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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书观,大中祥符年间建,后废为碧霞元君之宫,前一殿奉元君。万历中,尊孝定皇太后为九莲菩萨,构一殿于元君之后奉之。崇祯中,尊孝纯皇太后为智上菩萨,复构一殿于后奉之。乃更名曰圣慈天庆宫,而按察使左佩玄为之碑。宫成于十七年之三月,神京沦丧,即此月也。

窃惟经传之言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又曰:“为天子父,尊之至也。”孔子论政必也正名。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命岳渎神祇并革前代之封,正其称号。而及其末世,至以天子之母,太后之尊若不足重,而必假西域胡神之号以为崇,岂非所谓国将亡而听于神者耶?然自国破以后,宗庙山陵之所在,樵夫牧竖且或过而慢焉,而此二殿独以托于泰山之麓,元君之宫,焚香上谒者无敢不合掌跪拜,使正名之曰皇太后,固未必其能使天下之人虔恭敬畏之若此。是固大圣人之神道设教,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其与宋之托天书以夸契丹者,相去远矣。以其事为国史之所不及载,故序而论之,俾后之人有以览焉。

呜呼!自治道愈下而国无强宗;无强宗,是以无立国;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然则宗法之存,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

余至闻喜县之裴村,拜于晋公之祠,问其苗裔,尚一二百人,有释耒而陪拜者。出至官道旁,读唐时碑,载其谱牒世系,登陇而望,十里之内邱墓相连,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数十人。

盖近古氏族之盛,莫过于唐,而河中为唐近畿地。其地重而族厚,若解之柳,闻喜之裴,皆历任数百年,冠裳不绝。汾阴之薛凭河自保于石虎、苻坚割据之际,而未尝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举义兵以抗高欢之众,此非三代之法犹存,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

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位几如弈棋,而大族高门,降为皂隶。靖康之变,无一家能相统帅以自保者。夏县之司马氏举宗南渡,而反其里者,未百年也。

呜呼!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而一旦有变,人主无可仗之大臣,国人无可依之巨室,相率奔窜,以求苟免,是非其必至之势也与?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

予尝历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及至河东,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慨焉伤之。或言曰:崇祯之末,辅臣李建泰者,曲沃人也。贼入西安,天子临朝而叹。建泰对言:“臣郡当贼冲,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为国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师,亲饯之正阳门楼。举累朝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因以赐之。未出京师,平阳、太原相继陷,建泰不知所为。师次真定,而贼已自居庸入矣。

此其人材之凡劣,固又出于王铎、张濬之下(二人皆唐末宰相,统师出讨而败绩者),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无法以联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而系社稷安危之命,此必不可得之数也。《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观裴氏之与唐存亡,亦略可见矣。夫不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其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自青州而西三十馀里,淄水之东,牛山之左,大道之南,穹然而高者,四大冢焉。郦道元《水经注》曰:“水南山下有四冢,方基圆坟,咸高七尺。东西直列,是田氏四王冢也。”

余考田氏之称王者五,而王建迁于共以死,所谓四王,则威、宣、湣、襄是矣。威、宣二王当齐全盛之日,其厚葬固宜;独是湣王杀死于莒,齐之七十馀城皆已为燕,田氏之绝而无主者五年,而田单以一邑之兵,一战破燕,收数千里之地,而迎王子于城阳之山中。其时君臣新立,人民新定,死者未吊,伤者未起,反故王之丧于莒而葬之,其制不少杀于威、宣二王之旧。吾是以知襄王之孝,田单之忠,而三代以下之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吾尝考地理之志,有周厉王之墓,在霍州东北。王流于彘,卒且葬焉。宣王即位而未之能复也。诗人志之曰:“韩侯取妻,汾王之甥。”厉王也而谓之汾王,刺宣王也。故厉王称汾,而湣王不称莒也,是襄王之孝也。或曰:厚葬,非礼也。子奚取焉?曰:此常论也。乃齐之二王既以为故事矣。宋元公告其群臣,请无及先君,而仲几不可,又况于处变之日乎?然则后之人君,不幸而遇国家之变,其如齐之襄王,其如周之宣王,请择于斯二君者。

