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洲遗稿/卷九
疏
编辑应旨疏
编辑伏以臣入城后得见邸报,则殿下以灾沴之作,特有求言之教。臣以碌碌常调,干没下僚,虽欲献言贡诚,见之者必以为“是夫也何所知而有此言乎”,闻之者必以为“是夫也有何希冀而有此言乎”,臣自知一番疏章为平生之骂本笑套。然念食芹献御者,其痴而无识,则千载可想,而一段爱君之诚,可谓至矣。故传记所称,疏章所引,至今不衰,苟有其诚,则其痴而无识,有不足论也。是以臣患其无其诚,而不患其无识而取讥也。
臣窃闻殿下遇灾警惕,无所不至,形于言语者,恳恻切矣;施于事为者,忧畏极矣。以殿下今日之警惕,悠久而不息,则无欲为而不可得也。何畏乎天灾,何有乎民怨?然而自殿下即祚以来,十馀年来灾异之作,迨无虚岁,殿下之遇灾修省,亦未尝不备矣,尚无消弭之效者何也?
盖灾异之意,实为深远,或有不终岁而验者,或有十数年之后而验者,其不可以往岁之灾,至今日而无验,便可以偸一日之安也明矣。今日则不然,上自殿下,下至朝廷,遇灾之数日,则遑遑汲汲,有若变在斯须者然。若过数月,则以为休咎无征,恬嬉玩愒,少无恳恻忧畏之实。触讳之言,声色𫍙𫍙;逊志之辞,听纳唯唯,言语施为之间,未见勤恤惕厉之迹。是以凡内外臣民闻殿下警省求言之教者,皆以为“文也非诚也,此不过旬日事耳”。岂今日之臣民皆浮夸也?臣窃恐殿下之悠久无息、积中发外者,有以不能取信于臣民也。
本源如此,故末流尤甚。朝而施令,夕而收之;今岁之法,来岁而改之,成坏无常,张弛太速。外方民庶不及知朝廷本意,而只被奸吏因缘之害,其何不厌苦而怨讟乎?凡事议定之际,不厌熟讲,虽刻印销印可也,虽十易之可也,究其终始,权其便否。既定而既布之后,则便为金石之典,岂可容易刊改也哉?
姑以近日之事言之,移市之令,下未数日,遽令还于故处,移不移本无与于治乱得失,而旋移旋复,有同儿戏,其为取不信于民而示浅深于下则大矣。此诚求有事于无事中,而但亏国家之体貌也,岂不大可惜也?
盖始之不审,故终不无弊;善之不择,故执不能固。不特此也,十行之发,九反其行,前年籴粜之事,往岁山田之令,亦其一事也。初无半减之令,后无不禁之事,则民何敢有怨言乎?今虽有良法美政,信如四时,民将不信,体统之坏裂,纪纲之紊乱,固也无足怪也。昔丽季之政,无常如此,至今有高丽公事三日之讥。以今日堂堂清明之世,而尚有此谚,臣窃痛心焉。
孔子曰“民无信不立”,商鞅不失信于徙木,信之一字,勿论王伯,凡欲治民者,不可一日去也。伏愿殿下警省之道,以悠久持之,凡于政令之改,广询博访,终始利害,洞见无碍,而后审择而固执之。
至于朝廷上事,臣不能详知,则不敢容喙,而以民情占之,虽峡中氓庶,无不尚奢侈而好矫饰,愚直之风绝无而薄恶之习日滋。朝廷风化之本也,以此推之,臣恐朝廷之上奢丽之盛犹夫前,而媕婀之态未尽祛也。奢丽则习俗陋而财日耗,媕婀则谋身之策密而谋国之计疏,抛深远固本之虑,竞援引抵排之权。此则唯在于殿下观感之地及崇抑之道如何耳。
且臣久在乡曲,每闻乡中老少之言,皆说某人身役以无人情而见退,某人被侵以多行赂而得伸。蚩氓之言,虽不可尽信,盖我国胥吏之用事,厥惟旧哉!大小衙门,官员为客,胥吏为主。官员替易无常,而胥吏非死则不迁,久于其事,洞知首末。饰之以巧诈,济之以伶俐,苟非难眩以伪之人,类未免陷其术中。故伸缩簸弄,在其掌握,行移关帖之布各道列邑,缘吏胥舞奸而成送者,十常八九。遐远之民日被啖咀而怨苦者,尽由于此。
即今圣上励精于上,群臣图报于下,而泽不下究,民不知德者,皆以此也。今若大小衙门官员,有刚明举职之实效,勿为迁动,久居其职,使官员灼知所司之事缓急本末利害便否,甚于胥徒,而凡干文移行会,必审必详,则吏胥何敢恣其瞒弄?而小民啖咀之患,庶几少息矣。臣谓得其人而久其任,亦当今之要道急务也。
大抵今日国家之万事万为,皆先文而后质,采名而不采实,笃厚勤谨之风少,僝功见能之渐多,观瞻听闻,非不哙然,而实绩真效有同捕风。天不容伪,其奚以不降灾而警告之乎?由今日殿下之求治,变今日之不诚,亦可以臻少安之理矣。
虽然,四方朝廷之大根大本,则亶在于殿下之身心,而修正之道,亦不能真实无妄,则日夕讲读,徒虚事耳,左右陈说,徒文具耳。以今日之枝委观之,殿下修正之道,不幸近是。臣以无识庸流,敢发此说,非不知狂僭之罪无所逃避,而探本搜源则不得不及焉。臣之荛言,庸琐肤浅,无足可观,而少留圣意,则保民生定民志之道,不无少助焉。臣无任世受国恩有怀获尽之忱,谨昧千死万死以闻。
应旨疏
编辑伏以七十垂死老臣,抱病穷山,耳不闻朝家消息者久矣。前月得凭本县邸报,伏读遇灾求言之教。殿下之大警于天戒,可谓至矣,于臣心有戚戚焉。臣虽不在其位,蒙被两朝渥恩,曾从大夫之后,则葵藿向日之忱,未死之前,自不能夺也,可无一言半辞以补修省之万一乎?
昔洪武九年,高皇帝下手书求言之诏曰:“迩来司天监报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于是静居自省。古今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寻思至此,惶惶无措手足。诏告臣民,许言朕过。”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平治天下已多年矣。内而朝廷百官,皆得其人;外而四夷八蛮,皆已宾服,政事修明,纲纪振张,天地开辟,黎民乂安,四海之内,薰为太和。而一遭星变,惕然战兢,欲闻己过,如渴思饮,臣恐殿下今日求言,譬之高皇帝则几乎晩矣。
臣窃闻今年六月间两南风灾无异乙亥云,此则尤可畏也。臣于乙亥冬,忝受暗行之命,经历灾风所遇之地,则百年大木,根抱岩石,而颠若乱麻然。其它木之根固骨劲,不即僵仆者,则为风所刳,若理绳条然,诚古今所罕闻之灾也。虽驿隶无识之人,见之无不愕眙变色曰:“将来有何变?”明年果有兵乱,灾岂虚生哉?其后内外大小变故,必先有太白地震风水之灾,其应若桴鼓影响焉。古人所谓天道远者,徒虚语耳。岂天仁爱我东,屡出灾异,谴告之丁宁若是欤?
