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吁天录/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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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解而培归寝,出片纸就灯阅视。其妻方对镜晚妆,忆及意里赛语,乃问解而培曰:“今日吾家客琐琐作市语者谁耶?”解而培曰:“是名海留。”言次,状颇惶遽。妻曰:“海留何人,胡至吾家?”解而培曰:“吾以会计事与之商略。”妻曰:“既为会计来,何由径率无主客礼?”解而培曰:“吾速之来,欲清吾逋耳。”妻见解而培状愈惶遽,乃诘之曰:“客得毋为黑奴贩子乎?”解而培曰:“何由知之?”妻曰:“前日意里赛至吾许,道君与海留密计,将鬻其子海雷。余意君必不残忍至此,或意里赛听误。”解而培不能猝答,只曰:“彼云然耶?”妻曰:“吾告意里赛:若勿以此芥蒂于怀,吾坚信尔主翁未尝为是丧心事。纵使发遣,亦断不落此伧侩之手。”解而培字其妻曰:“爱密柳,尔言惬吾意。吾纵欲遣此,亦不浪付此人。特吾状颇窘,势不能不遣奴。”爱密柳曰:“奴果属此伧侩乎?”解而培忸怩久之,曰:“吾已署券卖汤姆矣!”爱密柳骇然曰:“汤姆事吾极忠,今乃亦在遣中!且君少时,汤姆已事君。君尝云:当令汤姆脱奴籍。今既卖汤姆,然则意里赛之言又似实矣。”言已,大忿。解而培曰:“君既悉吾事,吾固不能更隐。然汤姆、海雷均署名券中,旦夕将发。然卖奴之事,常有之,君何怪为!”爱密柳曰:“君既欲卖,胡不再谋,而必卖此二人?尔知汤姆为极忠挚义之人,小海雷又意里赛独子,尔何忍心鬻此两人?纵为势所迫,亦何必属之此伧?”解而培曰:“唯此二人,彼始出重价。且海留言:若更卖意里赛者,其值当尤巨。”爱密柳遂直斥解而培曰:“伧哉,君也!”解而培曰:“吾良知君不欲,曾峻拒不答。”爱密柳既斥其夫,旋亦懊悔,乃谢曰:“吾以气忿,乃口不择言,君其恕之。吾终须筹画良法,俾此二仆勿出吾门。君若必属此伧,则二人性命且岌岌!”解而培曰:“吾固知之,特吾无术以脱此困。”爱密柳曰:“吾愿尽去衣饰家具,必勿苦此二人。自吾御奴,凡奴于吾家者,咸令读书为善。今若鬻卖,与吾教彼为善之心,自相柄凿。”解而培曰:“君心吾极爱重,初不欲将此事奉告。君纵尽去其衣饰家具,彼贩子尤必龃龉。海留之为人,凶暴无检,吾又负其债,若不遣此二仆,彼据债券,将尽毁吾家始已。果尔,则吾夫妇又何以自活?吾本欲更贷于巨室,如券还之,不愿去此二仆;乃海留目见小海雷婉娈,故必欲并汤姆将去。吾此时已被其压力所制,彼如何,即如何耳。”爱密柳乃隅立,若有所思,既而掩面哭曰:“上帝有知,必不令此贩子竟得死所。自吾稚齿时,即知畜奴之家,负大罪过。”解而培曰:“尔竟欲不畜奴耶!吾俗谓不畜奴者,异端耳。国俗如是,乌能不畜。”爱密柳曰:“吾意固如此,吾又极知此畜奴之事,断非公理。”解而培曰:“若必如是思想,岂不违背牧师之言。若还忆前一礼拜某牧师所宣之言乎?”爱密柳曰:“吾后此将不用其言。彼牧师养尊处优,非奴不可,其言又焉可信!牧师所言,证以吾之天良,终竟有悖戾之处。”解而培曰:“君语虽如是,然必宥吾必不得已之所为。”爱密柳曰:“吾何不谅之有。”言已,出一宝贵之金表,示其夫曰:“脱此能易吾小海雷乎?”解而培曰:“吾思此物恐难相抵。因吾已自签押,彼理直而吾情曲,奈何?彼若气动,尽可以券赴诉刑宪,则吾家所有将为讼而空。”爱密柳曰:“海留竟猛暴如此耶?”解而培曰:“彼性情坚如牛革,而复严冷难近,并无一隙慈善。冀其反悔之日,犹之枯骨在窆,生气久尽。人苟饵以重资,虽所生亦可日中为市。”爱密柳曰:“然则汤姆及小海雷果不免矣?”解而培曰:“彼破晓即来索人,吾当避却,不忍更见二人生别之状。君亦于明日遣意里赛行,勿令彼见其幼子被人攫去。”爱密柳曰:“吾何必去,吾将以发遣之情告汤姆,俾汤姆知彼主妇盖时时心乎其人耳。唯意里赛遽别其子,实无术以脱之。吾不知所积何孽,乃伤心至此田地。”方夫妇商略之时,竟有从外窃听者,盖解而培背内而坐,其外适有巨橱蔽之,当爱密柳晤见其夫时,已久遣意里赛归寝,意里赛忽焦悚不能成寐,伏此橱后听之,直待两人寂然时,始怏怏行,色如死灰,股弁至不可制,齿震震相触有声。意里赛本有姿首,至此竟大减其平时光艳之色。因自决策,先求天主默为之相。既至寝,见卧处家具陈陈均足留恋,盖因物而益恋其主母,唯见小海雷雏发如沭,伏枕酣睡,至可怜念。