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异草/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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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窗异草 初编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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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编卷四

胎异

粤东之俗，女生十二三即结闺阁之盟，凡十人，号曰“十姊妹”。无论丰啬，不计妍媸，簪珥相通，衣饰相共，俨有嘤鸣之雅焉。及嫁，缓急相扶持，是非相袒护，凡翁姑之不慈，夫婿之不睦，叔伯妯娌之不相能，父母兄弟所不敢问者，唯姊妹得而问之。故闺门之内，蒂固根深，莫能摇夺；而狮吼之威，即在司牧者，亦为之屏息，矧其下者哉！

某县绅家有女及笄，字于巨族，忽病吞酸，腹亦震动，父母咸疑之。然而家禁森严，内无五尺童子，唯同盟一女弟，系贫无所依者，女白诸父母，留养于家，昼则共一绣筐，夜则同一绣榻，此外别无一人，疑不及此，遂目为疾，延医胗视之，举不能辨。无何而弥月不迟矣，且居然生子矣，众论讠凶讠凶，丑扬中冓。婿家巨族，不堪其辱，遂讼于邑宰，欲罢其婚。女家亦惭赧不能白，将致女于死以涤垢，唯姊妹行不忍，具牒于县，言女之诬。娇鸟群啼，哄堂号泣，宰亦无能判决。事闻中丞，委员同鞫，究不能定。

时少司寇某公出司臬事于粤，谙练详核，强记多闻，乃谓其属曰：“盍使稳媪相女，若系闺体，则斯狱无难立断矣。”其属窃笑，以为生子者不坼不副，容或有之，未闻既生既育，而犹珠联璧合者也。因奉宪令，勉使验之，果皆以处子报；犹恐其妄，遂各遣其衙眷，同往查勘，又俱以女体为言，始信之，而惑愈滋，因复命于公。公闻之，嘿然良久，遽诘曰：“胎岂有异乎？”对曰：“向曾视之，虽无生气，具体亦人，但四肢百体，空空然如蝉之蜕，若革之囊，一似全无骨肉者、惟此为疑耳。”公乃太息曰：“仕优弗学，几杀人子。诸君固有所不知，此二女同居，重阴交感之象也。”众请其说。公笑而不言，命吏诣库取某年部案，与众观之，中一事若合符节，众乃顿悟。盖女年已长，情事渐知，私与女伴效其状，虽两雌无异，而真气流通，因亦有孕。第无云雨之私，究非絪缊之正，遂令硕果虽结，宛同钻核之李，职是故耳。僚属叹服，乃定案。婿家亦无异言。后数月，迎女于归，倡随无间，至今生子数人，则骨擎肤立，迥非向之仅具皮相者矣。

〔外史氏曰：胎之异者，履迹吞卵而后，载籍所传，指不胜屈，固不止有此异也。惟以二阴之爻，竟成坎离之济，人多未之前闻，遂不免震骇耳目耳。然无公之博洽，孰敢臆决而倡声者？尝戏以语人曰：“亦有学养子而后可嫁，得此可补贤传之未及矣。〕

夏姬

金陵某宦，素贪鄙，生女而美，且能诗，尝取政于郡中某夫人，以其为闺中之尊宿也。一日春暮，女偶得诗曰：花落花开总是春，惜春何必怨花神？

别馀一种春光好，柳絮如花亦惹人。

吟成，录小笺，遣婢诣夫人郢政。夫人阅之，蹙额曰：“是儿欲狐媚终身耶？”评跋深示不足。婢归述其语，女乃强自敛抑，取《关雎》、《葛覃》诸篇，日讽咏之。期年，少洗其靡曼之习。未几，宦以夤缘起复，又出仕于晋。女将随父之官，往辞某夫人，因指壁间红白二梅图，求赠言。夫人即吟曰：

“南枝不比北枝寒，漫把丹青一样看。傥共红芳频笑日，更无人倚玉栏干。”

盖以高洁相望，而寓箴规之意焉。女闻诗默然。及归，愈知儆省。于路时佩教言，无少纵，虽江山尽多风景，而舟车之内，不一窥帘，信乎汉南游女，沐周文之雅化，几同乔木之难息矣。

独是女初生时，宦即梦巫大夫来谒，询之，则春秋之屈臣也。从一美妇，鸡皮犹腻，虿发将星，貌且妖冶异常，称之曰夏夫人。屈臣谓宦曰：“吾两人幽冥相聚，几二千年。今上帝有命，以此长春花持赠君家，宜善视之。”言讫，留妇将独去。美人揽其祛，意甚流连，嘤嘤娇泣。宦惊觉，声犹在耳，使人视之，则女诞生于侧室，方落蓐不久。宦闻而恶之，心知夏姬为不祥尤物，欲弃之而犹豫未忍。比长，遂密为防闲，戚族男子，唯十五以下者方许入内，虽托言家范，实为此女故也。及抵任所，又梦巫大夫贸然而来，延之坐，相与晤语。大夫遽启曰：“闺爱及笄，分应字我，不然，恐无以安其心。”宦以幽明阻隔，意不欲许。大夫拂衣而起，微哂曰：“予亦不敢违天，特以旧爱难忘，强以相请耳，岂真向汝家坦腹哉！”径出弗顾。宦寤而愈忧，然见女颇贞静，遂以妖梦无凭，慭置之。惟女微闻其事，恚曰：“何物淫鬼，敢以邪说惑人！即令有之，岂人定竟不可胜天耶？”忿欲祝发为尼，家人力止之，乃洗脂粉为女冠，日惟静坐一室中，即婢媪亦罕见其面，且为书致某夫人曰：“自蒙清训，益以洗心。针黹为常，吟咏并废。虽经过瓜扬淮泗之胜，远峰耸秀，近水澄鲜，亦若视为无物。不意突遭鬼谤，谓儿为夏姬后身。夫姬生于千载以上，儿生于千载而下，安在转轮之必俟今日哉！儿誓以女贞自守，不字终身，以仰副垂教之雅。庶几使鬼物无颜，徒逞铄金之口；闺人生色，长留抱璞之躯”云云。夫人开缄色喜，曰：“是儿果能回心，前因固不足道也！”逾年，闻女死，且身首异处，乃大骇，而亦莫知其故。又逾年，闻宦以事去官，无颜归其桑梓，寄藉于他省，女之事实，益不可知。时康熙之戊子也。

及庚寅之岁，夫人之长君莅任于晋，即女父之旧治，迎母奉养，以尽子职。夫人往，见衙署半虚，加以筦键，怪问之，对曰：“此中有鬼，向晦即现形，风雨之夕为尤甚，故无敢居者。”夫人闻之，恍然曰：“得毋某家之媛乎？试启其封，吾为尔以理遣之。”长君虽悉其事，但恐祸及母，极力谏沮。夫人弗听，强辟之，携一幼婢，露坐其间。举家无敢从。夜未分即淅沥作响，有顷风威陡作，其寒竖人毛发，久而始息。即亦无所赌，惟闻墙角有声，似微吟者，倾听之，则五言绝也。其诗曰：

“舞蝶应难觅，花枝不久留。可怜新夜月，空照旧温柔。”

咏叹再三，音甚凄婉。夫人稔知为女，乃笑曰：“是儿之情殆不死矣。”因和其韵曰：“三叠昔应记，双鱼今尚留。但能怀窈窕，何事泣温柔？”