至于今年,则一年之内,大旱大水相继,两南地震,十月冬雷又作,非常之变,有倍于前时。横目小民,犹且惊惧奔走,而相传道之,殿下之罪己修省,宜无所不用其极也。宋臣胡安国著《春秋传》曰:“人事失于下,而天变应于上。”即今人事之失于下者,臣虽聋闭,咫闻则有之矣。
昔马周上疏谏唐太宗曰:“陛下宠遇诸王过厚。”臣亦以为殿下欲富公主、驸马过厚。益平宫奴设田于完山等地,青平宫奴设田于湖内等地云。国中寸田尺土,何非王土?山泽不辟则已,辟则民之世耕其中,而不辨公私者何限?内需司所属田土,分明案付膏腴者非不足,而何故侵夺疑似民田,使居其傍新旧之民撤屋而流离乎?《书》曰:“怨岂在大?亦不在小。”又曰:“匹夫匹妇不获自尽,人主罔与成厥功。”惟此数邑之民怨,岂不足以感天地之精而召天灾乎?臣愿殿下勿以臣言为耄,而试垂察焉。
臣当光海时,深落湖右,目见道傍田野皆称权贵宫家农所,害及居民,无所不至,已而往过之则为墟矣,此非今日之殷鉴乎?若国家爱养黎庶,仁心浃民肌骨,结为无穷之福,则王家至亲公主、驸马之家,何忧不富乐乎?如其反是,诸宫家所有,无乃为大盗积者乎?
且臣不知殿下以今日民生为苦乎?为乐乎?自古及今,民之苦乐而国之兴丧判焉,无愚智皆知之,无愚智皆言之。国家百万生灵,其有一人能逃膏血于南北之供者乎?民之叹息愁怨,行可想矣。虽然,民亦岂不知其厉民之不由于我哉?至若为我之布政于民者,苟有毫末害及于民,则民之怨怼骂詈而思乱,必不细矣。臣愿殿下亦垂察焉。
臣闻俭者德之大,奢者德之贼,自古及今,有国有家者,未有俭而不兴者、奢而不亡者也。殿下照临一国,方今奢侈之盛,其有不察者乎?都城之内,上自卿大夫,下至市井舆台,无不穷奢极侈,屋壁之涂,非外国菱花不用也;被服之具,非绫段锦绣不用也。所乘之马,无非上乘;所食之物,无非珍美膏梁。贾谊所谓“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正今日道也。百物之踊贵,民生之困悴,皆由于此,臣不知长此安穷也。
臣尝闻长老言,我朝列圣,莫不躬行节俭,故群下化之,当时卿大夫士庶人,亦莫不以奢丽为耻、俭朴为贵。至光海时,侈风大盛,终至于亡国而后已,其害实甚于天灾也。夫岂知圣明临御之日,侈风又不减于光海时也?臣恐表端盂方之道未尽也。殿下若令尚方无取濉涣之文,则士大夫安敢蹈锦绣乎?殿下若令太仆无贵异国之产,则士大夫安敢游龙其马乎?其它婚姻饮食浮华奢丽之禁,殿下先自宫禁始,群下安敢越分而冒行乎?盖为奢侈者,率多僭拟上无度,僭拟上不已,何所不至乎?臣愿殿下深留圣意于斯而痛革此弊焉。
殿下自即位以来,日御经筵,孜孜讲求者,畴出于修身治国之外哉?以今治效观之,则臣恐万万不及古帝王修齐之道也。《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朱子释之曰:“君子修身,其要在此三者,而其效足以安民。”吕大临曰:“三者正则无所往而不正,天下虽大,取之修身而无不足。”
臣姑以间见于邸报间者及闾巷所传言之,殿下酬答群下之际,有不免亲爱而辟焉、贱恶而辟焉,则其于毋不敬远矣。行幸之日,有驰下峻坂之意,无和銮节奏之度,则俨若思者,恐不如是也。一闻拂旨之言,便示吐哺慢骂之威,无从容开导之德,则安定辞者,亦恐不如是也。此臣所谓殿下修齐之道不及古帝王者也。
呜呼,商有雉雊之灾,而中宗之严恭寅畏著焉;周有云汉之灾,而宣王之侧身修行著焉。岂惟塞除灾孽而已?国家亿万年无疆之业,其自此基矣。仍念臣老已甚矣,病已痼矣,无复更有当世之念,而直以感激君臣之分,不觉胡乱吐舌于求言之日,真若梦中啽呓,臣实主臣。然犹有馀蕴,则其敢拟善言必三乎!
惟我国家于忠臣、烈士褒美旌异之典,靡所不举,前朝死节之臣如郑梦周辈,咸加美谥,子孙收录,斯岂非天地无私之量,不以本朝、异代异视哉?独臣耿耿于愚衷者,朴彭年、成三问、李垲、河纬池、柳诚源、兪应孚六臣等,虽不识天命所归,而死于所事之大节,彰彰明矣。旌闾之典,尚未及焉,岂其未遑欤?
昔皇明文皇帝族方孝孺、练子宁等而终也曰:“子宁若在,朕当用之。”至万历皇帝即位初,制诏太宗伯,故革除被罪诸臣忠于所事,甘蹈刑戮,令有司、所在,祠之坟墓,苗裔存者,厚加恤录,以表忠臣励臣节。我宣祖大王亦下教录用六臣之后,旷荡之德,与神宗皇帝同一揆也。只恨当时廷臣不以祠墓表忠,推广圣意而行之也。
臣昔寓洪州地,审闻成三问本洪州人,其旧庐犹不坏云。若于此时,涣发德音,如表商容闾之为,则奚止慰泉壤之朽骨?其实导扬先王之馀教,而将以愧天下后世为二心者也,岂不盛哉?方今人心世道,蚩蚩贸贸,渐入长夜,全不知忠孝之为何物。臣之此言,不能无少补风化,惟圣明留意焉。
且念丙难知臣死义者,唯故相金尚宪、故参判郑蕴二人而已。郑蕴当时载病下乡之后,以不死自罪,屏妻孥弃居室,块处穷山而终身焉。其苦其节,足偿伏剑不死之遗憾,尚今不蒙赠谥之典,亦岂非圣明之欠事耶?伏愿圣明命有司,依赵宪例特行赠谥收录焉。郑蕴平生志节,夫岂荣死后之易名也哉?臣不胜私忧过虑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知事疏
编辑伏以数日前,因本县邸吏投示知事官教一张,盖出于特命云。臣诚感激殊恩,不觉涕下。但念古昔国家起废用人,咸有所以,淮阳吏民不相得,则武帝起废汲黯;京师枹鼓数起,则宣帝起废张敞。其他宋朝诸臣起于久废者,或以宿德重望,或以膂力未愆,或以怀抱利器,不卒其用,未有无所可用无所可取,而一朝便复旧位如臣者也。
臣犬马之齿已迫七十,而百骸九窍,无一不病。姑以最关于人事者言之,耳目昏塞,视听俱废,股脚细弱,不能行立,牙齿尽脱,饮啖甚艰,精神气力,日就耗损。优游田野,杖屦户庭,非恃人则亦不能运动一步,何敢将此形骸,偪侧于朝绅间乎?
