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沙先生文集/卷三
疏
编辑丙寅疏
编辑伏以臣以蝼蚁之微,仰累日月之明,玷辱名器,四朝于玆。迩年误恩,尤出万万常格之外,欺国之罪,陨灭犹轻。席稿私室,日俟诛谴之至,曷敢有狂瞽之说,烦渎黈纩乎?
仄闻日者,洋胡猖獗,凶图狼藉,至有北京移咨之来,其辞意殊常,半涉虚喝,半涉调停。船只亦或犯泊西海,盖此贼之怀狼心于吾东国,非一朝一夕之故。特以舟路多浅,海山多峻,狐疑而不敢登陆。今虽以杀害彼人执言,其实削之亦反,不削亦反也。
今其既来者之登陆肆凶,不可保其必无,后来者之有无多寡,又非料度所及。要之肆凶与否在彼,应变之善不善在我,不可恃彼之不我犯,而不为应变之图也。
庙堂之深谋长筭,窃计靡不用极,有非草野愚浅之臣所可悬想者,而微臣漆嫠之过虑。尚恐其机事或失,后悔无穷,衷情所迫,平日之私分,有不暇顾矣。敢以数条千虑之得,录在下方,冒昧陈达,死罪死罪。惟殿下先赐留神澄省,后加猥越之诛,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臣无任激切震灼之至,谨奉疏以闻。
其一,庙筭不可不先定。自古有国家者,必先有一定不易之筭,定于君相之心而后,万人不齐之精神心术,始灌注归一,功乃可成。上自图王而王,欲霸而霸,下至战而胜攻而取,皆是道也。三歧两端,最事之病也。
咨文以后,臣固知朝廷处分,极其严正,而里巷至愚妄相告语,以为“北京已行之事,将不免复在吾东矣。”臣之病聋,亦依俙闻之,不觉呕哕数日。区区过虑,万一异时百僚之中,有以此说疑乱四聦者,则臣以为此妖言也。
外国相通,非曰无之,此胡乃覆载间非常妖气。矫诬天地日月,殄灭纲常伦理,诳诱好利之愚民,以自济其淫欲之私,计行意得,一天之下,尽入其彀中。差为干净者,独青丘一片耳。彼狡虏之情,以此为眼中之钉,百方钻穴隙,必欲交通而乃已,夫岂有他故哉?
其无厌之溪壑,欲附庸我国家,帑藏我山海,奴仆我衣冠,渔猎我少艾,禽兽我生灵耳。万一开交通之路,则彼之所营,件件如意,次第无碍,不出二三年,殿下赤子不化为西洋者无几,殿下将谁与为君乎?引油自灌而望其不污,引虎入室而望其不噬,虽至愚亦知其无是理。
伏愿殿下断然以抑洪水驱虫蛇自任,守之不挠,明告百官军民,无或有一分饶恕之意。此非徒一时宗社生灵之福,亦为万世开太平之一大根基,岂不休哉?抑又闻之,伊川被发,识者知其百年为戎,近日豪华轻薄,喜蓄洋物,耽服洋布,最为不祥,殆海寇东来之兆朕。命中外官,搜括廛人所储洋物,焚之通衢,凡嗣后贸来者,施以交通外寇之律。亦定民志之一道。
其二,先修辞令。臣闻古者两国相攻,使在兵间,辞令屈则敛兵而退。此说在今日,真是干戚之舞。然而彼船之来,以滥杀问我,而我之答辞,若不光明直截,则问者气伸,答者气缩,气之伸缩,即胜败所决也。
其答大意,当云“我国待外国人,本自不薄,告饥则赐食,告病则赐药,告舟船倾漏则给材木。若或饥困特甚则有牛酒之馈,哀矜救活之意,岂有远近之别乎?若或不告地方官,变形潜入,出没城府闾落间,则是乃窥觇之奸细,寇贼之先导也。随现捉而加刑诛,乃天下有国之恒典,何足疑乎?况此等人既犯此一罪,而又啸聚无赖,日夜诱以畔君背父之教,渎乱男女,计口收贡,众恶兼备,此非徒我国之罪人,乃汝国之羞耻。汝国人当掩讳之不暇,今乃驾船相诘耶?”,当场彼必无辞可答矣。
沿海官员,不夙讲答语,仓卒撞著,似或失措。窃见龙冈县问答一纸,彼丑有问,而我人元无所答,其沮缩之气可想。沮损国威,岂不大哉?今宜令善为辞令者,作答语一通,颁布沿海镇邑,使之预讲而等待。
其三,审地形。盖利于水者,不利于陆,利于平坦者,不利于险阻。彼胡以水为家,决难以水争。兵机顷刻万变,虽难鼓胶柱之瑟,若言其大致则制彼胡之法,恐不过‘据险邀击’四字。乞命中外将臣,先事审察地形,胡若登陆,庶无彷徨失措。
其四,炼兵。彼虏之蓄积于我已久,设使今年不犯越而自退,其势早晩恐不免有一场交兵。此非赋诗所能退,长啸所能却。必也大鏖一阵,歼厥丑类然后,苍生可以息肩,宗社可以奠安,炼兵岂可少缓乎?