女聆之，惊曰：“是吾师也！”趋而前。虽隐其貌，实闻其声，欷歔曰：“夫人无恙耶？五年阔别，鬓发斑矣。曾不念儿死之惨乎？”言次，近在咫尺。小婢虽幼，见其相逼而来，大怖欲啼。夫人神色自若，微诘其致死之由。答曰：“前寄寸缄，敬陈心迹，想在鉴照之下。不图莲性难胎，藉丝易缚，书甫去而儿之诸姑来，以其君子亦任陕中，将赴京候升，留眷属于父任所，不及携也。姑有幼子，貌甚姣好，年仅十二龄耳，以中表姊弟，至亲无嫌，时入内室。儿因爱之，与同寝食。居无何，以暴疾卒，父与姑大恸。究其病由，群婢之狡者谮儿于父，言与之有私。父素疑此，毒加拷掠，遂诬服。幸丑声未扬，仍为儿议婚于某尉。事已可成，忽有剧盗夜入深闺，断儿首而去。殁后，始知其人盖即尉之所使耳。冥冥之中，每思报复，奈其人有剑术，不可以近，是以吁屈清夜，有骇听闻，幸勿罪。”语竟，悲楚不胜。夫人微哂曰：“若欺予哉？予未闻申生孝已，有鬼神不为代白之冤；红线隐娘，有一时枉杀无辜之事。若性如水，勉就堤防，稍遇横流，便成泛滥。寝食既与同，素丝岂无染，安得以小弱弟为词乎？彼县尉者，家有剑仙，讵容室有荡妇？想畏若父之威，婚不敢辞，意岂无怒，横加白刃于红颜，特以此耳。”夫人言未及终，女似甚惭者，徐曰：“唯。然有之，夫人其何以教我？”夫人知其可遣，乃正色曰：“阅汝前书，合以近事，若真再世之夏姬矣。株林之丑，流秽篇章，今既未至于滥觞，不污清化，是亦汝之大幸。为汝计者，正宜远遁荒野，与草木为伍，必有夙世钟情，仍来相访，或能携汝以返，亦未可知。若犹溷迹官舍，倘遇正人，运彼慧剑，将魂消魄灭，永堕沉沦，益不可问矣。予言止此，汝宜自思。”女闻言，若有所悟，悲叹许时，肃然请退。行数武，少露其形，则鹃血飞红，霓衣尽赤，俨然一无首之尸。婢遂惊倒，夫人亦目眩者久之。

忽夫人之长君突出于侧，盖虑其母之被祟，潜迹相从，及见从容谕遣，不胜叹服，故未遽出耳。乃扶夫人归寝室。明日遂绝女之迹，衙中始安堵无扰。询之吏胥，鲜能言女之奸状。后遇尉来晋谒，留心物色，从一人，虬髯虎面，瞻视非常，疑刺女者即此也。长君履任未久，尉即挂冠归，似知其事之泄者。夫人又梦女冠帔来谢，云从巫大夫作三湘之游，复得相聚矣。

〔外史氏曰：淫根于性，犹难化诲，况为三生之夏姬耶？故始虽唯唯受教，铮铮矢节，卒不免夭十二龄之子南。过此以往，又何所底止乎？幸剑仙奋一时之威，杜无穷之祸，举凡贵介如陈灵，浮浪如孔仪，皆得幸免，岂仅先拯一将危之御叔哉！某夫人数语，尤有烈丈夫风，亦足与剑侠并传。

随园老人曰：不细述于前，惟约略于后，深得龙门叙事之法；亦以事关闺帷，特为委曲之笔。诗人之忠厚，吾于此又见一斑。〕

郎十八

客窗夜雨，滴滴愁人。闻有歌《郎十八》者，即而听之，音甚凄婉，初莫解其故，诘朝讯之旅人，则湖襄之近事也。其人宗姓酉名字蕴二，桂阳青衿，善诗赋，能文章，知名于当代，盖亦楚中之秀出者。尝昼寝，梦一丽人，柔媚娇小，语之曰：“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近而就焉，霍然顿悟。时宗已届四旬，漠不介意。自是每梦必见之，云云如前。欲诘之，有口若喑，旋复惊觉。闻者或以为妖，戒宗正心以祛，而究不能绝。

丙子仲秋，赴试省垣。棘闱矮屋之中，偶向同人话其异，一人愕然曰：“此吾女弟之谶也！女弟年十七而夭，未卒之先，辄梦人语曰：‘良缘真不偶，可惜郎十八。’醒则悒怏，未几而亡。生时颇能诗，因作长歌以禳之，此其起句也。”言之泣下，同人皆惊异。宗自以生人遇鬼，寿将不永，亦郁郁弗快，遂无心诘其全诗。秋闱事竣，宗每忧虞，乃是科竟获隽，中五经第三人，欣幸之馀，顿忘前事。

明年丁丑，下第归，距家仅百馀里。舟行次公安，泊于小渚，月色甚明，宗乘酒酣兴豪，登岸小步。甫数武，俄见一双鬟自芦荻中出，遮首致词曰：“夫人闻主君南返，洁治一樽，粪除三径，遣婢子奉迓文轩，幸即枉临为望。”宗骇曰：“夫人伊谁？”笑对曰：“主君之内子，何不识耶？”宗大惊，窃疑其室有变，双鬟又强之，乃从之行。曲折至一处，朱门碧瓦，仿佛贵家。双鬟引导以入，门庭虽故有司阍，亦莫敢究诘，且恭谨如待主人。宗亦不问。至厅事，铺设綦华，别无宾客。双鬟顾曰：“夫人在内室，想凝盼久矣。”复历门二重，始达闺阃，则绣户香深，翠楼春锁，又别一佳境。双鬟搴帘延请，更宣言曰：“主君来！”宗入其室，有丽者承迎。谛视之，花貌娇羞，冠帔严整，固即梦中人也。敛衽肃客，泪含美目，惨然曰：“红颜黄土，不获早践前盟，妇职有亏，唯君子怜而恕之。”宗心知为鬼，而贪其姝丽，不甚惊，徐徐言曰：“素昧平生，从无婚媾之言，辱承见召，既已怀疑，更聆清词，益用滋惑，唯夫人明教之。”言已长揖。女延之上坐，答曰： “君之前生，与妾同居此宅，实夫妇也。设有盟言，愿再生仍谐伉俪，今世郎十八，妾十七，好事可成。无如妾以夙孽，数合早夭，不获共君琴瑟，私心憾恨，靡有穷期。殁之后，诉于地下，主者许妾待字冥途，仍居故第，今又廿有馀年矣。”语至此，宗又窃疑已死，骇然曰：“予将于窀穸纳妇乎？”女笑曰：“非然也。昨日冥官牒下，许妾转轮，与君践此旧约。适值南旋，因以奉屈，特达此情于君子，庶几早谐鸳侣。岂望君光我泉壤哉！”宗闻言，惊疑少定，乃笑曰：“卿误矣。予之马齿将及强仕，再俟卿十有七年，花甲将届，复何颜再结花烛乎？况室人共苦同辛十数馀载，脱有不讳，当守义以酬其功，忍更思人间少艾耶？”女又笑曰：“是有数在。彼月老之姻缘簿，岂人世之如意珠？且婢子既夺我原配之名，享我青春之乐，报亦惨矣，乌有久假不归者？”宗诘其详，女曰：“君今之室，即我前世之婢也。从妾媵君，以聪慧多得君怜。妾虑分房帷之爱，借小事挞之数十，渠遂气结而死。冥司因录妾过，转世当夭。所谓孽者，即此也。渠根基浅薄，得此已足，谅不能偕白首而兼富贵耳。”宗犹豫未信，女又曰：“渠有心疾，岁时一举发，即前生遭殴之故。惟此可证，足征妾言非谬。”语未终，忽一鬟进曰：“机事宜密，夫人勿深恃主君而易言也。”女遂默然，遽命酒合欢。双鬟十数人，或歌或舞，纷遝盈前，宗亦不觉心醉。女因谓之曰：“此即君日前之乐也，好自奋勉，今生将复享之矣。”于是饮酒畅甚，方思缱绻，以慰其情，俄有苍头两辈驰入，白曰：“毓婴使者至矣。”女乃起，与宗为别，欷歔不胜。既而曰：“后晤犹遥，君能伴妾一往，庶识其处，为异日觅缘之地。”宗亦欲觇其异，欣然从之。出门即有油壁小车，驾以良马，使者凡两人，面目狞恶，而侍女颇恭。女指宗语之曰：“若人即我之夫子，将随往视我门闾，幸勿阻。”使者唯唯，宗遂与女共乘。车驰如风，途次似有城郭，皆不及注目。女在车中谓宗曰：“凡人转生，必昧前因，至死乃复晤。妾此行当亦如之，他日相逢，恐不免以少长为憾。《郎十八》旧作，君尚能记忆否？”宗答曰：“虽得其概，未详其词。”女乃自诵其诗，凡数十言，语极哀艳，强宗识之，遂弗忘。有顷，至一郡邑，绝类黄岗，近市有巨家，闬闳高大。车止门外，使者促女降舆。女执宗手，涕泣曰：“勿相忘！此亦吾乡贵人，门第甚相当也。”言讫下车。宗亦将躬亲送之，甫离轮辕，金声大作，恍如五夜晨锺，张目顾瞻，身则卧于篷底，舟子方始扬帆也。亟呼从者询之，客夕并无登眺事，且泊舟之地，断岸千尺，宗始自悟其梦，不禁讶然。

