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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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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言:伏睹八月八日詔敕,以比年以來,水潦為沴,八月庚寅大雨,應中外臣僚竝許上實封言時政闕失及當世利病。此蓋皇帝陛下承祖宗大業,嚴恭天命,祗畏警懼之深也。天下士民欽聞德音,苟有知見,孰不願披忠瀝懇,上達天聽?雖至愚,官為省郎,職分郡寄,敢不竭其區區之誠,以應明詔。惟陛下寬其狂易之誅,賜之省覽,則天下幸甚!

聞水旱之沴,由陰陽之不和;陰陽不和,係政事之所致。是以自昔明王,或遇災變,則必警懼以省躬之過,思政之闕,廣延眾論,求所以當天心,致和氣,故能消弭變異,長保隆平。昔在商王中宗之時,有桑穀之祥;高宗之時,有雊雉之異;二王以為懼而修政行德,遂致王道復興,皆為商宗,百世之下頌其聖明。今陛下嗣位之初,比年陰沴,聖心警畏,下明詔以求政之闕,誠聖明之為也。然觀近古以來,引咎之詔,自新之言,亦世有之。其如人君不由於至誠,天下徒以為虛語,豈復有如商之二宗興王道於既衰者乎?願陛下因此天戒,奮興善治,思商宗之休實,鑒後代之虛飾,不獨消復災沴於今日,將永保丕基於無窮。

伏觀詔旨:「時政闕失,當世利病,可以佐元元者,悉心以陳,毋有所諱。」竊惟天下之勢所甚急者,在安危治亂之機。若夫指一政之闕失,陳一事之利病,徒為小補,不足以救當世之弊,而副陛下勤求之意也。所謂安危治亂之機,請條其大端。

所謂安且治者:朝廷有綱紀權持,總攝百職庶務,天下之治,如網之有綱,裘之有領,舉之而有條,委之而不紊也;郡縣之官,得人而職修,惠養有道,朝廷政化宣達於下也;百姓安業,衣食足而有恆心,知孝悌忠信之教,率之易從,勞之不怨,心附於上,固而不可搖也;化行政肅,無奸宄盜賊之患,設有之,不足為慮,蓋有殲滅之備,而無響應之虞也;民心和而陰陽順,無水旱蟲螟之災,雖有之,不能為害,蓋倉廩實而府庫充,官用給於上,民食足於下也;武備修而威靈振,蠻夷戎狄無敢不服,雖有之,不足為憂,蓋甲兵利而儲備豐,將善謀而士素練也。

此六者,所謂安且治者,今之事,一皆反是。朝廷紀綱汗漫離散,莫可總攝,本原如此,治將安出?郡縣之官,選不以道,更易之數,雖時謂才者,尚莫能稱其職,況庸常者乎?循常苟安,狃以成俗,舉世以為當然。政治廢亂,生民困苦,朝廷雖有惠澤,孰能宣布以達於下?所與共理者如此,天下斯可知矣。百姓窮蹙,日以加甚,而重斂繁賦,消削之不息;天下戶口雖眾,而自足者益寡。司牧者治其事爾。非有師保左右之也,其善惡勤惰,趨利避害。或昧而反之,一從其自然,而困之陷之之道又非一塗。人用無聊,苟度歲月,驅之於治則難格,率之於惡則易搖。民惟邦本,本根如是,邦國奈何?民無生業,極困則慮生;不漸善教,思利而志動;乘間隙則萌奸宄,逼凍殍則為盜賊。今茲幸無大故,尚爾苟安,設或遇大饑饉,有大勞役,奸雄一呼,所在必應。以今無事之時,尚恐力不能制,況勞擾多事之際乎?天下安危,實係於此。保民之道,以食為本。今自京師至於天下,計平時之用,率無三年之蓄,民間空匱,則又甚焉。以萬室之邑觀之,有厚蓄者百無二三,困衣食者十居六七,統而較之,天下虛竭可知矣。豐年樂歲,饑寒見於道路,一穀不稔,便致流轉,卒有方數千里、連數年之水旱,不知何以待之?奸盜蜂起於內,夷狄乘隙於外,雖欲為之,末如何矣。戎狄強盛,古未有比,歲輸金帛以修好,而好不可恃;窮天下之力以養兵,而兵不足用。尚幸二虜無謀,厭小欲而忘大利,故我得以紓朝夕之急。若其連衡而來,則必興數十萬之眾,宿於邊境,饋餉不繼,財用不充,將何以濟乎?驕惰之兵,縱無奔潰之患,曠日持久,終有窮極之虞。又況徵斂興發,而人民轉亡;饑饉愁怨,而奸雄競起。事至於此,興衰可知。以此觀之,天下之勢,安乎?危乎?