五台山在五台县东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县一百三十里。

史炤《通鉴注》曰:“五台山在代州五台县,山形五峙,相传以为文殊示现之地。”《华严经疏》云:“清凉山者,即代州雁门五台山也。岁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曰清凉。五峰耸出,顶无林木,有如垒土之台,故曰五台。”馀考昔人之言五台者过侈,有谓:环基所至五百馀里;有谓:四埵去中台各一百二十里,东埵为赵襄子所登,以临代国;南埵为帝尧遭洪水系舟之处;北埵夏屋山,后魏孝文驻跸之所;西埵天池,隋炀帝避暑之龙楼凤阁者。皆太广远而失其实。惟今《山志》所言五台者近是。北台最高,后人名之叶斗峰。有龙湫,其东二十里为华严岭。又东二十里为东台,上可观日出,其东为龙泉关路。自北台而南二十里为中台,其巅西北有太华泉。又西十五里为西台,其西叠嶂数十里,北有秘魔崖,东南有清凉岭,惟南台稍远,去中台可五十里。五峰周遭如城,其巅风甚烈,不可居。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谷中,其地寒不生五谷,木有松无柏,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猎为业。在古建国时当为林麓之地,中代以下,而吾人之逃于佛者居焉,于是山始名而亦遂为其教之所有。然馀考之:五台在汉为虑虒县,而山之名始见于齐。其佛寺之建,当在后魏之时,而彼教之人以为摄摩腾自天竺来此,即居是山。不知汉孝明图像之清凉台在雒阳而不在此也。余又考之:《北齐书》但言:突厥入境,代忻二牧马数万匹在五台山北柏谷中避贼。《隋书》但言:卢太翼逃于五台山,地多药物,与弟子数人庐于岩下,萧然绝世,以为神仙可致而已。至《唐书·王缙传》始言:五台山有金阁寺,铸铜为瓦,涂金于上,照耀山谷,费钱巨亿万。缙为宰相,给中书符牒,令台山僧数十人分行郡县,聚徒讲说以求货利,于是此山名闻外夷。至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见于敬宗之纪。而《五代史》则书:有胡僧游五台山,庄宗遣中使供顿,所至倾动城邑。又书:五台山僧继颙为刘承钧鸿胪卿,能讲《华严经》,四方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五台当契丹界上,继颙常得其马以献,号“添都马”。《元史》则书:武宗至大二年,二月癸亥,皇太后幸五台山。三月己丑,令高丽王随太后之五台山。英宗至治二年,五月甲申,车驾幸五台山,庚寅,星于五台山。

夫以王缙之为相,庄宗、武宗、英宗之为君,其事亦可知矣。然此皆《山志》所不载;问之长老,亦无有知其迹者。此在三四百年之间,而不能记述已如是矣,而况于摩腾之始来,文殊之示现乎?其山中雨夜时吐光焰。《易》曰:“泽中有火革。”深山巨壑无佛之处亦往往有之,不足辨。呜呼!韩公《原道》之作,至于“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而李文饶为相,能使张仲武封刀付居庸关,而不敢纳五台之逃僧。盖君子之行王道者,其功至于如此。而吾以为当人心沈溺之久,虽圣人复生,而将有所不能骤革,则莫若择夫荒险僻绝之地,如五台山者而处之,不与四民者混,犹愈于纵之出没于州里之中,两败而不可禁也。作《五台山记》。

忠臣义士,性也,非慕其名而为之。名者,国家之所以报忠臣义士也。报之而不得其名,于是姑以其事名之,以为后之忠臣义士者劝,而若人之心何慕焉,何恨焉。平原君朱建之子骂单于而死,而史不著其名;田横之二客自刭以从其主,而史并亡其姓。录其名者而遗其晦者,非所以为劝也。谓忠义而必名,名而后出于忠义,又非所以为情也。

余过昌黎,其东门有拽梯郎君祠,云:方东兵之入遵化,薄京师,下永平而攻昌黎也,俘掠人民以万计,驱使之如牛马。是时昌黎知县左应选与其士民婴城固守,而敌攻东门甚急。是人者为敌舁云梯至城下,登者数人,将上矣,乃拽而覆之。其帅磔诸城下。积六日不拔,引兵退,城得以全。事闻,天子立擢昌黎知县为山东按察司,佥事丞以下迁职有差。又四年,武陵杨公嗣昌以巡抚至,始具疏上请,邑之士大夫皆蒙褒叙,民兵死者三十六人立祠祀之。而杨公曰:“是拽梯者虽不知何人,亦百夫之特。”乃请旨封为拽梯郎君,为之立祠。呜呼!吾见今日亡城覆军之下,其被俘者,虽以贵介之子,弦诵之士,且为之刈薪刍,拾马矢,不堪其苦而死于道路者何限也!而郎君独以其事著。吾又闻奢寅之攻成都也,一铳手在贼梯上,得间向城中言曰:“我良民也,贼以铁索系我守梯,我仰天发铳,未尝向官军也。今夜贼饮必醉,可来救我。”官军如其言,夜出斫营,火其梯,贼无得脱者,而铳手死矣。若然,忠臣义士岂非本于天性者乎?郎君之祠且二十馀年,而幸得无毁,不为之记,无以传后。张生庄临,亲其事者也。故以其言书之。