及归，室家幸无恙，因阴劝其积善以冀大年。诘其故，直告之，乃笑而不信。自是宗试辄不利，凡五战春闱，皆败北以返，究以大挑铨补黄冈教授，时已五十有二矣。内子亦届五旬，倡随俱健，可望偕老，窃谓前梦尽妄。乃履任二年，忽丧其偶，宗心为之甚戚，誓不再续；且有子二女一，皆成立，足娱晚景，益无他志。明岁，湘南大疫，死者相继，宗之子女又俱归于冥漠之乡。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初亦惨怛无所思，继念无后之大，自揣康强，乃图似续，而头童齿豁，人皆羞与为婚，亦徒怀此意而已。

一日出郭迎上宪，乘马过一巨宅，颇似诞女之地，因诈称口渴，命役少贷壶浆，而己立马以窥之。俄有长者自门内出，见宗讶曰：“文光射室，果有异人，请即少辉蓬荜。”宗视之，则邑中梁氏，曾任副元戎，其子数人，亦多有显者，唯公致仕居家，此其别墅也。宗亟弃乘为礼。翁延宗入，笑谓宗曰：“君辈老书生，只合拥皋比，训诲生徒，乃亦伛偻奔走，得毋惫甚。”宗惭其言，亦笑而谢曰：“为此一官，未能免俗，必如翁乃可东山高卧耳。”翁因诘其家事，宗历之，翁亦为之扼腕。旋闻上宪将至，遂辞出。

翌日，有媒妁诣宗议姻，则即梁翁所使也。宗怪之，亟请其故。盖翁有弱女，年仅二八，甚钟爱，不轻以字人。方宗有细君之丧，翁即梦女于归，其婿则即宗也。初犹笑其不类，及与宗遇，又梦如之；且梦诸子俱缧绁，唯宗盛服，独据一堂，少缓颊而桎梏尽脱。觉而异之，私念宗必通显，能拯岳家之溺，故有此使。宗诘之，媒乃具白其事。宗笑曰：“老书生讵有此一日？虽公有命，窃恐诸郎相鄙薄也。”媒又固请，议乃谐。择吉纳聘，邑人皆窃笑，以为翁之耄昏而女之薄命也。乃许字未几，宗竟以上考擢县令，人始惊异。明春亲迎，宾从之赫奕，仪仗之炫耀，迥非青毡故态，益啧啧称羡不已。

青庐之中，宗视女貌，宛如一同车入梦之人，始信定数。唯女以妙龄贵族，适此耆艾，颇以为羞，虽不敢怼其父母，而空闺静处，时有粉痕泪迹焉。宗知其意，乃以《郎十八》一诗私授侍儿，令其按节以歌之。其词曰：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先相失。

雨潇潇，云密密，巫峡阳台都未悉。纵令楚客梦中来，未必巫娥花里出。

并蒂莲，合欢橘，世间草木犹亲昵。天公应是独怜花，人当美满遭妖嫉。

白面郎，态飘逸，玉人何处新婚毕？红颜空向卷中求，须臾鹤发如太乙。

绣帷人，倍啾唧，嫫母无盐反超轶。银瓶落井玉沉埋，不许摽梅歌迨吉。

叩元穹，凭彩笔，愿将百岁易一日。但得于飞十二时，花残月缺良不恤。

且调琴，并鼓瑟，孤鸿浮寄双鸳室。艳李秾桃亦自春，白头吟咏曾何必。

蝶寻香，蜂成蜜，前程由来黑似漆。鹪鹩惟望占枝头，甘心兰梦输燕吉。

歌涧槃，乐衡泌，何必黄金千万镒。翠钿珠串逊卿卿，我先荆布奉巾栉。

登皇朝，郎辅弼，朱轮画阁人安佚。非关薄命觊花封，侬取名兮汝取实。

千百言，心专壹，回天只恨无神术。雏莺乳燕果同栖，信是红裙运不窒。

楼十二，桥廿四，吹箫望月翻书帙。欢娱恰遇少年时，此乐何人能究诘？

弹箜篌，吹觱篥，悲欢自古原不一。此中别有断肠声，娇歌未已珍珠溢。”

适值家宴，婢遂奏于筵前。女以夙慧，颇通文，闻未及阕，早涕泣不能仰。曲终呼而询之，婢不能对。宗乃从旁缅述綦详，女恍然大悟，曰：“噫，妾知之矣！”因破涕为笑，欢好异常。自此悲欢不形，较之贾大夫射雉之后，尤为好合焉。

阅数月，梁翁病卒。诸子俱奔丧归，颇不以宗为意，闻问弗通。迨宗以廉能累官至方面，妻族始敬礼之。独翁所梦排难一事，迄今渺然。意者德可胜妖欤？或时有未至欤？且安知非冥冥之中，鬼神为之撮合，而特假此以怵翁也？女今只二旬馀，生子已能读父书，而宗之矍铄无异昔年，则信乎缘之夙定者矣。余既得其大概，爰就芭蕉新雨而附记于斯编。

〔外史氏曰：老夫耄矣，之子犹少，非以夙缘平其憾，鲜有不抑郁终身者。然女本为青年佳偶，赍恨重泉，究乃因白发槁砧，再游人世，死死生生，要皆“妒”之一字，自贻伊戚也，故古今疗妒之方，应推此为第一。

