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四部丛刊本)/卷第七

卷第六 论衡 卷第七
汉 王充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明通津草堂刊本
卷第八

论衡卷第七     王充

  道虚篇      语增篇

    道虚篇

儒书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

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龙群臣后宫从上七十

馀人龙乃上去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

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龙

胡髯吁号故后世因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太史

公记诔五帝亦云黄帝封禅已仙去群臣朝其衣冠

因葬埋之曰此虚言也实黄帝者何等也号乎谥也

如谥臣子所诔列也诔生时所行为之谥黄帝好道

遂以升天臣子诔之宜以仙升不当以黄谥谥法曰

静民则法曰黄黄者安民之谥非得道之称也百王

之谥文则曰文武则曰武文武不失实所以劝操行

也如黄帝之时质未有谥乎名之为黄帝何世之人

也使黄帝之臣子知君使后世之人迹其行黄帝之

世号谥有无虽疑未定黄非升仙之称明矣龙不升

天黄帝骑之乃明黄帝不升天也龙起云雨因乘而

行云散雨止降复入渊如实黄帝骑龙随溺于渊也

案黄帝葬于桥山犹曰群臣葬其衣冠审骑龙而升

天衣不离形如封禅已仙去衣冠亦不宜遗黄帝实

仙不死而升天臣子百姓所亲见也见其升天知其

不死必也葬不死之衣冠与实死者无以异非臣子

实事之心别生于死之意也载太山之上者七十有

二君皆劳情苦思忧念王事然后功成事立致治太

平太平则天下和安乃升太山而封禅焉夫修道求

仙与忧职勤事不同心思道则忘事忧事则害性世

称尧若腊舜若腒心愁忧苦形体羸癯使黄帝致太

平乎则其形体宜如尧舜尧舜不得道黄帝升天非

其实也使黄帝废事修道则心意调和形体肥劲是

与尧舜异也异则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

升封又非实也五帝三王皆有圣德之优者黄帝不

在上焉如圣人皆仙仙者非独黄帝如圣人不仙黄

帝何为独仙世见黄帝好方术方术仙者之业则谓

帝仙矣又见鼎湖之名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而

龙垂胡髯迎黄帝矣是与说会稽之山无以异也夫

山名曰会稽即云夏禹巡狩会计于此山上故曰会

稽夫禹至会稽治水不巡狩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

也无会计之事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里名胜

母可谓实有子胜其母乎邑名朝歌可谓民朝起者

歌乎

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

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

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

上鸡鸣于云中此言仙药有馀犬鸡食之并随王而

升天也好道学仙之人皆谓之然此虚言也夫人物

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

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毛

羽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

生有毛羽之兆能驰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驰走不

能飞升飞升不能驰走禀性受气形体殊别也今人

禀驰走之性故生无毛羽之兆长大至老终无奇怪

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使物性可变金木水

火可革更也虾蟆化为鹑雀入水为蜃蛤禀自然之

性非学道所能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类故

谓人能生毛羽毛羽备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长

无卒成暴起皆有浸渐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

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今无小

升之兆卒有大飞之验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毛

羽大效难以观实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物生

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黄

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终不能

青发白虽吞药养性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

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燋鱼鲜煮之熟也

燋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燋熟犹

衰老也天养物能使物畅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药

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为仙体轻气彊犹

未能升天令见轻彊之验亦无毛羽之效何用升天

天之与地皆体也地无下则天无上矣天无上升之

路何如穿天之体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门在西北升

天之人宜从昆仑上淮南之国在地东南如审升天

冝举家先从昆仑乃得其阶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

