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04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四
编辑第三十一回 琴童藏壶觑玉箫 西门庆开宴吃喜酒
编辑 家富自然身贵,逢人必让居先。贫寒敢仰上官怜?彼此都看钱面。婚嫁专寻势要,通财邀结豪英。不知兴废在心田,只靠眼前知见。
话说西门庆次日使来保提邢所本县下文书,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唤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在家来裁剪尺头,趱造衣服。又叫了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
不说西门庆家中热乱。且说吴典恩那日走到应伯爵家,把做驲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问西门庆借银子上下使用,许伯爵:“借银子出来,把十两银子买礼物谢老兄。”说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一手拉起,说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照顾你东京走了这遭,携带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寻常小可。”因问:“你如今所用多少够了?”吴典恩道:“不瞒老兄说,我家活人家,一文钱也没有。到明日上任,参官贽见之礼,连摆酒并治衣类鞍马,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那里区处?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在此,也没敢下数儿。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在旁加美言。事成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伯爵看了文书,因说:“吴二哥,你说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也不够使。依我,取笔来写上一百两,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上官儿,慢慢陆续还他也是不迟。常言俗语说得好,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的锅。哄了一日是两晌,何况你又在他家曾做过买卖,他那里把你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那吴典恩听了,谢了又谢。于是把文书上塡写了一百两之数。
当下两个吃了茶,一同起身,来到西门庆门首。伯爵问守门平安儿:“你爹起来了不曾?”平安儿道:“俺爹起来了,在卷棚看著匠人钉带哩。待小的禀去。”于是一直走来报西门庆说:“应二爹和吴二叔来了。”西门庆道:“请进。”不一时,二人进入里面,见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西门庆带著小帽锦衣,和陈经济在穿廊下看著写见官手本谒帖。见二人,作揖让坐。伯爵问:“哥的手本札付,下了不曾?”西门庆道:“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今有手本还未往东平府并本县下去。”说毕,小厮画童儿拏上茶来。吃毕茶,那应伯爵并不题吴主管之事,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西门庆见他拏起带来看,一迳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伯爵极口称赞夸奖说道:“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拏著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又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因问:“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西门庆道:“你们试估估价值。”伯爵道:“这个有甚行款,我们怎么估得出来!”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招宣府里的带。昨日晚间,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带,巴巴来对我说。我著贲四拏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他这条带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伯爵道:“且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到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于是夸美了一回,坐下。
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你的文书下了不曾?”伯爵道:“吴二哥文书还未下哩。今日巴巴的他央我来激烦你。虽然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蒙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就是你抬举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说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况他如今家中无钱。他告我说,就是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也要许多银子使。一客不烦二主,那处活变去?没奈何,哥看我面,有银子借与几两扶持他,赒济了这些事儿。他到明日做上官,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人。休说他旧是咱府中伙计,在哥门下出入,就是从前已后外京外府官吏,哥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里区处去?”因说道:“吴二哥,你拏出那符儿来与你大官人瞧。”这吴典恩连忙向怀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见上面借一百两银子,中人就是应伯爵,每月行利五分。西门庆取笔把利钱抹了,说道:“既是应二哥作保,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于是把文书收了。
才待后边取银子去,忽有提刑所夏提刑拏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拏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就问讨上任日期,讨问字号,——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青龙、金匮黄道,宜辰时到任,拏拜帖儿回夏提刑,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俱不必细说。
应伯爵和吴典恩正在卷棚内坐的,只见陈经济拏著一百两银子出来,西门庆交与吴主管说:“吴二哥,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那吴典恩一面接了银在手,叩头谢了。西门庆道:“我不留你坐罢,你家中执你的事去。留下应二哥,我还和你说句话儿。”那吴典恩拏著银子欢喜出门。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寡,把小玉配与玳安为妻。家中平安儿小厮又偷盗出解当库头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吴驲丞拏住,痛刑拶打,教他指攀月娘与玳安有奸,要罗织月娘出官,恩将仇报。此系后事,表过不题。正是: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
那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陪阴阳徐先生摆饭。正吃著饭,只见西门庆舅子吴大舅来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应伯爵也作辞,出门来到吴主管家。吴典恩又早封下十两保头钱,双手递与伯爵,磕下头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著,他会胜不肯借与你。这一百两银子与你,随你上下还使不了这些,还落一半,家中盘缠。”那吴典恩酬谢了伯爵,治办官带衣类,择日见官上任不题。
那时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拏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六岁,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唤名小张松。原是县中门子出身,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绡直裰,京鞋净袜。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拏拜帖回复李知县,留下他在家答应,改换了名字,叫做书僮儿。与他做了一身衣裳,新靴新帽。不教他跟马,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拏花园门钥匙。祝日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跟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乐工俳色长承应,吹打弹唱,后堂饮酒,日暮时分散归。每日骑著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著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然后亲朋邻舍,何等荣耀施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正是:
白马血缨彩色新,不来亲者强来亲。
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
西门庆自从到任以来,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陞厅画卯,问理公事。光阴迅速,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乔大户娘子,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与官哥儿做弥月。院中李桂姐、吴银儿,见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礼,坐轿子来庆贺。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在席前与月娘斟酒执壶,侍堂客饮酒。
原来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只到外边厅上,就脱了衣服,教书僮叠了,安在书房中,止戴著冠帽进后边去。到次日起身,旋使丫鬟来书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书僮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搭著铺睡,未曾西门庆出来,就收拾头脑,打扫书房干净,伺候答应。或是在那房里歇,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来前边取衣服。取来取去,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生的伶俐乖觉又清俊,二者又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于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
那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小郎正起来,在书房床地平上插著棒儿香,正在窗户台上搁著镜儿梳头,拏红绳扎头发。不料上房玉箫推开门进来,看见说道:“好贼囚,你这咱还来描眉画眼儿的,爹吃了粥便出来。”书僮也不理,只顾扎包髻儿。那玉箫道:“爹的衣服叠了,在那里放著哩?”书僮道:“在床南头安放著哩。”玉箫道:“他今日不穿这一套。他吩咐我,教问你要那件玄色匾金补子、丝布圆领、玉色衬衣穿。”书僮道:“那衣服在厨柜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开门取了去。”那玉箫且不拏衣服,走来跟前看著他扎头,戏道:“怪贼囚,也像老婆般拏红绳扎著头儿,梳的鬓这虚笼笼的。”因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挂儿上,系著一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问他要:“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书僮道:“人家个爱物儿,你就要。”玉箫道:“你小厮家带不的这银红的,只好我带。”书僮道:“早是这个罢了,他要是个汉子儿,你也爱他罢?”被玉箫故意向他肩膊上拧了一把,说道:“贼囚,你夹道卖门神——看出来的好画儿!”不由分说,把两个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断系儿放在袖子内。书僮道:“你好不尊贵,把人的带子也揪断。”被玉箫发讪,一拳一把戏打在身上,打的书僮急了,说:“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这头发著。”玉箫道:“我且问你,没听见爹今日往那去?”书僮道:“爹今日与县中三宅华主簿老爹送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来家早。也下午时分。我听见会下应二叔,今日兑银子,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那里吃酒罢了。”玉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来和你说话。”书僮道:“我知道。”玉箫于是与他约会下,拏衣服一直往后边去了。
少顷,西门庆出来,就叫书僮吩咐:“在家,别往那去了。先写十二个请帖儿,都用大红纸封套,二十二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教来兴儿买办东西,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叫唱的;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毕,西门庆上马送行去了。那吴月娘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先在卷棚摆茶,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上坐。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果然西门庆到午后时分来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应伯爵和陈经济,抬了七百两银子,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饮酒中间,只见玉箫拏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柑子,迳来厢房中送与书僮儿吃。推开门,不想书僮儿不在里面。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可霎作怪,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去,半日出来,只知有书僮儿在里边,三不知扠进去瞧。不想书僮儿外边去,不曾进来。一壶热酒和菓子还放在床底下。这琴童连忙把菓子藏袖里,将那一壶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迎春和妇人都在上边,不曾下来。止有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那琴童进门就问:“姐在那里?”绣春道:“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你问他怎的?”琴童儿道:“我有个好的儿,教他替我收著。”绣春问他甚么,他又不拏出来。正说著,迎春从上边拏下一盘子烧鹅肉,一碟玉米面玫瑰菓馅蒸饼儿与奶子吃,看见便道:“贼囚,你在这里笑甚么,不在上边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拏出来,教迎春:“姐,你与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你平白拏来做甚么?”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里玉箫,和书僮儿小厮七个八个,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梨,送到书房中与他吃。我赶眼不见,戏了他的来。你只与我好生收著,随问甚么人来找寻,休拏出来。我且拾个白财儿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说道:“我看筛了酒,今日该我狮子街房子差,我上宿去也。”迎春道:“等住回找寻壶反乱,你就承当!”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上不题。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伙,少了一把壶。玉箫往书房中寻,那里得来?再有一把也没了。问书僮,说:“我外边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骂道:“肏昏了你这淫妇!我后边看茶,你抱著执壶在席上与娘斟酒。这回不见了壶儿,你来赖我!”向各处都找寻不著。良久,李瓶儿到房来,迎春如此这般告诉:“琴童儿拏了一把进来,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儿道:“这囚根子,他做甚么拏进他这把壶来?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玉箫推小玉,小玉推玉箫,急的那大丫头赌身发咒,只是哭。你趁早还不快替他送进去哩,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壶,要送入后边来。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正乱这把壶不见了,两个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贼臭肉,还敢嚷的是些甚么!你们管著那一门儿?把壶不见了!”玉箫道:“我在上边跟著娘递酒,他守著银器家伙,不见了,如今赖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你抱著执壶儿,怎的不见了?敢屁股大掉了心了也怎的!”月娘道:“我著恐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看这把壶从那里出来。等住回嚷的你主子回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玉箫道:“爹若打了我,我把这淫妇饶了也不算!”
正乱著,只见西门庆自外来,问因甚嚷乱。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西门庆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潘金莲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看官听说:金莲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也是不吉利。西门庆明听见,只不做声。只见迎春送壶进来。玉箫便道:“这不是壶有了!”月娘问迎春:“这壶端的在那里来?”迎春悉把“琴童从外边拏到俺娘屋里收著,不知在那里来。”月娘因问:“琴童儿那奴才如今在那里?”玳安道:“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子差,上宿去了。”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著,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著金莲说道:“看著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西门庆就被陈经济来请,说有管砖厂刘太监差人送礼来。往前去看了。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们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著两个屄窟砻吆喝人!谁不知姐姐有钱?明日惯的他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把人肏遍了也休要管他!”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刘太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一牵羊、两疋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一者祝寿,二者来贺。西门庆厚赏来人,打发去了。到后边,有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西门庆道:“你们两个再住一日儿,到二十八日我请你帅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都监荆老爹、管皇庄薛公公和砖厂刘公公,有院中杂耍扮戏的,教你二位只专递酒。”桂姐道:“既留下俺们,我教顶人家中回妈声,放心些。”于是把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不在话下。
只见西门庆坐了一回,往前边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热闹,俺们没孩子的屋里冷清。”正说著,只见春梅从外来。玉楼道:“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你还不信哩!这春梅来叫你来了。”一面叫过春梅来问他。春梅道:“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他今日借了我汗巾子带来。”玉楼问道:“你爹在那里?”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这金莲听了,心上如撺上一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也别要进我那屋里。踹踹门坎儿,教他牢拉的囚根子把怀子骨𢱉折了。”玉楼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贼三寸货强盗,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罢了,难道怎么样儿的?做甚么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躧到泥里?”正是: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
次日,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预先发柬请官客饮酒,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故送了礼来,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与薛内相,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相陪。从饭时,二人衣帽齐整,又早先到了。西门庆让他卷棚内坐,待茶。伯爵因问:“今日哥席间请那几客?”西门庆道:“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岗、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说毕,适有吴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儿摆饭。吃毕,应伯爵因问:“哥儿满月,抱出来不曾?”西门庆道:“也是因众堂客要看,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恐风筛著他。他奶子说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来,他大妈屋里走了遭,应了个日子儿,就进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这里请去,房下也要来走走。百忙里他旧时那疾又举发了,起不的炕儿,心中急的了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说声,抱哥儿出来,俺们同看一看。”西门庆一面吩咐后边:“慢慢抱哥儿出来,休要唬著他。对你娘说,大舅二舅在这里,和应二爹谢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送到卷棚角门首,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众人睁眼观看,官哥儿穿著大红缎毛衫儿,生的面白红唇,甚是富态,都喝采夸奖不已。伯爵与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缎兜肚,上著一个小银坠儿。惟应伯爵与一柳五色线,上穿著十数文长命钱。教与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休要惊唬哥儿。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他二人重礼。伯爵道:“哥没的说,惶恐表意罢了。”
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的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捧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官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椽跟随,须臾都到了。门首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箫叠奏。上坐递酒之时,刘薛二内相相让。厅正面设十二张桌席,都是围拴锦带,花插金瓶。桌上摆著簇盘定胜,地下铺著锦裀绣毯。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让逊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既是列位不肯,难为东家,咱坐了罢。”于是罗圈唱了个喏,打个躬,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怎见的当日好筵席?但见:食烹异品,菓献时新。须臾,酒过五巡,汤成三献。厨役上来割了头一道小割烧鹅,先首位刘内相,赏了五钱银子。
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当先是:
(外扮节级上开)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小人不是别人,乃是上厅节级是也。手下管著许多长行乐俑匠。昨日市上买了一架围屏,上写著滕王阁的诗,访问人请问,人说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只说此人下笔成章,广有学问,乃是个才子。我如今叫副末找寻,若请得他来,见他一见,有何不可。副末的在那里?(末云)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禀覆节级,有何使令?(外云)我昨日见那围屏上写的滕王阁诗甚好,闻说乃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你如今将这个样板去,限即时就替我请去。请得来,一钱赏赐;请不得来,二十麻杖,决打不饶。(末云)小人理会了。(转下去)节级糊涂。那王勃殿试,从唐时到如今,何止千百馀年,教我那里找寻他去?不免来来去去,到于文庙门首,远远望见一位饱学秀才过来,不免动问他一声。先生,你是做滕王阁诗的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么?(净扮秀才,笑云)王勃殿试乃唐朝人物,今时那里有?试哄他一哄。我就是那王勃殿试,滕王阁的诗是我做的。我先念两句你听:“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文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末云)俺节级与了我这副样板,身只要三尺,差一指也休请去。你这等身躯,如何充得过?(净云)不打紧,道在人为。你见那里,又一位王勃殿试来了。(背妆矮子,末将样板比,净越缩。末笑云)可充得过了。(净云)一件,见你节级切记,好歹小板凳儿要紧。来来去去,到节级门首。(末令净)外边伺候。(净云)小板凳儿要紧!等进去禀报节级。(外云)你请得那王勃殿试来了?(末云)现请在门外伺候。(外云)你与说,我在中门相待。榛松泡茶,割肉水饭。(相见科,外云)此真乃王勃殿试也!一见尊颜,三生有幸!(磕下头)(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外又云)亘古到今,难逢难遇。闻名不曾见面。今日见面胜若闻名。(再磕下头去,那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末躲过一边去了。外云)闻公博学广记,笔底龙蛇,真才子也!在下如渴思桨,如热思凉,多拜两拜。(净急了,说道)你家爷好,你家妈好,你家姐和妹子一家儿都好!(外云)都好。(净云)狗肏娘的,你既一家大小都好,也教我直直腰儿著!正是:
百宝妆腰带,珍珠络臂韝。
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筵前递酒,席上众官都笑了。薛内相大喜,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磕头谢了。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栾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吩咐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吩咐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薛太监道:“俺们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们唱罢。”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吩咐:“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薛内相问:“这怎的弄璋之喜?”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此日又是西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俺们同僚都有薄礼庆贺。”薛内相道:“我等……”因向刘太监道:“刘家,咱们明日都补礼来庆贺。”西门庆谢道:“学生生一豚犬,不足为贺,倒不必老太监费心。”说毕,唤玳安里边叫出吴银儿李桂姐席前递酒。两个唱的打扮出来,花枝招扬,望上不端不正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起来执壶斟酒,逐一敬奉。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啭,真有绕梁之声。当夜前歌后舞,锦簇花攒,直饮至更馀时分,方才薛内相起身说道:“生等一者过蒙盛情,二者又值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学生告辞。”西门庆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顿使蓬荜增辉。幸再宽坐片时,以毕馀兴。”众人俱出位说道:“生等深扰,酒力不胜。”各躬身施礼相谢。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吴大舅吴二舅等一齐送至大门。一派鼓乐喧天,两边灯火灿烂,前遮后拥,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歌舞欢娱嫌日短,故烧高烛照红妆。
毕竟后项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拜娘认女 应伯爵打浑趋时
编辑 常言富者贵之基,财旺生官众所知。
延揽宦途陪邀引,夤缘权要入迁推。
姻连恶党人皆惧,势倚豪强孰敢欺!
