微更须细论高惠文景时事归宰相孝文虽欲自行其意孝景虽或任喜怒然皆不夺宰相权至孝武自用一种私人与宰相相抗衡而群臣不问近进疏远更进用事享国既久遂以成俗末年尤甚至宣帝魏丙号为名相不因左右近习不能有所为其后侍中待诏之流毁誉成败在其口大臣束手退听比其垂亡遂有王嘉之事而班固以为一篑障江河故孔光举国而授王莽追观陈平经营吕氏卒以存汉其衰乃如此习之移人可不畏哉
  终军诘徐偃虽少年刻薄然异乎汉经生言春秋者董仲舒不能及也
  王褒圣主得贤臣颂宣帝本以俳优戏剧视之固无足论然可惜一好题目只作臣主相得说了舜皋陶赓歌君臣相逊明良之歌或敷畅此义未知宣帝能动心否不然亦足以警后世也世论畏于日下盖谓此类孝武一生驾驭人材暮年文武皆尽而田千秋立谈至丞相且以霍光为周公盖自古无此法所谓诚不以富亦祇以异后世因之遂谓任重者须是不识字人此尤为异论何刍狗天下之甚耶
  赵充国方还春秋时将帅风槩出塞远征虽秦汉始有此事然至是见闻已熟而罢兵屯田方为创制故会议者初未能从也盖战国以来率土地食人肉善战服上刑孟子所言后世犹未深悟尔
  孝元召用王吉贡禹出于至诚后世人主能如此者极少二人在宣帝时摈不得进帝所任又不足以厌服人心故孝元首用之不可谓无意于天下以此益知萧望之刘向疏率使治功不举反成暗君可为恨惜也石显𫝊言望之死显事贡禹礼敬甚备然则禹虽年过八十亦未免迎承上下非止于直情径行者也然禹言文景武宣间事皆有根柢与王吉不同
  贡禹匡衡郊庙议其礼可言而其时不可言何也事天与奉先有进而无退故先王之礼严于初既定则敬守而不敢易秦汉以来其始大抵草创茍且出于一时之意及后文物议论既盛方据礼以抑俗损其已隆而欲反之于古无怪其难也至刘歆阿徇人情多设疑虑依违其说破坏礼经以弥缝时好盖犹在禹衡之下而班氏父子乃以为博而笃学者所当详考也
  魏丙所以俱称名相者盖革去霍氏父子武吏专国事君臣俱自力以择吏安民为本而吉又特宽厚人情所向故也相因许伯白去副封及言当与平昌乐昌平恩侯详议皆其所深结者此固庸人然霍光初不与朝廷一体仅得其身不反尔遂致族灭是三人既非倚权利与汉为异将相间无独立之理自宜和亲学者可无疑也
  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岂可如魏相麄解耶然犹足以致汉之治若能细解则治当不止此矣
  夏侯胜言武帝无徳泽不宜立庙乐而刘歆以武帝有功徳宜为宗胜经生固不可以望歆然每用文墨佐佑时论者亦奚取于通博也胜又能言尧言布天下此殊不类汉人语汉君臣相与语外人不得闻言之禁甚者至死今在史家者盖有波听流闻崇饰而成岂足信哉翼奉虽挟术而求进之心薄言当徙都以正礼虽不合事宜然无俯仰希世之病也贤于京房李寻矣
  李寻言阘茸佞讇抱虚求进及用残贼酷虐闻者皆嫉善憎忠坏天文败地理涌趯邪阴湛溺太阳为主结怨于民以理知之耶以术意之耶究观古今无不一揆诚有味其语然怪寻为王根论此何也班固言根辅政数虚己问寻五侯亡国之臣犹知虚已后世兴王之佐有不能矣汉世以术数操纵为吏有声绩者韩延夀张敞尹翁归之流而赵广汉尤独为民所称思然强家巨姓盗夺縦横自古皆有必待有以胜之而后能使小民得职则周公之教康叔成王之命君陈皆无用矣若后世吏术不明妄以廉明自许但欲其下重足一迹而善恶颠倒者又广汉之徒所不为论政者宜审详也
  孝宣于儒生无所用独用萧望之观其始终方拙非能自挠以求合者特以其与霍氏立同异故尔士君子之经世非曰委蛇曲従为始终牢固之术然而变化诎伸自当兼通义命望之当孝元初天下事在掌握既不能辅赞裁成同归于道及其溃败又不知推委兴废以礼而止堤坏防决无所措躬卒就死地而陷孝元为不辨菽麦之主班固乃哀其为便嬖宫竖所图不知自古小人何尝一日不欲胜君子豳诗歌周公固殆未之学也汉世每事必议王通因此续书有议遂谓议能尽天下之心然执论不回独有夏侯胜庙乐事尔如议王嘉尤可痛心盖庸众人之情未有不视上所好恶即哗然为向背古今皆然安得尽常心而合公论乎为治顾道得失如何耳故孔子言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不以必议为是也
  扬雄自序默而好深沈之思庸人之思病乎浮浅故雄有此论然古人论理至思而止理之所不至者非思也更不计深浅今于思上更有深沈工用即是思之所不至者而后为理如太玄乃理之过学者不当法也又言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雄清静恬淡不汩没于欲利则世俗淫夸垢污之贱岂复有之固不待修饰矣然士之厉志操明好恶言必信行必果皦然以自号于世而为户庭者此其所谓廉隅而可以取名者也虽然止于是而已矣故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雄自以为不止于是故其言如此然学者或不解因雄之言而以为小廉小行皆不足修淫夸垢污无害于道也则其误大矣
