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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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五
編輯歷年紀略序
編輯吾師二曲先生閉關謝客,嚮往者無從識荊,成欲悉其生平,以當親炙。謂小子龗嗣及門有年,知之最詳;且以先生疇昔左輔、毘陵之遊,往返僅數月,猶東行有述,南行有述,而居恆履歷顧缺焉無述,斯亦從遊者之責也。龗嗣爽然自失,涊然汗下,逡巡久之。於是謬不自揣,謹摭平日耳聞目睹,並篋藏散文零錄,一一有據之實,逐年按月,詮次成帙,一言一字,咸本成語恭錄,曰《歷年紀略》,聊以備覽,庶先生之生平可考而知也。抑區區竊有感焉,《小學》謂:「人生內無賢父兄,外無嚴師友,而能有成者鮮矣。」先生早歲喪怙,既無父兄,又無師友,孤苦自奮,備極阸患,從萬死一生中屹然成立,故論者嘗譬諸蓮:他人成立猶蓮之生於水,順而易;獨先生成立猶蓮之生於火,逆而難。先生為其難,以邁其易。今年逾耳順,身愈困而道愈亨。然則覽斯編而誠有以振興,則亦無難之不易矣。是為親見先生面,親承先生之切砥,否則即日相晤對,夫奚益?
富平門人惠龗嗣沐手百叩謹識
附
編輯李先生柬
編輯昔吳康齋先生自著《日錄》,楊椒山公自撰《年譜》,近世辛復元夫子自記《歷年》,吾讀之有感於中,嘗欲自敘生平因循虛度、造諧無成之實,庶及門諸子鑒吾覆車,及時淬礪。顧疏慵成性,懶於操筆而止。今承汝摭次成編,足徵有心;然中間微有未安,鈔本附便返壁,姑存之笥可也。
余同門友惠孝廉纂先生《歷年紀略》初成,呈似先生,先生貽柬止其勿傳。既而邪州王太史一昆如獲拱璧,謂:「惟天下大豪傑,方受天下大磨折,蓋天欲留榜樣於天下後世也。先生一生偃蹇坎坷,歷人世未有之艱,受盡磨折,而堅忍不拔之操,終始惟一,論者詫為火中紅蓮,人中鐵漢,絕無而僅有,正宜傳之以為吾儕榜樣,何可終!」於是細加厘訂,擬授之梓,會疾作弗果。頃盩厔程令君得之,亟捐俸梓行。觀者悉其生平之苦,因以堅其志、強其骨,而務有以自樹,則斯刻為不徒矣?
同州 門人 馬棫士 沐手謹識
寶雞 李 修
富平 門人 惠龗嗣
同州 馬棫士 同錄
雒南 楊堯階
歷年紀略
編輯先生家世甚微,貧不能蚤學。九歲,始入小學,從師發蒙。讀《三字經》,私問學長云:「性既本善,如何又說相近?」學長無以答。在小學僅二旬,嬰疾輟讀。後隨母舅讀《學庸》,舊疾時發,作輟不常。既而太翁從軍征賊陣亡,母子煢煢在疚,形影相弔。是時無一椽寸土之產,所僦邑內小屋,房租不繼,被逐。東移西徒,流離失所。癸未之秋,始得茅廈於邑西新莊堡,遂定居焉。是冬,駐防兵變,殺掠甚慘。先生偶出堡拾薪,被獲,刃將及頸,同伍異其氣貌,亟格刃獲免。居恆餬口罕資,三黨無一可倚,朝不謀夕,度日如年。鄉人憫其危甚,勸之給事縣庭,充門役,謂可以活母命,免溝壑,謝而拒之。次年甲申,艱窘困憊,突常無煙。時父執之子與先生同等者,多入籍衙役,或作胥吏,或為皂快,咸招先生共事,堅不之從。里中惡少以其不應役養母,目以不孝,亦不恤。家僅一桌,鬻以易食,一卜者哀而欲授以子平,俾藉以聊生。將從其術,途經社學,聞誦書聲有感,遂卻步返家,矢志讀書。母欣然引送舅塾,拒不納。鄰邨有教授者,知不能具束修,亦弗收,退而自傷者久之。於是取舊所讀《學庸》,依稀認識,至《論孟》,則逢人問字正句。自是,母為人紡棉,得米則雜以糠秕野蔬,並日而食。先生拾薪采蔬之暇,手不釋卷,書理不解,則憤悱終日。親友有貽以《海篇》者,遂隨讀隨查,由是識字漸廣,書理漸通,熟讀精思,意義日融,然後遞及於經。鄉人聞而詫異,以為貧至此,救死弗暇,乃近書冊乎?
是春,壁經既治,乃借《易》以讀。入夏,偶得《周鍾制義》全部,見其發理透暢,言及忠孝節義則慷慨悲壯,遂流連玩摹,每一篇成,見者驚歎。既而聞鍾失節不終,亟裂毀付火,以為文人之不足信、文名之不足重如此,自是絕口不道文藝。人有勉以應試者,笑而不答。始借讀《春秋》《公穀左氏》、《性理大全》、《伊洛淵源錄》,見周、程、張、朱言行,掩卷歎曰:「此吾儒正宗,學而不如此,非夫也!」至是,步趨遂定,向往日篤,枵腹忍凍,愈有以自堅。人見共居恆饑色如菜,咸呼為「李菜」。
是冬,賀賊大營環屯堡側,左右村堡俱陷,屠男掠婦,焚蕩一空。先生所居之堡,人不滿百,賊已蟻貫而登,垂陷復墜,卒獲保全,識者以為天幸。
當賊攻堡時,堡人震怖悲號,先生不異平時。適邑廣文左〈【諱之宜】〉避難在堡,見而異之,與之語,斂衽起敬。賊退,從容盤桓連日夜,乃大驚曰:「吾生平足跡半天下,未嘗見此子,豐標既偉,才識又卓,真世間之傑也。」瀕別,贈之以金,不受。逢人語及必云:「汝邑有生知之人,不經師匠,自奮自成,汝知之乎?」聞者愕然。
借讀《小學》、《近思錄》、《程氏遺書》、《朱子大全集》。邑宰樊〈【諱嶷】〉,河汾復元辛子之高足也,宰邑一年矣,是夏聞先生好學,遣吏敦延,先生以「庶人無入公門」之理力辭,公遂屏騶,會晤於公所。時亢旱酷熱,先生身無別衣,止一襤褸絮襖,氈襪破履,而器宇軒昂,襟懷瀟灑。公一見竦異,相與論學,不覺心折。退即送扁,表其門曰「大志希賢」,題詩以自慶云:「漫道高賢不易逢,而今此地有潛龍。英年獨步顏曾武,定識遙承孔孟宗。濁世狂瀾堪砥柱,俗儒圭角已陶鎔。千秋聲氣應還在,濂洛關閩豈絕蹤。」次日,製布單衣,先令蔽形。方欲規畫資生之策,越五日,以守正不獲於上,被論謝事。瀕別,手書致意云:「昨晤吾子,知吾子必為大儒無疑也,幸陳人有緣,得一見之,悵陳人無緣,將不得常常而見之,雖然聲氣自在,一日亦千古也。喜甚,快甚!擔當世道,主持名教,非吾子其誰耶?區區行且拭目以望矣!」
母連年多疾,傭紡不常,穀食不能常得,春夏所恃,唯藜藿樹葉,秋冬則木實蕪菁,母緣是傷脾致瀉。力不能延醫,朝夕惟禱神<頁>天而已。久之雖獲平復,而肢體日弱,自是不復為人代紡矣。
是年,借讀《九經郝氏解》、《十三經註疏》,駁瑕糾謬,未嘗盡拘成說。
春月,邑宰審編里書,雇先生寫冊,得貲聊給晨夕,而以其半買布,俾妻製履以鬻。又得小僕李喜,代先生薪水之勞,得以一意探討。是年,借讀司馬公《資治通鑒》、文公《綱目》暨《記事本末》等集,謂:「《綱目》繼『獲麟』而作,誠史中之經,第成於文公晚年,未及更定,中間不無抵捂。尹氏發明,固有補世教,而持論時偏亦多,不得文公之心。如鄧艾兵至成都,後主出降,大書『帝降漢亡』者,言漢至是而始亡也,此正文公帶漢隴魏,申明正統,力扶人紀之初心。尹氏不得其解,乃云:『後主信任中官黃皓,以喪其國,是漢之自亡也。』若然,則孫皓之暴,亦足以自喪其國,於其亡也,何不亦書『吳亡』」?如此之類甚多,欲一一釐正,念著述非切己急務而止。
是年,借讀《大學衍義》、《文獻通考》、杜氏《通典》、鄭樵《通志》、《二十一史》。謂:「《函史》下編與《治平略》、《文獻通考》相表裏,有補洽道;《函史》上編、《史纂左編》,不過分門別類,重疊可厭,然猶不失為史學要冊。
若夫卓吾《藏書》,反經橫議,害教不淺,其《焚書》固可焚,而斯書尤可焚也。」
盩邑士俗,自《四書》八股之外,餘書不知寓目,言及「性鑒」,便以為涉雜,聞先生嗜古博稽,目之若怪物,共相非笑,咸謂:「李氏子素無師友指引正路,誤用聰明,不知誦文應考,耽誤一生,可惜!」
