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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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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横曰:台湾固海上荒岛,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长育子姓,至于今是赖。故自开辟以来,我族我宗之衣食于兹者,不知其几何年。而史文零落,硕德无闻,余甚憾之。间尝陟高山、临深谷,揽怀古迹,凭吊兴亡,徘徊而不能去。又尝过诸罗之野,游三界之埔,田夫故老,往往道颜思齐之事。而墓门已圮,宿草茀焉。乌乎!是岂非手拓台湾之壮士也欤!而今何如哉!故余叙列传,以思齐为首,而郑芝龙附焉。

  思齐,福建海澄人,字振泉。雄健,精武艺。遭宦家之辱,愤杀其仆,逃日本为缝工。数年,家渐富,仗义疏财,众信倚之。天启四年夏,华船多至长崎贸易,有船主杨天生亦福建晋江人,桀黠多智,与思齐相友善。当是时,德川幕府秉政,文恬武嬉;思齐谋起事,天生助之。游说李德、洪陞、陈衷纪、郑芝龙等二十有六人,皆豪士也。六月望日,会于思齐所,礼告皇天后土,以次为兄弟。芝龙最少,年十八,材略过人,思齐重之。

  芝龙南安石井人,少名一官,字飞黄。父绍祖,为泉州太守叶善继吏。芝龙方十岁,常戏投石子,误中太守额。太守擒治之,见其状貌,笑而释焉。居无何,落魄之日本,娶平户士人女田川氏,生成功。

  思齐既谋起事,事泄,幕吏将捕之,各驾船逃。及出海,皇皇无所之。衷纪进曰:‘吾闻台湾为海上荒岛,势控东南,地肥饶可霸。今当先取其地,然后侵略四方,则扶馀之业可成也。’从之。航行八日夜,至台湾。入北港,筑寨以居,镇抚土番,分汛所部耕猎。未几而绍祖死。芝龙昆仲多入台,漳泉无业之民亦先后至,凡三千馀人。

  五年秋九月,思齐率健儿入诸罗山打猎,欢饮大醉,伤寒病数日笃,召芝龙诸人而告曰:‘不佞与公等共事二载,本期建立功业,扬中国声名。今壮志未遂,中道夭折,公等其继起。’言罢而泣,众亦泣。思齐死,葬于诸罗东南三界埔山,其墓犹存。卒哭之日,天生议举一人为主,众曰可。乃奉盘鍉割牲而盟,以剑插米,各当剑拜,共约拜而剑跃起者为主。至芝龙而剑跃出地,众乃服,推为魁。然大权仍归衷纪。衷纪亦海澄人,最桀骜,芝龙犹阳奉焉。

  六年春二月,芝龙谋出军。召诸部计议曰:‘夫人惰则弱,众合则强。今台湾庶事略备,势可自守,宜为进取之计。吾欲自领师船十艘,前赴金、厦,若乘其虚而据之,则可为台之外府。公等以为如何?’衷纪曰:‘善。’乃命诸部。以芝虎、芝豹为先锋,芝鹗、芝豸次之,芝彪、张泓为左军,芝獬、李明为右军,芝鹄、芝蛟为冲锋,芝莞、芝蟒、芝燕、衷纪为护卫,芝麟、陈勋为游哨,芝麒、吴化龙为监督,杨天生、洪升为参谋。每船战士六十,皆漳、泉习水者。既定,以林翼、杨经、李英、方胜、何斌等十馀人留守。三月初十日伐金门,十八日伐厦门,官军莫能战。已而薄粤东,沿海戒严。朝议招抚,以蔡善继习芝龙,为书招之。芝龙感激,归命。及降,善继坐军门,令芝龙兄弟泥首。芝龙屈意下之,而一军皆哗,竟叛去,复居台湾,劫截商民,往来闽、粤之间。

  崇祯元年春正月,泊于漳浦之白镇。巡抚朱之凭遣都司洪先春击之。鏖战自晨及晡,未有所败。会海潮夜生,先春漂泊失道。芝龙阴度前山,绕先春后。先春腹背受敌,身被数刃。芝龙故有求抚意,乃佚先春。又趣中左所。中左所者,厦门也。督师俞咨皋与战败,又佚之。中左人开门纳之。于是芝龙威名震于南海。七月,泉州太守王猷遣人招抚,芝龙从之,率所部降于督师熊文灿,授海防游击。

  当是时,衷纪在澎湖,势稍弱,为海寇李魁奇所杀。魁奇惠安人,素习水,力举千斤,集渔舟,劫商舶。既杀衷纪,遂据之。二年夏四月,魁奇犯金门,泊辽罗。芝龙击之。魁奇亦善战,终被杀。三年,以平粤盗、征生黎、焚荷兰、收刘香功,迁都督。于是成功在日本已七岁矣,芝龙屡遣人请归,不能得。乃使使者赍金币,图写芝龙为大将秉钺军容烜赫之状,幕吏受贿归之。

  北京破,福王立江左,改元弘光,封芝龙南安伯。二年,郑鸿逵、黄道周共迎唐王,即位福州,改元隆武,晋同安侯,加太师。昆仲亦多封。芝龙幼习海,群盗多故盟,或在门下。就抚后,海舶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舶例入二千金,岁入以千万计,以此富敌国。自筑城于安平,舳舻直通卧内。所部兵自给饷,不取于官。凡贼遁入海者,檄付芝龙,取之如寄。以故郑氏威权振于七闽。

  既而成功陛见,帝奇之,赐姓朱,改名成功,封御营中军都督。芝龙以拥立非本意,日与文臣忤。又以偏安一偶,不足以拒清师,密有反顾意。时招抚江南者内院洪承畴,招抚福建者御史黄熙胤,皆晋江人,与芝龙通音问。及两浙败,关门不戒,帝议亲征,芝龙亦以不出关无以压民望。十二月,命水师先锋副将崔芝赍书至日本请兵,别以书贸甲二百领。日本幕府不从。

  当是时,清军已迫福建上游。芝龙乃分兵为二,声言万人,实不满千。以鸿逵为元帅,出浙东;郑彩为副,出江右。帝仿淮阴故事,筑坛郊送之。既出关,疏称饷缺,驻不发,诏书切责。不得已逾关,行四、五里而还。二年春三月,帝亲征。六月,晋芝龙平国公、鸿逵定国公、成功忠孝伯。芝龙疏请航海,拜疏即行,遣使止之,不及。武毅伯施福撤关兵归,驾陷汀州,成功走金门。方清军之未至也,芝豹入泉州,大索富民饷,不应,立枭之。抵暮,得数万金。俄而贝勒博洛及韩固山猝至,乃走,田川氏不去,伏剑死,成功大号,悲不自胜。