好把炎炎思寂寂,岂容人力敌天时。
话说当日众官饮酒席散,西门庆还留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后坐,打发乐工等酒饭吃了,吩咐:“你们明日还来答应一日,我请县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齐备些才好。临了,等我一总赏你们罢。”众乐工道:“小的们无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样新衣服来答应。”吃了酒饭,磕头去了。
良久,李桂姐吴银儿搭著头出来,笑嘻嘻道:“爹,只怕晚了,轿子来了,俺们去罢。”应伯爵道:“我儿,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这里,不说唱个曲儿与老舅听,就要“去罢”!”桂姐道:“你不说这一声儿不当哑狗卖。俺们两日没往家里去,妈不知怎么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黄李子儿,掐了一块儿去了?”西门庆道:“也罢,教他两个去罢,本等连日辛苦了,咱教李铭吴惠唱一回罢。”问道:“你吃了饭了?”桂姐道:“刚才大娘房里留俺们吃了。”于是齐插烛磕头下去。西门庆吩咐:“你二位后日还来走走。再替我叫两个,不拘郑爱香儿也罢,韩金钏儿也罢,我请亲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妇儿,教他叫,又讨提钱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儿,你怎晓的恁切?”说毕,笑的去了。伯爵因问:“哥,后日请谁?”西门庆道:“那日请乔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并会中列位兄弟,欢乐一日。”伯爵道:“说不得,俺们打搅的哥忒多了。到后日俺两个还该早来,与哥做副东。”西门庆道:“此是二位下顾了。”说毕话,李铭吴惠拏乐器上来,唱了一套,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一宿晚景不题。
到次日,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先送过礼,贺西门庆才生儿。那日薛内相来的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薛内相因问:“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道:“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良久,薛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我与他添寿。”西门庆推却不得,只得教玳安后边说去,抱哥儿出来。不一时,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内相看见,只顾喝采:“好个哥哥!”便叫:“小厮在那里?”须臾,两个青衣家人,戗金方盒拏了两盒礼物:烂红官缎一疋,“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堆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银八宝贰两,说道:“穷内相没什么,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西门庆作揖谢道:“多蒙老公公费心!”看毕,抱哥儿回房不题。西门庆陪他吃了茶,抬上八仙桌来,先摆饭,就是十二碗嗄饭,上新稻米饭。刚才吃罢,忽门上人来报:“四宅老爹到了。”西门庆慌整衣冠出二门迎接,乃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薛内相方出见,众官让薛内相居首席。席间又有尚举人相陪,分宾主坐定,普座递了一巡茶。少顷,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座,教坊呈上揭帖,薛内相拣了四折《韩湘子升仙记》,又队舞数回,十分齐整。薛内相心中大喜,唤左右拏两吊钱出来,赏赐乐工。
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菓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著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他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的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慌的月娘连教他脱衣服坐。收拾罢,因问桂姐:“有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桂姐道:“吴银儿我昨日会下他,不知他怎的还不见来。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我来时,他轿子都在门首,怕不也待来。”言未了,只见银儿和爱香儿,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提著衣裳包儿进门。先望月娘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头。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说道:“桂姐,你好人儿,不等俺们等儿,就先来了。”桂姐道:“我等你来。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说道:‘只怕银姐先去了,你快去罢。’谁知你们来的迟。”月娘笑道:“也不迟。你们坐著,都一搭儿里摆茶。”因问:“这位姐儿上姓?”吴银儿道:“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不一时,小玉放桌儿,摆了八碟茶食,两碟点心,打发四个唱的吃了。
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菓仁儿装菓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迳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拏锡盆舀了水,与他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他,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拏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著,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唱,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在旁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须臾唱毕,放下乐器。吴银儿先问月娘:“爹今日请那几位官家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桂姐道:“今日没有那两位公公?”月娘道:“薛内相——昨日只他一位在这里来,那姓刘的没来。”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薛公公快顽,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什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
正说著,只见玳安儿进来取菓盒,见他四个在屋里坐著,说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们还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问:“前边有谁来了?”玳安道:“乔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谢爹都来了这一日了。”桂姐问道:“今日有应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没有?”玳安道:“会中十位,今日一个儿也不少。应二爹从辰时就来了,爹使他有勾当去了,便道就来也。”桂姐道:“耶嚛!遭遭儿有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缠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宁可在屋里唱与娘听罢!”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儿!”拏出菓盒去了。桂姐道:“娘还不知道,这祝麻子在酒席上,两片子嘴不住,只听见他说话。饶人那等骂著,他还不理。他和孙寡嘴两个好不涎脸!”郑爱香儿道:“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张小二官儿到俺那里,拏著十两银子,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俺妈说:‘他才教南人梳笼了,还不上一个月,南人还没起身,我怎么好留你?’说道,他再三不肯。缠的妈急了,把门倒插了,不出来见他。那张小官儿好不有钱,骑著大白马,四五个小厮跟随,坐在俺们堂屋里只顾不去。急得祝麻子直撅儿跪在天井内,说道:‘好歹请出妈来,收了这银子,只教月姐见一见,待一杯茶儿,俺们就去!’把俺们笑的了不的,只像告水灾的,好个涎脸的行货子!”吴银儿道:“张小二官儿先包著董猫儿来。”郑爱香道:“因把猫儿的虎口用火烧了两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近日只散走哩!”因望著桂姐道:“昨日我在门外庄子上收头,会见周肖儿,多上覆你,说前日同聂钺儿到你家,你不在。”桂姐使了个眼色,说道:“我来爹宅里来。他请了俺姐姐桂卿了。”郑爱香儿道:“你和他没点儿相交,如何却打热?”桂姐道:“好肏的刘九儿,把他当个孤老?甚么行货子,可不砢磪杀我罢了!他为了事出来,逢人至人说了来嗔我不看他。妈说:‘你只在俺家,俺倒买些什么看看你,不打紧。你和别人家打热,俺傻的不够了?’真是硝子石望著南儿——丁口心!”说著,都一齐笑了。月娘坐在炕上听著他说,道:“你们说了这一日,我不懂。不知说的是那家话。”按下这里不题。
却说前边各客都到齐了,西门庆冠冕著递酒。众人让乔大户为首,先与西门庆把盏。只见他三个唱的从后边出来,都头上珠冠蹀躞,身边兰麝降香。应伯爵一见,戏道:“怎的三个淫妇在那里来?拦住休放他进来。”因问:“东家,李家桂儿怎不来?”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初是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拨板,启朱唇,露皓齿,先唱〔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良久,递酒毕,乔大户坐首席,其次是吴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祝日念、云离守、常时节、白来抢、傅自新、贲地传,共十四人上席,八张桌儿。西门庆下席主位。说不尽歌喉宛转,舞态蹁跹,酒若波流,肴如山叠。到了那酒过数巡,歌吟三套之间,应伯爵就在席上开言说道:“东家,也不消教他们唱了,翻来掉过去,左右只是这两套狗挝门的,谁待听!你教大官儿拏三个座儿来,教他与列位递酒,倒还强似唱。”西门庆道:“且教他孝顺席尊众亲两套词儿著。你这狗才就这等摇席破坐的!”郑爱香儿道:“应花子,你门背后放花儿,等不到晚了!”伯爵亲自走下席来,骂道:“怪小淫妇儿,什么晚不晚?你娘那屄!”教玳安过来:“你替他把刑法都拏了。”一手拉著一个,都拉到席上,教他递酒。郑爱香儿道:“怪行货子!拉的人手脚儿不著地。”伯爵道:“我实和你说,小淫妇儿!时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马过。递了酒罢,我等不的了。”谢希大便问:“怎么是青刀马?”伯爵道:“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众人都笑了。
当下吴银儿递乔大户,郑爱香儿递吴大舅,韩玉钏儿递吴二舅,分两头挨次递将来。落后,吴银儿递到应伯爵跟前,伯爵因问:“李家桂儿怎的不来?”吴银儿道:“二爹,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干女儿。我告诉二爹只放在心里。却说人弄心: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儿家去了,都会下了明日早来。我在家里收拾了,只顾等他。谁知他安心早买了礼,就先来了,倒教我等到这早晚。使丫头往你家瞧去,说你来了,好不教妈说我!早是就与他姊妹两个来了。你就拜认与爹娘做干女儿,对我说了便怎的,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瞒著人干事!嗔道他头里坐在大娘炕上,就卖弄显出他是娘的干女儿,剥菓仁儿,定菓盒,拏东拏西,把俺们往下躧。我还不知道,倒是里边六娘刚才悄悄对我说,他替大娘做了一双鞋,买了一盒菓馅饼儿、两只鸭子、一副膀蹄、两瓶酒,老早坐了轿子来。”从头至尾告诉一遍。伯爵听了,说道:“他如今在这里不出来,不打紧,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我对你说罢,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著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与你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你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各尽其道就是了。我说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恼他。”吴银儿道:“二爹说的是,我到家就对妈说。”说毕,递过酒去。就是韩玉钏儿挨著来递酒。伯爵道:“韩玉姐,起动起动,不消行礼罢。你姐姐家里做什么哩?”玉钏儿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好些时没出来供唱。”伯爵道:“我记的五月里,在你那里打搅了,再没见你姐姐。”韩玉钏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那日不是我还坐坐。内中有两个人还不合节,又是你大老爹这里相招,我就先走了。”韩玉钏儿见他吃过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罢罢!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钏道:“二爹,你慢慢上,上过,待我唱曲儿你听。”伯爵道:“我的姐姐,谁对你说来,正可著我心坎儿!常言道: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倒还是丽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没饭吃,强如郑家那贼小淫妇歪剌骨儿,只躲滑儿,再不肯唱!”郑香儿道:“应二花子,汗邪了你,好骂!”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头里嗔他唱,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这是头里帐。如今递酒,不教他唱个儿?我有三钱银子,使的那小淫妇鬼推磨。”韩玉钏儿不免取过琵琶来,席上唱了四个小曲儿。
伯爵因问西门庆:“今日李桂儿怎的不教他出来?”西门庆道:“他今日没来。”伯爵道:“我刚才听见后边唱,就替他说谎?”因使玳安:“好歹后边快叫他出来。”那玳安又不肯动,说:“这应二爹错听了。后边是女先生郁大姐弹唱与娘们听来。”伯爵道:“贼小油嘴,还哄我!住回等我自家后边去叫。”祝日念便向西门庆道:“哥,也罢!只请李桂姐来与列位老亲递杯酒来,不教他唱也罢。我晓的他今日送人情来了。”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
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弹著琵琶,唱与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听。见玳安进来叫他,便问:“谁使你来?”玳安道:“爹教我来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小的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是了。”桂姐又问玳安:“真个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应二花子,随问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出来。众人看见他:头戴银丝䯼髻,周围金累丝钗梳,珠翠堆满;上著藕丝衣裳,下著翠绫裙;尖尖趫趫一对红鸳;粉面贴著三个翠面花儿,一阵异香喷鼻。朝上席不当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教他与乔大户捧酒。乔大户到忙欠身道:“到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西门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教他服侍。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他的职分,休要惯了他!”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说道:“汗邪你了,谁恁胡言!”谢希大道:“真个有这等事?俺们不晓的。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一个也不少,每人五分银子人情,都送到哥这里来,与哥庆庆干女儿。”伯爵接过来道:“还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这日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看出汁儿来!”被西门庆骂道:“你这贱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伯爵道:“胡铁?倒打把好刀儿哩!”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掉过来,就是个儿干子。”伯爵骂道:“贼小淫妇儿,你又少死!得我不缠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郑爱香儿道:“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伯爵道:“你这小淫妇!难道你调子曰儿骂我,我没的说,只是一味肏鬼,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由他,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将军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儿拏出急来了。”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的没对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伯爵道:“这小歪剌骨儿!诸人不要,只我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攮刀子,好干净嘴儿,把人的牙花也磕了。爹,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你看他恁发讪!”西门庆骂道:“怪狗才东西!教他递酒,你斗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贼小淫妇儿,你说你倚著汉子势儿,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递酒,倒便益了他。拏过刑法来,且教他唱一套与俺们听著,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够了。”韩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兒宽。”这里前厅花攒锦簇,饮酒顽耍不题。
单表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西门庆常在他房宿歇,于是常怀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门庆前厅摆酒,在镜台前巧画双蛾,重扶蝉鬓,轻点朱唇,整衣出房。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便走入来问:“他妈妈原来不在屋里,他怎的这般哭?”奶子如意儿道:“娘往后边去了。哥哥寻娘,赶著这等哭。”那潘金莲笑嘻嘻的,向前戏弄那孩儿。说道:“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就知道你妈妈。等我抱的后边寻你妈妈去。”才待解开衫儿抱这孩子,奶子如意儿就说:“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莲道:“怪臭肉,怕怎的?拏衬儿托著他,不妨事。”一面接过官哥儿来,抱在怀里,一直往后去了。走到仪门首,一迳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不想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李瓶儿与玉箫在房首拣酥油蚫螺儿。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大妈妈,你做什么哩?’你说‘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月娘忽抬头看见,说道:“五姐,你说的什么话?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这早晚平白抱出他来做什么?举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妈妈在屋里忙著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寻你来了。”那李瓶儿慌走出来。看见金莲抱著,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奶子抱著,平白找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哭著寻你,我抱出他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月娘引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进房里去罢,休要唬他。”李瓶儿到前边,便悄悄说奶子:“他哭,你慢慢哄著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著他到后边寻我?”如意儿道:“我说来,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儿慢慢看著他喂了奶子,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打发四个唱的出门,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二两银子,不必细说。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的。李瓶儿亦不提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就一字没得对西门庆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西门庆道:“休教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月娘不依他,说道:“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什么小儿科太医。”到次日,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说是著了惊。与了他三钱银子,灌了他些药儿,那孩儿方才得稳睡,不漾奶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陈经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编辑 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功名岂力为。
枉将财帛为根蒂,岂容人力敌天时。
世俗炎凉空过眼,尘氛离合漫忘机。
君子行藏须用舍,不开眉笑待何如。
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进门就问月娘:“哥儿好些?使小厮请太医去!”月娘道:“我已叫刘婆子来了。现吃了他药,孩子如今不漾奶,稳稳睡了这半日,觉好些了。”西门庆道:“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灸!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既好些了罢,若不好,拏到衙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骂人!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著嘴子骂人?”说毕,丫鬟摆上饭来。
西门庆刚才吃了饭,只见玳安儿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教小厮拏茶出去:“请应二爹卷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教小厮拏饭出去,教姐夫陪他吃,我就来。”月娘便问:“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著五百两丝线,急等著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折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拏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月娘道:“少不得又寻伙计。”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说毕,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教来保拏出来。陈经济已是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等的心里火发。见银子出来,心中欢喜。与西门庆唱了喏,说道:“昨日打扰哥,到家晚了,今日再爬不起来。”西门庆道:“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教来保取搭裢眼同装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车辆搬了货来,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张的有理,只怕蛮子停留长智。推进货来,就完了帐。”于是同来保骑头口,打著银子,迳到门外店中,成交易买卖。谁知伯爵背地与何官儿砸杀了,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公。对著来保当面只拏出九两佣银来,二人均分了。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堆在狮子街空房内,锁了门来回西门庆话。西门庆教应伯爵择吉日,领韩伙计来见。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在狮子街开张铺面,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留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晚夕宣诵唱佛曲儿,常坐到二三更方歇。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不方便,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李瓶儿道:“孩子才好些儿,我心里不耐烦,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西门庆笑道:“我不惹你。”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如同拾了金宝一般,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他便房中高点银灯,款伸锦被,熏香澡牝,夜间陪西门庆同寝。枕畔之情,百般难述。无非只要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正是:鼓鬣游蜂,嫩蕊半开春荡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饼,晚夕说话,坐半夜才睡。到次日,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缎子鞋面,二百文钱。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过这边来,拏与金莲瞧,说:“此是那边姐姐与我的。”金莲见了,反说他娘:“你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拏了他的来!”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却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拏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菜,筛上壶酒,拏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玷言玷语,我是听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菓子,一锡瓶酒。打听西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拏到李瓶儿房里,说:“娘和姥姥过来,无事和六娘吃吃杯酒。”李瓶儿道:“又教你娘费心。”少顷,金莲和潘姥姥来,三人坐定,把酒来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儿们说话间,只见秋菊来叫春梅,说:“姐夫在那边寻衣裳,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金莲吩咐:“叫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呵瓯子酒去。”不一时,经济寻了几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进来回说:“他不来。”金莲道:“好歹拉了他来。”又使出绣春去,把经济请来。见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儿摆著菓菜儿,金莲李瓶儿陪著吃酒。连忙唱个喏。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掉了造化了。”𢫓了个嘴儿,教春梅:“拏宽杯儿来,筛与你姐夫吃。”经济把寻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个茶瓯子,流沿边斟上递与他。慌的经济说道:“五娘赐我,宁可吃两小锺儿罢。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著要衣裳。”金莲道:“教他等著去,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锺。那小锺子刁刁的不耐烦!”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这一锺罢,只怕他买卖事忙。”金莲道:“你信他,有什么忙?吃好少酒儿!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经济笑著,拏酒来刚呷了两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拏拏箸儿与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拏箸,故意殴他,向攒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那经济接过来道:“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像老身,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经济道:“儿子世上有两桩儿,鹅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罢了。”金莲见他吃了那锺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锺儿,说:“头一锺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瓯子,饶了你罢。”经济道:“五娘,可怜见儿子来!真吃不得了。吃这一锺,恐怕脸红,惹爹见怪。”金莲道:“你也怕你爹?我说,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经济道:“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如今在对过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莲问:“乔大户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经济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儿问:“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经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间,到底五层。”说话之间,经济捏著鼻子,又挨了一锺,趁金莲眼错,得手拏著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春便道:“娘,你看,姐夫忘记钥匙去了!”那金莲取过来,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儿道:“等他来寻,你们且不要说,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潘姥姥道:“姐姐,与他便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经济走到铺子里,袖内摸摸,不见钥匙,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金莲道:“谁见你什么钥匙!你拏钥匙管著什么来,放在那里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锁在楼上了,头里我没见你拏来。”经济道:“我记的带出来。”金莲道:“小孩儿家屁股大,敢掉了心。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经济道:“有人来赎衣裳,可怎的样?趁爹不过来,少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才知有没。”那李瓶儿忍不住,只顾笑。经济道:“六娘拾了,与了我罢。”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么!恰似俺们拏了他的一般。”急得经济只是油回磨转。转眼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说道:“这不是钥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的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膆。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今日趁著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只拣眼生好的唱四个儿,我就与你这钥匙。不然,随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经济道:“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来!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的好曲儿?”金莲道:“你还捣鬼!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湾——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说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撑心柱肝,要一百个也有!”金莲骂道:“说嘴的短命!”春梅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莲道:“你再吃一杯,盖著脸儿好唱。”经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菓子花儿名〔山坡羊儿〕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苹婆脸儿挝的纷纷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剌宾个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见你在软枣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牛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谁!”