於是父兄子弟相戒不與先生相接,一則嫌其寒窶不屑,一則恐其效尤妨正也。
是秋,里什催納丁銀,貧無以應,拘係陵礫。入室搜所製之履,見炕無席,瓶無粟,妻餒面腫,母僵臥不能起,惻然周之以錢,先生不受。
邑藏書之家,漸知先生貧而力學,恣其翻閱,於是隨閱隨璧。數載之間,上自天文《河圖》、九流百技,下至稗官野史、壬奇遁甲,靡不究極,入因目為李夫子,雖兒童走卒,咸以「夫子」呼之矣。
某親素惡先生,是春,又中鄰惡之讒,適女家被盜事發,某遂嗾盜扳連先生之僕,欲因而陷先生。盜以「良心難昧」而止。
是年,閱《道藏》。嘗言:「學者格物窮理,隻為一己之進修,肄業須醇,勿讀非聖之書。若欲折衷道術,析邪正是非之歸,則不容不知所以然之實。」故玄科三洞、四輔、三十六類,每類逐品一一寓目,竅其真贗,駁其荒唐。
冬月,製履無本,絕糧幾殆。友人貽之以豆,食之始有起色。
是年,閱《釋藏》,辯經、論、律三藏中之謬悠。他若西洋教典、外域異書,亦皆究其幻妄,隨說糾正,以嚴吾道之防。
時邑宰張某者,本營伍出身,粗戾不學,信任衙蠹。先生季父為其寵吏陵辱殞命,季父之子具狀鳴冤,反中吏讒,謂為先生指使,發役嚴捕,欲斃於獄,賴通邑紳衿營解而免。
是年,究心經濟,謂:「天地民物,本吾一體,痛癢不容不關。故學須開物成務,康濟時艱。史遷謂『儒者博而寡要』,元人《進宋史表》稱『議論多而成功少』,斯言切中書生通弊。」於是參酌經世之宜,時務急著,期中竅中會,動協機宜。
先生目擊流寇劫掠之慘,是年究心兵法。嘗謂:「自太公、武侯而後,儒者之中,惟王文成通變不迂,文武兼資,肅皇稱為『有用道學』,誠哉,其為有用道學也!故道學而無用,乃木石而衣冠耳,烏睹所謂『道』、所謂『學』耶!」
夏秋之交,患病靜攝,深有感於「默坐澄心」之說,於是一味切己自反,以心觀心。久之,覺靈機天趣,流盎滿前,徹首徹尾,本自光明。太息曰:「學,所以明性而已,性明則見道,道見則心化,心化則物理俱融。躍魚飛鳶,莫非天機;易簡廣大,本無欠缺;守約施博,無俟外索。若專靠聞見為活計,憑耳目作把柄,猶種樹而弗培厥根,枝枝葉葉外頭尋,惑也久矣。」自是屏去一切,時時返觀默識,涵養本源,間閱濂、洛、關、閩及河、會、姚、涇論學要語,聊以印心。其《自題》有云:「余初茫不知學,泛濫於群籍,汲汲以撰述辯訂為事,以為學在是矣。三十以後,始悟其非,深悔從前之誤。自此鞭辟著裏,與同人以返觀默識相切砥,雖居恆不廢群籍,而內外本末之辨,則析之甚明,不敢以有用之精神,為無用之汲汲矣。」
是年,佃種里人之田,欲藉以聊生,值旱枯無成。自壬午失怙以來,母子未嘗一日溫飽,坎壈阸憊,備極人間未有之苦,危殆垂死者數矣,而卒獲不死者幸耳。堅忍之操,不殊鐵石。平涼進士梁〈【諱聊馨】〉著論謂:「濂洛關閩之傳,自陽明、近溪之後,剝蝕殆盡,先生生於百五十年之後,起而續之,篤信謹守,奇貧阸之不為變,群毀攻之不為恤,卒使絕學既湮而復振,大道已晦而復明。非先生之賢,而何以至是?非太君愛子若珠之賢,俯全所守,而何以致是?以視世俗之人,奉溫飽於一朝,誇聲稱於晷刻,其為輕重,當必有辨之者。」〈【朝邑李叔則有全文論之尤詳。】〉
是春,臨安駱〈【諱鍾麟】〉宰邑。下車之始,他務未遑,一聞先生名,即竭誠造謁,再往乃見,長跽請誨,嚴奉師事。自是,政暇必趨其廬,從容盤桓,竟日乃去,去亦無所報謝,人或以為倨。公曰:「李先生二十年來不履城市,豈可因鍾麟一人頓逢生平?但得不閉門逾垣,為幸大矣!」見所居斗室唯茅覆數椽,頹垣敗壁,不堪其憂,為之捐俸搆屋,俾蔽風雨。時繼粟肉,以資侍養,仍具文遍報各衙門,其略云:「為真儒間出,聖學代興,懇憲破格弘獎,以彰道統,以光盛治事。竊惟道術係治運之晦明,理學關人心之絕續,粵自『精一』之傳,肇啟虞廷,『執中』之傳,遞及三代,至東魯一儒,以布衣纘帝王之統,以筆舌司政教之權。於是,或以親炙揚休,或以私淑炳采,莫不闡微抉奧,崇正辟邪,此古今理學之大源流也。漢唐以降,董、韓絕唱,寥寥寡和。逮夫趙宋應運,而濂、洛、關、閩真儒輩出,得不傳之祕於遺經,會百家之言而歸一,共有功於世道,有補於人心實鉅。明興,理學之家累累不一,薛、湛諸公,標舉於上;吳、陳諸子,岩藏於下;至於德功並立之人,揭『知行合一』之旨,則獨推陽明先生。顧往往困於讒間,阸於異己,非諸正人力為維持,其不為元祐黨錮之禍者幾希!蓋道學之難明,而道學之人難顯易晦,若斯之甚也。我皇清定鼎以來,求賢訪道,屢奉明綸。然考所薦引,大約皆陰季廢紳。其間固多雲興霞舉、黼黻盛世之英,而所雲北山、少室,猿愁鶴怨之侶,亦復不少。則是旁求之意誠勤,而明揚之典未廓,是以招隱雖殷,真儒未出也。夫所謂真儒者,必其岩居穴處,蕭然一室,蔬水自安,簞瓢獨樂,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蓋學行定旨,胸有獨得,窮則善身,達則善世,而後可以紹繼絕傳,光輔皇猷。求之當今,來易數數見也。盩邑有隱士李顒者,其人生而穎異絕倫,潛心聖學。年未弱冠,即見器於前令樊嶷,知其超悟之資,必為名世大儒。卑職蒞任之初,首重得人,因造其廬,訪其人,挹其德容,聆其談論,不覺形親神就。初猶執賓主之禮,既不覺甘拜下風而恐後矣。其學以『慎獨』為宗,以『養靜』為要,以『明體適用』為經世實義,以『悔過自新』為作聖入門。流覽甚富,著述良多,而其引進同志,開導學人,惟『悔過自新』之說。是故淺人見之以為淺,深人見之以為深,上下根人,俱堪下手耳!年未強立,絕意進取。卑職躬行講約,屢經造請,未嘗一至偃室,其求榮干進之心,久已屏卻。但景仰高風,不敢隱蔽云云。於是,一時臺、司、道、府始知先生,莫不優崇。」
五月,按察司翟〈【諱鳳翥】〉檄云:「李處士潛心正學,孝事其母,《悔過自新》一書,深得孔門善誘之方。下邑有士如此,可以風矣。仰縣即持本司書帖,敦請赴省一會,本司不日南行,急欲一見,非云枉召也。」駱公至廬慫,先生力辭。既而布政司陳〈【諱爌】〉心《欽悔過自新說》,為之衍繹發明,欲因事至縣造廬就教,病卒未果。
九月,督學馬〈【諱之馭】〉呈詳撫臺,稱先生「品高月旦,行邁古今。蔬水承歡,絕意希榮干進;恬淡處己,覃懷往哲先型。允矣篤實真儒,展也隱居君子,可謂盛世之羽儀,士林之木鐸也」。
十月,巡撫張〈【諱自德】〉檄督學表其廬曰:「熙代學宗」,俾紳衿咸專嚮慕,後學知所依歸。
是秋,母舅病故,子幼僕叛,外侮紛至。先生為言於駱,糾回叛僕,力維門戶,以德報怨,識者咸歎為人所難。〈【是後,每遇清明,必出戶躬祭舅墓,至老不廢。】〉
十二月,同州黨孝子〈【諱湛】〉、馮少墟之及門也,年八十餘,冒雪履冰,徒步就正所學。
提學王〈【諱功成】〉檄縣,稱先生「超此獨立,學尚實詣」,表其門曰「躬行君子」。是後,當道表閭者甚眾,或曰「理學淵源」,或曰「一代龍門」,或曰「躬超萃類」。先生深恥標榜,有妨闇修,多撤去不存。
三月,闔邑士庶以母貞苦迥常,相與推舉駱公為之彙集呈狀,申詳府道。略云:看得李母彭氏,青年而矢志完節,義同「翦髮」;白首而克稱「賢母」,功過「斷機」。家無擔石,不啻出百死而得一生;戶鮮餘丁,更且受千辛而歷萬苦。今隱士之賢,業蒙各憲闡揚以重正學之傳,則賢者所生,自宜請憲旌異,以崇鄉國之式云云。申請由府到道批準,轉院題旌,承行吏書索常例,貧不能應,事竟寢。既而當道檄縣以「芳追孟母」表閭。