且念臣少无所学,老无所闻,徒以遭遇之故,猥入名场,以至宰列,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臣非木石,岂无惩创于心者哉?况致事之制,才隔一年,犹且贪恋恩宠,不知止足,则其为顽钝无耻何如也?顽钝无耻之人立于朝,砥砺之人,其不几于敛退乎?伏惟圣明天地父母垂怜老臣癃病之状,且谅老臣肝膈之请,亟命有司,还收臣知事实职焉。臣不胜瞻天望日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知事疏
编辑伏以宋臣欧阳修之言曰:“古之为臣者,不必伏于床枕然后称疾,不待废其肢体然后辞官。但其心力已衰,不能勉强,则自宜知止。”此乃吐情实以告君父之语也。如臣则一年之内,伏于床枕者六七朔矣,废其支体者亦多年矣,屡经变故,心力已竭,则不待言矣。以古人之言,揆臣今日衰病状,则其于陈力就列,万无一可者也。
始受恩命也,猥上尺疏,备陈实情,终不得请。臣诚惶恐踧踖屡日,不得已使仆隶左提右挈,艰进阙下,行肃拜礼,终不成貌样而退,臣之罪一也。朝廷之上,无论官职大小高下,居其职则各尽职事,而自上亲祭太庙时,不与于陪卫之班;问安时,不得从诸臣之后;经筵时,馆吏屡请特进而亦不得进,臣之罪二也。
且臣不幸父母忌辰,皆在四月之内,家庙又在垄下,日期奄至,臣不胜切迫之私,不暇呈告,不待递职,扶曳出城,臣之罪三也。臣本无状,蒙被两朝渥恩异夫诸臣,而犯此三不韪,至于如此,虽蒙显僇,臣何敢辞?且臣前后疏章,缕缕陈狗马之疾,臣虽自道,亦且呿于口而涩于笔,圣聪安得不厌闻乎?
然人臣事君之道,无其实而饰其伪,罪也;有其实而不吐其情,亦罪也。臣之既老且病,不唯臣自知之,夫人尽知之,臣何敢不直陈于天地父母之前乎?昔宋太宗时太常少卿孔承恭年才六十一,乞致仕,太宗欣然许之,仍降诏褒奖,以为敦劝人伦。然则人臣退休,不独私便其身图,抑有关于人伦。故宋帝之诏如此,臣之今日乞休,不可谓无谓也。伏愿圣慈俯谅蝼蚁之衷,以劝人伦焉,臣不胜惶恐祈恳之至。
乞郡疏
编辑伏以顷者圣候违豫,几至一月,在廷之臣,莫不祗栗,逐日问安。而臣在田间,曾不得一从诸臣之后,恭候阙下。虽曰狗马之疾适其时,逋慢之诛,臣何敢辞?臣实夙宵惶恐,不敢斯须帖身于席也。不意兹者私家无禄,在京老母洊遭膝下儿孙、孙婿之夭折。臣强疾扶曳入城,则母子相对,气色先惨,多方慰解之语,反为无益之归。臣之方寸,于是乱矣。
仍念臣蒙被国恩,内以卿禄养臣母,外以专城荣臣母,其于人子养生之道,可谓无馀憾矣。及至今日,则反哺之心,犹有所未尽者,臣何敢不毕露臣情于孝理之下乎?臣今年六十八,老母今年七十六,虽欲为养,馀日有几。臣且拙于谋生,其在常时,使老母亦不优于滫瀡,况在颠顿狼狈之后乎?
然饮食供养,实非臣母之所急。而妇人性偏例也,一失含饴之弄,伤悼太过,或忽忽不乐,终日无意匙著;或悒悒无聊,竟夜了无寝睡。如臣素乏诚孝者,将用何道慰悦老母乎?
臣窃筑底思惟,诚得去京师不远闲僻一邑,奉母东征,则庶可以少宽臣母惨恻之怀矣。臣之爵秩,虽不合守令,先王朝原任臣李敬舆为亲乞郡,拜骊州牧使,故判书臣沈諿亦拜安边府使,此非班班近例乎?臣之今日情事,则万分有切于李、沈两人。伏愿殿下俯谅微臣寸草之衷焉。
臣曾在戊寅年,得除兴海郡守,臣母每念兴海就养之便,常常语臣曰:“汝今老矣,其可使吾复见兴海事乎?”此臣之不得以自己癃病为嫌,而冒渎天听者也。伏乞圣慈下臣此章,使该曹授臣郡符,俾臣得遂一日之养,则千万满愿,死无所恨。臣不胜恻怛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灾异疏
编辑伏以臣年甚老疾甚痼,蛰伏田间,无意当世之事久矣。惟其爱君之诚,忧国之心,耿耿于中,不能自已也。今年都城之水,三角之颓,岭南江海之赤,一何沓出于圣明之时也?岂祸乱伏于冥冥之中,而人不觉之,而天乃启告而警之耶?
然诸灾则屏迹老臣所不得目见者,九月二十日黑气,则臣所目见也。其日未申间,有气若雨非雨若烟非烟,自北而来,声若风驱,臭若腥臊,转头之顷,弥满山谷,掩翳三光,咫尺不辨牛马,吁亦异哉!七十如臣目所创见,臣不知是何等灾也,惊怪骇异,不怡者屡日。
臣家在路傍,问诸东西行路人,皆言近则积、麻、长、坡之间,远则咸镜南道之界,无处不见是气云。臣虽素昧甘、石之学,以常情肉眼度之,此必氛祲之类也。不知诸臬臣及书云监亦尝启闻于紸纩之下乎?
臣谨考《天官书》,曰:“若雾非雾,衣冠而不濡,见则其域被甲而趋。”又考《五行志》,曰:“听之不聪,是谓不谋,时则有黑眚、黑祥。”天道深远,古今异世,古书所记,诚难解见,亦未必尽符今日之灾,而殿下遇灾修省之道,宜无所不用其极也。
传曰:“人事失于下而天变应于上。”目今人事之失,臣固不能历数而周知。自夫金弘郁狱事之后,大臣失匡辅之道,台谏长缄结之习,言路杜塞,谄佞成风。殿下博观前史,千古之治乱兴亡,无不烛照而镜考。臣不知言路杜塞谄佞成风之国,其有不亡者乎?以殿下之圣德聪明,未明求衣,日御经筵,圣贤谟训,靡不熟讲,其何有于喜怒哀乐之得中,而声色暴发于法座之上,雷霆震威于尧仁之天,自不觉使满朝臣邻折入于摧沮销铄之中乎?
