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洲遗稿/卷十一
序
编辑题郑司直赠河主簿还乡序后
编辑于是人有适百里而久不返者,其所与游忽忽如有所不乐,思一见夫人而往从之,则内必谋于家。其家若亲戚能劝而行者,什未必二三也。然而勇往者,盖一乡一人而已,如曰更有之则未必也。于是人有适千里而久不返者,其所与游忽忽如有所不乐,思一见夫人而往从,则内必谋于家,外必谋于亲戚、乡党矣。其家若亲戚、乡党能劝而行者,什未必有一也。然而勇往者,盖一国一人而已,如曰更有之则未必也。若远于千里而倍之,则其所与游,能不忘畴昔之好而从,时时见于言面者盖寡矣,况望其有意于往从乎?纵使有意于往从,其家若亲戚乡党,有不以死争而止之乎?
此吕长悌之独千古艶称于交道者也。虽然,长悌、叔夜,俱河内人,其所往来道涂千里云者,未闻有猩鼯之迳,虎豹之穴,大江大河蛟蛇之窟,限以隔之,而与之争死生以就之也。不过遵彼汾跖淇园,车驰马走,翺翔容与,数行日以至山阳矣。如使长悌陆行千馀里,水行过之,泛溢渤澥之外、裸人之国,侥幸性命于蛟龙鰴鲸之角牙。
若今河生之往从郑司直于耽罗岛者,未必能以躯借交也。噫嘻河生!身且不顾于其家人、亲戚、乡党,奚啻脱躧哉?于以见子之义且勇矣。噫嘻河生!长悌足千古矣,为长悌之所未必能为者于后长悌千古下,无亦犯古人“不为鲜继”之戒乎?噫嘻河生!司直之为,所事道足矣。与司直游者,其能有为司直道当司直者乎?于是子独当司直矣,人尽推而予之矣,吾且操觚而有赧焉。
昔窦婴益疏不用,诸客稍稍引去,灌夫独不去。卫青日退,故人门下多去,唯任安不肯。太史公载之于传,义之云,然而是不难也。曰何也?彼窦与卫富贵,非一朝也,灌夫、任安之冯身以依之,亦非不久也。立功名显爵位,梁肉绮縠,馀及仆隶者,谁力哉?非趋市人之情,有所不忍见小诎而辄去也。至若闾巷之人,其与人交,而人贵我贱。然人未尝分半尗于我,未尝汲引推毂于我,直以义相慕悦,已见人诎厄而不相背负者为难耳。今有人于此,不惟不相背负,亦不爱其躯顾其妻子、亲戚、闾井,而思见夫人甚渴之水,挐扁舟入沧海,凌飓风几死者数矣,犹不少悔,其为难何如?而古今宇宙间有几人哉?异哉河生,异哉河生!子厚之卢遵,瞠乎让君三舍矣。
生名弘道姓则河,家在德裕山之阿。
鼻祖簪缨一跌蹉,除名椽吏子孙何?
生亦趋走任非他,小少立脚能不颇。
明习吏事办多多,平反狱讼除烦苛。
小心常畏民喘瘥,秉直欲绳俗谬讹。
争议长官官不诃,辈类严惮亦无那,感生洗手相切磋。
崔颙观察气像峨,岭海风生皆立波。
生时代官卞条科,观察咨嗟颜色和。
往者壬辰东急倭,崩腾千里尽干戈。
两京已破悲铜驼,西望剑阁失青骡。
一二男子当修蛇,致生幕府问揣摩。
军书兵籍眼一过,树颐掉舌如飞梭。
出奇赞画不婆娑,用之可以扫幺麽。
惜哉测海人用螺,归来还着烟雨蓑。
主簿虚名足一呵,丘壑空藏硕人薖。
平生慕悦屈汨𤄷,千载何人赓《九歌》?
爱而不见隔耽罗,魂梦时惊奋鸣珂。
拂衣出门破媕娿,遂凌大海青鲸磨。
毒龙黑蛟攫逶迤,从以白獭与灵鼍。
眇䁘呀呷若喽啰,振尾奋鬣如横柯。
生能谈笑舞袖傞,指使篙工劝舟拖。
俄顷再生泊盘陀,逐臣相对泪滂沱。
怡怡嘻嘻醒沈痾,不觉淹留积羲娥。
离家踏雪归食萝,昔鬓未衰今头皤。
我闻此事时盛詑,今幸相遇于僧伽。
酌酒持劝颜微酡,坐睨神骨侧弁俄。
我言骥食玉山禾,不可长从野饭傩。
见生壮志未蹉跎,胡不上疏开牂牁。
言出掩耳徒吟哦,冷咲无能落痴窠。
顾惭半生崇尼、轲,不避世上争范、龢。
庶从今日制芰荷,共子瓦砾拾东坡。
郑经历杜门公八十寿序
编辑古人有言曰:“人不可以无年,无年曷以享诸福哉?”虽然,既有年矣,而能享诸福者,古亦罕矣。如荣启期之带索行歌者,有之;牧犊子采薪无妻者,有之;白香山之秪有孤侄者,有之。其他恃粥如赵太后、饮乳如张丞相者,纵有年,其亦苦矣。若今世之郑经历杜门公之寿,异是矣。
公世胄而家故饶,便体嗛口,养生之具,不劳而足矣。配良而偕寿,尚无恙主馈矣。胤子知县公早挟科第,大辟进涂,以治理第一,金貂烂矣。而且公坚悍不衰,筋力尚壮,颠毛未甚白,车牙未甚豁,颜色未甚梨,司闻者聪,司见者明,健饭则左司也,意到则孔戣也,与人酌而能不倦,与人棋而能竟日,看古书而择卞眼字,孜孜如一日也。公可谓富寿康宁者哉!何得之丰兼之人也!
公今年七十八岁矣。知县公于公悬弧之辰,盛宾客以觞之。来谓余曰:“不佞为亲,今日道足矣。有牢焉,有醴齐焉,有滫瀡膻香异味焉,有狐狢温厚之荐焉。顾窃思之,崇冈茂陵川升日至之语,虽诗人之为其君祷者,子之于亲,蔑不如矣。矧惟度索之桃,海算之祝,见于杂他传记者乎?矧惟中朝人必借娴于辞者,为其亲寿序者乎?我则不备是矣。愿子之为吾亲以续诗人之义也。”余曰:“然。杜门公于吾大父,中表兄弟也。知杜门公之所以寿而祝杜门公者,外吾无他人矣。”遂赋祝辞三章。
其一章曰:“之子之寿,德基业昌,申锡无疆。”知县公起而拜曰:“侈哉,子之善颂也!”其二章曰:“之子之寿,夫鸿妇光,偕老孔臧。”知县公又起而拜曰:“何子之寿吾亲,称其辞也!”其三章曰:“之子之寿,子孙行行,𬸦翔玉跄。”知县公举手谢不拜曰:“吾恶敢当?恶敢当?”已又下席而问曰:“子之言知吾亲之所以寿者,其有说乎!”余曰:“仁者静而寿,古今之通论也。”又曰:“寿者拘于气,故淳厖之世,则多耆耋云。杜门公生于嘉靖癸卯,则其禀于气者固淳也。育子慈以教,待人恩以信,馆亲戚之无归者,则可不谓仁乎?宜杜门公之享此寿也。虽然,敛荣期、牧犊、白香山之所无者,而独享之,则天必有与于其间也。呜呼!子之大王父掌令公,非以直被乙巳祸者耶?至今人论乙巳岁而语及掌令公事者,无不泣数行下,岂天悔于是,而阴骘其子孙异夫人耶?吾所以知杜门公之寿而享古人之所无者,其在此矣。”知县公感涕而拜曰:“微子,孰为此言哉?请敬以是归而寿吾亲。”
送郑秀才鸣周昌诗归觐耽毛罗序
编辑庄周有言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吾尝读而疑之曰:“岂其好恶异于人若是哉?意其人以文章奇诸子,自快快为异说耳。”吾迺今验其信然矣。曰何以称焉?即亡论古昔事,若今世之郑丈人某氏,可谓畸人者非耶?始丈人为御史,一遭贬。及入春坊,又上封事谔谔,中时讳,大拂众志。廷议鹊起,齿利者啮之,爪强者搏之,不小馀力。而竟赭衣于理,久迺流于南裔,入海岛中,其畸于人者何如也?