七月,天水蔡溪岩啟允年倍於先生,遙肅贄受學。溪岩學古行高,絕意仕進,弟啟賢司鐸盩邑,亦賢而慕道,數至先生之廬,溪岩因獲聞先生風範,亟欲北面及門。以二親年皆百歲,不敢離側,乃齋沐遙拜發書,托族弟千里步捧,遙投教下請學,得其條答,必熟香拜受。
四月,蒲城王省庵化秦來學。王隱於醫」念切「性命」,堅欲北面,先生以其年倍而誼高力拒,相與交發互礪,勉所未至。一友患食積,王教以服「消積保中丸」,先生因言:「凡痰積、食積,丸散易療,唯骨董積,非藥石可攻。」王詢其故,先生曰:「詩文蓋世,無關身心,聲聞遠播,甚妨靜坐。二者之累,廓清未盡,即此便是積;廣見聞,博記誦,淹貫古今,物而不化,即此便是積;塵情客氣,意見識神,一毫消鎔未盡,即此便是積;功業冠絕一世,而胸中功業之見,一毫消鎔未盡,即此便是積;道德冠絕一世,而胸中道德之見,一毫消鎔未盡,即此便是積。以上諸積,雖淺深不同,其為心害則一,總之皆骨董積也。誠知吾性本體,原無一物,自爾忘其所長,忘而又忘,並忘亦忘,始謂之『返本還源』,始謂之『安身立命』。」在座聞之,惕然有省。
十月朔,東吳顧寧人〈【諱炎武】〉來訪。顧博物宏通,學如鄭樵,先生與之從容盤桓,上下古今,靡不辨訂。既而歎曰:「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吾人當務之急,原自有在,若舍而不務,惟騖精神於上下古今之間,正昔人所謂『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也。」顧為之憮然。
是年,謝人事。先生本奮自寒微,學無師授,一旦崛起僻壤,孤倡於久晦之餘,逮邇乍聞其說,始而嘩,既而疑。久之,疑者釋,嘩者服,桴捷響隨,臚傳風應,不惟士紳忘貴忘年,千里就正,即農工雜技,亦皆仰若祥麟瑞鳳,爭以識面為快。每一他往,行人相與指目聚觀,先生慚赧垂首,進退維穀。歸而終日不怡,歎以為犯造物之忌,將不知其所終矣。於是斂跡罕出,謝絕應酬。
五月,母忽抱恙,初患膈痛,既而暴下。先生徬徨憂虞,延醫療治,具疏牽羊,密禱於隍廟,請以身代,仍晨夕爇香<頁>天。夏末小愈,喜躍慶賀。中秋復作,於是遍延名醫,長跽懇療,晝夜掖侍,衣不解帶,目不交睫,朝夕率妻泣禱,凡禮拜百餘日,額為之腫。仲冬十七日,母竟不起,伏抱擗踴悲號,痛不欲生。貧不能斂,駱公為捐俸購棺。既斂,猶晝夜撫魄嗚咽。久之,始釘,勺飲不入口者五日,哀毀幾絕。遇七,各一晝夜斷食,如未斂時,僵臥柩側不能起。次月朔,始強起受唁,駱公弔奠。是月,本邑及鄰封吊者,日無暇晷。
春夏,四方來吊者甚眾,當道重風教者,亦遣吏致誅。茶台梁〈【諱熙】〉以「苦節維風」扁門,太守葉〈【諱承桃】〉以「純貞啟後」表閭。八月,山右賈發之〈【諱黽】〉自絳來奠。〈【辛復元門人。】〉
十月,太守葉重建關中書院,欲延先生開講,托李叔則介紹,先生不答。
十二月,舉葬。自入斂至是,晝夜未嘗離柩側,每食必呼娘以奉,門外人事盡廢,銜者成仇不恤。是月,招工砌壙,躬親經營,歠粥毀瘠之餘,嘔心勉事,墨摧無復人形。念柩將離家,晝夜悲號,涓滴不納。事竣,頓成骨立。
冬杪,駱公俸滿將升,念去後無以贍給,為置地十畝,聊資耕作。
是春,駱升北城司馬。先生自承殊眷,前後八載,終未嘗一詣縣署。至是駱公來別,始送之出境。先生居鄉,與流俗不同調,一齊聚楚,動多咻誚;而一二憸壬,以其落落難合,尤銜之切骨,醜詆橫蔑,無所不至。始以訛傳訛,久之訛遂若真,近又目擊遠邇尊崇,妒之愈甚。因駱在任,不獲肆毒,至是無復顧忌,日逞凶謀,不嗾人釀釁嫁禍,則挑人囂陵詬辱。會新宰馬某蒞縣,恐復優崇,相與騰讒預沮。宰雖猶豫未入,頗為人矜而愎,以甲科自負,屢令人諷先生,欲屈以詣己,先生遜謝。既而明向先生親友云:「本縣聞李某聰明可造,但欠指引耳,宜來見我,當授以八股之法,令其從事正路,以圖取進。」久之,因先生不至,遂嘖有詬言。群小乘機中傷,謂先生常笑其文,宰聞之愈怒,耽耽虎視,常欲甘心焉。
夏四月既望,同州耆儒白含章〈【諱煥彩】〉偕蒲城王省庵肅車令黨生克才至盩厔迎先生。黨趨臥室,睹四壁蕭然,床無衾枕,泫然流涕曰:「東人雖知先生之貧,不意困頓一至於此,即黔婁衣不蓋形,然止於赤貧而已。獨先生之貧,酷不忍言,而快然自得,固自以為足,其如室家何?」遂以所讚備辦薪米安家,禦之而東。至蒲城,謁橫渠張子祠,邑紳刺見啟延,先生例不報謁,辭之。省庵預治靜室以俟,晉謁者無虛晷。先生為之發明固有之「良」,有自多其知者,則迪之以忘知;有自雄其抱者,則詔之以放下。一士談鋒甚暢,論辯泉湧,先生憮然歎曰:「默而存之,希顏之愚,為曾之魯,到謇吶不能出口時,才是有進。若神馳於舌,則行必浮,非所謂『塞兌固靈根』也。」在蒲浹旬,士紳因感生奮,多所興起,農商工賈,亦環竊聽,精神躍勃。瀕別,士庶擁送,羅拜泣別。
五月,抵同,館於白塾。郡紳李淮安〈【諱燮子】〉等請益踵接。張敦庵〈【諱珥】〉長跽受教,李文伯上賓、馬慄若秣、馬仲足逢年等年倍於先生,咸北面從事,執侍唯謹。鄰邑人士,亦聞風爭造。答問之語,詳具《東行述》,而安身立命之微,則見於含章所錄之《學髓》,東人寶焉。
七月初九日,西返,闔郡祖送。馬仲足退而誌其略云:「吾見先生其人矣,式金式玉;吾聞先生之語矣,切性切身。果然朱、呂之儔,展矣周、程之侶。動則規圓矩方,因物而付;學則天通地徹,隨叩而鳴。窮則可以善身,達則可以淑世。斯文之寄,其在斯乎!年等豈因博雅,徒步追隨,為親典型,甘心北面。恨三偏之為害,常憶格言;愧四勿之未能,每恩德範。而今而後,舍舊從新,雖云年老力衰,何憚朝聞夕改。若非豎誡於當前,何以淑身於去後。以故書茲揭牖,用代提撕。嗚呼,千載篤生學公匪易,若欲遽臻於賢哲,其將能乎?一言既出,反汗實難,雖欲自處於不才不可得也。爰公同人,共期克終。
十一日,過高陵,謁涇野祠,邑令許《諱琬》聞而迎謁。先生睹祠宇頹殘,托許重葺,恤其後裔。邑紳於爾《諱昌允》留宿文塔,涇邑、池陽士紳咸集間學。過咸陽,教諭湯《諱日臍》固留,為多士開講。十五日,抵家,謁母墓告返。
十一月十七日,三年喪畢,始飲酒茹葷。
是冬,群小暗投匿名,明肆羅織,廣設機穽,協力傾陷。宰遂乘隙票拘先生,欲文以重罪。適吳堡令孫〈【諱希奭】〉奉孫侍郎北海之命來候先生,因為之營解。邑庠暨武功、郿士又相與盈庭會講,宰追於公論,始收票免拘,使人約先生來謁。次日,潔館以俟,卒不往。既而凶黨淘淘,又媒櫱不已,先生處之自若,寂無一言申辨。或怪其太腐,則曰:「蒙訕招毀,儒者之常。伊川受誣遭貶,幾不獲保其身;晦庵連被攻擊,開單至數十款。未嘗聞二公少動於中,正如飄風墜瓦,聽之而已。若毫有介懷,則是五嶽起方寸,非所以自靖也。」或曰:「子固坦不介懷,然含沙之蜮,工於射影,一波未已,一波又興。諺謂『市虎成於三人』,而三至之讒,賢母尚且投杼,況其他乎?故險計詭毒,似亦未可全忽。」曰:「橫逆不已,自有子輿氏之家法在。與鄉人校順逆,則亦鄉人而已矣。況名者造物之所忌,不肖實未至而名先彰,神怒鬼嗔有年矣,彼之紛紛多事,安知非鬼神假手以示懲耶?在不肖惟有返躬引咎,痛自淬礪,外侮之來,莫非動忍增益之助,夫何尤?」言者爽然失,肅然服,作禮而退。
