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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不变,不可以救今已。居不得不变之势,而犹讳其变之实,而姑守其不变之名,必至于大弊。今日之军制,可谓高皇帝之军制乎?其名然,其实变矣。而上下相与守之至于极,而因循不改,是岂创制之意哉?

高皇帝云:“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自今言之,费乎不费乎?百万之兵安在乎?而犹以为祖制则然,此所谓相蒙之说也。尝考古《春秋》《周礼》寓兵于农之说,未尝不喟然太息,以为判兵与农而二之者,三代以下之通弊;判军与兵而又二之者,则自国朝始。夫一民也,而分之以为农,又分之以为兵,是一农而一兵也,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为军,又分之以为兵,是一农而二兵也,愈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为卫兵,又分之以为民兵,又分之以为募兵,是一农而三兵也,又益弗堪。不亟变,势不至尽驱民为兵不止;尽驱民为兵,而国事将不忍言矣。二祖之制:京师设都督府五,卫七十二;畿甸设卫五十;各省设都指挥使司二十一,留守司二,卫百九十一,守御屯田群牧千户所二百十有一;边徼设宣慰安抚长官司九十五,番夷都司卫所百有七。以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给军田,立屯堡,且耕且守。人受田五十亩,赋粮二十四石,半赡其人,半给官俸,及城操之军有儆,朝发夕至。若是,天下何病乎有兵,而又乌乎复立兵?久安弛备,政圮伍虚。正统末,始令郡县选民壮。弘治中,制里佥二名若四五名,有调发,官给行粮。正德中,计丁粮编机兵银,人岁食至七两有奇,悉赋之民。此谓之机快民壮。而兵一增,制一变。又久备益弛,盗发雍豫,蔓延数省。民兵不足用,募新兵倍其糈,以为长征之军,而兵再增,制再变。屯卫者曰:我乌知兵?转漕耳,守御非吾任也。故有机壮而屯卫为无用之人。民壮曰:我乌知兵?给役耳,调发非吾任也。故有新募而民壮为无用之人。臣尝合天下卫所计之,兵不下二百万。国家有兵二百万,可以无敌,而曾不得一人之用;二百万人之田,不可谓不赡,而曾不得一升一合之用。故曰:高皇帝之法亡矣。然则将尽卫所之军而兵之,官而将之乎?曰不能。抑将尽卫所之军而废之,田而夺之乎?曰不能。

请于不变之中,而寓变之之制,因已变之势,而复创造之规。举尺籍而问之,无缺伍乎?缺者若干人?收其田,以新兵补之。大集伍而阅之,皆胜兵乎?不胜者免,收其田,以新兵补之。五年一阅,汏其羸,登其锐,而不必世其人。若然,则不费公帑一文,而每卫可得若干人之用,推之天下,二百万之兵可尽复也。矧今日驻跸南中挽漕之卒,岁省数倍,以为兵则强,以为农则富,而不及时之宜一为变通,俾此百十万人袭兵之名,糜兵之食,而不能张弮注矢,为国家毫毛之用,是国家长弃此百十万人,并此百十万人之田,而终世不复也。则物力乌得不诎?军政乌得不窳?又何以兆谋敌忾,成克复之勋哉?

昔之都于南者,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凡八代。

当吴之世,三方鼎峙,西以巴邱,北以皖城、濡须为境。迨其亡也,则以长江之险,先为晋有。永嘉南渡,荆、豫、青、兖及徐之半入于刘石,梁、益入于李雄,以合淝、淮阴、寿阳、泗口、角城为重镇。至苻、姚、慕容之乱,始得青、兖、梁、益,而宋因之。及元嘉北伐,碻磝丧师,佛狸之马,屯于瓜步,于是乎守江矣。拓跋奄有中原,齐梁嗣主江左,淮南北并为战场。太清内祸,承圣寻兵,齐略淮南,魏收蜀汉,而江陵沦陷。陈氏轶兴,西不得蜀汉,北失淮淝,以长江为境,于是乎守江矣。幅员日狭,国祚弥短,采石京口同时并济,卒并于隋。南唐既失淮南,亦以江为境,国遂不支。宋都临安,与金人盟,中淮流为界,西拒大散关,端平灭金蔡州,挑兵蒙古。宝祐失蜀,咸淳失襄樊,元兵南下,幼主衔璧,岂非大势然耶?

