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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往来南北,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问道于盲。窃叹夫百馀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区区之见,私诸同志而求起予。

承示图书、象数、卜筮、卦变四考,为之叹服。仆尝读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所谓“辅弱扶微,兼包大小之义”,而讥时人之“保残守缺,雷同相从”,以为师说,未尝不三复于其言也。昔者汉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毛;《礼》大、小戴;《春秋》严、颜,不专于一家之学。晋、宋已下,乃有博学之士会稡贯通。至唐时立九经于学官,孔颖达、贾公彦为之《正义》,即今所云疏者是也。排斥众说,以申一家之论,而通经之路狭矣。及有明洪武三年、十七年之科举条格,《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诗》主朱子集传,俱兼用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犹不限于一家。至永乐中,纂辑《大全》,并本义于程传,去《春秋》之张传及四经之古注疏,前人小注之文稍异于大注者不录,欲道术之归于一,使博士弟子无不以《大全》为业,而通经之路愈狭矣。注疏刻于万历中年,但颁行天下,藏之学官,未尝立法以劝人之诵习也。试问百年以来,其能通十三经注疏者几人哉?以一家之学,有限之书,人间之所共有者,而犹苦其难读也,况进而求之儒者之林,群书之府乎?然圣人之道,不以是而中绝也,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昔之说《易》者,无虑数千百家,如仆之孤陋,而所见及写录唐宋人之书亦有十数家,有明之人之书不与焉。然未见有过于程传者。且夫《易》之为书,广大悉备,一爻之中,具有天下古今之大,而注解之文,岂能该尽。若大著所谓此爻为天子,此爻为诸侯,此爻为相,此爻为师,盖本之崔憬解《系辞》二与四、三与五同功异位之说。然此特识其大者而已,其实人人可用,故曰:“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故夫子之传《易》也,于“见龙在田”,而本之以学问宽仁之功;于“鸣鹤在阴”,而拟之以言行枢机之发。此爻辞之所未及,而夫子言之。然天下之理实未有外于此者。“素以为绚”,礼后之意也;“高山景行”,好仁之情也;“诸姑伯姊”,尊亲之序也。夫子之说《诗》,犹夫子之传《易》也。后人之说《易》也,必以一人一事当之,此自传注之例宜然,学者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可尔。且以九四或跃之爻论之,舜禹之登庸,伊尹之五就,周公之居摄,孔子之历聘,皆可以当之,而汤武特其一义,又不可连比四五之爻,为一时之事,而谓有“飞龙在天”之君,必无“汤武革命”之臣也。将欲广之,适以狭之,此举业以来之通弊也。是故尽天下之书皆可以注《易》,而尽天下注《易》之书,不能以尽《易》,此圣人所以立象以尽意,而夫子作大象,多于卦爻之辞之外,别起一义以示学者,使之触类而通,此即举隅之说也。天下之变无穷,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者亦无穷,若但解其文义而已,韦编何待于三绝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诗》《书》、执《礼》之文,无一而非《易》也。下而至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秦、汉以下史书百代存亡之迹,有一不该于《易》者乎?故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愚尝劝人以学《易》之方,必先之以《诗》《书》、执《礼》,而《易》之为用存乎其中,然后观其象而玩其辞,则道不虚行,而圣人之意可识矣。不审高明以为然否?

《小过》之五其辞曰:“公,公亦君也。”《归妹》之五辞曰:“其君帝女之贵,以侄娣视之。”则亦君也。若曰:必天子而后谓之君,此后人之见耳。三代以上分土而治,尊卑之势无大相远,天子诸侯并称曰后。《书》曰:“三后成功。”先儒以为象称先王者,惟施于天子,称后者兼诸侯,然则后与君公一例也。今谓凡五必为王者,而《小过》之五为群阴胁制,乃贬其号曰公。然则《益》之三四其辞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告公乎?岂周公系爻之前,先有一五为天子之定例乎?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六十四卦岂得一一齐同。《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执事徒见夫五之为人君也,而不知《剥》《明夷》《旅》之五不得为人君也;徒见夫《比》《家人》《涣》之五之言王也,而不知《离》之上九,《升》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随》之上六,《益》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必欲执一说以概全经,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而咸丘蒙疑瞽瞍之非臣者与之同失矣。