是春,以忌者凶焰正熾,深居寂處,多不見客。然四方學者,肩摩袂屬,遝來座下,拒之而不去,疏之而益親。不得已,視其人果有意為己,則迪以躬修允蹈之實。否則,徒討論典故,以資見聞,辨晰經書,以為詩文材料。及用工失序、持議躐等,咸默然不答。
四月,湖廣進士羅誥,通《五經》,尤嗜《易》,策蹇來訪。適先生絕糧,不食二日矣,坐久無以授餐,乃移寓隍廟。宰聞之延款,語次知為訪先生,勃然不悅,極口噂詬,聲色甚厲,且云:「斯人終不得脫我手!」羅再三維挽曰:「年翁宜因其剛方之性,始終玉成,使人知吾楚道大,賢侯能容。」瀕別,又貽書丁寧,宰怒不報,羅遂鬻所乘之蹇,儲薪米於華嶽之雲台觀,邀先生避地讀《易》,隨聞姊疾而返。先生傷鮮兄弟,止寡姊一人,貧竇無以為活,居恆減口以養,疾則躬親醫藥,相倚為命,故倉卒抵家。會駱公自北城轉本郡司馬,賴以寧息。
六月,詔訪隱逸,巡撫白某聞先生名,欲特疏薦揚,先生致書於駱,托其從中力挽,事遂寢。
八月,咸寧丞郭〈【諱傅芳】〉會先生。郭,大同威遺衛人,賢而好學,風雅著名,與先生一見如故,自是崇奉其道,契分日深。
九月,駱公量移常州,先生祖別於長樂坡,遂遊驪山,浴溫泉,因與同遊發明「洗心藏密」之旨甚悉。乘便東遊太華,張敦庵聞而迎至同州,朝夕親炙,錄其答語為《體用全學》,李文伯錄其答語為《讀書次第》。冬仲,西旋,高士王思若〈【諱四眼】〉偕白含章、王省庵、黨兩一、馬慄若、馬械士諸耆儒,送至境外泣別。
是春,因友人言及時務有感,歎曰:「治亂生於人心,人心不正,則致治無由;學術不明,則人心不正。故今日急務,莫先於明學術,以提醒天下之人心。」自此絕口不談經濟,惟與士友發明學問為己為人內外本末之實,以為是一己理欲消長之關。君子小人之所由分,即世道生民治亂安危之所由分也。
冬十月,赴襄城。崇禎壬午二月,太翁隨汪總制征闖賊於河南之襄城,師覆殉難。是時,先生尚幼,母子不得凶問,猶日夜望其生還。及闖賊入閱,乃始絕望。居恆抱痛,思及襄城流涕,願一往,以母在也難之,唯奉太翁遺齒,晨夕嚴事。母沒,奉以合葬,名曰「齒塚」。服闋欲往,苦無資斧,至是貸於鄉人,得四金,乃齋沐籲天,哭告母墓啟行。次月初七抵襄,訪太翁原寓主人,求其指引不得,則訪襄人昔所瘞戰亡之骨,繞城遍覓,滴血無從,乃為文禱於社,晝夜哭不絕聲,淚盡血繼,觀者惻然。邑令張〈【諱允中】〉聞而哀之,詢知為先生,亟郊迎入城,飾館設宴。先生以齋戒堅辭,宿於社,張亦為文禱於社神。〈【文具《招魂記》。】〉
十二日,先生為位於太翁原寓,致祭招魂。以太翁出征時尚未命名,自呼乳名以告,聞者莫不泣下,哀動闔邑。祭畢欲返,適駱公遣使來迎先生倡道於南,先生意不欲往,而襄之官紳士庶,方謀為太翁舉祠起塚,以慰孝思,先生念非旬月可就,遂南行以俟其成。
十二月朔,至常,駱公郊迎,館於府洽之左。先生喜寂厭囂,移寓郡南龍興寺。紳士見其冠服不時,相顧眙愕,既而知為先生,漸就問學,至者日眾,憧憧往來,其門如市「一時巨紳名儒,遠邇駢集。答問汪洋,不開知見戶牖,不墮語言蹊徑,各隨根器,直指要津。自是爭相請益,所寓至不能容,郡人詫為江左百年來未有之盛事。耆儒吳野翁〈【諱光】〉太息曰:「斯道晦塞極矣,今日之盛,殆天意也!」巨紳有治宴延款者,例不赴,亦不報謁。
正月十一日,駱偕同僚邀先生遊虎丘,姑蘇人聞之,相與設座,請講毘陵。宿儒鄭〈【諱玨】〉聞而賦其事,有云:「斯文幸未喪,絕學起闕西。逖矣李夫子,南遊震群迷。」是日,虎丘顧雲臣寫先生像,鄭題讚云:「其服甚古其容舒,其情甚深其心虛。博聞多識,不讀非聖之書,存誠主靜,不求當世之譽。溯洙、泗之淵源,而繼濂、洛之正統者,其斯為二曲先生歟!」十四日旋寓。次晨,駱內艱之報至,先生詣署躬吊。擬二十日西返,闔郡紳衿公懇開講於府庠明倫堂,又講於武進邑庠明倫堂,會者千人。從遊者錄其言為《兩摩彙語》。於是,無錫、江陰、宜興、靖江各爭迎開講。講畢,當事及鎮將學博感先生闡明絕學,大有造於地方,各具禮幣展謝。先生概卻,未嘗納一錢一物。眾引交以道、接以禮,雖孔子亦受為言,先生笑曰:「我非孔子,況孔子家法,吾人不效者多矣,豈可偏效其取財一事?」眾卒不能強,遂相與鋟其所講之語以傳聞。先生將返,皇皇挽留,逸士潘易庵〈【諱靜觀】〉亟出山固留,繼之以書曰:「竊聞大道之興廢,全賴倡導之一人。此一人者,固造物篤生之,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一切人起死回生者也。先生崛起關中,倡明正學,從姚江、旰江以溯濂、洛、關、閩。以溯源於洙、泗。其制行之高,任道之勇,不啻泰山喬嶽,豈非造物篤生,以為後學倡導之一人哉!道駕甫到敝郡,春風一披,勾萌畢達,上至達官貴人,下逮兒童走卒,無不頓心歸命,自非一點真機鼓舞,何以致此?此山野觀所竭蹶而未逮,望塵而恐後者也。夫斯人皆吾與,宇宙總一家,亦何必終日戚戚,思戀故鄉,棄從遊於中道耶?」先生答以「久違先壟,痛切於心」。
三月初六日遂行,嶽進士宏譽為文以序其事云:「盩厔李先生之來毘陵也,毘陵之人從之者如歸市。是何毘陵之人聞道之速,而向道之篤乎?抑先生之德,有以入人之深,而聞聲響應不介以孚也?竊聞先生之為人也,澹澹穆穆,無所求於世,其學以靜為基,以敬為要,以返己體認為宗,以悔過自新為日用實際。茲何以來毘陵也?曰:與郡伯有舊也。郡伯昔為盩厔令時,折節嚴事,養其母,舉其喪,朔望必枉駕於先生之廬,登其堂而就教焉;然先生足跡,未嘗一入縣治也。郡伯在盩厔,先生不入縣治,郡伯在毘陵,而先生何以來也?曰:感郡伯之德,應郡伯之聘,思欲行道設教,以助郡伯德化之成,藉以報郡伯也。於是,毘陵之賢士大夫,爭往候於其門,而就教者接踵焉。毘陵之下邑賢有司,爭往致於其邑,大會紳士於明倫堂,以請先生之教。就正者環四面,聞風而至者雲集,豈非毘陵之人聞道之速而向道之篤乎?夫毘陵亦聲名文物之邦也,自龜山楊夫子講學以來,學者知所宗向。嗣後,唐、薛諸公正誼明道,代有傳人。然龜山夫子寓居毘陵十八載而從遊者始盛,先生來不數月,而人之徘徊眷戀於先生者,何其深也!今先生行矣,有出郭而送先生者,有裹糧買舟而送於數十里或百里之外者,有牽衣泣下不忍別去者,有願隨至關中受業者,非先生之德,果有以入人之深而能至此耶?先生以康熙九年十二月朔來毘陵,以十年三月六日去,勉留於毘陵者凡兩月,往來於梁溪、荊溪、江陰、靖江之間凡一月。毘陵之人物,大略可睹矣。自此,毘陵人士循循好學,慕道不倦,人心風俗,一大變焉。則先生與郡伯功,豈在孟子下乎?」〈【時送行詩文甚眾,詳具《南行述》。】〉
初七日,士紳送者猶依依,先生力辭,乃雨泣而散。陸中書〈【諱卿鵠】〉年八十餘,率其子士楷、甥孫張浚生操舫遠送,至丹陽大慟分袂。吳發祥獨涕泣追隨,逾京口,渡大江,歷瓜洲,抵維揚,始肖像拜別,嗚咽不自勝。退而鬻產,倡同志鼎建廷陵書院,奉其教規。其請詳略云:「近關中李先生來常,好學本於力行,性功兼乎經濟。行旌甫定,多士之執贄如雲;講席方開,先達之問難若渴。披宣不下數百萬言,傳錄共計一十八種,五邑珍為金鏡,一方奉若元龜。在設帳之時,從學蒸蒸聿起;茲返旆之後,諸生戀戀彌殷。請修書院,奉其遺像,以為會講之區。伏乞俯順輿情,準令修葺。廉頑立懦,遠紹季子高風;敬業樂群,近接龜山懿緒」云云。