凡此數端,皆有危亡之虞,而未至於是者,不識朝廷制置能使之然邪?抑亦天幸而偶然邪?幸然之事,其可常乎?先皇帝至仁格天地,保持之以至於今,曆時既已久,言者既已多,朝廷遂以為果不足憂也,可以常然,姑維持之而已,雖聞至深至切之言,不為動也。嗚呼!貽天下之患,必由於是乎!今天下尚無事,朝廷宜急思所以救時之道。不然,恐因循歲月,前之所陳者一事至,則為之晚矣。中人之家,有百金之產,子孫保守,不敢不念。陛下承祖宗大業,可不懼乎?今言當世之務者,必曰所先者,寬賦役也,勸農桑也,實倉廩也,備災害也,修武備也,明教化也。此誠要務,然猶未知其本也。以為所尤先者有三焉,請為陛下陳之。一曰立志,二曰責任,三曰求賢。今雖納嘉謀,陳善算,非君志先立,其能聽而用之乎?君欲用之,非責任宰輔,其孰承而行之乎?君相協心,非賢者任職,其能施於天下乎?三者本也,制於事者用也。有其本,不患無其用。三者之中,復以立志為本,君志立而天下治矣。所謂立志者,至誠一心,以道自任,以聖人之訓為可必信,先王之治為可必行,不狃滯於近規,不遷惑於眾口,必期致天下如三代之世,此之謂也。夫以一夫之身,立志不篤,則不能自修,況天下之大,非體乾剛健,其能治乎?自昔人君,孰不欲天下之治?然而或欲為而不知所措,或始銳而不克其終,或安於積久之弊而不能改為,或惑於眾多之論而莫知適用。此皆上志不立故也。

觀朝廷,每有善政,鮮克堅守,或行之而天下不從,請舉近年一二事以明之。朝廷以今之任人未嘗選擇,一用薦舉之定式,患所舉不得其人也,故詔以飭之。非不丁寧,然而當其任者如弗聞也。陛下以為自後所舉果得其人乎?曾少異於舊乎?又以守令數易之害治也,詔廉察之官,舉其有善政者俾之再任,於今未聞有應詔者。豈天下守令無一人有善政邪?苟誠無之,朝廷負生民,不已甚乎?且以為善而行之,何不使天下奉承以見其效?若曰:「非不欲必行也,奈天下不從何?」如此則是政令不行矣,將如天下何?此亦在陛下而已。苟陛下之志先立,奮其英斷以必行之,雖強大諸侯,跋扈藩鎮,亦將震慴,莫敢違也,況郡縣之吏乎?故願陛下以立志為先,如前所陳,法先王之治,稽經典之訓,篤信而力行之,救天下深沉固結之弊,為生民長久治安之計,勿以變舊為難,勿以眾口為惑,則三代之治可望於今日也。

若曰人君所為,不可以易,易而或失,其害則大。以為不然。稽古而行,非為易也。曆觀前史,自古以來,豈有法先王,稽訓典,將大有為而致敗亂者乎?惟動不師古,苟安襲弊,卒至危亡者則多矣。事據昭然,無可疑也。願陛下不以之疏賤而易其言,則天下幸甚!