又:
“我听见金雀儿花眼前高哨,撇的我鹅毛菊在斑竹帘儿下乔叫。多亏了二位灵鹊儿报喜,我说是谁来,不想是望江南儿来到。我在水红花儿下梳妆未了,狗奶子花迎著门子去咬。我暗使著迎春花儿绕到处寻你。手搭伏蔷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儿来叫。红娘子花儿慢慢把你接进房中来呵,同在碧桃花下斗了回百草。得了手我把金盏儿花丢了,曾在转枝莲下缠勾你几遭。叫了你声娇滴滴石榴花儿你试听知,被九花丫头传与十姊妹什么张致?可不教人家笑话不了!”
唱毕,就问金莲要钥匙,说道:“五娘,快与了我罢!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著我哩。只怕一时爹过来。”金莲道:“你倒自在性儿,说的且是轻巧。等你爹问,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把钥匙不见了,走来俺屋里寻。”经济道:“耶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傍边说道:“姐姐与他去罢!”金莲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定罚教你唱到天晚。头里骗嘴说一百个二百个。才唱两个曲儿就要腾翅子?我手里放你不过。”经济道:“我还有两个儿看家的,是银钱名〔山坡羊〕,一发孝顺你老人家罢。”于是顿开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闪的人反拍著外膛儿细丝谅不彻。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拏著黄票儿请你,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我陪铜磬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救解。叫著你把那涎脸儿高扬著不理,空教我拨著双火同儿炖著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家干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又:
“姐姐你在开元儿家我和你燃香说誓,我拏著祥道祥元好黄边钱,也在你家行三坐四。谁知你将香炉拆爪哄我,受不尽你家虔婆鹅眼儿闲气。你榆叶儿身轻,笔管儿心虚。姐姐你好似古碌钱,身子小眼儿大无桩儿可取,只好被那一条棍滑镘儿油嘴把你戏耍,脱的你光屁股。把你旋边火漆打硌硌跌涧儿无所不为来呵,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颠三一个黑沙也是不值。叫了声二兴儿姐姐你试听知,可惜我黄邓邓的金背,配你这锭难儿一脸褶子。”
经济唱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著官哥儿在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经济慌的拏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著这孩子,迳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们陪著他姥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后边去了。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
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同潘姥姥往后来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到日落时分,与月娘送出大门,上轿去了。都在门里站立,先是孟玉楼说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咱倒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谁拏著那边钥匙哩?”平安道:“娘们要过去瞧,开著门哩。来兴哥看著,两个坌工好在那里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开,等俺们瞧瞧去。”平安儿道:“娘们只顾瞧,不妨事。他们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叫出来就是了。”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用轿子短搬,两个坌工抬过房子内。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第二层是楼。月娘要上楼去,可是作怪,刚上到楼梯中间,不料梯磴陡趄,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下一只脚来。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慌了玉楼,便道:“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打下来。月娘吃了一惊,就不上去。众人扶了下来,唬的脸蜡渣儿黄了。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失了脚,不曾磕著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著,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里。楼梯子趄,我只当咱家里楼,上来滑了脚。早是攀住栏杆,不然怎了!”李娇儿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楼也罢了。”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刚到家进的厅,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过,趁西门庆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看。婆子道:“你几时去经事来?著伤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是五个多月了。上楼著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这药,安不住,下来罢了。”月娘道:“下来罢。”婆子于是留了两服大黑丸子药,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掉下来了,在马桶内。点灯拨看,原来是个男胎,已成形了。正是:胚胎未能全性命,真灵先到杳冥天。幸得那日西门庆来家,倒没曾在上房睡,在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楼早晨到上房,问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诉:“半夜果然存不住,落下来了,倒是小厮儿。”玉楼道:“可惜了的,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来家,到我屋里,才待脱衣裳,我说你往他们屋里去罢,我心里不自在。他才往你这边来了。我没对他说。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玉楼道:“只怕还有些馀血未尽,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又道:“姐姐,你还计较两日儿,且在屋里,不可出去。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只怕掉了风寒,难为你的身子。”月娘道:“你没的说,倒没的倡扬的一地里知道!平白臊剌剌的抱什么空窝,惹的人动的唇齿。”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此事表过不题。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现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这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捣鬼”。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螂皮,在街上虚飘说诈。掇著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要便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在牛皮小巷住著,门面三间,房的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通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倩老妪洒巷,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
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吃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爬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拏住。老婆还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站看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像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著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正是: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著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缎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著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著。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内中遇著他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著,手中摇著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馀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门下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的。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菓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著!”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现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谁人挽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书僮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恨戳舌
编辑 自恃家豪放意为,休将喜怒作公私。
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
狎客盗名求势利,狂奴乘饮弄奸欺。
欲占后世兴衰理,今日施为可类知。
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见浑家和他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来狮子街铺子内,和来保计议。来保说:“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拏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国迳到应伯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没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国道:“没在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慌了,往勾拦院里找寻。
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峯,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蟾儿家吃酒,被韩道国找著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僻静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于是作辞了何两峯,与道国先同到家,问了端的。道国央及道:“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只怕明早解县上去,转与李老爹案下,求青目一二,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毕重谢二叔,磕头就是了。”说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都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小人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那韩道国取笔砚,连忙写了说帖,安放袖中。
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平安儿:“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书房里,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只见书僮在书房里。看见便道:“应二爹和韩大叔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一面使画童儿请去。伯爵见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垫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鎏金仙鹤,正面悬著“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著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了,韩道国拉过一张椅子打横。
画童后边请西门庆去了。良久,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著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著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著一张螺甸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帐簿。应伯爵取过一本,揭开观看,上面写著:蔡老爷、蔡大爷、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县知县、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并刘薛二内相。都是金缎尺头、猪酒金饼、鲥鱼海鲜、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这里二人等候不题。
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画童便走过这边。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问:“爹在房里?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里,请爹说话。”绣春道:“爹在房里,看著娘与哥裁衣服哩!”原来西门庆拏出两疋尺头来:一疋大红纻丝、一疋鹦哥绿潞䌷,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儿、披袄、背心儿、护顶之类。在洒金炕上正铺著大红毡条,奶子抱著哥儿在旁边,迎春执著熨斗。只见绣春进来,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么的?拉撒了,这火落在毡条上。”李瓶儿便问:“你平白拉他怎的?”绣春道:“画童说,应二爹来了,请爹说话。”李瓶儿道:“小奴才儿,应二爹来,你进来说就是了,巴巴的扯他!”西门庆吩咐画童:“请二爹坐坐,我就来。”于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来,书房内见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韩道国打横。
西门庆唤画童取茶来。不一时,银匙雕漆茶锺,蜜饯金橙泡茶,吃了,收了盏托去。伯爵就开言说道:“韩大哥,你有甚话,对你大官府说。”西门庆道:“你有甚话?说来。”韩道国才待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著骨秃露著肉,也不是事。对著你家大官府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凉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声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打了个臭死。如今都拴在厢铺里,明早解往本县正宅李大人那里去。见他哭哭啼啼,敬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差人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拏出来与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处。”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出,连忙双膝跪下,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慌的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著:“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是我拏帖对县里说,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伯爵叫:“韩大哥,你还与大老爹下个礼儿,这等一发好了。”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西门庆教玳安:“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都头来。”不一时,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在旁边伺候。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是那牌那铺地方,对那保甲说,就称是我的钧语,吩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那节级应诺,领了言语出门。伯爵道:“韩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罢,我还和大官人说句话。”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与节级同往牛皮街吩咐去了。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后边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拏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馀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拏他原旧红糟儿培著,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赚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拏皇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著,首了,依著夏龙溪,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拏著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说,咱家做著些薄生意了,料著也过了日子,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毕,刘太监感不过我这些情,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疋妆花织金缎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钱恁自中使!”伯爵道:“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拏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翕婪的亏,有事不问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著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菓,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䐂䐂干蒸的劈咸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著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馀方散。且说那伙人见青衣节级下地方,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总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问理,各人都面面相觑。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寻的本家㧰子,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都说:“这事弄的不好了。”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登时问保甲查写了那几个名字,送到西门庆宅内,单等次日早解。
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府到衙门里坐厅。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为地方喧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管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五个郝贤,都叫过花名去。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哥是买卖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扠儿机,坐在门首胡歌野调,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含忍不过,骂了几句,被这伙群虎棍徒不由分说,揪倒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察情。”夏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骂街坊,昨日被小的们捉住,现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眼只看著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拏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唬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拏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著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才好出来。”也有央吴大舅出来说的。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
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收。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的开䌷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每人拏出几两银子,凑了几十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过去替咱们说说,管情极好。”于是车淡的父兄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每人拏十两银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门庆说。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说的。我如今如此这般,拏十五两银子去,悄悄递与他管书房的书僮儿,教他取巧说这桩事。你不知,他爹大小事儿甚是托他,专信他说话。管情一箭就上垛。”于是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
西门庆还未回来。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僮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扎著玄色缎子总角儿,撇著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著苏州绢直裰,玉色纱璇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内坐。”教画童儿后边拏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拏茶与应二爹,你不动,且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那小厮就拏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书僮道:“刚才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说话?”伯爵道:“没甚话。”书僮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著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僮。书僮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教他再拏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好大面皮儿!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僮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这书僮把银子拏到铺子,𨮸下一两五钱来,教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菓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瓤卷儿。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不想潘金莲不在家,从早间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书僮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拏在李瓶儿房中,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李瓶儿便问:“是那里的?”画童道:“是书僮哥送来孝顺娘的。”李瓶儿笑道:“贼囚!他怎的孝顺我?”良久,书僮儿进来,见李瓶儿在描金炕床上,舒著雪藕般玉腕儿,带著镀金镯钏子,引著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因说道:“贼囚,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那书僮只是笑。李瓶儿道:“你不言语,笑是怎的说?”书僮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李瓶儿道:“贼囚,你平白好好的,孝顺我怎的?你不说明白,我也不吃。常言说的好:君子不吃无名之食。”那书僮把酒打开,菜蔬都摆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倾酒在锺内,双手递上去,跪下说道:“娘吃过,等小的对娘说。”李瓶儿道:“你有甚事,说了,我才吃你的;不说,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来说。”那书僮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从头诉说一遍:“他先替韩伙计说了,不好来说得,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只说是娘递与小的,教与爹看。娘屋里再加一美言。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罪儿,爹胡乱做个处断,放了他罢,也是老大的阴骘。”李瓶儿笑道:“原来也是这个事!不打紧,等你爹来家,我和他说就是了。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又道:“贼囚!你想必问他起发些东西了?”书僮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李瓶儿道:“贼囚!你倒且是会排铺赚钱。”于是不吃小锺,旋教迎春取了副大银衢花杯来,先吃了两锺,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僮吃。书僮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红,只怕爹来看见。”李瓶儿道:“我赏你吃,怕怎的?”于是磕了头,起来,一吸而饮之。李瓶儿把各样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怕脸红,就不敢吃,就出来了。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了一半点心嗄饭,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经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就忘了教平安儿吃。
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平安看见也不说。那书僮听见喝道之声,慌的收拾不迭,两三步扠到厅上,与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便问:“今日没人来?”书僮道:“没人。”西门庆脱了衣服,摘去冠帽,带上巾帻,走到书房内坐下。书僮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因见他面带红色,便问:“你那里吃酒来?”这书僮就向桌上砚台下取出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说道:“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与小的这个柬帖,是花大舅那里送来,说车淡等事。那六娘教小的收著与爹瞧,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不想脸就红了。”西门庆把帖观看,上写道:“犯人车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递与书僮,吩咐:“放下我书箧内,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书僮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又走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著一口糯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熏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僮道:“爹吩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
且说一个青衣人,骑了一匹马,走到大门首,跳下马来,向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里是问刑的西门老爹家?”那平安儿因书僮儿不请他吃东道,把嘴头子撅著,正没好气,半日不答应。那人只顾立著,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送转帖与西门老爹看,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明日在永福寺摆酒,也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爹。每位分资一两。刚才都到了,迳来报知。累门上哥禀禀进去,小人还等回话。”那平安方拏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僮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掉正著,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僮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拏去了。平安拏转帖进去。西门庆看了,取笔画了知,吩咐:“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教你姐夫封了付与他去。”平安儿应诺去了。
书僮拏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著一坛金华酒,便问:“是那里的?”李瓶儿不好说是书僮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打开只吃了两锺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著酒,你又拏银子买!因前日买酒,我赊了丁蛮子的四十坛河清酒,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拏钥匙取去。”说毕,李瓶儿还有头里吃酒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熏肉,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的,可见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这样东西无日不吃。
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僮拏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昨日衙门中问了一起事: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陈参政死了,母张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得标致,就生心调胡博词、琵琶,唱曲儿调戏他。那小姐听了邪心动,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两个只亲了个嘴,后次竟不得会面。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病了五个月不起。父母那里不使钱请医看治?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有一朋友周二定计说:‘陈宅母子每年中元节令,在地藏庵薛姑子那里做伽蓝会烧香。你许薛姑子十两银子,藏他在僧房内,与小姐相会,管情病就要好了。’那阮三喜欢,果用其计。薛姑子受了十两银子,藏他在方丈内,不期小姐午寝,遂与阮三苟合。那阮三刚病起来,久思色欲。一旦得了,遂死在女子身上。慌的他母亲忙领女子回家。这阮三父母怎肯干罢!一状告到衙门里,把薛姑子、陈家母子都拏了。依著夏龙溪,知陈家有钱,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说女子与阮三虽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遂,况又病体不痊,一旦苟合,岂不伤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况又受赃,论了个知情,褪衣打二十板,责令还俗。其母张氏,不合引女入寺烧香,有坏风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个供招,都释放了。若不然,送到东平府,女子稳定偿命。”李瓶儿道:“也是你老大个阴骘。你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胡说什么哩!”李瓶儿道:“别的罢了,只是难为那女孩儿。亏那小嫩指头儿上,怎的禁受来。他不害疼?”西门庆道:“疼的两个手拶的顺著指头儿流血。”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将就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
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著腿儿吃酒,说道:“你们自在吃的好酒儿!这早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著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鬓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锺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扶著桌头且兜鞋,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著我心里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呵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熏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教他接去。”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拏个灯笼接去罢。”于是迳拏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
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著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平安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著拏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著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又没人看守大门,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首,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也罢了!到明日,只教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在这里听著,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拏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高贵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现居著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只成房立纪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绫罗窝儿里抱大。糊了五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侍。成日怕见了风也似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著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僮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拏到铺子里,就硬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坛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哩!”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们还不放到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乞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把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著做!你便图𣬿他那屎屁股门子,奴才左右肏你家爱娘子。”嘱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老川在这里听著,也没走了里话;他在咱家也答应了这几年,也是旧人。小的穿青衣抱黑柱,娘就是小的主儿,小的有话儿怎不告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著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上穿著丁香色南京云䌷㩟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著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挑线拖泥裙子;胸前㩟带金玲珑㩟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先进到后边月娘房里,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不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吃酒,迳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著迎接,两个齐拜。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锺酒儿。”教迎春:“快拏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著,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僮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的就里?正是:情知语是针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挟恨责平安 书僮儿妆旦劝狎客
编辑 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谨作生涯。
池塘积水须防旱,买卖辛勤足养家。
教子教孙要教义,栽桑栽枣莫栽花。
闲是闲非休要管,渴饮清泉闷煮茶。
此八句,单说为人之父母,必须自幼训教子孙读书学礼,知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切不可纵容他。少年骄惰放肆,三五成群,游手好闲,张弓挟矢,笼养飞鸟,蹴踘打球,饮酒赌博,嫖风宿娼,无所不为,将来必然招事惹非,败坏家门。似此人家,使子弟陷于官司,大则身亡家破,小则吃打受牢,财入公门,政出吏口,连累父兄,惹悔耽忧,有何益哉!
