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第十二则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豆棚闲话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作者:艾衲居士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编辑

天下事不论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即如豆棚上生了几个豆荚,或早或晚,彩些自吃;或多或少,卖些与人。不费工本,不占地方,乡庄人家其实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昨日老者说到没头人还会织席、死的人还会杀人,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回去睡在床上,也还梦见许多败阵伤亡、张牙舞爪、弄棒拖枪追赶前来,没处躲闪。醒来虽则心里十分惊恐,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

不料这个说书的名头,看看传得远了,忽然传到城中一个人耳朵里,听见城外有人在那里说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顶方巾,远远走出城来,挨村问信。彼时从人头上听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话,却误说了一个“窦朋友”在村中讲书,特来请教。东边西边挨村问过,那里有人晓得?将次问到那村中前后,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此地并没有姓‘窦’的朋友会得讲书,只有这边村里,偶然搭个豆棚,聚些空闲朋友在那里谈今说古。都是乡学究的见闻。何足以渎高贤清听!”那人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委实误矣!”即便走到这边村里去,果然看见豆棚下有许多人坐著,他也便捱身进去。

坐内一个人看见这人捱进棚来,随即起身扯著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别号叫做陈无鬼。为人性气刚方,议论偏拗。年纪五十馀岁,胸中无书不读。听他翻覆议论天地间道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不知那个勾引他到这乡村里来的?”

道言未了,那斋长也就对面拱了一拱,开口道:“闻得这里有一位大学问的朋友讲论古往今来的道理,小弟不远数十里特来求教!”

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不知甚么来历,只有昨日说书的老者道:“小弟辈偶然乘著风凉说些闲话,都是耳目前的见闻、道路间的事实,不通经书,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劝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气还早,诸友尚未来齐,万一小弟不知先生到来,在此放肆胡说,只怕污了先生之耳,连清晨的早饭也要喷出来哩!”

陈斋长道:“老仁翁言之太谦。小弟此来也不是好事,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

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临,亦生平难逢之会。先生如不弃老朽,请登上席,赐教一二,大开众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断无所吝教!”

斋长听老者这番说话,却似挑动疥癞疮窠一般,连声道:“予岂好辩哉?亦不得已也。”对众人将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从那里说起?”

众人道:“从未有天地以来说起,何如?”

斋长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无穷之中浑然一气,乃为无极;无极之虚气,即为太极之理气;太极之理气,即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属化生;一生之后,化生老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虫,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无身上的汗气、木中朽气,那里得这根罧?可见太极的理气就是天地的根罧。或说来未必明白,取一张纸来画一图你们去看。”

那时就有这些好事的后生取笔的去取笔,借砚的去借砚,摆列得在桌上。那斋长取过一张纸来,画出一图与众人观看:

极初分时,阳气轻清,包旋于周围;
阳气重浊,沉聚于中间。

众人道:“太极理气怎么就有阴阳、日月、星辰?”

斋长道:“阳之精为日,阴之精为月。星辰浮运于天,俱以象显。阴气聚会于中为地,五行万物承载于地,俱以形显。譬如人鼻中气息,出者发扬而温,属阳;入者收敛而寒,属阴。阴凝聚于中,而水泥变化,五行皆备。阳浮动包罗于外,运旋上下,形如鸡蛋。地乃鸡黄,浮奠于中而不动。天如鸡青,运动于外而不已。天行常健,自无一息之停。随气运动,自成春、夏、秋、冬、风、云、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灵秀之气充溢满足,自生圣人,以助造化所未备。故圣人与天地并称者正谓此也。说来未必明白,再画一图你们细看。”随又画出一个图来:

日所到处即即为时,如日到午则为午,馀时皆然。
天包地而左旋,有南北而无东西上下。

众人道:“天体轻清,那玉皇大帝在于何处?地体重浊,那阎王鬼狱又在何处?”

斋长道:“天体轻清,时时运行,岂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昼在上者,夜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下;夜在下者,昼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宫,必因时刻运转。难道神道也随著倒转来不成?地体极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积聚。若有阎王鬼狱,难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

众人道:“圣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天地在,圣人亦该在。如何羲皇、尧、舜、孔子也就随世而没?”