隅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亦不

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虚非实也案淮南王刘

安孝武皇帝之时也父长以罪迁蜀严道至雍道死

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会术人欲为大

事伍被之属充满殿堂作道术之书发怪奇之文合

景乱首一本作齐首八公之传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状道

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

言诛死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冝奇怪又

观八公之传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

其实也

儒书言卢敖㳺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关至于𫎇

榖之上见一士焉深目玄凖雁颈而戴肩浮上而杀

下轩轩然方迎风而舞顾见卢敖樊然下其臂遁逃

乎碑下敖乃视之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一本作梨卢敖

仍与之语曰吾子唯以敖为倍俗去群离党穷观于

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敖㓜而游至长不伦解周行

四极唯北阴之未窥今卒睹夫子于是殆可与敖为

友乎若士者悖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也不冝远

至此此犹 光日月而戴列星四时之所行阴阳之

所生也此其比夫不名之地犹㟮屼也若我南游乎

罔浪之野北息乎沉薶之乡西穷乎杳冥之党而东

贯澒懞之先此其下无地上无天听焉无闻而视焉

则营此其外犹有状有状之馀壹举而能千万里吾

犹未能之在今子游始至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

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吾不可久若

士者举臂而纵身遂入云中卢敖目仰而视之不见

乃止喜心不怠怅若有丧曰吾比夫子也犹黄鹄之

与壤虫也终日行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远岂不悲

哉若卢敖者唯龙无翼者升则乘云卢敖言若士者

有翼言乃可信今不言有翼何以升云且凡能轻举

入云中者饮食与人殊之故也龙食与蛇异故其举

措与蛇不同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食

精身轻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䖽之肉与庸民同食

无精轻之验安能纵体而升天闻食气者不食物食

物者不食气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则不能轻举矣

或时卢敖学道求仙㳺乎北海离众远去无得道之

效惭于乡里负于议论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

则作夸诞之语云见一士其意以为有求仙之未得

期数未至也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

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况卢敖

一人之身独行绝迹之地空造幽冥之语乎是与河

东蒲坂项曼都之语无以异也曼都好道学仙委家

亡去三年而返家问其状曼都曰去时不能自知忽

见若卧形有仙人数人将我上天离月数里而止见

月上下幽冥幽冥不知东西居月之旁其寒凄怆口

饥欲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

饥不知去几何年月不知以何为过忽然若卧复下

至此河东号之曰斥仙实论者闻之乃知不然夫曼

都能上天矣何为不仙已三年矣何故复还夫人去

民间升皇天之上精气形体有变于故者矣万物变

化无复还者复育化为蝉羽翼既成不能复化为复

育能升之物皆有羽翼升而复降羽翼如故见曼都

之身有羽翼乎言乃可信身无羽翼言虚妄也虚则

与卢敖同一实也或时闻曼都好道默委家去周章

远方终无所得力倦望极默复归家惭愧无言则言

上天其意欲言道可学得审有仙人已殆有过故成

而复斥升而复降

儒书言齐王疾痟使人之宋迎文挚文挚至视王之

疾谓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虽然王之疾已则必

杀挚也太子曰何故文挚对曰非怒王疾不可治也

王怒则挚必死太子顿首强请曰茍已王之疾臣与

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必幸臣之毋愿先生之勿患

也文挚曰诺请以死为王与太子期将往不至者三

齐王固已怒矣文挚至不解屦登床履衣问王之疾

王怒而不与言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王叱而起疾

乃遂已王大怒不悦将生烹文挚太子与王后急争

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挚爨之三日三夜颜色

不变文挚曰诚欲杀我则胡不覆之以绝阴阳之气

王使覆之文挚乃死夫文挚道人也入水不濡入火

不燋故在鼎三日三夜颜色不变此虚言也夫文挚

而烹三日三夜颜色不变为一覆之故绝气而死非

得道之验也诸生息之物气绝则死死之物烹之辄

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覆盖其口漆涂其隙中外

气隔息不得泄有顷死也如置汤镬之中亦辄烂矣

何则体同气均禀性于天共一类也文挚不息乎与

金石同入汤不烂是也令文挚息乎烹之不死非也

令文挚言言则以声声以呼吸呼吸之动因血气之

发血气之发附于骨肉骨肉之物烹之辄死今言烹

之不死一虚也既能烹煮不死此真人也与金石同

金石虽覆盖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今言文挚覆之

则死二虚也置人寒水之中无汤火之热鼻中口内

不通于外斯须之顷气绝而死矣寒水沉人尚不得

生况在沸汤之中有猛火之烈乎言其入汤不死三

虚也人没水中口不见于外言音不扬烹文挚之时

身必没于鼎中没则口不见口不见则言不扬文挚

之言四虚也烹辄死之人三日三夜颜色不变痴愚

