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舊悲劇 且說屋裏
作者:老舍
1936年7月
新韓穆烈德
本作品收錄於《蛤藻集

一個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所能享受與佔有的,包善卿已經都享受和佔有過,現在還享受與佔有着。他有錢,有洋樓,有汽車,有兒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擺設用的書籍,有名望,有身分,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與訃聞上的官銜,有各色的朋友,有電燈、電話、電鈴、電扇,有壽數,有胖胖的身體和各種補藥。

設若他稍微能把心放鬆一些,他滿可以胖胖的躺在牀上,姨太太與兒女們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使就這麽死去,他的財産也夠敎兒孫們快樂一兩輩子的,他的訃聞上也會有許多名人的題字與詩文,他的棺材也會受得住幾十年水土的侵蝕,而且會有六十四名槓夫抬着他遊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願休息。他有他的「政治生活」。他的「政治生活」不包含着什麽主義、主張、政策、計劃與宗旨。他只有一個決定,就是他不應當閒着。他要是閒散無事,就是別人正在活動與拿權,他不能受這個。他認爲自己所不能參與的事都是有礙於他的,他應盡力的去破壞。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動的,他都覺得不該放過機會。像一隻漁船,他用盡方法利用風勢,調動他的帆,以便早些達到魚多的所在。他不管那些風是否有害於別人,他只爲自己的帆看風,不管別的。

看準了風,夠上了風,便是他的「政治生活」。夠上風以後,他可以用極少的勞力而獲得一個中國「政治家」所應得的利益。所以他不願休息,也不肯休息;平白無故的把看風與用風這點眼力與天才犧牲了,太對不起自己。越到老年,他越覺出自己的眼力準確,越覺出別人的幼稚;按兵不動是寃枉的事。況且他纔剛交六十;他知道,只要有口氣,憑他的經驗與智慧,就是坐在那兒呼吸呼吸,也應當有政治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識的後起的要人與新事情,越老他越覺得自己的熟人們可愛,就是爲朋友們打算,他也應當隨手抓到機會擴張自己的勢力。對於新的事情他不大懂,於是越發感到自己的老辦法高明可喜。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不論是誰,自要給他事作,他就應當去擁護。同樣,凡不給他權勢的便是敵人。他清清楚楚的承認自己的寬宏大度,也清清楚楚的承認自己的嫉妬與褊狹;這是一個政治家應有的態度。他十分自傲有這個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的厲害的地方;「得罪我與親近我,你隨便吧!」他的胖臉上的微笑表示着這個。

剛辦過了六十整壽,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國的報紙上,下面註着:「新任建設委員會會長包善卿。」看看自己的像,他點了點頭:「還得我來!」他想起過去那些政治生活。過去的那些經驗使他壓得住這個新頭銜,這個新頭銜又能增多他的經驗,又增高了身分,而後能産生再高的頭銜。因將來的光榮與勢力,他微微感到滿意於現在。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沒這麽普遍的一致的登在各報紙上了;看到這囘的,他不能不感到滿意;這個六十歲的照像證明出別的政客的庸碌無能,證明了自己的勢力的不可輕視與必難消滅。新人新事的確出來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松翠柏,越老越綠。世事原無第二個辦法,包善卿的辦法是唯一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聖經,他一點不反對「官僚」這兩個字;「只有不得其門而入的纔叫我官僚,」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就這麽說過。

看着自己的像片,他覺得不十分像自己。不錯,他的胖臉,大眼睛,短鬚,粗脖子,與圓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裏,可是缺乏着一些生氣。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善卿。他以幾十年的經驗知道自己的表情與身段是怎樣的玲瓏可喜,像名伶那樣曉得自己哪一個姿態最能叫好;他不就是這麽個短粗胖子。至少他以爲也應該把兩個姿態照下來,兩個最重要的,已經成爲習慣而仍自覺的利用着,且時時加以修正的姿態。一個是在面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見屬員,他的大眼會像看見個奇怪的東西似的,極明極大極傻的瞪那麽一會兒,腮上的肉往下墜;然後腮上的肉慢慢的往上收縮,大眼睛裏一層一層的增厚笑意,最後成爲個很嫵媚的微笑。微笑過後,他纔開口說話,舌頭稍微團着些,使語聲圓柔而稍帶着點嬌憨,顯出天真可愛。這個,哪怕是個冰人兒,也會被他馬上給感動過來。