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先退厅与夏提刑说:“此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教将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学生那边,不好对长官说。既是这等,如今提出来,戒饬他一番,放了罢。”西门庆道:“长官见得有理。”即陞厅,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就道:“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本当都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这里处断公事不题。
且说应伯爵拏著五两银子,寻书僮儿问他讨话,悄悄递与他银子。书僮接的袖了。那平安儿在门首拏眼儿睃著他。书僮于是如此这般对伯爵说:“昨日已对爹说了。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伯爵道:“他四个父兄再三说,恐怕又责罚他。”书僮道:“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管情儿一下不打他。”那伯爵得了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们话去了。到日饭时分,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著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丢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书僮儿在书房内叫来安儿扫地,将食盒揭了,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吃。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叫:“书僮哥,我有句话儿告你说。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舌,说哥的过犯。”书僮问道:“他说我什么来?”来安儿道:“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大胆买了酒肉,送在六娘房里,吃了半日出来。又在前边铺子里吃,不与他吃。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这书僮不听便罢,听了暗记在心。过了一日,也不提起。
到次日,西门庆早晨约会了不往衙门里去,都往门外永福寺置酒与须坐营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时分才来家。下马就吩咐平安:“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说毕,进到厅上,书僮儿接了衣裳。西门庆因问:“今日没人来?”书僮道:“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鲜鱼。小的拏回帖打发去了,与了来人二钱银子。又有吴大舅送了六个帖儿,明日请娘们吃三日。”原来吴大舅儿子吴舜臣,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西门庆早送了茶去,他那里来请。西门庆到后边,月娘拏帖儿与他瞧。西门庆说道:“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僮连忙拏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西门庆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头边。良久,西门庆𢫓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著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看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玉茎。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书僮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著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发狠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
平昔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三不知走去房中报与金莲。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便道:“姐来做什么?爹在书房里。”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西门庆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连忙推开小厮,走在床上睡著。那书僮在桌上弄笔砚。春梅推门进来,见了西门庆,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著,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便道:“小油嘴儿,他请我说什么话?你先行,等我略躺躺儿就去。”那春梅那里容他,说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来。”西门庆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著,捏杀蝇子儿似的,知道干的什么茧儿!恰似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见了我眼张失道的,他便躺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来。”潘金莲道:“他进来我这屋里,只怕有锅镬吃了他似的。贼没廉耻的货,你像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两个关著门在屋里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还和俺们沾身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著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金莲道:“巴巴的关著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蟾,两个觭角的象,怕人瞧见?明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个帖子儿来,不长不短的,也寻什么件子与我做拜钱。你不与,莫不问我和野汉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钱银子,别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没有。我就不去了!”西门庆道:“前边厨柜内拏一疋红纱来与你做拜钱罢。”金莲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嚣纱片子,拏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西门庆道:“你休乱,等我往那边楼上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如今往东京这贺礼,也要几疋尺头,一荅儿寻下来罢。”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两疋玄色织金麒麟补子尺头,两疋南京色缎,一疋大红斗牛纻丝,一疋翠蓝云缎。因对李瓶儿说:“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如无,拏帖缎子铺讨去罢。”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拏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你的?”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经济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这里西门庆后边拣尺头不题。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西门庆朋友白来抢走来,问道:“大官人在家么?”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来抢不信,迳入里面厅上,见隔子关著,说道:“果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去了,还没来。”白来抢道:“既是送行,这早晚也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说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白来抢道:“没什么话,只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怕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来抢不依,把隔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著尺头,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来抢在厅上坐著。迎春儿丢下缎子往后走不迭。白来抢道:“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这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须索让坐。睃见白来抢头带著一顶未洗覆盔过的恰如泰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著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著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古铜木耳儿皂靴,里边插著一双一碌子绳子打不到底黄丝传香马镫袜子。坐下,也不叫茶。只见琴童在旁伺候,西门庆吩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来抢举手道:“一向欠情,没来望的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门中有事。”白来抢道:“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么?”西门庆道:“日日去两次,每日坐厅问事。到朔望日子,还要拜牌,画公座,大发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闲暇。今日门外去,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众人和他送行,只刚到家。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路远去不成;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尚茂德帝姬;童太尉侄男童天胤新选上大堂,升指挥使佥书管事,两三层都要贺礼。自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
说了半日话,来安儿才拏上茶来。白来抢才拏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拏著大红帖儿,往后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白来抢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良久,夏提刑进来,穿著黑青水纬罗五彩洒线猱头金狮补子圆领,翠蓝罗衬衣,腰系合香嵌金带,脚下皂朝靴,身边带钥匙。黑压压跟著许多人,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拏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锺,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列位们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处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著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来抢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儿到,没个人拏出钱来,都打撒手儿。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西门庆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我那里得工夫干此事?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几句抢的白来抢没言语了。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拏了四碟小菜,带荤连素,一碟煎面觔,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后边讨副银镶大锺来,斟与他吃了几锺,白来抢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带著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来抢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来,就一片声的叫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跟前,西门庆骂道:“贼奴才,还站著!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什么缘故,唬的脸蜡渣黄,跪下了。西门庆道:“我进门就吩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平安道:“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著进来了。小的就跟进来,问他:‘白大叔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隔子坐下了。落后,不想爹出来就撞见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著。”令左右:“你闻他口里。”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没酒气。”西门庆吩咐:“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著实拶这奴才!”当下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只顾擎起来,拶的平安疼痛难忍,叫道:“小的委的回爹不在,他强著进来。”那排军拶上,把绳子绾住,跪下禀道:“拶上了。”西门庆令:“再与我敲五十敲。”旁边数著,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门庆吩咐:“打二十棍。”须臾,打了二十,打的皮开肉绽,满腿杖痕。西门庆喝令:“与我放了。”两个排军向前解了拶子,解的平安儿直声呼唤。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贼奴才!你说你在大门首,就想要人家钱儿,在外边坏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内,把你这奴才腿卸下来!”那平安磕头了起来,提著裤子往外去了。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拏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这里西门庆在前厅拶人不题。
单说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刚走到大厅后仪门首,只见孟玉楼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金莲便问:“你在此听什么儿哩?”玉楼道:“我在这里听他爹打平安儿,连画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为什么。”一回棋童儿过来,玉楼叫住问他:“为什么打平安儿?”棋童道:“爹嗔他放进白来抢来了。”金莲接过来道:“也不是为放进白来抢来,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不是打了象牙,平白为什么打得小厮这样的!贼没廉耻的货,益发有脸做了主了,想有些廉耻儿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楼便问金莲:“怎的打了象牙?”金莲道:“我要告诉你还没告诉你,我前日去俺妈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学说蛮秫秫小厮,揽了人家说事几两银子,买嗄饭在前边整治了两方盒,又是一坛金华酒,掇到李瓶儿房里。和小厮吃了半日酒,小厮才出来。没廉耻货来家,学说也不言语,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插著门儿,两个不知干著什么营生!平安这小厮,拏著人家帖子进去,见门关著,就在窗下站著了。蛮小厮开门看见了,想是学与贼没廉耻的货,今日挟仇打这小厮,打的膫子成!那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脚儿事!”玉楼笑道:“好说,虽是一家子,有贤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罢?”金莲道:“不是这般说,等我告诉你:如今这家中,他心肝胳蒂儿事,偏欢喜的这两个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们是没时运的,行动就像乌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的如今像他哩!三姐你听著,到明日不知弄出什么八怪七喇出来!今日为拜钱,又和他合了回气。但来家,不是在他房里,就在书房里,不知干的什么事!我今日使春梅:‘你看他在那里?叫他来。’谁知他大白日里和贼蛮奴才关著门儿在书房里。春梅推门入去,唬的一个个眼张失道的。到屋里教我尽力数骂了几句,他只顾左遮右掩的。先拏一疋红纱与我做拜钱,我不要。落后往李瓶儿那边楼上寻去。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拏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来尽我,说道:‘姐姐,你看这衣服好不好?省的拆开了,咱两个拏去都做了拜钱罢。’我便说:‘你的东西儿,我如何要你的?教爹铺子里取去。’他慌了,说:‘姐姐,怎的这般计较?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看了好拏到前边教陈姐夫封写去。’尽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他让我要了衫子。”玉楼道:“这也罢了。也是他的尽让之情。”金莲道:“你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著眼儿的金刚,不怕闭著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肏的!”玉楼戏道:“六丫头,你是属面觔的,倒且是有靳道!”说著,两个笑了。
只见小玉来请:“三娘、五娘,后边吃螃蟹哩!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两个手拉著手儿进来。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那门穿廊下坐,说道:“你两个笑什么儿?”金莲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儿。”月娘道:“嗔道恁乱蝍䗫叫喊的,只道打什么人,原来打他!为什么来?”金莲道:“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实,便问:“象牙放在那里来?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嘻嘻哈哈,只顾笑成一块。月娘道:“不知你们笑什么?不对我说。”玉楼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为放进白来抢来了。”月娘道:“放进白来抢便罢了,怎么说道打了象牙?也没见这般没稍干的人,在家闭著膫子坐,平白有要没紧来人家撞些什么!”来安道:“他来望爹来了。”月娘道:“那个掉下炕来了?望!没的扯臊淡,不说来扩嘴吃罢了。”良久,李瓶儿和大姐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们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早晚那里买烧鸭子去。”那席上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正是:话头儿包含著深意,题目儿里暗蓄著留心。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怎晓的话中之话。这里吃螃蟹不题。
且说平安儿被责,来到外边,打的剌扒著腿儿走那屋里,拶的把手楂沙著。贲四来兴众人都乱来问:“平官儿,爹为什么打你?”平安哭道:“我知为什么!”来兴儿道:“爹嗔他放进白来抢来了。”平安道:“早是头里你看著,我那等拦了他两次儿,说爹不在家,他强著进去了。到厅上隔子门里,我说:‘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说下罢。爹门外送行去了,不知多咱来,只怕等不得。’他说:‘我等等儿。’话又不说,坐住了。不想爹从后边出来,撞见了,又没甚话:‘我闲来望望儿。’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见夏老爹来了,我说他去了。他还躲在厢房里,又不去。爹没法儿,少不的留他坐。人家知惭愧的,略坐一回儿就去。他直等拏酒来吃了才去。倒惹的进来打我这一顿!说我不在门首看,放进人来了。你说我不造化低?我没拦他又说我没拦他,他强自进来坐著,不亏了打我!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娼的狗骨秃,吃了俺家这东西,打背梁脊下过!”来兴儿道:“烂折脊梁骨的,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颡根轴子烂掉了!”平安道:“天下有没廉耻皮脸的,不像这狗骨秃没廉耻,来我家闯的狗也不咬,贼雌饭吃花子肏的!再不,烂了贼亡八的屁股门子!”来兴笑道:“烂了屁股门子,人不知道,只说是臊的。”众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得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正是:外头摆浪子,家里老婆啃家子。
玳安在铺子里篦头,篦了,打发那人钱去了,走出来说:“平安儿,我不言语憋的我慌。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进来?不打你却打谁!”贲四戏道:“平安儿从新做了小孩儿,才学行行。他又会顽,成日只踢球儿耍子。”众人又笑了一回。贲四道:“他便为放进人来,这画童儿却为什么也陪拶了一拶子?是好吃的菓子儿,陪吃个儿?吃酒吃肉也有个陪客,十个指头套在拶子上,也有个陪的来!”那画童儿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戏道:“我儿少哭,你娘养的你忒娇,把馓子儿拏绳儿拴在你手儿上你还不吃。”这里前边小厮热乱不题。
西门庆在厢房中,看著陈经济书僮封了礼物尺头,写了揭帖,次日早打发人上东京,送蔡驸马童堂上礼,不在话下。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吴月娘与众房共五顶轿子,头带珠翠冠,身穿锦绣袍,来兴媳妇一顶小轿跟随,往吴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孙雪娥在家中,和西门大姐看家。早间,韩道国送礼相谢,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四只烧鸭、四尾鲥鱼。帖子上写著:“晚生韩道国顿首拜。”书僮因没人在家,不敢收,连盒担留下。待的西门庆衙门中回来,拏与西门庆瞧。西门庆使琴童儿铺子里旋叫了韩伙计来,甚是说他:“没分晓,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我决然不受。”那韩道国拜说:“老爹,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怜见与小人出了气,小人举家感激不尽。无甚,微物表一点穷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纳!”西门庆道:“这个使不得。你是我门下伙计,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礼?即令原人与我抬回去。”韩道国慌了,央说了半日。西门庆吩咐左右,只受了鹅酒,别的礼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厮拏帖儿请应二爹和谢爹去。对韩道国说:“你后晌叫来保看著铺子,你来坐坐。”韩道国说:“礼物不受,又教老爹费心!”应诺去了。
西门庆家中,又添买了许多菜蔬。后晌时分,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放下一张八仙桌儿。应伯爵谢希大先到了。西门庆告他说:“韩伙计费心,买礼来谢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顾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鹅酒。我怎好独享,请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计较来,要买礼谢。我说你大官府里那里稀罕你的?休要费心,你就送去,他决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过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说毕,吃了茶,两个打双陆。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二人叙礼毕,坐下。应伯爵谢希大居上,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登时四盘四碗拏来,桌上摆了许多嗄饭,吃不了,又是两大盘玉米面鹅油蒸饼儿堆集满满的。把金华酒吩咐来安儿就在旁边打开,用铜甑儿筛热了拏来,教书僮斟酒,画童儿单管后边拏菓拏菜去。酒斟上来,伯爵吩咐书僮儿:“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怎的不拏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西门庆道:“傻狗才,那里有一个螃蟹!实和你说,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们都吃了,剩下腌了几个。”吩咐小厮:“把腌螃蟹扉几个来。今日娘们都不在,往吴大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时,画童拏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著吃的净光。因见书僮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锺酒。”那书僮才待拍手著唱,伯爵道:“这个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妆扮起来,像个旦儿的模样才好。”那书僮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骂伯爵:“你这狗才!专一歪斯缠人。”因向书僮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边妆扮了来。”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箫,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绡金箍儿。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尽归期,画损了掠儿梢。”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像这大官儿,不枉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套唱都听的熟了,怎生如他那等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他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西门庆笑了。伯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说的正经话。你休亏了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著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西门庆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事:收礼帖儿,封书柬,答应,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应伯爵饮过,又斟双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儿。”书僮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恼了。我赏你,怕怎的?”书僮只顾把眼看西门庆。西门庆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那小厮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头,呷了一口。馀下半锺残酒,用手擎著,与伯爵吃了。方才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又唱个前腔儿:
“新荷池内翻,雨过琼珠溅。对南熏燕侣莺俦心烦。啼痕界破残妆面,瘦对腰肢忆小蛮。从别后,千难万难。我为你,盼归期,靠损了玉栏杆。”
谢希大问西门庆道:“哥,书官儿青春多少?”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交十六岁。”问道:“你也会多少南曲?”书僮道:“小的记不多几个曲子,胡乱席上答应爹们罢了。”希大道:“好个乖觉孩子!”亦照前递了酒。下来,递韩道国。道国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门庆道:“今日你是客。”韩道国道:“岂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才是小人吃酒。”书僮下席来,递西门庆酒。又唱第三个前腔儿:
“东篱菊绽开,金井梧桐败。听南楼塞雁声哀伤怀。春情欲寄梅花信,鸿雁来时人未来。从别后,音乖信乖。我为你,卜归期,跌绽了绣罗鞋。”
西门庆吃毕,到韩道国跟前。那韩道国慌的连忙立起身来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那韩道国方才坐下。书僮又唱了第四个前腔儿:
“漫空柳絮飞,乱舞蜂蝶翅。岭头梅,开了南枝。折梅须寄皇华使,几度停针长叹时。从别后,朝思暮想。我为你,数归期,掐破了指尖儿。”
那韩道国未等词终,连忙一饮而尽。
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爹说话。”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不一时,贲四身穿青绢褶子,单穗绦儿,粉底皂靴,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连忙取一双锺箸放下。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取菜蔬去了。西门庆因问他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贲四道:“前一层才盖瓦;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没有。还少客位与卷棚墁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都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够一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的。”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吩咐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贲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门外看那庄子。小人今早到坟上同张安儿到那家庄子上,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是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拏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植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告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著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著热馒头,在那坛儿里念佛么!”西门庆吩咐贲四:“你明日拏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贲四道:“小人理会。”
良久,后边拏了一碗汤,一盘蒸饼上来。贲四吃了,斟上,陪众人吃酒。书僮唱了一遍,下去了。应伯爵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们行个令儿吃才好。”西门庆令玳安:“就在前边六娘屋里,取个骰盆来。”不一时,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掩口说:“六娘房里哥哭哩。迎春姐教爹著个人儿接接六娘去。”西门庆道:“你放下壶快教个小厮拏灯笼接去。”因问:“那两个小厮在那里?”玳安道:“琴童与棋童儿先拏两个灯笼接去了。”伯爵见盆内放著六个骰儿,伯爵即用手拈了一个,说:“我掷著点儿,各人要骨牌名一句,见合著点数儿。如说不过来,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儿。不会唱曲儿,说笑话儿。两桩儿不会,定罚一大杯。”西门庆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个屁,也钦此钦遵,你管我怎的?”叫来安:“你且先斟一杯罚了爹,然后好行令。”西门庆笑而饮之。伯爵道:“众人听著,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西门庆教书僮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希大拍著手儿:“我唱了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撑达。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鬓绾著乌鸦。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著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俺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
伯爵吃过酒,过盆与谢希大掷,轮著西门庆唱。谢希大拏过骰儿来说:“多谢红儿扶上床。什么时候?三更四点。”可煞作怪,掷出个四来。伯爵道:“谢子纯该吃四杯。”希大道:“折两杯罢,我吃不得。”书僮儿满斟了两杯。先吃了头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个把一碟子荸荠都吃了。——西门庆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个人到菓子铺问:‘可有榧子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菓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卖菓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众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拏两碟子来。我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谢希大吃了。第三该西门庆掷,说:“留下金钗与表记。多少重?五六七钱。”西门庆拈起骰儿来,掷了个五。对书僮儿道:“再斟上两锺半酒?”谢希大道:“哥大量,也吃两锺儿?没这个理。哥吃四锺罢,只当俺一家孝顺一锺儿。”该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哥年长。”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西门庆吃过两锺,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缺著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贲四听见他此言,唬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西门庆于是饮毕四锺酒,就轮该贲四掷。贲四才待拏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我问他,说是窑上人。”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西门庆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罢。”韩道国举起骰儿道:“小人遵令了。”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也说个笑话儿。”教书僮:“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像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才!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这里饮酒不题。
且说玳安,先到前边又叫了画童,拏著灯笼来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就要告辞来家。吴大妗二妗子那里肯放:“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罢。家里没人,孩子好不寻他哭哩。俺们多坐回儿不妨事。”那吴大妗子才放李瓶儿出门。玳安丢下画童,和琴童儿两个随著轿子,跟了先来家了。落后上了拜,堂客散时,月娘和四位轿子只打著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的时分。月娘问:“别的灯笼在那里?如何只一个?”棋童道:“小的原拏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冷帐更不问,就罢了。潘金莲有心,便问棋童:“你们头里拏几个来?”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拏了两个来接娘们,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莲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没拏灯笼来?”画童道:“我和他又拏一个灯笼来了。”金莲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怎的又问你要这个?”棋童道:“我那么说,他强著夺去了。”金莲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等到家里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家里紧等著,叫他打了去罢了。又怎的?”金莲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著一个灯笼,顾那些儿的好?”说著,轿子到门首。
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金莲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进门就问:“玳安儿在那里?”平安道:“在后边伺候哩。”刚说著,玳安出来,被金莲骂了几句:“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认清了,单拣著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趄趄儿!有一个灯笼打著罢了,像那汗斜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又把小厮也换了来。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俺们四顶轿子反打著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的:‘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恐怕哭坏了哥儿。’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干著接去来?”金莲道:“你这囚根子,不要说嘴!他教你接去,没教你把灯笼都拏了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差了,冷竃上著一把儿,热竃上著一把儿才好。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莲道:“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著你哩!”说著,和玉楼往后边去了。那玳安对著众人说:“我精攮气的营生!平白的爹使我接的去,教五娘骂了我恁一顿!”
