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遺書/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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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一上·伊川先生語七上
編輯師說門人張繹錄
宣仁山陵,程子往赴,呂汲公為使。時朝廷以館職授子,子固辭。公謂子曰:「仲尼亦不如是。」程子對曰:「公何言哉?某何人,而敢比仲尼?雖然某學仲尼者,於仲尼之道,固不敢異。公以謂仲尼不如是,何也?」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魯不用則亦已矣。」子未及對,會殿帥苗公至,子辟之幕府,見公壻王讜。讜曰:「先生不亦甚乎?欲朝廷如何處先生也?」子曰:「且如朝廷議北郊,所議不合禮,取笑天下。後世豈不知有一程某,亦嘗學禮,何為而不問也?」讜曰:「北郊如何?」曰:「此朝廷事,朝廷不問而子問之,非可言之所也。」其後有問:「汲公所言陳恆之事,是歟?」曰:「於《傳》,仲尼是時已不為大夫,公誤言也。」
呂汲公以百縑遺子,子辭之。時子族兄子公孫在旁,謂子曰:「勿為已甚,姑受之。」子曰:「公之所以遺某者,以某貧也。公位宰相,能進天下之賢,隨才而任之,則天下受其賜也。何獨某貧也?天下賢者亦眾矣,公帛固多,恐公不能周也。」
殿帥苗公問程子曰:「朝廷處先生,如何則可?」程子對曰:「且如山陵事。苟得專處,雖永安尉可也。」
程子曰:「古之學者易,今之學者難。古人自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有文采以養其目,聲音以養其耳,威儀以養其四體,歌舞以養其血氣,義理以養其心。今則俱亡矣,惟義理以養其心爾,可不勉哉!」
范公堯夫攝帥成都,程子將告歸,別焉。公曰:「願少留,某將別。」子曰:「既別矣,何必復勞輿衛?」遂行。公使人要於路曰:「願一見也。」既見,曰:「先生何以教我?」子曰:「公嘗言『為將帥當使士卒視己如父母,然後可用』,然乎?」公曰:「如何?」子曰:「公言是也。然公為政不若是,何也?」公曰:「可得聞歟?」子曰:「舊帥新亡,而公張樂大饗將校於府門,是教之視帥如父母乎?」曰:「亦疑其不可,故使屬官攝主之也。」子曰:「是尤不可也。公與舊帥同僚也,失同僚之義,其過小;屬官於主帥,其義重。」曰:「廢饗而頒之酒食,如何?」曰:「無頒也。武夫視酒食為重事。弗頒,則必思其所以而知事帥之義,乃因事而教也。」公曰:「若從先生言而不來,則不聞此矣。」其喜聞義如此。
程子在講筵,執政有欲用之為諫官者。子聞,以書謝曰:「公知射乎?有人執弓於此,發而多中,人皆以為善射矣。一日,使羿立於其傍,道之以彀率之法。不從,羿且怒而去矣。從之,則戾其故習而失多中之功(一作巧)。故不若處羿於無事之地,則羿得盡其言,而用舍羿不恤也。某才非羿也,然聞羿之道矣,慮其害公之多中也。」
謝湜自蜀之京師,過洛而見程子。子曰:「爾將何之?」曰:「將試教官。」子弗答。湜曰:「何如?」子曰:「吾嘗買婢,欲試之,其母怒而弗許,曰:『吾女非可試者也。』今爾求為人師而試之,必為此媼笑也。」湜遂不行(一本云:湜不能用。又云:謝湜求見者三,不許,因陳經正以請,先生曰:「聞其來問《易》,遂為說以獻貴人。」註云:獻蔡卞,如用說桎梏之類)。