当丈人之诣贬所,驾艓子凌高浪颿风,一日踔数千里,出没于极深之庭,泛溢于渤澥之外。海若、阳侯、青鲸、白鼍、咢鱼、蛟螭龙之属垂涎而先后之者,不知其几也。卒能离摧篙失楫之患,以傅其居,而安之若命者,已有年矣。家大人尚无恙健匙箸,不以丈人不在侧为忧,而以义断其志,其志乐也。其家督鸣周甫亦能业其家者也。其有室仅十数年于此,久不宜子也,其内今辄怀妊,免乳且无日矣,庶几不以恤胤戚我丈人矣。况其二季皆可有成者乎?此则不可不谓侔于天而天实有相于其间也。天人之异好恶,不其悬欤?庄周氏之言,良不为过。
且吾闻君人者代天而理物,君固亦一天矣。然则向也𬺈龁丈人而甘心乎窜逐之者,人也,非君也天也,则岂非申胥所谓人众胜天者乎?今也大年于亲,开庆于嗣,无阴阳瘴疠之毒于身者,君之赐也,天之默报也,非人也,则岂非申胥所谓天定亦能胜人者乎?噫,天道远矣!今始定矣,而丈人之食报也如此,如其定愈久而其报愈大,则非特反绝之环不隔于老人星下而止也。人胡得有与焉?为善者可无怠矣。余于丈人,获承警欬,又与鸣周氏游。今者鸣周氏以觐行,遍告诸所常往来者。人皆交口言:“夫夫也宁于海中,岁率一再至三,诚则笃矣。可忽垂堂之诫乎?”属余以为赠。余遂以侔于天者,推言其丈人事,以及鸣周氏。侔于天者,恃天而行,又何险夷之足云耶?
送谢恩洪海峯朝京序
编辑深河之役,我军将金应河力战死之。天子用嘉焉,发方府金万有奇,特遣使大赉我殿下,以彰激义声、率群下有异,且用恤应河家曁从事者有差。殿下迺下拜敬受而侈上之赐也,则命有司选才良臣有公望者,往仰谢明天子大恩。于是洪海峯先生膺是选,将行,遍征诸所常往来者,诗若文,实诸橐。日不佞间客席,得阅而见之,语之精麤,情之疏数,虽人人殊,大都闵先生有大夫人在堂,而辽左方扰,为行李忧者,若一也。
不佞曰:“是未得海峯志也。夫海峯既出身而事主,主有命,固不可以亲为解。况忠信乃海峯长物,忠信而行者,何入不得?畴敢以险夷为异道为赠海峯言也?且海峯负超倬之才、俶倘之气,跼于东海之偏,不能航辽河跖燕京,观中国盛大之气像,则是非知海峯者之为海峯恨者欤?今实有天幸,使海峯有此行。而是时也天子方赫怒,以征凶奴为事,大征天下兵,咸萃于辽,连营千里,殚振威武。井井之旗,堂堂之阵,攉宇宙而生风雷者,将海峯所行过而厌观者矣。不知向也吾东方二百年使价之行,亦有是观否?
不独此也。迺者天子宠异我国甚,如不鄙夷其使,少假借之,使得奏事于前,海峯之周旋鸣玉之列而俯仰耿光之下,必有可观者矣。中国之人,其以我国有人,自海峯始也。海峯之才,将有试矣,诸君又何戚焉?顾韩子不云乎?‘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吾于海峯有嘅焉。”
赠何生序
编辑余自中岁病且懒,乐弛置自便。又读老子、庄周书,重增其慢,尤不喜与俗辈接,阒其门久矣。有何生者率然来请见,余辞以病。明日又来,余又辞如前。又明日又来,其意若不得见则不已也。余感其诚而许以客席,与之坐而察其色,则殊不以不即见望我也。余于是知生为长者也。又与之语而试其志,则若遗外声利、不胶物诱、以自隐无名为贵者。余于是又知玄元之道不死于今也。自是余与生为之尽,生亦乐余之亲己也,日一至余所,有再至三至者焉,愈久而愈不止,几一岁周矣。忽一朝来余,告以别曰:“我不乐京师,将就休乎湖乡。”即拂衣而去,无少顾籍情亲离别可怜之状。余于是又益知生之玄学之臻妙也。
其后余则遭终天之恸,而与人事绝,无由得寻生之声光矣。至今年冬,应门者报以客至,余屣履出迎,则乃生也。握手惊喜,因相与咨嗟畴昔者良久,不暇语及其外。生熟视余曰:“子何颜色之耗而齿发之疏也!子试见我貌何如于昔。”余然后始悟而审视,则生之毛发肌肤,果泽于昔者之为见,而眉眼生彩,若有道气者然。余遂面叹曰:“余少生几廿岁馀,而壮而至衰,衰而至翁,惟未者白发也。生则犹尔也,得无饵灵药而却老欤?”生咲而徐言曰:“吾向也去京师归南方者,子其不知耶?南方古称水银、丹砂、杂佗奇药,山出棋置,而特世无知其为药者也。知其为药者,山泽间有其人。而我之沈浮湖海屡阅岁不知反者,岂无其意欤?盖从其人学其药也。羽化飞升之术,虽未及尽传,驻少难老则固易也。子何知我之久,而不知我之甚?”
余又面叹曰:“生乎生乎!生之所易,人之所难也。生则非世人也。余固知生之有近道之质,而余固疑生之久绝迹于人间世也。今果为此耶!余且因是而卜生之来学城市也。昔壶公卖药于市,而徐福自海而出者,政为世人之疾病夭札,而哀怜之来济之也。生其学壶公、徐福者非耶?然则所谓神仙之蝉蜕于尘埃者,其亦有情于世耶!其过我而游者,其亦学弥明之过刘师服者耶!世无昌黎韩愈,则《石鼎联句序》,属于何人?”生迺咲曰:“子虽分限于神仙,而游戏于文章则有之,盍文赠吾?”
送杨康翎万古序
编辑日者余与客坐,语及刑部郞中杨子之贤,以为有高世通才,惜其不为宰物者所识也。居无何,人或来言今日是朝家大政,而杨子得县康翎。客乃曰:“杨子其不审康翎之为县耶?辞郞署而请此县何哉?吾新从海西来矣,康翎之县,见而知之详矣。地边海潟卤,人民鲜少,无桑麻、六畜之饶。在全盛之时,已为西土残县之首,自刳于兵以来,则弊而不振,不能自张为官,属于傍县,十数年于此矣。其始别为县,仅再周许,而其间知县,大率武夫。武夫之牧其民,如狼牧羊,不以民事为事,而以封己为事,赋益滋敛益急,剥割之敲扑之,童羖、泉珠,无不备索,以使孑遗编户恒产日窄,愁痛日迫。红者不足于盖形,穑者不足于充腹,负抱交走,无一分顾籍田里心。田野由兹而荒,官畜由兹而索,为官者,谁与为足乎?继今为宰者,其不忧俸钱之不给幸矣,奚论外事?今杨子由刑部郞中而为之,则校其利害瘠肥之毫厘分寸于彼此,其不及刑部也判矣。杨子将且不释其怨而悔是哉。”
余应之曰:“不然。子非知杨子者也。杨子之为人,吾知之矣。恢恢坦坦,和乐自居,其天得也。不以隐约动其心,不以富好移其志,若得之若失之,视之若一,不为戚戚之容,不为跃跃之态,其学得也。余尝试之矣。杨子与余往来,不为不久矣,未尝见喜怒忧乐一动其颜色形容者,岂无其间一毫可喜可忧之来前哉?杨子之处之能如是矣,以是知杨子虽官显如刑部,必非其心之好也;县残如康翎,必非其心之戚也。岂可以计官之美恶,校利之厚薄,竞锥刀之末者,处杨子哉?
且杨子之才固多矣,康翎之民固困矣。苏枯沃渴,调弊起残,非才不能,则吏部之举杨子得矣,而杨子之才亦将有试矣,此古人所谓别利器者也。劳之来之,吹之喣之,宣仁风于百里,沾王化于海濒,吁嗟者破涕而为乐,流逋者弛担而按堵。乐生兴事,官民两足者,于杨子之才,特股掌间事,而天之赋与杨子者,亦将为是哉!若使杨子进取于朝,美仕于时,显于刑部,又显于刑部,其不免卑疵而前,孅趋而言,周宾正而求誉,限官位而窒其道者鲜矣。有才有能,将焉施用?其于宰一县守一州,而施其才伸其道者比之,孰得孰否?吾于是益知杨子之去刑部得康翎之不为异也。
不特此也。杨子本以文辞进,而以文章世其家。夫文章之学,不独读其书师其辞而已。盖必大吾之眼,宽吾之胸,极幽遐怪诡之观,以壮吾之气而为文,得而象之,故古之为文者,孰不壮游壮观而为文,名世传后者哉?彼康翎之固在西海之湾、极深之口、若木之外、蓐收之位,粘天浸坤,浩浩涆涆,不知其几万馀里,而大而鲸鹏之往来,细而鱼鰕之出没,可怪可愕,可喜可惧。日月风云海若阳侯敲撼磨戛之状,布濩罗列于杨子尊俎之前,则杨子之壮游壮观,可谓惬矣,而其文章之气,文章之作,必有万于平昔者矣。马子长沅、湘之游,枚叔子广陵之涛,敖而无足数者。吾于是又益知杨子之去刑部得康翎之不为戚也。恋恋于拨奸制囚之役,而苦苦于施才为文之地,岂人之情哉?杨子之必不为是哉。”
余其后抵杨子于其居,而目其貌耳其言,果无少蒂芥于其胸中而怡然也。余于是益信吾知杨子之不失也。遂以答客之难为赠杨子之言,而于其别也,执盏而言曰:“子之治民能如是矣,子之为文又能如是矣。人能有一于此,足以发名成业,况子之得兼乎?虽然,大丈夫之志,岂但止于是哉?余尝读《晋史》,常恨孙恩潜浮海岛之中,窃发为盗,而以至郡县不能守。当是时,拥强兵为屏翰者何限?皆不能一举兵薰巢浸穴削根掘株也。晋室之无人,良可知矣。今国家纪纲兵力,固非委靡南渡之马氏,而海狼小丑欲祖孙恩之故事,诚可痛矣。国家虽不肯为鼷鼠发牛弩,而为其边邑守者坐视吾民之被螫毒,而不能出一奇设一策,以剿除之,其可乎?
