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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不變,不可以救今已。居不得不變之勢,而猶諱其變之實,而姑守其不變之名,必至於大弊。今日之軍制,可謂高皇帝之軍制乎?其名然,其實變矣。而上下相與守之至於極,而因循不改,是豈創制之意哉?

高皇帝云:「吾養兵百萬,不費民間一粒。」自今言之,費乎不費乎?百萬之兵安在乎?而猶以為祖制則然,此所謂相蒙之說也。嘗考古《春秋》《周禮》寓兵於農之說,未嘗不喟然太息,以為判兵與農而二之者,三代以下之通弊;判軍與兵而又二之者,則自國朝始。夫一民也,而分之以為農,又分之以為兵,是一農而一兵也,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為軍,又分之以為兵,是一農而二兵也,愈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為衛兵,又分之以為民兵,又分之以為募兵,是一農而三兵也,又益弗堪。不亟變,勢不至盡驅民為兵不止;盡驅民為兵,而國事將不忍言矣。二祖之制:京師設都督府五,衛七十二;畿甸設衛五十;各省設都指揮使司二十一,留守司二,衛百九十一,守禦屯田群牧千戶所二百十有一;邊徼設宣慰安撫長官司九十五,番夷都司衛所百有七。以五千六百人為衛,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百十有二人為百戶所,給軍田,立屯堡,且耕且守。人受田五十畝,賦糧二十四石,半贍其人,半給官俸,及城操之軍有儆,朝發夕至。若是,天下何病乎有兵,而又烏乎復立兵?久安弛備,政圮伍虛。正統末,始令郡縣選民壯。弘治中,制里僉二名若四五名,有調發,官給行糧。正德中,計丁糧編機兵銀,人歲食至七兩有奇,悉賦之民。此謂之機快民壯。而兵一增,制一變。又久備益弛,盜發雍豫,蔓延數省。民兵不足用,募新兵倍其糈,以為長征之軍,而兵再增,制再變。屯衛者曰:我烏知兵?轉漕耳,守禦非吾任也。故有機壯而屯衛為無用之人。民壯曰:我烏知兵?給役耳,調發非吾任也。故有新募而民壯為無用之人。臣嘗合天下衛所計之,兵不下二百萬。國家有兵二百萬,可以無敵,而曾不得一人之用;二百萬人之田,不可謂不贍,而曾不得一升一合之用。故曰:高皇帝之法亡矣。然則將盡衛所之軍而兵之,官而將之乎?曰不能。抑將盡衛所之軍而廢之,田而奪之乎?曰不能。

請於不變之中,而寓變之之制,因已變之勢,而復創造之規。舉尺籍而問之,無缺伍乎?缺者若干人?收其田,以新兵補之。大集伍而閱之,皆勝兵乎?不勝者免,收其田,以新兵補之。五年一閱,汏其羸,登其銳,而不必世其人。若然,則不費公帑一文,而每衛可得若干人之用,推之天下,二百萬之兵可盡復也。矧今日駐蹕南中挽漕之卒,歲省數倍,以為兵則強,以為農則富,而不及時之宜一為變通,俾此百十萬人襲兵之名,糜兵之食,而不能張弮注矢,為國家毫毛之用,是國家長棄此百十萬人,並此百十萬人之田,而終世不復也。則物力烏得不詘?軍政烏得不窳?又何以兆謀敵愾,成克復之勳哉?

昔之都於南者,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南宋凡八代。

當吳之世,三方鼎峙,西以巴邱,北以皖城、濡須為境。迨其亡也,則以長江之險,先為晉有。永嘉南渡,荊、豫、青、兗及徐之半入於劉石,梁、益入於李雄,以合淝、淮陰、壽陽、泗口、角城為重鎮。至苻、姚、慕容之亂,始得青、兗、梁、益,而宋因之。及元嘉北伐,碻磝喪師,佛狸之馬,屯於瓜步,於是乎守江矣。拓跋奄有中原,齊梁嗣主江左,淮南北並為戰場。太清內禍,承聖尋兵,齊略淮南,魏收蜀漢,而江陵淪陷。陳氏軼興,西不得蜀漢,北失淮淝,以長江為境,於是乎守江矣。幅員日狹,國祚彌短,采石京口同時並濟,卒並於隋。南唐既失淮南,亦以江為境,國遂不支。宋都臨安,與金人盟,中淮流為界,西拒大散關,端平滅金蔡州,挑兵蒙古。寶祐失蜀,咸淳失襄樊,元兵南下,幼主銜璧,豈非大勢然耶?