古之治兵,不过二涂,曰‘藏兵于农’,曰‘募民为兵。’今日京营以外,未尝不藏兵于农也,而文治成痼,武略不竞。且国俗有门地陋规,贱兵太过,一入军籍,婚嫁不售。故平时逃避军籍,如避死地,今日军簿,皆是丐乞黄口,否则白骨虚名。每年军点时,里正雇人受点而已。以言乎兵器,则各邑官库所储之弓,筋角蠧蚀,不堪一弯,火炮则其可用者,皆为追鹿军与守管者循私盗出,其存者火穴傍漏,垢埃塞腹,不堪一放。以此对敌,则虽韩、白摠兵,刘、岳选锋,不过输血肉于贼虏而已,此藏兵之不足恃也。
今欲转其道而募民为兵,则窃量今日贱兵之痼习,怖死之㥘胆,虽积金帛于东市,决无应募之人,忿其若此而欲括民为兵,一国必波荡,不待洋船之来,而逃亡者皆为盗贼矣,此又募兵之不可行也。
然则束手而待其鱼肉而已耶?其必曰炼兵于野乎!曷言炼兵于野?呜呼!古昔圣王,为阴雨之备,何其周尽也!礼乐者化民之大节目,而射御之末事,乃与并列而为六艺。挽彊策牡,非八岁童子之所可能,而其文则自小学而预教之,乡射之礼,与乡饮而并行,乃至天子将祭,有泽宫之射。盖折冲御侮之意,默寓于其中。士之所习者如此,故一朝出身,可以捍王于艰。
我国之牖民,可谓左矣。童习白纷,不越乎淫侈无用科场之文词,而有用之六艺,不讲其一焉。习而成俗,甚至十夫团聚,不带剪爪之一刀,三家村落,元无剥鸡之一刃,况其他乎?若有一胡持兵器而突入,则百家之村,騈首而受其屠戮矣。彼胡盖熟知其如此,故敢于窥觊而不惮。
今宜以与民同仇之意,布告域中,使坊曲主户各各自备弓矢,率村民而肄习之,以为仓卒保其父母妻子之计,若有武艺出等者,官为试才而免其身布。且别为令甲,使名不在兵籍者,不得赴武举,非柳叶箭二中,不得赴文试,若使环海数千里,无一不知操弓之士,则其威足以折冲万里,狡虏必胁息而不敢动矣。不幸有事,精兵亦庶乎可得矣。
又窃闻彼之短炮甚捷,非短兵所可制。宜令各道营门,多造弓矢火炮,恣各官之上本价取去,以充官库,其副则又以本价颁之民间,则炼兵而不费国帑,治兵而不烦程督。愚臣浅虑莫过于此。或曰:“此令若颁,则民情必一倍骚动,若之何?”臣答曰:“壬辰、丙子,朝廷讳言兵乱,毕竟何益矣?圣主不讳亡,哲士不讳死,况此思患预防,岂死亡之比而可隐讳耶?”或曰:“临渴之掘井,能济暍死耶?此则孟子尝言之矣。”曰:“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或曰:“使民习兵,则将有潢池弄兵之患,奈何?”曰:“此则西汉吾丘寿王已论之矣。禁民五兵,适足以害及良民,而不能禁奸民。必民不操兵而后,国家可安,则销兵之秦,可以万世矣。”
其五,求言。盖天下未尝无可用之人,亦未尝无可用之策,患在在上者不能遍闻而尽用耳。今日人与策不必远求。臣窃意不出京城,必有怀奇抱才之士,乞许政府及三营受朝士军民投书,不拘书面格例,虽谚书亦受之,以尽幽隐之材用。
其六,汲汲内修,以为外攘之本。臣闻人之元气虚而客邪入焉,木之中心朽而虫蠧生焉。今日妖胡之横行于天下,盖以天下王灵不振也。然则吾之所以镇伏妖魔,消灭凶丑者,亦岂有他术哉?不过曰尽吾内修之实,则天人向合,外邪自退矣。内修之事,言其节目则甚繁,而其要归则不过‘结人心’三字。人心不离则一旅足以兴夏,匹马可以昌唐。人心离散则舟中皆敌国,毂下皆胡越,岂不可畏之甚哉?
凡为人君者,孰不欲结人心,而人心卒不可结者何也?所结者左右便嬖之心也,宫房戚联之心也、巧令谄佞之心也。结一人之心,而千万人之心离,此所以涣散而不可复合。是故结人心,非大公至明天命天讨,不犯一毫私意不能。圣人为“君难”之训,良以是也。青史昭垂,覆辙相寻,可为叹息痛恨。
今日恬嬉日久,纪纲纵弛,风俗颓败,无事不弊,无人不病,假使风埃不起,艰虞溢目。虽然欲事事而矫革之,人人而救药之,则日亦不足。惟朝廷之用舍得宜则纪纲自立,纪纲既立则风俗自回,结人心之道,岂外于此哉?殿下诚于厦毡屋漏之间,用人行政之际,以‘结人心’三字,念念不舍,常以千万人大同之心为心,则群黎百姓,丕应徯志,北辰之拱,置邮之传,亦何难之有哉?
臣人品庸陋,学识浅薄,最在人下,不意虚声侵寻,自陷于负国欺天之科,又犬马齿迫,呼吸危喘。今值边圉有虞,虽欲罄竭愚衷,其所言不过如此,其空踈暗劣,可谓绽露无馀。殿下既明烛其如此,而不加镌削之典,则不惟臣之罪与日俱深,臣恐衰俗虚伪之风,终无矫革之日,国家事终至于不可为矣。臣不胜瞻天望日祈恳之至。
应旨进言,仍请削滥资疏
编辑伏以日者,虎臣摧锋,妖冠遁形,此岂惟列圣在天冥隲?亦越我殿下孝德格天,用能使真殿遗址廓清,为慈圣供一解颜也。一缕蠢动,尚未就木,能不庆忭?谨已扶策羸痿,逐村父老之后,登高北向,稽首祝万年寿。继自思念,臣粪土贱陋,横被题目,玷污台衔。曾是匪据,不意今年七月以后,连蒙特旨,骤陞两秩,恩越涯分,事骇听闻。臣不能先事自㬥情实,致使君父有此过举,是臣大罪。
臣于幼少时,虽薄有文字虚声,痼病中废,未尝熟一部书。且志不率气,悔吝山积。其不能随俗趍营,乃才薄舌讷所致,究言本末,虽加以秀才学究之名,犹患不能承当。特以世间一种好善而不相识者妄相忖度,见其抱拙多年,或疑内有所得,转辗指目,以至于此,生则为负罪之臣,死且为辜恩之鬼。不得如村父老生老死而无愧怍,臣之情地,亦云戚矣。
圣主之治天下,不欲使一物不获其所,何必颠连无告,始为不获其所?假使世有真个高贤,既无陈力积劳,则朝陞暮迁,恐非至当之令典。况以加之庸人凡夫,则人谓斯何?流闻所及,或将闭真贤之门路国史记之,必招来世之讥议。臣之一身,既于国家,无秋毫之补,忍以身为圣政之疵至此乎?
