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先生文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六十四

卷第六十三 临川先生文集 卷第六十四
宋 王安石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刊本
卷第六十五

临川先生文集卷第六十四

  论议

   三圣人

   周公

   子贡

   扬孟

   材论

   命解

   对疑

    三圣人

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巳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

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之为名道

之极德之至也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

勿听此大贤者之事也贤者之事如此则可谓备矣

而犹未足以钻圣人之坚仰圣人之高以圣人观之

犹太山之于冈陵河海之于陂泽然则圣人之事可

知其大矣易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鬼

神合其吉凶此盖圣人之事也德苟不足以合于天

地明苟不足以合于日月吉凶苟不足以合于鬼

则非所谓圣人矣孟子论伯夷伊尹柳下惠皆曰圣

人也而又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

由也夫动言视听苟有不合于礼者则不足以为大

贤人而圣人之名非大贤人之所得拟也岂隘与不

恭者所得僭哉盖闻圣人之言行不苟而已将以为

天下法也昔者伊尹制其行于天下曰何事非君何

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而后世之士多不能求伊尹

之心者由是多进而寡退苟得而害义此其流风末

俗之弊也圣人患其弊于是伯夷出而矫之制其行

于天下曰治则进乱则退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

而后世之士多不能求伯夷之心者由是多退而寡

进过廉而复刻此其流风末世之弊也圣人又患其

弊于是柳下惠出而矫之制其行于天下曰不羞汗

君不辞小官遗逸而不怨厄穷而不悯而后世之士

多不能求柳下惠之心者由是多污而寡㓗恶异而

尚同此其流风末世之弊也此三人者因时之偏而

救之非天下之中道也故久必弊至孔子之时三圣

人之弊各极于天下矣故孔子集其行而制成法于

天下曰可以𨒪则𨒪可以久则久可以仕则仕可以

处则处然后圣人之道大具而无一偏之弊矣其所

以大具而无弊者岂孔子一人之力哉四人者相为

终始也故伯夷不清不足以救伊尹之弊柳下惠不

和不足以救伯夷之弊圣人之所以能大过人者盖

能以身救弊于天下耳如皆欲为孔子之行而忘天

下之弊则恶在其为圣人哉是故使三人者当孔子

之时则皆足以为孔子也然其所以为之清为之任

为之和者时耳岂滞于此一端而已乎苟在于一端

而已则不足以为贤人也岂孟子所谓圣人哉孟子

之所谓隘与不恭君子不由者亦言其时尔且夏之

道岂不矣哉而殷人以为野殷之道岂不美哉而周

人以为鬼所谓隘与不恭者何以异于是乎当孟子

之时有教孟子枉尺直寻者有教孟子权以援天下

者盖其俗有似于伊尹之弊时也是以孟子论是三

人者必先伯夷亦所以矫天下之弊耳故曰圣人之

言行岂苟而已将以为天下法也

    周公

甚哉荀卿之好妄也载周公之言曰吾所执贽而见

者十人还䞇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者百有馀人欲

言而请毕事千有馀人是诚周公之所为则何周公

之小也夫圣人为政于天下也初若无为于天下而

天下卒以无所不治者其法诚修也故三代之制立

庠于党立序于遂立学于国而尽其道以为养贤教

士之法是士之贤虽未及用而固无不见尊养者矣

此则周公待士之道也诚(⿱艹石)荀卿之言则春申孟尝

之行乱世之事也岂足为周公乎且圣世之事各有

其业讲道习艺患日之不足岂暇游公卿之门哉彼

游公卿之门求公卿之礼者皆战国之奸民而毛遂

侯嬴之徒也荀卿生于乱世不能考论先王之法著

之天下而惑于乱世之俗遂以为圣世之事亦(⿱艹石)