之人尚知怪之使齐王无知太子群臣冝见其奇奇

怪文挚则请出尊宠敬事从之问道今言三日三夜

无臣子请出之言五虚也此或时闻文挚实烹烹而

辄死世见文挚为道人也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犹

黄帝实死也传言升天淮南坐反书言度世世好传

虚故文挚之语传至于今世无得道之效而有有寿

之人世见长寿之人学道为仙逾百不死共谓之仙

矣何以明之如武帝之时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却

老方见上上尊重之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常自谓

七十而能使物却老其㳺以方遍诸侯无妻人闻其

能使物及不老更馈遗之常馀钱金衣食人皆以为

不治产业饶给又不知其何许人愈争事之少君资

好方善为巧发奇中尝从武安侯饮座中有年九十

馀者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父识

其处一座尽惊少君见上上有古铜器问少君少君

曰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于柏寝已而按其刻果齐

桓公器一宫尽惊以为少君数百岁人也久之少君

病死今世所谓得道之人李少君之类也少君死于

人中人见其尸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如少君处山

林之中入绝迹之野独病死于岩石之间尸为虎狼

狐狸之食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世学道之人无少

君之寿年未至百与众俱死愚夫无知之人尚谓之

尸解而去其实不死所谓尸解者何等也谓身死精

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如谓身死精神去

乎是与死无异人亦仙人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

诸学道死者骨肉具在与恒死之尸无以异也夫蝉

之去复育龟之解甲虵之脱皮鹿之堕角壳皮之物

解壳皮持骨肉去可谓尸解矣今学道而死者尸与

复育相似尚未可谓尸解何则案蝉之去复育无以

神于复育况不相似复育谓之尸解盖复虚妄失其

实矣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少君之死临尸者

虽非太史公足以见其实矣如实不死尸解而去太

史公冝纪其状不冝言死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

儿时者少君老寿之效也或少君年十四五老父为

儿随其王父少君年二百岁而死何为不识武帝去

桓公铸铜器且非少君所及见也或时闻宫殿之内

有旧铜器或按其刻以告之者故见而知之今时好

事之人见旧劔古钩多能名之可复谓目见其铸作

之时乎

世或言东方朔亦道人也姓金氏字曼倩变姓易名

游宦汉朝外有仕宦之名内乃度世之人此又虚也

夫朔与少君并在武帝之时太史公所及见也少君

有教道祠灶却老之方又名齐桓公所铸鼎知九十

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验然尚无得道之实而徒性寿

迟死之人也况朔无少君之方术效验世人何见谓

之得道案武帝之时道人文成五利之辈入海求仙

人索不死之药有道术之验故为上所信朔无入海

之使无奇怪之效也如使有奇不过少君之类及文

成五利之辈耳况谓之有道此或时偶复若少君矣

自匿所生之处当时在朝之人不知其故朔盛称其

年长人见其面状少性又恬淡不好仕宦善达占卜

射覆为怪奇之戏世人则谓之得道之人矣

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爱气

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成

事老子行之逾百度世为真人矣夫恬淡少欲孰与

鸟兽鸟兽亦老而死鸟兽含情欲有与人相类者矣

未足以言草木之生何情欲而春生秋死乎夫草木

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于百此无情欲者反

夭有情欲者寿也夫如是老子之术以恬淡无欲延

寿度世者复虚也或时老子李少君之类也行恬淡

之道偶其性命亦自寿长世见其命寿又闻其恬淡

谓老子以术度世矣世或以辟谷不食为道术之人

谓王子乔之辈以不食谷与恒人殊食故与恒人殊

寿逾百度世遂为仙人此又虚也夫人之生也禀食

饮之性故形上有口齿形下有孔窍口齿以噍食孔

窍以注泻顺此性者为得天正道逆此性者为违所

禀受失本气于天何能得久寿使子乔生无齿口孔

窍是禀性与人殊禀性与人殊尚未可谓寿况形体

均同而以所行者异言其得度世非性之实也夫人

之不食也犹身之不衣也衣以温肤食以充腹肤温

腹饱精神明盛如饥而不饱寒而不温则有冻饿之

害矣冻饿之人安能久寿且人之生也以食为气犹

草木生以土为气矣拔草木之根使之离土则枯而

蚤死闭人之口使之不食则饿而不寿矣

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气以气而为食故传曰食气者

寿而不死虽不穀饱亦以气盈此又虚也夫气谓何

气也如谓阴阳之气阴阳之气不能饱人人或咽气

气满腹胀不能餍饱如谓百药之气人或服药食一

合屑吞数十丸药力烈盛胸中愦毒不能饱人食气

者必谓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也昔有彭祖尝行之矣

不能久寿病而死矣

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以为血脉在形体

之中不动揺屈伸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

死此又虚也夫人之形犹草木之体也草木在高山

之巅当疾风之冲昼夜动揺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

间鄣于疾风者乎案草木之生动揺者伤而不畅人

之导引动揺形体者何故寿而不死夫血脉之藏于

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

亦扰不安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延年度世此又虚也

夫服食药物轻身益气颇有其验若夫延年度世世

无其效百药愈病病愈而气复气复而身轻矣凡人

禀性身本自轻气本自长中于风湿百病伤之故身

重气劣也服食良药身气复故非本气少身重得药

而乃气长身更轻也禀受之时本自有之矣故夫服