  芝龙退保安平,军容甚盛。以洪、黄之信未通,犹豫未敢迎师。博洛命泉绅郭必昌招之,芝龙曰:‘我非不忠于清,恐以立主为罪尔。’会固山兵迫安平,芝龙曰:‘既招我,何相逼也?’博洛乃檄固山,离三十里而军,以书邀之曰:‘吾所以重将军者,以将军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不胜天,则投明主而事,乘时建不世之功,此士之一时也。若将军不辅立,吾何爱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今铸闽、粤提督印以相待。吾所以冀将军来者,欲商地方人才故也。’芝龙得书大喜,召成功计事。成功泣谏曰:‘父教子忠,不闻以贰。且北朝何信之有?’芝龙曰:‘丧乱之天,一彼一此,谁能常之?若幼恶识人事。’鸿逵亦力谏,不听。遂进降表。过泉州,大张文告,艳投诚之勋。至福州,见博洛,握手甚欢,折矢为誓,命饮酒三日夜。博洛知成功雄,俟以俱行,久而不至。芝龙叹曰:‘此子不来,清朝其道敝乎!’夜半,忽拔砦,挟芝龙以北。成功遂起师,清人莫敢侮。永历八年,清廷遣使至泉州,欲封成功海澄公、芝龙同安侯。成功不从。于是置芝龙于高俎,成功不顾。十五年,克台湾。十月,清廷弃芝龙于柴市,子孙在北京者皆被杀。成功闻之,大恸曰:‘吾固知有今日也!’令诸部举丧,设位以祭。

  连横曰:西人有言,中国人无冒险进取之心。乌乎!如思齐者,岂非非常不羁之士哉?成则王而败则寇,固犹不失为男子。若夫芝龙以一游侠少年,倔起而至通侯,亦足豪矣。而末节不彰,稽首再拜于异族之马下,抑足羞焉!始如脱兔,终如处女,人之度量何自反也?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宁靖王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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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靖王,名术桂,字天球,别号一元子,明太祖九世孙辽王后也。始授辅国将军。崇祯十五年,寇破荆州,术桂偕惠王及宗室避湖中。十七年,北京破,帝殉社稷;福王立南京,改元宏光。术桂与兄长阳王入朝,晋镇国将军,令随长阳守宁海;翌年夏,浙西复亡,长阳率眷入闽。时郑遵谦从绍兴迎鲁王监国,未知长阳存没,乃以术桂袭封。既而郑芝龙保闽,尊唐王为帝,改元隆武,术桂奉表贺。帝亦如监国封。嗣闻其兄尚在,已袭封辽王,乃具疏请以长阳之号让兄子,不许,改封宁靖王。仍依监国,督方国安军。五月,清军渡钱塘,术桂奔宁海,乘海舶出石浦。监国亦自海门来会,同至舟山。十一月,郑彩率舟师迎,偕监国南下。岁暮抵厦门,而帝已陷汀州,芝龙亦降清去矣。

  当是时,芝龙之子成功起师安平,进泊鼓浪屿,势颇振。郑鸿逵亦迎淮王于军,请术桂监其师。遂会成功,伐泉州,不克而还。鸿逵载淮王至南澳,术桂从焉。先是粤东故将李成栋奉桂王之子即位肇庆,改元永历。术桂入揭阳,帝令居鸿逵军中。二年春,复命兼督成功师。四年冬,粤事又溃。越年春,与鸿逵旋闽,取金门。是时成功已开府思明,礼待避乱宗室,术桂遂居两岛,成功待以王礼。

  十八年春三月,经奉术桂渡台,筑宫西定坊,供岁禄。术桂见台湾初辟,土壤肥美,就万年县竹沪垦田数十甲,岁入颇丰,有馀则赐诸佃。已而元妃罗氏薨,葬焉。术桂状貌魁伟,美须眉,善文学,书尤瘦劲,承天庙宇匾额多所题,至今宝之。三十二年,闻降将施琅请伐台,郑氏诸将无设备,辄暗自痛哭。

  三十七年夏六月,清军破澎湖,克塽议降。术桂自以天潢贵胄,义不可辱,召姬妾而告曰:‘孤不德,颠沛海外,冀保馀年,以见先帝先王于地下。今大事已去,孤死有日。若辈幼艾,可自计也。’皆泣对曰:‘殿下既能全节,妾等宁甘失身?王生俱生,王死俱死。请先驱狐狸于地下。’遂冠笄被服,同缢于室,是月二十有六日也。于是术桂大书于壁曰:‘自壬午流寇陷荆州,携家南下,甲申避乱闽海,总为几茎头发,保全遗体,远潜外国。今已四十馀年,六十有六岁。时逢大难,全发冠裳而死,不负高皇,不负父母。生事毕矣,无愧无怍。’次日,冠裳束带,佩印绶,以宁靖王印交克塽,再拜天地、列祖、列宗之灵,招耆旧从容饮别。附近老幼皆入拜,各以家财赠之。又书绝命词曰:‘艰辛避海外,总为数茎发。于今事毕矣,祖宗应容纳。’遂自缢死。侍宦二人亦从死。台人哀之曰:‘王孙与北地争烈矣!’自是明朔遂亡。越十日,葬于竹沪,与元妃合,不封不树。而姬妾别葬于承天郊外桂子山,台人称为五妃墓。五妃者,袁氏、王氏、荷姑、梅姑、秀姐也。术桂无子,以益王之后俨𨱅为嗣,方七岁。清人入台,迁于河南杞县。

  初,成功克台,优礼宗室。鲁王世子朱桓、泸溪王朱慈旷、巴东王朱江、乐安王朱俊、舒城王朱著、奉南王朱熺、益王朱镐等,皆先后入台,待之如制。及施琅至,夺其册印,迁于各省。

  连横曰:余如竹沪,竹沪人多朱氏子孙。每年六月,祭宁靖王甚哀。余又谒其墓,徘徊而不忍去。悲哉!夫王以天潢之贵,躬逢乱世,避地东都,终至国破家亡,毅然抱大节以陨。明社虽墟,而王之英灵永存天壤矣。

诸臣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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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横曰:明亡久矣,我延平郡王之威灵,尚存天壤。而一时忠义之士,奔走疏附,间关跋涉,以保存故国者若而人。以吾所闻谘议参军陈永华,尤其佼佼者也。永华以王佐之才,当艰危之局,其行事若诸葛武侯,而不能辅佐英主,以光复旧物,天也。然而开物成务,缔造海邦,至今犹受其赐,伟矣。顾吾观旧志,每蔑延平大义;而诸臣姓名,且无有道者。乌乎!天下伤心之事,孰甚于此?清同治十三年冬十月,福建将军文煜、总督李鹤年、巡抚王凯泰、船政大臣沈葆桢始从台湾绅民之请,奏建专祠,春秋俎豆,以明季诸臣配。诏曰可。于是从祀者百十有四人。而潜德幽光,乃扬东海矣。是篇所载,仅举其名。而林圯之开拓番地,林凤之战没海隅,竟不列于祀典,岂一时之失欤?若夫沈、徐诸公,礼为上客,分属寓贤,故别传之。