第二個是在腳部。他的腳很厚,可是很小。當他對地位高的人趨進或辭退,他會極巧妙的利用他的小腳:細逗着步兒,彎着點腿,或前或後,非常的靈動。下部的靈動很足給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險,可是他會設法支持住身體,同時顯出他很靈利,和他的恭敬謙卑。

找到這兩點,他似乎纔能找到自己。政治生活是種藝術,這兩點是他的藝術的表現。他願以這種姿態與世人相見,最好是在報紙上印出來。可是報紙上只登出個遲重肥胖的人來,似乎是美中不足。

好在,沒大關係。有許多事,重大的事,是報紙所不知道的。他想到末一次的應用「腳法」:建設委員會的會長本來十之六七是給王莘老的,可是包善卿在山木那裏表現了一番。王莘老所不敢答應山木的,包善卿親手送過去:「你發表我的會長,我發表你的高等顧問!」他向山木告辭時,兩腳輕快的細碎的往後退着,腰兒彎着些,提出這個「互惠」條件。果然,王莘老連個委員也沒弄到手,可憐的莘老!不論莘老怎樣固執不通,究竟是老朋友。得設法給他找個地位!包善卿作事處處想對得住人,他不由的微笑了笑。

王莘老未免太固執!太固執!山木是個勢力,不應當得罪。況且有山木作顧問,事情可以容易辦得多。他閉上眼想了半天,想個比喻。想不出來。最後想起一個:姨太太要東西的時候,不是等坐在老爺的腿兒上再說嗎?但這不是個好比喻。包善卿坐在山木的腿上?笑話!不過呢,有山木在這兒,這次的政治生活要比以前哪一次都穩當、舒服、省事。東洋人喜歡拿權,作事;和他們合作,必須認清了這一點;認清這一點就是給自己的事業保了險。奇怪,王莘老作了一輩子官,連這點還看不透!王莘老什麽沒作過?敎育、鹽務、稅務、鐵道……都作過,都作過,難道還不明白作什麽也不過是把上邊交下來的再往下交,把下邊呈上來的再呈上去,只須自己簽個押?爲什麽這次非拒絕山木不可呢?奇怪!也許是另有妙計?不能吧?打聽打聽看;老朋友,但是細心是沒過錯的。

「大概王莘老總不至於想塌我的臺吧?老朋友!」他問自己。他的事永遠不願告訴別人,所以常常自問自答。「不能,王莘老不能!」他想,會長就職禮已平安的舉行過;報紙上也沒露骨的說什麽;委員們雖然有請病假的,可是看我平安無事的就了職,大概一半天內也就會銷假的;山木很喜歡,那天還請大家喫了飯,雖然飯菜不大講究,可是也就很難爲了一個東洋人!過去的都很順當;以後的,有山木作主,大概不會出什麽亂子的。是的,想法安置好王莘老吧;一半因爲是老朋友,一半因爲省得單爲這個懸心。至於會裏用人,大致也有了個譜兒,幾處較硬的介紹已經敷衍過去,以後再有的,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好在可以往山木身上推。是的,這囘事兒真算我的老運不錯!

想法子給山木換輛汽車,這是真的,東洋人喜歡小便宜。自己的車也該換了,不,先給山木換,自己何必忙在這一時!何不一齊換呢,真!我是會長,他是顧問,不必,不必和王莘老學,總是讓山木一步好!

決定了這個,他這囘的政治生活顯然是一帆風順,不必再思索什麽了。假如還有值得想一下的,倒是明天二姨太太的生日辦不辦呢?辦呢,她歲數還小,怕敎沒喫上委員會的傢伙們有所藉口,說些不三不四的。不辦呢,又怕臨時來些位客人,不大合適。「政治生活」有個討厭的地方,就是處處得用「思想」,不是平常人所能幹的。在很小的地方,正如在很大的地方,漏了一筆就能有危險。就以娶姨太太說,過政治生活沒法子不娶,同時姨太太能給人以許多麻煩。自然,他想自己在娶姨太太這件事上還算很順利,一來是自己的福氣大,二來是自己有思想,想起在哈爾濱作事時候的俄國姨太太——後來用五百元打發了的那個——他微笑了笑。再不想要洋毛子,看着那麽白,原來皮膚更粗,處處帶着小黃毛。最難堪的是來月信的時候,只用紙捲個小筒一塞!啵!他不喜歡看外國電影片,多一半是因爲這個。連中國電影也算上,那些明星沒有一個真正漂亮的。娶姨太太還是到蘇杭一帶找個中等人家的雛兒,林黛玉似的又嬌又嫩。二姨太太就是這樣,比女兒還小着一歲,比女兒美得多。似乎應當給她辦生日,怪可憐的。況且,乘機會請山木喫頓飯也顯着不是故意的請客。是的,請山木首席,一共請三四桌人,對大家不提辦生日,又不至太冷淡了小姨太太,這是思想!