玉楼金莲二人到仪门首,撞见来安儿,问:“你爹在那里坐著哩?”来安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叔还在卷棚内吃酒。书僮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娘们瞧瞧去。”金莲拉玉楼:“咱瞧瞧去。”二人同走到卷棚隔子外,往里观看,只见应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儿歪挺著,醉的只像线儿提的。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书僮便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又拏草圈儿悄悄儿从后边作戏弄在他头上。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的不了,骂:“贼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把丑都教他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边笑,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才往后边去了。散时已一更天气了。西门庆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
金莲归房,因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什么话来?”春梅道:“没说什么。”又问:“那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来没有?”春梅道:“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金莲道:“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春梅道:“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抱著也哭,放下也哭,没法处。前边对爹说了,才使小厮接去。”金莲道:“若是这等的也罢了。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三等儿九般使了接去。”又问:“书僮那奴才,穿的谁的衣服?”春梅道:“先来问我要,教我骂了玳安出去,落后和上房玉箫借了。”金莲道:“衣有来,休要与秫秫奴才穿。”说毕,见西门庆不进来,使性儿关了门睡了。
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在庄子上赚钱。明日又拏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公。行令之间,可可儿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贲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待了一锺茶,打发贲四出门。拏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著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拏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够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拏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疋布,够孩子们冬衣了。”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只恨闲愁成懊恼,始知伶俐不如痴。
第三十六回 翟谦寄书寻女子 西门庆结交蔡状元
编辑 富川遥望剑江西,一片孤云对夕晖。
有泪应投烟树断,无书堪寄雁鳞稀。
问安已负三千里,流落空怀十二时。
海阔天高都是念,凭谁为我说归期!
话说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有平安进门就禀:“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的书与爹。小的接了,交进大娘房里去了。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西门庆听了,走到上房,取书拆开,观看上面写著什么言词: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
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久仰山斗,未接丰标;屡辱厚情,感愧何尽!前蒙驰谕,生铭刻在心,凡百于老爹左右,无不尽力扶持。所有琐事,敢托盛价烦渎,想已为我处之矣。今因便鸿,薄具帖金十两奉贺,兼候起居。伏望俯赐回音,生不胜感激之至。外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西门庆看毕,只顾咨嗟不已,说道:“快教小厮叫媒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再想不起来。”吴月娘便问:“什么勾当?你对我说。”西门庆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前日有书来,说无子,来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写去,他一封封过银子来。往后他在老爷面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乱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想不起来。来保他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又不提我。今日他老远的又教人捎书来,问寻的亲事怎样的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原差人来讨回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紧替他寻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这里与他。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与他去罢。”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谢你。那丫头你又收过他,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旋捏佛旋烧香,急水里怎么下得桨?比不的买什么儿,拏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问,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将来。你到说的好容易自在话儿!”西门庆道:“明日他来要回书,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在书上,回复了他去。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道:“说的有理。”一面叫将陈经济来,隔夜修了回书。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那人道:“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写书去翟爹那里,如数补还。”西门庆道:“你多上覆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说毕,命陈经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长行去了。正是:意急欲摇飞虎䩞,心忙抨碎紫花鞭。
看官听说:当初安忱取中头甲,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徽宗御笔逼不得已把蔡蕴擢为第一,做了状元。投在蔡京门下,做了假子,升秘书省正字,给假省亲。
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吩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拏帖儿来说。”不在话下。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拏著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拜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况且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侍。”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问书僮儿,说在南门外磨子营儿那里住。旋叫了四个来答应。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官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家童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
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峯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峯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幸为宽恕。”因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蔡状元道:“学生蔡蕴,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得蒙皇上俞允。不想云峯先生称道盛德,拜迟!”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现除工部观政,亦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峯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现任理刑,实为不称。”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叙毕礼,就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驻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
蔡状元以目瞻顾西门庆家园池台馆,花木森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西门庆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赏。”安进士道:“在那里,何不令来一见?”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于是走向前说道:“小的是装生的,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安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僮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僮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僮。”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吃。因吩咐:“你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唱道: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合)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了一个,吃毕酒,又唱第二个:
“十载,青灯黄卷。萤窗苦勉旃,雪案费精研。指望荣亲,姓扬名显;试向文场鏖战。礼乐三千,英雄五百争后先。快著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进士令苟子孝:“你们可记的《玉环记》‘恩德浩无边’?”苟子孝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际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合)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玉种蓝田。”
书僮儿把酒斟上,拍手唱道:
“弱质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报无由愧赧,此心萦牵。鸳鸯配深沐亲恩,箕帚妇愿夫荣显。(合前)”
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僮儿唱的好,拉著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今小厮拏两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菓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因问:“二公此回去,还到船上?”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佛寺寄居。”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留下一二人答应,馀者都吩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当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明日早拏马来接。”众人应诺去了,不在话下。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僮一人,席前递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此去学生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峯尊命,一定谨领。”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乃一边僻静所。雪洞内里面晓腾腾掌著灯烛,小琴桌儿早已陈设绮席菓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僮在旁歌唱。蔡状元问道:“大官,你会唱‘红入仙桃’?”书僮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的。”蔡状元道:“既是记的,大官你唱。”于是把酒都斟上。那书僮拏住南腔,拍手唱道:
“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莺啼上林春早。帘卷东风,罗襟晓寒犹峭。喜仙姑书付青鸾,念慈母恩同乌鸟。(合)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春,醉游蓬岛。”
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向西门庆称道:“此子可敬!”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僮席前穿著翠袖红裙,勒著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难报母氏劬劳,亲恩罔极,只愿寿比松乔。定省晨昏,连枝尚有兄嫂。喜春风棠棣联芳,娱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当日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僮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攒盘酒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著上马而去。正是: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氏女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编辑 吴𦨻轻舸更迟迟,别酒重斟惜解携。
沧海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蕙楫情何极,我凭兰干日向西。
咫尺烟波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了。一日,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撞见冯妈妈,便教小厮叫住问他:“爹说问你寻的那女子怎样的,如何不往宅里回话去?”那婆子两步走到跟前说:“这几日我虽是看了几个女子,都是买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就想不起来。十分人材,属马儿的,交新年十五岁。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门首过,他娘在门首请进我吃茶,我不得看见他哩。才吊起头儿没多几日,戴著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似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了!”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家里放著好少儿?实对你说了罢,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的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冯妈妈道:“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的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西门庆吩咐道:“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那婆子应诺去了。
过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拏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著:“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他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办备的。”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备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叫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冯妈妈问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他那里再三有书来,要的急。就对他说,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锺清茶就起身。”冯妈妈道:“耶嚛,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就是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冯妈妈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一面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宅内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儿,甚喜不尽。说来,不教你这里费一丝儿东西,一应妆奁陪送,都是宅内管,还与你二十两银子财礼,只教你家与孩儿做些生活鞋脚儿就是了;到明日还教你官儿送到那里。难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载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个大富贵。明日他老人家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也不坐,只吃一锺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冯妈妈道:“你当家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妇人听言,安排了些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去了:“明日早来伺候。”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菓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菓仁,炖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迳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著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见他上穿著紫绫袄儿,玄色缎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著趫趫的两只脚儿,穿著老鸦缎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妆饰油样。但见: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著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桌文君。
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儿生的这般模样,女儿有个不好的!”妇人先拜见了,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飐、绣带飘飘,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冯连忙拏茶上来,妇人取来抹去盏上水渍,令他去递上。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乌云叠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酴丽,肌肤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冯安放在茶盘内。她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朝上拜谢,回房去了。西门庆对妇人说:“迟两日,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与他裁衣服。这些银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脚儿。”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亏了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晨说了话,就往铺子里去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哩!”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迳出门,一直来家,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缘著线穿。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也是俺们费心一场。”西门庆道:“明日接他来住两日儿,好与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拏十两银子,替他打半副头面簪镮之类。”月娘道:“及紧趱做去,正好后日教他老子送去。咱这里不著人去罢了。”西门庆道:“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著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
话休饶舌。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他娘王氏买了礼,亲送他来。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道生受,说道:“蒙大爹大娘并众娘们抬举孩儿,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先在月娘房摆茶,然后明间内管待。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陪坐。西门庆与他买了两疋红绿潞䌷,两疋绵䌷,和他做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他做两套织金纱缎衣服,一件大红妆花缎子袍儿。他娘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写了一封书信,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门庆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又拨了两名排军,执袋弓箭随身;来保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紧紧保定车辆暖轿,送上东京去了,不题。丢的王六儿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两三日。
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来递茶,西门庆与了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计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他那边走走?”冯妈道:“老身那一日没到他那里做伴儿坐?他自从女儿去了,本等他家里没人,他娘母靠惯了他,整哭了两三日。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他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问我:‘爹曾与了你些辛苦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家事忙,我连日宅里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儿,我敢争?’他也许我:等他官儿回来重重谢我哩!”西门庆道:“他老子回来,一定有些东西,少不的谢你。”说了一回话,见左右无人,悄悄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意何如?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哈哈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著的就绱;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脸对他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的乔样,倒没见他输身。你老人家明日准来,等我问他讨个话来回你。”西门庆道:“是了。”说毕,骑马来家。
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里边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知要来哩。到人家,便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子,动不得身。”妇人道:“刚才做的热腾腾的饭儿,炒面觔儿,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喝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著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靠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像个人模样!倒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够!”说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的,养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妇人道:“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他的长进了,我们不知在那里晒牙楂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的说。你们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他愁?”