  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路振飞。

  东阁大学士曾樱。

  尚书唐显说。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徐孚远。

  兵部侍郎总督军务王忠孝。

  太仆寺卿沈光文。

  兵科给事中辜朝荐。

  兵科给事中谢元汴。

  御史沈佺期。

  南京主事郭符甲。

  谘议参军陈永华。

  举人李茂春。

  定西侯张名振。

  定南伯徐仁爵。

  仁武伯姚志倬。

  闽安侯周瑞。

  怀安侯沈瑞。

  平西伯吴淑。

  兴明伯赵得胜。

  崇明伯甘煇。

  中书舍人陈骏音。

  浙江巡抚卢若腾。

  监纪推官诸葛斌。

  内监刘九皋。

  内监刘之清。

  户官杨英。

  惠来县知县汪汇。

  吏部主事摄同安县知事叶翼云。

  同安县教谕陈鼎。

  参军柯宸枢。

  参军潘赓锺。

  建安伯张万礼。

  建威伯马信。

  忠振伯洪旭。

  庆都伯郝兴。

  五军都督张英。

  五军戎政陈六御。

  征北将军曾瑞。

  总练使王起凤。

  督理江防柯平。

  戎旗镇林胜。

  义武镇邱煇。

  智武镇陈侃。

  智武镇蓝衍。

  殿兵镇林文灿。

  进兵镇吴世珍。

  正兵镇卢爵。

  正兵镇韩英。

  中权镇李泌。

  侍卫陈尧策。

  前锋镇张鸿德。

  参宿镇谢贵。

  斗宿镇施廷。

  大武镇魏其志。

  同安守将林壮猷。

  同安守将金缙。

  同安守将金作裕。

    以上从祀东庑。

  副将洪复。

  副将林世用。

  副将蔡参。

  副将魏标。

  副将杨忠。

  副将黄明。

  江南殉难杨标。

  江南殉难张廷臣。

  江南殉难魏雄。

  江南殉难吴赐。

  水师三镇林卫。

  中提督中镇洪邦柱。

  折冲左镇林顺。

  中提督前锋镇陈营。

  中提督后镇杨文炳。

  右提督后镇王受。

  后劲镇黄国助。

  总兵沈诚。

  戎旗二镇吴潜。

  戎旗五镇陈时雨。

  火攻营曾大用。

  援剿后镇刘献。

  援剿后镇万宏。

  援剿后镇陈魁。

  援剿后镇金汉臣。

  右先锋镇杨祖。

  右先锋镇后协康忠。

  水师四镇陈陞。

  水师后镇施举。

  侍卫中镇黄德。

  潮州守将马兴隆。

  左镇卫江胜。

  右提督右镇余程。

  宣毅左镇黄安。

  宣毅左镇巴臣兴。

  护卫右镇郑仁。

  援剿右镇黄胜。

  亲随一营王一豹。

  亲随一营黄经邦。

  龙骧左镇庄用。

  奇兵镇部将吕胜。

  定海守将章元勋。

  铜山守将张进。

  厦门守将吴渤。

  澎湖殉难张显。

  澎湖殉难廖义。

  澎湖殉难林德。

  澎湖殉难陈士勋。

  海澄殉难叶章。

  定海殉难阮骏。

  东石殉难施廷。

  东石殉难陈中。

  祖山殉难张凤。

  怀安侯弟沈珽。

  殉难世子裕。

  殉难世子温。

  殉难世子睿。

    以上从祀西庑。

  连横曰:吾读野史,载郑氏故将事,心为之痛。以彼其才,足建旗鼓,以树立功名,而乃国破家亡,窜身流俗,至隐其名而不道,亦足悲矣!夫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然世之秉节钺寄封疆者,岂皆豪杰之士哉?际会风云,乘时起尔。乌乎!成败论人,吾所不忍。屠钓之中,尽多奇才,亦遇之与不遇而已。岂以此而衡其得失哉?

  东宁既亡之后,江苏无锡有华氏者,居于荡口。一日至某里,见众环堵。一卖卜者仪容俊伟,颜色微頳,似久历患难者。闻其语,精奥若不可解。异之。日暮众散,卖卜者行,华尾之,至一古庙,入焉。华问曰:‘先生何许人?’曰:‘卖卜者。’又问之,答如前。华曰:‘敝庐在迩,先生能一过乎?’不答。乃要之行,至家,略坐,即欲去,举止傲岸。强之坐,呼子弟出拜,请受业门下。顾而嘻曰:‘卖卜人能为皋比师乎?’华曰:‘先生道貌岑古,必非常人。如不弃寒微,请设帐于此,俾子弟得受益也。’不可,良久乃许之。

  初,里中有巨盗,劫人越货,莫敢撄。一日,华戚某持盗刺来,言‘夜将被劫,今事急,可奈何?’盗刺者,盗欲劫某家,先以刺来,以寓先礼后兵之意,且示勇。受者不敢报官,报亦无益。故盗愈无忌。华曰:‘家有子弟师,异人也,请询之。若可,当无害。’乃偕入,告以故。其人俯首,自循其发曰:‘事亦易易。然使人虑不胜任,必亲往。’某曰:‘先生与若有故耶?’唶曰:‘彼盗安得故我?我岂与盗故哉?’怒欲止。某跪而谢,华亦代请。乃曰:‘勉为若一行。’既至,环相居宅,曰:‘盗当从此来。取砖甓列门外,为数垒。诫家人闭户寝,勿声。’彼亦就寝。久之,闻有人马声自远至,火炬照耀如白昼。家人潜起窥之,盗众数百,剑戟有声,势张甚。及垒而骋,旋绕不息。自初更至于黎明,竟不知其何为。其人亦寤,问:‘盗来乎?’曰:‘来矣。’‘来何在?’曰:‘在门外旋绕。’曰:‘然则吾当遣之去。’众于门外设坐,俟之出。坐定,以尘尾麾盗,若寐尽仆。顾曰:‘缚之。’众次第反接其手,驱之前跪。其人大言曰:‘男子负膂力,不能为国家效命,乃弃身匪类,以污辱乡里。罪当死!吾今且贷汝,须改过,勿妄动。’顾某取百金来,命解其缚,叱之去。