食药物除百病令身轻气长复其本性安能延年至

于度世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

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

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

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也水

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

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

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

    语增篇

传语曰圣人忧世深思事勤愁扰精神感动形体故

称尧若腊舜若腒桀纣之君垂腴尺馀夫言圣人忧

世念人身体羸恶不能身体肥泽可也言尧舜若腊

与腒桀纣垂腴尺馀增之也齐桓公云寡人未得仲

父极难既得仲父甚易桓公不及尧舜仲父不及禹

契桓公犹易尧舜反难乎以桓公得管仲易知尧舜

得禹契不难夫易则少忧少忧则不愁不愁则身体

不臞舜承尧太平尧舜袭德功假荒服尧尚有忧舜

安能无事故经曰上帝引逸谓虞舜也舜承安继治

任贤使能恭已无为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

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夫不与尚谓之臞若腒如德

劣承衰若孔子栖栖周流应聘身不得容道不得行

可骨立跛附僵仆道路乎纣为长夜之饮糟丘酒池

沉湎于酒不舎昼夜是必以病病则不甘饮食不甘

饮食则肥腴不得至尺经曰惟湛乐是从时亦罔有

克寿魏公子无忌为长夜之饮困毒而死纣虽未死

宜羸臞矣然桀纣同行则宜同病言其腴垂过尺馀

非徒增之又失其实矣传语又称纣力能索铁伸钩

抚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恶来之徒并幸受宠言

好𠆸力之主致𠆸力之士也或言武王伐纣兵不血

刃夫以索铁伸钩之力辅以蜚廉恶来之徒与周军

相当武王德虽盛不能夺纣素所厚之心纣虽恶亦

不失所与同行之意虽为武王所擒时亦宜杀伤十

百人今言不血刃非纣多力之效蜚廉恶来助纣之

验也案武王之符瑞不过高祖武王有白鱼赤乌之

祐高祖有断大虵老妪哭于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诸

侯之助高祖有天下义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

高祖之相龙颜隆凖项紫美须髯身有七十二黑子

高祖又逃吕后于泽中吕后辄见上有云气之验武

王不闻有此夫相多于望羊瑞明于鱼乌天下义兵

并来会汉助彊于诸侯武王承纣高祖袭秦二世之

恶隆盛于纣天下畔秦宜多于殷案高祖伐秦还破

项羽战场流血暴尸万数失军亡众几死一再然后

得天下用兵苦诛乱剧独云周兵不血刃非其实也

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案周取殷之时太公

阴谋之书食小儿丹教云亡殷兵到牧野晨举脂烛

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由此言

之周之取殷与汉秦一实也而云取殷易兵不血刃

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实也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损考

察前后效验自列自列则是非之实有所定矣世称

纣力能索铁伸钩又称武王伐之兵不血刃夫以索

铁伸钩之力当人则是孟贲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

之德取人是则三皇五帝之属也以索铁之力不宜

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宜顿兵今称纣力则武王德

贬誉武王则纣力少索铁不血刃不得两立殷周之

称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则必一非孔子曰纣之不善

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

焉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

何其血之浮杵也若孔子言殆沮浮杵若孟子之言

近不血刃浮杵过其实不血刃亦失其正一圣一贤

共论一纣轻重殊称多少异实纣之恶不若王莽纣

杀比干莽鸩平帝纣以嗣立莽盗汉位杀主隆于诛

臣嗣立顺于盗位士众所畔宜甚于纣汉诛王莽兵

顿昆阳死者万数军至渐台血流没趾而独谓周取

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实也

传语曰文王饮酒千锺孔子百觚欲言圣人德盛能

以德将酒也如一坐千锺百觚此酒徒非圣人也饮

酒有法胸腹小大与人均等饮酒用千锺用肴宜尽

百牛百觚则宜用十羊夫以千锺百牛百觚十羊言

之文王之身如防风之君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乃

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体不能及防风长狄以短小

之身饮食众多是缺文王之广贬孔子之崇也案酒

诰之篇朝夕曰祀兹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

慎则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教内饮酒尽千锺导民率

下何以致化承纣疾恶何以自别且千锺之效百觚

之验何所用哉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则受福胙

不能厌饱因飨射之用酒乎飨射饮酒自有礼法如

私燕赏赐饮酒乎则赏赐饮酒宜与下齐赐尊者之

前三觞而退过于三觞醉酗生乱文王孔子率礼之

人也赏赉左右至于醉酗乱身自用酒千锺百觚大

之则为桀纣小之则为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

垂誉乎世闻德将毋醉之言见圣人有多德之效则

虚増文王以为千锺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传语曰纣沉湎于酒以糟为丘以酒为池牛饮者三