尝历考八代兴亡之故,中天下而论之,窃以为荆襄者,天下之吭;蜀者,天下之领。而两淮山东,其背也。蜀据天下之上流。昔之立国于南者,必先失蜀而后危仆从之。蜀为一国而不合于中原,则犹可以安。孙吴之于汉,东晋之于李雄是也。蜀合于中原,而并天下之力,资上流之势,以为我敌则危。王濬自巴丘东下,刘整谋取蜀以规宋是也。故守先蜀。若辑蜀之人,因其富,出兵秦、凤、泾、陇之间,以撼天下不难。故战先蜀。赵鼎言:经营中原自关中始,经营关中自蜀始,幸蜀自荆襄始。陈亮言:荆襄据江左上流,西接巴蜀,北控关洛,楚人用之虎视齐晋,与秦争帝。东晋以来,设重镇以扼中原。孟珙言:襄樊,国之根本,百战复之,当加经理,盖宋人之论如此。及元取宋,果自襄阳樊城以度鄂,故以天下之力围二城者五年,及其渡江,不二年而取临安矣。故无蜀犹可以国,东晋是也;无荆襄不可以国,楚去陈徙寿春是也。无淮南北,而以江为守则亡,陈之祯明、南唐之保大是也。故厚荆襄急。古之善守者,所凭在险,而必使力有馀于险之外,守淮者不于淮,于徐泗;守江者不于江,于两淮。此则我之战守有馀地,而国势可振。故阻两淮急。

或曰,高皇帝尝以南取北矣,而何廑廑守之谓?愚曰固也。夫取天下者,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后可以制人。英雄无用武之地,则事不集。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当江东未定,先以大兵克襄汉,平淮安,降徐宿,而后北略中原,此用兵先得地势也。且楚之霸也在邲;汉高之起自沛入秦,自南阳析郦;光武起自南阳;宋武灭南燕,自淮入泗,灭秦自汴入河,此皆古来以南伐北之明证,有地利而后动者也。如愚之策,联天下之半以为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则虽有苻秦百万之师,完颜三十二军之众,不能窥我地;而蓄威固锐,以伺敌人之暇,则功可成也。此战守兼得之谋,而用兵之上术也。

天下之大富有二:上曰耕,次曰牧。国亦然。秦杨以田农而甲一州;乌氏、桥姚以畜牧而比封君,此以家富也。弃颖栗而邰封,非子蕃息而秦胙,此以国富也。事有策之甚迂,为之甚难,而卒可以并天下之国,臣天下之人者莫耕若。尝读宋魏了翁疏,以为:“古人守边备塞,可以纾民力而老敌情,唯务农积谷为要道。”又言:“有屯田,有垦田。大兵之后,田多荒莱,诸路闲田当广行招诱,令人开垦,因可复业,则耕获之实效,往往多于屯田。盖并边之地,久荒不耕则谷贵,贵则民散,散则兵弱;必地辟耕广则谷贱,贱则人聚,聚则兵强。请无事屯田之虚名,而先计垦田之实利。募土豪之忠义者,官为给助,随便开垦,略计所耕可数千顷,明年此时便收地利,可食贱粟。况耕田之,又皆可用之兵,万一有警,家自为守,人自为战,比于仓卒遣戍,亦万不侔。无屯田之名,而有屯田之实;无养兵之费,而又可潜制骄悍之兵;不惟可以制虏,而又以防他盗之出入。不数年间,边备隐然,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愚以为此正今日之急务。夫承平之世,田各有主,今之中土,弥漫蒿莱,诚田主也疾力耕,不者籍而予新,不可使吾国有旷土,若是人必服,一易;屡丰之日,视粟为轻。今干戈相承,连年大饥,人多艰食,必劝于耕,二易;古之边屯多于沙碛,今则大河以南厥士涂泥。水田扬州,陆田颍寿,修羊杜之遗迹,复上元之旧屯,三易;久荒之后,地力未泄,粟必倍收,四易。然而有三难:大农告绌,出数十万金钱求利于四三年之后,一难;朝不能久任,人不甘独劳,蕲以数年之力专任一人,二难;天有旱涝,岁有丰凶,若何承矩之初年种稻,霜早不成,几于阻格,三难。愚请捐数十万金钱,予劝农之官,毋问其出入,而三年之后,以边粟之盈虚贵贱为殿最。此一人者,欲边粟之盈,必疾耕,必通商,必还定。安集边粟而盈,则物力丰,兵丁足,城圉坚,天子收不言利之利,而天下之大富积此矣。