  卖卜者既居华家,宾主甚相得。课授之馀,独处一室,不与人士往来。岁暮馈修贽,亦不受。强之,曰‘吾今固无事此也。’华氏兄弟与谈文史,应答如流。而每至玄黄之际,君亡国破之惨,则悲中从来,潸然欲涕,乃强为欢笑。一日趣华治具,作饭四斛,曰:‘明旦有客至。’如其言。至则两僧,仪状雄伟,操闽南音。始见皆伏拜,起而肃立。命之坐,不敢坐。有问则跪答。卖卜者曰:‘止。今岂可以昔礼比耶?吾之在此,而具知之。而之行止,吾亦无不知。自今各以心喻,毋琐琐。顾而可即去,勿再来,吾已为而治饭矣。’出具食之。二僧袒衣大啖,俄顷而尽。抚腹曰:‘径饱。自此至彼,可免再餐也。’再拜告别,出门迳去。卖卜者亦黯然。后值重九,生徒散学。华氏兄弟邀出游,逍遥陇畔,意甚得也。已而指一地问谁氏有,具答之。曰:‘后日可葬我于是。’华讶不祥。笑曰:‘修短有命,吾已尽于明日矣。’华氏兄弟惊而泣曰:‘自得先生,亲承杖履,十有二年矣,尚未识里居姓氏。固知先生有隐痛者,是以未敢强问。今日月淹迫,先生宁终忍无一言乎?’卖卜者亦泣曰:‘薄命人何足言?必欲识吾者,吾腰带中藏有小佩囊,没后可取视。’翌日竟卒。启之,果有寸帛,字模糊不可读。略得一、二,盖郑氏故将。台湾亡后,隐悯遁世,而两僧则为其旧部,故在播迁,犹不失礼。乃葬于其地,建一室以祀,惜仍不识其姓名尔。

  乌乎!怀忠蹈义之士,岂仅一卖卜也哉?吾撰《通史》,吾甚望为之表彰也。

诸老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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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横曰:正气之存天壤也大矣。论语志逸民,而冠以伯夷、叔齐。孔子称之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乌乎!此则孔子之微意也。当殷之衰,武王伐纣,会于牧野,一戎衣而天下定,八百诸侯罔不臣服,而伯夷、叔齐独耻其行,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及饿且死;此则所谓求仁得仁者也。明亡之季,大盗窃国,客帝移权,缙绅稽颡,若崩厥角,民彝荡尽,恬不知耻。而我延平郡王独伸大义于天下,开府思明,经略闽粤。一时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奔走疏附,争趋国难。虽北伐无绩,师沮金陵,而辟地东都,以绵明朔,谓非正气之存乎?吾闻延平入台后,士大夫之东渡者盖八百馀人,而姓氏遗落,硕德无闻;此则史氏之罪也。承天之郊,有闲散石虎之墓者,不知何时人,亦不详其邑里。余以为明之遗民也。墓在法华寺畔,石碣尚存,而旧志不载。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湮没而不彰者,悲夫!汉司马迁曰:‘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显。’余感沈、卢诸贤之不泯,而台湾之多隐君子也,故访其逸事,发其潜光,以为当世之范。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有以哉!

  沈光文,字文开,号斯庵,浙江鄞人也。少以明经贡太学。福王元年,预于画江之师,授太常博士。明年,浮海至长垣,再预琅江诸军务,晋工部郎。隆武二年秋八月,闽师溃,扈从不及。闻桂王立粤中,乃走肇庆,累迁太仆少卿。永历三年,由潮阳航海至金门。闽督李率泰方招徕故国遗贤,密遣使以书币聘,光文焚书返币。而是时粤事亦不可支,乃留闽中,思卜居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遭飓飘至台湾。时台为荷人所踞,受一廛以居,极旅人之困,弗恤也,遂与中土音耗绝,亦无以知其生死者。十五年,延平郡王克台湾,知光文在,大喜,以客礼见。而遗老亦多入台,各得相见为幸。王令麾下致饩,且以田宅赡之。亡何王薨,子经嗣,颇改父之臣与政。光文作赋有所讽。或谗之,几至不测。乃变服为僧,逃入北鄙,结茅罗汉门山中。或以言解之于经,乃免。山外有目加溜湾者,番社也。光文于其间教授生徒,不足则济以医。常叹曰:‘吾二十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皇帝于地下尔。而卒不克,命也夫!’已而经薨,诸郑复礼之如故。三十七年,清人得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光文亦老矣。闽督姚启圣招之,辞。又贻书问讯,曰:‘管宁无恙。’欲遣人送归鄞,会启圣卒,不果。诸罗知县季麒光,贤者也,为粟肉之继,旬日一候门下。时寓公渐集,乃与宛陵韩又琦、关中赵行可、无锡华衮、郑廷桂、榕城林奕、丹霞吴蕖、轮山杨宗城、螺阳王际慧等结诗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寻卒于诸罗,葬焉。

  光文居台三十馀年,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前此寓公著述,多佚于兵火,惟光文独保天年,以传斯世。海东文献,推为初祖。著有《台湾舆图考》一卷,《草木杂记》一卷,《流寓考》一卷,《台湾赋》一卷,《文开诗文集》三卷。邑人全祖望为访而刊之,志台湾者多取资焉。同时居台者有徐孚远、王忠孝、辜朝荐、沈佺期等,亦一国之贤者。

  徐孚远,字闇公,江苏华亭人。崇祯十五年举于乡,与邑人夏允彝、陈子龙结几社,以道义文章名于时。会寇乱亟,阴求健儿剑客而部署之,蓄为他日用。子龙为绍兴推官,引东阳许都见之,使募义勇,西行杀贼。又请何刚荐之。既而东阳激变,子龙单骑入都营,许以不死,招之降。大吏持不可,竟杀之。孚远贻书曰:‘彼以吾故降,今负之。天下谁复敢交子龙哉?’故子龙以功迁给事中,辞不赴。弘光时,马、阮乱政,养晦不出。及南都亡,允彝起兵,而为之辅,授福州推官,进兵科给事中。闽亡,浮海入浙。是时义旅云兴,不相统属;孚远周旋其间,说以国恤,而悍将郑彩、周瑞之徒咸不听,乃返浙东,入蛟关,结寨定海之柴楼。比监国入舟山,往贺,以劝输贡赋,迁左佥都御史。及舟山破,监国入闽,航海从之。当是时,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开府思明,礼待朝士,搢绅耆德之避地者皆归之。而孚远领袖其间,军国大事,时谘问焉。永历十二年,帝在滇中,遣漳平伯周金汤晋成功延平郡王,迁孚远左副都御史,馀各授爵。冬,随金汤入觐,失道越南。越王要以臣礼,不从,曰:‘我为中朝大臣,何可辱?’越王嘉之,乃归。克台之岁,从入东都,礼之尤厚。常自叹曰:‘司马相如入夜郎,教盛览,此平世事也。以吾亡国大夫当之,伤如之何!’十月,清廷诏迁沿海居民,各省骚动。兵部尚书张煌言寓书成功,以乘势取福建;并遗孚远书,劝其代请出师。时东都初奠,休兵息民,故未行。久之卒。或曰,永历十七年,清军破思明,孚远遁入饶平山中,提督吴六奇匿之,完发以死。居台生一子,扶榇至松江,未葬,子亦死。