所謂責任者,夫以海宇之廣,億兆之眾,一人不可以獨治,必賴輔弼之賢,然後能成天下之務。自古聖王,未有不以求任輔相為先者也。在商王高宗之初,未得其人,則恭默不言,蓋事無當先者也。及其得說而命之,則曰濟川作舟楫,歲旱作霖雨,和羹惟鹽梅,其相須倚賴之如是。此聖人任輔相之道也。

夫圖任之道,以慎擇為本。擇之慎,故知之明;知之明,故信之篤;信之篤,故任之專;任之專,故禮之厚而責之重。擇之慎,則必得其賢;知之明,則仰成而不疑;信之篤,則人致其誠;任之專,則得盡其才;禮之厚,則體貌尊而其勢重;責之重,則其自任切而功有成。是故推誠任之,待以師傅之禮,坐而論道,責之以天下治,陰陽和;故當之者,自知禮尊而任專,責深而勢重,則挺然以天下為己任,故能稱其職也。雖有奸諛巧佞,知其交深而不可間,勢重而不可搖,亦將息其邪謀,歸附於正矣。

後之任相者異於是。其始也不慎擇,擇之不慎,故知之不明;知之不明,故信之不篤;信之不篤,故任之不專;任之不專,故禮之不厚,而責之亦不重矣。擇不慎,則不得其人;知不明,則用之猶豫;信不篤,則人懷疑慮;任不專,則不得盡其能;禮不厚,則其勢輕而易搖;責不重,則不稱其職。是故任之不盡其誠,待之不以其禮,僕僕趨走,若吏史然,文案紛冗,下行有司之事。當之者自知交不深而其勢輕,動懷顧慮,不肯自盡,上懼君心之疑,下虞群議之奪,故蓄縮不敢有為,苟循常以圖自安爾。君子弗願處也,奸邪之人亦知其易搖,日伺間隙。如是其能自任以天下之重乎?

若曰非任之艱,知之惟艱,且何以知其賢而任之?或失其人,治亂所係。此人君所以難之也。以為知人誠難,亦係取之之道如何爾。皋陶為帝舜謨曰:「在知人。」禹籲而難之。及其陳九德,載采采,則曰底可績,蓋詢行考實,人焉廋哉?曆觀前史,自古以來,豈有履道之士,孝聞於家,行著於鄉,德推於朝廷,節見於事為,其言合聖人之道,其施蹈經典之訓,及用之於朝,反致敗亂者乎?用是而求,其有差乎?

若乃人君以為賢,而用之卒敗厥事者,古亦多矣。稽跡其由,蓋取之不以其道也。大率以言事合於己心,則謂之才而用之,曾不循核本末,稽考名實,如前之雲,傷明害政,不亦宜乎?四海之大,未始乏賢,誠能廣聰明,揚側陋,至誠降禮,求之以道,雖皋、夔、伊、周之比,亦可必有,賢德志道之士,皆可得而用也。

願陛下如前所陳,既堅求治之志,則以責任宰輔為先,待之盡其禮,任之盡其誠,責之盡其職。不患其不為,患其不能為;不患其不能為,患其不得為。蓋不為者可責之必為,不能者可勉求而能,惟不得為則已矣。所謂不得為者,君臣之志不通,懷顧慮而不肯自盡,此由失待任之道也。今執政大臣皆先朝之選,天下重望,在陛下責任之而已。願陛下召延宰執,從容訪問今天下之事,為安為危,為治為亂?當維持以度歲月乎?當有為以救其弊乎?如曰當為,則願示之以必為之意,詢之以所為之政,審慮之,力行之,時不可後,事不可緩也。

如曰非不為也,患不能也。則天下之廣,豈無賢德可以禮問?朝廷之上,豈無英髦可以討論?有先王之政可以考觀,有經典之訓可以取則,道豈遠哉?病不求爾。在君相協心勤求,力為之而已。如曰無妄為也,姑守常而已,則在陛下深思而明辨之。唐文宗之時,大權漸奪,天下將亂,而牛僧孺欺以為治矣。史冊書之,可為明鑒。今陛下聖明,執政忠良,無是事也。願陛下不以之疏賤而易其言,則天下幸甚!