嘗歷考八代興亡之故,中天下而論之,竊以為荊襄者,天下之吭;蜀者,天下之領。而兩淮山東,其背也。蜀據天下之上流。昔之立國於南者,必先失蜀而後危仆從之。蜀為一國而不合於中原,則猶可以安。孫吳之於漢,東晉之於李雄是也。蜀合於中原,而並天下之力,資上流之勢,以為我敵則危。王濬自巴丘東下,劉整謀取蜀以規宋是也。故守先蜀。若輯蜀之人,因其富,出兵秦、鳳、涇、隴之間,以撼天下不難。故戰先蜀。趙鼎言:經營中原自關中始,經營關中自蜀始,幸蜀自荊襄始。陳亮言:荊襄據江左上流,西接巴蜀,北控關洛,楚人用之虎視齊晉,與秦爭帝。東晉以來,設重鎮以扼中原。孟珙言:襄樊,國之根本,百戰復之,當加經理,蓋宋人之論如此。及元取宋,果自襄陽樊城以度鄂,故以天下之力圍二城者五年,及其渡江,不二年而取臨安矣。故無蜀猶可以國,東晉是也;無荊襄不可以國,楚去陳徙壽春是也。無淮南北,而以江為守則亡,陳之禎明、南唐之保大是也。故厚荊襄急。古之善守者,所憑在險,而必使力有餘於險之外,守淮者不於淮,於徐泗;守江者不於江,於兩淮。此則我之戰守有餘地,而國勢可振。故阻兩淮急。

或曰,高皇帝嘗以南取北矣,而何廑廑守之謂?愚曰固也。夫取天下者,必居天下之上遊而後可以制人。英雄無用武之地,則事不集。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當江東未定,先以大兵克襄漢,平淮安,降徐宿,而後北略中原,此用兵先得地勢也。且楚之霸也在邲;漢高之起自沛入秦,自南陽析酈;光武起自南陽;宋武滅南燕,自淮入泗,滅秦自汴入河,此皆古來以南伐北之明證,有地利而後動者也。如愚之策,聯天下之半以為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則雖有苻秦百萬之師,完顏三十二軍之眾,不能窺我地;而蓄威固銳,以伺敵人之暇,則功可成也。此戰守兼得之謀,而用兵之上術也。