  张煌言字元箸,浙之鄞人也。崇祯时登贤书。从鲁监国。监国败,率残兵数百,飘荡海上。延平郡王招之,至思明,表为兵部左侍郎。永历十四年,北伐至金陵。王谓煌言曰:‘芜湖为上游门户可,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先生不可。’七月初七日,煌言率师至芜湖,驰檄郡邑,江南北相来附。未几郑师败绩,煌言走铜陵,与楚师遇,兵溃。变姓名,从建德、祁门山中,出走天台,入海,仍与王同定台湾。当是时,东都初建,军旅未精。煌言见王无西意,为诗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又曰:‘祗恐幼安肥遁老,藜床皂帽亦徒然。’王一笑而已。无何王薨,子经嗣,知不足与谋,益郁郁不乐。乃散其部曲,拂衣竟去。浮海涉江,至杭州西湖,觅山僻小庵,隐焉。瞻望藩篱,犹有所冀。为杭守吏所侦,与健仆杨贯玉、爱将罗自牧同被执,二人皆勇绝群伦者。煌言乌巾葛衣,不言不食,啜水而已。临刑,二卒以竹舆舁至江口。煌言出,见青山夹岸,江水如澄,始一言曰:‘绝好江山。’索纸笔赋绝命辞三首,付刑者,端坐受刃。贯玉、自牧同斩,略一振臂,绑索俱断。立而受刃,死不仆,刑者唯跪拜而已。时永历十八年中秋之日也。煌言所著诗词,贮一布囊,悉为逻卒所焚,唯绝命辞在。

  王忠孝,字长孺,号愧两,福建惠安人。崇祯元年登进士,以户部主事榷关,劾太监,忤旨,廷杖下狱,复戍边,士卒千馀赴都送留。三年免。福王立,授绍兴知府,擢副都御史。隆武元年,召见,陈光复策。帝大喜,授兵部左侍郎,总督军务,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已而福京破,家居,杜门不出。延平郡王在厦门,设储贤馆,礼待避乱搢绅。忠孝往见,欲官之,辞,乃待以宾礼。时遗老多往来厦门,而忠孝与辜朝荐、沈佺期、卢若腾等均为幕上客。军国大事,时询问焉。永历十八年,偕若腾入台,经厚待之,日与诸寓公肆意诗酒。居四年卒。

  辜朝荐,字在公,广东揭阳人,崇祯元年进士。始任江南安庆推官,历掌谏垣,晋京卿。北京破,南归,居金门。既为延平郡王上客。后入台卒。子文麟,及长回乡。

  沈佺期字云又,福建南安人。崇祯十六年登进士,授吏部郎中。隆武立福京,擢右都副御史。及帝陷汀州,佺期南下,随延平郡王起兵于泉州桃花山,为幕府上客。后入台湾,以医药济人。永历三十六年卒。

  卢若腾,字闲之,号牧洲,福建同安金门人。崇祯八年举于乡,十二年成进士。帝以天下多故,御文华殿,简用新进士三十人,观政兵部,若腾与焉。时督师杨嗣昌夺情起用,玩寇佞佛,若腾劾其罪,下旨切责,天下壮之。累迁武选司郎中,总京卫武学。三上疏弹定西侯蒋维禄。有恶其太直者,迁宁绍巡海道。濒行,又劾内臣田国兴诸不法事。帝纳之,逮国兴抵法。至浙,洁己爱民,兴利除弊,势豪屏迹,莫敢逞。荡平剧寇胡乘龙等,闾里晏然。浙人建祠祀之。

  福王立南京,擢凤阳巡抚。若腾以马、阮当国,纲纪大坏,辞不赴。及唐王立福京,下旨征辟,单骑赴召。授浙东巡抚,驻温州,督师北伐。特荐宿将贺君尧为水师总兵,募靖海水兵,扼守要害。以族弟游击将军若骥守盘山溪,为藩卫。奏简学臣考试,以取人才、收士望。从之。是岁温州大饥,捐资赈济,得旨嘉奖,加兵部尚书衔。鲁王起兵绍兴,号监国,其臣不奉福京之命,以兵窥温州,有兼并意。贺君尧勒兵拒之。而于颖亦有抚浙之命。若腾疏言十羊九牧,号令不一,恐误封疆,请自撤。不许。郑彩之杀熊汝霖也,众畏其势,莫敢言;若腾直揭其罪,朝士振悚。帝英明果断,有知人鉴;而郑芝龙专权,日事骄奢,大学士黄道周嫉之,奏请出师,窥江西,途次以门生为托。若腾复书相勉许。已而道周殉难,绍兴之师亦溃,清军迫温州。若腾与君尧力守,粮绝不继,七上疏请援,不报。城民议款,拒之,愿以身殉。城破,率亲兵巷战,背中三矢,为靖海营水师所救,乃由海回闽,上疏自劾。而关兵已撤,芝龙降矣。若腾归里后,与同志傅某等结社,举兵图恢复,所谓望山之师也。既以粮尽而罢。桂王立肇庆,改元永历,若腾上表贺。温谕下答。方是时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开府思明,招徕遗老,若腾依之。礼为上客,军国大事,时谘问焉。永历十八年春三月,与沈佺期、许吉燝等同舟入台。至澎湖,疾作,遂寓太武山下。临终,命题其墓曰:“有明自许先生卢公之墓”。年六十有六。嗣王经临其丧,以礼葬于太武山南,今犹存。生平著述甚富,有留庵文集二十六卷、方舆互考三十馀卷与耕堂随笔、岛噫诗、岛居随录、浯洲节烈传、印谱各若干卷,后多散佚。邑人林树梅求数种刊之。

  许吉燝,福建晋江人,崇祯十六年登进士,以知县擢刑部主事。国变后,归里,杜门不出。及延平郡王克台湾,遗老多依之。永历十八年春三月,与卢若腾同舟入台,卒于东宁。

  李茂春字正青,福建龙溪人。隆武二年举孝廉。性恬淡,风神整秀,善属文。时往来厦门,与诸名士游。永历十八年春,嗣王经将入台,邀避乱搢绅东渡,茂春从之。卜居永康里,筑草庐曰“梦蝶”,谘议参军陈永华为记。手植梅竹,日诵佛经自娱,人称“李菩萨”。卒葬新昌里。

  郭贞一,字元侯,福建同安人。崇祯十三年进士,授御史,巡抚浙东。福王立,擢右都御史。有内监不遵朝班,疏纠之,宧寺屏息。贞一所交多吉士,疏荐夏允彝、陈子龙、徐石麟、徐汧、沈延嘉、叶廷秀、熊开元等,具忠爱之诚,乞召用。又言宪长王梦锡以贿迁官,选郎刘应家黩货,乞正罪。一时风采凛然。南都破,入闽。已而延平郡王开府厦门,礼之。后随入台湾,居数年卒。