莫善于国朝之钱法,莫不善于国朝之行钱。

考之史:景王铸大钱,周钱盖一变。汉承秦半两,已为荚钱,为四铢,为三铢,为五铢,为赤仄,为三官。逮于灵、献,为四出,为小钱。汉钱凡九变,唐铸开通,已更铸大钱,则有乾封、乾元,重棱,唐钱凡四变。宋仿开通旧式,西事起铸大钱,崇宁铸当十,嘉定铸当五,又杂用铁钱、交子、会子,而法弥弊。宋钱亦三四变。每钱之变,货物腾跃,轻重无常,而民苦之。国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仅四铸,以后帝一铸,至万历而制益精,钱式每百重十有三两,轮郭周正,字文明洁,盖仿古不爱铜惜工之意。而又三百年来无改变之令,市价有恒,钱文不乱,民称便焉。此钱法之善也。然至于今,物日重,钱日轻,盗铸云起,而上所操以衡万物之权,至于不得用,何哉?盖古之行钱者,不独布之于下,而亦收之于上。汉律:人出算百二十钱,是口赋之入以钱。《管子·盐策》:“万阵之国,为钱三千万。”是盐铁之入以钱。商贾缗钱四千而一算,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一算,商贾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是关市之入以钱。令民占卖酒,租升四钱,是榷酤之入以钱。隆虑公主以钱千万为子赎死,是罚锾之入以钱。晋氏南渡,凡田宅奴婢马牛之券,每直一万税四百,是契税之入以钱。张方平言屋庐正税茶盐酒醋之课率钱,募役青苗入息之法,以敛天下之钱而上之,赉予禄给,虑无不用。钱自上下,自下上,流而不穷者,钱之为道也。今之钱则下而不上,伪钱之所以日售,而制钱日壅,未必不由此也。请略仿前代之制,凡州县之存留支放,一切以钱代之。使天下非制钱不敢入于官而钱重。钱重,而上之权重。贾山有言:“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故计本程息之利小,权归于上之利大。今市肆之钱恶,而制钱亦与俱恶,以故市肆之钱贱,而制钱亦与俱贱。是上无权,以下为权也。上亦何利之有?此无他,上不收钱,钱不重也。愚故曰:莫不善于今之行钱,是贾生所谓“退七福而行博祸”者也。

人之大伦曰君臣,曰父子。臣事君,犹子事父也,苟为父报仇,则必甘心焉而后已。甘心焉而后已者,于凡人可也,于君则有不得以行之者矣。

太史公言子胥鞭楚平王之尸,《春秋传》不载,而予因以疑之。疑春秋以前无发冢戮尸之事,而子胥亦不得以行之平王也。郑人为君讨贼,不过斫子家之棺而已。齐懿公掘邴歜之父而刖之,卫出公掘褚师定子之墓,焚之于平庄之上,《传》皆书之以著其虐,是春秋以前无发冢戮尸之事也。平王固员之父仇,而亦员之君也。且淫刑之罪,孰与篡弑?一人之仇,孰与普天?报怨之师,孰与讨贼?唐庄宗尚不加于朱温,而子胥以加之平王,吾又以知其无是事也。考古人之事必于书之近古者。《穀梁传》云:“吴入楚,挞平王之墓。”贾谊《新书》亦云:“《吕氏春秋》云:鞭荆平之墓三百。”《越绝书》云:“子胥操捶笞平王之墓。”《淮南子》云:“阖闾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而《季布传》亦言:“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墓也。”盖止于鞭墓,而传者甚之以为鞭尸,使后代之人,蔑弃人伦,仇对枯骨。赵襄子漆智伯之头,王莽发定陶恭王母丁姬之冢,慕容隽投石虎尸于汉水,姚苌倮挞苻坚,荐之以棘,王颁发陈高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饮之,杨琏真珈取宋诸帝之骸,与牛马同瘗,或快意于所仇,或肆威于亡国,未必非斯言取之也。然则鞭墓可乎?亦曰:员之所以为员而已矣。