承教以处今之时,但当著书,不必讲学。此去名务实之论,良获我心。惟所辨父在为母服一事,则终不敢舍二礼之明文,而从后王之臆制,徇野人之恩,而忘严父之义也。夫为父斩衰三年,为母斩衰三年,此从子制之也。父在,为母齐衰期,此从夫制之也。《仪礼·丧服传》曰:“何以期也?屈也。至尊在,不敢伸其私尊也。”《问丧》篇曰:“父在不敢杖,尊者在故也。”《丧服四制》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故父在,为母齐衰期者,见无二尊也。所谓三纲者,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夫为妻之服除,则子为母之服亦除,此严父而不敢自专之义也。奈何忘其父为一家制礼之主,而论异同,较厚薄于其子哉?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伯鱼之母,孔子之妻也。孔子为妻之服既除,则伯鱼不敢为其母之私恩而服过期之服。所谓先王制礼,不敢过也。《丧服》子夏传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丧服小记》曰:“祖父卒,而后为祖母后者三年。”是则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厌于父也;祖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厌于祖父也。服之者,仁也,不得伸者,义也。品节斯,斯之谓礼。虽然,传曰:“父必三年然后娶,达子之志也。”然则十五月而禫之外,为之子者岂忍遂食稻衣锦而居于内乎?志之为言,即心丧之谓。以父之尊厌之,而又以父之三年不娶者达之,圣人所以处人父子之间者,仁之至,义之尽矣。自礼教不明,丧纪废坏,而徒以衰麻之服为丧,宜执事之疑而不敢安也。经传言三年之丧,不谓之三年之服也。夫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者,此三年之丧也。练而慨然,祥而廓然者,此三年之丧也。泣血三年未尝见齿者,此三年之丧也。丧云丧云,衰麻云乎哉!且执事谓今之父在为母者,果能服三年之服乎?卒哭之后,固有屈于父而易为缟白浅淡之衣者矣。是则并其衰麻之服亦有所不尽行。然而二十七月之内,不听乐,不昏嫁,不赴举,不服官,则自周公以来固已如此矣。且夫《礼》有母为长子三年之文,先儒以为不得以父在屈至期,何也?从乎父也。父除,则虽子之为母而不敢不除;父未除,则虽母之为子而不敢除。故子有为母期者,母有为长子三年者。孟子曰“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若但曰:父母之亲同,其爱同,其服同,则孩提之童无不知之者矣。何待圣人为之制哉?曾子问曰:“并有丧,如之何?何先何后?”孔子曰:“葬先轻而后重;其奠也,先重而后轻。”以父为重,以母为轻,苟非斯言之出于圣人,则亦将俗儒之所议矣。若夫上元、洪武改革之繇,卢履冰、元行冲、褚无量驳正之说,当亦执事旧闻,不烦更述,惟祈详察。

增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起于唐弘文馆直学士王元感,已为张柬之所驳,而今关中士大夫皆行之。《丧服小记》曰:“再期之丧,三年也。”《三年问》曰:“至亲以期断,然则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尔也。焉使倍之,故再期也。”古人以再期为三年,而于其中又有练祥之节,杀哀之序,变服之渐,以其更历三岁而谓之三年,非先有三年之名,而后为之制服也。今于礼之所繇生者既已昧之,抑吾闻之,君子之所贵乎丧者,以其内心者也。居处不安,然后为之居倚庐以致其慕;食旨不甘,然后为之疏食水饮以致其菲;去饰之甚,然后为之袒括、衰麻、练葛之制以致其无文。今关中之士大夫,其服官赴举,犹夫人也,而独以冠布之加数月者为孝,吾不知其为情乎?为文乎?先王之礼,不可加也,从而加之,必其内心之不至也。其甚者,除服之日而有贺。夫人情之所贺者,其不必然者也。得子也,拜官也,登科也,成室也,不必然而然,斯可贺也。故曰:婚礼不贺,人之序也。以其为人事之所必然,故不贺也。丧之有终,人事之必然者也,何贺之有?抑吾不知其贺者,将于除服之日乎?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也。是日也,以丧礼处之而不可以除。将以其明日乎?则又朝祥暮歌之类也。贺之为言,稍知书者已所不道,而王元感之论则尚遵而行之。使有一人焉,如颜丁、子羔之行,其于送死之事,无不尽也,而独去其服于中月而禫之日,其得谓之不孝哉?虽然,吾见今之人略不以丧纪为意,而此邦犹以相沿之旧,不敢遽变,是风俗之厚也。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则君子为教于乡者之事也。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