  诸葛倬,字士年,福建晋江贡生。隆武时,以荐授翰林院侍诏,加御史,监郑鸿逵军,出浙东。已而福京破,从延平郡王于厦门。永历时,晋光禄寺卿。同学某降清,以书来招,谓惠然肯来,监司可立致,且怵以危语。倬复书曰:‘圣主隆唐虞之德,小臣守箕山之操,代有其人。新朝政尚宽大,须弥大千,何问微尘?必欲相强,便当刳胸著地,勿问是肝是肉也。’某得书惘然。倬后入台卒。

  黄事忠,字臣以,佚其里居,官兵部职方司。隆武时,崎岖闽粤,叠起兵,谋光复。兵败,母妻俱被难,事忠走厦门,依延平郡王。永历十二年冬,偕御史徐孚远、都督张自新奉使入滇。途经越南,与国王争礼,全命而归。后入台湾。

  林英,字云又,福建福清人。崇祯中,以岁贡知昆明县事,有惠政,县人称之。永历立滇中,官兵部司务。及帝北狩,英亦流离凄怆,祝发为僧,间道至厦门。嗣入台湾。

  张士笺,福建惠安人。崇祯六年,中副榜。明亡,入山,数年不出。耿精忠之变,避乱金门。嗣入台,居东安坊。持斋念佛,悠然尘外。辟谷三年,惟食茶果。卒年九十有九。

  黄骧陛,字陟甫,福建漳浦人,大学士道周之从子也。天资醇笃,读书数百回乃成诵,诵即焚之,终身不忘。天启四年举于乡,设教里中,及门多成材。北都陷,与里人林兰友合纠义旅抗贼。及福建破,浮海入台,与徐孚远诸人放浪凭吊。久之卒。

  张灏,字为三,福建同安人,巡抚廷拱子也。万历朝,登进士,官兵部职方司郎中。明亡,隐大嶝。后入台湾,居于承天府之郊。清人得台时,施琅闻其贤,具舟送回故里,至澎湖病卒,葬焉,年九十有五。弟瀛字洽五,崇祯十五年,举孝廉,随兄居台。耦耕垄畔,怡怡如也。后卒于台,年八十有四。

  叶后诏,福建厦门人。崇祯十七年,以明经贡太学。猝遭国变,即南归。与徐孚远、郑郊辈为方外七友,纵情诗酒。后渡台湾,著鹣草五经讲义,行世。

  连横曰:我始祖兴位公生于永历三十有五年。越二载,而明朔亡矣。少遭悯凶,长怀隐遁,遂去龙溪,远移鲲海,处于郑氏故垒。迨余已七世矣。守璞抱贞,代有潜德。稽古读书,不应科试。盖犹有左衽之痛也。故自兴位公以至我祖、我父,皆遗命以明服殓。故国之思,悠然远矣!横不肖,惧陨先人之懿德,兢兢业业,覃思文史,其葆扬国光,亦唯种性之昏庸是儆。缅怀高蹈,淑慎其身,以无惭于君子焉。

陈永华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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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永华,字复甫,福建同安人。父鼎,以教谕殉国难。永华方舞象,试冠军,已补弟子员。闻丧归,即弃儒生业,究心天下事。当是时,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开府思明,谋恢复,延揽天下士。兵部侍郎王忠孝荐之。成功接见,与谈时事,终日不倦。大喜曰:‘复甫今之卧龙也。’授参军,待以宾礼。

  永华为人,渊冲静穆,语讷讷如不能出。而指论大局,慷慨雄谈,悉中肯要。遇事果断,有识力,定计决疑,不为群议所动。与人交,务尽诚。平居燕处,无惰容。布衣疏饭,澹如也。永历十二年,成功议北征,诸将或言不可,永华独排之。成功说,命留思明,辅世子。尝语经曰:‘陈先生当世名士,吾遗以佐汝。汝其师事之!’

  十五年,克台湾,授谘议参军。经立,军国大事,必谘问焉。十八年八月,晋勇卫,亲历南北各社,相度地势。既归,复颁屯田之制,分诸镇开垦。插竹为篱,斩茅为屋,以艺五谷。土田初辟,一岁三熟,戍守之兵,衣食丰足。又于农隙以讲武事,故人皆有勇知方,先公而后私。东宁初建,制度简陋。永华筑围栅,起衙署;教匠烧瓦,伐木造庐舍,以奠民居。分都中为东安、西定、宁南、镇北四坊,坊置签首,理庶事。制鄙为三十四里,里有社,社置乡长;十户为牌,牌有首;十牌为甲,甲有首;十甲为保,保有长;理户籍之事。劝农桑,禁淫赌,诘盗贼。于是地无游民,番地渐拓,田畴日启。其高燥者,教民植蔗。制糖之利,贩运国外,岁得数十万金。当是时,闽粤逐利之氓,辐辏而至,岁率数万人。成功立法严,永华以宽持之。险阻集,物土方,台湾之人,以是大治。十二月,请建圣庙,立学校。经从之。择地宁南坊,二十年春正月成,经行释菜之礼。三月,为学院,以叶亨为国子助教,聘中土之儒,以教秀士。各社皆设小学,教之养之。台湾文学始日进。永华既教民造士,岁又大熟,比户殷富,犹恐不足国用,请经令一旅驻思明,与边将交驩,彼往此来,以博贸易之利。而台湾物价大平。二十八年春,耿精忠据福建,请会师。经以克臧为监国,命永华为东宁总制使。克臧,永华婿也,事无大小,皆听之。永华为政儒雅,转粟馈饷,军无缺乏。及经归后,颇事偷息,而冯锡范、刘国轩忌之。三十四年春三月,请解兵。经不听,既而许之,以所部归国轩。永华见经无西志,诸将又燕安相处,郁郁不乐。一日斋沐,入室拜祷,顾以身代民命。或曰:‘君秉国钧,民之望也。’已复叹曰:‘郑氏之祚不永矣。’越数日逝。经临其丧,谥文正,赠资政大夫正治上卿。台人闻之,莫不痛哭,驰吊于家。

  初,经知永华贫,以海舶遗之。商贾僦此贸易,岁可得数千金。不受。而自募民辟田,岁收谷数千石。比获,遍遗亲旧之穷困者,计其所存,仅供岁食而已。妻洪氏,小字端舍,赋质幽闲,善属文。晨兴,盥沐毕,夫妇衣冠敛衽揖而后语。一家之内,熙皞如也。合葬于天兴州赤山堡大潭山。清人得台后,归葬同安。子梦纬、梦球居台蕃衍,至今为邑望族。

  连横曰:汉相诸葛武侯,抱王佐之才,逢世季之乱,君臣比德,建宅蜀都,以保存汉祚,奕世称之。永华器识功业与武侯等,而不能辅英主以光复明室,徬徨于绝海之上,天也。然而开镇成务,体仁长人,至今犹受其赐。泽深哉!