噫!子之县亦苦其狼贼之患,而适子之尸其土,则愿子之上请朝廷,下结方伯、连帅,察其机宜,生其气势,击楫前驱,号咷穷猿,揃刈爬梳,晴开海道,使龙蛇鱼鳖化为吾赤子,而水府蛟室亦照吾东方圣人之日月,则其功烈何如也?又况威于西而焄于南,使漆齿斑衣之徒,愁居慑处,不敢动摇于扶桑之外,则其功烈又何如也?其视规规于簿会之末而屑屑于笔砚之间者,何如也?将见太史氏大书特书子之功而不一书已也。大丈夫之志,其不在此?吾尝知子有随、陆之文,而有绛、灌之武,故迺以是望子也。杨子杨子!努力努力!”
送冬至使南参政市北公序
编辑上之四年,将遣使如京,贺皇上锡胤之庆。有司承上命,选择专对者,必才必良。于是南参政市北公,由爽鸠氏膺上价之命。命下,不佞造其宅,不暇出一语,公先自称曰:“子长氏何人哉?吾自结发好远游,南尽于新罗之履,登崇岭望方丈,北穿铁峡,又东北探金刚,遍万二千峯,上毗卢绝顶,观六龙送日之状,遂遵海而穷,从楼船将军张旗鼓奋櫂击柁,游瀚海而返。然犹意慊慊,谓局于此所,观此而止,恶能免大方家咲?今吾知免夫,今吾知免夫!天下之海之钜者,渤海为最;天下之称通邑大都者,必以临淄、即墨先屈指焉。今吾之行役,水航渤海,陆骋乎淄、渑之间,跖邹、鲁而达于燕,吾岂遽出子长下哉?殆天卒我远游哉!”
不佞乃仰天而咲曰:“甚矣,公之不自知也!殆天卒公劳,非卒公远游也。夫大块劳我以生,则凡有其生者,畴不有其劳?士劳于坟典,商劳于胥易,工劳于技,农劳于耕,武夫劳于射阔狭,说客劳于纵谈辩。其佗各以所能所事劳其生者何限?然不若公一身之丛群劳,无少须臾休息也。
噫!方公之少也,好读书尚意气,趋人急甚己私者,已足以劳其筋骨心力。而事往固不说,试以五六七载间劳勚之章章较著者言之,邑之剧者则公在其邑,任之难者则公当其任,拮据于蒭挽之役,赞画于元戎之坛,海西幷以关,疾驱其车,错辙其间,无一邑遗,而卒之转饷千里饱战士,逐强寇而尽之。然公不自知其劳,而人亦无甚怪焉。岂非公之厚得于天者劳,而公不敢自暇逸者哉?
公于今年春,以病罢就第,则若可休矣。未数月病旋起,旋膺是命,吾故曰‘殆天卒公劳,非卒公远游也’。甚矣,公之劳也!智效一官办数事者,其自视也劳矣,公能倍之;适百里不辙足者,其自视也劳亦极矣,公又倍之,而宿舂粮适万里,诗所谓我独贤劳者非耶?公今年过五十矣,神观尚盛,筋力尚壮,胸中勃勃然尚有少年豪气。犀首之饮,叶公之冰,而不能媒五劳阴阳贼,又安知今行非卒公劳,而继此而劳者无穷期也?”公咲曰:“吾久忘吾劳。”
重刊汉阳赵氏族谱序
编辑惟我汉阳之赵,远有代序。自高丽入国朝,公卿大夫庄士继迹,其宗支柯叶蕃衍布濩,不知其几百千也。知中枢府事文节公以钜人长德,仰惟本源之深远,慨东方《姓苑》之莫传,且虑远兄弟之为涂人也,遂遵其先尚书公衷孙志作世谱。上自双城摠管,下至汉川、汉平,六世中阀阅功劳懿行淑德,靡不俱载。十馀传内外子孙,靡不毕录,其诚勤可谓挚矣。
然尚恨有阙者,左政丞襄烈公汉山伯夫人,即我太祖康献大王之姊也。先太祖开国,乃老襄阳,坚不事二姓之志。襄之人士,为立忠贤祠,尸祝而俎豆之,此非难敓之节可以表出者乎?良节、良敬之传德袭训,受禄于天,丹书铁券,位跻台鼎者,有以也夫!
䌹尝闻宗老梳翁公说,良节公既卒,制终,家子侄辈请良敬公共落室成,良敬公周视庭除,不坐堂而出。诸侄颠倒惊悐,请其故。公曰:“伯氏在馆时,岂财力不足欤?不设阶级,昭其俭也。而辈不思追趾先人令德,饰此石砌。余自今不入汝室矣。”诸侄惶汗霑背,即坏之,盖二公之持廉尚俭如此云。其后良节公四代孙静庵先生唱明道学于吾东,际遇中庙,期铸三代之治,不幸为谗小所惎,身竟不保。然旋复天定,配享孔庙,为百代儒宗,其为胚胎前光而扩大焉者何如也?良敬公子侄之显、孙曾之盛,亦不歉于良节。诸房支派亦勿替引之,《诗》所谓“乐只君子,万福攸同”者非耶?
良敬公于䌹,八代祖也。良敬即摠管五代孙也,计其历年,则于今四百馀载。其间大运之盈虚消息,国家之兴亡否泰,人事之儵往忽来,不知其几也。则今吾宗族之盛于前而替于后,势也理也,无足怪者。昔春秋之时,晋之栾、范,齐之国、高,鲁之孟、仲,宋之华、向,楚之景、屈,非不巨室世家,而传不过四五世,不微则绝矣。又以汉之功臣年表观之,至子至孙者亦鲜矣。况望其累百年勋业之盖覆其仍云若我汉阳之世者乎?于是益见吾祖先之能守富贵不危溢,而退让之德,素朴之风,皆可为后世子孙法。后世子孙之承继绵绵不绝如淮水者,其非食报欤?
总之吾赵氏本出杨之汉阳县。至龙城君树功名于东界,子孙仍居龙津者数世,坟墓土田,多在安、永间。及国初,复为汉阳人。文节公之综理宗谱,在嘉、隆之际,则今去嘉、隆,殆百有馀年矣。䌹之曾祖赠承旨府君、从兄弟若而人堇与录焉,它可类知也。今吾宗族之在世者,与我颜行,则溯其世代,必与我同,下于我者,则其高曾之不及与于前谱,亦可知也。末梢后生昧昧无闻者,纵称曰本姓汉阳,而庸讵知某为吾祖而传于几世,某为吾派而分于某世耶?况兵燹以来,谱牒之存者无几,散处遐裔之宗生,不识有旧谱者,亦不可谓必无。虽其生世能及谱牒之盛行,幸一见之,日远易忘,人之常情,又岂真知先祖之可尊可敬、同姓之可惇?世谱之所由作也。
不宁惟是。黄渥之失谱而强引庭坚为兄弟,罗威之赂遗罗隐而号为叔父者,介于其间,则畴能别白黑而异阴阳哉?余为此惧,欲与同志重修世谱者雅矣。往丁亥岁,䌹以不肖蒙恩,忝位列卿,今宁海府使赟氏父子方出入迩列,故知事纬韩氏方居耆老所,故掌令重吕、经历松年、成均又新、引仪休、直长志孟、卫率备,幸一时咸萃于都下,遂上下议论重修谱牒事,人皆乐而同辞。于是拣在京宗人中有办局者十人为有司。凡为文遍告四方宗人及某人为一道之望,堪为一道有司;某人为一邑之望,堪为一邑有司,各书族系单子,各出助工布木,贫富有差等事,皆松年与又新氏剀度而规画者也。
岁未终,四方宗人持族系工布者缰至辐凑。亡何,松年氏拜金山郡守,其族兄昌门又出为奉化县监,有若天所助焉。金山方鸠材与匠,经始其事,未几即世,奉化又罢官而归,刊谱之役,遂无奈何也。俄而余以事谪在西塞,西土宗人来唁者,亦多言及谱事,相与咨嗟而已。今年夏,宁海公以书告曰:“吾幸莅于此,此地又多宗姓人。江左诸宗不谋而有意相谱役,进士以周又自奉化来,夫夫与修谱始议者也。”
阅二个月,又以书报刊事几完,征序引于䌹,又令䌹绍介今领议政金公,请弁首之文,金公我赵之自出也。我乃起而叹曰:“多乎哉,宁海公之敏于事也!将堕之役,起于立谈;董事之勤,倍于运甓。云霄之阀,蝉联之胄,班班胪列于剞劂氏之目中,则潘安仁之述家风,陆士衡之陈世德,敖而无足数者,吾宗可谓有人矣。
左氏有言曰:‘先王胙之土而命之氏。’又曰:‘召穆公纠合宗族于西周。’后之论者亦曰:“宗法与治法相左右。”然则修谱即合宗之遗法也。斯岂亶为一姓氏之私?其实辅国家之治道也。太史公之作《世家》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故作三十世家。”吾祖先辅拂列圣之𪟝,奚让于汉之世家哉?虽其耳孙之寝远寝微者,苟为某公某贤之世,则乌可泯泯无传于谱中也?呜乎,吾所与相视如道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一人分而至于涂人。苏明允之所悲,吾亦悲之。苟有尊祖敬宗之心,谱恶可已?愿吾谱中之人,仍是而益勉孝悌之心哉!上之三年辛卯秋七月,良敬公八代孙正宪大夫前参赞䌹谨序。
《鹤峯先生集》序
编辑上之二十年春,乏使,不佞以贰价奉使海外。路过岭左,貣《海槎录》于金鹤峯先生后孙所,柁楼上日读数篇,击节愉快,不知舟颿风上下出没于鲸涛鲛窟之中也。后七年,金学士孝征氏手《鹤峯全集》来,请不佞序引甚勤。不佞于文业,纵非其人,生平慨然慕先生之为人,愿为执鞭则有之,遂作而称曰:
其直如朱丝,其刚如炼镠,其特立如出壑长松、深丛孤罴,则先生天得也。勇往直前之气,养之以浩然;由孝移忠之性,行之以义路,鉴空衡平,肚里不着一毫私,则先生学得也。先生游退陶老先生门,闻道最早,固已不屑于文学之科矣,而其发而修辞者,亦不得自掩文质之彬彬。故处经幄十有馀年,凡所陈箚,同时学士无不袖手。惟先生所为娓娓累千言,举皆刳肝沥血,格君补阙之事也。至若《海槎录》,则先生奉使日本时所著也。亡论持数寸柔毫,摧折狡倭之鬼胆,其往复同行中论议堂堂,虽自谓奋、育,不能敓者,岂非先生素所蓄者耶?