二十五日,抵襄。張令聞其至,迎以入城。祠碑已成,惟供桌未竣,擬次日致祭。是夕,工徒十餘人砌磚,夜分將寢,忽鬼聲大作,眾戰栗屏息,工書張文升強出壯語以告,乃寂。黎明,闔邑翕然驚異,爭相虔祭。邑紳劉〈【諱宗洙】〉捐地,偕眾起塚西郊,鐫太翁姓字、生時年月於石以葬。先生斬衰哭奠,恭取塚土升餘,同魂牌捧齋以歸。張令暨鎮將、學博、闔邑紳衿,祖餞於十里鋪,泫然而別。
張令隨撰《襄城記異》,其略云:
- 康熙辛亥,二曲李隱君先生招其太翁信吾忠魂以歸,鄉紳父老鐻楮陌,為詩歌以祖其行。先一夕,予命椎工鍥《信吾傳》於石。日暝,諸工役方謀貼席,聞門外有鬼聲,悲淒高亮,達人心骨,諸役毛悚舌縮,至僵立不能歷階。時有工書張文升者強出壯語,語鬼曰:「吾奉邑侯命,砌龕鐫碑,經營備至,復何鳴耶?」俄而聲止。夫幽顯懸如隔世,冥冥寂寂,視不見而聽無聞,顧乃騰為聲息,逼人耳根,不亦大可異也歟?怪神,聖人所不語;鬼神,知者所散遠,吾不敢謂事之果有。一誠可格,體物不遺,吾亦不敢謂理之絕無。故往往於恍惚影響不可端倪之中,識昭格之道焉。隱君先生孝思殷摯,才望襄原,便作白雲悲號,廢寢廢食,泣訴社霤,欲招長夜之魂,一段凝誠,天地可感,鬼神可泣也,又何疑赤忠英靈不來臨來享也乎?仗義伸節,骨馨情怡,信吾翁應無怨痛,或因隱君求索幻渺,呼搶孔急,乃微示無形之形,無音之音,慰孝子罔極之思乎?或曰:非比之謂也。信吾翁甘心白刃,視死如飴,神遊天上,固無日不依孝子餐息,而必待歸轍而始象教焉,不幾淺語夫信翁也歟哉?蓋緣隱君孝子仁人,曾與邑紳劉宗洙約牒,挾信吾翁同患難之五千遊魂歸宿華嶽,是以驀然來告。予曰:謂此聲為信吾翁之聲,隱君感通之大孝也;謂此聲為五千人之聲,隱君錫類之至仁也。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總之由隱君而發也。信吾翁歸矣,五千人攜歸矣,神返室堂,遊優爾休。今而後,應無復有青燐夜泣者,濡露秋霜,宰土者且將牲脯以罍祀於藏玉處也。
毘陵陸中書聞襄城鬼聲之異,怵惕而詠,有云:
先生悲痛與人殊,不徒哭泣空號呼。矢志竭誠邀魂返,誠極必格合若符。慈母在堂少兼侍,自苦稚弱如孤雛。閉門學聖砥躬行,四方負笈爭先趨。當道傾肝嘗立雪,大儒一代推中孚。母喪既免拜辭墓,淚昨望斷襄城路。襄城賢宰遠郊迎,指點忠骸非一圃。祀坊求神不獲睹,哀哀慟哭猶孺慕。果然幽顯原無間,啾然鬼嘯庭前楹。攀附諸魂且有靈,信吾魂返豈無徵。匹婦悼夫善哭稱,血淚揮處城為崩。孱孱女子痛父溺,洪濤身殉抱屍騰。何況聖賢間世出,天地鬼神相依憑。至孝格天理必然,旅魂有托歸故陵。烝嘗一室同雞黍,孝思慰托榛栗棋。一門正氣孝與忠,撐拄乾坤兩大柱。
〈【海內詩文甚眾,詳具《記異錄》。】〉
四月初五日,至華陰嶽廟,設所攜五千遊魂牌,告神致祭,俾各歸原籍。
初九日,抵家,詣母墓告旋。附襄城塚土於墓,次午率闔眷恭祭,安置魂牌於家寵。既而襄城官紳士庶成樹松、柏、揪、楊於塚塋成林,豎碑道傍,題曰「義林」,清明則劉宗洙、宗泗率子姓虔祭。祠碑之在襄城南郭者,春秋次丁,邑宰致祭。〈【詳具《義林志》。】〉
五月,群小復謀構陷。愛先生者謂憸壬險巇叵測,邑君銜之又深,勸之徒居於郿。先生不忍遠違墳墓,謝曰:「禍患之來,命也」!卒不徒。
六月,滿洲黃旗大人會〈【諱納】〉偕弟奮魁諧廬問道。是秋,各旗孤山牛鹿多來瞻禮,將軍馮〈【諱尼勒】〉往來尤殷。馮樂善好賢,先生告以嚴紀律、恤地方,馮躍然佩服。是時魚皮韃靼來謁者,多不通漢音,託譯乞誨,諸名流聞而喟然曰:「古人謂道高龍虎服,今於李先生見之矣!」
十月,成寧郭丞同閫司張〈【諱蘿椒】〉迎先生遊董子祠。祠在城隅,地頗幽僻,仲舒之墓在焉,俗謂之下馬陵。先生念一代大儒,秦火而後,正學所由開先,遂慨然趨謁。至則郭、張偕會大人晝夜虔侍,先生因語及「正誼明道」,謂:「方今人慾橫流,功利之習,深入膏盲,斯言在今日,尤為對證之劑,吾儕所宜服膺者也。」郭、張憮然。張以父明大司馬〈【諱鳳翼】〉蔭錦衣簽書,改司閫,淹雅宏博,詩文敏瞻,為人倜儻有氣誼,名流推重,至是幡然志道,契先生尤篤,抱其子謁見。會大人率子弟北面受學。
是春絕糧,幾不能生。王省庵聞之,自蒲來候,為之辦三月薪米而還。先生每值阸困,則誦「伯夷、叔齊餓死」並「志士在溝壑」以自振。
五月,學意鍾〈【諱朗】〉檄縣豎碑母塋,大書「賢母彭氏」以表墓。隨致書先生,以申嚮往。既而深咎羈於職守,不獲造廬,耑吏托張閫、郭丞介紹肅迎,先生辭謝。
八月,至省南,謁馮少墟墓,訂其《遣集》,寓雁塔。鍾聞之,亟出城拜訪,館於塔下,質疑諮學,聞所未聞,深恨會晤之晚。每日就寓傾論,擊節再拜。時值大比,三邊八郡士萃省,聞風爭造,肩摩踵接,先生隨人響答,終日不倦。於是秦人始知章句之外,原自有學,興起者甚眾。〈【詳具《雁塔答問。》】〉
浹旬,先生告旋。鍾聞之,亟手書致意曰:「斯道不講,非一日矣。振絕學於來茲,回狂瀾於既倒,肩斯任者,非先生而誰乎?朗也無能為役,雖然執幹撖、從鞭鐙,所欣慕焉。曏者頗聞二曲有李先生,然耳其名矣,未見其人也。及驂停雁塔,見其人矣,猶未聞其緒論也。今見其人矣,聞其緒論矣,雖未能窺其堂奧,乃見獵心喜,入聞夫子之道而悅,人皆有之,朗,東海之鄙人,何獨不然。朗嘗自問,少年場跌蕩於浮名,一行作吏,塵面東西,簿書鞅掌,蒙西子之面,欲自見本來,豈可得乎?今遇先生,如爐之點雪,水之沃焦,駸駸有不知其然者,方將啜飲之不可斯須去,而先生又以避喧遄歸,私心怦怦,曷勝悵惘。」乃出城躬送,臨別依依。
是冬,張閫司以先生身居好藪,欲營室於鄂,迎先生避地遠氛,會轉安遠參戎不果。致劄云:「儉壬所以抵捂者,以先生名高德重,求親而不得,則忌謗生焉。然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聞不見無窮,再加以少霽岩岸,此輩樂有附驥之望,而可化其成心矣。如邪正分明太甚,小人愈肆其惡,願先生勿以人廢言,是禱。」瀕行,念先生清苦,捐捧三十金,托人為先生購地十畝,聊資薪水。
總督鄂〈【諱善】〉政崇風教,自巡撫時,雅慕先生,知先生不履城市,難以屈致。是年,修復關中書院,拔各郡俊士於中,乃因提學鍾朗致饑渴,又因咸寧郭丞通禮意,四月,肅幣聘先生講學。先生力辭至再,鄂公敦延愈殷,三往然後應。鍾以先生衣服寬博不時,預製小袖時袍馳送,先生笑而藏之,仍寬博以往。至城南雁塔,鍾出城奉迎,見之愕然。先生曰:「僕非官僚紳士,又非武弁營丁,窄衣小袖,素所弗便。寬衣博袖,乃庶人常服;僕本庶人,不敢自異。且庶人無入公門之理,區區生平,安庶人之分,未嘗投足公門,今進書院,諸公見頗,斷不敢破戒報謁。」鍾為之備逢。鄂曰:「余等聘先生,原為沐教,豈可令其頓違生平。」五月十四日,命府三學博士御車進城。公偕撫軍阿〈【諱席】〉熙暨三司迎候於書院之翼室,設宴,隨改其室為明道軒。次日,請先生登座,公與撫軍藩臬以下,抱關擊柝以上,及德紳、名賢、進士、舉貢、文學、子衿之眾,環階席而侍聽者幾千人。先生立有《學規》、《會約》,約束禮儀,整肅身心。三月之內,一再舉行,鼓蕩摩厲,士習丕變。故老有逮事馮少墟者,目睹其盛,謂:「自少墟後,講會久已絕響,得先生起而振之,力破天荒,默維綱常,一發千鈞。視少墟倡學於理學大明之日,其難不啻百倍。」一時院司道府,莫不致餼,咸卻而不受。撫軍珂贈金數鎰,往返再四,亦固辭。