林圯、林凤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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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圯,福建同安人,为延平郡王部将。历战有功,至参军,从入台。及经之时,布屯田制,圯率所部赴斗六门开垦。其地为土番游猎,土沃泉甘,形势险要。圯至,筑栅以居,日与番战,拓地至水沙连。久之,番来袭,力战不胜,终被围。食渐尽,众议出,圯不可,誓曰:‘此吾与公等所困苦而得之土也,宁死不弃。’众从之。又数日,食尽,被杀,所部死者数十人。番去,居民合葬之,以时祭祀,名其地为林圯埔。

  连横曰:开辟之功大矣哉!林圯埔在嘉义东北,背倚层峦,右控浊水,居民数万,大都林氏子孙。读书力田,饶有坚毅不拔之气。是岂非圯之所遗欤?光绪十四年,始建县治于此,名曰云林,志圯功也。越五年,从知县李烇之议,移斗六,而林圯埔之繁盛犹故。夫天下无失败之事,而千古有必成之业。圯之初拓斗六门也,斩荆棘、逐豺狼,经营惨淡,未尝一日安处。乃又为番所迫,身死众亡,则圯亦自怨其败矣。然圯没未久,党徒继进,前茅后劲,再接再厉。而昔日跋扈之番,竟降伏于我族之下。日月也由我而光明,山川也由我而亭毒,草木也由我而发扬,则圯应又叹其成矣。大雅之诗曰:‘立我蒸民,莫非尔极。’我同胞其念哉!

  林凤,福建龙溪人,为延平郡王部将,从入台。永历十五年,率所部赴曾文溪北屯田,则今之林凤营也。初,福建总督李率泰约合荷兰、攻台湾。十九年,荷人据鸡笼。报至,延平郡王经命勇卫黄安督水陆诸军逐之,以凤为先锋,阵没,荷人亦败去,经念其功。至今所垦之地已成都聚。

  连横曰:吾过曾文溪,辄临流感叹。追怀郑氏兴亡之迹,未尝不扼腕也。溪源自内山,水大势急,奔流而西,以达于海。其旁平畴万亩,禾麦芃芃,皆我族所资以衣食长子孙者。苟非郑氏开创之功,则犹是豺狼之域也。渡溪北行十里,为番仔田,有碑立田中,荷文也,剥落不可读。又十里为林凤营,十里为新营,北为旧营,东为五军营,西为查亩营,是皆郑氏屯田之地,以强兵保国者,至今犹见其威棱。而一变再变,衣冠文物,荡然无存,唯使吊古者徘徊于落日寒村之中而已。

刘国轩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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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国轩,福建汀州府人也。状貌雄伟,怀材未遇,为漳州城门把总。永历八年冬十月,招讨大将军郑成功伐漳州,国轩开门迎。参军冯澄世奇之,为语成功,擢为护卫后镇。十年秋,从中提督甘辉伐闽安,克之。十二年,从伐南京。十五年,从克台湾。成功薨,子经嗣,分汛东宁,以国轩守鸡笼山,剿抚诸番,拓地日广。二十年,晋右武卫,驻半线。二十四年秋八月,斗尾龙岸番反,经自将讨之,国轩从,遂破其社。十月,沙辘番乱,平之。大肚番恐,迁其族于埔里社,追之至北港溪,乃班师归。自是北番皆服。二十八年,靖南王耿精忠据福建,使如东宁约会师。经率侍卫冯锡范及六官等渡海而西,国轩从。精忠调赵得胜之兵,得胜不从,邀国轩于海澄,议奉经。经说精忠,借漳、泉二府为召募,精忠难之。于是耿、郑交恶。六月,经入泉州。精忠之将王进来攻,国轩及右虎卫许耀败之于涂岭,追至兴化而还。七月,清军围潮州,精忠不能救,总兵刘进忠纳款。经遣援剿左镇金汉臣率师援之,潮围解,以进忠为中提督,国轩副之。二十九年春二月,左虎卫何祐伐饶平;五月,国轩入潮,与何祐、刘进忠兵数千人,徇属邑之未下者。平南王尚可喜兵十馀万,尽锐来攻;相持久,国轩食尽,议退于潮。尚之信麾骑,晨掩祐军,战于鲎母山下。祐以身先旗,矫尾厉角,直贯中坚,出其左右;国轩继之,大败尚军,追奔四十馀里,斩首二万有奇,捕卤七千,辚籍死者满山谷。由是国轩、何祐威名震于南粤。十月,经入漳州。三十年春二月,吴三桂兵至肇庆、韶州,碣石总兵苗之秀、东莞守将张国勋诣国轩降。尚之信降于三桂,三桂檄让惠州于经,国轩入守之。五月,精忠守将刘应麟以汀州降,后提督吴淑入守之。七月,经调进忠于潮,不至。九月,清军入福建,擒精忠,其将马成龙以兴化降,许耀入守之。十月,耀与清军战于乌龙江,败归,调赵得胜、何祐代之。十一月,精忠守将杨德以邵武降,吴淑入守之。十二月,淑与清军战于邵武城下,败归。三十一年春正月,清军攻兴化,祐与得胜御之。清军纵反间,得胜战没,祐亦败归,兴化遂陷,漳泉俱溃,经归思明。六月,进忠降于三桂,寻归清,被杀。国轩亦弃惠州,惠州之人送之。凡十府一时俱失,经不知所为。见国轩至,大喜,军事尽委国轩。国轩为将,爱士卒,信赏必罚,而出奇制胜,众莫能测,故每战得捷,败亦能完,诸将皆莫及也。三十二年春正月,晋正总督,吴淑为副。经表赐尚方剑,专征伐,诸将咸听命焉。二月,伐漳州,下玉州、三叉河、福河、下浒等堡,断江东桥,以遮饷道。援军适至,分兵击之,夜取石码,数战皆捷。遂扬帆直入镇门,取湾腰树、马洲、丹洲诸堡。军声日震。