敢冒万死仰恳,天日烛臣真情非出礼辞,将臣前后滥资,特行刊削。不惟臣之负犯,得以末减,于国体,实为万幸。曩也臣妄进一疏,特是愤激所发,不遑谛思,狷浅无取,而过蒙圣批优借,末又命之曰:“益进良猷。”刍荛之询,圣意蔼然,臣不胜感激。臣之肠肚间,若有良猷可进,岂云不肖,万万不敢承当?虽然犬马之恋,不间贤愚,食芹之献,岂待美味?敢采村父野老大同之情,拜手稽首而为献。
一则曰‘愿殿下读书’,一则曰‘愿殿下择人。’所谓读书者,岂欲殿下为博士业哉?臣请引一故事之最易晓者明之。
唐之奸阉仇士良,教其党以专宠固权之术,其言曰:“常以奢靡娱人主之耳目,慎勿使之读书。”盖蛊人心志者,莫如奢靡,益人智慧者,莫如经传。人主之心志不蛊,智慧长益,则奸无所售,故其言如此,奸人之自为谋诚巧矣。然则人主独不可自为谋乎?谋不在远,莫若反其言而斥远奢靡,莫若反其言而亲近书册。人主之不可不读书,于此昭然矣。
臣闻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在《尚书》一经,如匠人之有绳墨,医师之有《素问》、《本草》。由此则治,不由此则乱,由此则安,不由此则危,由此则兴,不由此则亡。殿下诚于此一经,字字句句,熟讲而深思之,至于贯通浃洽,则大可以经纬天地,小则一病一药,抚世御物,大本立矣。至于历代之史,又治乱安危兴亡之实迹,不可不以馀力傍通之也。其询问论难,当精择侍讲之臣。乞命时原任大臣,于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堂下名官中,各举一人,不限遐迩,不拘地阀。但求其性气端洁,文识开明者,不带兼衔,不迁他官,专掌讲读之事。如有茂才异等,众论所服者,亦可以白衣借衔入侍。
大抵欲求实效,宜先摆脱常格,君臣相孚,不如家人父子,而能臻治理者,未之闻也。殿下富于春秋,即今便是一年之春。春若不耕,秋何所获?国有万机,此最为大。若其边务戎机,自当委任政府,惟殿下留意焉,则宗社幸甚。所谓择人者,又岂欲殿下借人于异代,访人于荒谷哉?臣请以即事之已验者言之。
近日海寇之变,留都失一人焉而内城陷,鼎足得一人焉而江华复。人之得失,其效验岂不较然明白乎?况事任之大者,非特留都也。祸难之隐伏,非特外寇也,人可以不择乎?
“惟帝其难”,谅非易事。大抵浮华者或少实心,承顺者恐无内守,谋身巧者,其爱国必浅,趍荣急者,其赴义必缓。有能免此,是曰谅直。以此看人,思过半矣。若乃暬御内臣,尤关君德,大要谨厚为上,才敏为病。才有匪人参错,便足蛊心招孽,可不慎简耶?臣又闻自古忠志之士,多在摈弃沦落之中,不可槩谓疏远无人也。惟殿下留意焉,则生灵幸甚。
村父老之所愿欲,岂止于此?其事关政令,自求苏息者,有庙堂在,非臣今日之所敢言也。海寇之变,适在殿下亲政之日,窃以前哲之意,推之天意,谅不偶然。盖仁爱我殿下之切,欲以此大警动之,以开发其圣智耳。师旅凯还,飓氛始静,今日固无疆惟休,此日亦无疆惟恤。殿下果能因此变故而大奋有为之志,畏天威顾民碞,去谗远色,贱货贵德,信赏必罚,使朝著清明,国势尊安,则所谓“无疆休”者此也。若以为海寇既退,国事已安,可以肆志逸乐,则为国家患者,岂徒在于海寇哉?况贼情叵测,可保其从此帖伏耶?所谓无疆恤者此也。
呜呼!天下之生久矣。历代人君,或万里如阶前,非智虑独异也,诚心求之,忠告者多也。或阶前如万里,非聦明不及也,崇高自贤,壅蔽者众也。上下交为泰,不交为否,于斯决矣。
殿下以今四方民情为何如耶?以愚臣耳闻目击,斯民向上之心,衰薄久矣。臣不敢为无证之言,以厚诬一世之民情。就以今年邪党言之,引九万里之外丑,谋覆四千年父母之邦者。固是元恶大憝,非常戾气,而种下生种,寔繁有徒,为之指使间谍者,岂皆性异于人耶?原其初而言之,皆因失所者多,向上衰薄而误入至此也。
往者壬戌民扰,狂夫一呼,应声而影从者,动辄千百,此何景象也?刑戮不避,礼义奚论!当时有司威法以整齐之则有矣,流岂弟之仁风,使民心悦诚服,则至今未有讲也。
数年以来,南方穿窬之徒,白昼露面于村落间,讨索钱财,夜则明火聚党,如入平地者比比焉。北界之民,往往有挈家越江而遁者。官长结为什伍以禁之,则一夜之间,有五家同遁之患,什伍之法,亦随以废。此虽非臣之目击,以今民情,恐非虚传。