两个一递一口,说够良久。看看说得入港,婆子道:“我们说个傻话儿。你家官儿不在,前后去的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害怕么?”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到。我保举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你肯不肯?”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交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爹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他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千恩万谢去了。
到次日西门庆来到,一五一十,把妇人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欣喜,忙秤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拏去治办酒菜。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收拾房中干净,熏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拏篮子买了许多鸡鱼嗄饭菜蔬菓品,来厨下替他安排端正。妇人洗手剔甲,烙了一箸面饼。明间内,揩抹桌椅光鲜。
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著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迳到门首,下马进去。吩咐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止留玳安一人答应。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妇人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打搅,孩子又累爹费心,一言难尽。”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妇人道:“一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拏上茶来,妇人递了茶。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妇人陪坐一回,让进里坐。房正面纸门儿,镶的炕床,挂著四扇各样颜色绫缎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蝶花香的吊屏儿,桌上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著棒儿香,上面设著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妇人接了盏,在下边炕沿儿上陪坐,问了回家中长短。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拏托盘儿,说道:“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才好。”妇人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家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那时有他在家,如今少不的奴自己动手。”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替手脚。”妇人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拼西凑的,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西门庆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那妇人道:“怎好又费烦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西门庆见他会说话,心中甚喜。一面冯妈妈进来安放桌儿,西门庆就对他说寻使女一节。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明日领来与你看。也是一个小人家的亲养的孩儿来,他老子是个巡捕的军,因倒死了马,少桩头银子,怕守备那里打,把孩子卖了。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罢。”妇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盏,双手递与西门庆。才待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礼了。只拜拜罢了。”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冯将嗄饭菓菜,一一送上,又是两箸软饼。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个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他,自有坐处打发他吃,不在话下。
彼此饮够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菜儿。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妇人便舒手下边笼揝西门庆玉茎。彼此淫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妇人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那时已是日色平西时分。西门庆乘著酒兴,顺袋内取出银托子来使上,妇人用手打弄,见奢棱跳脑,紫强光鲜,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门庆怀里,一面在上两个且搂著脖子亲嘴。妇人乃跷起一足,以手导那话入牝中,两个挺一回。西门庆摸见妇人牝户柔腻,牝毛疏秀,意欲交接。令妇人仰卧于床,背托双枕,手提双足,置之于腰眼间,肆行抽送。怎见的这场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锁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内斗勇。男儿忿怒,挺身连刺黑缨枪;女帅生嗔,拍胯急摇追命剑。一来一往,禄山会合太真妃;一撞一冲,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凑,天河织女遇牛郎;上下盘旋,仙洞娇姿逢阮肇。枪来牌架,崔郎相共薛琼琼;炮打刀迎,双渐迸连苏小小。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一个燕喘吁吁,好似审食其逢吕雉。初战时,短枪乱刺,利剑微迎;次后来,双炮齐攻,傍牌夹凑。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醮些儿麻上来;斗多时,款摆纤腰,再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觔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派败兵连地滚。
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汉子干他后庭花,在下边揉著心子才过。不然,随问怎的,不得丢身子。就是韩道国与他相合,倒是后边去的多,前边一月走不的两三遭儿。第二件,积年好咂鸡巴,把鸡巴常远放在口里,一夜他也无个足处。随问怎的出了绒,禁不得他吮㖭挑弄,登时就起。自这两桩儿,可在西门庆心坎上。当日和他缠到起更才回家。妇人和西门庆说:“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门庆大喜。到次日,到了狮子街线铺里,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讨了丫头使唤,改名叫做锦儿。
西门庆想著这个甜头儿,过了两日,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两个跟随。到了门首,就吩咐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里去。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街上买东西整理,通小殷勤儿,图些油菜养口。西门庆来一遭,与妇人一二两银子盘缠。白日里来,直到起更时分才家去,瞒的家中铁桶相似。
冯妈妈每日在妇人这里打勤劳儿,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儿使小厮叫了他两三遍,只是不得闲。要便锁著门去了一日。一日,小厮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叫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你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著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倒说的且是好。写字的拏逃军——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卖盐的做雕銮匠——我是那咸人儿?”李瓶儿道:“妈妈子,你做了石佛寺里长老——请著你就是不闲。成日赚的钱,不知在那里?”婆子道:“老身大风刮了颊耳去了——嘴也赶不上在这里,赚什么钱?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垫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来,卖蒲垫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儿道:“你还敢说,没有他垫儿,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罢了!他与了你银子,这一向还不替他买将来,你这等装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没买也对大娘说去,就交与他这银子去。昨日骑骡子,差些儿没丢了他的。”李瓶儿道:“等你丢了他的,你死也。”
这妈妈一直来到后边,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厨下打探子儿。只见玉箫和来兴儿媳妇坐在一处,见了说道:“老冯来了!贵人,你在那里来?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说影边儿就不来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两拜,说道:“我才到他前头来,乞他聐聒了这一回来了。”玉箫道:“娘问你替他捎的蒲垫儿怎样的。”婆子道:“昨日拏银子到门外,卖蒲垫的卖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才来哩。银子我还拏在这里。姐你收了罢。”玉箫笑道:“怪妈妈子,你爹还在屋里兑银子,等出去了,你还亲交与他罢。”又道:“你且坐的,我问你,韩伙计送他女儿去了多少时了?也待将来。这一回来,你就造化了,他还谢你谢儿。”婆子道:“谢不谢,随他了。他连今才去了八日,也得月尽头才得来家。”不一时,西门庆兑出银子与贲四,拏了庄子上去,就出去了。婆子走在上房,见了月娘,也没敢拏出银子来,只说:“蛮子有几个粗垫子,都卖没了,回家明年捎双料好蒲垫来。”月娘是诚实的人,说道:“也罢,银子你还收著。到明年,我只问你要两个就是了。”与婆子几个茶食吃了。后来到李瓶儿房里来,瓶儿因问:“你大娘没骂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调的他喜欢了,倒与我些茶吃,赏了我两个大饼锭,出来了。”李瓶儿道:“还是昨日他往乔大户家吃满月的饼锭。妈妈子,不亏你这片嘴头子,六月里蚊子也钉死了!”又道:“你今日与我洗衣服,不去罢了。”婆子道:“你收拾讨下浆,我明日早来罢。后晌时分,还要往一个熟主顾人家干些勾当儿。”李瓶儿道:“你这老货,偏有这些胡枝扯叶的。待你明日不来,我与你答话。”那婆子说笑了一回,脱身走了。李瓶儿留他:“你吃了饭去。”婆子道:“还饱著哩,不吃罢。”恐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两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两头来回抹油嘴。
一日走够千千步,只是苦了两只腿。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西门庆夹打二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编辑 丽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适人情。
轻回玉脸花含媚,浅蹙蛾眉云髻松。
勾引蜂狂桃蕊绽,潜牵蝶乱柳腰新。
令人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淡情。
话说冯婆子走到前厅角门首,看见玳安在厅隔子前,拏著茶盘儿伺候。玳安望著冯妈妈𢫓嘴儿:“你老人家先往那里去。俺爹和应二爹说话哩!说了话,打发去了,就起身。先使棋童儿送酒去了。”那婆子听见,两步做一步走的去了。
原来应伯爵来说:“揽头李智黄四,派了年例三万香蜡等料钱粮下来,该一万两银子,也有许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东平府现关银子。来和你计较,做不做?”西门庆道:“我那里做他!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诓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教他另搭别人。在你借二千两银子与他,每月五分行利。教他关了银子还你,你心下如何?计较定了,我对他说,教他两个明日拏文书来。”西门庆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银子与他罢。如今我庄上收拾,还没银子哩。”伯爵见西门庆吐了口儿,说道:“哥,若十分没银子,看怎么再拨五百两银子货物儿,凑个千五儿与他罢。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门庆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儿处。又一件,应二哥,银子便与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儿在外边东诓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说的什么话!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他若在外边打哥的旗儿,常没事罢了;若坏了事,要我做什么?哥,你只顾放心,但有差错,我就来对哥说。说定了,我明日教他好写文书。”西门庆道:“明日不教他来,我有勾当。教他后日来。”说毕,伯爵去了。
西门庆叫玳安伺候马,带上眼纱,问:“棋童去没有?”玳安道:“回来了,取挽手儿去了。”不一时,取了挽手儿来,打发西门庆上马,迳往牛皮巷来。
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那妇人恐怕西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拏过一边吃去,我那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那韩二捣鬼把眼儿涎瞪著,又不去,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著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那里酒?打开筛壶来俺们吃。耶嚛,你自受用?”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是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锺儿。”才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跤。半日爬起来,恼羞变成怒,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的远我、嚣我、讪我又趍我。休教我撞见,我教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妇人见他的话不防头,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著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杀才!倒了你,那里噇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老娘手里饶你不过!”那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直骂出门去。
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问是谁。妇人道:“情知是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那二捣鬼一溜烟跑了。西门庆又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妇人道:“又教爹惹恼。”西门庆道:“你不知,休要惯了他。”妇人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让西门庆明间内坐。西门庆吩咐棋童回马家去。叫玳安儿:“你在门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儿,就与我锁在这里,明日带衙门里来。”玳安道:“他的魂儿听见爹到了,不知走的那里去了!”
西门庆坐下,妇人见毕礼,连忙屋里叫丫鬟锦儿,拏了一盏菓仁茶出来与西门庆吃,就叫他磕头。西门庆道:“也罢,倒好个孩子。你且将就使著罢。”又道:“老冯在这里?怎的不替你拏茶?”妇人道:“冯妈妈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厨下使著手哩。”西门庆又道:“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青酒哩。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通吃不上口,我所以拏的这坛酒来。”妇人又道个万福说:“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们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门庆道:“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于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下房子,等你两口子一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妇人道:“爹说的是,若你老人家恁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去自情去,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说一回,房里放下桌儿,请西门庆房里宽了衣服坐。须臾,安排酒菜上来,桌上无非是些鸡鸭鱼肉嗄饭点心之类。妇人陪定,把酒来斟。不一时,两个并肩叠股而饮,吃的酒浓时,两个脱剥上床交欢,自在顽耍。
妇人早已床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被里熏的喷鼻香。西门庆见妇人好风月,一迳要打动他,家中袖了一个锦包儿来,打开:里面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一弄儿淫器。那妇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跷,鸡舌内吐,西门庆先把勉铃教妇人自放牝内,然后将银托子束其根,硫黄圈套其首,封脐膏贴于脐上。妇人以手导入牝中,两相迎凑,渐入大半。妇人呼道:“达达,我只怕你蹲的腿酸,拏过枕头来,你垫著坐,等我淫妇自家动罢!”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妇腿吊著肏,你看好不好?”西门庆真个把他脚带解下一条来,拴他一足,吊在床隔子上。低著拽,拽的妇人牝中之津如蜗之吐涎,绵绵不绝,又拽出好些白浆子来。西门庆问道:“你如何流这些白浆?”才待要抹之。妇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罢!”于是蹲跪他面前,吮吞数次,鸣咂有声。咂的西门庆淫心顿起,掉过身子,两个干后庭花。龟头上有硫黄圈,濡研艰涩,妇人蹙眉隐忍,半晌仅没其棱。西门庆于是颇作抽送,已而妇人用手摸之,渐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门庆怀里,回首流眸,作颤声叫:“达达,慢著些!往后越发粗大,教淫妇怎生挨忍?”西门庆且扶起其股,观其出入之势。因叫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妇人道:“达达,只怕后来耍的絮烦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门庆道:“相交下来,才见我不是这样人。”说话之间,两个干够一顿饭时。西门庆令妇人没高低淫声浪语叫著才过,妇人在下,一面用手举股承受其精,乐极情浓,一泄如注。已而拽出那话来,带著圈子,妇人还替他吮咂净了。两个方才并头交股而卧。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后庭花。有诗为证:
美冤家,一心爱折后庭花。寻常只在门前里走,又被开路先锋把住了他。放在户中难禁受,转丝缰,勒回马;亲得胜,弄的我身上麻。蹴损了奴的粉脸,粉脸那丹霞。
西门庆与妇人抱到二鼓时分,小厮马来接,方才起身回家。到次日早,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把二捣鬼拏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板,打得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不把命花了,往后吓了连影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搅了。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迟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东京回来,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说费心。留俺在府里住了两日。讨了回书,送了爹一匹青马,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西门庆道:“够了。”看了回书,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不在话下。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礼钱已是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门庆道:“你不依,我就恼了。你将回家,不要花了,我有个处。”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拜辞回去。
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鬟伏侍。衣服头面是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们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教我拏回来了。”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他常来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他一两。”正说著,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道:“这个是那里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来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拏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们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拏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生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妇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俱不必细说。
一日,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夏提刑见西门庆骑著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倒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峯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口里才四个牙儿。脚程紧慢都由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儿,快护槽踢蹬。初时著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许多,这两日才吃的好些儿了。”夏提刑道:“这马甚是会行,只好长官骑著每日躧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他。论起在咱这里,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拏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了,甚是不方便。”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送与长官罢。”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西门庆道:“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两个走到西街口上,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夏提刑见了大喜,赏了玳安一两银子,与了回帖儿,说:“多上覆,明日到衙门里面谢。”
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两名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家中吃了午饭,理了些事务,往夏提刑家饮酒。原来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肴,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见了他来,不胜欢喜,降阶迎接,至厅上叙礼。西门庆道:“如何长官这等费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闲中屈执事一叙,再不敢请他客。”于是见毕礼数,宽去衣服,分宾主而坐。茶罢著棋,就席饮酒叙谈。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正是:得多少金樽进酒浮香蚁,象板催筝唱鹧鸪。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著,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著,不免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
“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他回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的动弹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负心贼当初说的话儿,心中由不的我伤情儿。)(合)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谁想你弄的我三不归,四不著地。)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一路天气阴晦,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马来家。小厮打著灯笼,就不到后边,迳往李瓶儿房来。李瓶儿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穿著青绒狮子补子、坐马白绫袄子、忠靖缎巾、皂靴棕套、貂鼠风领。李瓶儿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绫敞衣,坐在床上,就问:“哥儿睡了不曾?”李瓶儿道:“小官儿顽了这回,方睡下了。”西门庆吩咐:“叫孩儿睡罢,休要沉动著,只怕唬醒他。”迎春于是拏茶来吃了。李瓶儿问:“今日吃酒来的早。”西门庆道:“夏龙溪还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马,今日全为我费心,治了一席酒请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和他坐了这一回,见天气下雪,来家早些。”李瓶儿道:“你吃酒?教丫头筛酒来你吃。大雪里来家,只怕冷哩。”西门庆道:“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我嫌他肴香肴气的,我没大好生吃。”于是迎春放下桌儿,就是几碟腌鸡儿嗄饭,细巧菓菜之类。李瓶儿拏杌儿在旁边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儿。
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著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
倦倚绣床愁懒睡,低垂锦帐绣衾空;
早知薄幸轻抛弃,辜负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呢!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迳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教我提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痒痛难揉,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冤家,我比他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
常记的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淹蓝桥。打拆开鸾凤交。(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著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断魂劳。俏冤家这其间心变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西门庆正在房中和李瓶儿吃酒,忽听见这边房里,弹的琵琶之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那绣春去了。李瓶儿忙教迎春那边安下个坐儿,放个锺箸在面前。良久,绣春走来说:“五娘摘了头,不来哩。”李瓶儿道:“迎春,你再去请你五娘去。你说娘和爹请五娘哩。”不多时,迎春来说:“五娘把角门儿关了。说吹了灯,睡下了。”西门庆道:“休要信他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门子开了。西门庆拉著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中,琵琶放在傍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著你不去?”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著,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儿由活的,又来瞅睬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著别处使!”西门庆道:“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舌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是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们闲著下一盘儿,赌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摘了头。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著来?我成日睁著脸儿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教春梅拏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像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
羞对菱花试新妆,为郎憔悴减容光;闭门不管闲风月,任您梅花自主张。
“羞把菱花来照,蛾眉懒去扫。暗消磨了精神,折损了丰标,瘦伶仃不甚好。”
西门庆拏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拏什么比的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真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正是:
“香褪了海棠娇,衣愡了杨柳腰。(说著,就沿香腮抛下珠泪来。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闷闷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来有上梢来没下梢!”
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正是:得多少腰瘦故知闲事恼,泪痕只为别情浓。有诗为证: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亏杀瓶儿成好事,得教巫女会襄王。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西门庆玉皇庙打醮 吴月娘听尼僧说经
编辑 汉武清斋夜筑坛,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际金人捧露盘。
绛节几时还入梦,碧桃何处更骖鸾!
茂陵烟雨埋弓剑,石马无声蔓草寒。
话说当日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那妇人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揾鲛鮹,语言温顺,实指望买住汉子心。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使了一百廿两银子,买了一所门面两间,倒底四层房屋居住。除了过道,第二层间半客位。第三层除了半间供养佛像祖先,一间做住房,里面依旧镶著炕床,对面又是烧煤火炕,收拾糊的干净。第四层除了一间厨房,半间盛煤炭,后边还有一块做坑厕。俱不必细说。自从搬过来,那左近街坊邻舍,都知他是西门庆伙计,又见他穿著一套儿齐整绢帛衣服,在街上摇摆;他老婆常插戴的头上黄熀熀,打扮乔模样,在门前站立;这等行景,不敢怠慢,都送茶盒与他,又出人情庆贺。那中等人家,称他做韩大哥、韩大嫂;以下者赶著以叔婶呼之。西门庆但来他家,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顽耍。朝来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这件事。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谁敢惹他。见一月之间,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热,穿著器用,均比前日不同。
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著,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有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一盒肉、一盒银鱼、两盒菓馅蒸酥;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竃诰。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饭,玳安儿拏进帖来,上写著:“玉皇庙小道吴宗嚞顿首拜。”西门庆揭开盒儿看了,说道:“出家人,又教他费心,送这厚礼来!”吩咐玳安,连忙教书僮儿封一两银子拏回帖与他。月娘在旁因话题起:“一个出家人,你要便的年头节尾常受他的礼,倒把前日李大姐生孩儿时,你说许了多少醮愿,就教他打了罢。”西门庆道:“早是你提起来,我许下一佰廿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来你这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著。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原来都这愿心压的他,此是你干的营生!”西门庆道:“既恁说,正月里就把这醮愿在吴道官这庙里还了罢。”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说,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要问那里讨个外名。”西门庆道:“又往那里讨外名?就寄名在吴道官这庙里罢。”因问玳安:“他庙里有谁在这里?”玳安道:“是他第二个徒弟应春跟了礼来。”
西门庆一面走出外边来,那应春儿连忙跨马磕头,说:“家师父多拜上老爹,没什么孝顺,使小徒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与老爹赏人。”西门庆止还了半礼,说道:“多谢你师父厚礼。”让他坐。说道:“小道怎么敢坐?”西门庆道:“你坐,我有话和你说。”那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下边履鞋净袜,谦逊数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西门庆唤茶来吃了。说道:“老爹有甚钧语吩咐?”西门庆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在你本院。也是那日,就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师父闲不闲?”徒弟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老爹吩咐,随问有甚人家经事,不敢应承。请问老爹,订在正月几时?”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那个日子罢。”徒弟道:“此日又是天诞。〔玉匣记〕上就讲:‘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那日开大殿与老爹铺坛。请问老爹,多少醮款?”西门庆道:“也是今岁七月,为生小儿,许了一百廿分清醮。一向不得个心净,趁著正月里还了罢!就把小儿送与你师父,向三宝座下讨个外名。”徒弟又问:“请问,那日延请多少道众?”西门庆道:“教你师父请十六众罢。”说毕,左右放桌儿待茶,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封了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又说:“道众的衬施,你师父不消备办。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二疋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缎,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西门庆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陈经济骑头口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到初九日,西门庆也没往衙中去,绝早冠带,骑大白马,仆从跟随,前呼后拥,迳出东门,往玉皇庙来。远远望见结彩的宝旛,过街榜棚,进约不上五里之地,就是玉皇庙。至山门前下马,睁眼观看,果然好座庙宇,天宫般盖造。但见: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玉桥低影轩宫;碧瓦雕檐,绣幕高悬宝槛。七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天神帅将。祥云影里,流星门高接青霄;瑞霞光中,郁罗台直侵碧汉。黄金殿上,列天帝三十二尊;白玉京中,现毫光百千万亿。三天门外,离娄与师旷狰狞;左右阶前,白虎与青龙猛勇。宝殿前仙妃玉女,霞帔曾献御香花;玉陛下四相九卿,朱履肃朝丹凤阙。九龙床上,坐著个不坏金身万天教主玉皇张大帝:头戴十一冕旒,身披衮龙青袍。腰系蓝田带,按八卦九宫;手执白玉圭,听三皈五戒。金锺撞处,三千世界尽皈依;玉磬鸣时,万象森罗皆拱极。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佩响。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西门庆由正门而入,见头一座流星门上,七尺高朱红牌架,列著两行门对,大书:
“黄道天开,祥启九天之阊阖,迓金舆翠盖以延恩;
玄坛日丽,光临万圣之旛幢,诵宝笈瑶章而阐化。”
到了宝殿上,悬著二十四字斋题,大书著:“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恩,九转玉枢,酬盟寄名,吉祥普福斋坛。”两边一联:
“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鉴清修之翼翼,上报洪恩。”
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旁边一小童捧盆巾盥手毕,铺排跪请上香,铺毡褥,行礼叩坛毕。原来吴道官讳宗嚞,法名道真,生的魁伟身材,一脸胡须,襟怀洒落,广结交,好施舍。现作本宫住持,以此高贵达官多往投之,做醮设席甚齐整,迎宾待客一团和气。手下也有三五个徒弟徒孙,一呼百诺。西门庆会中常在此建醮,每生辰节令,疏礼不缺。何况西门庆又做了刑名官,来此做好事,送公子寄名,受其大礼,如何不敬?那日就是他做斋功,主行法事,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错爱,迭受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礼当叩祝三宝,保安增延寿命,尚不能以报老爹大恩;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赏许多厚礼,诚有愧赧!经衬又且过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门庆道:“厚劳费心辛苦,无物可酬,薄礼表情而已!”