福命使自己騰達,思想使自己壓得住富貴,自己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是個有力的證明。太太念佛喫齋,老老實實。大兒有很好的差事,長女上着大學。二太太有三個小少爺,三太太去年冬天生了個小女娃娃。理想的家庭,沒鬧過一樁滿城風雨的笑話,好容易!最不放心的是大兒大女,在外邊讀書,什麽壞事學不來!可是,大兒已有了差事,不久就結婚;女兒呢,只盼順順當當畢了業,找個合適的小人嫁出去;別鬧笑話!過政治生活的原不怕鬧笑話,可是自己是老一輩的人,不能不給後輩們立個好榜樣,這是政治道德。作政治沒法不講道德,政治舞臺是多麽危險的地方,沒有道德便沒有膽量去冒險。自己六十歲了,還敢出肩重任,道德不充實可能有這個勇氣?自己的道德修養,不用說,一定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還要高着許多,一定。

他不願再看報紙上那個像片,那不過是個短粗而無生氣的胖子,而真正的自己是有思想有道德有才具有經驗有運氣的政治家!認清了這個,他心裏非常的平靜,像無波的秋水映着一輪明月。他想和姨太太們湊幾圈牌,爲是活動活動自己的心力,太平靜了。

「老爺,方委員,」陳升輕輕的把張很大的名片放在小桌上。

「請,」包善卿喜歡方文玉,方文玉的委員完全仗着他的力量。方文玉來的時間也正好,正好二男二女——兩個姨太太——湊幾圈兒。

方文玉進來,包善卿並沒往起立,他知道方文玉不會惱他,而且會把這樣的不客氣認成爲親熱的表示。可是他的眼睛張大,而後漸漸的一層層透出笑意,他知道這足以補足沒往起立的缺欠,而不費力的牢籠住方文玉的心。搬弄着這些小小的過節,他覺得出自己的優越,有方文玉在這兒比着,他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經驗與資格。

「文玉!坐,坐!懶得很,這兩天夠我老頭兒……哈哈!」他必須這樣告訴文玉,表示他並沒在家裏閒坐着,他最不喜歡忙亂,而最愛說他忙;會長要是忙,委員當然知道應當怎樣勤苦點了。

「知道善老忙,現在,我——」方文玉不敢坐下,作出進退兩難的樣子,唯恐怕來的時間不對而討人嫌。

「坐!來得正好!」看着方文玉的表演,他越發喜歡這個人,方文玉是有出息的。

方文玉有四十多歲,高身量,白淨子臉,帶着點煙氣。他沒別的嗜好,除了喫口大煙。在包善卿眼中,他是個有爲的人,精明,有派頭,有思想,可惜命不大強,總跳騰不起去。這囘很賣了些力氣給他弄到了個委員,很希望他能借着這一步而走幾年好運。

「文玉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湊幾圈,帶着硬的呢?」包善卿團着舌尖,顯出很天真淘氣。

「伺候善老,輸錢向來是不給的!」方文玉張開口,可是不敢高聲的笑,露出幾個帶煙釉的長牙來。及至包善卿哈哈的笑了,他纔接着出了聲。

「本來也是,」包善卿笑完,很鄭重的說,「一個委員拿五百六,沒車馬費,沒辦公費,苦事!不過,文玉你得會利用,眼睛別閒着;等山木擬定出工作大綱來,每個縣城都得安人;留點神,多給介紹幾個人。這些人都有縣長的希望,可不能只靠着封介紹信!這或者能敎你手裏鬆動一點,不然的話,你得賠錢;五百六太損點,五百六!」他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胖腳尖,不住的點頭。待了一會兒:「好吧,今天先記你的賬好了。有底沒有?」