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馀人,而位高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馀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昨见子德云:明府将以贱辰光临赐祝。窃维生日之礼,古人所无。小弁之逐子,始说我辰;哀郢之故臣,乃言初度。故唐文皇以劬劳之训,垂泣以对群臣。而近时孙退谷、张篑山著论欲废此礼。

彼居常处顺者犹且辞之,况鄙人生丁不造,情事异人,流离四方,偷存视息!若前世王华、王肃、陆襄、虞荔、王慧龙之伦,便当终身布衣疏食,不听音乐,不参喜事。即不能然,而又以此日接朋友之觞,炫世俗之目,岂不于我心有戚戚乎?知我者当闵其不幸而吊慰之,不当施之以非礼之礼,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用是直摅衷曲,布诸执事,惟祈鉴之。

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而与以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故一病垂危,神思不乱。使遂溘焉长逝,而于此任已不可谓无尺寸之功;今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归者也,又敢怠于其职乎?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万人之命而尤莫切于秦、陇者,苟能行之,则阴德万万于于公矣。

请举秦民之夏麦秋米及豆草一切征其本色,贮之官仓,至来年青黄不接之时而卖之,则司农之金固在也,而民间省倍蓰之出。且一岁计之不足,十岁计之有馀,始行之于秦中,继可推之天下。然谓秦人尤急者,何也?目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每银一两,偿米四石,此尚能支持岁月乎?捐不可得之虚计,犹将为之,而况一转移之间,无亏于国课乎?然恐不能行也。《易》曰:“牵羊悔亡,闻言不信。”至于势穷理极,河决鱼烂之后,虽欲征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救民水火,莫先于此。病中已笔之于书,而未告诸在位。比读国史,正统中,尝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粜米得银若干万,则昔人有行之者矣。特建此说,以待高明者筹之。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征好士之忱,尤羡拔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回西景以无期,则瓶罍之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实人伦之本。是用溯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执事弘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徼俞允,俾得归供菽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草矣。若炎武者,黄冠蒯屦,久从方外之踪,齿豁目盲,已在废人之数,而以生平昆弟之交,理难坐视,辄敢通书辇下,布其区区。

两函并至,深感注存。足下有子产博物之能,子政多闻之敏,而下问及于愚耄,不知臣精销亡,少时所闻,十不记其二三矣。

闻之前辈老先生曰:《太祖实录》凡三修:一修于建文之时,则其书已焚,不存于世矣;再修于永乐之初,则昔时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书,而洪水滔天之后,遂不可问;今史宬所存,及士大夫家讳《实录》之名,而改为《圣政记》者,皆三修之本也。然而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为靖难一事。如弃大宁而并建立之制,及一切边事书之甚略,是也。至于颍、宋二公若果不以令终,则初修必已讳之矣。闻之先人曰:《实录》中附传于卒之下者,正也;不系卒而别见者,变也。当日史臣之微意也。王元美先生作《信国公诗》曰:“所以恩泽终,颍宋乃反是。”盖谓二公之不得其死,而不可谓之诛。且以汉事言之:武帝之于刘屈牦,谓之诛,可也;成帝之于翟方进,谓之诛,不可也。是史臣之所以微之也。今观卒后恩典之有无隆杀,则举一隅而三可反矣。至于即主位之月日,当如来论,以《实录》为正耳。自万历以还,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姑以目所尝见之书,其刻本则如《辛亥京察记事》《辽事实录》(王在晋),《清流摘镜》(王岳),《傃庵野抄》《同时尚论录》(二书并蔡□□),《悫书》(蒋德璟);抄本则如《酌中志》(刘若愚),《恸馀杂记》(史惇)之类皆不可阙,而遽数之不能终也。搜罗之博,裁断之精,是在大君子而已。