叙礼毕,两边道众齐来稽首。一面请去外方丈,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多是朱红亮隔,那里自有坐处待茶。西门庆见四面粉墙,摆设湖山潇洒,堂中椅桌光鲜;左壁挂“黄鹤楼白日飞升”,右壁悬“洞庭湖三番渡过”;正面有两幅吊屏,草书一联:“引两袖清风舞鹤,对一方明月谈经。”西门庆刚坐下,就令小厮棋童儿:“拏马接你应二爹去。只怕他没马,如何这咱还没来!”玳安道:“有姐夫骑的驴子,还在这里。”西门庆道:“也罢。”吩咐棋童:“快骑接去。”那棋童从山门里面牵出来骑了,一直去了。
吴道官诵毕经,下来递茶,陪西门庆坐,叙话:“老爹敬神,一点诚心,小道怎敢惹罪。各道众都从四更起来,到坛讽诵诸品仙经,并玉皇参行醮经。今日三朝九转玉枢法事,都是整做。将官哥儿的生日八字,另具一宗文书,奏名于三宝面前,起名叫做吴应元,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寿龄永保,富贵遐昌。小道这里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十二分庆赞上帝,二十四分荐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门庆道:“多有费心!”不一时,打动法鼓,请西门庆到坛看文书。西门庆从新换了大红五彩狮补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带。到坛,有绛衣表白在旁,先宣念斋意:
“大宋国山东清河县县门前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门庆,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时建生,同妻吴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时建生,……”(表白道:“还有宝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门庆道:“你只添上个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时建生。”)“同男官哥儿,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时建生。领家眷等,即日投诚,拜干洪造。言念庆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龙天之护佑;迭迁寒暑,常蒙神圣以匡扶。职列武班,叨承禁卫。沐恩光之宠渥,享符禄之丰盈。莅任刑名,每思图报。躬逢盛世,仰赖帡幪。是以修设清醮,共廿四分位,答报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泽。又修设清醮十二分位,兹逢天诞,庆赞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诸天而下迈。良愿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因为侧室李氏生男官哥儿时,庆要祈坐蓐无虞,临盆有庆。恭将男官哥儿寄于三宝殿下,赐名吴应元,期在出幼圆满。另行请祈天地位下,告许清醮一百廿分位,续箕裘之胤嗣,保寿命之延长。附荐西门氏门中,三代宗亲等魂:祖西门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门达,妣夏氏;故室人陈氏,及前亡后化、昇坠罔知,是以修设净醮廿四分位,恩资道力,均证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覃,俯赐勾销。谨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诞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盟、庆神保安、寄名转经、吉祥普满大斋一昼夜。延三境之司尊,迓万天之帝驾。日近清光,出入金门而有喜;时加美秩,褒封紫诰以增荣。一门长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统资道力,介福方来。谨意。”
宣毕斋意,铺设下许多文书符命,表白一一请看。揭开第一张说道:“此是奕世功果影发文书。申请三天三境上帝、十极高真、三官四圣、泰玄都省,及天曹大皇万满真君、天曹掌醮司真君、天曹降圣司真君,到坛证监功德的奏疏。”又揭起第二张:“此是申请东岳天齐大生神圣帝、子孙娘娘、监生卫房圣母元君,并当时许还愿日受祷之神,今日勾销顷愿典者,祠家侍奉长生香火,三教明神,勾销老爹昔日许的愿款,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冥官案吏主者,到坛来受追荐,护送亡人生天。此一票,是玉女灵官、天神帅将、功曹符使、土地等神,捧奏三天门运递关文。此一张,玉清总召万灵真符,高功发遣公文,受事官符。此一张,是召九斗阳芒流星火全紾大将,开天门的符命。”看毕此处,又到一张桌上,揭起头一张来:“此是早朝开启请无佞太保康元帅,九天灵符监斋使者,严禁斋仪,监临厨所。此一张,是请正法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崔、卢、窦、邓,四大天君,监临坛门。及玄坛四灵神君,九凤破秽大将军,净坛荡秽,以格高真。此一宗,是早朝启五师笺文,晚朝谢五师笺文。此一宗,是开辟二代卷帘化坛真符。此一宗,是请神霄辟非大将军鸣金锺阳牒;神霄禁坛大将军击玉磬阴牒。此一宗,是安镇五方真文云篆:东方九气镇天玉字真文,南方三气镇天玉字真文,西方七气镇天玉字真文,北方五气镇天玉字真文,中央一气镇天玉字真文,请五老上帝安镇坛垠,证监功德。俱是按五方颜色彩画的。此一宗早朝头一遍转经,高上神霄玉真王南极长生大帝;第二遍转经,高上碧霄东极青华生大帝;第三遍转经,高上青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午朝第四遍转经,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大帝;第五遍转经,高上琅霄太一大天帝;第六遍转经,高上泰霄六天洞渊大帝;晚朝第七遍转经,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第八遍转经,高上景霄青城益算可韩司丈人真君;第九遍转经,高上绛霄九天采访使真君。九道表笺,掠剩、报应、幽枉、积逮,启四司、谢四司笺。此又一宗,是午朝高功捧奏拜进三天玉陛,黄箓朱表,并遣旨、介直直、符醮吏者,同当日受事功曹,护送章表殿递云盘关文。此一宗,是三天持宝箓大将军,并金龙、茭龙驿吏、火府继简童子,灵宝诸符命,不可细数。此一宗,是晚朝谢恩诚词都疏,及一百八十表醮经醮,云鹤马子,俵分钱马满散关文。”又一桌案上:“此是哥儿三宝荫下寄名,外一家文书符索牒札。”其馀不暇细览:“请谢高功老爹今日十分费心!”西门庆于是洞案前炷了香,画了文书,左右捧一疋尺头与吴道官画字。固辞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后一个道士,向殿角头𥑮碌碌擂动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诸众,一派音乐响起。吴道官身披大红五彩云织法氅,脚穿云根飞舄朱履,手执牙笏,关发文书,登坛召将。两边鸣起锺来。铺排引西门庆进坛里,向三宝案左右两边上香。西门庆于是睁眼观看,果然铺设斋坛齐整。但见:
位按五方,坛分八级。上层供三清四御、八极九霄、十极高真、云宫列圣;中层山川岳渎、社会隍司、福地洞天、方舆博厚;下层冥宫幽壤、地府罗酆、江河湖海之神、水国泉扃之众。两班醮筵森列,合殿官将威仪。香腾瑞霭,千枝画烛流光;花簇锦筵,百盏银灯散彩。天地亭,左右金童玉女,对对高张羽盖;玉帝堂,两边执盂捧剑,重重密布幢旛。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乘沆瀣。金锺撞处,高功进表奏虚皇;玉珮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交加。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猛勇。道众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步斗。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地铺锦毯,炉焚兽炭,那里坐去了。不一时,应伯爵谢希大来到。唱毕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说道:“实告,要送些茶儿来,路远,这些微意,权为一茶之需。”西门庆也不接,说道:“奈烦!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又干这营生做什么?吴亲家这里点茶,我一总都有了,不消拏出来了。”那应伯爵连忙又唱喏说:“哥,真个?俺们还收了罢?”因望著谢希大说道:“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拏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良久,吴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吃毕茶,一同摆斋,放了两张桌。桌上堆的咸食斋馔,点心汤饭,甚是丰洁。西门庆宽去衣服,同吃了早斋。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
吴道官发了文书,走来陪坐,问:“哥儿今日来不来?”西门庆道:“正是,小顽还小哩,房下恐怕路远,唬著他,来不的。到午间,拏他穿的衣服来三宝面前摄受过,就是一般。”吴道官道:“小道也是这般计较,最好。”西门庆道:“别的倒也罢了,他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吴大舅道:“孩儿们好容易养活大!”正说著,只见玳安进来说:“里边桂姨银姨,使了李铭吴惠送茶来了。”西门庆道:“叫他进来。”李铭吴惠两个拏著两个盒子跪下,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瓤卷儿,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因问李铭:“你们怎得知道今日我在这里打醮?”李铭道:“小的今早晨路见陈姑夫骑头口,问来,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归家告诉桂姐,三妈说:‘还不快买礼去!’旋约了吴银姐,才来了。多上覆爹,本当亲来,不好来得。这盒粗茶儿与爹赏人罢了。”西门庆吩咐:“你两个等著吃斋。”吴道官一面让他二人下去,自有坐处,连手下人都饱食一顿。
话休饶舌,到了午朝拜表毕,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簇盘定胜,高顶方糖菓品,各样托荤蒸煠咸食素馔,点心汤饭,又有四十碟碗;又是一坛金华酒。哥儿的一顶黑青缎子销金道髻,一件玄色纻丝道衣,一件绿云缎小衬衣,一双白绫小袜,一双青潞䌷纳脸小履鞋,一根黄绒线绦,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一付银项圈条脱,刻著“金玉满堂,长命富贵”。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上书著“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八字,就扎在黄线索上,都用方盘盛著。又是四盘羹菓,摆在桌上。差小童经袱内包著宛红纸经疏,将三朝做过法事,一一开载节次,请西门庆过了目方才装入盒担内,共约八抬,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甚是欢喜,快使棋童儿家去,赏了道童两方手帕,一两银子。
且说那日是潘金莲生日,有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见庙里送了斋来,又是许多羹菓插桌礼物,摆了四张桌子还摆不下,都乱出来观看。金莲便道:“李大姐,你还不快出来看哩,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又有许多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儿。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儿。”孟玉楼又走向前,拏起来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精细的!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纳的恁好针脚儿?”吴月娘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士有老婆,像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金莲说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著女僧寺,没事也有事!”月娘道:“这六姐好恁六说白道的!”金莲道:“这个是他师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线索,又是这个银脖项符牌儿,上面银打的八个字,带著且是好看。背面坠著他名字,‘吴’什么‘元’?”棋童道:“此是他师父起的法名:‘吴应元’。”金莲道:“这是个‘应’字!”叫道:“大姐姐,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姓了?”月娘道:“你看不知礼!”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们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儿真个去了。
这潘金莲识字,取过红纸袋儿,扯出送来的经疏看,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傍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拏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著生孩子的,把俺们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孟玉楼问道:“有大姐姐没有?”金莲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罢了,有了一个,也都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都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金莲道:“俺们都是刘湛儿鬼儿么?比那个不出材的?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
正说著,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孟玉楼道:“拏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著,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著,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吴月娘吩咐李瓶儿:“你把这经疏,纳个阡张头儿,亲往后边佛堂中自家烧了罢。”那李瓶儿去了。金莲见玉楼抱弄孩子说道:“穿著这衣服,就是个小道士儿。”金莲接过来说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像个小太医儿!”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便道:“六姐,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上快休恁的!”那金莲讪讪的不言语了。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月娘连忙教小玉拏草纸替他抹。不一时,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著了。李瓶儿道:“小大哥原来困了,妈妈送你到前边睡去罢。”
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出来吃斋。看看晚来。原来初八日,西门庆因打醮不用荤酒,潘金莲晚夕就没曾上的寿,直到今晚来家就与他递酒,来到大门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时分,只见陈经济自骑头口来家。潘金莲问:“你爹来了?”经济道:“爹怕来不成了。我来时,醮事还未了,才拜忏。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个轻饶素放的?还要谢将吃酒!”金莲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使性子回到上房里,对月娘说:“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隔墙掠肝花——死心塌地。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刚才在门首站了一回,只见陈姐夫骑了头口来了,说爹不来了,醮事还未了,先打发他来家。”月娘道:“他不来罢,咱们自在。晚夕听大师父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
正说著,只见陈经济掀帘进来,已带半酣儿,说:“我来与五娘磕头。”问大姐:“有锺儿,寻个儿筛酒,与五娘递一锺儿。”大姐道:“那里寻锺儿去?只恁与五娘磕个头儿,到住回等我递罢。你看他醉腔儿!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来家。”月娘便问道:“你爹真个不来了?玳安那奴才没来?”陈经济道:“爹见醮事还没了,恐怕家里没人,先打发我来了,留下玳安在那里答应哩。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强死强活拉著,吃了两三大锺酒才来了。”月娘问:“今日有哪几个在那里?”经济道:“今日有大舅,和门外花大舅、应二叔和谢三叔、李铭,又有吴惠、两个小优儿。夜黑不知缠到多早晚。今日只吴大舅来了,门外花大舅教爹留住了,也是过夜的数。”金莲没见李瓶儿在跟前,便道:“陈姐夫,连你也叫起花大舅来,是那门儿亲?死了的知道罢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怎叫他花大舅?”经济道:“五娘,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睁著个眼儿,闭著个眼儿罢。早是儿子不知他什么帐儿,只是伙里分钱就是了。”大姐道:“贼囚根子!快磕了头,趁早与我外头挺去,又口里恁汗邪胡说了!”陈经济于是请金莲转上,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往前边去了。
不一时,房中掌上灯烛,放下桌儿,摆上菜儿,请潘姥姥杨姑娘大妗子与众人来了。金莲递了酒,打发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阑,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在正中间,焚下香,秉著一对蜡烛,都听他说因果。先是大师父说道:
“盖闻《大藏经》中,讲说一段佛法,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东土传佛心印。昔日唐高宗天子咸亨三年,中夏诸事不题,却说岭南乡泡渡村有一张员外,家豪大富,广有金银,呼奴使婢。员外所取八个夫人,朝朝快乐,日日奢华。贪恋风流,不思善事。忽的一日出门游玩,见一伙善人,驮载香油细米等物,人人称念佛号。向前便问:‘你这些善人何往?’内中一人答曰:‘一者打斋,二者听经。’员外又问:‘你等打斋听经,有何功德?’众人言说:‘人生在世,佛法难闻,人身难得。《法华经》上说的好:若人有福,曾供养佛。今生不舍,来生荣华富贵从何而来?古人云:龙听法而悟道,蟒闻忏以升天,何况人乎?’张员外到家,便叫安童:‘去后房请出你八个奶奶来。’不一时,都到堂前。员外说:‘婆婆,我今黄梅寺修行去,把家财分作八份,各人过其日月。想你我如今只顾眼前快乐,不知身后如何,若不修行,求出火坑,定落三涂五苦。’有夫人听说,便道:“员外,你八宝罗汉之体,有甚业障?比不的俺女流之辈,生男长女,触犯神祇。俺们业重,你在家里修行,等俺八个替你耽罪,你休要去罢!’正是:
婆婆将言劝夫身,员外冷笑两三声。”
大师父说了一回,该王姑子接偈。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李瓶儿、西门大姐,并玉箫都齐声接佛。王姑子念道:
“说八个,众夫人,要留员外;告丈夫,休远去,在家修行。
你如今,下狠心,撇下妻子;痛哭杀,儿和女,你也心疼!
闪得俺,姊妹们,无处归落;好教我,一个个,怎过光阴?
从小儿,做夫妻,相随到老;半路里,丢下俺,倚靠何人?