天下之大富有二:上曰耕,次曰牧。國亦然。秦楊以田農而甲一州;烏氏、橋姚以畜牧而比封君,此以家富也。棄穎栗而邰封,非子蕃息而秦胙,此以國富也。事有策之甚迂,為之甚難,而卒可以並天下之國,臣天下之人者莫耕若。嘗讀宋魏了翁疏,以為:「古人守邊備塞,可以紓民力而老敵情,唯務農積穀為要道。」又言:「有屯田,有墾田。大兵之後,田多荒萊,諸路閑田當廣行招誘,令人開墾,因可復業,則耕獲之實效,往往多於屯田。蓋並邊之地,久荒不耕則穀貴,貴則民散,散則兵弱;必地辟耕廣則穀賤,賤則人聚,聚則兵強。請無事屯田之虛名,而先計墾田之實利。募土豪之忠義者,官為給助,隨便開墾,略計所耕可數千頃,明年此時便收地利,可食賤粟。況耕田之,又皆可用之兵,萬一有警,家自為守,人自為戰,比於倉卒遣戍,亦萬不侔。無屯田之名,而有屯田之實;無養兵之費,而又可潛制驕悍之兵;不惟可以制虜,而又以防他盜之出入。不數年間,邊備隱然,以戰則勝,以守則固。」愚以為此正今日之急務。夫承平之世,田各有主,今之中土,彌漫蒿萊,誠田主也疾力耕,不者籍而予新,不可使吾國有曠土,若是人必服,一易;屢豐之日,視粟為輕。今干戈相承,連年大饑,人多艱食,必勸於耕,二易;古之邊屯多於沙磧,今則大河以南厥士塗泥。水田揚州,陸田潁壽,修羊杜之遺跡,復上元之舊屯,三易;久荒之後,地力未泄,粟必倍收,四易。然而有三難:大農告絀,出數十萬金錢求利於四三年之後,一難;朝不能久任,人不甘獨勞,蘄以數年之力專任一人,二難;天有旱澇,歲有豐凶,若何承矩之初年種稻,霜早不成,幾於阻格,三難。愚請捐數十萬金錢,予勸農之官,毋問其出入,而三年之後,以邊粟之盈虛貴賤為殿最。此一人者,欲邊粟之盈,必疾耕,必通商,必還定。安集邊粟而盈,則物力豐,兵丁足,城圉堅,天子收不言利之利,而天下之大富積此矣。

莫善於國朝之錢法,莫不善於國朝之行錢。

考之史:景王鑄大錢,周錢蓋一變。漢承秦半兩,已為莢錢,為四銖,為三銖,為五銖,為赤仄,為三官。逮於靈、獻,為四出,為小錢。漢錢凡九變,唐鑄開通,已更鑄大錢,則有乾封、乾元,重棱,唐錢凡四變。宋倣開通舊式,西事起鑄大錢,崇寧鑄當十,嘉定鑄當五,又雜用鐵錢、交子、會子,而法彌弊。宋錢亦三四變。每錢之變,貨物騰躍,輕重無常,而民苦之。國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僅四鑄,以後帝一鑄,至萬曆而制益精,錢式每百重十有三兩,輪郭周正,字文明潔,蓋倣古不愛銅惜工之意。而又三百年來無改變之令,市價有恒,錢文不亂,民稱便焉。此錢法之善也。然至於今,物日重,錢日輕,盜鑄雲起,而上所操以衡萬物之權,至於不得用,何哉?蓋古之行錢者,不獨布之於下,而亦收之於上。漢律:人出算百二十錢,是口賦之入以錢。《管子·鹽策》:「萬陣之國,為錢三千萬。」是鹽鐵之入以錢。商賈緡錢四千而一算,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一算,商賈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是關市之入以錢。令民占賣酒,租升四錢,是榷酤之入以錢。隆慮公主以錢千萬為子贖死,是罰鍰之入以錢。晉氏南渡,凡田宅奴婢馬牛之券,每直一萬稅四百,是契稅之入以錢。張方平言屋廬正稅茶鹽酒醋之課率錢,募役青苗入息之法,以斂天下之錢而上之,賚予祿給,慮無不用。錢自上下,自下上,流而不窮者,錢之為道也。今之錢則下而不上,偽錢之所以日售,而制錢日壅,未必不由此也。請略倣前代之制,凡州縣之存留支放,一切以錢代之。使天下非制錢不敢入於官而錢重。錢重,而上之權重。賈山有言:「錢者,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貴。富貴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為之,是與人主共操柄,不可長也。」故計本程息之利小,權歸於上之利大。今市肆之錢惡,而制錢亦與俱惡,以故市肆之錢賤,而制錢亦與俱賤。是上無權,以下為權也。上亦何利之有?此無他,上不收錢,錢不重也。愚故曰:莫不善於今之行錢,是賈生所謂「退七福而行博禍」者也。