斋长道:“未生圣人之时,此理此气在天地。既生圣人之后,此理此气即在圣人。虽圣人寿老而终,那道德教化垂范万世,与天地同其悠久,可见圣人之身虽没,那理道依旧还之天地。天地常在,即圣人亦常在也。”

众人道:“孔子是个圣人,也还去请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个怕死的缘故。”

斋长道:“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观其训弟子曰:‘观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观吾齿,齿亡,非以其刚耶?’天地生物,宜刚自刚,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齿皆象那舌根柔软,连饭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长于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黄金,有白银,有黑铁,有铜锡。若说金银性柔而贵,金银不过打造首饰、器皿、玩物等类。在刚铁,用于耕,则有粒食养命之功;用于厨,则有烹庖断割之功;用于兵,则有安民御盗之功。其他难以尽述,总之为其刚而可用也。人之贪色者,必以柔而眷恋;贪财者,必以柔而弥缝;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趋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刚,谁敢调戏得他?火性至烈,谁敢玩弄得他?义经、易理尊重‘刚’字,老子说个‘柔’字,则已违悖圣经天道矣。且人生不过百年,老子贪生于百岁之外。又欲阳神不灭,以造化之气。故其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考得老子生于周末,即今河南府灵宝县地方。其父名广,乃乡野贫人,幼与富家佣工,年过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乡之愚妇,年过四十尚未有夫。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灵气,怀胎八十个月。主人恶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走于旷野大李树下,生下一个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广为何姓,遂指树为姓;见其耳大,遂名李耳。世人见其发白,呼为老子。及长而为周天子看藏书,做个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礼,故孔子有问礼问官之举。及后来年老,见周室将乱,遂骑青牛西入函谷关,遇关尹名喜者师之,作《道德经》五千言于秦川铥稨县。遂卒于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终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乱,又不建一毫功业于世,死后返为天上三清,岂有是哉!”

众人道:“佛子西来之教如何?”

斋长道:“佛氏亦贪寿之小人。其说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弃而不理,并欲绝灭其念虑,使心常空空无我。有耳目灭其视听,使耳目常空。有口、体、手、足、阴阳之形,必尽制之不动,使百体常空。务要精、气、神三者完足,会而为一,性灵不灭,常存于世。此以贪生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实也。盗天地之精华,不肯还之天地,是天地间之大贼也,岂得谓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时,其母梦一大白象来梦中投生,自此怀胎。日日渐大,腹不能容,及生时裂其母腹,死而后生。此天生怪异之人,将乱宇宙,故先杀其母耳。世间恶物如枭鸟,如蝎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后出。佛之生也,岂与恶类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伤其母,世人乃设斋打醮,百方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为梵王国主,有美妻、美妾,称为菩萨。金帛财宝极多,国虽殷富而地方狭小,气势甚弱。四邻之国皆强横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国兵马微小,不能抵敌,遂弃国而逃。没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说,又立出许多四生六道、报应轮回的榜样,以愚弄四邻。他的意思不过说道:‘你等今世杀我人民,抢我财物,后世必转变犬马填还我的。’是以十二年间,四邻果被愚惑,佛复归国与妻子完聚。其国仍旧富强起来,子子孙孙方得保全。佛本以智术说个真空,反得了许多实利。他原不以术化我中国,只因中国圣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胜了则惑心益胜,不敢向尧、舜、周公、孔子阐明道义,惟向佛子祈求福泽。圣人教人无欲,教人远鬼神,以尽人道之常。佛子惟知有已,把天下国家置之度外,以为苦海,而全不思议。自以为真空,而其实一些不能空,一味诱人贪欲,诱人妄求,违误人道之正。总此求空之一念也。”

众人道:“四大皆空,阳神不灭,佛老之论,总无沾滞。不过存此真性,可以长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先生言之,何其僻欤?”

斋长道:“老子贪生,寿过百岁,而又欲阳神不灭;佛子贪生,止活六十三岁,而乃要真性常存。世上人,寿数皆有定期,而佛老独要长生;举世死皆灭亡,而佛老独要长存。此身之外,又说一个阳神之灵,又有一个真性之灵。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清。分明地上一株柳树,变一个柳精出来,洞里一个狐狸,又变一个狐精出来。一个佛老,又能分身出世,岂不与树木禽兽之成精作怪的有何分别?不惟如此,我还把佛老邪说、向来世人受其大惑、大乱,皆属迷而不悟,我今历历指出,约有十件,你们细心领会著:

 一件,佛经舍利子之说。以此身为房舍,性灵常存,世世轮回。吃母之乳,如江水无穷,遂以父母为房舍,特借其房舍转生。此则轻视亲身,比之土木,启天下万世以不孝之罪。其灭天性一体之大惑,一可恨也。
 一件,佛经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爱惜。故求福利者,今生如不遂意,欲来生受用,乃因朝山进香舍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体。尤如荡子与娼妓,淫男与狂童,情浓爱厚,一时不能割舍,遂同自缢投河者,往往有之。盖谓今生不常相守,欲祈来生做夫妻也。此则信了转身之谬,一旦轻弃此身。其妄自杀身之大惑,二可恨也。
 一件,世人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妇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为此身一客房耳,极不要紧。女体多与男相交,通龙脉,会佛根,今生阴形,来生必转为男身。往往富室良家妇女,每被奸淫,甘丧廉耻而隐昧终身。此其淫乱闺门之大惑,三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于前生报应之说,故强盗凶徒执刀夺人财物,曰:‘你前世少我债负,我今来讨!’或恃势逼人之奸,或巧言诱人之淫,曰:‘我与你原有宿缘,今世所以遇我。’其他种种恶积,皆可以借口前生为解。又有那好学仙人炼丹养性,每被方士将银盗去。此其阴助奸盗之大惑,四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佛经,信其忏悔罪过。故奉佛者白昼百方为恶,无所不至,及夜间焚香诵经,祈免罪获福;日日作恶,夜夜忏悔。甚者有一盗入午门楼上,及内官拿住,把他衣服剥开搜看,浑身皆是佛经。盖彼酷信佛经免祸超脱,故穿在身上以作盗耳。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于奉佛敬道,朝山进香。每月苦力攒钱积米,而父母冻饿,衣食不足,全不在心。又家家设立神龛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先代反无祠堂。此其灭亲背租之大惑,六可恨也。
 一件,世人惑于清净苦空之说,以为修仙学佛者必无妻子家产而后可,不知人乃血气骨肉以成此身,岂是土木水石,岂无阴阳配合之欲?彼佛老虽倡清空之论,亦何曾无妻妾子孙财产?彼乃虚说这个箍圈,天下后世之人反实实遵行著他,终久戒守不定,仍旧那情欲妄动,无所不为:奸拐徒弟,哄诱良妇,甘心为禽兽而不恤。此败坏廉耻之大惑,七可恨也。
 一件,佛老倡欺世异说,使后世人人迷于求福,不修人事。故前有贼兵围了京都,君臣犹穿了戎马之服,听讲老子、听讲佛法者不可胜数。不止于梁武帝饿死台城,宋徽宗被掳沙漠,唐玄宗播迁蜀道。此其欺君诬国之大惑,八可恨也。
 一件,假佛老神术仙方,烧香聚众。始令人照水盆,看见自己乃一贫病乞儿,后将家财罄舍;照见盆内男则王侯将相,女则皇后嫔妃冠裳玉之状。久之起兵造反,屠城陷阵。如汉时张陵、张角;元时韩林儿、徐增寿;及明时唐赛儿、赵古元、徐鸿儒等类,流毒天下,伤命数万。虽绑在法场,那师师弟弟犹说‘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此其陷世斩杀之大惑,九可恨也。
 一件,士农工商各修职业,无非接济衣食居室之利,尽伦理教化之常,缺一不可。彼佛老倡修谬说,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游食,骗钱安享,做那淫逸不道之事。上逆天伦,下废人事,消磨世间财物,与猪羊鱼鳖相同。如达摩西来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间衣食,以自修证。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则职业尽废,谁人肯去耕织?衣食无所从出,则举世之人皆冻饿死矣,岂是天地造化之正!况其修庙宇、贴金像、醮祭斋会,费财无穷。此其废业蠹财之大惑,十可恨也。
 我乃聊举十件,他类尤多,不可胜述。自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劝化愚俗,我亦何苦举此十件,说他许多违悖正经道理?但我自有生以来凡所闻见,皆其惑世诬民、蠹财乱伦之事,深可厌恶!诸君果能体察此情,则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

众人道:“如先生之说,佛老俱不足取,则天堂、地狱、鬼神一道亦灭绝矣。”