随园老人曰：余每谓老夫妻女似亦造物者之过，今乃知天之报施妒妇，必如是始快人心。第虑江泛之诗弗作，而枯杨之稊几遍天下耳。《郎十八》一篇，吾安得家喻而户晓之！〕

三生梦

泾水之阳有异人，传者失其姓字，家无长物，悬一囊，空空如也，然过旗亭酒家，携囊以入，饮必尽醉，醉即探囊与值，无少乏，人因以为异。一日饮于某肆，既已醺然，有丐者就而行乞，敝污褴褛，状貌可憎，年且三旬而上。某忽惊曰：“玉人何憔悴至此？岂其千金一笑，犹不足供汝温饱耶？”丐者愕然，一时当炉涤器之人，靡不粲然。某亦不顾，索酒与丐共饮，且命之歌。丐辞以不能。某笑曰：“汝之䩄腆犹昔，又何怪予之心醉也！”相对浮白，意甚狎昵，直至日晡而后别；又倾囊中一缗与之曰：“聊以备花粉之需，毋固却。”丐者大悦，顿首称谢。某若有恻然不忍之容。丐既去，某遂寄宿肆中，亦其醉时之恒事耳。翌日晨起，有好事者争诘其由。某笑曰：“是前世之佳丽人也。诸君欲询之，当偕予往访之。”众皆踊跃相从。出肆半里许，即丐寓，则一废祠，破屋颓垣，见丐独卧于庑下，就视之，藉草枕石，病且危，众乃大骇。未及发言，丐早张目而视，见某即曰：“仙师来乎？三生一梦，微师之神力，予尚迷不知悟也。”众益错愕，交喙致诘。某揖众列坐，使丐自白，因悉得其梗概。

盖丐自遇某返，心亦疑讶，然已酒力不胜，遂鼾睡如死。梦入一宅第，金玉罗列，锦绣堆积，私心颇爱好之；继见守者无人，贪念顿起，乃择其精者，随意攫取。已而悟曰：“噫！予殆盗也。人知之，必将不免，盍归乎来！”及出，则崇垣丈许，高不可逾，仓皇间，足忽去地，竟能不冀而飞，遂大喜；而回困第内，火光荧煌，俨有持炬追逐者，其声且讠凶讠凶不绝，因度屋而趋，虽隔越丈寻，视如无物。比归，则有妻有孥，方明烛相俟，非复孑然一身矣。见丐至，皆慰劳之，暖酒炙肉，奉侍殷勤，丐遂沉醉而寝。明日起，携金如市，乘马从仆，邑人皆致敬。自视其衣，高冠盛服，实大盗，不同穿窬者，志益自得。由是每夕必出，出必重获而后返，人固未能相难也。年六旬，妻妾数人，子女亦皆成立，资用肥饶，尽足娱老，亦弃盗弗业矣。一夕乘醉又出，至一家，闺闼深邃，唯少妇二人，侍婢三四而已，欺其荏弱，竟突入。一妇甫就枕，一妇既解衣，见丐俱噤不能出声。丐视未寝之妇，素体莹洁，不觉色心萌动；更揭卧妇之衾，则白身如玉，恍然落叶之花，随风动摇，四肢无著，益勃然情不自禁，径登其榻，将就而狎之，妇亦无敢峻拒。忽回顾彼妇已渺，乃大疑，方起而索之，俄闻户外喧噪，声且甚夥，盖即妇所号召者也，犹恃其能，坦然无惧。既已夺门欲奔，旋见一物如寒霜，直沃厥脑，应手而仆，耳中犹闻人语曰：“盗已毙矣，谁谓我剑不利耶！”

丐知已死，魂遂飘然，犹将归家视其眷属。乃丐甫及门屏，即有人鼓掌笑曰：“以盗去，固应以娼来也！”丐不自悟，心则孔悲。及发声，室中哄然曰：“儿落草矣，女也。”丐惊而四顾，身在次儿室中，其妇方坐蓐云。心知再世，不敢自明。然在繈褓中，家事无不历历。闻其长子、次子俱为被盗者所讼，官私交迫，家室一空，二男皆以惨刑毙于狱底。次妇携其女归母家，未几再醮去，竟弃其女不复顾。丐居舅室十馀年，比长，貌甚丽，而舅妗遇之苛，役如仆婢。一日，有老妪踵门而入，谓妗曰：“郎云此中一株柳，俾予移栽。盍指以示我？”妗解其意，召甥相见。妪喜曰：“若舅言不诬，老妇植之，足敷半生乘凉矣。”言已将去，妗嘱曰： “渠非我种类，实剧盗某之女孙也。汝宜志之，勿令人以予家为笑。”妪唯唯自返。阅两日，即有肩舆来迓。丐知为娼家，坚不肯往，舅妗以鞭扑逐之，痛极始行。至则浓妆艳抹，献笑倚门，即不欲娼而不得已。数旬以后，名乃大噪。筝笛琵琶，素所未解者，而俨然能事，在己亦不得其由。且其色艺既精，单寒者遂莫能问鼎，而唯巨家富室得以攀折。独是温柔软款，虽胜于穿窬穴墙，而苟贱卑污，尤甚于鼠偷狗窃。既朝张而暮李，人尽可夫，更换斗而移星，客犹未寝。翠眉朝画，面如燕市之帘；锦被宵温，身同射圃之鹄。昔也，倾囊胠箧，惟贪椟内之精金；今也，躏绿蹂红，谁惜床头之美玉？丐虽故盗，心颇耻之。如是者十年，以郁疾而卒。

甫死，即有獠牙巨角，非兽非人者凡数辈，絷之以去，俄顷抵一衙署，意即世之所谓冥司也。入见冥王，面黑而有光，乌珠双炯，貌耸神清，状如包龙图，衮冕尊严，高拱于殿上，少致研诘，遽曰：“是有耻心，可贳之，仍令为丐。”且命吏喻以所指。吏即引丐与语曰：“汝自今三世以前，亦丐也，行于市上，见物不无贪心，而究无术以致之，乃悒怏而死。缘此一念，堕落盗中，辗转相因，益以莫救。今得复尔本来，实出冥王大德，汝盍鸣谢！”丐颔之，方将跪拜，忽一巨鬼，以骨朵自后击之，大痛失声，惊悸而寤。醒时了然洞彻，唯脑痛如裂，遂不能起。

丐既为众缅述之，莫不为之骇汗。因言：邑有积贼，号曰飞手张，殁已数十年矣，取物如寄，人莫能禁，后为某宦家以妓为饵，毙之室中。又有苏五金者，名娼也，风月十年，倾动数郡，云是盗之遗孽。以丐言验之，良不谬已，遂相与慨息不置。某因谓丐曰：“两生受享，一世贫乏，幸获清白之名，远胜污辱之实。丐固无病，病亦不在丐矣。”乃大笑，引众俱去。丐亦顿痊。

后人见丐于市，深自敛抑，若有所感动者。偶见行人遗数钱于道周，丐呼而止之。其人故不知为丐，一顾而笑曰：“若乞也，胡不自取，而犹我告耶？”丐默然，舍之径去，知者以为丐得道也。未几，某提其囊诣诸肆，言将有远行，遂别去。不数日，亦失丐之所在。咸宁陈仰举、三元许辅仁，皆与闻其事焉。