「有!小劉剛弄來一批地道的,請我先嘗嘗,煙倒是不壞,可是價兒也夠瞧的。」方文玉搖了搖頭,用燒黃的手指夾起枝「炮臺」來。

「我這也有點,也不壞,跟二太太要好了;她有時候喫一口。我不准她多喫!咱們裏院去吧?」包善卿想立起來。

他還沒站利落,電話響了。他不愛接電話。許多電玩藝兒,他喜歡安置,而不願去使用。能利用電力是種權勢,命令僕人們用電話叫菜或買別的東西,使他覺得他的命令能夠傳達得很遠,可是他不願自己去叫與接電話。他知道自己不是破命去坐飛機的那種政治家。

「勞駕吧,」他立好,小胖腳尖往裏一逗,很和藹的對方文玉說。

方文玉的長腿似乎一下子就邁到了電機旁,拿起耳機,囘頭向包善卿笑着:「喂,要哪裏?包宅,啊,什麽?嘔,墨老!是我,是的!跟善老說話?啊,您也曉得善老不愛接,唏唏,好,我代達!……好,都聽明白了,明天見,明天見!」看了耳機一下,掛上。

「墨山?」包善卿的下巴往裏收,眼睛往前弩,作足探問的姿勢。

「墨山,」方文玉點了點頭,有些不大願意報告的樣子。「敎我跟善老說兩件事,頭一件,明天他來給三太太賀壽,預備打幾圈。」

「記性是真好,真好!」包善卿喜歡人家記得小姨太太的生日。「第二件?」

「那什麽,那什麽,他聽說,聽說,未必真確,大概學生又要出來鬧事!」

「鬧什麽?有什麽可鬧的?」包善卿聲音很低,可是很清楚,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

「墨老說,他們要打倒建設委員會呢!」

「胡鬧嗎!」包善卿坐下,腳尖在地上輕輕的點動。

「那什麽,善老,」方文玉就着煙頭又點着了一枝新的,「這倒要防備一下。委員會一切都順利;不爲別的,單爲求個吉利,也不應當讓他們出來,滿街打着白旗,怪喪氣的。好不好通知公安局,先給您這兒派一隊人來,而後讓他們每學校去一隊,禁止出入?」

「我想想看,想想看,」包善卿的腳尖點動得更快了,舌尖慢慢的舐着厚脣,眨巴着眼。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笑了:「還是先請敎山木,你看怎樣?」

「好!好!」方文玉把煙灰彈在地毯上,而後用左手揑了鼻子兩下,似乎是極深沈的搜索妙策:「不過,無論怎說,還是先敎公安局給您派一隊人來,有個準備,總得有個準備。要便衣隊,都帶傢伙,把住胡同的兩頭;」他的帶煙氣的臉上露出青筋,離離光光的眼睛放出一些浮光。「把住兩頭,遇必要時只好對不起了,拍拍一排鎗。拍拍一排鎗,沒辦法!」

「沒辦法!」包善卿也掛了氣,可是還不像方文玉那麽浮躁。「不過總是先問問山木好,他要用武力解決呢,咱們便問心無愧。他主張和平呢,咱們更無須乎先表示強硬。我已經想好,明天請山木喫飯,正好商量商量這個。」

「善老,」方文玉有點抱歉的神氣,「請原諒我年輕氣浮,明天萬一太晚了呢?即使和山木可以明天會商。您這兒總是先來一隊人好吧?」

「也好,先調一隊人來,」包善卿低聲的像對自己說。又待了一會兒,他像不願說,而又不得不說的,看了方文玉一眼;彷彿看準方文玉是可與談心的人,他張開了口。「文玉,事情不這麽簡單。我不能馬上找山木去。爲什麽?你看,東洋人處處細心。我一見了他,他先問我,誰是主動人?你想啊,一羣年幼無知的學生懂得什麽,背後必有人鼓動。你大概要說××黨?」他看見方文玉的嘴動了下。「不是!不是!」極肯定而有點得意的他搖了搖頭。「中國就沒有××黨,我活了六十歲,還沒有看見一個××黨。學生背後必有主動人,弄點糖兒豆兒的買動了他們,主動人好上臺,代替你我,你——我——」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胖臉上紅起來。「咱們得先探聽明白這個人或這些人是誰,然後纔不至被山木問住。你看,彷彿吧山木這麽一問,誰是主動人?我答不出;好,山木滿可以撅着小黑鬍子說:誰要頂你,你都不曉得?這個,我受不了。怎麽處置咱們的敵人,可以聽山木的;咱們可得自己找出敵人是誰。是這樣不是?是不是?」