旧中涓范君养民,以崇祯十七年夏自京师徒步入华山为黄冠。数年,始克结庐于西峰之左,名曰复庵。华下之贤士大夫多与之游,环山之人皆信而礼之。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幼而读书,好《楚辞》诸子及经史,多所涉猎,为东宫伴读。方李自成之挟东宫二王以出也,范君知其必且西奔,于是弃其家走之关中,将尽厥职焉。乃东宫不知所之,而范君为黄冠矣。

太华之山,悬崖之巅,有松可荫,有地可蔬,有泉可汲,不税于官,不隶于宫观之籍。华下之人或助之材,以创是庵而居之。有屋三楹,东向以迎日出。余尝一宿其庵,开户而望大河之东,雷首之山,苍然突兀,伯夷、叔齐之所采薇而饿者,若揖让乎其间,固范君之所慕而为之者也。自是而东,则汾之一曲,绵上之山,出没于云烟之表,如将见之。介子推之从晋公子,既反国而隐焉,又范君之所有志而不遂者也。又自是而东,太行、碣石之间,宫阙山陵之所在,去之茫茫而极望之不可见矣。相与泫然,作此记,留之山中。后之君子登斯山者,无忘范君之志也。

古之人所以传于其后者,不以其名而以其实,不以其天而以其人。以其名,以其天者,世人之所以为荣;以其实,以其人者,君子之所修而不敢怠也。

晋生文煜,关中之通士也。名其堂曰贞烈,而请为之记。其言曰:“余之祖妣,临潼王府镇国中尉怀墀女也。归于晋,生余考及二姑。年十九而余祖考亡,余考方四岁,守节不二,迄六十有八而终。崇祯末巡按御史金公毓峒以事上闻,请行旌表。命未下而寇至,二姑死焉,故堂以贞烈名也。”余又读朝邑李君楷所为传,则二姑者,一适西安右卫昭信校尉王弘祖,一适临潼王府奉国中尉谊濋,并封安人。早寡,寇至之日,各自投于井。长姑之子寅年十三,从焉。盖三世而其节不陨,可无愧其名也已。史言郭昌娶真定恭王女,号郭主。主虽王家女,而好礼节俭,有母仪之德,生光武郭皇后。此特居室之常行尔,而当时称之,史册载之,其后郭后虽出,而东海恭王犹得保其馀庆,以垂于后嗣。乃晋氏之先祖妣其治家如郭主,加以柏舟之节,其女与外孙守死不辱,有卓绝之殊轨焉。属当岸谷之变,门户衰微,无能光大其业,使声闻烜赫,传之彤管,而仅以一堂之名托之文字,以示子孙不忘,此又其遇之悬于天,“实命不同”,而可为悲悼者也!然君子之为教,于家有百世之规,而不以一时之所遇为兴替。《易》不云乎:“《家人》,利女贞。”自今以往,晋氏之为女者必贞,以宜其家;为子者必孝于亲,必忠于君,以显于其国;则受介福于王母以大其门者,不在其身,将在其子孙。而斯堂之名,永世弗坠,必有继中垒而修列女之传者焉。余濡笔俟之矣。

天下之事,盛衰之形,众寡之数,不可以一定,而君子则有以待之。所以抚盛而合众者,中人以上之所能。若夫为盛于衰,治众于寡,孑然一身之日,而有万人百世之规,非大心之君子莫克为之矣。古之君子,虑先人之德久而弗昭,于是为之祠堂以守之,其盛者及于始祖。古之君子,虑宗人之涣而无统,于是岁合子姓于祠而教之孝;奠爵献俎,毕而馂食,以教之礼。其子孙之众,或至于数千百人,此祠堂之所由兴,而祭法之所由传也。