小民之于国家,犹草木之有细根。细根繁则柯叶茂,细根受病则其槁也可立而待。经所谓“民惟邦本”,汉人所谓“王者以民为天”,皆小民之谓也。未有小民安乐向上而国不安者,未有小民愁苦㤪讟而国不危者。
今小民之情如此,彼外夷之猖獗,比诸此,特疥癣之疾。斯民也即祖宗盛时亲上事长之民,胡为至此极也?其受病之源可知也。升平久而士大夫儆戒之志懈,奢侈盛而士大夫廉白之风熄,谋国渐不如谋身之切,好义渐不如好利之紧。
本领如此,则推己恕人,不能检下之为非。不惟不能检,乃反收拾而吹嘘之,不知流害之所归。于是掉臂横行于世者,皆好利之人,国泽阏而不得下究,正士哑而不得吐气,侵欺攘夺之患生,生长老死,遂成风俗,效尤争先,溢世滔天。若是则小民必先受其弊,故众口嗷嗷,无所告诉,乐生之心亡,仁爱之情缺。若不及今救药,恐是税驾无地。
目今国势,决非循常、习故、按文、行例之所可翻转。臣不知殿下将何以救此也。欲丝纶以教诲之,则丝纶愈多,人愈不信,欲法令以振肃之,则法令愈峻,民愈骇畔。惟有转移士大夫之风俗,使之回心而向道,则朝廷正、百官正,民岂有不正者乎?然此事又非约束可办,期会可集,其机括独在殿下一念间耳。
殿下自今日为始,的见天命人心去来之可畏,奉三无私,以为天下先。有善必身先行之,有非必身先去之,不愧屋漏,如卫武公;侧身求贤,如燕昭王;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如卫文公;断锺鼓之悬,如楚庄王,读书以讲明之,择人以持守之。殿下一念之诚实如此,则至诚未有不动者也。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凡厥士大夫孰不欲精白一心,以承休德乎?若是则教令未及出于九门,而黎民已鼓舞于千里之外。于是祛实弊行实惠,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民各安生乐业,则尊君亲上之心,油然自生,制梃挞甲,外寇何足虑哉?
“非尧、舜不陈”,古之明训,而臣举卫、燕、楚四君之事,亦有说焉。尧、舜生知也,无迹焉,法四君,即进于尧、舜之蹊迳也。
臣之此章,本为祈免滥恩计也,而把笔不能中止。抑臣朝暮之身,溘然无日。继此封章,不敢自期,唐突至此,自知死罪。无任惶恐屏营俯伏俟谴之至,谨奉疏以闻。
请复万东庙疏代湖南儒生作
编辑臣等窃伏以先圣有言:“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此以一王之初,大损益言也,虽继体之君,亦岂无随时所损益于先朝由来之礼数乎?虽然‘损益’二字,先儒以“文章度数小过不及之间”释之。盖所损益之于所因,轻重迥别。
若东国之有万东庙,当在所因中,不当在损益中,亦明矣。此非独臣等之言,八路大小人情,大抵皆然。故停享以后,在山儒臣,在野韦布之臣,疏章连上,而天听逾邈,臣等蝼蚁至愚,实不达其故焉。
呜呼!皇明之于我国生灵,实有再造偏厚,万世不忘之恩义。正宗大王传教内:“家尸户祝未为不可”八字,圣人之言,可谓约而尽矣。殿下位祖宗之位,心祖宗之心,於戏不忘之圣思,必有万万于臣庶者,岂以野老呑声,一间茅屋,为非礼之当革哉?特以禁御既有皇坛祭享则空山妥侑,或近于叠而疑于渎故耶?臣等窃谓此万万不然者。皇坛事体,与万东庙自别。
皇坛是君上行礼之地,其尊如天,万东庙,遗民黎老,亦可拜伏而致敬,其近如地。以此废彼,何异于师天而不师地乎?小人之情,日远则日忘,皇朝九庙之不祀,于今二百馀年矣。环东土数千里,深山樵牧,幽闺妇女,皆能诵大明之恩如天,不归于日忘之地者,亦以香火陟降,不违咫尺故也。今焉一朝停享,则百姓蠢蠢,不可家置一喙,一国风泉之思,涣散而不可复合矣。
盖昨日之享,于卦为萃,今日之停,于卦为涣。我殿下为君为师,忍令斯民向日之诚,转萃为涣耶?盖自刱立之初,一边浅识之论,或疑匹庶之不当祭天子,此以常时礼,论变后礼也。静江之祀虞帝、锦官之祀先主,前世曷为而不禁耶?此则儒贤前辈成论俱在,非今日臣等之所可张皇焉。