意里赛面海雷语曰:“儿至可邻耳,乃渴睡都无所知,亦知主人卖尔乎?然尔母当以死卫尔!”此时意里赛欲泣竟不成泪,若苞血于眶,痛极不可径出。于是作书曰:“主母鉴此:婢子此行,极感吾主人,不能以婢子在逃,遂谓为负心不感激者。昨宵主人主母往复诘驳时,婢子伏橱后,一一闻之。唯婢子救子情切,主母当勿以负恩见责。主母善念,上帝知之,后此必将被戬于天。婢子行矣。”书讫,折叠其楮置案上。因检海雷衣服,束之腰橐,并索海雷玩物,亦琐琐藏之。盖妇人恋子之心,虽在颠沛琐尾中,其精神亦全注爱子身上。因轻拊海雷,促其苏醒。时海雷拭其睡眼,喃喃语曰:“阿娘急装,将向何处去耶?”意里赛噤不能答,唯注视海雷良久。小海雷慧绝,知其母必有所事,遂亦不诘。意里赛曰:“勿声!外问有暴客来,将捉汝!然尔娘尽其凶暴,必不令吾儿为彼攫去。吾今与尔同逃静密之地,勿令此贼侦逻。”言次,已将海雷衣服结束精紧,遂抱海雷拔关而出。时夜气极清,星光满天,防海雷新睡初起,稚质见欺风露,以衣幂其顶。海雷亦以手抱其母项际,将出大门时,有狞狗当关,见意里赛出,帖耳摇尾,作声来近。意里赛低呼狗名,令勿吠。此狗似未知意里赛半夜启关何作,见意里赛上路,乃急尾其后。未移时,至汤姆门外,乃叩关。时汤姆与克鲁皆未睡,克鲁惊曰:“门外是何声耶?”趣汤姆起,曰:“其声似意里赛。”门辟,火光外射,突见意里赛容色更变。汤姆曰:“若病乎?”意里赛曰:“吾将吾儿自今逃矣。因主人将卖吾儿,痛不可割,故尔。”汤姆夫妇成大声曰:“卖乎?”意里赛曰:“然。吾因潜听吾主人夫妇商略,既鬻吾儿,并亦鬻君。一破晓,贩子即来索人。”汤姆闻言,如白昼入梦,槁立无言,退据小榻,以手掩面。克鲁哭曰:“天主怜吾!天主怜吾!然尚卜其事未确也。且汤姆何罪,乃至为主人造发?”意里赛曰:“主人良非督责尔夫之过,主母以此事,亦力争久之。特主人负贩子债重,故欲以汤姆及吾子海雷抵之。意不出此二人,则贩子倾主人家,犹莫餍其欲。然吾主母之恩,深入腠理,吾没世不复敢忘。吾已以书抵主母,即行。吾自问心,亦万不能忍,想主母当能曲谅此心。”克鲁乃向其夫曰:“尔何不同行?使贩子将归南省,躬受楚榜!尔少停,吾为尔治行具。”汤姆遂下其两手,向意里赛曰:“吾不逃也。方闻尔言,贩子若不得此二人,且倾主人家。吾何忍听主人倾覆。吾自度受恩重,以主人故,必须一行。唯尔爱子心切,即逃,于理亦无甚悖。”言已,谓克鲁曰:“吾既行,主人必不薄待尔母子。”因到榻前,视其三子成睡,乃面榻大哭不止。汤姆此哭,实自省万无归日,行犹死别,故其声甚哀而厉。意里赛痴立门次,告汤姆曰:“吾夫近至吾所,道其惨状,已决吾而逃。尚未知彼妻子之逃,亦只在此一日之中耳。吾闻夫言已赴坎拿大,然尚未省其逃与否。君若见吾夫,当告以吾母子近状,必赴坎依之,究竟能否复聚,尚在意外。唯须令吾夫时时知吾爱恋之心;君脱见吾夫,语彼纵在颠沛之中,当猛持天良,不宜迷惑此念,想死后定有见期。”因麾其所从狗曰:“狗去,狗去!勿恋吾,吾行不能挈尔以败吾事。”于是相聚哭别久之,意里赛乃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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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奴吁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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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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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公元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24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99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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