去冬韩元少书来,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已而中止;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无论昏耄之资,不能黾勉从事,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

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

记曰:“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谨此奉闻。

视草北门,书东观,一代文献,属之巨公,幸甚幸甚。列女之传,旧史不遗,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节,断指疗姑,立后训子,及家世名讳并载张元长先生传中。崇祯九年巡按御史王公(一鹗)具题,奉旨旌表。乙酉之夏,先妣时年六十,避兵于尝熟县之语濂泾。谓不孝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义不可辱。”及闻两京皆破,绝粒不食,以七月三十日卒于寓室之内寝。遗命炎武读书隐居,无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涕之沾襟也。当日间关戎马,越大祥之后,乃得合葬于先考文学之兆。今将树一石坊于墓上,藉旌门之典,为表墓之荣。而适当修史之时,又得诸公以卓识宏才膺笔削之任,共姬之葬,特志于《春秋》,漆室之言,独传于中垒,不无望于阐幽之笔也。炎武年近七旬,旦暮入地,自度无可以扬名显亲,敢沥陈哀恳,冀采数语存之简编,则没世之荣施,即千载之风教矣。

修史之难,当局者自知之矣。求藏书于四方,意非不美,而西方州县以此为苦,宪檄一到,即报无书。所以然者,正缘借端派取解费,时事人情,大抵如此。窃意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稿,以待后人,如刘句之《旧唐书》可也(唐武宗以后无实录)。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板,自此以前,并是写本。而中秘所收,乃出涿州之献,岂无意为增损者乎?访问士大夫家,有当时旧钞,以俸薪别购一部,择其大关目处略一对勘,便可知矣。吾自少时,先王父朝夕与一二执友谈论,趋庭拱听,颇识根源,但年老未免遗忘,而手泽亦多散轶,史稿之成,犹可辩其泾渭。今日作书,正是刘句之比,而诸公多引洪武初修《元史》故事,不知诸史之中,《元史》最劣,以其旬月而就,故舛谬特多。如列传八卷速不台,九卷雪不台,一人作两传;十八卷完者都,二十卷完者拔都,一人作两传,几不知数马足,何暇问其骊黄牝牡耶?然此汉人作蒙古人传,今日汉人作汉人传,定不至此。(亦有如谷林苍以张延登、张华东为两人者)。惟是奏章是非同异之论,两造并存,而自外所闻,别用传疑之例,庶乎得之。此虽万世公论,却是家庭私语,不可告人以滋好事者之腾口也。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吾甥宜三复斯言,不贻讥于后世,则衰朽与有荣施矣。此中自京兆抵二崤皆得雨,陇西、上郡、平凉皆旱荒,恐为大同之续。与其赈恤于已伤,孰若蠲除于未病。又有异者,身为秦令,而隔河买临晋之小儿,阉为火者,以充僮竖,至割死一人,岂非自陕以西别一世界乎?诚欲正朝廷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义,而其本在于养廉。故先以俸禄一议附览,然此今日所必不行,留以俟之可耳。说经之外,所论著大抵如此。世有孟子,或以之劝齐梁,我则终于韫椟而已。