大凡末世人品,鲠直者少,软熟者多。鲠直者虽汤镬在前,不易其操;软熟者临小利害,犹且变色。况僇辱谴罚交错于造次,而有不改初心者乎?无怪乎今日言路杜塞而谄佞成风也。
呜呼,尧、舜之庭,设谏鼓置诽谤之木,此导臣子使之言也,犹虑直言之不尽闻,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其丁宁告诫群下者何如也?赵简子不过晋国之一大夫也,犹曰:“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卾卾。”况殿下承列圣之统,立兆民之上,但闻唯唯,不闻卾鄂可乎?
大臣殿下之股肱,台谏殿下之耳目也。关股肱耳目之口而夺之气,犹虑一夫之或逆吾心也,是何事哉?君道日亢,国事日非,灾异日见,人心日离,而忠言谠论影绝于殿下之庭,是将归之于天欤?归之于人欤?
汉时梅福有言曰:“鸢鹊遭害,则仁鸟增逝;愚者蒙戮,则智士深退。间者愚民上疏,多触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众,自阳朔以来,天下以言为讳,朝廷为甚。群臣皆承顺上指,莫有执正。”夫岂知古人先知今日之事,而写出如画乎?
呜呼,古今人君,孰不知灾异之可恶、天怒之可畏也哉?其所以弭灾敬天之道,皆不如武丁之惧而反己,宣王之侧身修德。故或诿之于天数,或惑于妖淫瞽师之说,修省一怠,而不足畏之说进,虚文是事,而唯减膳避殿而止。如是而欲望动天销灾,不亦难乎?由是亡国破家相随绩,而大戊、宣王之转灾为祥,累世而不见,可不哀哉?然则殿下今日应天之道,宜务其实,不可以伪。
小臣屏伏穷乡,迹阻辇毂,实不能熟悉殿下之某事为失、某事为过。然听舆人之诵,则殿下之喜怒失中,恶闻逆耳之言,足致天心之不豫而灾沴之荐降也。臣愿殿下急用瞑眩之药,以祛二病之根焉。臣愚不识忌讳,敢将𫍲闻,重言复言于一疏之中而不知止,可谓迂矣。
仍窃伏念殿下之圣,其于迁善改过,不啻若风雷之速,而其迁改之道,必也诚之为贵。苟一于诚,何天之不动,何灾之不息乎?臣以犬马之齿,历事两朝,涵泳恩泽,异夫诸臣,而至于顷日,屡陷死地,圣明出手拯济,靡有馀力,缄感骨髓,韲粉为期,不知其他。当此天心未豫、时事多艰之日,何忍不吐一言,甘心负殿下乎?垂死之人,言不知裁,臣不胜惶恐陨越之至。
辞职疏
编辑伏以臣于前月二十三日,伏读京畿监司赵寿益传谕圣批,非臣菲薄尺疏所敢当者,臣实感泣。且读末端下谕,使臣从速上来者,尤切感激,不知所达。臣虽老而耄荒,岂不欲一致身双阙下,以伸犬马之情哉?顾臣难医之疾,到七十而愈痼,手足俱痿薾,不能暂离枕席,安能运身行百里得入京城乎?
若诚有糜沸云扰之警,则一命未绝之前,何敢有惮于横尸途中,而不念圣恩之如海乎?即今虽因灾异,众心疑惧,圣上若因此时加功本原之地,不以一毫私累间之,如鉴之脱垢,若日之中天,使群臣百姓改观而仰之,则众心成城,和气融洽。如臣喑聋疲躄,实不足有无于其间也。况查诘之事,尚未绝根,臣何敢自同平人,扶舁病骸,出入城中乎?进退维谷,疾病如许,有若孤奉明恩者然,不忠之罪,臣何可免?敢将一疏,以代席稿。臣不胜惶恐陨越之至,谨昧死以闻。
救金相堉疏
编辑伏以屏伏老臣,耳聋眼昏,今年益甚,八月西南风雷雨雹灾异之惨,闻之最后于人,而畎亩之忧,无所不綦。仍窃惟念方今三事、大夫不为不多,我圣上侧身修行,必以周宣为则,求助于群公先正,不翅若《云汉》之诗矣。俄闻领敦宁府事臣金堉上封事言灾异,遂被峻批,颠倒出门外待罪云。惊怪其故,意以为金堉年及耄矣,无乃为非所当言而触天怒耶?
俄又得见其疏誊草,大要言天警之可惧,民心之离合,邦本之将危,祸乱之无日,修省之不可少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刳肝沥血之诚,溢于言外,真大臣之言也。不知圣明何故而峻拒之至于如此,至下人臣之所不忍闻之教乎?如使汉之大臣如申屠嘉、萧望之辈当之,则必不日自尽矣。
虽然,金堉之黜退摧沮死生,固不足道,愚臣之所大忧所深虑者,实在于圣明心病亦重之教也。荀卿子有言曰:“形具而神生,好恶哀乐职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以是观之,天君即心也。天君安,则百体从令,喜怒哀乐好恶皆得其平;天君不安,则喜怒哀乐好恶皆失其平。
况人主居万民之上,受皇天付畀之重,朝夕出治之本,何适而不由天君?而天君不安之害,夫岂若匹夫之止于一身哉?臣子之大可忧者,不待言矣。不知圣明有何大不平者柴于中,而媒此心恙乎?圣明心恙之所由来,微臣小人之腹,窃有妄度者矣。
圣明自即祚以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已多年所,治效未著,困心横虑之事,日添月益,加以天心未豫,殆无虚岁。故圣人方寸之间,亦不免焦火凝冰交作,心疾之来,恐必以此。在廷之臣,其果有一人虑及于是,而献圣上安心之方乎?
臣窃闻迩者政令施为之间,少有从违之不允圣意,则严急之威,不平之教,似非平日中和之发。而群臣之中,鲜能知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之古道,徒自唯唯而退,反以为自己售才见能之地。今日之激天召灾,未必不由于此也。
抑臣又有一说焉,宋儒陈烈苦无记性,读《孟子》“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忽自觉悟,变钝为聪。吕祖谦性气粗暴,嫌饮食不如意,打破家事,后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忽觉意思一时平了。惟彼二儒,不过学知困知之流也,犹能变化气质。况圣明以首出之资,日开经筵,讲究经传,积有年矣。何难一日惕然警悟,消融其心病乎?