儿扯爷,女扯娘,捶胸跌脚;一家儿,大共小,痛哭伤情。”
〔金字经〕
“夫人听说泪不干,苦劝员外莫归山。顾家园,儿女永团圆;休远去,在家修行都一般。”
(白文)
员外便说:‘多谢你八个夫人,我明白死在阴司,你们替我耽罪。我今与你们递一锺酒,明日好在阎王面前承当。’饮酒中间,员外设了一计:‘夫人与我把灯剔一剔。’员外哄的夫人剔灯,一口把灯吹死。唬的八个夫人失色,连忙叫梅香:‘快点灯来!’员外取出钢刀剑,唬杀八个众夫人。
又偈:
老员外,唤梅香,把灯点起;将钢刀,拏在手,指定夫人:
那一个,把明灯,一口吹死?图家财,害我命,改嫁别人。
若不说,一剑去,这头落地!一个个,心害怕,倒在埃尘。
有八个,老夫人,慌忙跪下;告员外,你息怒,饶俺残生。
你分明,一口气,把灯吹死;吃几锺,红面酒,拏剑杀人。
你若还,杀了俺,八个夫人;到阴司,告阎君,取你真魂!
(白文)
员外冷笑,便叫八个夫人:‘你哄我,当身吹灯不认,如何替我阴司耽罪?八个女流之辈倒哄男身,笑杀年高有德人!’说的八个夫人闭口无言。员外想人生富贵,都是前生修来,便叫安童:‘连忙与我装载数车香油米面,各样菜蔬钱财等物,我往黄梅山里打斋听经去也。’”
〔金字经〕
“夫人听我说根源,梵王天子弃江山。不贪恋,要结万人缘;都全舍,万古标名在世间。员外今日修行去,亲戚邻人送起程。”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儿、两碟咸食儿、四碟儿糖薄脆、蒸酥、菊花饼、扳搭馓子,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著二位师父用一个儿。大妗子说:“俺们不当家的,都刚吃的饱。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著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个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不当家!老身吃的可够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朵,姐姐你拏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头里庙上送来的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正吃著,只见来兴儿媳妇子惠秀走来。月娘道:“贼臭肉,你也来做什么?”惠秀道:“我也来听唱曲儿。”月娘道:“仪门关著,你打那里进来了?”玉箫道:“他在厨房封火来。”月娘道:“嗔道恁弄的鼻儿乌嘴儿黑的,成精鼓捣,来听什么经!”
当下众丫鬟妇女围定两个姑子,吃了茶食,收过家活去,搽抹经桌干净。月娘从新剔起灯烛来,炷了香。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又高念起来。从张员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长跪听经,夜晚参禅打坐。四祖禅师观见他不是凡人,定是个真僧出世,问其乡贯住处,姓甚名谁。员外具说前因一遍:弟子把家财妻子弃了,实为生死出家。四祖收留座下,做了徒弟。白日教他栽树,夜晚舂米。六年苦行已满,惊动护法韦驮尊天,惊觉四祖,教他寻安身立命之处;与了他三桩宝贝:斗蓬、蓑衣、弯枣棍,往南去浊河边投胎夺舍寻房儿居住,三百六十日正果圆成:“你如今年纪高大,房儿坏了,传不得真妙法,度脱不得众生。”直说到千金小姐姑嫂两个在浊河边洗濯衣裳,见一僧人借房儿住,不合答了他一声,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娇儿、孟玉楼、潘姥姥、孙雪娥、杨姑娘、大妗子,守著听到河中漂过一颗大仙桃来,小姐不合吃了,归家有孕,怀胎十月。王姑子唱了一个〔耍孩儿〕:
“一灵真性投肚内,这个消息谁得知?人人不识西来意,呀的一声孕男女。认的娘生铁面皮,才得见光明际。昆仑顶上转大千世界,古弥陀分南北东西。”
说:“千金小姐来到嫂子房中说,‘咱两个曾在浊河边洗衣,见了那老人,问咱借房儿住,他如何跳在河内,唬的我心中惊怕。又吃了一个仙桃,我如今心头膨闷,好生疑悔,腹中成其身孕!’正是:
十月腹中母怀胎,千金小姐泪盈腮。
千金说,在绣房,成其身孕;心中悔,无可奈,忍气吞声。
一个月,怀胎著,如同露水;两个月,怀胎著,才却朦胧。
三个月,怀胎著,才成血饼;四个月,怀胎著,骨节才成。
五个月,怀胎著,才分男女;六个月,怀胎著,长出六根。
七个月,怀胎著,生长七窍;八个月,怀胎著,著相成人。
九个月,怀胎著,看看大满;十个月,母腹中,准备降生。
五祖投胎在母腹中,因为度众生。裟婆男女不肯回心,古佛下界转凡身。借胎出壳,久后度母到天宫。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权住十个月,转凡度众生。”
念到此处,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著了,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桌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问小玉:“这天有多早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鸡鸣叫。”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郁大姐在后边雪娥房里宿歇。只有两个姑子,月娘打发大师父和李娇儿一处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两个还等著小玉炖了一瓯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里间床上和玉箫睡。月娘因问王姑子:“后来这五祖长大了,怎生成了正果?”王姑子道:
“这里爷娘见他有身孕,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小姐赶将出去,要行杀害。多亏祝龙慈心,放他逃生。走在垂杨树下自缢,惊动天上太白李金星,教他寻茶讨饭,随缘度日。不觉十月满足,来到仙人庄神庙里,降生下五祖。紫霞红光,罩满了庙堂。小姐见孩儿生下就盘膝端坐,心中害怕,不比寻常。后又到天喜村王员外家场里宿歇。场中火起,拏起见员外。见小姐颜色,就要留下做小。子母两个下拜,登时把员外夫人都拜死了。家奴院公拏住子母。后员外苏省过来,说道:‘只怕是好人。’留在家中养活。六岁五祖方说话,不由为母的,一直走到浊河边枯树下,取了三桩宝贝,迳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遂成正果。后还度脱母亲生天。”
月娘听了,越发好信佛法了,有诗为证:
听法闻经怕无常,红莲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稻粱!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
编辑 善事虽好做,无心近不得。
你若做好事,别人分不得。
经卷积如山,无缘看不得。
财钱过壁堆,临危将不得。
灵前好供奉,起来吃不得。
儿孙虽满堂,死来替不得。
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问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月娘道:“又说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买了对过乔大户房子,平白俺们都过去看,上他那楼梯,一脚蹑滑了,把个六七个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谁见什么孩子来!”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六七个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里掉在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著瞧,倒是个小厮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著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月娘道:“我自上他家楼,梯子窄趔,不知怎的一脚滑下来!还亏了孟三姐,一手扶住我,不然一直掉下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他前边六娘,进门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儿女,随天罢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紧。俺们同行一个薛师父,一纸好符水药。前年陈郎中娘子,也是中年无子,常时小产了几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师父符药,如今生了好不丑满抱的小厮儿!一家儿欢喜的了不得。只是用著一件对像儿难寻。”月娘问道:“什么物件儿?”王姑子道:“用著头生孩子的衣胞。拏酒洗了,烧成灰儿,拌著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坐胎气,好不准!”月娘道:“这师父是男僧女僧?在那里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岁。原在地藏庵儿住来,如今搬在南首里法华庵儿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经典儿!又会讲说《金刚科仪》,各样因果宝卷,成月说不了。专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来。”月娘道:“你到明日请他来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讨了这符药来著!止是这一件儿难寻。这里没寻处,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刨出来使了罢。”月娘道:“缘何损别人,安自己的!我与你银子,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王姑子道:“这个倒只是问老娘寻,他才有。我替你整治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难得你明日另养出来,随他多少,十个明星当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却休对人说。”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对人说!”说了一回,各人都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西门庆打庙里来家。月娘才起来梳头。玉萧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说:“昨日家里六姐等你来上寿,怎的就不来了?”西门庆悉把醮事未了,“吴亲家晚夕费心,摆了许多桌席。吴大舅先来了,留住我和花大哥、应二哥、谢希大,两个小优儿弹唱著,俺们吃了半夜酒。今早我便先进城来了,应二哥他三个还吃酒哩。昨日甚是难为吴亲家,破费了许多钱!”告诉了一回。玉萧递茶吃了,也没往衙门里去,走到前边书房里,歪在床上就睡著了。落后潘金莲李瓶儿梳了头,抱著孩子出来,都到上房陪著吃茶。月娘向李瓶儿道:“他爹来了这一日,在前头哩。我教他吃茶食,他不吃。丫头有了饭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头与他爹瞧瞧去。”潘金莲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于是戴上销金道髻儿,穿上道衣,带了项牌符索,套上小鞋袜儿,金莲就要夺过去。月娘道:“教他妈妈抱罢,况是你这蜜褐色挑绣裙子不耐污,撒上点子臜倒了不成!。”于是李瓶儿抱定官哥儿,潘金莲便跟著,来到前边西厢房内。书僮见他二人掀帘,连忙就躲出来了。金莲见西门庆脸朝里睡炕床上,指著孩子说:“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大妈妈房里摆下饭,教你吃去。你还不快起来?还推睡儿!”那西门庆吃了一夜酒的人,丢倒头,那顾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时,把西门庆弄醒了。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头上戴著销金道髻儿,身穿小道衣儿,项圈符索,喜欢的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来,抱到怀里,与他亲个嘴儿。金莲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你这样的,大白日强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著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西门庆道:“昨日醮事散的晚。晚夕谢将,又整酒吃了一夜,今日到这咱时分还一头酒。在这里睡回,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道:“你不吃酒去罢了。”西门庆道:“他家从昨日送了帖儿来,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莲道:“你去,晚夕早些儿来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儿道:“他大妈妈摆下饭了,又做了些酸笋汤,请你吃饭去哩。”西门庆道:“我心里还不待吃,等我去呵些汤罢。”于是起来往后边去了。
这潘金莲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著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说道:“倒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著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笼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一面揭开了,拏几个在火炉内。一面夹在裆里,拏裙子裹的严严的,且熏热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儿说道:“咱进去罢,只怕他爹吃了饭出来。”金莲道:“他出来不是,怕他么?”于是二人抱著官哥,进入后边来。良久,西门庆吃了饭,吩咐排军备马,午后往尚举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说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与了他一两银子,叫他休对大师父说,好歹请薛姑子带了符药来。王姑子接了银子,和月娘说:“我这一去,只过十六日儿才来罢。就替你寻了那件东西儿来。”月娘道:“也罢,你只替我干的停当,我还谢你。”于是作辞去了。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样僧尼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著妇女,俱以讲天堂地狱、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说条念款,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十个九个,都被他送上灾厄。有诗为证:
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
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
却说金莲,晚夕趁月娘房里陪著众人坐的。走到镜台前把䯼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著两个金灯笼坠子,贴著三个面花儿,带著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袄儿,下著翠蓝缎子裙:要装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装扮起来,活像个丫头!等我往后边去,——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著头。——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灯笼,在头里走。走到仪门首,撞见陈经济,笑道:“我道是谁来?这个就是五娘干的营生。”李瓶儿叫道:“姐夫,你过来,等我和你说了著。你先进去,见他们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经济道:“我有法儿哄他。”于是先走到上房里,众人都在炕上坐著吃茶。经济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拏轿子送将来了。”月娘道:“真个?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经济道:“他怕你老人家骂他,送轿子到大门首,他就去了。丫头便教他们领进来了。”大妗子还不言语。杨姑娘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够了,又要他来做什么?”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俺们都是老婆当军,在这屋里充数儿罢了!”玉箫道:“等我瞧瞧去。”只见月亮地里,原来春梅打灯笼,落后叫了来安儿小厮打著,和李瓶儿后边跟著,金莲搭著盖头,穿著红衣服进来。慌的孟玉楼李娇儿都出来看。良久,进入房里。玉箫挨在月娘边,说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一面揭了盖头。那潘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忍不住扑矻的笑了。玉楼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月娘也笑了,说道:“这六姐成精死了罢!把俺们哄的信了。”玉楼道:“大娘,我不信。”杨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见出来不信?”玉楼道:“俺六姐平昔磕头,也学的那等,磕了头起来,倒退两步才拜。”杨姑娘道:“还是姐姐看的出来,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娇儿道:“我也就信了。刚才不是揭盖头,他自家笑,还认不出来。”正说著,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孟玉楼道:“你且藏在明间里,等爹进来,等我哄他哄。”
不一时,西门庆来到。杨姑娘、大妗子出去了。进入房内,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语。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说是你教他送来,要他的。你恁许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西门庆笑道:“我那里教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玉楼道:“你问大姐姐不是,丫头也领在这里。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就叫出来你瞧。”于是叫玉箫:“你拉进那新丫头来见你爹。”那玉箫掩著嘴儿笑,又不敢去拉。前边走了走儿,又回来了,说道:“他不肯来。”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子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间内。只听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的。人不进去,只顾拉人,拉的手脚儿不著地。”玉楼笑道:“好奴才,谁家使的你恁没规矩,不进来见你主子磕头?”一面拉进来。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著楂髻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那金莲就坐在傍边椅子上。玉楼道:“好大胆丫头,新来乍到,就恁少调失教的,大剌剌对著主子坐著!还撅臭与他这个主子儿了?”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那金莲也不动,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下,戴上䯼髻出来。玉楼道:“好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䯼髻了!”众人又笑了一回。
月娘告诉西门庆说:“今日乔亲家那里使乔通送了六个帖儿来,请俺们吃看灯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礼儿去?”教玉箫拏帖儿与西门庆瞧。见上面写著:
“十二日寒舍薄具菲酌,奉屈鱼轩。仰冀贲临,不胜荣幸。右启大德望西门大亲家老夫人妆次。
(下书)眷末乔门郑氏敛衽拜。”
西门庆看毕,说道:“明早叫来兴儿买四样肴品,一坛南酒,送了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发柬,十四日也请他娘子,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娘子、夏大人娘子、张亲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贲四叫将花儿匠来,做几架烟火;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叫来扮《西厢记》。你们往院中,再把吴银儿李桂儿接了来。你们在家看灯吃酒,我和应二哥、谢子纯,往狮子街楼上吃酒去。”说毕,不一时放下桌儿,安排酒上来。潘金莲递酒,众姊妹相陪,吃了一回。
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荡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这金莲就知其意,行陪著吃酒,就到前边房里,去了冠儿,挽著杭州攒,重匀粉面,复点朱唇。原来早在房中,先预备下一桌酒,齐整菓菜,等西门庆进房,妇人还要私己与他递酒。不一时,西门庆果然来到,见妇人还挽起云髻来,心中甚喜。搂著他坐在椅子上,两个说笑。不一时,春梅收拾上酒菜来,妇人从新与他递酒。西门庆道:“小油嘴儿,头里已是递过罢了,又教你费心!”金莲笑道:“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这个是奴家业儿,与你递锺酒儿,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连忙接了他酒,搂在怀里膝盖儿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拏菜儿。金莲道:“我问你,到十二日乔家请俺们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门庆道:“他既是下帖儿都请你们,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省的家里寻他娘哭。”金莲道:“大姐姐他们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是知数的那几件子,没件好当眼的。你把南边新治来那衣服,一家分散几件子,裁与俺们穿了罢。只顾放著,敢生小的儿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摆酒,请众官娘子,俺们也好见他,不惹人笑话!我常时说著,你把脸儿憨著。”西门庆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赵裁来,与你们裁了罢。”金莲道:“及至明日叫裁缝做,只差两日儿,做著还迟了哩。”西门庆道:“对赵裁说,多带几个人来,替你们趱造两三件出来,就够了。剩下别的,慢慢再做也不迟。”金莲道:“我早对你说过,好歹拣两套上色儿的与我。我难像他们都有,我身上你没与我做什么大衣裳。”西门庆笑道:“贼小油嘴儿,随处掐个尖儿!”两个说话饮酒,到一更时分,方上床。两个如被底鸳鸯,帐中鸾凤,画楼燕语,不肯即休,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打开出南边织造的夹板罗缎尺头来。使小厮叫将赵裁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在卷棚内,一面使琴童儿叫赵裁去。这赵裁正在家中吃饭,听的西门庆宅中叫,连忙丢下饭碗,带著剪尺就走。时人有几句夸赞这赵裁好处:
我做裁缝姓赵,月月主顾来叫。
针线紧紧随身,剪尺常掖靴靿。
幅折赶空走攒,截弯病除手到。
不论上短下长,那管襟扭领拗?
每日肉饭三餐,两顿酒儿是要。
剪截门首常空,一月不脱三庙。
有钱老婆嘴光,无时孩子乱叫。
不拘谁家衣裳,且交印铺睡觉。
随你催讨终期,只拏口儿支调。
十分要紧腾挪,又将后来顶倒。
问你有甚高强?只是一味靠落!
不一时走到,见西门庆坐在上面,连忙磕了头。桌上铺著毡条,取出剪尺来,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百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遍地锦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趱造,不在话下。正是:金铃玉坠装闺女,锦绮珠翘饰娇娃。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