大抵事苟合于礼、惬于情,则一刻还为一销,益见天地之无私。伏乞仰禀慈圣,特返成命,更下仪制刊定事目,使山门之内,专意芬苾修扫,无敢干涉外事,守之永永,则万东庙与殿下新刱何异?东国生灵之福也。臣等瞻天望日,无任激切屏营之地,谨冒昧死以闻。
辞状
编辑辞茂长县监,上监司状一
编辑矣身于今番除命之下,敢生辞状之计者,非敢作偃蹇貌样,特以素昧世务,近又衰病,深惧偾事覆𫗧,反负朝廷任使之本意。故所以徘徊前却,不敢遽进者也。
既而闻辞状中格,不得现纳,于是彷徨罔措。始欲力疾赴任,以谢朝命,次乞不肖之身于上营,而尚幸去使未还,故侥幸辞状庶几得达。骎骎然过一朔于私舍,不辞不赴,心迹䵝昧,即此一款,罪当罢黜。伏愿启闻罢斥,以安臣分。
辞茂长县监,上监司状二
编辑日昨呈辞,至伏承封还之处分。矣身本以钝滞之质,加以痼病,滥受县绂,实非可堪。故闻命第三日,即拜呈病之状,而其不得现纳于京司,实意料之所不到。
以私分言之,辞状既发之后,便当以递改样自处,不可以纳不纳殊观也。特以职名之未及镌改,文告却而犹至,吏隶麾之不去,罪犯弥留,心迹斑驳。此皆由于辞状之未得现纳也。巡营呼吁,出于不得已。
大抵邑长非虚縻之衔,私门非带职之地,久此逋违,决难容赦。民国事急,岂宜久旷?伏乞鉴此实病不能前进之状,即行启递,救拔微命于罪戾之中。
辞茂长县监,上监司状三
编辑民事不可缓。县监初除授时,至有除朝辞启下处分,而不能仰体奉行,一罪也。既不能赴,则宜罔夜呼诉,亟乞递免,而一纸不纳,淹留经朔,又一罪也。
负犯如此,虽微实故身病,难逭罚斥,况实故又如是乎?辞状之再次封还,不胜闷迫。伏乞即行启递,无俾罪上添罪。
策
编辑壬戌拟策
编辑臣对。臣伏以我主上殿下,膺受宝命,光御不基,临政愿治,十三年于玆,日昃之劳愈勤,底宁之效。尚稽犬马之恋,倚斗瞻天,忧爱彷徨,未达其由。
乃者不意三南民变,极其骇悖。匹夫狂叫,不谋而应者,辄数千万人。臣窃伏惟念四民分业,农民最良。“民惟邦本”,正在农民,今农民动摇若此,国家根本蹷矣。漆室之忧,于斯为深,况任国家安危之大臣重臣乎?况守千年宗祧之我殿下乎?
政不节欤?民失职欤?田、军、籴三大政,意者有积弊欤?恻然慈念,思有以矫救之者,乃天地好生之德也。圣策下询,八域耸动,此宗社生灵之福也。虽然臣之狂愚,于矫救一事,反有所忧惶闷迫而不能定情者何者?今日生灵之所以不保朝夕,国势之所以阽于危蹙,皆三政积弊使之然,而他无坏证急候耶?其实坏证急候别有所在,而三政之弊不与焉。
臣蝼蚁微命,㥘于疏贱,知而不敢言犹可也,若言而不以实,则是仰欺天日,臣则有罪。近日士大夫习俗大坏,利欲之横流,如洪水之怀襄,典郡国者,以一境为鸡豚之圈,任方岳者,以一路为渔猎之场,京司经纳,无难犯越,庶民破产,何惮不为?去年之田业,今年碎矣,昨日之杼柚,今日空矣。贫富齐沸,山海俱竭,生离死别,子鬻身经,靡事不有,无处不然。百姓效尤成风,起相攘夺。盖昔时之所谓‘贪残’者,犹凭借田、军籴而孔穴之,尚可诿以刀笔馀技、贪墨常情,民虽被害,不害为盛世事。今之贪残也,乃无名色而公行掠夺,其所以异于外国寇乱者,仅不掠及子女耳。世不能有治而无乱,国不能有安而无危。治乱安危者,公言之则固亦有国之常事,虽谓不必深怪可也。而天不变,彝性亦不变,故虽衰乱之世,大抵清浊相间,理欲相参。今也廉谨扫地,饕餮滔天,可谓星月晦盲,天地否塞,求之往牒,实所未睹。抑民生涂炭,每由时君失道,或峻宇雕墙,靡金餙玉,或征伐四夷,转输负海,民力始屈者有之。我圣朝五百年如伤之仁,达于四方,式至于今。日休上德,轶于高厚,而下窘急于水火,真可谓痛哭流涕,继之以血者矣。
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盖事固有重于死者,三政之弊不矫,死则死耳,人理尚在也。由今之世,无变今之习俗,人理泯绝矣。人理泯绝,而民可以为民,国可以为国者,殿下闻之乎?然则今日之坏证急候,在此而不在彼决矣。殿下不此之忧,而三政之矫救是急,意者九门深严,习俗之坏,未尽上达而然欤?天下之患,莫大于国人皆知而人君不知。此臣之所为读圣策而忧惶闷迫者也。
由今之世,无变今之习俗,殿下虽尽免田租,快蠲军布,都罢粜籴,公惠才施,私夺转急,无补于黔首之死亡。况东破西补,支倾塞漏,则奸猾之玲珑穿穴,必将倍蓰于前日,以何明而察之,以何法而禁之?