人之大倫曰君臣,曰父子。臣事君,猶子事父也,苟為父報仇,則必甘心焉而後已。甘心焉而後已者,於凡人可也,於君則有不得以行之者矣。

太史公言子胥鞭楚平王之屍,《春秋傳》不載,而予因以疑之。疑春秋以前無發塚戮屍之事,而子胥亦不得以行之平王也。鄭人為君討賊,不過斫子家之棺而已。齊懿公掘邴歜之父而刖之,衛出公掘褚師定子之墓,焚之於平莊之上,《傳》皆書之以著其虐,是春秋以前無發塚戮屍之事也。平王固員之父仇,而亦員之君也。且淫刑之罪,孰與篡弑?一人之仇,孰與普天?報怨之師,孰與討賊?唐莊宗尚不加於朱溫,而子胥以加之平王,吾又以知其無是事也。考古人之事必於書之近古者。《穀梁傳》云:「吳入楚,撻平王之墓。」賈誼《新書》亦云:「《呂氏春秋》云:鞭荊平之墓三百。」《越絕書》云:「子胥操捶笞平王之墓。」《淮南子》云:「闔閭鞭荊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宮。」而《季布傳》亦言:「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墓也。」蓋止於鞭墓,而傳者甚之以為鞭屍,使後代之人,蔑棄人倫,仇對枯骨。趙襄子漆智伯之頭,王莽發定陶恭王母丁姬之塚,慕容雋投石虎屍於漢水,姚萇倮撻苻堅,薦之以棘,王頒發陳高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楊璉真珈取宋諸帝之骸,與牛馬同瘞,或快意於所仇,或肆威於亡國,未必非斯言取之也。然則鞭墓可乎?亦曰:員之所以為員而已矣。

與治之先自吳郡。洪武中,以貲徙都下,遂為金陵人。從曾祖華玉先生,官至南京刑部尚書,以文章聞於代。至與治亦號能詩。

當崇禎之世,天下多故,陪京獨完,得以餘日賦詩飲酒,極意江山,流連卉木,騁筆墨之長,寫風騷之致。晚值喪亂,獨身無子,迫於賦役,困躓以終。今讀其詩鬱紆淒惻,有郊島之遺音焉。余兄事與治,曩北行時,謂與治曰:「兄平生作詩多散軼,今老矣,可無傳乎?」與治曰:「有一編在故人沈子遷所,其他稿雜舊笥中,病未理也。」余行三歲乃歸,次揚州,而與治卒。宣城施尚白欲集其詩刻之,未果。明年冬,余過六合,子遷出其一編並所搜輯者共二百六十首,余為刪其大半,授子遷刻之。

嗚呼!士之生而失計,不能取舍,至有負郭數頃,不免饑寒以死,而猶幸有故人錄其遺詩,以垂名異日,君子之所以貴乎取友也如是。與治名夢遊,前貢士。其書法尤為時所重云。

與方子定交自單閼之歲,今且六年。余客鍾山而方子亦僑居雲間,不數數見。頃冬春之際,余以仇家之訟至雲間,逆旅中困不自聊,而方子時時相過慰藉,與余周旋兩月,因出其詩草示余。讀之,如聽河上之歌,令人感慨欷歔而不能止也。方子生於楚,長於吳,以絕群之姿,遭離困厄,發而為言,磊塊歷落,自其所宜。余獨喜方子之詩在楚無楚人剽悍之氣,在吳無吳人浮靡之風;不獨詩也,其人亦然。

夫方子以妙年軼才,當天下有事之日,明習掌故,往往為設方略,可見之行,豈獨區區稱能言之士哉!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若方子者,吾望其能從政繼先公為名臣矣。

崇禎己卯,秋闈被擯,退而讀書。感四國之多虞,恥經生之寡術,於是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志書,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冊之類,有得即錄,共成四十餘帙。一為輿地之記,一為利病之書。亂後多有散佚,亦或增補,而其書本不曾先定義例,又多往代之言,地勢民風與今不盡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姑以初藳存之篋中,以待後之君子斟酌去取云爾。