逮乎壬辰,人咸咎先生不能如奉春君之先觑虏情,虽君父,亦为之投杼。于是时也,先生出入人鬼关者,间不发矣。受命于危乱之际,纠旅于糜烂之后,萆遮湖、岭,沮遏方张之贼而后忠节自著。然先生之劳勚成疾终致大星之陨者,盖亦以此。不佞今读先生《壬辰录》,奋发乎其忠谋也,有味乎其喩众也,懃恳乎其奏议也,奚亶击节而已乎?不佞猥以是评骘先生之文曰:先生疏箚,似董江都、刘中垒;奏议、招谕之文,似陆敬舆。其佗词赋诗律,亦皆平铺洪畅,优入韩、欧之室。西厓柳相公尝称“士纯《海槎录》足以传后”,不佞于全集亦云。先生讳诚一,字士纯,鹤峯号也。
《聋岩先生集》序
编辑不佞䌹生也后,且坐孤陋,于岭南先正钜人长德,盖若黄卷中人然。及读《退陶先生文集》,而后始知聋岩先生若陈太丘之汝南群贤之首也。先生生于成化丁亥,则明宪宗纯皇帝时,而我庄宪、康靖大王继照之盛世也。《元命苞》言“苴弧北老人星,时平则见”,果尔则老人星舍吾东何见?先生享期颐寿,其必应此也无疑。
上古有老莱子者,衣彩衣作婴儿戏,以娱其亲,其亲之大年可知。宋太平兴国中,御史李守忠道逢杨遐举者,年八十有馀,其父若祖方在堂,俱过百岁云。是之三世,较先生两世之寿,固有倍焉。然未闻其母之寿如先生具庆时也,又未闻以隆爵厚禄,致荣其亲如先生也,又未闻子姓五人俱以才学显,迭宰旁邑,及先生悬车之日,逐节歌舞,尽礼敬于先生,一似先生往日寿其亲也。太史公传万石君曰:“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唯此得庶几埒先生,而奋无文学,只用恭谨,遭好黄老时,致位太傅。夫岂若先生以纯儒起家,历事三朝,忠言正论,皆有可称道;教子孙,皆可为后世法?由是受天之禄,停鸾峙鹄,亦皆彬彬君子者矣。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也?
尝作爱日堂而拟九老会也。先生时以玉堂长来觐省,而先生诚孝之笃,固已彻四聪矣,固已耸士林之为人子者矣。其治具淳熬、粉饰饤饾之盛,固已无不备矣。仁里中父老,鲐背鲵齿,无非仁者之静而寿者,黄冠野服刻鸠之杖,与金貂华组争席,而奉觞而上寿,是日太公、大家和悦之色,虽陆大夫橐中千金,恶能易此也?不知胡、白九老亦有寿亲事否?汾川一乡数百里内,有此吾东数百年希觏之事,如使太史氏善占天象,则德星之聚,东汉陈、笋,必让聋岩九老三舍矣。
噫!先生德行实,馀事文章,而读其所著,若大朴未散,古剑新斲,语语皆真,非后世饰羽雕虫者之所及也。且相与酬唱诸君子,金慕斋、朴讷斋、周武陵、权松亭、李容齐、鱼子游为之先焉。苏退休、申瑛、曺伸为之后焉。退陶先生又以大雅儒宗,阐扬先生事迹,无毫发遗,后生耳食者,何敢赘一辞于其间?
今先生弥甥孙金启光氏谬谓不佞享幸寿,方奉喜惧之亲,不可无一语相《聋岩集》剞劂氏。顾不佞孤露馀生,堇不忝主绩之教已,获睹如此胜事,一涕而已,何敢容喙?启光氏犹执不改,敢摭集中总语,以污赫蹄,架屋叠床之讥,何处以逃?旃蒙大荒落南吕既望,后学八十岁老畸汉阳赵䌹叙。
《汉阴先生文集》序
编辑不佞䌹,甲辰岁,猥撰先生墓隧之碑。其后五年,先生贤孙户部郞象鼎氏遣其子允迪以告曰:“祖父文集锓梓既,弁首之文,执事不可以辞。”不佞复曰:“前日杜撰乐石也,狗马之齿已满八,况进虖五载,则恃粥而生,亦甚差事,奚论文字上?今世荐绅先生,其无壮年健笔当之者乎?”
象鼎氏犹执不改,数数然请不置。且曰:“惟我祖父错质于国,夷险节,帷幄运筹,造膝晋谟外,不遑其他,绝无置稿传后之计。今不肖等纵不能袭训趾美,惟念祖父左右宣庙,克成中恢功业,载之惇史足矣。眇末子孙,何暇一二谭?至若祖父平生种学绩文,兀兀穷年,发为著述,犹恐有闻者,其可任其湮灭不称哉?不肖家严昆弟用是为惧,迺于囊箧中阅旧书,䵝昧就灭,居什二三。适有天幸,先严与季父相后先守尚、善,迺附剞劂氏,卷凡四。唯以不全为歉,补苴罅漏,不得不待异日。
其后堂弟象震为起居注,誊出《银台日记》,颇得祖父遗文。又幸李松龄为尚牧,松龄我之自出也,不待吾家勖厉,自祗力文集事,几乎刊行,不意松龄即世。奈何乎天?天岂不欲乎使吾先祖咳唾精神,复显于此世耶?不肖等相与惋恨,而归咎无处。遂相与单心力,鸠成此集。虽曰泰山毫芒,抑可见天不悭秘宝,而少贳不肖等责矣。”
于是不佞薰盥而窥其集,有韵之文三百有奇,表、箚、启、辞、教书百一十有奇,献议、呈文如干有奇,书、牍九十有奇,与唐将书七,答倭奴七,碑志、祭文、杂著一册,此非大集而何?大冶𬬻边,失二三点金何伤?世之专精为文,岁磨月炼,不失只字者,较其富有,不知孰与多也。
汉阴先生文学,性也。卓然早成,二十登上第,掉鞅艺苑,人无不辟三舍。迨立之年,主盟文鼎,天下闻者不独艶其词藻,愿一见其丰仪之盛,讵不韪欤?当龙蛇大难,竭忠尽智,惟命之从。杨镐经理,至贵倨也,曰:“得李尚书,吾济矣。”雀立秦庭,《无衣》之赋,不俟终日。以是观之,先生之娴于词,何让屈、左徒?燕、许大手,徒浮夸耳。
甲午八条献策,实再造吾东之药石梁肉也。宣庙奖以有过人之智,明君知臣信。古人之言曰:“充才曰学,趣识曰才。”识非知之府耶?自古大人君子功业显著者,孰不为文?论利害达事情,舍智奚适?汉阴先生闲闲之智,际会宣庙,朝暮遇也。不佞尝耳剽先进谈先生之文,文出六经,而《资治》、《春秋》为准绳,洛、建诸老言为饤饾,诗自有德人深致,自成一家云。传言三不朽者,吾于《汉阴先生集》得之。
《苏斋先生文集》叙
编辑吾道之东久矣,实自殷父师受封朝鲜也。然其后千有馀祀,未闻有阐洪范而昭人文于我东者。罗之文昌侯ㆍ洪儒侯、丽之文宪ㆍ文成,或以破天荒,或以笃行,著名一时,谓之醇儒则未也。其间李春卿、李牧隐,特文人之雄耳。况其言杂佛老而言,于吾道何有?式至我朝休,圣人作于上,真儒辈出,接乌川而上之者,静庵、晦斋其人也。陶山李先生则尤有大焉。其所立言著书,大中至正,寻坠緖于紫阳,回狂澜于既倒,庸非箕范之学中兴之会耶?