臣尝验之于耳目矣。忧恤之旨,不下于朝,则民犹得以相忘江湖,一夕安寝,才有小小移动,则傀儡四集,毕竟利归于官吏,害中于苍生。故救恤之朝令,奸猾喜之,良民苦之。前事之不忘,后事之鉴也。故臣之愚妄,窃恐三政矫救令出之日,即生民命尽之秋也。
然则三政竟不可矫救耶?曰曷为其然也?先正其习俗而以次及之耳。殿下君临堂堂万乘之国,为万姓百神之主,天命天讨,在掌握中,转移鼓动,特顾眄间事耳。于是益懋精一之学以自治,益求直谅之臣以自辅。惟公惟一,可以动人。天下虽有仓卒之变,发于意虑之外,以吾之公与一,可以应之而有裕,彼三政者,乃日用茶饭事,可因而因,可革而革,何不可之有?传曰:“正其本,万事理”,此之谓也。
臣质驽识暗,最在人下,上误三朝分外之恩造,糜粉无阶,室稿俟谴。此日以此自缩,无一言献愚,则是恝然于国家之急,臣子之分安在?臣谨昧死上愚对。
臣伏读圣策自“有国之大政”止“岂非经国理民之大柄欤?”臣有以知殿下深知民将尽刘,国既阽危,而反以求之于三政之间也。臣庄诵百拜,陨越于下。臣辄有素蓄,不敢不以闻于殿下。
经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若是则政之为义可知也。政而失养民之义,政乎哉?今以三大政言之,则田赋者君子、野人之所以通工易事,相生相养,养民之中,斯为本领。军籍者所以讲武事、备不虞,亦养民也。国储者所以御凶荒、备赈恤,亦养民也。惜乎开国之初,上有尧、舜之君,而下不得伊、皋之臣,设施经纪之际,未免有贻后人不决之疑者,军籍、还糓二事是也。
盖有军则必有籍,军之有籍,夫谁曰不可?而不幸收布之例一立,则是籍也乃一部《平准书》,非军籍也。况我国俗尚门地,一入军籍则不齿土族。今也既欲其军,兼责其财,尺籍之虚,固其势也。兵部之籍,虽有原总,营邑杂色,额外加增。昨阙未塡,新签又滋,鱼鳞襞积,莫可爬栉。黄壤抱冤,赤子祝死,备不虞之意安在?此军籍失养民之义者也。
还糓虽本是忧恤之意,其出纳改色,不遵汉氏之常平,乃踵宋人之青苗。青苗之为民害,宋人言之详矣。其言凿凿如亲见今日东方还糓之弊者。盖吏者至狡至黠,又挟城社之势,民者至愚至弱,又无蚍蜉之援。使吏与民,逐年逐月,交手取与于钱糓之间,文簿之变幻,孰能辨之?斗量之减缩,孰能诘之?实糓之化为糠秕,孰能责之?譬如使儿犬与饥狼,共一俎之肉,儿犬之口,岂有肉乎?其始也,则侵蚀盗窃者吏胥而已,士大夫之为守令监司者,见其为利窦,从而染指焉,奇迳别歧,神奸鬼秘,言不能尽,指不胜屈。
先朝臣丁镛《牧民书》中槩言之,殿下试取以备清燕一日之览,则其为疮痏于民,蟊贼于国者,可得其实际矣。今之时距丁镛之时,又加远矣。巡营移粟,山泽为之翻倒,河东之民一石出钱三百零,而河内之民一石所受,才六七叶,吏逋之至累万,仓糓之无一粒半,从此中生毒,不民归而将焉往?以此经国则如逆水行船,以此毒民则如顺风放舟。
臣所居之邑,即长城也。长城之糓簿虚实,有府使在,臣不敢知,以所闻列邑言之,其尚有残糓处,皆糓簿轻歇之地。自数万大簿,以至十万以上,大抵纸上虚簿,簿虚耗实,毒民而已。备凶荒之意安在?此国储失养民之义者也。
作法于凉,其弊犹贪,况此二大政立法之初,外廷之议,已失远虑,无怪其下梢之垫溺也。圣策中与田赋并列,槩之以为经国理民之大柄,臣不敢唯唯以为信然也。
臣伏读圣策自“唐虞三代”止“亦有古制之可援欤?”臣又有以知殿下将试矫救之策,而先溯沿革之宜也。臣庄诵百拜,陨越于下。臣闻见寡陋,其于典故年代,未能通念记忆,临时搜猎故实,以塞圣问,如入场举子之为,则非臣之所欲也。若其‘得失’二字,殿下既问之,敢无一辞以对乎?
田赋之制,在我朝制度中,最为纤密,此大圣人活规神筭所及。田量年分之法,实与三代贡、助、彻,殊涂同归。但其患在于太纤太密,或将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以筭术折量,而六等之田尺废,以旧帐考结,而二十之新量停,以原总纳税,而年分之旧规弛者,或非民瘼之所大段关系耶?若乃实结归于隐没,白地不免征税,浸以成弊者,非量田久停之罪,乃吏胥之奸,守令容之而然也。
容奸出于騗利,騗利由于习俗,不矫习俗而欲禁其奸欺,则臣恐其愈量而愈棼也。虽然量田今过百年。山泽易形,隐没多端,此而不改量,则可谓“仁政自经界始”乎?
臣之以旧法谓患在纤密者,非以为今日不当改量也。五卫之设,本是藏兵于农之义,自古论兵制者,莫不以唐之府兵为善,五卫岂非府兵乎?然府兵之法,在唐亦不能久行,而彍骑出矣,壬乱后惩五卫之不得力,渐设三营,不能善用府兵之致,非府兵法制有未善而然也。
虽然以今日事势言之,三营可行而五卫不可行何者?立府置卫,分番迭休,将归于朝兵散于府者,必民有馀力入兵籍者,皆有所倚赖,教练有素而后始可议也。今兵籍中人,皆生涯悬罄,人立鹄面,手不知弓矢,目不知旗鼓,虽欲使之分番入卫,不可得也。
京营兵收布,固始于放番之日,而各色军收布,已自签军之初。臣闻养兵以御侮矣,未闻为收布而签军也。此盖中庙朝建请之臣,取便于一时国计,而不思军之不可以收布也。
我国武备不竞,远不逮三韩,壬、丙之变,社稷几墟者,实由于此。国之有军旅之事,五帝三王之所不免也,汉、唐盛时之所不免也。假令今日外夷有觊觎者,则御侮折冲,京营兵可独办乎?必将借手于坊曲之兵,夫欲使彼以血肉捍锋镝,性命易贼首,而先使纳布以饥寒之者人情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臣期期知其不可。
还糓之取耗补用,始见于《续大典》。此是一时权宜之政,圣策中‘不得已’三字,本领已正。臣不敢叠有论陈,但有所可言者。糓之有雀鼠耗者,本所以防斗斛之缩,一变而雀鼠耗为原糓,再变而糓耗为作钱,则是许其减缩也。减缩之门一开,势将何所不至乎?