斋长道:“世俗之人醉生梦死,于神鬼之说沈溺而不可解,总起于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佛老乘其迷惑之见,假捏天堂、地狱、水府等神,及鬼怪人妖、长生锡福等事,骗人之财,惑人之心,乱人之伦,欲与尧、舜、周公、孔子之教争立于世。说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赏善罚恶,皆奉玉皇敕旨后行。《玉皇经》云,西方有净德国王,四十无子,宝月皇后与君同祈于三清老君。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玄武经》云,西方有净乐国,国君无子,祈于老君。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师。《佛经》云,西方有净善国,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罗。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如此看来,释氏之始,实生在周家七百年之后。古即是今,今即是古。今时之所无,岂古时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臊膻臭之夷人,何得以‘净’字名之?今时所见并无三头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为天王神将?亦并无二百三百岁之人,何得信其为长生不老乎?”

众人道:“玉皇即上帝也。书上说,武丁梦上帝赐傅说,孟子说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

斋长道:“唐虞之世,已惑于鬼神之说,就传得有上帝之象。武丁好贤,极其诚笃,梦中见一个傅说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画形像访而求之。如世上人不曾见生龙活凤,梦寐中却常见之,亦画像中见过,故能形于梦寐。若说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样,那黄帝方制衣裳,可见上帝乃在黄帝后所生,黄帝前却不曾有上帝矣。若说黄帝前就有的,难道始初赤著身体、到黄帝时重复冠裳乎?所谓帝者,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名之为帝。曰上帝者,自统体一太极者言也。太极即上帝,有何形象可见?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净可以对上天也。”

众人道:“地狱阎罗掌管生死,生时有鬼送他来,死时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人之为善,转生富贵;物之为善,亦能转生为人;人之为恶,转为禽兽;物之为恶,灭其性灵。其说果否?”

斋长道:“此戒训愚俗之人则可,其实道理不然。彼男女交媾,父精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若待有了胎,然后鬼魂来投,不知从孕妇口中投的、还从孕妇腰间投的?向来肚中血块岌岌而动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与气相合,而后知疼痛。今有半身不遂瘫痪之夫,火攻针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后形气相离,都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有何躯壳形质可以加其刀山、剑树、油锅、碓磨之刑?即使说黑罡风把恶人的既散之魂,依旧吹合拢来再受罪起,那阴司鬼判也没这样细细工夫。”

众人道:“阎王鬼判注人生时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贵、穷通等项皆注定在簿上,不容改移。这却有的么?”

斋长道:“《玄武传》上说妖魔吃人无数,玄武收之,人间方除得害。若果然吃人无数,则阎王处不曾注定人应死之数矣。若说注定妖魔该吃,此报应正当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说矣。又说八百岁的彭祖曾娶过妻七十二人。第七十二之妻将死之时问彭祖:‘何故享寿太多,想不在阎王簿上么?’彭祖曰:‘我的姓名判官做了纸捻儿钉在簿上。’妻见阎王,阎王问道:‘彭祖何妻之多?’妻对云:‘他姓名做纸捻了。’阎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这样看来,彭祖之妻也圂乱乱生的,阎王不曾注定。彭祖一生衣食穷通,不曾注定,别人的偏注定不成?况孔、孟时世无纸书,俱以竹简、木板为之,此地狱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个簿籍藏这个纸捻?此说大荒唐矣!”

众人道:“城隍土地之神乃是处处有的,难道也有甚么别说?”

斋长道:“唐、虞之际尚无城池,夏、商以后方建城池以御盗贼。后人遂立城隍庙,祀城隍、土地,总称地祗,是人与万物之母也。分之在田土,谓其功生五谷,祀之为社神;在乡村街市,谓其功能奠安,祀之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谓其功能承载,祀之为中霤之神;在一方山陵,谓其功出百货,把之为山岳之神;在城墙池濠,谓其有御盗捍患之功,故祀之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在人心中,无非饮水思源、感恩报德之意,岂可以前殿塑男,后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头子之像?分明以人身之小形像辄敢诬在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说更又荒唐矣。”

众人道:“城隍土地往往显灵,实实有个人像活现出来,怎么总说一个没字?”