所謂求賢者,夫古之聖王所以能致天下之治,無他術也。朝廷至於天下公卿大夫,百職群僚,皆稱其任而已。何以得稱其任?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而已。何以得賢能而任之?求之有道而已。雖天下常用易得之物,未有不求而得者也。金生於山,木生於林,非匠者採伐,不登於用。況賢能之士,傑出群類,非若山林之物廣生而無極也,非人君搜擇之有道,其可得而用乎?自昔邦家張官置吏,未嘗不取士也,顧取之之道如何爾。今取士之弊,議者亦多矣。不暇條析,而言大概。投名自薦,記誦聲律,非求賢之道爾。求不以道,則得非其賢,間或得才,適由偶幸,非知其才而取之也。朝廷選任,盡自其中,曾不虞賢俊之棄遺於下也。果天下無遺賢邪?抑雖有之,吾姑守法於上,不足以為意邪?將科舉所得之賢,已足治而不乏邪?以為治天下今日之弊,蓋由此也。以今選舉之科,用今進任之法,而欲得天下之賢,興天下之治,其猶北轅適越,不亦遠乎?

願陛下如前所陳,既立求治之志,又思責任之道,則以求賢為先。苟不先得賢,雖陛下焦心勞思,將安所施?誠得天下之賢,置之朝廷,則端拱無為而天下治矣。此所謂勞於求賢,逸於得人也。曆觀前史,自古以來,稱治之君,有不以求賢為事者乎?有規規守常,以資任人,而能致大治者乎?有國家之興,不由得人者乎?由此言之,用賢之驗,不其甚明?

若曰非不欲賢也,病求之之難也。以為不然。夫以人主之勢,心之所向,天下風靡景從。設若珍禽異獸郤寶奇玩之物,雖遐方殊域之所有,深山大海之所生,志所欲者,無不可致。蓋上心所好,奉之以天下之力也。若使存好賢之心如是,則何岩穴之幽不可求?何山林之深不可致?所患好之不篤爾。

夫人君用賢,亦賴公卿大臣推援薦達之力。今朝廷未嘗求賢,公卿大臣亦不以求賢取士為意。相先引彙,世所罕聞;訪道求師,貴達所恥。大率以為任己可也,士將安補?今世無賢,求之何益?夫以周公之聖,其自任足矣,尚汲汲求賢以自輔也。以其聖且好賢,知人之明,宜天下之賢皆為之用,莫有遺也,尚乃日不暇食,恐失天下之士。後之人其才不及周公,而自謂足矣,不求賢以自輔也。以其不求,且知之不明,宜賢者在下之多也,乃曰天下無賢矣。噫!何其用意與周公異也!欲其助皇明、燭幽隱,不可得也。然亦係上之所為而已。陛下誠能專心致志,孜孜不倦,以求賢為事,常恐天下有遺棄之才,朝廷之上,推賢援能者登進之,蔽賢自任者疏遠之,自然天下向風。自下及上,孰不以相先為善行,薦達為急務?搜拔既廣,雖小才片善,無所隱晦。如此則士益貴而守益堅,廉恥格而風教厚矣。天下之賢,其有遺乎?既得天下之賢,則天下之治不足道也。

今世人情淺近,積慣成俗,朝廷進人,苟循常法。則雖千百而取,群伍而用,庸惡混雜,曾不以為非。設或拔一賢,進一善,出於不次,則求摭小差,眾議囂沸。如真廟擢種放,先朝用范仲淹是也。設非君心篤信,寧免疑惑,反自以為過。此所以非常之舉,曠久不行也。伏見近日陛下不由言薦,擢范純仁置之言路,在今世為非常之舉。純仁名臣之子,有才名,在位多言其能,陛下擢之,當也。然願陛下自信勿疑。純仁果賢,則陛下知人之明也。如用之而無顯效,則亦曰吾勞心任人,雖未得其效,亦無愧於天下矣。設或大敗厥職,則亦曰吾知之失也,當益務選擇,期於得人爾。蓋拔十得五,才不可勝用;求賢而失,尚愈於不求。誠持是心,何患不得賢也!方陛下用純仁,識者皆喜,獨憂之。何者?陛下始奮英斷拔一人,誠恐或有差失,遂抑聖心,以為專守常規,可以無過,不復以簡擢為意,則天下將何望焉?此在陛下自信勿疑而已。願陛下不以之疏賤而易其言,則天下幸甚。