常熟杨子常先生,通经之士。于先朝之末,由训导除都昌知县,未任,以疾归,而遭国变,至于今,先生年七十有二矣。先有一子,年二十馀以卒,晚得一子又殇,而其兄子亦中岁夭折。今其族孙之在者,不过二十馀人。其先世自关中来,祖、父并为农,风尚朴质。高祖以上,不能举其讳字。自迁常熟以来,复无显者,及先生始仕宦。今白首老矣,无亲子孙。夫人之情,于身且若此,遑恤其后乎?而先生曰:“不然。吾父虽农,在里中颇能言民疾苦,以达于县吏。而除其菑,当不至于无嗣。以五服之间,得一二十人,以合其欢而教之以孝以礼,岂必其中无能学以大其宗者。以吾之年虽老且独,而幸有薄田之入,为先祖父所遗,可以举先人未行之事而传之其后人。”于是即祖墓之旁,建屋三楹,为祠堂,以奉其先人并诸父兄子姓之亡者。其下为田若干亩,以供岁时之祭。定其仪,秩其品,简而文,约而不陋。曰:“及吾身存,与诸孙行礼其中,使诸孙之继我,如今日焉,先德其毋坠已。”又于其墓之旁植木开河通水,凡世俗所为安死利生之法无不备,此非所谓衰而有盛之心,寡而能众之事者乎?《易》曰:“可大则贤人之业。”《传》曰:“人定能胜天。”吾以卜杨氏之昌于其后,必也。承先生之命而为之记。

昔者孔子既没,弟子录其遗言以为《论语》,而独取有子、曾子之言次于卷首,何哉?夫子所以教人者,无非以立天下之人伦,而孝弟,人伦之本也;慎终追远,孝弟之实也。甚哉,有子、曾子之言似夫子也。是故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先王之于民,其生也,为之九族之纪,大宗小宗之属以联之;其死也,为之疏衰之服,哭泣殡葬虞附之节以送之;其远也,为之庙室之制,禘尝之礼,鼎俎笾豆之物以荐之;其施之朝廷,用之乡党,讲之庠序,无非此之为务也。故民德厚而礼俗成,上下安而暴慝不作。

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赋敛之而已尔,役使之而已尔,凡所以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听民之所自为,于是乎教化之权常不在上而在下。两汉以来,儒者之效亦可得而考矣。自二戴之传,二郑之注,专门之学以礼为宗,历三国、两晋、南北、五季干戈分裂之际而未尝绝也。至宋程、朱诸子卓然有见于遗经,而金元之代,有志者多求其说于南方以授学者。及乎有明之初,风俗淳厚,而爱亲敬长之道达诸天下。其能以宗法训其家人,而立庙以祀,或累世同居,称之为义门者,亦往往而有。十室之忠信,比肩而接踵,夫其处乎杂乱偏方闰位之日,而守之不变,孰劝帅之而然哉?国乱于上而教明于下。《易》曰:“改邑不改井。”言经常之道,赖君子而存也。呜呼!至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为教,贤者之所以为俗,殆澌灭而无馀矣!列在搢绅而家无主祏,非寒食野祭则不复荐其先人;期功之惨,遂不制服,而父母之丧,多留任而不去;同姓通宗而不限于奴仆;女嫁,死而无出,则责偿其所遣之财;昏媾异类而胁持其乡里,利之所在,则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于是机诈之变日深,而廉耻道尽。其不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相食者几希矣!昔春秋之时,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而秉礼之邦,守道之士不绝于书,未若今之滔滔皆是也。此五帝三王之大去其天下,而乾坤或几乎息之秋也。又何言政事哉!

吾友华阴王君弘撰,邻华先生之季子,而为征华先生后者也。游婺州,二年而归,乃作祠堂以奉其始祖,聚其子姓而告之以尊祖敬宗之道。其乡之老者喟然言曰:不见此礼久矣,为之兆也,其足以行乎?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夫躬行孝弟之道,以感发天下之人心,使之惕然有省,而观今世之事若无以自容,然后积污之俗可得而新,先王之教可得而兴也。王君勉之矣。

予居苏之昆山,崇祯初,先师庙东西两庑坏。予时为博士弟子,一日过之,见神位在瓦砾中,与同学二三生拾取,命工修完,奉之东斋,告于邑之长官。越二年,始复其故。因考《史记》《家语》及今代阙里之书,多有不同,以《大明会典》为定。而友人归生庄作《两庑位次考》一通,受而藏之几五十年。来关中,得郃阳宁生浤丁《祭考义》,亦崇祯中作,大略相同。然两庑位东西相对,以次列及门弟子毕,而后及左氏、公羊、穀梁三子暨汉以下诸儒,此旧制也。嘉靖九年,采诸臣之议,有黜者,有改祀者,于是东庑之弟子三十三,而西庑二十九。左丘明跻秦非之上,伏胜跻颜哙之上,孔安国跻穀梁梁赤之上,而自此以下,时代先后大率倒误。当日东西之位仍如旧次,虽有阙者而不复更移,盖亦知二郑、贾、服诸儒传经之功不可没,而有待于异日之重议,此秉礼者之微意也。予恐后之人不知,而欲循时代以正东西之次,又悲夫亡友之遗墨犹存,而不获共论此也,乃书其末,以俟后人。归生名庄,更名祚明,工草隶,为东吴高士。