此書自崇禎己卯起,先取《一統志》,後取各省府州縣志,後取二十一史參互書之。凡閱誌書一千餘部,本行不盡,則注之旁;旁又不盡,則別為一集曰《備錄》。年來糊口四方,未遑刪訂,以成一家之書。歎精力之已衰,懼韋編之莫就,庶後之人有同志者為續而傳之,俾區區二十餘年之苦心不終泯沒爾。

今之言學者必求諸《語錄》。《語錄》之書始於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語錄幾於充棟矣。而淫於禪學者實多,然其說蓋出於程門。故取慈谿《黃氏日鈔》所摘謝氏、張氏、陸氏之言,以別其源流,而衷諸朱子之說。夫學程子而涉於禪者,上蔡也,橫浦則以禪而入於儒,象山則自立一說,以排千五百年之學者,而其所謂「收拾精神,掃去階級」,亦無非禪之宗旨矣。後之說者遞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術愈深,其言愈巧,無復象山崖異之跡,而示人以易信。苟讀此編,則知其說固源於宋之三家也。

嗚呼!在宋之時,一陰之《後》也,其在於今,五陰之《剝》也。有能繇朱子之言,以達夫聖人下學之旨,則此一編者,其碩果之猶存也。孟子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得不有望於後之人也夫!

余為《唐韻正》,已成書矣。念考古之功,實始於宋吳才老,而其所著《韻補》,僅散見於後人之所引而未得其全。頃過東萊任君唐臣,有此書,因從假讀之月餘。其中合者半,否者半,一一取而注之,名曰《韻補正》,以附《古音表》之後。如才老可謂信而好古者矣。後之人如陳季立、方子謙之書,不過襲其所引用,別為次第而已。今世甚行子謙之書,而不知其出於才老,可歎也。然才老多學而識矣,未能一以貫之,故一字而數葉,若是之紛紛也。夫以余之譾陋,而獨學無朋,使得如才老者與之講習,以明六經之音,復三代之舊,亦豈其難,而求之天下,卒未見其人,而余亦已老矣,又焉得不於才老之書而重為之三歎也夫!

國家當危亂之日,未嘗無能任事之人,而嘗患於不用;用矣,患不專;用之專且效矣,患於輕徙其官,使之有才不得遂其用,以至於敗,而國隨之。若總督兵部尚書孫公之事,可悲矣!

方崇禎朝,流賊為秦患且五六年,天子一旦用公巡撫陝西,於是兵且日增而餉絀。公以為國家之所以足軍食者,屯田也。承平既久,而額設之田乃為權豪有力者所據,以至隱占侵沒,弊孔百出而軍食虧;軍食虧,而國家且不得一軍之用,是國家之患不在賊,而在隱占侵沒之人也。於是下令清屯,健丁一授田百畝,免其租,課其餘地,分為三等,徵糧濟餉。先行之於西安三衛,而軍果大嘩,斬李進成等七人而後定。持之不變,期月之間,所清厘而歸之天子者,計兵得九千餘,餉銀一十四萬。天子為降詔褒賞進秩,而關中之賊或斬、或擒、或撫。三年,關中幾無賊矣。而東邊告急。天子用武陵楊公之言,召公入援。遂用之督師薊州,又移之保定,而公請陛見,不許,因以病辭,且得罪,下獄。及賊陷襄雒,復出公總督軍務,公至關中而事已不可為矣。使當日用他將統勤王之師,而自陝以西悉委之公,十年而奏其效,則他邊方雖潰敗,而公必能為國家保有關中,以待天子;且使賊不得關中,必不敢長驅而向闕也。一詔移公,而國之存亡乃判於此。予讀公《清屯疏》及文移而深有感焉。公之子世瑞、世寧,請為公立傳,而功狀缺佚,不得其詳。故特舉其大者書之於此,以見公以一身而係天下之重。然則天下未嘗無人,而患於不用;又患於用之而徙。用徙之間無幾何時,而大事已去,此忠臣義士所以追論而流涕者。嗚呼!先帝末年之事,可勝歎哉!