六月,鄰惡見先生為當道所崇,妒甚,極意萋菲,多方撓敗,卒不能有所蔑汙而止。
七月,新提學洪〈【諱琮】〉甫蒞任,即具啟通幣,以申嚮往,先生不納。八月,自鳳郡馳謁先生於書院;設宴朝夕躬陪。序先生所立《院規》,刊布多士。先生彙輯《少墟全集》,托其梓行。
鄂公欲薦先生,知先生鳳翔千仞之操,不可榮以祿,念係地方高賢,又不敢蔽,乃密戒學憲及郭丞勿泄。遂會同撫軍阿疏於朝。其略云:一代真儒,三秦佳士。學術經濟,實曠世之遺才;道德文章,洵盛朝之偉器。負姿英特,操履醇良,環堵蕭然。一編閑適,經百折而不同,歷千而愈勵;刊行緒論,咸洞源達本之談;教授生徒,悉明體適用之務。遠宗孔孟,近紹程朱。初奉詔求賢,臣等雖略聞其人,恐係浮名,未敢深信。恭奉御賜臣等《大學衍義》,臣等仰承聖訓,以廣文教,修復畜院,聚集多士,將某迎至,見其人品端莊,學多識博,講論亹,誠難測其淵微。今皇上日禦經筵,時親典謨,正需窮經博古之臣,以備顧問之班。臣等既知其人,不敢不舉。
十三日疏上。九月朔,先生始聞其事,錯愕自咎,即貽書於鄂曰:「執事以國家太平之業,莫先於正人心,故思得碩儒以振起斯文,而又急無共人,不得不從隗始,誠吾道之中興,而生民之人幸也。顧僕實非其人,適以重為斯文之辱。前者懇辭不獲,顏應命,兩赴書院,言無可聽,行無可取。中夜自思,既負執事下問之誠,兼愧朋友琢磨之益。方欲束身告退,肆力耕耘,忽聞愚賤之名上塵睿覽,驚魂欲墜,俯仰難安。自拜辭抵家,即染寒疾,腫久不痊,遂至右足不仁,艱於步履。夫薦賢者,國家之大典,豈容以廢疾之人濫應宸命哉?況今接對賓客,皆倚杖面行,猶或顛躓;其必不能舞蹈丹陛也,不待問而可知矣。伏乞格外施仁,代為題覆;使病廢之人得以終安畎畝,則始之終之,其思皆出於執事矣。」十一月,督撫奉旨促先生起程,先生以疾辭。
正月,滇南變起,所在震動。鄰惡自以前計不遂,徒成嫌隙,至是,謀因亂將暗不利於先生以滅口。同黨有泄之者。二月十三日,乃離新莊堡,避地於邑南之郭家寨以居。
四月,有旨復微。吏部移諮督撫起送,藩司檄府行縣,催促起程。先生控辭。既而府役至縣守催,縣據醫、鄰甘結以覆。五月,府提醫、鄰嚴訊,脅以重刑,眾無異辭。府轉詳到司,司促愈急。七月,霖雨河漲,先生長男慎言涉波冒險,赴司哀控。不聽,立逼抬驗。八月朔,縣役舁榻至書院,遠邇駭愕,咸謂:「抬驗創千古之所未有,辱朝廷而褻大典,真天壤間異事也。」府官至榻,先生長臥不食。府以股痺回司,司怒,欲以錐刺股,以驗疼否。適張參戎夢椒自安遠回省,為之營解,免錐,立逼起程。先生閉目不語,僵臥而已。前內黃令上蔡張起庵〈【諱沐】〉自中州來訪,榻前備述聞風嚮慕,神交有年,因出所著《學道六書》就正,先生伏枕以答。語及《乾》之初爻,謂:「學須深潛縝密,埋頭獨諧,方是安身立命,若退藏不密,不惟學不得力,且非保身之道。昔人謂『生我名者殺我身』,區區今日,便是榜樣。」限歎息而去。
初五日,府又差官守催,吏胥洶洶環擁,逼索起程。慎言不得已,聊具起程云:「俟暫歸治裝,然後就程。」司始允還。抵家數日,隨具呈以疾篤控。院司聞之,檄府鎖拿經承,縣令高〈【諱宗礪】〉懼累,率役至廬立促,舁榻以行。先生堅不進省,寓於城之南興善寺。府吏日逼就程,督促萬方,先生以死自矢,督院知不可強,乃會同撫軍以實病具題。部覆奉旨疾痊起送。十二月十七日,還家養疾。丹陽賀〈【諱麒徵】〉聞而歎曰:「關西夫子,堅臥養屙,正是醫萬世人心之病。移風易俗,力振人紀,有造於世道不淺。」
是冬,新安汪〈【諱宏度】〉緘書托洪學憲問學。江寧高〈【諱人龍】〉諧廬就正。
先生癸丑秋自書院講畢旋家,即閉關不復見客。是春,又為〈【謝世言】〉,以逆拒來者。其略云:「僕幼孤失學,庸謬罔似,隻緣浮慕先哲,以致浪招逐臭,誠所謂純盜虛聲,毫無實諧者也。年來天厭降災,疾病相仍,半身覺痿,兩耳漸聾,杜門卻掃,業同死人矣。然而朋伍中不蒙深諒,猶時有惠然枉顧者,是使僕開罪於先生長者,非愛我之至者也。今以往,敬與二三良友約,凡有偶憶不肖而欲賜教者,竊以為上有往哲之明訓,下有狂謬之卮言,期與諸君私相砥礪足矣,奚必入其室而窺其人,以致金玉在前,形我蕪穢乎?伏望迥其左顧之轍,埒僕於既化之殘魄,玉僕為物外之野夫,此僕所中心佩之,而父師祝之者也。嘗聞古人有預作壙穴,以為他日藏骨之所者,僕竊有志而未逮,又豈能顏人世,晤對賓客,挈長論短,上下千載也耶?但使病廢之軀,獲免酬應之勞,則僕也拜賜多矣!」
四月,鄂公自荊州移駐關中。甫入關,欲望見顏色,各部院亦欲因之以見,慫懣公遣使齎手劄來迎。先生以《謝世言》示之,乃已。
八月初六日,先生絜家避兵富乎。是時,雲、貴構亂,蜀、漢盡陷。盩邑密邇南山,敵人盤踞於中,土人往來私販者,傳敵營成頌先生風烈。先生聞之大驚,亟擬渡渭逮遜。會張參戎升總鎮,肅輿迎送富平。時郭丞升宰富平,亦遣使來迎,遂盡室以行。至富平,郭公擁篲下風,修郊勞。文學孟〈【諱輿脈】〉齋沐受學,固請棲所居之軍寨別墅。郭公於是鳩工整飾,煥然一新。又特構一亭,題曰「擬山堂」,「擬山」云者,以先生喜靜厭囂,謝人事,絕應酬,無異深山窮穀也。張與郭各捐俸置器用,儲薪米,敬養備至。邑人及鄰封士紳晉謁,先生多不之見。
是冬,顧寧人書來。顧自癸卯盩厔別後,雖足跡遍天下,而音問時寄,至是聞先生流寓富平,寄書略云:「先生龍德而隱,確乎不拔,真吾道所倚為長城,同人所望為山斗者也。今講學之士,其篤信而深造者,惟先生。異日『九疇』之訪,『丹書』之受,必有可以讚後王而垂來學者。側聞卜築頻陽,管幼安復見於茲。弟將策蹇渭上,一敘闊驚也。」
四月,張總鎮有疾回雁門原籍,瀕行,迂道富平別先生,捐俸備薪米,約以秋涼疾愈復至,抵家未幾不起。先生聞而悼慟,馬位遙祭,仍托人唁其遺孤。自是日用所需,郭一力任之。李太史〈【諱因篤】〉撰《擬山堂記》,其略云:「徵君先生起自孤寒,獨立不倚,倡明聖賢之學。顧其家甚貧,三旬九食,簞瓢屢空,晏如也。而篤實之徵,光輝莫掩,上而臺司,以越郡邑之長,或單車造訪,或奉書幣通起居,先生一切謝之無所受。雖鄰里交謫,閭巷敦諭,迄不少易。當是時,先生名震關中。崇重其道往來尤密者,莫若常州太守、前盩厔令駱公,吾富平邑君雲中郭公。無何,駱遷京秩以去,凡先生所與盱衡往命,外樹宮牆之防,而內庀其賓從之需者,緊吾邑君是賴。夫先生之為人,不事王侯,饑不可得而食,寒不可得而衣者也。而吾邑君何以使之厚自託焉,豈非忠誠所感,處先生以古道,而義有超於養之外者哉?蓋邑君勤勤懇懇,所以為先生計隱居者,甚周且至,不啻先生之自營,然先生不知也。先生不知,故受之而可安,指而美之而無辭也。舊歲江漢播氛,南山烽羽之嚴,密邇二曲,故開府雁門張公曰:「徵君可以行矣,舍郭富平,不足以辱先生之從者。』而吾邑君乃肅輿奉迎,而先生亦既覯止,爰擇文學孟仲子別墅,構室以棲,時時具公服儀仗,晨往上謁。而稟人繼栗,庖人繼肉,相望於路,先生弗聞泡。終日匡坐不出,而遠近就業者有人,問道者有人,瞻軌範者有人,繩繩乂乂,走趨於堂,使千百年干戈之址,一變而為俎豆之鄉,先生與吾邑君之功,詎不偉歟?」〈【堂內及門題詠甚多。】〉
三月既望,遙祭駱公。先生自辛亥返秦,駱亦丁艱離任,書問不絕。丙辰夏,猶自獲鹿轉致諸名公,寄先生文翰,且訂是春至泰相訪,既而以疾不起。先生聞訃號慟,為位以祭,服緦三月。語及,涕不自禁。八月,鄂督改撫竹肅,瀕行,手劄言別。先生答以政教偕行,舉錯務合人心。