方文玉的長腦袋在細脖兒上繞了好幾個圈,心中「很」佩服,臉上「極」佩服,包善老。「我再活四十多也沒您這個心路,善老!」

善老沒答𦉆,眼皮一搭拉,接受對他的諛美。「是的,擒賊先擒王,把主動人拿住。學生自然就老實了。這就是方纔說過的了:和平呢還是武力呢,咱們得聽山木的,因爲主動人的勢力必定小不了。」他又想了想:「假如咱們始終不曉得他是誰,山木滿可以這麽說,你既不知道爲首的人,那就只好拿這囘事當作學潮辦吧。這可就糟了,學潮,一點學潮,咱們還辦不了,還得和山木要主意?這豈不把亂子拉到咱們身上來?你說的不錯,拍拍一排鎗,準打囘去,一點不錯;可是拍拍一排鎗犯不上由咱們放呀。山木要是負責的話,管他呢,拍拍一排開花砲也可以!是不是,文玉,我說的是不是?」

「是極!」方文玉用塊很髒的綢子手絹擦了擦青眼圈兒。「不過,善老,就是由咱們放鎗也無所不可。即使學生背後有主動人,也該懲罰他們——不好好讀書,瞎鬧哄什麽呢!東洋朋友,中國朋友,商界,工界,農民,都擁護我們。除了學生,除了學生!不能不給小孩子們個厲害!我們出了多少力,費了多少心血,纔有今日,臨完他們喊打倒,善老?」看着善老連連點頭,他那點喫煙人所應有的肝火消散了點。「這麽辦吧,善老,我先通知公安局派一隊人來,然後咱們再分頭打電打聽打聽誰是爲首的人。」他的眼忽然一亮,「善老,好不好召集全體委員開個會呢!」

「想想看,」包善卿決定不肯被方文玉給僱迷了頭,在他的經驗裏,沒有辦法往往是最好的辦法,而延宕足以殺死時間與風波。「先不用給公安局打電;他們應當趕上咱們來,這是他們當筆好差事的機會,咱們不能迎着他們去。至於開會,不必:一來是委員們沒都在這兒,二來委員不都是由你我薦舉的,開了會倒麻煩,倒麻煩。咱們頂好是先打聽爲首人;把他打聽到,」包善卿兩隻肥手向外一推,「一股攏總全交給山木。省心,省事,不得罪人!」

方文玉剛要張嘴,電話鈴又響了。

這囘,包善卿沒等文玉表示出來願代接電的意思,他的小胖腳緊動慢動的把自己連跑帶轉的挪過去,像個着了忙的鴨子。摘下耳機,他張開了大嘴喘了一氣。「哪裏?嘔,馮秘書,近來好?啊,啊,啊!局長呢?嘔,我忘了,是的,局長囘家給老太太作壽去了,我的記性太壞了!那……嗯……請等一等,我想想看,再給你打電,好,謝謝,再見!」掛上耳機。他彷彿接不上氣來了。一大堆棉花似的癱在大椅子上。閉了會兒眼,他低聲的說:「記性太壞了,那天給常局長送過去的壽幛,今天就會忘了,要不得!要不得!」

「馮秘書怎麽說?」方文玉很關切的問。

「哼,學生已經出來了;馮子才跟我要主意!」包善卿勉強着笑了笑。「我剛纔說什麽來着?咱們還沒敎他們派人來呢,他們已經和我要主意;要是咱們先張了嘴,公安局還不搬到我這兒來辦公?跟我要主意,他們是幹什麽的?」