古之圣帝明王遭险阻艰难者何限?然未闻以劳苦倦极致心疾也。文王在羑里演《周易》,孔子畏于匡,弦歌不辍。二圣人虽处困穷之中,不以一毫动其心,而泰然如无事者,其气像之广大,千载之下,可想见矣。孟子曰:“养心,莫先于寡欲。”此千古治心之要法也。臣愿圣明试以孟子之言为则,屏去物欲之私,以养心焉。瞑眩之药,不外是矣,其何心病之足患?臣朝夕入地之人也,葵藿倾阳之性,尚有未尽泯者,言不知裁,不胜战栗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召命疏
编辑伏以本月十九日,禁军奉有旨授臣,令臣时或上来者。后翌日道臣又承上教,题给米太盐麹鱼鸡等物,致之臣所,臣惊惶失措,感激泣下。仍窃自念,无状小臣蒙被两朝恩泽,窃位素餐,积有年纪,虎尾愬愬,实缘福过。生死肉骨,秋毫谁力?退伏田野,岁不我与,齿满七袠,疾病寝痼,奄奄气息,唯待盖帷。呻痛之暇,常以心语口曰:“受国厚恩畴若吾,未效涓埃畴若吾?”而筋力已愆,精神已亡,其何能更入修门,以近日月之光乎?耿耿此心,可质神明。
不意圣慈俯轸簪履,始以恩召,继以便蕃倾橐复盈,菜食有鱼,老母破颜,百口望腹。俯仰天地,曷以致此?入地无日,唯有结草。第臣一命未绝,尚有寸丹未泯,敢以耄荒半辞,以代献身,伏愿圣明垂察焉。传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王者奉三无私,以劳天下之民。诸葛亮之表曰:“亲贤臣远小人,前汉所以兴隆。”前一语公也,后一语明也。帝王为国之道,公明外无他事矣,伏愿殿下少留意焉。臣不胜杞人之忧,言不知裁。
以志文待罪疏
编辑伏以臣性本椎鲁,不学面墙,犬马齿至,昏忘特甚。其在己丑,猥当撰志之任,自知难堪,终不得避,文字荒颣,叙事颠错,非假臣一二谈,圣明俯烛之无馀矣。抑其中表表成命,专仿行状,而傍搜《政院日记》及当初撰集厅抄出文书,以资笔削,实不敢以一毫私意参错于其间。
日者大提学臣蔡裕后抵书于臣,言:“江都人士疏请丁丑死节人庙额,考之志文,则忠烈祠赐额,已在仁祖朝矣。有明证可言耶?”臣反复思惟,终不能的知凭某文书立此语也,茫然若梦中事,斯岂非臣之神思耄荒有倍于十年前者乎?臣实戚戚焉。
今者伏闻春秋馆为是遍考实录,而江华祠宇赐额一款无见录云。臣惶怖惊顾,不知所出也。一几死臣之伏法受诛不足言,陵寝中诒昧文字,缘臣昏妄,致误至此,臣虽万万灭死,从何路厘正此误也?臣欲言气短,直欲钻地以入也。
臣方负如此之罪,而顷者冒上尺疏,以陈沈大孚之非罪,遂致圣批屡下,臣罪不其尤大乎?伏愿圣明亟命有司,以正臣撰志文不敬之罪焉。臣废阙支体久矣,不能奔走诣阙下泥首待罪,尤不胜惶恐陨越之至,谨昧死以闻。
请叙沈大孚疏
编辑伏以小臣老伏田间,耳目闭塞,特一冥顽木石耳。虽不足与论于生人之类,而子牟恋阙之心,尚有不泯于寸肠,犹縻国廪,无异在朝之臣。则恶可以不在其位为嫌,而虽闻朝廷阙失,有若越视秦瘠,不为一言,胶口以死乎?臣窃闻夏间,殿下命有司再行沛典,凡在废锢者,无不涤濯刬磢,而前司谏臣沈大孚独未蒙叙云。臣未知大孚之罪,果有大于他人者乎?臣仍窃伏念圣明诚孝之至,必以大孚为语涉先王,久而不释然也。臣请冒万死,以明大孚之非罪,伏愿圣明留神财察焉。
当议先王谥号时,臣忝从大臣后,定议上禀,退而在家,大孚适来见臣,言其欲上疏之意。臣答曰:“苟有所见,无隐亦人臣事君之道也,何伤?”其后历数日,大孚果上疏,由是而获罪,则臣之不止大孚之疏,其罪实有与均。臣至今追记其事,不与同罪之愧,面颈发赤也。臣知大孚之为人,岂有一毫非议先王之心哉?其主意不过胶守“祖以功,宗以德”之语,而妄有云云也。
曾在戊申上宣祖大王谥号时,海平府院君臣尹根寿卞别宗祖之义,上箚论之。癸亥反正后,赠赞成臣郑经世上疏请追收宣祖祖谥。今大孚直祖述二臣之言,而二臣无罪,大孚废锢,臣恐日月之明或有所未遍也。
大凡君之视臣,如一身之有手足,古之道也。手足如不幸蹉跌拘挛卷曲,则为一身计者,将废置其手足而不用乎?抑将药石之焫灸之,使之复为完手足乎?夏侯胜,觕率狂妄者也,斥言武帝不宜立庙乐,遂坐不道,下狱再经冬。宣帝因灾异,赦胜为谏大夫给事中,此真宣帝治手足之不仁,而复属四肢之用也。臣虽不肖,岂敢望殿下于宣帝之下哉?况大孚之事,与夏侯胜迥异,圣明既已洞烛,奚待臣一二谈?
大孚偏蒙两朝恩泽,历敭清显,出入禁闼,则真所谓手足之臣也。如使大孚果不知天地父母之恩,而反有非议之心,则虽加诛流窜殛,国人皆曰可也,谁敢惜之?顾大孚之罪,真所谓语言薄过而泥于古陈也。
噫,大孚之父岱以京畿监司,蹈烈于壬辰;大孚之仲兄大临以金吾郞,死于逆适。以此言之,大孚可拟十世宥者也。况大孚之心本欲报先王之知遇,而推圣明之诚孝也。而徒以进言一不当,坐废十年,岂不可惜也哉?
大孚与臣同年生,今虽蒙叙,年过七十之人,焉有复齿陈力之势哉?臣之如此滥渎不已者,非为一大孚地,实恐盛德之世有此眚罪之人也。兪棨之疏,臣实未得一见,臣固未知主意之如何。臣于丁丑年,得见其山城疏,则盖亦不过少年锐气,徒知遇事进言之为忠,而不自觉终陷于妄言之罪也,必非负国之人也,亦愿圣明垂察焉。愦愦昏耄之臣,言不知裁,谨昧死以闻。
辞月俸初疏
编辑伏以今月二十日,本县官吏授臣以道臣关子,题给月俸事,备载备忘圣旨。天地覆育之仁,溢于言外,虽私家慈父之谆谆忧念子弟,无以过也。臣奉读未半,感涕自零,不觉哽咽不成声也。衰朽如臣,分甘屏伏,以待沟壑,而前后殊渥,非一非再,常怀糜粉以称报效之万一,而不能得。岂意今者一日万机之中,圣念猥及于久冷之死灰,加以规外之异数?臣实惊惶,真若爰居之眩锺鼓也。
臣窃观前史,汉、唐之除告老居家而禄之者,郑均、第五伦、孔戣外无闻焉。盖其三人不但名儒,至行尽节,警动一世,且有讲学之劳。故当时人主,偶然行此格外之事以酬之,非传于后世之法也。无状如臣,不过徒有犬马之齿而已,曾未有一分名节,曾未有一毫裨益世道国家之事,不惟臣自知之,夫人之所共知也。不知田间一弃物,何故敢当古昔所希有之恩泽乎?