而已亦已过也且周公之所礼者大贤与则周公岂

唯执䞇见之而已固当荐之天子而共天位也如其

不贤不足与共天位则周公如何其与之为礼也子

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

不知为政盖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

立善法于一国则一国治如其不能立法而欲人人

恱之则日亦不足矣使周公知为政则宜立学校之

法于天下矣不知立学校而徒能劳身以待天下之

士则不唯力有所不足而势亦有所不得也或曰仰

禄之士犹可骄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夫君子之不骄

虽暗室不敢自慢岂为其人之仰禄而可以骄乎呜

呼所谓君子者贵其能不易乎世也荀卿生于乱世

而遂以乱世之事量圣人后世之士尊荀卿以为大

儒而⿰纟⿱𢆶匹 -- 继孟子者吾不信矣

    子贡

予读史所载子贡事疑传之者妄不然子贡安得为

儒哉夫所谓儒者用于君则忧君之忧食于民则患

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则修身而巳当尧之时天下之

民患于洚水尧以为忧故禹于九年之间三过其门

而不一省其子也回之生天下之民患有甚于洚水

天下之君忧有甚于尧然回以禹之贤而独乐𨹟巷

之间曾不以天下忧患介其意也夫二人者岂不同

道哉所遇之时则异矣盖生于禹之时而由回之行

则是扬朱也生于回之时而由禹之行则是墨翟也

故曰贤者用于君则以君之忧为忧食于民则以民

之患为患在下而不用于君则修其身而巳何忧患

之与哉夫所谓忧君之忧患民之患者亦以义也苟

不义而能释君之忧除民之患贤者亦不为矣史记

曰齐伐鲁孔子闻之曰鲁坟墓之国国危如此二三

子何为莫出子贡因行说齐以伐吴说吴以救鲁复

说越复说晋五国由是交兵或强或破或乱或霸卒

以存鲁观其言迹其事仪秦轸代无以异也嗟乎孔

子曰巳所不欲勿施于人已以坟墓之国而欲全之

则齐吴之人岂无是心哉奈何使之乱欤吾所以知

传者之妄一也于史考之当是时孔子子贡为匹夫

非有卿相之位万锺之禄也何以忧患为哉然则异

于颜回之道矣吾所以知其传者之妄二也坟墓之

国虽君子之所重然岂有忧患而谋为不义哉借使

有忧患为谋之义则岂可以变诈之说亡人之国而

求自存哉吾所以知其传者之妄三也子贡之行虽

不能尽当于道然孔子之贤弟子也固不宜至于此

矧曰孔子使之也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

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子贡虽好辩讵至于

此邪亦所谓毁损其真者哉

    杨孟

贤之所以贤不肖之所以不肖莫非性也贤而尊荣

寿考不肖而厄穷死䘮莫非命也论者曰人之性善

不肖之所以不肖者岂性也哉此学乎孟子之言性

而不知孟子之指也又曰人为不为命也不肖而厄

穷死䘮岂命也哉此学乎扬子之言命而不知扬子

之指也孟子之言性曰性善扬子之言性曰善恶混

孟子之言命曰莫非命也扬子之言命曰人为不为

命也孟扬之道未尝不同二子之说非有异也此孔

子所谓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者也孟子之所谓

性者正性也扬子之所谓性者兼性之不正者言之

也扬子之所谓命者正命也孟子之所谓命者兼命

之不正者言之也夫人之生莫不有羞恶之性有人

于此羞善行之不修恶善名之不立尽力乎善以充

其羞恶之性则其为贤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正者

而孟子之所谓性也有人于此羞利之不厚恶利之

不多尽力乎利以充羞恶之性则其为不肖也孰御

哉此得乎性之不正而杨子之兼所谓性者也有人

于此才可以贱而贱罪可以死而死是人之所自为

也此得乎命之不正者而孟子之所兼谓命者也有

人于此才可以贵而贱德可以生而死是非人之所

为也此得乎命之正者而杨子之所谓命也今夫羞

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尽力乎利而至乎不肖则杨

子岂以谓人之性而不以罪其人哉亦必恶其失性

之正也才可以贱而贱罪可以死而死则孟子岂以

谓人之命而不以罪其人哉亦必恶其失命之正也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

于臭也四支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

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

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

谓命也然则孟杨之说果何异乎今学者是孟子则

非杨子是杨子则非孟子盖知读其文而不知求其

指耳而曰我知性命之理诬哉

    材论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

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

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

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者以

为吾之位可以去辱绝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

失无𥙷于治乱之数故偃然肆吾之志而卒入于败

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贵富足以诱

天下之士荣辱忧戚抂我吾可以坐骄天下之士将

无不趋我者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

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𫍰𫍰然以为天

下实无材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巳此亦一蔽也

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犹可以

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盖其心非不欲用

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

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画策而利害得治国