余既表《广韵》而重刻之,以见自宋以前所传之韵如此,然惜其书之不完也。

《路史》曰:“周有井伯,《广韵》曰:子牙后。”今井下无此文。又曰:“《广韵》云:汉有䣙城后。”今䣙字灰等二韵两收而亦无此文。又引䣙下云:“乡名,在右扶风。”而今灰韵注但“乡名”二字。《困学纪闻》曰:“《广韵》以贲为姓,古有勇士贲育。”今贲下但“亦姓”二字。又曰:“《广韵》云:《后蜀录》有法部尚书屯度。”又曰:“《广韵》引《何氏姓苑》有:‘况姓,庐江人。’”今屯下、况下但“又姓”二字。《礼部韵略》引《广韵》佊字注云:“《论语》:子西佊哉。”轲字注云:“孟子居贫感轲,故名轲,字子居。”今并无此文。又注鼮字云:“汉光武得此鼠,窦攸识之。《广韵》以为终军,误。”今亦无终军之文也。太原傅山曰:“宋姚宽《战国策后序》引《广韵》七事:晋有大夫芬质,芈干者著书显名,安陵丑,雍门中大夫蓝诸,晋有亥唐,赵有大夫肁贾,齐威王时有左执法公旗蕃。”盖注中凡言又姓者,必以其人实之,而今书皆无其文。又史炤《通鉴释文》所引《广韵》,其不载于今书者亦多也。十干皆引《尔雅》岁阳,而戊下不引著雍。又考之《玉海》,言《广韵》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言,注一十九万一千六百九十二字。今仅二万五千九百二言,注一十五万三千四百二十一字。则注之删去者,三万八千二百七十一,而正文亦少二百九十二言矣。又《文献通考》曰有陆法言、长孙讷言、孙愐三序,今止愐序。又言首载景德、祥符敕牒,今亦无之,则亦后人删去之矣。其幸而存者,天之未丧斯文也。呜呼,惜哉!

吾读《宋史·忠义传》至于陈遘,史臣以其婴城死节,而经制钱一事为之减损其辞,但云天下至今有经总制钱名,而不言其害民之罪,又分其咎于翁彦国。愚以为不然。

《鹤林玉露》曰:“宣和中,大盗方腊扰浙东,王师讨之。命陈亨伯(宋人讳高宗嫌名,称其字曰亨伯)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路财赋,因建议如卖酒、鬻糟、商税、牙税,与头子钱、楼店钱皆少增其数,别历收系,谓之经制钱。其后卢宗原颇附益之,至翁彦国为总制使,仿其法,又收赢焉,谓之总制钱。靖康初,诏罢之。军兴,议者请再施行,色目寝广,视宣和有加焉。以迄于今,为州县大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闻之,哭于家庙。谓剥民敛怨,祸必及子孙。其后叶正则作《外稿》,谓必尽去经总钱,而天下乃可为,治平乃可望也。”然则宋之所以亡,自经总制钱,而此钱之兴,始于亨伯。虽其固守中山,一家十七人为叛将所害,而不足以偿其剥民之罪也。孔子述古书之文,凡纣之臣附上而仇敛者,虽飞廉之死,不得与于三仁之列。若亨伯之为此也,其初特一时权宜之计,而遗祸及于无穷。是上得罪于艺祖、太宗,下得罪于生民,而断脰决腹,一暝于中山,不过匹夫匹妇之为谅而已,焉得齿于忠义哉!知此,然后天下之为人臣者,不敢怀利以事其君,而但以一死自托于忠臣之列矣。

崇祯十四年二月辛亥,贼陷汝州,知州钱君死之。

君讳祚征,字君远,其先吴越王裔,居池之青阳。国初迁于莱,为掖县人。君七岁出嗣其从叔父一夔为之子,事其嗣大母杜氏如其父母。大母之党有烦言,君言于大母,施予诸姻属甚周,以是大母安之。中天启元年举人。大母终,哀毁如父丧。署恩县教谕,三年,除汝州知州。汝为流贼出入孔道,又有土贼聚至万人,依山为巢,百姓苦之。君至,则简乡勇衙兵得千馀人,佯为城守计。忽夜半开门出,从间道逾山谷,步行抵其巢,贼方纵酒不为备,急击,大破之。君策贼众难尽诛,乃释其俘招之,仍令民千家立一寨,有警相救。贼屡失利,其头目鲁加勒等遂诣州降。南召、登封诸贼闻之,亦来降。君简其骁健,送军门效用,余给牛种遣之。汝人少休。君守汝三年,多善政。及是年正月,贼陷河南府,遂犯汝州。君斩麾下之言款贼者以徇,率兵婴城固守。贼攻城,君中流矢,力疾乘城督战数日。二月庚戌,大风霾,贼以火箭射城上,城上发炮应之,风逆火反,楼堞尽焚。贼乘之入,君被执,大骂不屈,被击仆地,加以炮烙,一宿死。年四十七。弟祉征,从子青,仆十馀人皆死,无一还者。巡抚臣高名衡以闻,奉旨下部议恤,未覆。子大受,县学生。痛父节未表于先朝,惧后世之没而无传也,乃质言其事以告于余而为之状。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已而又得吴生。吴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于书自《左氏》下至《南北史》,无不纤悉强记。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诸歌曲。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姊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旦日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寻亦竟得脱,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未亡人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风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断然不渝。北京之变,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见称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