呜呼!孰谓日月之明,亦有所漏照耶?摠此三政而言之,田之有赋,天之经地之义,寓岁计于军兵,还糓虽国制所行,而实非万世可行之经法。此臣所以为国家恨也。
呜呼!国朝三政,虽有可议,列圣三宗,固尝用之,民无捐瘠,国无艰危。昔日泰山之安,今成累棋之危,是必有所以然矣。故臣之愚妄,断然以为习俗之矫可先,而三政之矫可后也。
臣伏读圣策自“国初三政”止“蠲之固快,又将何取而给其代欤?”臣有以知殿下方将厘正荡涤,又虑及于国计之甁罄也。臣庄诵百拜,陨越于下。臣闻“天能生此民,而不能治而教之,付之人君。”盖民如婴儿,君如乳母,婴儿失乳,但能啼哭,不能引乳自哺,必乳母察其饥饱而乳养之然后,可保其生也。
今年三南之变,虽农民无知妄作,自陷罪辟,然其实则失乳而啼哭也。殿下既闻其啼哭而知婴儿之危,急救之当如救焚拯溺,小缓则不及矣。
然则臣之所谓“三政之矫救可后”者,岂真以为可后哉?痛人心之陷溺若此,惧救民之翻成厉民也。然则三政之矫,如之何其可也?田结改量,其难不在于改量,而在于守宰之得人。一邑之守宰得人,则不借人于他邑,不讨财于越境,而一邑之田可量矣。四境之守宰皆得,则不借人于异代,不索财于前世,而四境之田可量矣。患在为人择官,私情用事,则一物不可运,一步不可行,岂徒量田哉?
若量田使则只用本道都事足矣。在其人之晓事能干,悉心民国而已,岂系官之崇卑哉?圣策中“人与财之忧”,臣实迷暗,未达人者果指何人,而财者果指何财也。军、籴二事,真是大承气证,非四君子汤之所可医,非臣浅虑可妄论也。
盖论军弊者必曰搜括,而搜括之举,例不免纵鱼漏网。故朝塡而暮阙,所得者骚动而已。语籴弊者或主蠲纾,而蠲纾之典,只归于教猱升木。故吏歌而民咷,所失者糓簿而已。以此救民之急,乃纵酒解酲,助薪救火,严法所不能禁,上仁所不能化。故军布之收如前,则尺籍不可得正,还上之法依旧,则民弊无由可息矣。
必欲言之,则其惟罢军布而不收,转还糓为常平乎。军布既罢,又有以优假之,则实兵自此可得,实籍自此可立,阴雨自此可备矣。还上变为常平,则其出纳盈缩,专责官吏,而百姓无所与焉,蔀屋自此回春矣。圣策中‘蠲之固快’四字,固已微发其端,而徒蠲减而不荡涤,但变其一而不变其二,则臣以为民之不保如昨也。
臣为此除军布立常平之说,凡食禄于殿下之廷者,以及内外各衙门胥吏,其平心者必以臣为狂子,其峻文者必以臣为乱臣,一辞以为“国计从何出乎?”臣窃以为误矣。
有若,圣人之门,似圣人者也。其言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岂有若为此迂阔人言耶?百姓与君,外若疏远,而其实则手足腹心,一体相联,百姓足而国讣不足,臣未之闻也。
我国幅员虽小,长短绝补,过于千里,人户将数百万。即古所谓“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者也,岂有万乘之国而患贫者乎?愿殿下断自圣心,行之勿疑!扶桑数千里,鼓舞洋溢,宗社亿万年无疆之休,凑集于冥冥之中,“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此之谓也。世必有非常之事而后,有非常之功,岂不盛哉?岂不休哉?