于是苏斋先生起,而羽翼陶山,真若横渠之于两程。亡论他述作,《夙兴夜寐箴》笺疏,有一字一句不硺磨淬砺者乎。已精而益求其精,已当而益求其当,故朝就退陶而正焉,暮就河西而正焉。上下论难,不怠不厌,不知其身之海岛囚也。以李先生格致之至,论其笺疏曰:“斯道不亡于吾东,则此解必传于后。”其与之也亦至矣。
盖先生年才舞象,已有向道之心。及入滩叟甥馆,益知为己之学,不以博士业为汲汲,徒步登枫岳,有小天下之意。及位于朝,凡所制作,皆哜义理之胾,壹趋孔轨而辍足他岐。际遇荣靖大王在春宫时,先生以宫僚进讲书筵者,几尽一岁。其所讨论反复引喩者,尽高舜之道,仁庙倾听动色,待之异于诸臣。於戏,圣人厌世太遽,奚独先生之学遏而不伸也?
噫!先生读古圣贤之书,沈浸𬪩郁,积而泄而为文。故《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春秋》谨严,乃先生尺木准绳也。陈言务祛,不足道也。或谓:“先生之文,无乃太高不类宋儒之文?”余应之曰:“独不见博雅王凤洲之言乎?谈理之文,亦有品别。茂叔简俊,二程明当,子厚沈深。先生之文,可以颜行《西铭》,则吾所谓若横渠之于两程者此也。濂洛、闽粤之文,体裁不必同,而卫道则一也。先生之于文之体,异于宋儒,亦犹是也。顾吾辈何人敢评骘先生之文?恐不免管中窥豹也。昔宣祖大王览先生对策,批曰:‘韩、柳文章,程、朱议论。’此圣人日月之明,千秋断案也。’人何敢间焉?
且先生有韵之文,珍岛十九年泽畔吟也,正与屈左徒牢愁幽思之同致。论者以为其高出崔文昌而及于古,恐非妄言也。然先生之诗,性也。游关东诗,堇逾士衡《文赋》之年,而其老苍奇健,奚谢晩年?谿谷张维有言曰‘苏之气格雄拔’,夫夫世称具眼者也。简易崔立之、沧洲车云辂恒言我朝三百年操觚之士,无一及苏斋者。噫,奚待后世之子云哉!”
先生集行于世者凡二本。一万历壬寅年间,先生犹子大河氏宰天安,刱木板大字,不幸遭荐福之焚。一康舟川胤子复诚氏牧星也,鸠铸字重印者也,字虽细,精致过之。今者先生孙景命新拜奉化,过不佞而言曰:“先祖文集行于世者久矣。顾当时编次者,有操末续颠、得兔忘蹄之病。亡兄峻命属妹婿故司谏沈大孚甫厘正之,分为内外集。论礼、论学等篇,即内集也;骚赋、诗文、碑志,即外集也。不肖今守太白山下一小县,欲新刊先祖文集,以藏名山,传诸其人,若太史公之志也。愿先生张之也。”不佞故仰止先生者也,遂作而言曰:“吾东方文集何限?类不免一付剞劂氏后,直至刓敝,而不复印者多矣。今《苏斋先生集》,梓之至再至三,诚所谓三不朽之业也。是集之大行于世,岂独光山卢氏一门焜耀?吾鲜四方之士,虽初学学究辈,皆知吾道之东自于父师,而先生之文足为吾道之指南也无疑。不佞聋瞽也,执末简而与于文章之观,不其僭欤!”
《龟岩集》序
编辑天下之学裂久矣,吾东一振而趋孔轨,盖列圣风之也。至宣庙朝,益崇重儒术,以礼聘退溪李先生于陶山,而使国人有所矜式,则于是为学者各自奋厉,于于焉来其门。高者谈尧、舜,下者说商、周。即毋论管ㆍ商功利、仪ㆍ秦阖捭、道ㆍ佛虚无之学,不曾挂其喙,而虽游戏翰墨,亦不敢不一于正。李先生师道之严,卫道之功,其何如哉?余常恨无所及其时,而乐观先生之书及其及门者之所答问,虽一言之几乎道,不舍也。
今年秋,阳川许煕和氏,自泗滨走人数百里外,以来娥林,以《龟岩集》示余,问弁首之文于余。余非其人,安能不让?然窃覵集中行录,龟岩公年未弱冠,师事宋圭庵。及通籍于朝,又事李先生于太学,殁身依归,则其何游退门者之及此哉?此又余之所乐观其文也。於戏盛哉!圣人之作于上也,人才之出而应之,真若天所助焉。
泗之为地,极南海之滨,俗尚武艺而外文学,自古记之矣。龟岩公独胚胎清淑之气,一朝以童丱战艺,伏一道士。二十五,又能擢魁于殿对,名声隐隐鸣于四方,以是驰骋于一世,何所不足?而顾乃不避官盛近谀之讥,屈首李先生之门,亲受《中庸》之传。难疑讲学,不以舂粮而或间,片言尺字,必欲宝蓄而勿忘,庸非好学之天性乎?推此而事君治民,与朋友交,何往而不逢其原?辞副提学一疏,明白平正,无一字不本于性理之学,而术又不疏,实为治之药石,于此足见公造道之深矣。若其赋咏篇什,特公之尘垢糠秕,而有一句不出于正者乎?公可谓得李先生之玄珠哉!
公姓李,讳桢,字刚而,世所称龟岩先生者也。好学之性,弥老而弥笃。遭遇宣庙始政,侧席以待,不翅如渴。公竟以病不起而卒,士林之痛,至今不衰云。今去公一甲子有奇,而泗上蛾子恋德如一日,既已俎豆公于塾序,又裒遗稿于兵燹之馀,将剞劂以传后,甚盛举也。煕和氏以羁旅相斯役,其尊慕前贤诚一心,诚有以起人者矣,俱可书也。
《六臣遗稿》序
编辑明人叙《壬午诸臣录》曰“沐浴文、武之泽,而不可不谓夷、齐义”云。余于《六臣遗稿》,亦有是感焉。当其时,天命有所属矣,人心有所归矣,水动摇者万物作矣。彼六臣何人哉?迺敢抱咫尺之义,不入造化炉鞴之中,而身为虀粉,子孙无噍类,而莫之顾欤?以今观之,六臣之事,虽谓之狂易失性,不知生之可乐、死之可恶,可也。彼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避危殆,况最灵之人,其知识几警,恶与夫虫鱼禽兽等哉?况贤者之拔乎其萃者乎?龙飞九五之主,即吾旧君之同胞也;攀鳞附翼之徒,即吾同出入起居之友也。左右上下,何处不容,而曷为脱屣富贵之场,而甘刀锯鼎镬如饴哉?谓六臣其贤其不贤,其恶死其不恶死?孟轲氏有言曰:“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安知六君子者不有所恶有甚于死者哉?
余读《六君子遗稿》,而乃知我先王恢廓大度过于文皇帝远甚。方正学希直死义于革除之际,而文皇帝不唯族孝孺,藏孝孺文集者,亦坐死。今六臣述作,若文若俪若诗律隽永者,见收于《东文选》中,无𧏮,好古儒臣传写而宝畜者,亦有之。先王之德之盛,于斯可见。平阳子远孙崇古又蒙天恩,出宰永春,感天地洪造之私,思乃祖相死之友,旁求六臣遗笔,惫心疲精者十有馀年。遂使燋尾复完,逸璧磨光,可谓诚一之致也。今将付诸剞劂氏,以寿其传,是奉先王褒录之教而飏之也,可书也已。
《玄谷集》序
编辑昌黎氏论文章曰:“水,气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苏长公亦曰:“昌诗不如昌其气。”不佞于是迺知文章以气为主之说,古今不可易也。吾宗人玄谷翁生当隆、万盛际,禀气固厚。才结发,喜文章,文非先秦、两汉,不读也;诗非开、天大家数,不眼之也。其所哜胾,最深于太史氏及战国弘辩之说,以助其气,以资其笔势。由是名噪一国,人不敢颜行抗其气。掉鞅艺苑,破的泽宫,名标一头,殆无虚岁。主司以得失翁为忧乐,同进之士以莫先翁为戒。顾坐时命,屡屈公车,至发种种,乃始得之。然翁则犹然笑之,不少挫其气。八角磨盘之勇,愈往愈壮。
天启年间,不佞忝入玉署,与翁同儤直,是时翁年过耳顺矣。听其谭论,则河决而峡溃也;视其符彩,则岿然灵光也。叩其竹素之业,则惠施五车,不足当其意也,不佞作而面叹者良久。翁殁十年于兹,嗣子亿氏宰南县,付翁集于剞劂氏,为不朽计,卷凡九。致礼千里外,征不佞以序引甚勤。不佞披其编读之,曰:
多乎哉!词赋上规相如,下袭仲宣。飞章走檄,笺诔铭颂,俱有奇气。其它庭对大策,步骤鼂、董之域。朝天记行,方丈、蓬莱幽讨有韵之作,譬如骐骥脱馽,怒气横空。率是以往,累百馀篇,未见其气之馁而竭而踬。翁之于斯术,可谓尽矣。噫!丰城剑气出古狱而贯牛斗者,始籍昆吾之铸,而终借雷焕之眼。观翁之师友之间,亦犹是也。汀、皋、溪院诸老先生折辈行,许以少友,石洲、东岳、五山车氏以能诗声最鸣于世,而与翁结为诗社。磨砻浸灌,婆娑娱嬉,戏咲怒骂,无非养翁之气而扬翁名也。翁之甚老而疾病也,不佞往造焉。翁已倦于言语,而《资治》一卷,尚在枕边。隐隐眉睫间,有好气象不肯泯者,奇哉奇哉!不佞今僭玄晏之序《三都》,则舍翁文气,无他适也。翁弟玄洲公,亦以文雄并峙,翁实昌其气而及于友于哉!