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几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然生实死矣!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处,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凡二卷。

先朝之史,皆天子之大臣与侍从之官承命为之,而世莫得见。其藏书之所曰皇史宬,每一帝崩,修《实录》,则请前一朝之书出,以相对勘,非是莫得见者。人问所传,止有《太祖实录》。国初,人朴厚,不敢言朝廷事,而史学因以废失。正德以后,始有纂为一书附于野史者。大抵草泽之所闻,与事实绝远,而反行于世。世之不见《实录》者,从而信之。万历中,天子荡然无讳,于是《实录》稍稍传写流布。至于光宗,而十六朝之事具全。然其卷帙重大,非士大夫累数千金之家,不能购。以是野史日盛,而谬悠之谈偏于海内。

苏之吴江有吴炎、潘柽章二子,皆高才。当国变后,年皆二十以上。并弃其诸生,以诗文自豪。既而曰:“此不足传也,当成一代史书,以继迁、固之后。”于是购得《实录》,复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怀纸吮笔,早夜矻矻。其所手书,盈床满箧,而其才足以发之。及数年而有闻,予乃亟与之交。二子皆居江村,潘稍近,每出入未尝不相过。又数年,潘子刻《国史考异》三卷,寄予于淮上,予服其精审。又一年,予往越州,两过其庐。及予之昌平、山西,犹一再寄书来。

会湖州庄氏难作。庄名廷鑨,目双盲,不甚通晓古今。以史迁有“左丘失明乃著《国语》”之说,奋欲著书。其居,邻故阁辅朱公国桢家。朱公尝取国事,及公卿志状疏草,命胥钞录凡数十帙,未成而卒。廷鑨得之,则招致宾客,日夜编辑为《明书》。书冗杂不足道也。廷鑨死,无子,家赀可万金。其父允城流涕曰:“吾三子皆已析产,独中子死无后,吾哀其志,当先刻其书而后为之置嗣。”遂梓行之。慕吴、潘盛名,引以为重,列诸参阅姓名中。

书凡百馀帙,颇有忌讳语。本前人诋斥之辞,未经删削者。庄氏既巨富,浙人得其书,往往持而恐吓之,得所欲以去。归安令吴之荣者,以赃系狱,遇赦得出。有吏教之买此书,恐吓庄氏。庄氏欲应之,或曰:“踵此而来,尽子之财不足以给,不如以一讼绝之。”遂谢之荣。之荣告诸大吏,大吏右庄氏,不直之荣。之荣入京师,摘忌讳语,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执庄生之父,及其兄廷钺及弟侄等,并列名于书者十八人,皆论死。其刻书鬻书,并知府推官之不发觉者,亦坐之。发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没其家产。所杀七十馀人,而吴、潘二子与其难。

当鞫讯时,或有改辞以求脱者。吴子独慷慨大骂,官不能堪,至拳踢仆地。潘子以有母故,不骂亦不辨。其平居孝友笃厚,以古人自处,则两人同也。予之适越,过潘子。时余甥徐公肃,新状元及第。潘子规余,慎无以甥贵,稍贬其节,余谢不敢。二子少余十馀岁,而予视为畏友,以此也。方庄生作书时,属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学,竟去,以是不列名,获免于难。二子所著书若干卷,未脱稿,又假予所蓄书千馀卷,尽亡。

予不忍二子之好学笃行而不传于后也,故书之。且其人实史才,非庄生者流也。

王君以崇祯十四年卒。后三年国变,王君之子玑流寓于吴,又一年而不孝始识王生,因以知王生之人与其世德之概。与王生交一年,而王生以状请铭,不孝以母未葬,弗敢作也。又一年,卜葬,葬有日,而王生复来请铭,不孝不获辞而铭之。