謝愔見程子,子留語,因請曰:「今日將沐。」子曰:「豈無他日?」曰:「今日吉也。」子曰:「豈為士而惑此也邪?」曰:「愔固無疑矣。在己庸何恤?第雲不利父母。」子曰:「有人呼於市者曰:『毀瓦畫墁則利父母也,否則不利於父母。』子亦將毀瓦畫墁乎?」曰:「此狂人之言也,何可信?」「然則子所信者,亦狂言爾。」
先生謂繹曰:「吾受氣甚薄,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後完。今生七十二年矣,校其筋骨,於盛年無損也。」又曰:「人待老而求保生,是猶貧而後蓄積,雖勤亦無補矣。」繹曰:「先生豈以受氣之薄而後為保生邪?」夫子默然曰:「吾以忘生徇欲為深恥。」
程子與客語為政。程子曰:「甚矣,小人之無行也!牛壯食其力,老則屠之。」客曰:「不得不然也。牛老不可用,屠之猶得半牛之價,復稱貸以買壯者,不爾則廢耕矣。且安得芻粟養無用之牛乎?」子曰:「爾之言,知計利而不知義者也。為政之本,莫大於使民興行,民俗善而衣食不足者,未之有也。水旱螟蟲之災,皆不善之致也。」
邵堯夫謂程子曰:「子雖聰明,然天下之事亦眾矣,子能盡知邪?」子曰:「天下之事,某所不知者固多。然堯夫所謂不知者何事?」是時適雷起,堯夫曰:「子知雷起處乎?」子曰:「某知之,堯夫不知也。」堯夫愕然曰:「何謂也?」子曰:「既知之,安用數推也?以其不知,故待推而後知。」堯夫曰:「子以為起於何處?」子曰:「起於起處。」堯夫瞿然稱善。
張子厚罷太常禮院歸關中,過洛而見程子。子曰:「比太常禮院所議,可得聞乎?」子厚曰:「大事皆為禮房檢正所奪,所議惟小事爾。」子曰:「小事謂何?」子厚曰:「如定諡及龍女衣冠。」子曰:「龍女衣冠如何?」子厚曰:「當依夫人品秩,蓋龍女本封善濟夫人。」子曰:「某則不能。既曰龍,則不當被人衣冠。矧大河之塞,本上天降祐,宗廟之靈,朝廷之德,而吏士之勞也。龍何功之有?又聞龍有五十三廟,皆曰三娘子,一龍邪?五十三龍邪,一龍則不當有五十三廟,五十三龍則不應盡為三娘子也。」子厚默然。
韓持國帥許,程子往見,謂公曰:「適市中聚浮圖,何也?」公曰:「為民祈福也。」子曰:「福斯民者,不在公乎?」
韓公持國使掾為亭,成而蓮已生其前,蓋掾盆植而置之。公甚喜。程子曰:「斯可惡也。使之為亭,而更為此以說公,非端人也。」公曰:「奈何人見之則喜!」
韓公持國與范公彝叟、程子為泛舟之遊。典謁白有士人堅欲見公。程子曰:「是必有故,亟見之。」頃之,遽還。程子問:「客何為者?」曰:「上書。」子曰:「言何事?」曰:「求薦爾。」子曰:「如斯人者,公(缺一字)無薦。夫為國薦賢,自當求人,豈可使人求也?」公曰:「子不亦甚乎?」范公亦以子不為通。子曰:「大底今之大臣,好人求己,故人求之。如不好,人豈欲求怒邪?」韓公遂以為然。
韓持國罷門下侍郎,出帥南陽,已出國門,程子往見之。子時在講筵,公驚曰:「子來見我乎?子亦危矣。」程子曰:「只知履安地,不知其危。」坐頃之,公不言。子曰:「公有不豫色,何也?」公曰:「在維固無足道,所慮者貽兄姊之憂耳。」子曰:「領帥南陽,兄姊何所憂?」公悟曰:「正為定力不固耳。」
謝公師直與程子論《易》,程子未之許也。公曰:「昔與伯淳,亦謂景溫於《春秋》則可,《易》則未也。」程子曰:「以某觀之,二公皆深於《易》者也。」公曰:「何謂也?」子曰:「以監司論學,而主簿敢以為非,為監司者不怒,為主簿者敢言,非深於《易》而何?」