  当是时,清军之援漳者,福建总督郎廷相、海澄公黄芳世、都统胡克按兵不前,提督段应举自泉州、宁远将军喇哈达、都统穆黑林自福州、平南将军赖塔自潮州,后先至。国轩及吴淑诸将,兵仅数千,飘骤驰突,略仿成功。当事者萎腇咋舌,莫敢支吾。由是国轩、吴淑威名复震于闽南。闰三月,与黄芳世、穆黑林战于湾腰树,败之。胡克率副将朱志麟、赵得寿来战于镇北山,又败之。姚公子、李阿哥来援,亦败之。段应举战于祖山头,复败之,逸入海澄。遂取平和、漳平,围海澄三匝。六月,清廷以随军布政姚启圣为福建总督、吴兴祚为巡抚,趣诸军援澄,次葛布山。三次隔带水,高垒自完,相望而已。城中食尽,破之。段应举自经于敌楼,总兵黄蓝巷战死,杀满汉兵数万,捕卤数千,马万馀匹。晋国轩武平伯征北将军、吴淑定西伯平北将军、何祐左武卫、林陞右武卫、江胜左虎卫。士气大振,几五万人。遂取长泰、同安,乘胜围泉州,徇下南安、永春、安溪、德化诸县。八月,清军水陆援泉。大学士李光地、宁海将军喇哈达、平南将军赖塔自安溪出同安,巡抚吴兴祚自仙游出永春,提督杨捷自兴化下惠安,总兵林贤、黄镐、林子威以舟师自闽安出定海,克期俱至。楼船中镇萧琛与林贤遇,未战败。经以宣毅后镇陈谅、援剿后镇陈启隆御之于海山。国轩帅二十八镇还漳州,筑十九寨。九月,以吴淑、何祐、江胜等十一镇,可二万人军浦南,而自率林陞、林应、吴潜、陈昌等十七镇,可三万人军溪西,直逼漳城之北,军容烜赫。翼日,决胜于龙虎山。耿精忠为左拒,赖塔为右拒,启圣在前,胡克又在启圣之前,挥兵二万先合。国轩败之。启圣亦败。精忠亲督战,斩退缩者三人,大呼而驰,赖塔尾之,两军酣战。海澄镇郑英、吴正玺皆没,国轩麾军退,收拾馀兵,以保湾头。亢宿镇施明良受启圣贿,谋献思明。经嬖之,常在左右。国轩入告曰:‘今军破国残,蹙地千里。殿下宜效先王之志,卧薪尝胆,亲君子,远小人。中兴之业,乃可图也。’经纳其言,而明良谋之益急,国轩杀之。及施世泽,琅之长子也,为女宿镇,再叛再降,又与其谋,故诛之。三十四年春正月,清军大举伐思明。经以左武卫林升为督师,率诸镇御之。方战而溃,国轩亦全师归,遂入东宁。

  三十五年春正月,经薨,子克塽嗣,晋武平侯。十月,清廷以万正色为陆路提督、施琅为水师提督,将以伐台。克塽命国轩驻澎湖,拜正总督,假节行事。以征北将军曾瑞、定北将军王顺为副。擢林亮为右虎卫,改名豪。以援剿左镇陈谅为右先锋,提调陆师。右武卫林升为水师提调,左虎卫江胜副之。援剿右镇邱煇、援剿后镇陈启明各为先锋。修战舰,筑炮垒,讨军实,以待清师。三十七年夏六月,清军发铜山,窥澎湖。国轩知八罩屿恶,望间当有飓至。自督精兵,强逾二万。以戎旗一镇吴潜守风柜尾;果毅中镇杨德守鸡笼屿;后提督中镇张显守中湾;游兵镇陈明守四角山,中提督前镇黄球佐之;果毅后镇吴禄守内堑,侍卫后镇颜国祥佐之;壁宿镇杨章守外堑,右先锋镇李锡佐之;右虎卫领兵江高守东峙,侍卫殚忠营王鲤佐之。沿海巨舟,星罗棋布。环设炮城,凌师以守。邱煇请曰:‘彼兵远来,乘其未定而击之,可破也。’建威中镇黄良骥曰:‘先人有夺人之心,击之便。’国轩不从。已而清军萃至,环泊花、猫二屿。煇复请袭之,不许。十六日黎明,微风振枻,钲鼓传喧。两军将合,琅以七船突入郑鉫。国轩以林陞、江胜、邱煇、曾瑞、王顺各船迎之,焚杀过当,溅血声腾。时南潮正发,琅舟为急流分散。国轩师合,两翼齐攻。琅困不得出,其先锋蓝理突围救之,炮中其胸;琅亦集矢而却。林陞几得琅,连中三矢,不退;炮伤其股,乃退。邱煇、江胜欲逐之,国轩不可;请宵战,又不可。越六日,琅分为八队,每队七船,皆三其叠。将战,有风从西北来,渰浥蓬勃,逢迎清军,士皆股栗。郑舰居上风,国轩麾之。琅大惊祷天,须臾雷发,立转南飙,军乃复起。国轩闻之,掀案而呼曰:‘天也!’遂决战。发火矢喷筒,燔焰怒张,水为之赤。宣毅左镇邱煇与总兵朱天贵遇,炮沈其船,往来冲突。琅督诸舟环攻。煇两足俱伤,负痛苦战,而势迫,遂投火药桶,毁船死。左虎卫江胜之船,突入阵中,杀伤过当。诸船萃攻,亦自沉死。征北将军曾瑞、定北将军王顺、水师副总督江钦、右先锋陈谅、援剿右镇郑仁、援剿后镇陈启明、护卫镇黄联、后劲镇刘明、折冲左镇林顺、斗宿镇施廷、水师一镇萧武、水师二镇陈政、水师三镇薛衡、水师四镇陈立、中提督中镇洪邦柱、中提督右镇尤俊、中提督后镇杨文炳、中提督亲随一镇陈士勋、龙骧左镇中协黄国助、龙骧右镇左协庄用、侍卫中镇黄德、侍卫右镇蔡智、侍卫骁翊协蔡添、侍卫领旗协林亮、侍卫左总辖毛兴、勇卫中协张显、勇卫左协林德、勇卫右协陈士勋、勇卫前协曾遂、中提督领兵协吴略、中提督左协林德、中提督前协曾瑞、中提督领旗协吴福、中提督前锋协陈陞、中提督总理协陈国俊、右武卫右协吴逊、右武卫随征二营梁麟、水师二镇前锋副将李富、水师二镇左营副将张钦、水师三镇左营副将许端、水师三镇右营副将林耀、援剿右镇右营廖义、援剿前镇前锋营庄超、折冲镇左营陈勇、左提督后镇左营王受等,皆战死。损兵一万二千有奇,沉失大小师船一百九十四艘。戎旗一镇吴潜守西屿头,遥望众师渐没,趣左右欲赴援而无舟,拔剑叹曰:‘大丈夫既不能为国驰驱,岂可偷生苟活,为世所笑乎?’遂自刎死。国轩见师败势蹙,乘走舸,从吼门而入东宁,与文武议奉克塽以降。琅至,归克塽于北京,封汉军公。国轩授天津总兵。

  连横曰:古之所谓良将者,若白起、王翦之徒,皆能辟地强兵,以辅其国,世称功伐,彼盖有得于时也。不然,以国轩之武略,使乘风云而建旗鼓,岂不足烜赫一世?而终为败军之将者,何哉?语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吴淑、何祐皆负骁勇,而亦无名,时之不得假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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