国计之说,臣请毕言之。元古之世,人文未盛,国用甚约,故一取诸田赋而足,世降文繁,用度浸广,又有军旅之事凶荒之忧,田赋固有不能赡者。故采山煮海,榷酒榷茶,卖级免罪,均输平准,筭车筭舟,税架除陌,经制总制,白圭握筭,硏、桑发策,以收权宜一切之效者,不可胜数,利既归国,害潜及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非臣之所宜献于殿下也。
臣闻之:唐之租、庸、调,在后世赋民,最为详审,伏愿殿下命大臣重臣,讨论而润色之,举而行之。此法之行,东国之名两班者必多异说。然而此有片言可折者,定鼎之初,几岁几年,计户收布,迺家先祖父固尝供之,彼独何人哉?唐之户调,未闻士族独免,不可许也。或有难臣者曰:“《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旧章可轻改耶?”臣答曰:“旧章之不当轻改,人孰不知?先贤独不曰‘宜于百姓者,百世不可改,害于百姓者,虽三年可改乎。’盖先王以宗社付后嗣王,后嗣王惟当以保全宗社为孝,岂在于遵守变革之间乎?”难者又曰:“除军布立常平,本以惠民,今又创租、庸、调之新法,则惠民之意安在?”答曰其说甚长,不得不略言之。
天之生物,常均停,天下之财,本足以济天下之用。但为人上者政令有得失,使有用归于无用则贫,使无用归于有用则足,国之安危,民之苦乐,惟此二涂。我国之财,十之八九,皆归于无用。
言其最大者,则田者生民之根蒂,古圣王之所画井而制产者也。古今殊宜,井田虽不可复,独不可为之限节乎?是以自董仲舒、师丹建言之后,历代皆略有限节,虽丽朝亦然。而我朝全无限制,一任豪势之兼并,自都下名贵大贾,以至乡曲豪举,占田无有限极。所谓“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于是国收十一之税,而私门取太半之赋,农民一年勤苦,收获之日,瓮罂已空矣。彼兼并之家,囷廪富于国储,究亦何用哉?不过教子孙淫侈,自速罪罟,辇载而入城𬮱钻贵要,以坏乱国纲耳。此有用归于无用之一事也。
军布、粜籴,为民大阱,赃吏猾胥,以此笼络而驵侩之,利之入于国家经用者有筭,而膏血之入于赃猾囊橐者无穷。其究也亦不过以此金钱,自速罪罟,坏乱国纲。此有用归于无用之二事也。
书院之儒,为今日巨患。弦诵道既丧,酒肉风又痼,鲜衣怒马恣行渔夺,络绎驰逐于闾里,广开尾闾之壑,此有用归于无用之三事也。
侈靡之风,自京洛起,四方化之。窃闻汉城内外,飞亭杰构,架云耀日,一开宴席,油蜜之臭满城。民财只有此数,东溢则西虚,如月之盈缩,潮之进退。天地亦不能以两盈,况于民财乎?设使外国人来觇,则观于此而岂不知四方之民困乎?此有用归于无用之四事也。
科举必先有乡举里选而后试之可也。而我国科举,佣人、樵夫、奴隶、盗贼,骏奔入场,一人入场之费,少不下千钱。万人入场,则为千钱者一万矣,二万三万,以至十万,则其率如之,非但虚费民财,国家选此人,将安用之?此有用归于无用之五事也。
其目猥多而五事最大。主上既于军、籴二事,行广荡之德,出民于水火之中,其馀四事,亦痛革之,持之不挠,则害马者去矣,若是而民岂有不足乎?民苟足矣,则岁出若干绢,或若干钱,著为常经,以佐军国之急,民岂有㤪之者乎?此转无用为有用也,非聚敛之比也。
然则田赋亦可加敛乎?曰不可。我国田税,其初甚薄,殆近三十而税一,其后大同兴矣,官需、杂需兴矣。今则殆重于十一,又加敛焉则病农,农病则国病,不可不察也。
大抵国之于民,行政当明白洞达,以大义驱之。最不可以私恩小数,苟悦其心,而阴夺其利,终必横溃,莫可收拾,可不慎欤!
臣抑有一说,行政自身始。故曰“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人君亦必先正其身而后,百司庶僚、六军万民,可得以心服也。臣草泽窾启,宫掖朝廷之事,臣固有未能详者,然冗官冗费,以及宦侍、内人之额数可裁减者必多。又闻各宫折受限节不立,或致大农减缩。殿下苟有大有为之志,必先正此等事而后,可正百官、可正万民,伏愿殿下察焉。
人君以一国为家、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富,此等裁损,皆足以增光圣德。臣不胜惓惓焉。芹曝之念虽切,鼯鼠之技已穷,惟殿下生死之。
臣伏读圣策自“予以寡德”止“其各无隐悉陈于策,予将亲览焉。”臣有以见殿下以民国相须之义,深喩之于臣庶,而又开之以尽言之路也。臣庄诵百拜,陨越于下。呜呼!今日民情国势,真危急矣。如臣虮虱贱微,虽不足为有无,亦不自知大命迫在何日,其闷渴之状,殿下何以尽知乎,臣何以尽言乎?
盖尝千回思量,万般忖度,士习之坏,元气内陷,不顾元气之如何,惟病之务祛,则非徒病不可祛,或将变为别证,顷刻危祸。故以今日习俗,欲先行矫弊之政,廷臣之计过也。臣仅得一说,曰“先矫习俗”,既献之殿下矣,然此事极易而极难。在殿下之心与殿下之朝廷,所谓极易也。自一念之微,以至一人用舍一时嚬笑,无不本天理协公论而后,可以挽回既倒之风俗,所谓极难也。
朝廷之事,用人最大,用人以私,而望其人之尽忠奉公,譬如使盗守藏而望其不偸,人必笑之。今之用人,臣遐外聋瞽,安能知朝廷之事?然而四方者朝廷之影子,四方不得其宁,则朝廷用人,盖有不由其道者矣。
最有一事可证。宋之刘安世,司马光之门人也。司马入相之后,安世未尝通书,张师德再及宰相之门,则仕路为之沉滞。盖礼义廉耻,人之四维,士不可不以此自待,朝廷亦不可不以此待士,风俗安得不美乎?
今之奔竞于势要之路,丧四维而不顾者,其心欲何为哉?不过欲借势而病民,藉力而蠧国。款诚之效于我者仅毫芒,而民㤪鬼嗔之由彼而及于我者,大者如山,小者如屋矣。残杯冷炙,犹不当为彼设,况可以颜面之私,屈吾君之天命天讨乎?此理昭然,不待智者而知。然而科举之榜目未出,逆知非杜门之拙客;官爵之邸报未颁,预料必入幕之密人,朝廷何以得此声于四方哉?
人情趋利,如水走下,苟利之所在,骊龙之颔可摘、锺乳之窟可入,不以至公镇遏之,粘天欲浪,无由可息。今日事不在多言,使柄臣勤身求士,而勿使士倒求柄臣,则天下事始可为也。
臣蓬荜贱士,桑楡短景,其于当朝公卿,非有毫发私怒。特以同舟遇风,叫号不得不急,其情诚可悲也。干犯天威,罪在不赦。臣昧死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