《初庵集》序
编辑《初庵集》者,故修撰申侯混所著也,为卷七,众体具备,多矣哉,古亦罕有。申侯才十岁,已有七步之称,未舞象,赋颂之声,籍甚一代。二十一,射策登第,入翰苑盛玉堂,淋漓笔翰,随遇颖脱,同时学士亡敢争其锋。至若告君疏章,咸推于侯,侯亦不少让。盖侯天才故优,且大肆力于先秦、两汉,故其源滉瀁,其发沛然,非如世上文士以一艺名而偏而不周也。说者或以为:“申侯此集,譬如蓝田宝肆,上者隋侯夜光,下者亦不下琅玕、碔砆矣。顾其中五七近体,时有利钝,恐瑕瑜难掩也。”
吾曰:“是固然矣。于古人业文成一家者,孰有不在晩境者乎?韩子之言曰‘俟五六十为之’,冀其少进也。扬雄氏亦曰:‘苗而不秀者,吾家之童乌乎!’今申侯年凡几何而绝笔乎?如使李元宾久于世,则其文未必不并驾昌黎,而冀其少进,不足道也。汗血之足,未千里而先蹶;莫邪之剑,半决云而中断。操觚之士,孰不为申侯而流涕也哉?要之申侯之文,升孟坚之堂而取财于《选》,骚赋步骤扬、马而时有齐气,古诗酷似三谢,大都诸作,皆非宋人口气也。”
日不佞猥以前糠,血指文鼎,每读侯课制,未尝不击节三叹。窃以为眉山兄弟复出于灵川之门,奇哉奇哉!迺者长公竹堂谬以《初庵集》序属不佞,不佞敢以宿昔评骘于中者复之,浼佛头不洁是惧,其敢曰玄晏之序《三都》?侯有二子,茁然俱是凤毛,灵川文采犹未艾也。
七老宴会诗序
编辑余读《懿》戒,然后知君子之年高而德邵也。余读《嘉鱼》、《有台》什,然后知眉寿、黄耇之相与飨燕赋诗也。后之香山九老之觞咏、至道睢阳ㆍ西都耆英宴会之有倡斯和,盖慕盛周之遗风与!维我朝鲜自父师受封,笾䇺礼行,守以不失,千有馀祀。尚齿之会,始于丽朝,盛于煕代,宣、靖累洽之际,公卿大夫之耇造,接武而继轨而不竭。虽未可遽谓与卫武公其年匹德者并,风流雅致,奚逊唐、宋诸贤?
于星山李参赞七老宴会帖,尤有以见鸿厖之世享齿德者,咸树惇而文迺尔也。其中李参赞公以笔妙一国,若序若诸公之篇什,皆参赞笔,社中之见推,人人欲得而宝蓄者可见。计溯其时,距今几百有五六十年有奇,则高、任二诗之为乌有,容斋长句之堇存焦尾,其无足怪者。
孝哉,永平君之述祖德也!追远不已,求于无形,求无形不已,至于羹墙,羹墙不已,至于遗墨遗什必索之郁攸断烂中。譬若隋珠琬琰出尘而复光,银钩折钗洗垢而复旧。观其字法,纯若金,劲若铁,蔚若松柏,孰谓枯项黄馘之境,乃能办此业耶?信乎,有此祖乃有此孙也!不知周时黄耇亦有后世慈孙能扬祖德如永平君者哉?无欤!永平君与不佞有葭莩之亲而且旧也,谬谓不佞亦今之洛社中人,恶得无情于是帖,请序跋甚恳。辞不获,敢以冷淡数语,疥于帖末。又敬和七贤诗韵,深恐《折杨》、《皇荂》之足《白雪》之为僭也。永平君名毂,曾令永平赋归来者也。
夏日同诸公游松亭诗序
编辑奏弦歌于杏坛,孔宣父之至乐;寄逍遥于樗下,漆园吏之高情。然而将圣多能,星奔救时之驾;大言无用,灰死凿坏之勤。岂若绝迹尘间,栖身物外?淹留小山之桂,盘桓彭泽之松。于时青帝挥幡,飘金粉于小女;朱明按节,庇苍髯于大根。灵籁生而笙竽清,明月照而珪璧散。逐荫转席,疑韩愈五楸之牵;离立如人,怜杜甫四松之在。加以南邻有客,北里佳宾。修禊等于兰亭,少长咸集;避暑同于河朔,杯酒相传。风枝与舞袖婆娑,露叶垂醉面滴沥。家西棠树,远和王渭南之诗;园里桃花,可作李供奉之序。言不足也,诗可阙乎?
亭亭千尺拔,郁郁五鬣阴。
夏日收威避,秋烟染色深。
宜人来寝卧,令我爽胸襟。
绝爱婆娑处,长风入古琴。
《桐溪先生集》序
编辑桐溪郑先生既殁,不佞为文以哭。既葬,摭其家状,为乐石之铭,吾以为吾得尽后死之责于先生。今先生后孙省岘督邮岐寿氏以新刊先生文集,又请弁首之文曰:“叙吾先祖父,舍执事无适也。”不佞义有不可辞者,遂薰盥而阅其集,为秩四。诗三百七十四,书、序、记、传、论、祭文三十六,疏箚三十一,神道碑、墓志、跋二十二,富哉言乎!有德者必有言,其可诬欤?
於乎!三代以后文与道二致,于是有义理之文,有藻绘之文。先生之文,原于孟、韩,则谓之义理之文者非耶?余不知文集之行自何世起,中原文献之盛不说,吾东自丽及国朝累百有馀年,凡掺觚呻占之徒,有不灾木而行其集者乎?然大业不朽之盛事,必在是人也,则吾未知其可也。若圃隐、若晦斋、若退陶先生无所事于文,而流出胸中者,尽义理也。其后百有馀年,闻三先生之风而悦之者,先生庸非其人哉?近代文人才子之集之刊行者,或以文滑稽,或盗窃陈编,或名位贵盛,或借助声势,而成其集者。夫如是者,举皆潢污之水,朝菌之晦朔也。其影沈响绝,可立而待也,恶足与论于不朽之大业哉?
今见《桐溪文集》,则譬如江河之有源而不穷也,譬如松柏之贯四时而柯叶不改也,而况一字一句有非格君忧国之语者乎?先生本不屑文艺之末,家且世儒,闻道最蚤。及其为文,根柢于六经,镕范于孟、韩。就有道而正焉,则赵月川、郑寒冈两先生是已。方其刻厉也,伊吾不辍,焚膏继晷,绝《昌黎》韦编,不知其几也。古语曰:“见功深者,收功远。”先生此集,必与魏玄成谏林、陆敬舆奏议并行千载也无疑。肯与夫侥幸一言之几乎道者,同日语哉?