張閎中以書問《易傳》不傳,及曰:「《易》之義,本起於數。」程子答曰:「《易傳》未傳,自量精力未衰,尚冀有少進爾。然亦不必直待身後,覺老耄則傳矣。書雖未出,學未嘗不傳也。第患無受之者爾。來書云:『《易》之義,本起於數。』謂義起於數則非也。有理而後有象,有象而後有數。《易》因象以明理,由象以知數,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矣。必欲窮象之隱微,盡數之毫忽,乃尋流逐末,術家之所尚,非儒者之所務也,管輅、郭璞之學是也。」又曰:「理無形也,故因象以明理。理見乎辭矣,則可由辭以觀象。故曰『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矣』。」
子言范公堯夫之寬大也,「昔余過成都,公時攝帥。有言公於朝者,朝廷遣中使降香峨眉,實察之也。公一日訪予款語,予問曰:『聞中使在此,公何暇也?』公曰:『不爾則拘束。』已而中使果怒,以鞭傷傳言者耳。屬官喜謂公曰:『此一事足以塞其謗,請聞於朝。』公既不折言者之為非,又不奏中使之過也。其有量如此。」
程子過成都時,轉運判官韓宗道議減役,至三大戶亦減一人焉。子曰:「只聞有三大戶,不聞兩也。」宗道曰:「三亦可,兩亦可,三之名不從天降地出也。」子曰:「乃從天降地出也。古者朝有三公,國有三老,『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三人行,則必得我師焉』。若止二大戶,則一人以為是,一人以為非,何從而決?三則從二人之言矣。雖然,近年諸縣有使之分治者,亦失此意也。」
繹曰:「鄒浩以極諫得罪,世疑其賣直也。」先生曰:「君子之於人也,當於有過中求無過,不當於無過中求有過。」
程子之盩厔,時樞密趙公瞻持喪居邑中,杜門謝客,使侯騭語子以釋氏之學。子曰:「禍莫大於無類。釋氏使人無類,可乎?」騭以告趙公。公曰:「天下知道者少,不知道者眾,自相生養,何患乎無類也?若天下盡為君子,則君子將誰使?」侯子以告。程子曰:「豈不欲人人盡為君子哉?病不能耳,非利其為使也。若然,則人類之存,不賴於聖賢,而賴於下愚也。」趙公聞之,笑曰:「程子未知佛道弘大耳。」程子曰:「釋氏之道誠弘大,吾聞傳者以佛逃父入山,終能成佛。若儒者之道,則當逃父時已誅之矣,豈能俟其成佛也。」
韓公持國與程子語,歎曰:「今日又暮矣。」程子對曰:「此常理,從來如是,何歎為?」公曰:「老者行去矣。」曰:「公勿去可也。」公曰:「如何能勿去?」子曰:「不能則去可也。」
卷二十一下·伊川先生語七下
編輯附師說後
幽王失道,始則萬物不得其性,而後恩衰於諸侯以及其九族,其甚也,至於視民如禽獸(《魚藻》之什,其《序》如此)。
孔子之時,諸侯甚強大,然皆周所封建也。周之典禮雖甚廢壞,然未泯絕也。故齊、晉之霸,非挾尊王之義,則不能自立。至孟子時則異矣。天下之大國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絕而澤竭矣。夫王者,天下之義主也,民以為王,則謂之天王天子;民不以為王,則獨夫而已矣。二周之君,雖無大惡見絕於天下,然獨夫也。故孟子勉齊、梁以王者,與孔子之所以告諸侯不同。君子之救世,時行而已矣。
不動心有二:有造道而不動者,有以義制心而不動者。此義也,此不義也,義吾所當取,不義吾所當捨,此以義制心者也。義在我,由而行之,從容自中,非有所制也,此不動之異。
凡有血氣之類,皆具五常,但不知充而已矣。
勇者所以敵彼者也,苟為造道而心不動焉,則所以敵物者,不賴勇而裕如矣。
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嘗有異。窮理則盡性,盡性則知天命矣。天命猶天道也,以其用而言之則謂之命,命者造化之謂也。