前所陳三者,治天下之本也。非不知有興利除害之方,安國養民之術,邊境備禦之策,教化根本之論,可以為陛下陳之。顧三者不先,徒虛言爾。三者既行,不患為之無術也。願陛下以社稷為心,以生民為念,鑒苟安之弊,思永世之策,賜之省覽,察其深誠,萬一有毫髮之補於聖朝,雖被妄言之誅,無所悔恨。昔賈誼為漢文言治亂,漢文不能用,百世之下為譏病。願陛下勿使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則天下不勝幸甚。狂瞽之言,惟聖明裁恕。干冒宸嚴,無任兢皇戰汗,激切屏營之至。

具位程向皇恐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聞孝莫大於安親,忠莫先於愛主,人倫之本,無越於斯。人無知愚,靡不知忠孝之為美也,然而不得其道則反害之。故自古為君者,莫不欲孝其親,而多獲不孝之譏;為臣者莫不欲忠其君,而常負不忠之罪。何則?有其心,行之不得其道也。伏惟陛下以至德承洪業,以大孝奉先帝,聖心切至,天下共知。然以疏賤,復敢區區冒萬死以進其說者,願陛下以至孝之心盡至孝之道,鑒歷古之失,為先帝深慮,則天下臣子之心無不慰安。

所謂歷古之失,觀秦、漢而下,為帝王者,居天下之尊,有四海之富,其生也奉養之如之何,其亡也安厝之如之何,然而鮮克保完其陵墓者,其故何哉?獨魏文帝、唐太宗所傳嗣君,能盡孝道,為之遠慮,至今安全,事跡昭然,存諸簡策。嗚呼!二嗣君不苟為崇侈以徇己意,乃以安親為心,可謂至孝矣。漢武之葬,霍光秉政,暗於大體,奢侈過度,至使陵中不復容物,赤眉之亂,遂見發掘。識者謂赤眉之暴,無異光自為之,為其不能深慮以致後害也。二君從儉,後世不謂其不孝;霍光厚葬,千古不免為罪人。自古以來,觀此明鑒而不能行之者,無他,眾議難違,人情所迫爾。苟若務合常情,遂亡遠慮,是乃厚於人情而薄於先君也,不亦惑乎!魏文帝所作終制,及唐虞世南所上封事,皆足取法。其指陳深切,非所忍言,願陛下取而觀之,可以見明君賢臣所慮深遠。古人有言曰:死者無終極,國家有廢興。自昔人臣當大事之際,乃以興廢之言為忌諱,莫敢議及,如此苟循人情,辜負往者,不忠之大者也。

竊慮陛下追念先帝,聖情罔極,必欲崇厚陵寢,以盡孝心。愚以為:違先帝之儉德,損陛下之孝道,無益於實,有累於後,非所宜也。伏願陛下損抑至情,深為永慮,承奉遺詔,嚴飭有司,凡百規模,盡依魏文之制,明器所須,皆以瓦木為之,金銀銅鐵珍寶奇異之物無得入壙,然後昭示遐邇,刊之金石。如是則陛下之孝顯於無窮,陛下之明高於曠古。至於紈帛易朽之物,亦能為患於數百年之後,漢薄後陵是也。或曰:山陵崇大,雖使無藏,安能信於後世?以為不然。天下既知之,後世必知之。嘗遊秦中,歷觀漢、唐諸陵,無有完者,惟昭陵不犯。陵旁居人尚能道當日儉素之事,此所以歷數百年,屢經寇亂而獨全也。夫臣之於君,猶子之於父,豈有陛下欲厚其親,而臣反欲薄於其君乎?誠以厚於先帝,無厚於此者也。遺簪墜履,尚當保而藏之,不敢不恭,況於園陵,得不窮深極遠以慮之乎?