君讳时沐,字惟新。其先歙之泽富人。在唐曰秘阁校正希羽,十七传至名关者,避元乱徙而东,为龙溪始祖,又八传至于君。君大父讳福凤,始业行盐,父讳正宠,承其业,以至于君。君以其故不克读书。然君虽业盐,而孝友、急公好施,有远见,能自树,乃过于世之君子。若所云事其慈母与父妾尽礼,而友爱弟时洸终其身,则其孝友也。祖墓之木为不肖者伐,且鬻其旁地,君为捐金赎之;泽富有宗祠,君重作之龙溪,其急大义也。叔正完客杭而病,曰:于我葬;外舅卒,遗孤一人,曰:于我长。其他恤人穷,振人困多类是,是其好施也。同事欲因君请院司据西龙为盐窝,君止之。无何,并抵罪,西龙商独免,其有远见也。好从士君子而耻谒贵人,邑有司欲宾之,不就,其能自树也。凡此皆余之所信于王生者也。君享年六十有七,娶朱氏,子四:长玑,杭州府钱塘县学生员,次文秩,次文秋,次文杞。孙六,曾孙二。以卒之年十二月甲子,葬于其里象山之麓。盖王氏中世为商,而通经义思用之天下者,自玑始。自君之没而家益落,玑遂走京师,历蓟,抵宁远,观列边之大势。每以大计干当事者,不用,转客东莱,而闻京师之变,哭先皇帝于莱山之阳。驰至南都,而公卿又无下士者,遂僦居于吴,著《信书》一编以示余,而为之太息焉,此固宋之遗臣所隐晦而不敢笔之书者也。而王生之不挠于时若此,其抱济物之才而发愤于大义又若此,非世德之遗而能然乎!铭曰:

不知其人视其子。子为信人为节士。呜呼君兮永宅此!

往余在吴中,常郁郁无所交,出门至于淮上,临河不度,徬徨者久之,因与其地之贤人长者相结,而王君起田最与余善,自此一二年或三四年一过也。

王君与余同年月生,而长余二十馀日,其行事虽不同而意相得,凡余心之所存,及其是非好恶无不同者。虽不学古而暗合于义,仁而爱人,乐善不倦,其天性然也。生八岁而孤,事母孝,事其兄恭,其居财也有让。少为帖括之学,及中年,遂闭户不试。家颇饶,每受人之负,折券不较,以是其产稍落,而四方宾客至者,未尝不与之周旋。当余在太原,而余友潘力田死于杭,系累其妻子以北。少弟耒年十八,孑身走燕都,介余一苍头以见王君。王君曰::“我固闻之。宁人尝与我言,潘君力田,贤士也,不幸以非命终。而宁人之友之弟,则犹之吾弟也。”迎而舍之。比其归也,则曰:“家破矣,可奈何!吾有女年且笄,将婿子。”间二年,耒遂就昏。王君与耒非素识也,特以宁人之友故,而余在远,弗及为之从臾也。每为余言:“子行游天下二十年,年渐衰,可已矣!幸过我卜筑,一切居处器用,能为君办之。”逡巡未果。而别君之日,持觞送我大河之北,留一宿,视余上马,为之出涕,若将不复见者。乃明年,余遂有山东之厄;而海、岱以南地大震,君亦为里中儿所皞龁,意不自得。又明年六月庚午,君卒。惟君生平以朋友为天伦,其待余如昆弟,而余以穷厄蹇连,无能申大义于诈愚凌弱之日者。以十九年之交,再三之约,而不获与之分宅卜邻,同晨共夕;其终也,又不获视其含敛而抚其遗孤。吁,可悲矣!君讳略,字起田,淮安山阳人。家清江浦之南,卒时年五十七。娶方氏,子一,宽。将以卒之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地之先茔,而子婿耒以状及宽书来,是不可以无铭。铭曰:

少而孝,长而恭。好礼而敦,乐善而从,为义勇而与人忠。胡天不吊,而降此鞠凶!士绝弦,有罢舂。以斯铭,告无穷。

关中故多豪杰之士,其起家商贾为权利者,大抵崇孝义,尚节概,有古君子之风,而士人独循循守先儒之说不敢倍。嘉靖中,高陵、三原为经生领袖,其后稍衰。而一二贤者犹能自持于新说横流之日,以余所闻李君,盖可谓笃信好学而不更其守者邪?