苕文汪子刻集,有《與人論師道書》,謂:「當世未嘗無可師之人,其經學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顧子寧人,李子天生。其內行淳備者,吾得二人焉。曰:魏子環極,梁子曰緝。」

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當過情之譽,而同學之士,有苕文所未知者,不可以遺也,輒就所見評之。夫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讀書為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臣。至於達而在位,其可稱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之所得議也。

夙仰鴻名,未獲奉教,良深傾仰。

茲有白者:閶門外義學一所,中奉先師孔子,旁以寒宗始祖黃門公配食。黃門,吳人,而此地為其讀書處,是以歷代相承,未之有改。嘗為利濟寺僧所奪,寒宗子姓訟而復之,史郡伯祁撫台記文昭然可據,非若鄉賢祠之列置前獻,可以遞增也。近日瞻拜間,忽添一盧尚書牌位。不勝疑訝,問之典守,則云:有令侄欲為奉祀生員,而借托於此者。夫尚書為君家始祖,名德著聞,與我祖黃門豈有優劣?然考尚書當日固嘗從祀學宮,而嘉靖九年奉旨移祀其鄉矣。尚書之鄉為涿郡涿縣,則今之涿州也;尚書之官為九江廬江二郡太守,則今之廬州壽州也。《漢史》本傳尚書當日足跡從未至吳,既非吳人,又非吳官,為子孫者欲立家祠,自當別創一室,特奉一主,而逼處異姓之卑宮,援附無名之血食,於義何居?夫吳中顧陸,河北崔盧,並是名門,各從本望。天下之忠臣賢士多矣,國家之制,止於名宦鄉賢,是以《蘇州府志》載本郡氏族一卷,有顧無盧;載本郡祠廟一卷,有顧野王而無盧某。府誌出自君家教諭所修,乃猶不敢私為出入,豈非前哲之公心,史家之成法,固章章若此乎?夫國乘不書,碑文不紀,憲冊不載,邦人不知,既非所以章先德而崇大典,又況几筵不設,爐供不具,而以尺許之木主,側置先師之坐隅,於情為不安,於理為不順。寒宗子姓嘖有繁言,不佞謂范陽大族,豈無知禮達孝之士,用敢直陳於左右,伏祈主持改正,使兩先賢各致其尊崇,而後裔得免於爭訟,所全實多矣。臨楮翹切!

《大學》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來教單提心字而未竟其說,未敢漫為許可,以墮於上蔡、橫浦、象山三家之學。

竊以為聖人之道,下學上達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三《禮》《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辭受、取與;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書,皆以為撥亂反正,移風易俗,以馴致乎治平之用,而無益者不談。一切詩、賦、銘、頌、讚、誄、序、記之文,皆謂之巧言而不以措筆。其於世儒盡性至命之說,必歸之有物有則,五行、五事之常,而不入於空虛之論。僕之所以為學者如此,以質諸大方之家,未免以為淺近而不足觀。雖然,亦可以弗畔矣夫。楊子有云:「多聞則守之以約,多見則守之以卓。少聞則無約也,少見則無卓也。」此其語有所自來,不可以其出於子雲而廢之也。世之君子苦博學明善之難,而樂夫一超頓悟之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無人而不論學矣,能弗畔於道者誰乎?相去千里,不得一面,敢率其胸懷,以報嘉訊,幸更有以教之。

羈旅之人,疾病顛連,而托跡於所知,雖主人相愛,時有蔬萊之供,而饔飧一切自給,在我無怍,於彼為厚,此人事之常也。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而赴張兄之請,則事體迥然不同。必如執事所云:有實心向學之機,多則數人,少則三四人,立為課程,兩日三日一會,質疑問難,冀得造就成材,以續斯文之統,即不能盡依白鹿之規,而其遺意須存一二,恐其未必辦此,則徒餔啜也,豈君子之所為哉!一身去就,係四方觀瞻,不可不慎!廣文孫君與弟有舊,同張兄來此,劇論半日,當亦知弟為硜硜踽踽之人矣。