  文词之变始于屈原衍于相如文士之所慕效也至扬雄辟而广之将一变至道故为反离骚然原之本指雄或未达也余既数言之矣自立于浅而不足以知人之深固学者之大患自处于深而不知人之未易以浅量也则其患盖有甚矣
  王莽以文章制作成篡雄居其间既不为用复不见忌优游散职终老其身著书立言名垂于后然世之论雄者多异说孔子不作而贤不肖莫知所定此岂足为雄重轻哉如其浮云富贵敝屣废兴以莽贤为虚舟视尤歆如土梗伯夷之不降志柳下惠之不去蘧伯玉之愚颜渊之乐兼有之矣
  政平讼理四字是孝宣一生受用为治处三代以还人主有意于此不过十数而效成功立者一人而已民生其间岂不艰哉然是时已罢盐铁榷酤利门不开故择吏安民政平讼理即受其赐虽不足以兴礼乐行道化至于富而教之则庶㡬矣后世所以终不能望孝宣者以求利既密人无为生之地虽轻刑息争而劫假茍活仅救沟壑愿为天子之齐民不可得也
  班固以司马迁序游侠述货殖是非悖谬信如此便不合登载而仍用迁条例因其旧文无所更易是不知迁之所为𫝊者即固之所谓谬也固举管子言四民不得杂处此非先王旧法亦非管仲治齐法也以左氏考之彊宗大姓富民豪贾三代固已有之固所谓列其行事以𫝊世变自范蠡起者亦未然也迁之所以取于游侠者止谓其布衣匹夫趋人之急以此立名楼䕶陈遵已为列侯二千石则安取于侠乎原涉二千石子闾里少年宗之因而睚眦杀人何足列也
  严尤称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之螫驱之而已班固言春秋内诸夏外夷狄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贡献则接以礼让羁縻不绝此谓三代以前制御夷狄之常文也尧舜虽属士官亦皆常文至于三苗鬼方猃狁淮夷何尝不以为大患又况匈奴之强乎舜禹治天下皆服独以苖为终身忧高宗代鬼方著于爻象自文王畏猃狁及淮夷横南方一能征伐便作歌颂使更有如匈奴者侵寇宜何以待之安得持虚文空义自取困辱固徒知秦汉之难而未知尧舜三代之不易也
  孝文遗尉佗书武帝罢轮台诏万里外作家人父子对面言语此心既发随辄受验虽古人责治不至如此之急然与夫隐蔽夸饰中外不相应者去治乱安危之机远矣乃知盘庚所谓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虽先王临下之道当如此然亦未尝不以为难也
  李延年佳人歌汉武伤李夫人诗词司马相如词赋郊祀乐章皆一体以此被于声歌而欲慕韶勺之盛哀哉孔子曰吾未见好徳如好色者也
  观成帝采贤良方正之语以报后宫岂所谓侧身修行欲销去之者耶然适逢许班宠将衰遂以经义移其爱心至白玉堦黄金釭蓝田明珠翠羽为饰则不复计矣宜许后谓端遇竟宁前也成帝既无保家之心而谷永杜钦佐佑权臣徒使诗书格言流转闺闼为宫妾宦女嗟怨诟病之本悲夫
  周衰之后秦人虽灭圣法长苛刻然犹是情性之流失者譬如染习緅玄盖自素来也至王莽变天下以谄伪所谓加苏合于粪丸好恶向背失本质矣如符命图谶之类人心皆转移而不自觉虽东汉有节义之俗然内而朝廷外而邑里千载相师莽习故在不复能自还可哀也至于文章亦是张竦馀笔珠珥在耳首饰犹存岂复汉语魏晋齐梁之体已见矣
  班嗣报桓生书班彪王命论卑隘浅俗遂成魏晋之文无复春秋秦汉髣髴盖学者大患溺于耳目之所是而忘其宗则道徳日以沦坠而不可反鲁臧文仲汉董仲舒刘向父子是也至彪固无可言矣道之显者谓之文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此为文耶质耶固未知古人之质而徒以为文此文之所以益陋也
  自诗书之作皆有叙所以系事纪变明去取也司马迁变古法惟叙己意既失之然包括上古收拾遗散操縦在心犹时有高远之意常人所不能测知者及班固效之而浅近重复往往不过常人知识之所能及至其后史官则又甚矣是迁之法一传而坏曽不足以行远非复古史法不可也

  习学记言卷二十三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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