李氏之先,山西之洪洞人,元时迁美原,洪武初,县废,为富平人。数传至君之曾祖讳朝观者,为边商,以任侠著关中,与里豪争渠田,为皞龁以死。而君之祖讳希奎,走阙下上书诉,天子直其事,大猾以次就法,报父仇,名动天下,乃其家遂中落。至君之考讳效忠,中武举,稍复振。君始以文补邑诸生。君少而刚方,绩学不怠。当万历之末,士子好新说,以庄、列百家之言窜入经义,甚者合佛老与吾儒为一,自谓千载绝学。君乃独好传注,以程、朱为宗。既得事恭定冯先生,学益大进。君事亲孝,其于诸父昆弟恭而有让,待人以严而引之于道,治家冠婚丧祭一如礼法,以是年虽少,乡人重之如王彦方、黄叔度焉。崇祯七年四月壬午以疾卒,年二十七。君卒之三月,而关中大乱。君之考武举君以哭子继君以没。而寇至里中,妣杨氏与族人登楼,并焚死。李氏之门合良贱死者八十有一人。呜呼,惨矣!而孤子因笃方三岁,迪笃二岁,从其母田氏走之外家以免。其后因笃既长,乃折节读书,已为诸生,旋弃之。为诗文,有闻于时,而尤潜心于传注之书,以力追先贤。盖近年以来关中士子为《大全》《蒙引》之学者,自君父子倡之。君没越十有三年,十月癸酉,因笃始葬君于韩家村东南之新阡。因笃既与昆山顾炎武为友,且数年,而曰:“吾先人之墓石未立,将属之子。”炎武不敢辞,乃为之撰次,其详则因笃之状存焉,君讳映林,字晖天。其没也,乡人私谥曰贞孝先生。孙男三人:汉、渭、泗。铭曰:

李氏之先,以节侠闻。及至于君,乃续斯文。刊落百氏,以入圣门。好义力行,乡邦所尊。何不永年,遭室之焚。有封若堂,于韩之原。惟德绳绳,在其后昆。

伏念臣草野微生,干戈馀息。行年五十,慨驹隙之难留;涉路三千,望龙髯而愈远。兹当忌日,祗拜山陵。履雨露之方濡,实深哀痛;眷松楸之勿剪,犹藉神灵。敢陈于沼之毛,庶格在天之驭。臣某谨言。

自违陵下,即度太行,远历关河,再更寒暑。兹以孟秋之望,重修拜奠之仪。身先旅雁,过绝塞而南飞;迹似流萍,随百川而东下。感河山之如故,悲灌莽之方深!庶表忱思,伏祈昭鉴!

臣炎武,臣因笃,江左竖儒,关中下士。相逢燕市,悲一剑之犹存;旅拜桥山,痛遗弓之不见。时当春暮,敬撷村蔬,聊摅草莽之心,式荐园陵之事。告四方之水旱,及此弥年;乘千载之风云,未知何日?伏惟昭格,俯鉴丹诚!

自违陵下,今又八年。落关河,差池烽火,想遗弓而在望,怀短策以靡前。每届春秋,独泣苍梧之野;多更甲子,仍怜绛县之人。朔气初收,光风渐转,敬羞蕰藻,重展松楸。虽鼎俎之久虚,幸罘罳之未坏。黄图如故,乍惊失鹿之辰;白首无归,终冀攀龙之日。仰凭明命,得遂深祈。

盖闻宣气为山,众阜必宗乎乔岳;明征在圣,群言实总于真儒。自夫化缺三雍,风乖四始,两汉而下,虽多保残守缺之人;六经所传,未有继往开来之哲。惟绝学首明于伊雒,而微言大阐于考亭,不徒羽翼圣功,亦乃发挥王道,启百世之先觉,集诸儒之大成。然而代运当屯,蓍占得遁。官方峻直,难久立于朝端;祠禄优游,每自安于林下。眷此云台之侧,实为寄禄之邦。子静书中,羡希夷之旧隐;《启蒙》序末,题真逸之新名。虽风声远隔于殊方,而道德实同乎一统。家传户诵,久已无间寰区;春祀秋尝,独此未瞻庙貌。于是邑之荐绅耆旧,以及学士青衿,无不博考遗编,深嗟阙典,睇琳宫之绚烂,悲木铎之幽沉。爰有廷揆张君、山史王君搜采于前,子德李君、适之宋君宣扬于后;而会炎武跋涉关河,留连原珝,发遐情于五岳,寻坠绪于千年。即云台旧院之西,度香火专祠之地,重邀茂宰华阴令迟维城,赞此良图。萃人力以作新,捐缗钱而倡导,卜神涓吉,庀材效工。右带流泉,来惠风之习习;前凭岳麓,状盛德之峨峨。将使俎豆增崇,章逢无绝,敬泚衰芜之笔,式陈邪许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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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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