千人为长夜之饮亡其甲子夫纣虽嗜酒亦欲以为

乐令酒池在中庭乎则不当言为长夜之饮坐在深

室之中闭䆫举烛故曰长夜令坐于室乎每当饮者

起之中庭乃复还坐则是烦苦相踖藉不能甚乐令

池在深室之中则三千人宜临池坐前俛饮池酒仰

食肴膳倡乐在前乃为乐耳如审临池而坐则前饮

害于肴膳倡乐之作不得在前夫饮食既不以礼临

池牛饮则其啖肴不复用杯亦宜就鱼肉而虎食则

知夫酒池牛饮非其实也

传又言纣悬肉以为林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间是为

醉乐淫戏无节度也夫肉当内于口口之所食宜洁

不辱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间何等洁者如以醉而不

计洁辱则当其浴于酒中而倮相逐于肉间何为不

肯浴于酒中以不言浴于酒知不倮相逐于肉间传

者之说或言车行酒骑行炙百二十日为一夜夫言

用酒为池则言其车行酒非也言其悬肉为林即言

骑行炙非也或时纣沈湎覆酒滂沲于地即言以酒

为池酿酒糟积聚则言糟为丘悬肉以林则言肉为

林林中幽冥人时走戏其中则言倮相逐或时载酒

用鹿车则言车行酒骑行炙或时十数夜则言其百

二十或时醉不知问日数则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

叔告以纣用酒期于悉极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

酒池悬肉为林长夜之饮亡其甲子圣人不言殆非

实也

传言曰纣非时与三千人牛饮于酒池夫夏官百殷

二百周三百纣之所与相乐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

大官其数不能满三千人传书家欲恶纣故言三千

人增其实也

传语曰周公执贽下白屋之士谓候之也夫三公鼎

足之臣王者之贞干也白屋之士闾巷之微贱者也

三公倾鼎足之尊执贽候白屋之士非其实也时或

待士卑恭不骄白屋人则言其往候白屋或时起白

屋之士以璧一本作圭迎礼之人则言其执贽以候其家

传语曰尧舜之俭茅茨不剪采椽不斵夫言茅茨采

椽可也言不剪不斵增之也经曰弼成五服五服五

采服也服五采之服又茅茨采椽何宫室衣服之不

相称也服五采画日月星辰茅茨采椽非其实也

传语曰秦始皇帝燔烧诗书坑杀儒士言燔烧诗书

灭去五经文书也坑杀儒士者言其皆挟经传文书

之人也烧其书坑其人诗书绝矣言燔烧诗书坑杀

儒士实也言其欲灭诗书故坑杀其人非其诚又增

之也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台儒士七十人

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始皇之德齐淳于越进谏

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为狭辅刾周青臣以为面䛕

始皇下其议于丞相李斯李斯非淳于越曰诸生不

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臣请敕史官非秦

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

诸刑书者悉诣守尉集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

古非今者族灭吏见知弗举与同罪始皇许之明年

三十五年诸生在咸阳者多为妖言始皇使御史案

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

人皆坑之燔诗书起淳于越之谏坑儒士起自诸生

为妖言见坑者四百六十七人传増言坑杀儒士欲

绝诗书又言尽坑之此非其实而又增之传语曰町

町若荆轲之闾言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后诛轲

九族其后恚恨不已复夷轲之一里一里皆灭故曰

町町此言增之也夫秦虽无道无为尽诛荆轲之里

始皇幸梁山之宫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车骑甚盛

恚出言非之其后左右以告李斯李斯立损车骑始

皇知左右泄其言莫知为谁尽捕诸在旁者皆杀之

其后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民或刻其石曰始皇帝

死地分皇帝闻之令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人诛

之夫诛从行于梁山宫及诛石旁人欲得泄言刻石

者不能审知故尽诛之荆轲之闾何罪于秦而尽诛

之如刺秦王在闾中不知为谁尽诛之可也荆轲已

死刺者有人一里之民何为坐之始皇二十年燕使

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不言尽诛其闾

彼或时诛轲九族九族众多同里而处诛其九族一

里且尽好增事者则言町町也


论衡卷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