况近来恒规,唯于原任大臣,有给月俸之事,则国家礼貌大臣,迥异凡官也。今乃以施于大臣之俸,滥及于无状鄙细之臣,则无乃亏损国体之大者乎?臣实是惧。臣本至愚极陋,立朝三十馀载,历职难以一二计,举不免瘝旷之诮,是诚顽钝无耻素餐之人也。中夜思之,汗未尝不发背而沾衣也。及今逾七望八之年,又割公家之廪,其罪岂下于盗天之物乎?
臣虽贫窭,不至如朝不食夕不食者,而连年食物之赐,已过于赒之之道,则岂特免死而已哉?伏愿日月之明,俯烛蝼蚁之衷,亟收规外之命,以存国体,以安臣分。臣不胜焦渴仰祷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月俸疏
编辑伏以臣于七月旬间入城,以圣候违豫日久,而不即进候阙下,冒上待罪疏。恭承圣批之后,退伏私室,几过旬有馀日,日闻圣候渐向差境,遂敛迹下乡。盖臣家有八十老病母,不忍久离膝下。以此不得久留京中,终始伫俟全安之日也,臣罪实多。下乡以来,秋序将尽,唯幸续闻圣候几臻勿药,引接臣僚,公事出纳,无异常时云。朝野臣民之颂祝,可胜言哉?
第老臣之私忧过虑,病加于少愈,夫人之所共知,而夫人之所共戒也。然此事在凡人则易,而在人主则实难,何者?节饮食,乃调病之第一义,而尚食所进,不啻方丈。少思虑,乃调病之最上方,而一日万几,选经圣虑。其它纷华之事,耳目之欲,潜滋暗长,与病相角者何限?此人主之最难持少愈之戒者也,臣愿圣明思其所难而兢兢焉。
臣闻往在万历甲辰年间,宣庙违豫累月,入侍诸臣皆言医药,独刑曹判书洪可臣进曰:“治病如治国,君正而国治。心者五脏六腑百脉之君,必须寡欲清心,以安定本原,诸病可治,不可专尚药饵。”当时识者以为可臣所陈,胜于瞑眩,臣愿圣明垂省是说而加之意焉。
且臣猥蒙月俸异恩,于今三载,臣何尝一日安于心,而食不噎臣喉哉?曾以是事屡上辞疏,而未承反汗之命者,岂非语拙诚薄,不能动天听而然哉?无职食上为不恭,臣言之尽,舌已敝矣,臣不敢更渎,臣请以目今荒政为言。
臣之所受一月之俸,足活饥民十口一月,计一年则其活饥民几口哉?国家何故偏惠于致事无用之一老臣,而不念翳桑颠连之徒乎?臣恐大失救荒本意无过于此者。抱川、永平畿邑之最羸而无储者也,以臣之故,年年剔出仓谷四十馀斛,此非细费也。每官吏之输谷临门,臣何尝不汗发背而愧欲死也?伏乞圣明俯察蝼蚁之衷,命有司亟收臣月俸焉。老臣犬马之齿,今年七十有三,可谓朝夕之人也。如不及此时得免支离之受粟,恐臣目殆不瞑于地下也。臣情溢辞缩,谨昧死以闻。
辞月俸疏
编辑伏以自古国家之制禄,有职而后禄随之,未有无常职而徒食其禄者也。小臣无职,已近十年,年且过七十有三,则虽无西邻之责言,自当致事归田矣。归田之人,岂有复窃公廪之理乎?圣明之哀怜臣,而命给臣科外月俸者,不但有违先王之法制,而其实以圈牢养物畜臣也。臣虽昏聩无状,岂无一端羞恶之心哉?臣之前后以此事不避烦猥,屡陈危恳而不知止者,盖以此也。伏愿圣明垂察臣肝膈之恳,亟命有司,收臣月俸焉。
辞制谥册疏
编辑伏以微臣屏伏田间,老而不死,奄遭天崩之痛,竭蹶入城,仅从诸臣之后,攀号弓剑而已,尚安有及?及乎成服之后,则绵绵残喘,转觉澌尽,又闻九十老母有疾患,冒雨归家才有日矣。不意今月十八日,禁军奉有旨授臣,即大行大王谥册文制述事也。臣拜伏哽咽,恍若梦寐,不知馆阁之任何以滥及于在野几死之臣乎?
臣素乏才学,猥蒙先王过举,历敭词职,不识金根之讥,当时亦不细矣。况今犬马之齿七十有四,耳聋眼暗,牙齿尽脱,恃粥为生,昏忘日集,愦愦日甚,寻常亲戚间酬酢书尺,十字之中,一半啽呓语,幸而悟其非而欲改之,则又不省其何语也。世岂有如此神识昏昧之人,敢当国家莫重述作乎?强万匀以僬侥,不足喩也。
况臣于己丑年,猥撰长陵志文,而铸错一款文字,久乃发觉,罪当大不敬,专赖先王宽而不诛,此臣至今魂悸而感泣者也。今去己丑,十年有奇,十年前昏愦铸错,犹尚如此,况后十年则作何等昏愦也?虽求之前古,未有如臣甚老者能制谥册者也。无状微臣,荷先王拯济生成之德,至今苟延蝼蚁之命,秋毫皆上赐也。如有涓埃报效之地,则虽断支体毁肌肤,有所不辞,况此笔硏之役,不过数日事者乎?
顾臣昏愦实状,如前所陈,则虽出死力积日为之,终不能仿佛摸写天地日月之万一明矣。伏愿圣明俯察微臣肝肺之要,亟命有司,改臣制述谥册之任,公私幸甚。臣不胜主臣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召命疏
编辑伏以老臣性质鲁钝,文学空疏,至于騈语官样,全不解路脉。数十年前,猥忝词职之末,而人无不笑臣不识四六。况今年逼八十,愦愦无状,昏忘二五之时乎?顷日制进谥册文,实压于上命,哀鸣尺疏,终不能动天,不得已依仿誊录,强饰无盐,卒卒杜撰,谓之成篇犹未也,夫岂有一言半辞之形容先王盛德之仿佛者哉?圣旨中若曰叠字当改处者,实恕臣之罪而护臣之短也,臣诚感泣。
臣于冒制以进之后,义当缩伏京邸,以俟启下都监之日,而闻在乡老母重患时令,私情切迫,不自聊赖,呈辞而出,以致今日下旨特召,臣罪万死。抑臣窃伏惟念,先王谥册,是何等重大事也?当初主事者,以几死老臣,苟充制述之列,至今思之,未晓其意也。及乎所制文字,备经圣览,拙恶毕露,则误撰之罪,臣何敢辞?盖虽寻常教文,瑕颣既著,则断不可用,况其可强用于莫重尊名之册乎?