斋长道:“显灵者又有一种道理:世间忠义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无子早年猛死,其英灵之气不散,多依神庙显应。如元时杀了文天祥,明时杀了于忠肃,谓其为今之都城隍。天地间生为正人,死为正气,正气之灵为河岳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消敕封,不由人捏,皆造化正理之妙运耳。其实山川土地本自个神灵,不可专指某人为某神也。”

众人道:“正人固是以气为主,天地间尽有妖人异事显将出来。我数年在中州,看见柳树上生一二寸人形;江西地上、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头细豆,眼、目、口、鼻俱完全的。世间异事妖物信有之矣。”

斋长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晓得世间非常之变,间或有之,乃是灾祸征兆。圣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启人迷惑之端。若佛老专专以此吓人,所以为邪道耳。如世界将变,或万物将死于兵荒,故五行皆成妖怪,不独柳树、石块、狐狸、猴子已也。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

众人道:“妖术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明朝成化年间,河南偃师县一个百姓名叫朱天宝死了,埋后三日,其妻三翠儿拿了些荤素酒食往去祭祀,走过高岭,遇见一块大石,高有二文,翠儿刚到石边,忽然一声响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个。翠儿上前看时,石匣开著一缝,露出宝剑一口、妖书一本。翠儿悄悄持回,诵习数日,便知人家未来之事。乡人称为奇异,奉为佛母拜从的,不及一年,约有万人。他有法术,田中苗叶吹气变为刀枪,板凳变成虎豹,布围变作城池。一日反乱起来,官兵剿捕,两下杀伤甚多,方得拿获。翠儿监禁在狱,不出三日,枷锁缭肘俱在,翠儿不知去向。此等法术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灵异。”

斋长道:“妖人亦神仙之类,盗天地一种化工之巧,为此妖术,藏在山间。世运将变,人民应该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为乱,彼时杀死、饿死、屈死的不可胜数。虽天地气数所致,万民生灵所遭,然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难逃。信乎神仙非惟无益于世,而实有损于世者也。”

众人道:“金主渡扬子江,水不及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无船,空中献一金桥渡河而去,非怪事乎?”

斋长道:“天地造化之气,不足者助之,有馀者损之。夏、商以前,人生极少,故天运多生圣贤,以生养万民。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后,人生极多,则暴恶亦多,良善极少。天道恶恶人之多,故生好杀之人,彼争此战。如生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柳盗跖横行天下,寿终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乱中原,赐元太子金桥以存其后。原非天道无知,乃损其有馀故也。即如天意欲复汉业,故光武有冰坚可渡之异。天道穷则变通,怪异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论也。”

众人道:“先生之言俱是穷源探本之论,大醒群迷。我辈闻所未闻,开尽从来茅塞。但佛老之教盈满天地、浸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独持其说,排以斥之,《佛骨表》、《无鬼论》不足奇也。窃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唇舌有限,先生未必能为世人福,而世人实能为先生祸也!”

斋长觉得众人之论牢不可破,乃云:“日将暮矣,余将返驾入城。”

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著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学,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

众人道:“老伯虑得深远,极为持重。”不觉膀子靠去,柱脚一松,连棚带柱一齐倒下。大家笑了一阵,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归。

众人道:“可恨这老斋长执此迂腐之论,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说扫得精光。我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

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

总评

编辑

滔滔万言,举混沌沧桑、物情道理,自大入细,由粗及精,剖析无遗。虽起仲尼、老聃、释迦三祖同堂而谈,当亦少此贯串博综也。且汉疏宋注止可对理学名懦,不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不宁惟是,即村妇顽童从旁听之,亦有点头会意处,真可聚石而说法矣。篇中辟佛老数条,是极力拒盶行放淫辞,一片苦心大力。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岂不信哉!著书立言,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亦在乎后学之善读。如不善读,则王君介甫,以经术祸天下,所必然矣。即小说一则,奇如《水浒记》,而不善读之,乃误豪侠而为盗趣。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乃误风流而为淫。其间警戒世人处,或在反面,或在夹缝,或极快极艳,而惨伤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时不解也。此虽作者深意,俟人善读,而吾以为不如明白简易,随读随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时,殊有关乎世道也。艾衲道人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凡诗集传奇,剞劂而脍炙天下者,亦无数矣。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烁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独北窗高枕,挥笔构思。忆一闻,出一见,纵横创辟,议论生风,获心而肌骨俱凉,解颐而蕴隆不虐。凡读乏者,无论其善与不善也,目之有以得乎目,耳之有以得乎耳。无一邪词,无一盶说。凡经传子史所阐发之未明者,览此而或有所枨触焉;凡父母师友所教之未谕者,听此而或有所恍悟焉,则人人善读之矣。则成十二先示人间。续有嘉言,此笔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