先生尝坐直,栫棘耽罗者十年,先生夷然安之,读书谭道,比平昔有加。谈者咸以为先生虽畸于人,其实合于天,其或者厄先生命,而长先生文学欤?不然,何先生岛中述作,分明长一格价,殆类苏长公岭外、杜工部夔州以后作者?信先生于文,实有因直道而得者存,而至于有韵之语,则实不免高蜀州之晩,而得力于杜、韩者多,亦异哉!噫,先生事业,独文也乎哉?安子顺之言曰:“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非忠臣;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非孝子。”不佞亦曰:“读郑桐溪甲寅疏而不泣数行下者,亦非忠臣也。”是乃所以为先生其人,而所以为先生其集也。
黄谏议《漫浪集》序
编辑不佞于谏议之严大夫,先一饭,游太学时旧要也。于时朋辈间,颇言行源有子,卓然早成,文学词章,古人与徒,跨灶之称,夫夫殆不免哉。行源即骊州公字也。其后不数年,谏议声名噪一国,取科第若摘颔髭,顾其酸咸与俗异。其在堂后也,天象差忒,上下罪己教求言。公进言不讳,论者比之贾山。然坐是晋涂十四五跱,而大肆力于文章,则亦由是也。
公殁十馀载,嗣子应老,以公遗稿六卷,授不佞䌹曰:“有文如吾父,庶几行世传后矣。而有子不肖如应老,忝厥而已,其何能述世德如陆士衡者?叩心疾首,而无如何。今岭伯沈侯好古爱文性也,不待不肖之谒,而俨然许梓吾父文集,不知世更有斯人哉!不肖之遇是贤,天也非人力也。天殆不朽吾父哉?且也不肖窃自念,古今作者何限?文集之行于世者亦何限?类不免后人之嗤玷者奚?其由俗偸而下,不乐成人之美欤?将瑾瑜之瑕,率不能自掩耶?柳河东托后事于昌黎氏,故后虽有驷舌,莫敢疵。吾父生也让不居传后之业,殁也托后事,不得如河东之于昌黎。其终文采不表于后世,名湮灭而不称耶?《礼》曰:‘先祖有媺而不传,不仁也。’不肖之罪,于是大矣,寤寐何安?先生于吾父,年辈虽悬,乐道吾父之文异夫人,世颂共知也。当今之时,知定吾父之文,舍先生而谁适?”
不佞曰:“唯唯否否。交游谏议父子间,至发种种如一日。又于谏议文章,非皮相已。顷忝太史,推毂谏议,危执牛耳,平生为李将军地,何所有顾藉心?顾不佞耄期甚矣。神精消亡,天窦闭矣。曷以称秀才之过孝一言?”应老氏执而不变,至涕泣簌簌下。不佞于是如狂惑者累日,乃叹曰:“吾宁惫吾精力于垂死之日,不忍负一瞑万岁不视之文人也。”
阅其集,益知前日所未闯者。公天才固优,发而为文,若有鬼神阴来相之。随所遇而赋其形,几乎春蚕之作茧,樊绍述之于斯术,可谓至矣。盖其庇才者庄、马,而本之六经者亦厚,喜看王凤洲《四部稿》云。碑志疏箚,雍容而得体,骚赋别立门户,香山之流也。诗祖韩、苏而亦自斐然,酬应不竭。较之数十年前主盟骚坛者,不啻避三舍已。竹阴赵希逸谈艺最亢,少许可,至于公,折辈行为忘年友,曰:“吾侪中无与敌此子者。”赵之侪辈三四公,非当世之以文鸣者乎?闻者以为公案。
噫,公之所操持,独文乎哉!一使扶桑,破狡夷之鬼胆;再使燕京,叹中原之陆沈。燕京十绝,婉而有味。三临瀚海,著叱驭为忠之志。以是观之,文固不足为公道也。奚养之违,年堇半百,未究所蕴之一?志士、仁人,畴不长吁而咄咄嗟惜?惟幸后子应老氏守遗稿不缺,又幸岭伯有古人风,不忍奇宝横弃道侧,而付诸剞劂氏,使千秋之士知黄子由之文章不可泯于宇宙间,奇哉奇哉!
龙集著雍涒滩夷则上浣,柱峯居士八十三岁翁撰。
记
编辑抱川加次里先垄下祠堂记
编辑不肖䌹本汉阳人也。自七代祖右议政良敬公世居汉城,宗家祠庙在兴仁门外。曾大父赠承旨公为支子,别为小宗,王考若考宜别立祠,如法以祀。而壬辰大难后,吾家流落东西,不常厥居者,五十馀年,且也王考若考不幸俱未遐龄,于营立家庙,固未遑焉。
今不肖无似,无能为役,而幸不隳祖先遗训,历事三朝,位至列卿,至蒙恩貤赠三世,亦可谓少申显亲之道之万一。顾夙宵一念,何尝不以靳一椽奉先之地为愧悐也?岁不我留,奄及七十,则于是引年,乃老于抱县之先垄下,始缚得数间屋,上以奉大夫人晨昏,下以容子孙游息事育之所。
岁辛卯八月七日壬戌,率子姓犹子辈,就家北祖茔东麓下,契龟卜焉,吉。其土黑坟,其脉坚凝,伐棘夷高,幽奥靓深,审曲面势,则可谓好丘。乃经始祠堂,画三室同宇之制,鸠材惇匠。二十七日乙丑,上梁。又倩陶工燔瓦,明年,易茅以瓦,室中宜甓处,代以版。十月庚戌,工告讫功。凡为龛者四,龛有小铺窗户,其数八。为洪枢大户者六,施于前面,便于开阖也,皆极精致。三楹附舍,周以半间,亦皆设版。唯其梁柱、杗桷材木不称,良由急于速成,立屋妆屋,二工而巧拙然也。然床卓俎豆,足以安排,肃然庙貌,亦不违《朱文公家礼》家庙图式也。是月二十九日,奉高曾祖考四位,揭虔新庙,行茶礼行告安焉。不肖之百年志愿,于是毕矣。
噫,桑梓间草刱家庙,视诸京城公卿大夫家山节藻棁赤白交映,不啻觕朴庳下,而尽吾家贫窭之琐力,则亦庸多矣。不唯不肖免祭寝之讥是幸,其敕稚昧于永久者,庶几在此。甲辰秋九月,又于祠庙隙地右旁,立屋一楹,以为有事之所,盖缘居室湫隘难为正寝之故也。夫不肖事君而忠不列,事先而孝不及,黄发凋年,寐始寤而图后瘳,过矣过矣。人必有罪余知余者矣。遂书此以为祠堂记,垂示后子孙曰“毋若乃祖之慢也”云尔。
甲辰秋九月若日,曾孙崇政大夫、前判中枢府事䌹撰,使犹子礼宾奉事威明书。
淮阳乡校修废记
编辑国朝右文之化,熢涌邍泉,庙学之盛,岭南为最,其次两湖,其次关东,西北无称焉。淮阳即关东之一也。自万历壬辰岁,可一甲子,而刳于兵,酷而且数,人民鸟兽窜,不离锋镝,即毙翳桑,存者堇什之一,奚暇论庙学乎?前年余以将母陈乞,蒙恩宰淮阳。所谓夫子庙在府东二里许,余先视篆,往谒夫子庙。庙故圮而倾,榱桷坏漏,赤白漫漶,位牌卓子危而不安。东西庑壁亏缺殆尽,释菜时则籍荐于地,笾豆狼藉,礼容无凭。
余顾瞻咨嗟者良久,遂揖诸生而告之曰:“府置校儒者,为圣庙也。今庙宇如此,岂非一邑之所羞哉?顾此邑残而羸,府库枵然,民食半尗,将何财力通工而集事哉?无已则有一焉。余曾忝宗伯,考八道儒生免讲帖,则大都输财于文庙修者也。尔辈其无意于是欤?”于是校儒二三人出布如干纯,出材木如干条,官出俸钱、米、麹以助之。扷乡之望一人,名以都有司,又选干事者数人,监其事董其役,乃举其故报观察使,观察使闻于朝。越三月癸丑,香祝自京师至,祝有御讳,诸生咸耸观蹜踖,益知圣庙之重也。盖是经始于二月癸亥,积日月堇数十有奇,积役夫堇百指有奇。匠石则竱用游手之缁也。计其修废,则圣牌上反宇之颓废者,易而新之,斮陈楮丹雘其间,四壁之䵝昧就罅者,圬而补之,用柏板替砖甓,遍铺室中,又备精筦席其上,改修东西庑,可容位牌床卓。事虽未半,而苟完则有之矣。
呜乎,余以七十甚老之人,猥主民社,不识生财之道,且拙办事之手,徒怀尊孔轨心,以作顺风之呼。诸生幸不我迂,而不惮尽心力,从事于是,其志亦可尚矣。然堀井不及泉,终为弃井,九仞之山,功亏一篑,圣训可惧。愿诸生毋以老守之为德不卒为恨而为怠,继而作明伦堂,又治东胶、西序,则杏坛威仪、庶几复见俨然。夏弦秋诵,何让邹、鲁?何羡岭南?莫谓老夫之言耄也。
济州藏修堂记
编辑耽罗在南瀛海中,地方四百里,隶县二,可谓一小诸侯国也。自我献庙时,因星主去僭内土,遂降以为州,置吏理之。其赐履之远,居徒之众,陆海之殷,体统之尊,诸州莫与之埒,徒以犯鲸浪数千里之险,为其宰者,皆惘惘悸恐,狼顾胁息,若不可生。及之任,非游宴娱乐,即诛求是事,由是济民不沾文明之化旷世矣。孝庙之九载,以延城李侯为济州牧使。侯朝受命夕发轫,无几微难色。盖侯新解吉符而还,席未暖也。不佞闻而盐之曰:“东西南北,惟命之从,侯其人哉!”