与治之先自吴郡。洪武中,以赀徙都下,遂为金陵人。从曾祖华玉先生,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以文章闻于代。至与治亦号能诗。

当崇祯之世,天下多故,陪京独完,得以馀日赋诗饮酒,极意江山,流连卉木,骋笔墨之长,写风骚之致。晚值丧乱,独身无子,迫于赋役,困踬以终。今读其诗郁纡凄恻,有郊岛之遗音焉。余兄事与治,曩北行时,谓与治曰:“兄平生作诗多散轶,今老矣,可无传乎?”与治曰:“有一编在故人沈子迁所,其他稿杂旧笥中,病未理也。”余行三岁乃归,次扬州,而与治卒。宣城施尚白欲集其诗刻之,未果。明年冬,余过六合,子迁出其一编并所搜辑者共二百六十首,余为删其大半,授子迁刻之。

呜呼!士之生而失计,不能取舍,至有负郭数顷,不免饥寒以死,而犹幸有故人录其遗诗,以垂名异日,君子之所以贵乎取友也如是。与治名梦游,前贡士。其书法尤为时所重云。

与方子定交自单阏之岁,今且六年。余客锺山而方子亦侨居云间,不数数见。顷冬春之际,余以仇家之讼至云间,逆旅中困不自聊,而方子时时相过慰藉,与余周旋两月,因出其诗草示余。读之,如听河上之歌,令人感慨欷歔而不能止也。方子生于楚,长于吴,以绝群之姿,遭离困厄,发而为言,磊块历落,自其所宜。余独喜方子之诗在楚无楚人剽悍之气,在吴无吴人浮靡之风;不独诗也,其人亦然。

夫方子以妙年轶才,当天下有事之日,明习掌故,往往为设方略,可见之行,岂独区区称能言之士哉!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若方子者,吾望其能从政继先公为名臣矣。

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馀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乱后多有散佚,亦或增补,而其书本不曾先定义例,又多往代之言,地势民风与今不尽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姑以初藳存之箧中,以待后之君子斟酌去取云尔。

此书自崇祯己卯起,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凡阅志书一千馀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年来糊口四方,未遑删订,以成一家之书。叹精力之已衰,惧韦编之莫就,庶后之人有同志者为续而传之,俾区区二十馀年之苦心不终泯没尔。

今之言学者必求诸《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实多,然其说盖出于程门。故取慈谿《黄氏日钞》所摘谢氏、张氏、陆氏之言,以别其源流,而衷诸朱子之说。夫学程子而涉于禅者,上蔡也,横浦则以禅而入于儒,象山则自立一说,以排千五百年之学者,而其所谓“收拾精神,扫去阶级”,亦无非禅之宗旨矣。后之说者递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术愈深,其言愈巧,无复象山崖异之迹,而示人以易信。苟读此编,则知其说固源于宋之三家也。

呜呼!在宋之时,一阴之《后》也,其在于今,五阴之《剥》也。有能繇朱子之言,以达夫圣人下学之旨,则此一编者,其硕果之犹存也。孟子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得不有望于后之人也夫!

余为《唐韵正》,已成书矣。念考古之功,实始于宋吴才老,而其所著《韵补》,仅散见于后人之所引而未得其全。顷过东莱任君唐臣,有此书,因从假读之月馀。其中合者半,否者半,一一取而注之,名曰《韵补正》,以附《古音表》之后。如才老可谓信而好古者矣。后之人如陈季立、方子谦之书,不过袭其所引用,别为次第而已。今世甚行子谦之书,而不知其出于才老,可叹也。然才老多学而识矣,未能一以贯之,故一字而数叶,若是之纷纷也。夫以余之谫陋,而独学无朋,使得如才老者与之讲习,以明六经之音,复三代之旧,亦岂其难,而求之天下,卒未见其人,而余亦已老矣,又焉得不于才老之书而重为之三叹也夫!

国家当危乱之日,未尝无能任事之人,而尝患于不用;用矣,患不专;用之专且效矣,患于轻徙其官,使之有才不得遂其用,以至于败,而国随之。若总督兵部尚书孙公之事,可悲矣!