老年多暇,追忆曩游,未登弱冠之年,即与斯文之会,随厨俊之后尘,步杨、班之逸躅,人推月旦,家擅雕龙,此一时也。已而山岳崩颓,江湖沸氵胸,酸枣之陈词慷慨,尚记臧洪;睢阳之断指淋漓,最伤南八。重泉虽隔,方寸无暌,此又一时也。已而奴隶鸱张,亲朋澜倒,或有闻死灰之语,流涕而省韩安;览穷鸟之文,抚心而明赵壹。终凭公论,得脱危机,此又一时也。凡此三者之人,骑箕化鹤,多不可追;哲嗣闻孙,往往而在。此即担簦戴笠,陌路相逢,犹且为之叙殷勤,陈夙昔,班荆郑国之野,贳酒黄公之垆。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为吾寓舍,寻往时之息壤,不乏同盟,坐今日之皋比,难辞后学。使鸡黍蔑具,干糇以愆,既乖良友之情,弥失故人之望。且吾今居关、华,每年日用约费百金。若至吴门,便须五倍,吾甥能为办之否乎?又或谓广厦之欢,可以大庇寒士;九里之润,亦当施及吾侪。而曰:吾尔皆同声气同患难之人,尔有鼎贵之甥,可无挹注之谊?因罤觅菟,见弹求鸮,有如退之诗所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者,吾甥复能副之否乎?虽复田文、无忌,不可论之当今,假使元美、天如,当必有以处此。而如其不然,则必以觖望之怀,更招多口之议。况山林晚暮,已成独往之踪;城市云为,终是徇人之学。然则吾今日之不来,非惟自适,亦所以善为吾甥地也。

万历以前,八股之文可传于世者,不过二三百篇耳。其间却无一字无来处。偶为门人讲吴化事君数一节,文中有謇谔二字。《楚辞·离骚》:“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此謇字之所出也。《史记商君传》:“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此谔字之所出也。陆机《辨亡论》:“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韩文公《郾城联句》:“九迁弥謇谔。”则古人已用之矣。今欲吾甥集门墙多士十数人,委之将先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来,以示北方学者。除事出四书不注外,其五经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如李善之注《文选》,方为合式。此可以救近科杜撰不根之弊也。

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高明以为然乎?近来刊落枝叶,不作诗文,敬拜佳篇,未得酬和。而《音学五书》之刻,其功在于注《毛诗》与《周易》,今但以为诗家不朽之书,则末矣。刊改未定,作一书与力臣先印《诗经》并《广韵》奉送,有便人可往取之。

远惠手书,奖挹过甚,殊增悚愧。至于悯礼教之废坏,而望之斟酌今古,以成一书,返百王之季俗,而跻之三代,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然斯事之难,朱子尝欲为之而未就矣,况又在四五百年之后乎?

弟少习举业,多用力于四经,而三《礼》未之考究。年过五十,乃知“不学礼无以立”之旨,方欲讨论,而多历忧患,又迫衰晚,兼以北方难购书籍,遂于此经未有所得。而所见有济阳张君稷若名尔岐者,作《仪礼郑注句读》一书,根本先儒,立言简当。以其人不求闻达,故无当世之名,而其书实似可传,使朱子见之,必不仅谢监岳之称许也。向见五服异同之书,已相叹服。窃意出处升沈,自有定见,如得殚数年之精力,以三《礼》为经,而取古今之变附于其下,为之论断,以待后王,以惠来学,岂非今日之大幸乎?弟方纂录《易》解,程、朱各自为书,以正《大全》之谬,而桑榆之年,未卜能成与否,不敢虚期许之意,而仍以望之君子也。

所论《春秋》诸家及胡文定作传之旨,极为正当。在汉之时,三家之学各自为师,而范宁注《穀梁》,独不株守一家之说。至唐啖、赵出而会通三传,独究遗经;至宋孙、刘出而掊击古人,几无馀蕴。文定因之,以痛哭流涕之怀,发标新领异之论,其去游、夏之传,益以远矣。今陆氏之《纂例》,刘氏之《权衡》《意林》,并有其意,惟尊王发微未见,而后儒之辨《春秋》,其散见于志书文集者,亦多钞录,未得会稡成帙。若鄙著《日知录·春秋》一卷,且有一二百条,如“君氏卒”、“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当从左氏;“夫人子氏薨”,当从《穀梁》;“仲婴齐卒”,当从《公羊》;而“三国来媵”,则愚自为之说,盖见《硕人》诗云“东宫之妹”,《正义》以为“明所生之贵”,而非敢创前人所未有也。因乏写手,一时未得奉寄,惟就来书所问二事,敬录以上,未知合否?祈为正之。