董子曰:「君子甚愛氣而謹遊於房。是故新壯者十日而一遊於房,中年者倍新壯,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倍始衰,大衰者以月當新壯之日,而上與天地同節矣。」

炎武年五十九,未有繼嗣,在太原遇傅青主,浼之診脈,云尚可得子,勸令置妾,遂於靜樂買之。不一二年而眾疾交侵,始思董子之言而瞿然自悔。立侄議定,即出而嫁之。嘗與張稷若言:青主之為人,大雅君子也。稷若曰:「豈有勸六十老人娶妾,而可以為君子者乎?」愚無以應也。又少時與楊子常先生最厚,自定夫亡後,子常年逾六十,素有目眚,買妾二人,三五年間目遂不能見物。得一子已成童而夭亡,究同於伯道。此在無子之人猶當以為戒,而況有子有孫,又有曾孫者乎?有曾孫而復買妾,以理言之,則當謂之不祥;以事言之,則朱子斗詩有所謂《好人歎》者,即西安府人,殷鑒不遠也。伏念足下之年五十九同於弟,有目疾同於子常,有曾孫同於西安之「好人」,故舉此為規,未知其有當否?

幼時侍先祖,自十三四歲讀完《資治通鑒》後,即示之以邸報,泰昌以來頗窺崖略。然憂患之餘,重以老耄,不談此事已三十年,都不記憶。而所藏史錄奏狀一二千本,悉為亡友借觀,中郎被收,琴書俱盡。

承吾甥來劄惓惓勉以一代文獻,衰朽詎足副此!既叨下問,觀書柱史,無妨往還,正未知絳人甲子,郯子雲師,可備趙孟、叔孫之對否耳。夫史書之作,鑒往所以訓今。憶昔庚辰、辛巳之間,國步阽危,方州瓦解,而老成碩彥,品節矯然。下多折檻之陳,上有轉圜之聽。思賈誼之言,每聞於諭旨;烹弘羊之論,屢見於封章。遺風善政,迄今可想。而昊天不吊,大命忽焉,山嶽崩頹,江河日下,三風不儆,六逆彌臻。以今所睹國維人表,視昔十不得二三,而民窮財盡,又倍蓰而無算矣。身當史局,因事納規,造厀之謨,沃心之告,有急於編摩者,固不待汗簡奏功,然後為千秋金鏡之獻也。關輔荒涼,非復十年以前風景,而雞肋蠶叢,尚煩戎略,飛芻挽粟,豈顧民生!至有六旬老婦,七歲孤兒,挈米八升,赴營千里,於是強者鹿鋌,弱者雉經,闔門而聚哭投河,並村而張旗抗令,此一方之隱憂,而廟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吾以望七之齡,客居斯土,飲瀣餐霞,足怡貞性,登岩俯澗,將卜幽棲。恐鶴唳之重驚,即魚潛之非樂。是以忘其出位,貢此狂言,請賦《祈招》之詩,以代麥丘之祝。不忘百姓,敢自托於魯儒;維此哲人,庶興哀於周《雅》。當事君子倘亦有聞而歎息者乎?東土饑荒,頗傳行旅,江南水旱,亦察輿謠。涉青雲以遠遊,駕四牡而靡騁,所望隨時示以音問,不悉。

想年來素履康豫,盛德日新,而愚所深服先生者,在不刻文字,不與時名。至於朋友之中,觀其後嗣,象賢食舊,頗復難之。郎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場,此又今日教子者所當取法也。人苟遍讀五經,略通史鑒,天下之事,自可洞然,患在為聲利所迷而不悟耳。

向者《日知錄》之刻,謬承許可,比來學業稍進,亦多刊改。意在撥亂滌汙,法古用夏,啟多聞於來學,待一治於後王,自信其書之必傳,而未敢以示人也。若《音學五書》,為一生之獨得,亦足羽翼六經,非如近時拾沈之語,而亦不肯供他人捉刀之用,已刻之淮上矣。平生誌行,知己所詳,惟念昔歲孤生,漂搖風雨,今茲親串,崛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灶。且九州歷其七,五嶽登其四,未見君子,猶吾大夫,道之難行,已可知矣。爾乃徘徊渭川,留連仙掌,將營一畝,以畢餘年,然而霧市雲岩,人煙斷絕,春畦秋圃,虎跡縱橫。又不能不依城堡而架椽,向鄰翁而乞火,視古人之棲山飲穀者,何其不侔哉!世既滔滔,天仍夢夢,未知此生尚得相見否?輒因便羽,附布區區。