「可是學生已經出來了!」方文玉一樣的想不出辦法,可是因爲有嗜好,所以膽子更小一點。「您想怎樣囘覆馮子才呢?」

「他當然會給常局長打電報要主意;我不掙那份錢,管不着那段事。」包善卿看着桌上的案頭日曆。

「您這兒沒人保護可不行呀!」方文玉又善意的警告。

「那,我有主意,」包善卿知道學生已經出來,不能不爲自己的安全設法了。「文玉,你給張七打個電,敎他馬上送五十打手來,都帶傢伙,每人一天八毛,到委員會領錢,他們比巡警可靠!」

方文玉放了點心,馬上給張七打了電話。包善卿也似乎無可罣慮的了,躺在沙發上閉了眼。方文玉看着善老,不願再思索什麽,可是總惦記着馮秘書。善老真穩,怎麽不給馮囘電呢?包善卿早把馮子才忘了,他早知道馮子才若是看事不妙必會偷偷的跑掉,用不着替他擔憂,他心中正一一的數點家裏的人,自要包家的人都平安,別的都沒大關係。他忽然睜開眼,坐起來,按電鈴。一邊按一邊叫:「陳升!陳升!」

陳升輕快的跑進來。

「陳升,大小姐囘來沒有?」他探着脖,想看桌上的日曆:「今天不是禮拜天嗎?」

「是禮拜,大小姐沒囘家,」陳升一邊囘答,一邊倒茶。

「給學校打電,叫她囘來,快!」包善卿十分着急的說。「等等再倒茶,先打電!」對於兒女,他最愛的是大小姐,最不放心的也是大小姐。她是大太太生的,又是個姑娘,所以他對於她特別的慈愛,慈愛之中還有些尊重的意思。姨太太們生的小孩自然更得寵愛,可是止於寵愛;在大姑娘身上,只有在她身上,他彷彿找到了替包家維持家庭間的純潔與道德的負責人。她是「女兒」,她非得純美的像一朵水仙花不可。這朵水仙花供給全家人一些清香,使全家人覺得他們有個鮮花似的千金小姐,而不至於太放肆與胡鬧了。大小姐要是男女混雜的也到街上去打旗瞎喊,包家的鮮花就算落在泥中了,因爲一旦和男學生們接觸,女孩子是無法保持住純潔的。

「老爺,學校電話斷了!」陳升似乎還不肯放手耳機,囘頭說完這句,又把耳機放在耳旁。

「打發小王去接!緊自攥着耳機幹什麽呀?」包善卿的眼瞪得極大,短鬍子都立起來。

陳升跑出去,門外汽車嘟嘟起來。緊跟着,他又跑囘:「老爺,張七帶着人來了。」

「叫他進來!」包善卿的手微微顫起來,「張七」兩個字似乎與禍亂與廝殺有同一的意思,禍亂來在自己的門前,他開始害了怕;雖然他明知道張七是來保護他的。

張七沒敢往屋中走,立在門口外:「包大人,對不起您,我纔帶來三十五個人;今天大家都忙,因爲鬧學生,各處用人;我把這三十五個放在您這兒,馬上再去找,誤不了事,掌燈以前,必能湊齊五十名。」