侯渡海越三年,以书告不佞曰:
仆虽鲁人,辞京之日,谨读圣教下者,兴学校首也,吾用兢兢焉。初视篆也,文武宾属曁二县监、教授、堂故、耆硕、儒流咸在,仆乃言曰:“学校,王政之本,吾受王命尸此土,如不念政本而张之,罪其可辞?吾观此州人士,臿齿牙,树颊颏,吐唇吻,白而长身,与京洛殊者鲜,而公车之选,胡寥寥也?其无乃溺没于稍食渔商之利而不振欤?抑趋于蹶张弯弧,速成而不返欤?抑为州者失功令广厉之道欤?”座有进士金晋镕起而对曰:“阁下之言皆是也。鄙人不知忌讳。吾州虽僻,汉拏为镇,环以玉海,荣光休气,五彩相宣。丹砂、石英、橘柚、珠树、汗血之驹,不能独当,则人材之出,独让于物哉?往昔高氏父子兄弟文学名位赫舃者屡世,苟究其由,则李由义、崔山海之建校兴学风之也。古语曰‘檃括之侧无枉木’,不其然欤?其后不然,分忧者率武健严酷,什间有文吏至,率多鄙夷济人,右武左文。今天幸惠阁下喟然叹兴于学,诚蛾子时术之会也。然欲养士,不可无学舍;欲建学舍,不可不择其佳处。直乡校西果园东有地,即故判尹高得宗之遗基也。高之族乘光显尽莺迁,其基作町疃。”仆悦,遂拉晋镕,造其基。其基据汉挐正脉,爽垲宽敞,宅幽而势耸,城邻而境寂,北临大壑,不见水端。学者观澜,舍此何适?左右之頖,何加焉?
于是经始学舍,使晋镕主其事,问材焉取,则伐山浮海是资;问瓦焉取,则陶土不窳是庸;问役夫焉用,则游手是雇;问涂墍焉取,则手镘者子来。工斲不阅月,梁栋椳𫔶各得其所,突兀眼前,哙然弦诵之所也。事讫,吾猥名其学曰藏修之堂,盖取《记》“藏焉修焉游焉息焉”之义也。州之人士亡论鼓箧缝掖,下乃里老杼首田畯,咸咨嗟涕洟曰:“此吾等百年所未耳剽之盛举也。意者圣人作于上,恢一视同仁之化,无有外内,我侯承而宣之欤!”仆于是乐州人之顺圣则也。则又设讲席,令三邑校儒挟册应讲,简其翘楚者,得二十人,又选孺子可教者十六人。每月朔朝与望,吾必冠带,听诸儒讲,上下其能若否,劝沮之。人各自矜奋束腹,伊吾不辍。不期年,倍文经书者,什居六七。仆又办四书、三经、《小学》、《通鉴》,秩皆或十或九或四,读者于是不患无书矣。仆又虑学业不可效尹文置五升饭长饥为足,谋置本钱廪米,割官储数百硕,以充学粮,除舴艋巨者一丈,移籍学舍,以为废居,补不足地。又虑此不足以图久远继处,建请分无用军食三百斛,以裕藏修之徒,上从之。
俄考满矣,去济无日矣。金晋镕等谬谓仆为其事,不及食其效,咸一口言曰:“文翁治蜀以儒化,蚕丛变为文献邦。子厚刺柳,指画为文词,衡、湘举进士者多。二子之能变裔人之俗,流声简策至今。矧惟我侯立学宫以振弦诵,饶钱谷以养寒士。其他为政,面侯不可以容声矣。”吾逡巡而不敢当曰:‘吾政,何能及古人?’晋镕等又曰:“藏修堂之颜,恶可无文以视今若后?留阁下一语则大善。如以亲父为子媒为嫌,愿走京师,以属笃古而能言是者。”仆不敢敓众志,庸书薄赫累执事。执事辱与我游素,且是举岂私为?实宣上教于海濒,固君子之乐道也。执事毋庸辞。
噫,不佞焚毕硏久矣。顾尝慨然于化民成俗之语,则尚有不泯于胸中者存,遂以𫍲闻复之曰:“少也读《东国舆地志》,记济俗痴俭有礼让。礼让固孔轨一脉,俭非丹陵氏之遗风乎?济特在桑海外,邈不与尘世相加,混沌未凿,素朴不散而然耶?自非然者。夫谁曰父师仁贤之化,止西被而不东渐耶?况我朝圣神相承之德,讫于海外,将三百年于兹。济之民有一卒梗化者乎?可谓易使之民也。今侯之治济,诚顺风而呼,然使济儒一新其耳目,以从诗书之教,如渴得饮,未必不自侯敦学校始,其功奚止牧民变俗而已也哉?侯名禬,字子正,历敭三司,赐绯牧民者数,皆剧必有闻。金晋镕,俨一赵德,法宜得书。”
炼松斋记
编辑弘农杨道一筑室于松楸之乡斗文山之下,命名曰炼松斋。人或莫晓其义,从而难之曰:“古有欧冶子采棠谿之金,化火水淬,愈炼愈精,则于是有炼金之说矣。古有轩辕氏铸荆山之鼎,烹煎丹砂,为金为药,则于是有炼丹之说矣。今子炼松云者,亦有说乎欤?”道一于是密若无言。时不佞之来筑其斋也,遂倂举或之说,而请不佞记之。不佞曰:“余亦有或之惑焉。敢问何义?”道一咲曰:“吾直方服松叶耳。”不佞迺叹曰:“甚矣,子之异于人也!夫人之口之于物也,有所同味也。其味之厚者,则稻也粱也鱼也肉也脍也炙也;其味之淡者,则蔬菜也菓蓏也。下及草木之实,甜与苦之口之味不味,而且等级之。岂闻有先其淡而后其厚者哉?又岂闻有乐其苦而恶其甜者哉?且子不见夫世之人乎?衒才粥能,伺𪩘抵时,求富贵利达者,何归乎?归粱肉之厚味也。其馀编户之民,蠢动之属,啖蔬茹粝,此其素也。闲有利身手者出其中,则操毕弋设机牙,冒霜雪驰坑谷,犹且不避者,所重亦在是也。是固人之尽能索耳,未有有馀力而能让者矣。今子挟甲科之名,通金门之籍,而不能进一步为拾梁肉计,顾卷而藏于山中,啖松叶而不已,至于嗜嗜而不已,至于名其斋而揭之。甚矣,子之异于人也!其不几于蓼虫之不迁乎?
虽然,吾且得说于子之炼松也。庄周不云乎?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然则在植物中对人之正者,莫松柏若也,宜吾子之有托于松也。雪霜不能移,春夏不能侈,不言而备四时之气,则子于是炼松之节矣。昂霄出壑,落落亭亭,俨然若不可犯,则子于是炼松之直矣。在涧底而不辱,出蒲苏而不知,同乎豫章,岁久后大,则子于是炼松之心矣。长枝屈铁,大根盘石,烈风雷雨,有力可争,则子于是炼松之骨矣。多乎哉,子之炼松也!岂特啖其叶而炼其真?若桂父之于柏、偓佺之于蕳松也哉!子之名,斋有以也夫!”道一起而谢,命余张之壁,人或亦解其惑。
万历四十六年夏,记。
乐全斋记
编辑吾不知人生一世间,何乐何不乐乎?所谓乐者,非娱心悦耳便体嗛口之事乎?所谓娱心悦耳便体嗛口者,吾知矣。谋行欲从,得时而驾,趋人于庭,步人于涂,非娱心者乎?郑、魏桑间,迭奏笙篁,要眇靡靡,非悦耳者乎?狐貉温厚,锦绣文采,高台曲池,密室深房,非便体者乎?猩唇驼峯,甘醴精凿,充溢圆方,方丈杂陈,非嗛口者乎?是四者,皆富贵容也。是四者,皆从富贵出也。非富贵,不得是也。不得是,不得乐也。得是而缺一者,乐不全也。得是之全者,方可谓乐全也。欲乐之全者,有能舍是者乎?舍是而乐全者,吾未之闻也,吾未之信也。异哉,吾友人尹君而受之用乐全名其斋者!果能取于是耶?而受,幽子也。今不得四者之一,况望其全者乎?无其实而强名之,若有待于来者,岂而受之心乎?子虽问记之勤,吾将何辞记之?
会有而受之客,从而勖余曰:
子不见夫山石之朴乎?制而破之,大者为珠,小者为瑁,非不贵也。为石谋其乐,则必在乎朴之全也。不唯石为然。大木之青黄,不如臃肿之全也;翡翠之雕笼,不如鸾翮之全也;藉田之红縻,不如釐鼻之全也。华栈金镳,害马之全;方圆规矩,害土之全。能全其全,乐在其中。所谓而受之乐全者,乐其全也,非乐之全也。是以四十泥涂,负担尔汝,而不以是害其全也。折杨堇挝,甁笙寂响,不以是害其全也。编蓬矮室,衣不完半,不以是害其全也;蔬食菜羹,人不堪苦,不以是害其全也。此而受之乐全者,其诸异乎人之乐之全者。彼以其乐,我以其全,此而受之心也。
余遂揖客而上之座,取客之辞,以为乐全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