大难初平,宜反己自治,以为善后之计。昔传说之告高宗曰:“惟干戈省厥躬。”而夫子之系《易》也,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已。”《左传》载夫子之言曰:“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苟能省察此心,使克伐怨欲之情不萌于中,而顺事恕施,以至于“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则可以入圣人之道矣。以向者横逆之来,为他山之石,是张子所谓“玉女于成”者也。至于臧否人物之论,甚足以招尤而损德。自顾其人能如许子将,方可操汝南之月旦,然犹一郡而已,未敢及乎天下也。不务反己而好评人,此今之君子所以终身不可与适道,不为吾友愿之也。

今春荐剡,几遍词坛,虽龙性之难驯,亦鱼潜之孔炤。乃申屠之迹,竟得超然,叔夜之书,安于不作,此则晚年福事。关中三友:山史辞病,不获而行;天生母病,涕泣言别;中孚至以死自誓而后得免,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此中山水绝佳,同志之侣多欲相留避世。愚谓与汉羌烽火但隔一山,彼谓三十年来在在筑堡,一县之境,多至千馀,人自为守,敌难遍攻,此他省之所无,即天下有变而秦独完矣。未知然否?

常叹有名不如无名,有位不如无位。前读大教,谬相推许,而不知弟此来关右,不干当事,不立坛宇,不招门徒。西方之人或以为迂,或以为是。而同志之李君中孚,遂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卧操白刃,誓欲自裁。关中诸君有以巨游故事言之当事,得为谢病放归。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所谓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一至于斯,可以废然返矣!

或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何欤?曰:君子所求者,没世之名,今人所求者,当世之名。当世之名,没则已焉,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难寤欤?城郭沟池以为固,甲兵以为防,米粟刍茭以为守,三代以来,王者之所不废。自宋太祖惩五季之乱,一举而尽撤之,于是风尘乍起,而天下无完邑矣。我不能守,贼亦不能据,而椎埋攻剽之徒乃尽保于山中。于是四皓之商颜,刘、阮之天姥,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经,高真之所托迹者,无不为戎薮盗区。故避世之难,未有甚于今日。推原其故,而艺祖、韩王有不得辞其咎者矣。读书论世而不及此,岂得为“开拓万古之心胸”者乎?

南徐州别,三十六年,足下高论王霸,屈迹泥涂,读严武、隗嚣之句,未尝不为之三叹。弟白首穷经,使天假之年,不过一伏生而已,何敢望骐骥之后尘,而希千里之步?然以用世之才如君者,而犹沦落不偶,况硁鄙如弟,率彼旷野,死于道涂,固其宜也;奚足辱君子勤而之问乎?宣尼有言:“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今之人情则异乎是。即有敬叔之车,而季、孟之流,不问杏坛之字;然一生所著之书,颇有足以启后王而垂来学者。《日知录》三十卷已行其八,而尚未惬意;《音学五书》四十卷,今方付之剞劂,其梨枣之工,悉出于先人之所遗,故国之馀泽,而未尝取诸人也。“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君年未老,努力加餐。

山史西来,得接赐札,并读《井记》。一门尽节,风教凛然,诚彤管之希闻,中垒所未记者矣。弟久客四方,年垂七十,形容枯槁,志业衰𬯎,方且逃名寂寞之乡,混迹渔樵之侣,不改效百泉、二曲为讲学授徒之事,亦乌有所谓门墙者乎?若乃过汝南而交孟博,至高密而访康成,则当世之通人伟士,自结发以来,奉为师友者,盖不乏人,而未敢存门户方隅之见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曰:“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则君子所以持己于末流,接人于广坐者,必有不求异而亦不苟同者矣。辱承来教,实获我心,率此报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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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文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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