当今文学之士在位比肩,伏愿殿下命有司改授能者,改撰册文,俾殿下追孝之诚,无后日之毫毛憾焉。其在宣庙朝,故宰臣李好闵撰裕陵志文,有不允上心者,改命故相臣沈喜寿撰进以用,此非今日之可法者哉?
臣有喜惧之亲,人子之情,不忍一日离其侧,而臣亦老病比甚,一自往来辇下之后,眼昏耳聋,左臂麻木疼痛,不能屈伸,长在枕席中,势难趋赴召命,泥首阙下,以俟邦宪,臣罪尤大。臣不胜战灼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再上致仕疏
编辑伏以老臣于前月,敢将尺疏,陈乞致事。愦愦昏忘之语,虽欠详悉,而大槩欲及此未溘然之前,得遂平生致仕之愿,亦可谓毕露无馀矣。于后得见吏曹回启之辞,则以为许其退去,朝家实有缺然之意,是有大谬不然者。臣之去国屏伏,已过十年矣。恭惟大行大王续臣殊死之命,而不强以收召者,实悯臣之老病,而且察彼怒之未释也。设或使朝家不能无恋恋于若九牛一毛之微臣,其事宜在于微臣不出国门之时,不当更论于十年在野之后也。臣量才揣分,无毫毛可比于人,而历事三朝,徒做好官,又享幸寿。若论诬世盗天之罪,臣实当之,何辞以逃?
仍念古之人臣有乞骸致仕者而其君不许者,盖缘其臣之精力未尽衰、用智未尽耗,宿德重望足以系国安危也。然如孔戣、白居易之贤,犹得致仕而去。如臣者,蒭狗土梗耳,破则归土而已,弃则人践而已,岂复有可顾惜者哉?
今臣实无职事可致之实,而犹且冒渎天听,必欲得致仕而后止者,无他焉。此事不独系人臣盛节,其扶国家四维之道,亦且不细,此臣食年七十以后,寤寐一念未尝不在于致仕上也。今臣死亡无日,而若终不得遂平生至愿而死,则臣之目殆不瞑于九泉下矣。臣之愚悃,其不郁悯哉?伏愿圣明少回容光之照,亟命有司,许出致仕文字焉。臣非不知扶舁入城,肃谢新命,仍陈致事切迫之恳,而疾病沈绵,今冬尤剧,万无竭蹷行路之势,敢使家子替臣奉疏,仰吁双阙之下。臣无任区区切祝之至,谨昧死以闻。
赈救饥民疏
编辑伏以天灾流行,国家代有,一年荒歉,固不足以累殿下之仁者。而八路饥馑,万姓嗷嗷,适当殿下新政之初,则殿下之忧栗乎细毡之上者何如?而用何策以保我文、武受命民,以答我皇天付畀之重也?臣窃寒心,而无以广主上之意也。
老臣退伏田间已多年矣,凡朝家政令得失,民生休戚,莫由闻知。唯其家临北路,入春来所见所闻,无非北道流民颠连无告之状。老幼攀牵,或五六为群,或八九为群,或十数为群,举皆蓬头鬼形,面无人色。一遇行人持饭路左者,则若蚊蜹之逐臭而集,开口望哺,不识人理,翳桑之三日不食,不足喩也。
又闻行李人之说,则北来流民往往置其抱负孺子于传舍,约以某日还来而终不返者有之,或直弃路傍而去者有之。以此推之,则未逾岭之前,赤子之弃于原野,不知其几也。臣不知如此绝根蓬转之民,盖形者一弊褐而已,手操者一空瓢而已,干舌枵腹,竭蹷而行,将何处底止。非七八日,不过十馀日,饿莩道墐相属于圻甸之野必矣。
昨者窃见京畿道臣行会列邑之文,则地部之奉圣旨举荒政,可谓尽矣。殿下为民父母,岂忍使吾民老稚塡于沟壑也?宜其赈恤靡策不举也。顾老臣之迷惑而不解者,京畿列邑,仓储有限,本土之民,菜色亦多。虽尽弃仓实,乌能兼济北民之流离者乎?殿下何不亟命有司,发江都、南汉红腐之馀,以优拯济之道哉?
昔宋儒张载劝渭帅蔡子正贷官帑赈饥民,不足则又力请取军储数十万以救之。一镇帅犹不惜军储,以济民急,况一国之亿万苍生,无非殿下衽席上赤子。夫安有以兵民异视,而以为轻重于其间哉?假曰:“江都、南汉为国家保障之地,有缓急,宗社所归,储蓄不可轻用。”臣闻两处蓄积已久,忧其腐败也,则逐年散粜诸邑,以便换色云。独不可用其例赈救饥民,而徐待岁熟税入之有馀,以偿其欠乎?此可谓陈新互易,出入常平,耿寿昌之遗法也。
宋太祖建隆元年,遣户部郞中沈伦使吴、越,归奏杨、泗饥民多死,军储尚百馀万斛,可贷于民,至秋复收新粟,帝即命发廪贷之。宋祖初定天下,其爱惜军兵,非继体守文主之比。而一闻民饥,即发军储,曾无一毫持难之色,此真知君民之道也。岂非今日之可法者?伏愿殿下慎勿疑迟而决焉。前年大无,八路同然,而北关为最酷,赤地千里,十户九空。臣恐日后劳来安集,虽有智者,亦莫知为计也。
噫,关北乃圣祖兴王之地,桓祖以上陵寝皆在,国家根本,舍是无适也。今天之降灾如此,财粟殚亡如此,居民之鸟兽散,将尽于沟壑如此,雄藩巨镇,无卒可乘障可知,北门锁钥,无乃归虚套乎?此老臣私忧过虑,以为当今国家急务,无出于赈恤北民之外者也。
臣窃观前古人臣论荒政者多,而援古证今,竭尽无遗者,莫如明臣屠隆。臣于丙乱后,适得而见之,今不胜野人食芹之美,敢以《荒政考》一册投进,仰冀乙览。如秘府中已有此书,廷臣博雅者或已奏对,则臣之妄献,政不免辽东豕。然臣区区之诚则自不敢抑也,伏愿圣明垂察焉。
且古人言救荒之策,必及省冗官,冗官犹可省,况臣在野十有馀年,犹食国廪者乎?除臣所食之俸,不止活饥民数十口。伏乞圣明命有司,即寝臣月俸之给,朝夕入地之臣,可以藉是瞑目矣。臣不胜陨越之至,谨昧死以闻。
应旨疏
编辑伏以臣于今月初八日,以老病不能承召命上去之意,猥陈尺疏。其后至十八日,伏奉道臣传谕圣批,臣惶恐战栗,不知所出也。臣虽无状,亦犹人哉。苟有一毫精力可以胜当制述,则岂敢自陷于谩上之罪,而强聒于避正殿悯雨之日而不知止也?伏愿圣慈更垂日月之明,察臣死则易而筋力难之实状,亟命有司,改臣制述之任,以授能者,公私幸甚。