方崇祯朝,流贼为秦患且五六年,天子一旦用公巡抚陕西,于是兵且日增而饷绌。公以为国家之所以足军食者,屯田也。承平既久,而额设之田乃为权豪有力者所据,以至隐占侵没,弊孔百出而军食亏;军食亏,而国家且不得一军之用,是国家之患不在贼,而在隐占侵没之人也。于是下令清屯,健丁一授田百亩,免其租,课其馀地,分为三等,征粮济饷。先行之于西安三卫,而军果大哗,斩李进成等七人而后定。持之不变,期月之间,所清厘而归之天子者,计兵得九千馀,饷银一十四万。天子为降诏褒赏进秩,而关中之贼或斩、或擒、或抚。三年,关中几无贼矣。而东边告急。天子用武陵杨公之言,召公入援。遂用之督师蓟州,又移之保定,而公请陛见,不许,因以病辞,且得罪,下狱。及贼陷襄雒,复出公总督军务,公至关中而事已不可为矣。使当日用他将统勤王之师,而自陕以西悉委之公,十年而奏其效,则他边方虽溃败,而公必能为国家保有关中,以待天子;且使贼不得关中,必不敢长驱而向阙也。一诏移公,而国之存亡乃判于此。予读公《清屯疏》及文移而深有感焉。公之子世瑞、世宁,请为公立传,而功状缺佚,不得其详。故特举其大者书之于此,以见公以一身而系天下之重。然则天下未尝无人,而患于不用;又患于用之而徙。用徙之间无几何时,而大事已去,此忠臣义士所以追论而流涕者。呜呼!先帝末年之事,可胜叹哉!

苕文汪子刻集,有《与人论师道书》,谓:“当世未尝无可师之人,其经学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顾子宁人,李子天生。其内行淳备者,吾得二人焉。曰:魏子环极,梁子曰缉。”

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当过情之誉,而同学之士,有苕文所未知者,不可以遗也,辄就所见评之。夫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己,探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好学不倦,笃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臣。至于达而在位,其可称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之所得议也。

夙仰鸿名,未获奉教,良深倾仰。

兹有白者:阊门外义学一所,中奉先师孔子,旁以寒宗始祖黄门公配食。黄门,吴人,而此地为其读书处,是以历代相承,未之有改。尝为利济寺僧所夺,寒宗子姓讼而复之,史郡伯祁抚台记文昭然可据,非若乡贤祠之列置前献,可以递增也。近日瞻拜间,忽添一卢尚书牌位。不胜疑讶,问之典守,则云:有令侄欲为奉祀生员,而借托于此者。夫尚书为君家始祖,名德著闻,与我祖黄门岂有优劣?然考尚书当日固尝从祀学宫,而嘉靖九年奉旨移祀其乡矣。尚书之乡为涿郡涿县,则今之涿州也;尚书之官为九江庐江二郡太守,则今之庐州寿州也。《汉史》本传尚书当日足迹从未至吴,既非吴人,又非吴官,为子孙者欲立家祠,自当别创一室,特奉一主,而逼处异姓之卑宫,援附无名之血食,于义何居?夫吴中顾陆,河北崔卢,并是名门,各从本望。天下之忠臣贤士多矣,国家之制,止于名宦乡贤,是以《苏州府志》载本郡氏族一卷,有顾无卢;载本郡祠庙一卷,有顾野王而无卢某。府志出自君家教谕所修,乃犹不敢私为出入,岂非前哲之公心,史家之成法,固章章若此乎?夫国乘不书,碑文不纪,宪册不载,邦人不知,既非所以章先德而崇大典,又况几筵不设,炉供不具,而以尺许之木主,侧置先师之坐隅,于情为不安,于理为不顺。寒宗子姓啧有繁言,不佞谓范阳大族,岂无知礼达孝之士,用敢直陈于左右,伏祈主持改正,使两先贤各致其尊崇,而后裔得免于争讼,所全实多矣。临楮翘切!