一別廿載,每南望鄉關,屈指松陵數君子,何嘗不緬想林宗,長懷仲蔚,音儀雖闊,志向靡移。其如一雁難逢,雙魚莫寄,而故人良友存亡出處之間,又不禁其感涕矣!

遙審素履無恙,風節彌高,已成三輔之書,獨表千秋之躅,晨星碩果,非君而誰?弟生罹多難,淪落異邦,長為率野之人,無復首丘之日。然而九州歷其七,五嶽登其四,今將卜居太華,以卒餘齡。百家之說,粗有窺於古人,一卷之文,思有裨於後代,此則區區自矢而不敢惰偷者也。《關中》詩五首、《寄次耕》詩一首呈覽,可以徵出處大概。昔年有纂錄《南都時事》一本,可付既足持來。尊著《流寇編年》《殉國彙編》,聞已脫稿,所恨道遠無從披讀。敬佇德音,以慰懸企!

接手紥如見故人,追念痛酷,其何以堪!古人於患難之餘,而能奮然自立,以亢宗而傳世者,正自不少,足下勉旃,毋怠!承諭負笈從遊,古人之盛節,僕何敢當!然中心惓惓,思共晨夕,亦不能一日忘也。

而頻年足跡所至,無三月之淹,友人贈以二馬二騾,裝馱書卷,所雇從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宿旅店,此不足以累足下也。近則稍貸貲本,於雁門之北,五台之東,應募墾荒。同事者二十餘人,辟草萊,披荊棘,而立室廬於彼。然其地苦寒特甚,僕則遨遊四方,亦不能留住也。彼地有水而不能用,當事遣人到南方,求能造水車、水碾、水磨之人,與夫能出資以耕者。大抵北方開山之利,過於墾荒,蓄牧之獲,饒於耕耨,使我有澤中千牛羊,則江南不足懷也。列子「盜天」之說,謂取之造物而無爭於人。若今日之江南,錐刀之末將盡爭之,雖微如蠛蠓,亦豈得容身於其間乎!文淵子春並於邊地立業,足下倘有此意,則彼中亦足以豪,但恐性不能寒,及家中有累耳。徐介白久不通書,為我以此字達之,知區區未死,宇內猶有一故人也。

異姓為後見於史者,魏陳矯本劉氏子,出嗣舅氏,吳朱然本姓施,以姊子為朱後,惟此二人為賢,而賈謐之後充,則有莒人滅鄫之議矣。惟《晉書》有一事與君家相類,云吳朝周逸,博達古今,逸本左氏之子,為周氏所養。周氏自有子,時人有譏逸者,逸敷陳古事,卒不復本姓。學者咸謂為當。然亦未可引以為據,以經典別無可證也。

比在關中,略仿橫渠藍田之意,以禮為教。夫子嘗言:「博學於文,約之以禮。」而劉康公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然則君子之為學,將以修身,將以立命,舍禮其何由哉?

吾之先元歎丞相在吳先主朝,以嚴見憚,先主每言:「顧公在坐,使人不樂。」吾見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故欲反其所為。《衛詩》言武公之德曰:「瑟兮僴兮,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倘有如阮籍之徒,猖狂妄行,而嫉禮法為仇讎者,則亦任之而已。憶昔萬曆庚申,吾年八歲,今年元旦作一對曰:「六十年前二聖升遐之歲,三千里外孤忠未死之人。」便中有字與吳門,可代為錄此,與一二耆舊知心者觀之,知此迂拙之叟猶在人間耳。一詩並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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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亭林文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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