是冬,顧寧人自山右來訪,因寓軍寨之北,密邇先生,時至臥室盤桓,語必達旦。
自癸丑冬,督撫奉有「疾痊起送」之旨,自是每年檄司行縣查催。是春,復促起程,既而兵部主政房〈【諱廷禎】〉又以「海內真儒」推薦。其略云:「竊惟孔門四科,文學與德行並重。有行而無文,其蔽也魯;有文而無行,其蔽也誇。若二者之兼優,則一生可概觀。職秦人也,所知有西安府盩厔縣布衣李某者,束躬希聖希賢,無害不讀;居德惟誠惟正,有己克修。甘原憲之貧,襟捉肘露;擁張華之乘,腹便硯穿。立志冰堅,四十載如一日;秉心淵塞,三輔中僅比人。雖經督撫交章,名已上徹朝陛,乃復金石不渝,跡仍下伏田廬。格物致知,誠有功於正學;揚風仡雅,亶無忝乎真儒」云云。吏部具題,旨令督撫起送,司府檄富平縣力促,先生以疾篤辭,長男慎言赴院哀控,督撫乃以「病臥不能就程」題覆。又奉旨敦促,於是催檄紛至,急若星火。府尹手劄責郭令徇庇,且提職名揭參,郭公回詳曰:「李處士養疾久臥,遠邇共知。卑職雖至癡極愚,靈明一竅,未盡昏翳,何敢不畏法紀,不惜官箴,於非親非勢區區流寓之一寒士,過自徇庇,干憲典於不測耶?蒙屢示行催,卑職懍遵憲檄,即欲遣夫舁榻就道,及親臨臥室,見其委頓不食。以氣息奄奄之人,強迫就程,萬一途有不測,卑職將何以自解於天下後世耶?」慎言又日伏轅門泣控,不聽。府役坐縣,立提職名,鎖拿經承。經承守門,伏跪哀號,舁榻以行。八月朔,過臨潼,浴溫泉。是晚,宿周太史〈【諱粲】〉宅。先是,建威將軍吳〈【諱當】〉慕先生甚殷,介潼關兵備副使胡〈【諱戴仁】〉、周太史暨臨潼令錢〈【諱天予】〉迎先生遊曬山,先生不應。至是,聞宿周宅,遂詣宅瞻禮。次晨,又至。瀕行,贈程儀二十四金,力卻。往返數四,終不納;錢令程儀及供應亦壁。初二日,至雁塔,督撫令府尹就榻勸駕,先生伏榻,固以疾篤不能就程辭。
初四日,周制臺〈【諱有德】〉就榻請教。周讀書工詩,自巡撫山東日,即傾懷嚮往,及總督兩廣,偶得士人所攜先生教言,玩不釋手。至是,改督四川,駐節青門,聞先生寓雁塔,遂竭誠造榻,執禮甚恭。先生感其肫摯,伏枕以答,凡所諮叩,悉意酬酢。周退而且驚且喜,謂幕賓曰:「十年夢想,今日方遂『立雪』之願。初以先生為有德有言之道學,今乃始知先生當代猶龍,人中天人也。」
初六日,督撫又令府尹促行。尹率咸、長二縣令至榻力勸,既而又委幕僚率吏胥晝夜守催,備極囂窘。先生堅臥自如,恬不為動。是時,先生以隱逸為當寧所注望,李太史因篤亦以博學宏詞被薦就徵,來別先生,見官吏洶洶,嚴若秋霜,恐先生堅執攖禍,勸先生赴都。一時縉紳愛先生者,咸以「明哲保身」為言,先生閉目不答,遂絕食。周制臺暨文武諸大僚目擊其憊,為之向總督緩頰。總督謂「自癸丑被徵以來,年年代為回覆,茲番朝廷注意,不便再覆」,促之愈急,且欲以違旨題參。李太史為先生危甚,涕泣以勸。先生笑曰:「人生終有一死,惟患死不得所耳。今日乃吾死所也!」遂以後事為托。慎言號痛,門人悲泣,先生皆一一遺囑,並滴水不入口者五晝夜。總督知終不可強,不得已,又以篤疾具覆,仍一面差官至榻慰撫,先生乃食。是時正值大比,多士日來謁候,先生概不見,朝夕惟門人孟子緝、惠龗嗣、楊堯階、馬械士侍側。
十三日,離雁塔,旋富平。
十月十一日,督撫檄司行縣云:「李處士屢經薦舉,疊準部諮,雖以患病諮明,但前奉旨嚴切,勢難久臥田園,該司務令地方官不時驗視,俟疾有稍痊,即便呈報。」自是,富平縣月具驗視甘結,其看語云:「卑職遵奉憲檄,不時至李處士榻前驗視,勸其痊日就程。答言:「平昔痛母貧困而死,誓終身不享富貴,若強之使出,勢必一死報母。豈可以薦賢之故,而冒殺賢之名?』卑職聽此言語,甚為悚怯,鐵石存心,勢難轉移。但事關奉旨,不敢泄視。除一面時加驗視勸慰外,理合申報。」
十一月,部覆:「奉旨,痊日督撫起送。」始寢其事,一時翕然訝為「鐵漢」。顧寧人詩以志感,有云:「《益部》尋圖像,先褒李巨遊。讀書通大義,立節冠清流。憶自黃皇臘,經今白帝秋。井蛙分駭浪,嵎虎拒岩幽。譬旨鴻臚切,徵官博士優。里人榮使節,山鳥避車芻。篤論尊尼父,清裁企仲由。當追君子躅,不與室家謀。獨行長千古,高眠自一丘。〈【已上並見《後漢書》本傳。】〉聞孫多好學,師古接誇修。忽下弓旌召,難為澗壑留。從容懷白刃,決絕卻華輈。介操誠無奪,微言或可投。風回猿岫敞,霧卷鶴書收。隱痛方童丱,嚴親赴國仇。屍饔常並日,廢蓼擬填溝。歲逐糟糠老,雲遺富貴浮。幸看兒息大,故有宦名求。相對街雙涕,終身困百憂。一聞稱史傳,白露滿梧湫。」又貽詞林諸公書云:「李先生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臥操白刃,誓欲自裁。關中諸君有以李業故事言之督撫,得為謝病歸。然後國家無殺士之名,草澤有容身之地,真所謂『威武不能屈』。而名之為累,一至於斯,可慨也已!」
省闈主考吏部郎中鄭諱重前令靖江時,曾延先生講學於其邑,梓行《語要》,至是試畢,欲詣富平訪先生,至涇陽疾作弗果,乃遣吏奉書幣致候云:「老先生以山高水長之風,為當代師表。今聖天子求賢甚殷,望老先生出而倡明正學,光讚右文,俾天下皆知悔過自新,於以正人心而扶世運,誠非淺也。」又呈詩云:「開學從來擅古今,後賢誰復有知音。風高二曲聲施遠,望重三秦朝野欽。辭辟非同巢許志,安貧獨契孔顏心。當年親炙毘陵道,悔過猶思教澤深。」
是冬,潼關兵備副使胡〈【諱戴二】〉候先生於臥室,既而肅幣求修學宮碑記,先生例不為應酬文,辭之。
先生丘攏興思,浩然欲歸。二月初五日,行李先已發。次日,郭公聞之,亟就寓留行,闔寨居民百餘人擁入跪留,號泣不起。先生為之泫然暫止,以答其意。
三月,鄂公於鞏郡修葺學舍,遣員迎先生以敷文教,先生以杜門誼無復開辭。
七月,鄂公解任赴都,迂道至富平,見先生於臥室,盤桓二日而行。知先生將歸,捐金以備薪米。
八月初八日,西返。前數日,寨人聞先生束裝,知不可復留,成悵然如有所失,爭先祖餞。是日,長少泣送,聲震原野。郭公肅輿發役衛送,道左分袂,悲不自勝。鎮將亦祖道遠送,遣兵以護。紳士繾綣依戀,費〈【諱尚彬】〉賦長篇惜別,有云:「四載頻陽客,千秋啟鐸人。忽然懷舊土,果爾發行塵。厚誼通神聽,清操徹上旻。天卿入戶別,星宰餞卮陳。過化留涇野,遺徽繞渭濱。永峙關中嶽,常切海內榛。煙嵐深邃處,即擬謁鉤綸。」是晚,宿涇陽南郊。邑令錢〈【諱玨】〉聞先生過,亟出城請見,力邀進城。先生以素不入城市辭。遂治宴旅邸以待,擬次晨躬送,而先生昧爽已遄行矣,乃遣吏追送。初十日抵家,十二日謁墓告返、致祭,迎姊就養。
二月,營建母祠。先是,鄂公聞先生之母彭太君守貞,貧困而死,捐俸百金,俾建賢母祠以風世,值地方多故,流寓富平,不果。至是,先生念西郊為母原居之墟,遂以前金購材,建正庭三楹,以奉母像,像前置襄城所招太翁魂牌,門房三楹,門內為斗窩棲身。自識云:「人子居親之喪,塗壁令白,名曰『堊室』,此亦余之堊室也。喪制雖已久闋,而心喪實無時或息,棲此以抱終天之憾!」自是下楗,不復出戶,竅壁以通飲食,即家人亦多不見。既而郭公以先生眷屬僦屋而居,貧無定廬,捐俸構屋於祠之西偏,邑宰章〈【諱泰】〉捐俸協修。
是秋,郭轉四川達州知州,先生遣慎言送至寶雞,慟哭而別。抵任未幾病卒。