陛下嗣位方初,群臣畏威,苟不言,必慮無敢言者。陛下以言為妄而罪之,則死且不悔;以言為是而從之,則可以為先帝之福,大陛下之孝,安天下之心,示萬世之法,所補豈不厚哉。哀誠內激,言意狂率,願陛下詳覽而深察之,天下不勝大願。無任逾越狂狷恐懼之極,昧死頓首謹言。

思永言:伏見近日以濮王稱親事,言事之臣奏章交上,中外論議沸騰。此蓋執政大臣違亂典禮,左右之臣不能開陳理道,而致陛下聖心疑惑,大義未明。待罪憲府,不得不為陛下明辨其事。竊以濮王之生陛下,而仁宗皇帝以陛下為嗣,承祖宗大統,則仁廟,陛下之皇考;陛下,仁廟之適子;濮王,陛下所生之父,於屬為伯;陛下,濮王出繼之子,於屬為姪。此天地大義,生人大倫,如乾坤定位,不可得而變易者也,固非人意所能推移。苟亂大倫,人理滅矣。陛下仁廟之子,則曰父,曰考,曰親,乃仁廟也。若更稱濮王為親,是有二親。則是非之理昭然自明,不待辨論而後見也。

然而聖意必欲稱之者,豈非陛下大孝之心,義雖出繼,情厚本宗,以濮王實生聖躬,曰伯則無以異於諸父,稱王則不殊於臣列,思有以尊大,使絕其等倫?如此而已,此豈陛下之私心哉?蓋大義所當,典禮之正,天下之公論。而執政大臣不能將順陛下大孝之心,不知尊崇之道,乃以非禮不正之號上累濮王,致陛下於有過之地,失天下之心,貽亂倫之咎。言事之臣又不能詳據典禮,開明大義,雖知稱親之非,而不知為陛下推所生之至恩,明尊崇之正禮,使濮王與諸父夷等,無有殊別。此陛下之心所以難安而重違也。

以為所生之義,至尊至大。雖當專意於正統,豈得盡絕於私恩?故所繼主於大義,所生存乎至情。至誠一心,盡父子之道,大義也;不忘本宗,盡其恩義,至情也。先王制禮,本緣人情。既明大義以正統緒,復存至情以盡人心。是故在喪服恩義,別其所生,蓋明至重,與伯叔不同也。此乃人情之順,義理之正,行於父母之前,亦無嫌間。至於名稱,統緒所係,若其無別,斯亂大倫。

今濮王陛下之所生,義極尊重,無以復加,以親為稱,有損無益。何哉?親與父同,而所以不稱父者,陛下以身繼大統,仁廟父也,在於人倫,不可有貳,故避父而稱親。則是陛下明知稱父為決不可也。既避父而稱親,則是親與父異。此乃奸人以邪說惑陛下,言親義非一,不止謂父。以謂取父義,則與稱父正同,決然不可;不取父義,則其稱甚輕。今宗室疏遠卑幼,悉稱皇親,加於所生,深恐非當。孝者以誠為本,乃以疑似無正定之名,黷於所尊,體屬不恭,義有大害。稱之於仁廟,乃有向背之嫌;去之於濮王,不損所生之重,絕無小益,徒亂大倫。

料陛下之意,不必須要稱親,止謂不加殊名,無以別於臣列。以為不然。推所生之義,則不臣自明;盡致恭之禮,則其尊可見。況當揆量事體,別立殊稱,要在得盡尊崇,不愆禮典。言者皆欲以高官大國加於濮王,此甚非知禮之言也。先朝之封,豈陛下之敢易?爵秩之命,豈陛下之敢加?以為當以濮王之子襲爵奉祀,尊稱濮王為濮國太王,如此則敻然殊號,絕異等倫。凡百禮數,必皆稱情,請舉一以為率。借如既置嗣襲,必伸祭告,當曰「姪嗣皇帝名,敢昭告於皇伯父濮國太王」,自然在濮國極尊崇之道,於仁皇無嫌貳之失,天理人心,誠為允合。不獨正今日之事,可以為萬世之法。復恐議者以太字為疑,此則不然。蓋係於濮國下,自於大統無嫌。