「好吧,張七,」包善卿開開屋門,看了張七一眼:「他們都帶着傢伙哪?好!趕快去再找幾名來!錢由委員會領;你的,我另有份兒賞!」

「您就別再賞啦,常花您的!那麽,我走了,您沒別的吩咐了?」張七要往外走。

「等等,張七,汽車接大小姐去了,等汽車囘來你再走;先去看看那些人們,東口西口和門口分開了站!別都紮在一堆兒!」

張七出去檢閱,包善卿囘頭看了看方文玉,「文玉,你看怎樣?不要緊吧?」關上屋門,他背着手慢慢的來囘走。

「沒準兒了!」方文玉也立起來,臉上更灰暗了些。「毛病是在公安局。局長沒在這兒,馮子才大概——」

「大概早跑了!」包善卿接過去。「空城計,非亂不可,非亂不可,這玩藝,這玩藝,咱們始終不知爲首的是誰,有什麽辦法呢?」

電話!方文玉沒等請示,抓下耳機來。「誰?小王?……等等!」偏着點頭:「善老,車夫小王在街上借的電話。學生都出去了,大小姐大概也隨着走了;街上很亂,打上了!」

「叫小王趕緊囘來!」

「你趕緊囘來!」方文玉很兇狠的掛上耳機,心中很亂,想燒口煙喫。

「陳升!」包善卿向窗外喊:「叫張七來!」

這囘,張七進了屋中,很規矩的立着。

「張七,五十塊的賞,去把大小姐給找來!你知道她的學校?」

「知道,可是,包大人,成千成萬的學生哪兒去找呢?我一個人,再添上倆,找到小姐也沒法硬拉出來呀!」

「你去就是了,見機而作!找了來,我另給你十塊!」方文玉看着善老交派張七。

「好吧,我去碰碰!」張七不大樂觀的走出去。

「小王囘來了,老爺,」陳升進來報告。

「那什麽,陳升,把帽子給我。」包善卿楞了會兒,轉向方文玉:「文玉,你別走,我出去看看,一個女孩子人家,不能——」

「善老!」方文玉抓住了善老的手,很涼。「您怎麼出去呢!讓我去好了。認識我的少一點,您的像片——」

二人同時把眼轉到桌上的報紙上。

「文玉你也不能出去!」包善卿腿一軟,坐下了。「找山木想辦法行不行?這不能算件小事吧?我的女兒!他要是派兩名他的親兵,準能找囘來!」

「萬一他不管,可不大得勁兒!」方文玉低聲的說。

「聽!」包善卿直起身來。

包宅離街不十分遠,平常能聽得見汽車的喇叭聲。現在,像夏日大雨由遠而近的那樣來了一片繼續不斷的,混亂而低切的吵嚷,分析不出是什麽聲音,只是那麽流動的,越來越近的一片。一種可怕的,像捲着什麽血肉的一團火,或一股怒潮,向前滾進。

方文玉的臉由灰白而慘綠,猛的張開口,嚥了一口氣。「善老,咱們得逃吧?」

包善卿的嘴動了動,沒說出什麽來,臉完全紫了。怒氣與懼怕往兩下處扯他的心,使他說不出話來。「學生!學生!一羣毛孩子!」他心裏說:「你們懂得什麽!懂得什麽!包善卿的政治生活非生生讓你們吵散不可!包善卿有什麽對不起人的地方!混賬,一羣混賬!」

張七拉開屋門,沒顧得摘帽子:「大人,他們到了!我去找大小姐,恰好和他們走碰了頭!」

「西口把嚴沒有?」包善卿好容易說出話來。

「他們不上這兒來,上敎場去集合。」

「自要進來,開鎗,我告訴你!」包善卿聽到學生們不進胡同,強硬了些。

「聽!」張七把屋門推開。

「打倒賣國賊!」千百個嗓子同時喊出。

包善卿的大眼向四下裏找了找,好似「賣國賊」三個字像個風箏似的從空中落了下來。他沒找到什麽,可是從空中又降下一聲:「打倒賣國賊!」他看了看方文玉,看了看張七,勉強的要笑笑,沒笑出來。「七,」「張」字沒能說利落:「大小姐呢?我敎你去找大小姐!」

「這一隊正是大小姐學校裏的,後面還有一大羣男學生。」

「看見她了?」

「第一個打旗的就是大小姐!」

「打倒賣國賊!」又從空中傳來一聲。

在這一聲裏,包善卿彷彿清清楚楚的聽見了自己女兒的聲音。

「好,好!」他的手與嘴脣一勁兒顫。「無父無君,男盜女娼的一羣東西!我會跟你算賬,甭忙,大小姐!別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爸爸是賣國賊,好!」

「善老!善老!」方文玉的煙癮已上來,強掙扎着勸慰:「不必生這麽大的氣,大小姐年輕,一時糊塗,不能是真心反抗您,絕對不能!」

「你不知道!」包善卿顫得更厲害了。「她要是想要錢,要衣裳,要車,都可以呀,跟我明說好了;何必滿街去嚷呢!瘋了?賣國賊,爸爸是賣國賊,好聽?混賬,不要臉!」

電話!沒人去接。方文玉已經癮得不愛動,包善卿氣得起不來。

張七等鈴響了半天,搭訕着過去摘下耳機。「……等等。大人,公安局馮秘書。」

「掛上,沒辦法!」包善卿躺在沙發上。

「陳升!陳升!」方文玉低聲的叫。

陳升就在院裏呢,趕快進來。

方文玉向裏院那邊指了指,然後撅起嘴脣,像叫貓似的輕輕響了幾下。

陳升和張七一同退出去。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6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2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內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