九月,平涼守道參政郎〈【諱廷樞】〉肅書幣通候,扁母祠曰「曾盂慈暉」,先生返幣。
二月,聞郭公凶問,為位率家人哭祭,服緦三月,為之表墓。
四月,為報德龕,奉駱公、郭公暨鹿洲張公之主於中,令節則率家人虔祭。七月,甘肅撫軍巴〈【諱錫】〉遣員修候,扁母祠日「貞賢範世」。
是冬,邠州詞林王吉相受學。王潛心性命,學務向裏,晉謁請教,言下有契,遂北面從事。歸依誠切,有賀醫閭、鄒東郭之風。先生以其淳篤,既退而歎曰:「此真為己者也!」
先生曏在富平,與顧寧人語及《宋鑒》,謂朱子嘗列銜主管華山雲台觀,則雲台觀宜為祠以祀。至是,寧人移寓華下,倡修祠堂肖像,以書詢先生朱子冠服之制。其略云:「華令遲君納弟言,謀為朱子祠堂之舉,卜於雲台觀之右,捐俸百金。弟以鹺台所贈四十金佐之。百堵皆作,堂廡門垣備製而已。祠中兼用主像,遵先生前論,主題曰「太師徽國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乞先生考訂指示。」先生為之圖,詳列其說以貽。
七月,岐山宰茹〈【諱儀鳳】〉刻先生《堊室錄感》。茹倜儻不群,究心理道,契先生有素。至是宰岐,致崇風化,刻《錄感》以礪俗。宦岐九載,加意於先生者,靡不周至。
十月,鄠縣王心敬弱冠遊庠,食餼,文名藉甚。聞先生論學有感,遂棄諸生,從先生,朝夕執侍,一意闇修。
秋七月,邑宰張〈【諱涵】〉擬為先生建書院,先生力卻。公夙仰慕先生,謁銓得令盩至厔,大喜。甫抵任,即齋沐肅讚造謁。自是不時屏騶從趨侍,執弟子禮甚恭。因先生素無書室,亟欲捐俸購基,命役鳩材,鼎建講堂齋舍,以棲先生,並處四方問學之士。先生以方杜門,謝絕生徒,講堂齋舍非其所需,力辭。
是年,旱荒。先生家計竊甚,並日而食,於《易》弗輟。
三月,漢陽傅良辰、江陵張子達來學。傅、張舊從西蜀楊愧庵遊〈【諱甲仁】〉,愧庵《與友人書》云:「傅、張二君,英毅樸實,篤厚有道器,具聖胎,而充之不可限量,其有得於足下並萬倉起發者多矣。良朋善友,實難同時同地,今後須時勤切摩,庶不負香山、白鹿之意。近則引之參江夏爾樸楊翁,遠則勉之參閱中李中孚先生。非李先生不足以成就斯人也。吾人既要做古今第一件事,當尋古今第一流人。李先生今幾六十,恐歲月無多,不與我矣。」二人於是徒步至秦稟學。
是冬,督學許〈【諱孫荃】〉捐俸梓布先生《四書反身錄》。公自家食時,慕先生若渴,及典秦學,深慶得遂禦李識韓之願。甫蒞任,即竭誠趨謁,得《反身錄》,寶若拱璧,以為匡時救世,舍是編無以起沉屙、振積習,亟表章剞劂,頒布通省庠校。仍擬進呈,先生貽書力阻。其略云:「此錄止期私下同病相憐,對證投劑,以『反身』二字,與同人相切砥。若一經進呈,適滋多事,不觸嫌招忌,則搜山薰穴,僕將不知其所終矣!不審使君將何以為我謀耶?幸寢斯念,曲垂保全,使僕永堅末路,庶不貽羞知己。」公乃止。公念先生赤貧,無以聊生,遂割俸百貳拾千,檄學博易負郭田,如顏子之數。延先生長子慎言、次子慎行授之耕。恐先生峻卻,托李太史再四致意,而納其券邑中,俾不獲辭。
正月,許公出巡校士,瀕行,以書請教。先生答以「所至表先哲,崇實行」,遂備列關中前修毀容思、周小泉、張立夫、韓苑洛、呂涇野、馮少墟、張雞山諸儒先,俾次第表章。
五月,侍御許〈【諱三禮】〉貽書許公云:「二曲李徵君,懷古獨行君子也,此時之祥麟瑞鳳,可欽可式。」因以所著托其轉致。先生例不答京都之書,來函受而不報。
八月,遣僕訪迎從弟李勳歸。勳,先生季父之子也。季父與先生父明萬曆四十二年析居,遠徒西鄉,康熙初,夫妻先後病亡,所遺四男二女相繼而死,僅存勳一身,伶仃孤孑,無一椽一瓦,流落於外十八年,族人嘖嘖以為非餒死、凍死,即展轉溝壑病死,季父之一門絕矣。每至清明,先生念季父塋內獨無血允拜掃,未嘗不潛然盡傷。至是,友人有事渭城,邂逅遇勳,歸告。先生喜出意外,亟遣僕迎歸,節口分食以養,為之娶妻生子。勳垂髫時,曾從先生授書,遂令溫習舊業,易名頵,應試入庠。俾季父無後而有後,以延季父一線之脈。
二月既望,致書許公,勸葺郿縣橫渠鎮張橫渠先生祠。公即捐俸百金倡修,規模煥然改觀。
四月,府尊董〈【諱紹孔】〉增修賢母祠建坊。公篤緇衣之好,丙寅式廬,晉謁甚虔,至是又謁先生。因瞧禮賢母祠,睹規制未備,遂捐俸檄邑丞〈【高諱弘啟】〉鳩材督修,堂前增構卷棚三楹,祠前建坊,額曰「賢母坊」。
魏司寇〈【諱象樞】〉聞而撰記,其略云:「太君矢志守貞,歷人世未有之艱,九死靡悔,正誼迪子,出尋常功利之外,曠代僅見。學士大夫以及田夫牧豎,無不聞風興感,歎未曾有。論者謂盩邑之有李丹,猶鄒邑之有孟母,後先一揆,卓然兩絕千古,並有補於世教。則飭祠崇奉,誠有光於祀典。二曲先生道德風節,為世儀表,海內仰若泰山北斗,祥麟瑞鳳,余傾慕有年,深以弗獲親炙為平生一大憾。茲太君祠宇之戍,以老且病,又弗獲間關瞻禮,愈滋余愧,故不揣不斐,書其概,聊識嚮往。若夫太君懿行之詳,自有諸名公之原記在,無俟余贅。」
九月,邑尊程〈【諱奇略】〉改題里名。祠在菜園堡中街,公謂:「世間廢興成毀,如浮雲百變,惟道德節義之鳳烈,積久不磨。斯祠為一邑添勝跡於後代,而地名弗雅,非所以樹風聲於無窮。」遂改其名曰「貞賢里」,庶地以人重,千載彪炳。題額、撰記,公親督工勒石,仍豁免里役,以示優異。
正月,許公任滿告歸。瀕行,徘徊繾綣,賦詩惜別。有云:「煌煌溯關學,有宋首橫渠。異時瞻王呂,人盧運未疏。〈【謂三原端毅、康僖兩尚書,高陵呂文簡宗伯。】〉亦有雞山子,〈【岐陽張心虞員外。】〉愾焉世代殊。夫子挺出,蔚為時真儒。大旨在力行,春華非所需。胸能破萬卷,見不涉方隅。俯仰濂洛後,淵源信其徒。痛父死行間,招魂遍榛蕪。母也蚤違養,追思同厥居。〈【先生招父魂於河南,依母祠以獨處。】〉緊余昨登堂,禁足立戶樞。坐我母氏祠,言言皆訏謨。識荊快平生,信宿歡有餘。〈【余訪先生於母祠,信宿留連,備承矩誨。】〉興言瓜期及,旦暮歸田廬。各天從此遠,岐路悵何如?負姿洵蹇劣,奚以策頑愚。數公不可作,公實今楷模。願公示周行,庶免悔吝虞。」
春月大疫,老僕李喜病亡。先生念其自幼同受艱難,哭之甚慟。葬日出戶,率二子泣奠,躬送下窆。〈【先是,同州賢紳王思若嘗為《義僕傳》,其略云:僕之事主也,非以主人之富,則以主人之貴耳,且視富貴之盛衰為去留,朝僻首而暮掉臂者,又豈少哉?今此僕之事主,豈不知先生安貧為固有,樂道以終身,豈復有富貴之望,故為是依依歟?昔蕭穎士有一僕事之數十年,每加捶楚輒百餘,其苦不堪。人激之去,僕曰:「非不能去,所以遲留者,特愛其博奧耳!」夫以主人之徒博,且能令僕愛之慕之,寧甘捶楚而不忍去,況先生道德文章罔不兼備,寧僅一博雅之主而已耶?此僕之所以依依於先生而饑寒弗恤也。】〉
先生艱難一生,垂老尤甚。數年以來,內外交困,至是而極阸憊,無以自存,家人嗷嗷。先生自謂:「陽九百六之危,偏萃於己,莫非命也?吾如命何哉?亦惟順受其正而已。康節云:「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聽於天,有何不可?』」大書《困卦》「致命遂志」於壁以自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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