《大学》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来教单提心字而未竟其说,未敢漫为许可,以堕于上蔡、横浦、象山三家之学。

窃以为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三《礼》《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不谈。一切诗、赋、铭、颂、赞、诔、序、记之文,皆谓之巧言而不以措笔。其于世儒尽性至命之说,必归之有物有则,五行、五事之常,而不入于空虚之论。仆之所以为学者如此,以质诸大方之家,未免以为浅近而不足观。虽然,亦可以弗畔矣夫。杨子有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少闻则无约也,少见则无卓也。”此其语有所自来,不可以其出于子云而废之也。世之君子苦博学明善之难,而乐夫一超顿悟之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无人而不论学矣,能弗畔于道者谁乎?相去千里,不得一面,敢率其胸怀,以报嘉讯,幸更有以教之。

羁旅之人,疾病颠连,而托迹于所知,虽主人相爱,时有蔬莱之供,而饔飧一切自给,在我无怍,于彼为厚,此人事之常也。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而赴张兄之请,则事体迥然不同。必如执事所云:有实心向学之机,多则数人,少则三四人,立为课程,两日三日一会,质疑问难,冀得造就成材,以续斯文之统,即不能尽依白鹿之规,而其遗意须存一二,恐其未必办此,则徒𫗦啜也,岂君子之所为哉!一身去就,系四方观瞻,不可不慎!广文孙君与弟有旧,同张兄来此,剧论半日,当亦知弟为硁硁踽踽之人矣。

董子曰:“君子甚爱气而谨游于房。是故新壮者十日而一游于房,中年者倍新壮,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倍始衰,大衰者以月当新壮之日,而上与天地同节矣。”

炎武年五十九,未有继嗣,在太原遇傅青主,浼之诊脉,云尚可得子,劝令置妾,遂于静乐买之。不一二年而众疾交侵,始思董子之言而瞿然自悔。立侄议定,即出而嫁之。尝与张稷若言:青主之为人,大雅君子也。稷若曰:“岂有劝六十老人娶妾,而可以为君子者乎?”愚无以应也。又少时与杨子常先生最厚,自定夫亡后,子常年逾六十,素有目眚,买妾二人,三五年间目遂不能见物。得一子已成童而夭亡,究同于伯道。此在无子之人犹当以为戒,而况有子有孙,又有曾孙者乎?有曾孙而复买妾,以理言之,则当谓之不祥;以事言之,则朱子斗诗有所谓《好人叹》者,即西安府人,殷鉴不远也。伏念足下之年五十九同于弟,有目疾同于子常,有曾孙同于西安之“好人”,故举此为规,未知其有当否?

幼时侍先祖,自十三四岁读完《资治通鉴》后,即示之以邸报,泰昌以来颇窥崖略。然忧患之馀,重以老耄,不谈此事已三十年,都不记忆。而所藏史录奏状一二千本,悉为亡友借观,中郎被收,琴书俱尽。

承吾甥来札惓惓勉以一代文献,衰朽讵足副此!既叨下问,观书柱史,无妨往还,正未知绛人甲子,郯子云师,可备赵孟、叔孙之对否耳。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忆昔庚辰、辛巳之间,国步阽危,方州瓦解,而老成硕彦,品节矫然。下多折槛之陈,上有转圜之听。思贾谊之言,每闻于谕旨;烹弘羊之论,屡见于封章。遗风善政,迄今可想。而昊天不吊,大命忽焉,山岳崩颓,江河日下,三风不儆,六逆弥臻。以今所睹国维人表,视昔十不得二三,而民穷财尽,又倍蓰而无算矣。身当史局,因事纳规,造膝之谟,沃心之告,有急于编摩者,固不待汗简奏功,然后为千秋金镜之献也。关辅荒凉,非复十年以前风景,而鸡肋蚕丛,尚烦戎略,飞刍挽粟,岂顾民生!至有六旬老妇,七岁孤儿,挈米八升,赴营千里,于是强者鹿铤,弱者雉经,阖门而聚哭投河,并村而张旗抗令,此一方之隐忧,而庙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吾以望七之龄,客居斯土,饮瀣餐霞,足怡贞性,登岩俯涧,将卜幽栖。恐鹤唳之重惊,即鱼潜之非乐。是以忘其出位,贡此狂言,请赋《祈招》之诗,以代麦丘之祝。不忘百姓,敢自托于鲁儒;维此哲人,庶兴哀于周《雅》。当事君子倘亦有闻而叹息者乎?东土饥荒,颇传行旅,江南水旱,亦察舆谣。涉青云以远游,驾四牡而靡骋,所望随时示以音问,不悉。

想年来素履康豫,盛德日新,而愚所深服先生者,在不刻文字,不与时名。至于朋友之中,观其后嗣,象贤食旧,颇复难之。郎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场,此又今日教子者所当取法也。人苟遍读五经,略通史鉴,天下之事,自可洞然,患在为声利所迷而不悟耳。