〔外史氏曰：盗既为盗，固不惮于娼，以盗实危于娼也；盗思为盗，必不乐于丐，以丐远逊于盗也。不知丐苟不盗，且以洁白之行，傲然于红粉黄巾之上矣。冥王爱人以德，故其于赏罚如此。

随园老人曰：梦之为梦，所以兆其将来，今乃鉴其己往，孽镜高悬，后车因以不覆，目之曰异人，良不愧已。〕

固安尼

固安，小邑也，素无尼，有之自静定始。静定姓王氏，其初为某大家婢，色甚殊，主人纳之后房，宠冠同列。主人卒，遂请于主妇，披剃为尼，以报厚恩，实欲脱羁绊而远飏也。主妇喜其诚，为筑庵于近郭，所费不下千缗，极其壮丽，独供一南海大士像，因号之曰观音庵。静定既辟法门，香火众盛，又收女徒数人，日益纵恣。距庵仅半里，为法祥寺，寺僧之壮者皆与往来，绸缪无虚夕。然静定自建此庵，门户日扃，白叟黄童，莫或能入，而壮夫无论已；且朝饔夕飧，凡有所须，日倩一贫妪购办，此外不再启闭；已与徒非值斋醮，绝不轻出入，因以清净称之，鲜有疑其秽者。

上元汪秉铎，以孝廉来宰是邑，闻尼与僧居相近，心窃讶焉，询诸绅衿，又皆力白其孤洁。汪究惝恍不定，乃遣干人密侦于左近。旬馀，有土工许二，醉卧庵前，嫚骂不绝，语语皆侵静定，静定亦闭门不敢答。干人以为疑，翌日，矫宰命遍召土木之工，而独阴厚许。许心感之。一日，醉以酒而诘之曰：“若某日于某庵前，何暴怒乃尔？”许笑曰：“淫婢子许我重赇，每月五贯，今竟悍不肯与，故小辱之。”干人佯讶曰：“静师素有清德，以何事而赂汝？得毋诬乎？”许怒曰： “秃娼何清何德，惟予深悉之。近寺僧皆其所欢也，虑为人所踪迹，乃以五十缗浼予为地道，自某家坟侧，直至庵中，凡四十馀丈，号为方便门。诸僧乘夜蛇行于其中，或五或三，均未可定。秃娼又于朔望率女弟子夜行赴寺，作大欢乐道场。深恐予有漏言，故加赂焉。渠但能欺聋瞆耳，岂能欺予哉！”

干人得实，即以白汪。汪召许，以刑拟之，尽得其奸状。乃于是月之望，五鼓出邑，诣法祥寺行香。既至，僧始知，亟弃所乐出迎宰官。汪绐主僧曰：“汝寺之众约几何？可悉告予，予将普施舍。”主僧仓卒以数对，中实缺一二人。汪指数之，阳怒曰：“何竟诳予？是必藐我之职，有高枕不出者！”命役遍索于各房，得诸尼于卧榻，絷之以出，皆裸如也。汪笑谓主僧曰：“阻汝佳会，颇杀风景，然世尊则攒眉久矣。”主僧顿首至流血。汪命尽拘之，而尼中独不见静定，询之，则因病在庵，亦捕之至，实则私产坐蓐耳。汪鞫之，僧尼皆伏罪，惟静定不承，因出许二与之质，兼掘其地道，乃成招。既而得二尸于隧畔，则诸僧以妒相杀者。遂定重罪，流僧尼于岭表，而褫主僧与静定之衣，束以大布，使之对面拥抱，如好合然，贮以巨龛，积薪而焚之。汪戏为之偈以送之曰：

咄嗟二师，四大相依，听我一语，携手归西。由空入色，设想虽奇，刹那败露，信有天知。借此三昧，急早脱离，莫沉欲海，永证菩提。生既掌风流之教，死亦化连理之枝。噫！改换皮毛犹牝牡，秋风道上每双骑。

诵讫，阖邑为之粲然。俄顷，毗卢尽成灰烬，庵遂废。迄今固安之俗，缁流尚无雌伏者，汪公肃清之力也。

〔外史氏曰：尼之为尼，至今愈不可问矣。肆欲宣淫，恬不知耻，如静定者，犹存羞恶之良者也。脱非许二漏言，依然清冰洁玉，孰得而议其后哉？余友邵次彭，曾作《解冤经》，几数百言，今撮其略如左。经曰：

伏以白马驮经，原非用牝；奈何青狮秉教，反为求雌？夫勤面壁之深功，眼底空花易过；脱少参禅之定力，泥中败絮宜沾。如引摩登，同归极乐；难辞佛国，顿改温柔。故既形判阴阳，自合礼严男女。乃有若而人者，非禀乾健以生，洵足超凡入圣；实抱坤柔以处，只堪献供拈花。蕴玉含香，自有仙郎描翠黛；欺桃笑柳，不应少女谢金钗。苟赖天全，奚为祝发？倘非病废，何事披缁？窃尝叩厥由来，不禁哑然言下。盖缘婆心佞佛，掌珠轻掷于空门；月老主婚，花烛忽陈于梵宇。既髡其顶，安知为尚为尼？苟秘其踪，何必非夫非妇？况近春风之面，孽海难清；且敲夜月之扉，蓬山不远。以致梅娇杏俏，好花终上道人头；暮鼓晨锺，私语频留老僧耳。冤之当解，莫此为尤。想其燕乳莺雏，随缘可度；洎乎苞含蕊吐，赍恨难消。人尽有情，惟我木鱼敲五夜；谁能无欲，输他锦帐价干金。因太息于蒲团，徒悲鸟道；遂流连于莲座，暗许鸿沟。于斯时也，三千揭谛恨难言，八百金刚降不住矣。迨至琉璃灯火，乘暗谈经；不免纸帐梅花，因昏入定。袈裟湿露，更带些云雨之痕；芒履寻春，不再问莺花之径。可笑者，藤牵蔓引，床头结一对葫芦；堪怜者，水尽烟空，月下散几双㶉𫛶。当解之冤，信居其二。无何情深爱久，时贮甘露于钵孟；又难乞药寻方，早祛愁根于脏腑。法躯怀甲，禄山之腹难藏；禅室添丁，贵妃之钱谁赐？于是祇园隙地，埋尽姹女婴儿；顿令灵鹫奇峰，陷在血盆阿鼻。冤乎宜解，又属其三。是故，幸而瓦全，清净已非清净；不幸而玉碎，风流忒不风流。方盘荐有颈之瓜，弥勒佛难开笑口；苗条吃无情之棒，比邱尼莫按羞眉。何如斩断情丝，永清法界，反可跳出欲海，免落迷津。不望菩萨之慧刀，割开并蒂；惟求如来之宝树，辞却旁枝。佛法不度闺门，陷人坑早已打破；仙娥请回莲步，迷魂阵俱各勾除。从此后锡杖无尘，衲衣少垢，大雄宝殿方可号以大雄，不坏金身乃能终于不坏。咦！愿求一滴杨枝水，洗尽人间老婆禅。