而国安利此其所以异于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

之审用之则虽抱皋䕫稷契之智且不能自异于众

况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

锥之在囊其末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

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马之在厩也驽

骥杂处饮水食刍嘶鸣啼啮求其所以异者蔑矣及

其引重车取夷路不屡策不烦御一顿其辔而千里

巳至矣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则虽倾轮绝勒败筋

伤骨不舎昼夜而追之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

骐骥騕袅与驽骀别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

天下为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试之之道在当其

所能而巳夫南越之修簳簇以百錬之精金羽以秋

鹗之劲翮加强弩之上而彍之干步之外虽有犀兕

之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

之所宝也然用以敲扑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挺是知

虽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艹石)此矣

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

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如是

则士之愚𫎇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

贤能智力卓荦者乎呜呼后之在位者盖未尝求其

说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而

已矣或曰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

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天下法度未立之后必先索

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能复先王之

法度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

时矣况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

而用之之道也噫今天下盖尝患无材吾闻之六国

合从而辩说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画战闘之徒起

唐太宗欲治而谟谋諌诤之佐来此数辈者方此数

君未出之时盖未尝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天下

之广人物之众而曰果无材可用者吾不信也

    命解

先王之俗坏天下相率而为利则强者得行无道弱

者不得行道贵者得行无礼贱者不得行礼孔子修

身洁行言必由绳墨陈蔡大夫恶其议巳率众而围

之此乃所谓不得行道也公行有子之䘮右师往吊

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出位而与右师言者孟

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说孟子曰我欲为礼也方是

时不独右师不说凡与右师言者盖皆不说也此乃

所谓不得行礼也然孔子不以弱而离道孟子不以

贱而失礼故立乎千世之上而为学者师右师陈蔡

之大夫卒亦不得伤焉以其有命也今不知命之人

刚则不以道御之而曰有命焉彼安能困我由此则

死乎岩墙之下者犹正命也柔则不以礼节之而曰

不出惧及祸焉由此则是贫贱可以智去也夫柔而

不以礼节之刚而不以道御之其难免一也故易旅

之初六与上九同患悲夫离道以合丗去礼以从俗

苟命之穷矣孰能恃此以免者乎

    对疑

己亥敕书自今内殿崇班以上大䘮致其事供奉官

以下则勿致如其故于是有疑者以为供奉官以下

亦士大夫也而朝廷独遇之如此顾而问曰今子以

谓如何尝窃原朝廷之意以对曰先王之制䘮礼不

饮酒不食肉不御于内以致其哀戚者所谓礼之实

而其行之在我者也不论其人之贵贱不视其世之

可否而使之同者也然而有疾则虽贱者亦使之饮

酒而食肉此所谓以权制者也或不言而事行或言

而后事行或身执事而后行者所谓礼之文而其行

之抂物者也论其人之贵贱视其世之可否而为之

节者也视其丗之可否而为之节故金革之事则虽

贵者亦有时乎而无辟此所谓以权制者也今欲使

三班趋走给使之吏大䘮则皆无以身执事而从古

者卿士大夫之礼此固盛丗之所宜急而先王以孝

理天下之意然而事又有先于此者古之时卿大夫

之䘮所以听身不执事者为其可以不身执事也其

可以不身执事者何也古之人君于其卿士大夫之

䘮所以存问养恤者盖不诎于其在事之时其有大

䘮而得不以身执事者以其臣属足使而禄赐足以

事养故也今三班趋走给使之吏其素所以富养之

非备厚也一日使去位而治䘮则朝廷视遇与庶人

之在野者无以异庶人之在野者所以葬祭其先人

畜养其妻子有常产矣三班趋走给使之吏去位而

治䘮则其使令非有臣属事养非有禄赐一日无常

产则其穷乃有欲比于庶人而不得者(⿱艹石)用事者不

为之忧此而曰汝必无以身执事则亦有饿而死者

耳然而丗之议者方曰今之小吏去位而治䘮者众

矣吾未见有饿而死者夫今之去位而治䘮者自非

多积馀藏有以活身则孰能无以身执事者乎今欲

使之去位而治䘮故欲使其致䘮之实而无以身执

事也苟不能使之无以身执事而徒使之去位则岂

盛丗之所急而先王以孝理天下之意也愚故曰事

又有先于此者谓所以存问恤养士大夫如古之时

者今之所先也夫明吾政以赡天下之财而存问恤

养士大夫如古之时此吾之所易为也仰无以葬祭

其先人俯无以畜养其妻子然且去位而治䘮无以

身执事以致古者士大夫之礼此人所难行也舍吾

之所易为而忽不谋曰是皆先王之事非吾今日之

所能为也操人之所难行而诛之不释曰古之士大

夫皆然尔奚事而不为朝廷或者以为此非先王以

权制䘮内恕及人之道故止而不为虽然愚亦有疑

焉欲内恕以及人而不为吾之所易为者何也


临川先生文集卷第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