向者《日知录》之刻,谬承许可,比来学业稍进,亦多刊改。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自信其书之必传,而未敢以示人也。若《音学五书》,为一生之独得,亦足羽翼六经,非如近时拾沈之语,而亦不肯供他人捉刀之用,已刻之淮上矣。平生志行,知己所详,惟念昔岁孤生,漂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未见君子,犹吾大夫,道之难行,已可知矣。尔乃徘徊渭川,留连仙掌,将营一亩,以毕馀年,然而雾市云岩,人烟断绝,春畦秋圃,虎迹纵横。又不能不依城堡而架椽,向邻翁而乞火,视古人之栖山饮谷者,何其不侔哉!世既滔滔,天仍梦梦,未知此生尚得相见否?辄因便羽,附布区区。

一别廿载,每南望乡关,屈指松陵数君子,何尝不缅想林宗,长怀仲蔚,音仪虽阔,志向靡移。其如一雁难逢,双鱼莫寄,而故人良友存亡出处之间,又不禁其感涕矣!

遥审素履无恙,风节弥高,已成三辅之书,独表千秋之躅,晨星硕果,非君而谁?弟生罹多难,沦落异邦,长为率野之人,无复首丘之日。然而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今将卜居太华,以卒馀龄。百家之说,粗有窥于古人,一卷之文,思有裨于后代,此则区区自矢而不敢惰偷者也。《关中》诗五首、《寄次耕》诗一首呈览,可以征出处大概。昔年有纂录《南都时事》一本,可付既足持来。尊著《流寇编年》《殉国汇编》,闻已脱稿,所恨道远无从披读。敬伫德音,以慰悬企!

接手扎如见故人,追念痛酷,其何以堪!古人于患难之馀,而能奋然自立,以亢宗而传世者,正自不少,足下勉旃,毋怠!承谕负笈从游,古人之盛节,仆何敢当!然中心惓惓,思共晨夕,亦不能一日忘也。

而频年足迹所至,无三月之淹,友人赠以二马二骡,装驮书卷,所雇从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宿旅店,此不足以累足下也。近则稍贷赀本,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应募垦荒。同事者二十馀人,辟草莱,披荆棘,而立室庐于彼。然其地苦寒特甚,仆则遨游四方,亦不能留住也。彼地有水而不能用,当事遣人到南方,求能造水车、水碾、水磨之人,与夫能出资以耕者。大抵北方开山之利,过于垦荒,蓄牧之获,饶于耕耨,使我有泽中千牛羊,则江南不足怀也。列子“盗天”之说,谓取之造物而无争于人。若今日之江南,锥刀之末将尽争之,虽微如蠛蠓,亦岂得容身于其间乎!文渊子春并于边地立业,足下倘有此意,则彼中亦足以豪,但恐性不能寒,及家中有累耳。徐介白久不通书,为我以此字达之,知区区未死,宇内犹有一故人也。

异姓为后见于史者,魏陈矫本刘氏子,出嗣舅氏,吴朱然本姓施,以姊子为朱后,惟此二人为贤,而贾谧之后充,则有莒人灭鄫之议矣。惟《晋书》有一事与君家相类,云吴朝周逸,博达古今,逸本左氏之子,为周氏所养。周氏自有子,时人有讥逸者,逸敷陈古事,卒不复本姓。学者咸谓为当。然亦未可引以为据,以经典别无可证也。

比在关中,略仿横渠蓝田之意,以礼为教。夫子尝言:“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而刘康公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然则君子之为学,将以修身,将以立命,舍礼其何由哉?

吾之先元叹丞相在吴先主朝,以严见惮,先主每言:“顾公在坐,使人不乐。”吾见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故欲反其所为。《卫诗》言武公之德曰:“瑟兮僴兮,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倘有如阮籍之徒,猖狂妄行,而嫉礼法为仇雠者,则亦任之而已。忆昔万历庚申,吾年八岁,今年元旦作一对曰:“六十年前二圣升遐之岁,三千里外孤忠未死之人。”便中有字与吴门,可代为录此,与一二耆旧知心者观之,知此迂拙之叟犹在人间耳。一诗并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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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文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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