经语尚多，此尤解酲。〕

无常鬼

易郡人吴可久，尝宵行驿路中，循表道之树，徒步而疾行。时正月明，见前有白光矗立，摇摇动荡，仿佛云影徘徊，远观之亦不甚悉。有顷至前，则非云气，实一巨人，白衣裤，长与树杪等，往来蹀躞。路阔可并驰三车，其人跬步越之，似无馀地，乃大骇惧，不敢前。初犹俟其去而后行，久之其踱如故，且两袂綦宽，累累然有物蠕动，渐作鬼声，遂不敢复立，反身就故道，另觅曲径而归，竟亦无恙。后以之语人，或谓为无常鬼，似亦近是。

〔外史氏曰：野旷宵深，鬼魁现形，固所宜然。昔先大父所居之宅多怪异，尝于中夜寤后，见窗间巨影，大于丈尺之牖，而窸窣刺纸有声，叱之至再，甫徐徐缩足踏地，其响甚巨，俨掷千馀斤重石，比屋皆闻，人以为魍魉，亦一异也。〕

苏绪

汝南苏绪，字道基，风雅士也。元皇统中，以事羁迹于燕，久未得归。适遘疫疠，卧病于城北之冲霄观中，势已危笃，道众虑其死，扶而委置于庑下。

苏迷惘亦不自知，恍惚中见其故友某生，匆匆来谓之曰：“诸务告竣，可行矣。”苏正乡思迫切，欣然从之。甫出观，早有二卫絷以相俟，友扶掖使乘，同行出郭。约数里，天已昏暝，友白曰：“夕阳西下，盍停骖，明旦启行乎？”苏亦颔之。于是共诣一村，桃柳夹植，红碧相间。行次，落英缤纷，长条摇曳，绝似暮春风景。苏顾谓友曰：“斯何地也？时届三秋，何卉木繁盛若是？”友笑曰：“兄勿问，至时自有佳景。”须臾抵一门，状甚烜赫，如王侯巨家，僮仆出入以百计。苏觉精神陡健，回顾其友，已失所在，乃自下骑而入。甫及门侧，俄闻宅第中金鼓大作，如演弋阳剧焉。心益歆动，潜往窥之，即亦无人诃止，历门三重，直达厅事。堂上银烛高烧，宾主十馀席，优人队舞而前，亦莫辨为何曲，箫管敖曹，间以笑语而已。苏鹄立谛观，宾席皆男，有黄冠者，有缁衣者，有冕者，有弁者，亦有草衣卉服者，贵贱老少，形状不一；唯主席二筵坐四美人，璎珞垂珠，半遮娇面，均衣五色宫衣；席前巡酒者，亦皆二八妖鬟，绝无三尺之童，心窃艳之。立许时，不闻驱逐，一时丽色惊眸，酒香袭鼻，不觉宿疾若失，而脾燥喉干，顿忘顾忌，忽抗声大呼曰：“如此高会，而不一波及旅人，为之主者，不亦吝甚！”语未毕，突如而前，笑谓主者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径趋上坐，便将就席，一堂举愕然。主者微有怒色，遍召门者诘之，咸以不知跪白。宾席者俱笑曰：“此狂客，实有夙缘，夫人幸无怒。”乃命以杯箸进苏，逊之首坐，仍复欢饮。

苏连浮三爵，俨如甘露醍醐，烦燥顿解，益大悦。方将展问官阀，俄而钲鸣若雷，饶喧如沸，优人扮鬼十数，共执一人，当场而支解之，手足割裂，脏腑狼籍，血雨腥风，扑鼻惨目。苏素未睹此，不觉大惊，以袂自障其面，汗如雨下，耳边惟闻嘶痛之声，股栗欲走。良久，张目视之，寄身廊庑，盖已霍然愈矣，始知其梦，且叹其奇，因匍匐往寻道众，饮以粥汤，不旬日而复初。后过岳庙，见寝宫塑四美人，酷似梦中东道主，但不知所延者为何客耳。又半年，始归故乡。病疫者每乐闻其说，比诸子章髑髅云。

〔外史氏曰：酒色熏心，鲜能祛病，凶残触目，反可愈疾。甚矣！安不如危，而因危得安者，难以更仆数也。若仅以梦中佳遇解其弥留，吾知其疾必增，即卢鹊罕与奏效，况神乎？神之为神，当亦深悉乎此已。〕

卫美人

京师某公家有老仆，曰李某，性朴实，然诺不欺；从某公，居积数年，少有馀蓄，年且老，乃退闲，自设一肆于市，以屠驴为生。一夕宿于家，梦一美人，玄衣而白糸习，粉容惨淡，珠泪恓惶，直前再拜曰：“妾卫姓，突遭强暴，命在须臾，非君莫能拯救，望垂援手，敢效衔环。”李梦中粗解所言，恻然许之。及寤，始夜分，辗转不寤，五鼓始起如市，亦循其常，所疑固不在此也。比至肆前，闻众喧笑曰：“腹膨脝，奈何无孕？”又一人曰：“果有之，正不知为谁氏种。”言次哄然。李讶之，试从板隙窥焉：烛焰摇红，镬汤蒸雾，众方鼓刀而屠。桩上缚一妇，白身挺立，绝似睡乡所见者，然已破腹屠肠，腥红满地，不可以复救。李大骇，惧祸及己，悄然复返，抵家尚战栗，日高不敢出。肆中操刀者不见主人，亟往促之。李审知无患，方肯偕来。至见肉陈于砧上，依然是驴，始悟前梦，以未得救，秘而不言。阅三日，即阖其肆，不再业屠。其人改业后告人，每举此事以戒杀，犹以食言为憾焉。

〔外史氏曰：香闺绣阁之人，安有披毛戴角之日？审此梦中风景，谓是阎罗老子铁心石肠，又乌知香温玉软中，放侈骄淫，苦恼皆自惹耶？吾愿天下恒河沙数美人，读此皆合猛醒，与其摇尾以求生，何如忏悔于未死，不但可免于屠，且可无焚琴煮鹤之事矣，奈之何迷而不悟？〕

苦节

燕赵古称多佳人，以予所见，都城而外，其村居而野处者，苟非黄面瞿昙，即属黑头包老，鲜有一白皙可观者。抑且瘿瘘拥项，何问蝤蛴，复履撑舟，可知莲瓣，盖亦风土淳朴之故也。惟玉田一少女，盈盈十五，貌颇轶群，虽非莹玉之光，尚存夭桃之色。乃余再经其地，闻已适人，且守苦节而死，心窃悯之。诘其故，则其翁聂姓，曾业儒，迂腐执拗，为文三十载，莫搏一衿，因弃而归农。生一子，颇有父风，亦屡试而未售，即女之婿也。乔梓之间，互相标榜：父谓子为芝兰，子以父为姜桂；父之所可，子亦从而可之；子之所否，父亦从而否之。创立臆说，讥刺短长，人有美，且鳃鳃弗许，人有恶，即刺刺不休，是以取憎于乡，同井者胥为之侧目。自女于归，家益贫薄，藜霍薪樗之采，皆女躬亲任之。妪又病废在床，不克偕往，以如玉之姿，行中林之地，保无有诱以死鹿者。幸女性贞淑，言笑不苟，而乡风近古，王法綦严，人固无能犯，而亦无敢犯焉。

