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军序
作者:章炳麟
1903年
该文最早于1903年登载于《苏报》,并引发苏报案,后收录于《章太炎诗文选注》。

邹容为《革命军》,方二万言,示余曰:“欲以立懦夫,定民志,故辞多恣肆,无所回避。然得无恶其不文耶?”余曰:“凡事之败,在有其唱者,而莫与为和;其攻击者,且千百辈。故仇敌之空言,足以堕吾实事。”夫中国吞噬于逆胡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周华等,持正义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 —— 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枉直,斯固无足论者。乃如、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其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馀姚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孝弟之行、华戎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戒,宜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缪戾。如彼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其次即以身家殉满州,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佗,悖德逆伦,幷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然则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今者风俗臭味少变更矣,然其痛心疾首,恳恳必以得不怪于留学生诸君者。

吾怪于逐满州人者何也?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当二百六十年之前,黄河之畔,杨子江之滨,黄帝神明之胄栖息于其间,绝无汝满州游牧之踪迹;泰山之北,衡岳之南,所谓衣裳冠带之区,绝少汝辫发左衽之丑类。以群中国之人,居中国之土,始有国家之名词,始有自言国家之资格,汝满人何为竟敢以我国家好名词,置于极诬谬狂戾之上谕,若曰“国家养士二百年”、若曰“国家深恩厚泽”,呜呼!曷汝不自量之甚也?我汉人建国于此大陆三千年矣,举我同胞,皆与我国家有密接之关系,故国之爱我、国之养我、国之恩我泽我,乃我国家之应有责任,无待我之要求,无待我之报效,而国家莫不置我于幸福之地;汝满人何为既窃用我“国家”二字以为口头,又妄称二百年国家,以缩我寿命,且又敢曰深恩厚泽,以责我不报?呜呼!汝狼狈不堪,何一至于此!要之汝满人之本性,以游牧为生活,既无造国家之才,已无言国家之资格,今屡借我国家之名,以欺我同胞而不自羞者,是我大怪者一也。

悲夫吾之祖宗,吾自知之;吾祖宗之历史,吾自明之;吾祖宗之耻辱,吾自记之,且印于脑筋而不忘之。胡元之入主我祖国也,杀我同胞之祖宗一千九百万人,已为我历史亘古未有之惨。迨汝满人之窃夺中原也,逞汝禽兽之性,北自幽燕,南至滇粤,屠刽焚掠,较胡元尤甚,扬州十日、嘉定万家,此他州县之比例也,钳束之酷,聚敛之惨,而尤为世界所稀有。山西之食人肉、河南之贩人头,此二年前回銮之真象也,何一非汝贼满人所致,我同胞之祖宗兄弟,果有何辜满人?不言及我祖宗则已,每一思及,未有不血飞发冲,欲灭此贱类。而逐满为职志者,虑不数人,数人者,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籍,不欲以跳踉搏跃言之,虽余亦不免也。嗟夫!世皆嚚昧而不知话言。主文讽切,勿为动容。不震以雷霆之声,其能化者几何?异时义师再举,其必堕于众口之不俚,概可知矣。

今容为是书,壹以叫咷恣言,发其惭恚,虽嚚昧,若罗、彭诸子诵之,犹当流汗祇悔,以是为义师先声,庶几民无异志,而材士亦知所返乎!若夫屠沽负贩之徒,利其径直易知,而能恢发智识,则其所化远矣。藉非不文,何以致是也?抑吾闻之,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已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画,不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馀杭 章炳麟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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