且臣退伏田野,目见赤地之灾,仍得殿下罪己之教而读之,辞旨恻怛,有过成汤六责者。凡在臣庶,亡论远近,孰不感泣?奈何高目下耳之天,漠然无回怒之色,阴雾四塞,日甚一日?臣之私忧过虑,此非只火云郁结,赤魃肆虐,其为气也,酷似氛祲,臣恐将来为国之祸,不但生灵之饿死而已也。殿下今日侧身警灾之道,靡所不用其极,而其中审理冤狱,最为第一义也。
一国大小轻重系缧之人,畴不举论于审理之中?而尹善道之独不入于审理何哉?善道以必死之人,生而投北,圣恩固大矣。抑不知善道之罪何罪也?善道之罪,唯在于以宗统嫡统,为孝庙左袒也。善道曾未著知礼之名,而不量力,妄论大礼,则不可谓无罪也。然其上以尽忠于先王,而下以勉殿下追孝之道,则其寸诚之赫然,殆不可掩也。
当善道投疏之始。谁为殿下进焚疏之策也?臣少时窃见《丽史》,恭愍焚李存吾疏,光海时焚郑蕴疏。恭愍、光海非乱亡之主乎?今日廷臣自许非没没,而不以尧、舜之道导殿下,而反以乱亡之辙引殿下,躬驾随之,何也?如异日国史书之,野史记之,以为某朝某时,焚尹善道论礼疏,其为圣德之累何如哉?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也,臣窃痛之。善道之死生存亡,臣不必论也,臣不必惜也,独惜明时举措因一善道之事,做错至此也。
噫,古之人君,有斥其人而用其言者,何者?其言有益于宗社国家也。今殿下虽屏诸善道,善道所进宗统嫡统之说,断不可置之也。殿下如大觉悟,而明辨宗统嫡统之归,昭载先王实录,而使后之论礼者不敢为异辞,则求之神道,岂远人情?惟我祖宗陟降之灵,理宜和豫于冥冥之中,而收谴为祥,变旱为霖,使殿下长保我子孙黎民,其德不既大于走群望而望报乎?
臣沐浴三朝恩泽,老而不死,遭此惨灾,不吐一言半辞于求言之日而死,则长逝者魂魄抱恨无穷,虽悔何及?臣非不知此言为世大禁,而老臣岂敢顾一身之利害,而负殿下哉?臣不胜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献箴疏
编辑伏以虮虱老臣,牢蛰田野,耳目俱锢,久绝生人之道矣。前月伏闻驾幸温井,亲试汤盘,大见奏效,玉体诸证,快苏无馀,闾巷妇孺相传道之,相贺不置。臣虽几作陈人,沐浴累朝恩泽,闻兹盛事,其为舞蹈忭懽之心,岂后于诸臣哉?
臣曾见金宗直文集,我世祖大王亦幸温阳,调摄累旬回銮,其时成均馆儒生等歌谣献颂。于此可见宗社不世之大庆,大小臣民所共耸贺也。顾臣窃惟念,乾文示警,鬲屏未已,歌颂之作,恐非其时。重念臣四体阙废,既不能趋跄祗迎之班,仰首一鸣以吐华祝,则敢效小人之攸箴,以渎天听。箴之主意,盖取汉臣刘向病加于少愈之训也。病之少愈宜可戒,病之大愈,独无可戒者乎?
伏想玉候方入大愈境,无他虑矣,老臣妄意以为此政圣明持戒不怠之时。古人有言曰:“平则虑险,安则虑危。”此亦正合圣明今日道也。臣谨拜手稽首献箴曰:
禀气清浊,圣凡虽悬。阴阳为寇,禹、汤逢旃。
焦劳媒跳,昧显来偏。恭惟我后,勤理为崇。
夏、商同符,独患在视。节届春省,温泉效灵。
其味椒辣,其气兰馨。一沐一浴,玉候若醒。
冕何尽弹,衮何尽振?入彩双牟,黄色浮蜃。
于于从臣,失喜解颐。微臣蒙识,匿颂以规。
先病虽苦,处瘳实难。譬如治国,危生于安。
丹陵时雍,降水怀襄。妫德动天,苗民猖狂。
所以尧、舜,兢兢业业。病方痛时,一举必节。
既瘳之后,遽忘昔疾。或肆九酝,或狃五色。
何异晋、武,平吴旋乱。禔身宁邦,厥鉴壹贯。
臣言虽耄,利行非讪。呜呼圣后,勿以人简。
臣瞻天望日,不胜芹曝之忱,谨昧死以闻。
辞月料疏
编辑伏以无状微臣,立朝四十年,无毫发补益国家事,只速素餐之讥而已。其在孝庙朝,特念微臣逢彼之怒,弥年栫棘而还,乃有月俸之命,论者多以为误恩。臣于其时,不胜惶悚,猥上辞疏无虚月矣。至于辛丑,以妄言之故,出入人鬼关,而月俸自寝。臣心私窃以为罪虽可惧,而月俸之减,实曲成之天恩也。岂意今者圣明因一年少颐过,复此久废之事乎?
孟子有言曰:“无常职而食于上者,谓之不恭。”人臣之事君,恭敬为主,而入于不恭,则其罪不既大乎?臣今犬马之齿至矣,在世无几,而不思报效君恩之万一,乃反甘心不恭之罪,岂其人情哉?且臣世食旧德,粗具伏腊,虽荒岁,不至于朝不食夕不食者,而复纡官廪于致事归老之后,则殆有甚于龙断罔利者也。臣虽老昏,岂尽泯羞恶之心哉?伏愿圣明俯察黄发老臣由中之至恳,亟收给俸之命,使臣生得以安心,死得以瞑目焉。臣不胜陨越之至,谨昧死以闻。
辞月俸再疏
编辑伏以今月二十四日,伏奉圣批,人皆以殊恩异数为老臣荣,而老臣褊性,则惶悚罔措,不知所出也。臣本薄相,猥享幸寿,沐浴累朝渥恩,人非鬼责,已不细矣。其幸尚保馀喘者,良由退蛰田间,伐檀食力,守布素旧分也。今若复食公廪,甘心僭越,则其不几何为造物之害盈而天降之罚也。然此则只就臣身上利害而言,其有关于臣心廉耻,则实有大于此者,何也?
顷者两司俱发论给俸无据,辱言詈辞,狼藉白简,是固𬺈龁臣者之馀怒未已而然,其所谓退老之臣不当给俸者,实是公议也,实是国典也。臣虽无状,乃于朝夕就木之日,受此非例之俸,甘为没廉耻之鬼乎?伏愿圣明容光必照,亟收给俸之命,以答公议,以安臣心焉。臣不胜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