乃翁有妻娣某氏，其家与翁居相错也。生一女曰二姑，貌媸而性荡，施粉涂朱，巧笑轻颦，里中少年，咸以口舌相嘲弄。因与翁家为瓜葛，凡女之出作，姑必与俱，而任其轻佻，亦各执其事不之顾。时值新秋，秸秫茂密，女将往采菽豆，以供午餐。盖燕蓟之地，田间杂植，蔓引于梁木之上，如附乔之萝，结荚可茹，农家以为常品。女欲呼姑，既已先往，乃独行。披禾而入，采未顷筐，俄闻笑声吃吃，似在左近，因大惊，疑有恶少窥己，只身将为掩袭之计。及拨密秸视之，见姑鞠躬如磬折，隐约之间，状如大解者，初不意连理之枝，仅睹其半也，因笑而相唤。两人举大骇，谓女已窥见底里。姑亦不敢应声，径穿阡陌，仓惶遁去。女犹不悟，讶其避己，尚以为匿迹禾中，卿相嬉戏，遂辍采往从之，竟不见。比归，遇姑于微行，乃笑而谓曰：“亦太疏狂，独不畏人之见之耶？”姑面色红白，心益疑惧，爰乘间谋之所欢曰：“春光泄矣，可若何？渠姑与吾母，姊妹也。渠翁性乖戾，乡邻有小过，辄龂龂而道之，况姻娅而有是事乎？予父母必置予于死地矣。”言已娇泣，如丧考妣。其人齐姓，故无赖，非乡中人，家于邑城，甚饶裕，缘视佃人刈获，始来此。见姑与女偕，好丑攸分，恍辛夷之与桃李，心大动，即而闻聂父子之峭厉，而女又端重不佻，似不可猝得，遂假途于姑，原以图女，非止得陇而始望蜀者。闻言大喜，乃谓姑曰：“若惧乎？是在人谋。倘以计兼致之，则弭其口不难矣。”姑以首示之意，徐曰：“是诚不能。渠夫年正壮，琴瑟綦调，非如我无人操缦者；且言不涉邪，与之语房帷中事，辄颊赤而疾趋。女伴犹然，妄男子可知已。”齐曰：“不然。渠家甚贫，妇性如水，倘以利诱，而更以情欲动之，渠将自炫不遑，奚难耶？”姑勉从其言。齐以千钱授姑，且授以策。嗣是有货物来村者，凡闺人之所需，及一切饮食，姑必呼女共观，市以相遗。女坚不肯受，而讶其挥霍，或微问之，姑笑而不答。

阅数日，齐于新筑场上，集村中牧牛儿，为蹴球之戏（琢石为之，以双丸相击为胜者），瞥见女与姑冉冉而来，时将往挑野蔬也。齐止姑，立而与语，授以腰橐，冀女见之。女早疾行而前，相去不止数武。姑因故以示女曰：“若人太厚情，得之群儿者，悉以畀我。将何以酬？”女自是疑姑有私，稍稍远之。而姑与齐亦疑其先几规避，阴谋倍亟。无何，场功伊始，女奉翁媪命，往春麦，以己荏弱，不得已而借助于姑。及昏未竣，女惧翁责，晚食后，乘夜复往。乃姑与齐已造谋，预伏碨室，且阖其扉。女知姑先在，呼令辟之，寂无应者。女不得入，麦不得出，遂徘徊不能去。旋闻姑笑曰：“若具粗壮如萝卜，其乐真难言状！”女骇然，益信姑与人私，抽身欲返，而虑麦为人窃，进很行之际，乃室中浓云密雨之声，间杂聒耳。女羞忿畏怯，不知所出，遂不顾其麦而归。姑久之不见女入，知其坚不可动，瞰其去，遣齐逐之，已不能及。二人益惶悚，姑咎齐曰：“前日之目既不可掩，今夕之耳愈不能扌门，弄丑当场，究无济于大事，子真误予矣！”齐思之良久，曰： “事急矣！非强致之，必不可挽！向晦闻聂翁饮于邻家，醉已不起；其子又在田畔，今夜亦不得归；渠家一妪，因病早入睡乡，何能为？子盍导我一往，务随吾心而后已。”姑匆遽不知所为，径从之。及抵聂家，疑惧犹未敢入，静侦之，阒其无人，姑素往来甚稔，潜启其扃入，闻病媪询曰：“若来乎？收贮宜严，须防鼠子泼撒也。”盖在恍惚中谓其妇归，而不竟其弃麦先返。姑肖女声微应之，径达女房，灯犹未烬，知其就寝，低唤曰：“嫂何舍之遄归？予亦将之来矣。”女闻姑声，意其以麦至，坦然启扉。齐先入，姑始继之。女蓦地见齐，知怀恶意，大怖欲号，姑亟以手掩其吻，齐遂极力拥持，致之于榻，将行奸。女心甚恚，突以手爪刺其颊，血迹殷然。齐赤怒，两不相下，乃命姑持纤腕，而取床头败絮置诸樱口，哑其声。女不能支，力亦少怯。齐大悦，将解其衣。女又撑持如前，幸衵服牢系，猝不可解，而无瑕之璧，深护椟中，青蝇不得遽玷。相持既久，姑力微疲，甫一纵而女已堕地。两人又力致之，再登再堕，漏下已三。姑惧曰：“母将觅我，我宜归。岂此时麦犹未尽耶？”齐究不甘，不再致女于榻，将席地而就之，少遂其私。女手足力尽，无少馀。齐势益猛，且探手纤腰，欲断其带。女忿气中激，反较前愈暴，乘姑松解，十指自如，又突起以柔荑掌其面，并伤及眼眶眉棱骨。齐觉痛不可当，亟释女，反身欲行，已而恨恨曰：“婢子无情乃尔！”心实不平，又遽反，踢之以足，中其肋，女亦负痛不嘶。姑力劝之，又去女口中阿堵，温慰数言，然后与齐俱归，盖知事已决裂，聊借此修补者也。

乃女虽未重伤，心则火炽，将起而就榻，又病莫能兴，困瘁支离，惨难言状。有顷，闻门前剥啄声，旋即径入，大吐狼籍，且责问夜户不闭故，则其翁醉卧比闾，邻人往呼聂子，扶掖而归，因而在田者又将入室。脱令齐与姑少延顷刻，亦邂逅相遭，谓非天哉！聂子侍父寝，遂归己室，吽吽然犹以启闭不严为怒。及入户而视之，见女卧地上，云鬓蓬飞，花容揾土，乃失色惊询其由。时女已能言，因缕缕叙述其事。聂闻之，勃然震怒，初亦愤不能平，及徐以手探女衣，带其褊矣，固未绝也。聂素迂，嘿然内念，转以生疑，反不以完赵为功，而竟以诳楚为惑，卒然问曰：“若妇人也，遭一壮男子，庸讵能免？”女初俟夫至，得之以鸣其冤，突闻此言，气填胸臆，乃复曰：“妾果不免，君何以知之？”聂忿然作色曰：“天下唯处子可辨其贞淫，汝曹既已适人，则不能矣。衣服附在汝身，尚宜慎之；矧带居隐微之地，今乃不绝如缕，自谓能免，谁其信之？”女益恚，因曰：“若之姨妹濒我于危，我力御强暴，为若守此全躯，乃反谤我耶？”聂闻女言至此，亟摇腕止之曰：“此母之至戚也，汝何倡言若是？予亦老吏，直以斯带断之矣。”女因负屈，极口与争。聂终以带为论，且曰：“持此以示路人，渠言无疑，予又何疑哉？”其坚僻如是。女以不平之气，更被此不白之冤，情难隐忍，乃举姑之名而痛詈之，至于流涕。聂既惧母闻，又素以爱护母党为孝，见女丑诋其短，愈大怒，即取室中短梃，将以挞之。女见其用武，不胜愤激，言益不能少默。吁屈呼天，邻比皆闻，而醉中之翁、病中之媪则固不能不觉也。

