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王都御史书
某屏居山野,不敢复自通于当世士大夫。虽承明公顾念,不遗衰弃,而亦不能少伸候谢之情,负罪何可言。兹辄不自量,以乡里细民之情,冒有陈渎,惟明公采择焉。往岁漕卒与嘉定之民哄,时巡院适在彼境,见其不直,颇加惩艾。遂至负恨,以单词赴台陈诉。其粮米不无糠秕之杂,而亦不尽然也。明公以军国重计,不容有所纵贷,然犹顾恤民隐,不加深究。吴人莫不忻欢鼓舞,叹颂明公之德矣。迩者檄下,欲以嘉定县粮赴郡治交兑,民情颇有不便。譬之骄儿之于慈母,有不得其所欲,不能不号呼而随之,此某之所以不自量而代为之言也。嘉定负海,去郡治二百里所,往来以潮汐为候。又经历太仓、昆山而后至。此法一行,民间又增转搬折耗之苦,将来之弊,有不可胜言者。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百里而至。诸侯地方百里,中之为都,输将徭使,远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考之《禹贡》,古之输百里、二百里,盖所必计也。今江南为国家奉地,岁漕自所在水次达于京师,三四千里,费无不出于民。虽假之漕卒,其实民输之三四千里也。今又加之二百里,又比古之天子诸侯之输矣。夫漕卒旧法,领兑于嘉定,彼以泛舟之便,无分毫之损也。而嘉定交兑于苏州,复有雇船之役,增数倍之费矣。
国初,罢海运为转运。其始直隶苏松常、浙江杭嘉湖之粮送至淮安,镇江、庐、凤、淮、扬之粮送至徐州,徐州、山东兖州之粮送至济宁,而以里河船递送至京师,此所谓转运也。当时民以为不堪,故改定于淮安、瓜州水次,增加船脚耗米,对船贴兑,与军领运,此所谓兑运也。民犹以为不堪,故又改定于本府州县附近水次交兑,而增加漕卒过江脚耗,自此民不复送至瓜、淮,而漕卒自至所在州县支运,此所谓长运也。国家立国,历一百馀年,因革损益,务求以便民。盖至于长运而其法始定,疑未可以轻改也。此法一动,恐后之议者以苏州不可,复议瓜、淮,瓜、淮不可,复议徐州、济宁。未知今日之民,可以堪此否也?夫以米石加兑五六斗,是以石五六斗而运一石也。况过江脚价日增月益,不知其几,而后乃以长运代民之兑运。民之所以得宴然于境内而使军自至者,非能役之也,实增加耗之米雇之也。军之所以不得不至者,实厚受其雇而为之役也。明公考求其故,必不肯容易改易于其间者矣。若夫粮米插和及争讼小节,明公稍加振饬,所在孰敢不奉令?况户部每年奏差主事监兑,奉有专敕。监兑能举其职,则明公可以无问矣,亦不至启长运为兑运之渐也。
国家殚天下之力以养兵,一旦有事,兵者至于无所用,而独驱民以战。而天下之民竭蹶以奉天下之兵,不知其已也,是固有可痛者矣。漕卒虓暴,赖所在有司与之抵牾,仅可少支。今明公意有所偏重,即异日之放纵无所不至。有司承风,莫敢谁何,民犹以羊而御狼也。濒海州县,自经倭奴剽掠之馀,十室九空,而加编海防,赋调日广。至辛酉之水,吴中千里皆为巨浸,为百年所未有之灾。当时抚院不曾奏蠲,至今易银征赔未已。乡民离农亩,日在官府听候比较,昼夜捶楚,流血成沟。质鬻妻儿,投命贵室,庐舍折毁,蒿莱遍野,盖有所不忍见者。明公《甘棠》之爱,在于吾民。今日领天下财赋,百姓嗷嗷,尚望于常格之外,加以旷荡之恩。而嘉定之民,如以骄子得罪于慈母,可以少戒,而不可以深惩之也。况兑运一事,所系非浅,是以少效狂瞽之言。伏惟矜恕,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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