《書》言天敘,天秩。天有是理,聖人循而行之,所謂道也。聖人本天,釋氏本心。
忠者,無妄之謂也。忠,天道也。恕,人事也。忠為體,恕為用。「忠恕違道不遠」,非一以貫之之忠恕也。真近誠,誠者無妄之謂。
氣有善不善,性則無不善也。人之所以不知善者,氣昏而塞之耳。孟子所以養氣者,養之至則清明純全,而昏塞之患去矣。或曰養心,或曰養氣,何也?曰:「養心則勿害而已,養氣則志有所帥也。」
賤妾得進御於君,是其僭恣可行,而分限得逾之時也。乃能謹於「抱衾與裯」,而知「命之不猶」,則教化至矣。
心生道也,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惻隱之心,人之生道也,雖桀、跖不能無是以生,但戕賊之以滅天耳。始則不知愛物,俄而至於忍,安之以至於殺,充之以至於好殺,豈人理也哉?
有欲亂之人,而無與亂者,則雖有強力,弗能為也。今有劫人以殺人者,則先治劫者,而殺者次之。將以垂訓於後世,則先殺者而後劫者。《春秋》書「鄭公子歸生殺其君夷」是也。
諸葛瑾使蜀,其弟亮,與瑾非公會不覿。亮之處瑾為得矣。使吳之知瑾,如備之遇亮,復何嫌而不得悉兄弟之歡也!
《春秋》喪昏無譏,蓋日月自見,不必譏也。唯哀姜以禫中納幣,則重疊譏之:曰「逆婦」,曰「夫人至」,恐後世不以為非也。他皆曰「逆女」,此獨雲「婦」,而又不曰「夫人」,蓋已納幣則為婦,違禮而昏則不可謂之夫人。
「貞而不諒」,猶大信不約也。
智出於人之性。人之為智,或入於巧偽,而老、莊之徒遂欲棄智,是豈性之罪也哉?善乎孟子之言:「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孔子之時,道雖不明,而異端之害未甚,故其論伯夷也以德。孟子之時,道亦不明,異端之害滋深,故其論伯夷也以學。道未盡乎聖人,則推而行之必有害矣。故孟子推其學術而言之也。夫闢邪說以明先王之道,非拔本塞源不能也。
《青蠅》詩言樊、棘、榛,言二人、四國。自樊而觀之,則樊為近而棘、榛為遠;自二人而觀之,則二人為小而四國為大。讒人之情,常欲汙白以為黑也,而其言不可以直達,故必營營往來,或自近以至於遠,或自小而至於大,然後其說得行矣。
文王之德,正與天合,「明明於下」者,乃「赫赫於上」者也。
孟子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有忠矣,而行之以恕,則以無我為體,以恕為用。所謂「強恕而行」者,知以己之所好惡處人而已,未至於無我也。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所以「為仁之方」也。
富文忠公辭疾歸第,以其俸券還府,府受之。先生曰:「受其納券者固無足議,然納者亦未為得也。留之而無請可矣。」名分正,則天下定。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道之所在;微,道之體也。心與道,渾然一也。對放其良心者言之,則謂之道心;放其良心則危矣。「惟精惟一」,所以行道也。
伊川先生病革,門人郭忠孝往視之,子瞑目而臥。忠孝曰:「夫子平生所學,正要此時用。」子曰:「道著用,便不是。」忠孝未出寢門而子卒(一本作或人仍載尹子之言曰:「非忠孝也。忠孝自黨事起,不與先生往來。先生卒,亦不致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