聂因女不屈，已挞之十数，忽闻父醒，厉声诘问，乃舍女趋出，约略述之，而独隐姑之一节。翁遂大赞曰：“明鉴哉，予之子也！否则，几为所蔽哉！”女闻翁妪已寤，欲出陈诉，而负伤起立不能，因匍訇出室，自牖而泣白之。语稍侵姑，媪即发声叱之曰：“是何言耶！二姑一女子，不日将以字人，汝以片言，误人终身，能无深恫我心哉！”乃作呻吟之态，谓其子曰：“牵之去，勿呕老妇！”翁又嘱曰：“吾儿大义深明，予无多赘，盍善处之，勿令儿女情长也。”言已，遂寂然。女犹哀陈，聂恐大伤父母心，曳以入室，拳杖交加，且以断带为据，令女诬服。女既遭齐踢伤，又复试聂毒手，创深于外，气结于中，遂渐不能堪，乃大呼曰： “聂某，天日在上，予不负汝，汝诚负予矣！”竟瞑目不语。视之，则已气绝矣。既而大怖，自揣无罪毙妻，律应论抵，于是狡计顿生：周视屋宇，左侧之壁将颓，又以砖石堆砌者，乃扶女尸于其下，亟出室外，推而仆之，始往白其父母。翁媪莫之哀，而反盛称其子之智，则其别具肺肠可知己。昧爽，即驰报岳家。阖门悲戚，独女之父侧首曰：“秋无淫雨，何至坏垣？宜亟往视之。”及至，号咷而入，始起土展视女尸，则为破壁所压，疮痍遍体，辨识良难，惟二目荧然，泪犹含眶，其为生前受创，证据昭然。女父亦不遽声言，痛哭一番，反慰安其婿而后去，即日具控于官。翁父子知之，亦补牍申诉。

官拘邻右研讯，有五夜梦回，闻女声之悲惨者，即据实以对，盖亦聂父子素不相能之故也。官诣翁家，命检化者，无如肢体糜烂，几莫能明。仵人有谢二者，精于其术，指出木石各伤之异，并生前死后受创之殊，证以《洗冤录》，无不吻合。官乃以严刑鞫聂子，得其致死之由，而究不肯言逼奸之事，人亦无从知之，亦几于天庇淫人，使二凶得以漏网矣。案既定，以聂子殴妻至死，又不以罪，合论绞，下诸狱中。聂翁深痛其子，不免漏言，少露二姑之秽。其父素强悍，闻而大恚，初犹以翁为污蔑，及徐察之，见姑时立闾间，与一男子相嘲笑，则即齐也，遂大疑。夜起前往掩执，二人果并头高卧，绝类倡随，忿极，即逾窗而入，手刃其女，并杀齐。及见二尸裸然，乃益愤懑，斩为数段，携首赴县，具白其由。比见官，突然愦乱，作女声涕泣曰：“妾今得假手屠仇，死无憾矣，然不可竟尔泯没也。”遂当庭倾吐其冤，并齐与姑谋奸之状，一一缅诉无少遗。官役皆骇，署之内外，观者如堵。言讫顿仆，仍复其旧，而人之聆之者，靡不怒发上指已。官又提聂子鞫问，始肯言姑所为，而已实疑信参半，且因母族之恶，无敢暴白，故隐讳至今，殊不谓死者犹多此哓哓也。官闻其言，因笑曰：“汝诚愚孝，然法之所在，身命俱捐，又岂全躯事亲者所忍为乎？”聂子乃号泣伏罪。

官以事涉荒诞，且齐与姑已授首，竟薄责二姑之父，存案逐出，而聂子之死罪，究以莫逭。明年，乡人请于官，为女立祠，岁时祷祀，颇著灵祐之名。余既得其概，爰作长歌以悼之。限于篇幅，不能具载，然女之大节，已足与日月争光矣！是为传。

〔外史氏曰：余初见是女，温柔娇小，似不宜铮铮如是，及闻其事，益慕其人，古所谓贞姬烈媛，其非必无盐、嫫母也可知。故又曰：节之苦者，不于常，而于变。女而誓不二天，不少概见，惟此诱之以利若弗见，动之以欲若弗闻，且惕之以威若弗惧者，为闺阁中之不易有也。孰谓得妇如此，竟甘心毙之而不惜，则传其事者为无罪，而闻其人者亦足以风矣。〕

狐妪

乐部掌祠祭之事，虽巡狩而亦扈从，盖亦以所过山川并古帝先师之祀焉。旗员某公，职隶太常，号曰赞礼郎，六品秩也。辛未大驾南巡，公与同署三人，皆备其选，随驾回銮。抵济上，暮宿于民家，其居停亦巨族，宅第轩敞，有厅事五楹，扃之不以寓客。公问焉，则曰：“有仙居之，无敢扰。”叩其踪迹，实狐耳，公与僚友皆大噱。时正清和下旬，天气喧热，殊不可耐，以其庭屋高爽，竟不听主人言，破扉而入；视之，虽无床幔，装饰精洁，乃大悦。主人又力阻再四，究不见从。呼仆假悬榻数张，并设于内，相与呼卢浮白，尽醉而卧。其二人胆少怯，不安于中，托言畏暑，陈卧具于庑下，惟公与一友晏然就枕，一眠于中庭，一栖于西侧，盖其屋五区而为三故也。

公寝至夜分，酒力微醒，忽觉卧榻摇摇，肢体震撼，初亦不甚介意，已而床忽自起，乃大骇。睨之，有四人，侏儒短小，衣青衣，各执床之一足，以力举之，积渐而高，几与屋梁相埒。公大惧，隐忍不言。无何，上抵屋顶，其槅均以板制成，月光之下，丹蒦灿然，面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公方虑舁者释手，而细语嘈杂，果商所以扑之。屋高数仞，陨越实为可忧。正仓惶间，俄见屋上有小间豁然洞开，中一妪，年可六旬，高髻白发，衣褐色衫，挂念珠，半露其身，视公而笑，亟叱曰：“儿辈勿恶作剧！诸公皆从天子至此，风尘鞅掌者，速诣故处，宁一夕亦不可忍耶？”四人闻其言，无敢违逆，榻渐低，去上渐远，良久始复其故。

公觉已榻实地，仅著一裤，不及觅衣，白足而奔，出户即大呼。两友及仆辈皆惊寤，亟起询之。公为具言其状，汗犹浃背，众皆大笑。未几，西侧卧者亦奔出大呼。众视之，面涂浓墨如厉鬼，益为捧腹。令其自白，则亦妪为戒止，妪侧一少女，色殊不忿，因以掌击其面，淋漓如浆，初不竟其为墨也。语次，以衣自拭，惊定而笑，亟命仆掌火以入，移榻于外。甫少憩，天已达旦，遂束装而行，亦不复见主人，怀惭自去。公归，每举以告人，且曰：“非藉圣主威灵，吃跌当不小。”

〔外史氏曰：陈蕃设榻，以待徐孺，未闻既至而反悬之者。狐儿慢客，且欲扑之，无礼一至于此。赖媪以片言解纷，不至获罪于嘉客，可称贤母，足与陶公堂上之老并垂不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