今親之稱,大義未安。言事者論列不已,前者既去,後者復然,雖使台臣不言,百官在位亦必繼進,理不可奪,勢不可遏,事體如此,終難固持。仁宗皇帝在位日久,海宇億兆涵被仁恩。陛下嗣位之初,功德未及天下,而天下傾心愛戴者,以陛下仁廟之子也。今復聞以濮王為親,含生之類,發憤痛心。蓋天下不知陛下孝事仁皇之心,格於天地,尊愛濮王之意,非肯以不義加之;但見誤致名稱,所以深懷疑慮,謂濮王既復稱親,則仁廟不言自絕,群情洶懼,異論喧囂。夫王者之孝,在乎得四海之歡心,胡為以不正無益之稱,使億兆之口指斥謗讟,致濮王之靈不安於上?料陛下仁孝,豈忍如斯。皆由左右之臣不能為陛下開明此理,在於神道,不遠人情。故先聖謂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設如仁皇在位,濮王居藩,陛下既為塚嗣,復以親稱濮王,則仁皇豈不震怒?濮王豈不側懼?是則君臣兄弟立致釁隙,其視陛下當如何也?神靈如在,亦豈不然,以此觀之,陛下雖加名稱,濮王安肯當受。

伏願陛下深思此理,去稱親之文,以明示天下,則祖宗濮王之靈交歡於上,皆當垂祐陛下,享福無窮,率土之心,翕然慰悅,天下化德,人倫自正,大孝之名光於萬世矣。夫奸邪之人,希恩固寵,自為身謀,害義傷孝,以陷陛下。今既公論如此,不無徊徨,百計搜求,務為巧飾,欺罔聖聽,枝梧言者,徼冀得已,尚圖自安,正言未省,而巧辯已至,使陛下之心無由而悟,伏乞將此章,省覽數遍,裁自宸衷,無使奸人與議。其措心用意,排拒人言,隱跡藏形,陰讚陛下者,皆奸人也。幸陛下察而辨之,勿用其說,則自然聖心開悟,至理明白,天下不勝大願。

伏睹今月十三日詔敕,以彗出東方,許中外臣僚直言朝廷闕失。自言事得罪,久去朝廷,無所補報,退就閑冗。尚敢區區以言自進者,誠見陛下寅畏天命,有恐懼修省之意。草萊之人,尚思效其忠懇,況世荷國恩,久忝近侍,雖罪釁之餘,敢不竭其愚誠,以應明詔。

伏觀前史所載,彗之為變多矣,鮮有無其應者,蓋上天之意,非徒然也。今陛下既有警畏之心,當思消弭之道。且以今日之變,孰從而來?《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豈非政之所致歟?如曰非政之由,則經為誣矣,復何言?詔之所求,亦為虛設。若以為政之所致,則改順天,在陛下而已。晏子所謂「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傳》曰:「天之有彗,以除穢也。」又曰:「所以除舊布新。」願陛下祗若天戒,思當除者何事,而當新者何道。如曰舊政既善,無所可除,則天為誣矣,臣復何言。若以為當求自新,則在陛下思之而已。

自非大無道之世,何嘗不遇災而懼?然而能自新者蓋寡,大率蔽於所欲,惑於所任,明不足以自辨也。視是而為非,以邪而為正,敗亡至而不寤,天亦不能戒也。豈其惡存而好亡,憎治而喜亂哉!亦惑而不能辨爾。以為辨之非艱,顧不得其道也。誠能省己之存心,考己之任人,察己之為政,思己之自處,然後質之人言,何惑之不可辨哉。能辨其惑,則知所以應天自新之道矣。請為陛下辨之。

所謂省己之存心者:人君因億兆以為尊,其撫之治之之道,當盡其至誠惻怛之心,視之如傷,動敢不慎?兢兢然惟懼一政之不順於天,一事之不合於理。如此,王者之公心也。若乃恃所據之勢,肆求欲之心,以嚴法令、舉條綱為可喜,以富國家、強兵甲為自得,銳於作為,快於自任,貪惑至於如此,迷錯豈能自知。若是者,以天下徇其私慾者也。勤身勞力,適足以致敗,夙興夜寐,適足以招後悔。以是而致善治者,未之聞也。願陛下內省於心,有近於是者乎?苟有之,則天之所戒也,當改而自新者也。

所謂考己之任人者:夫王者之取人,以天下之公而不以己,求其見正而不求其從欲,逆心者求諸道,巽志者察其非,尚孜孜焉懼或失也。此王者任人之公也。若乃喜同而惡異,偏信而害明,謂彼所言者吾之所大欲也,悅而望之,信而惑之,至於甚惡而不察,恣欺而不悟。推是而往,鹿可以為馬矣。願陛下考己之任人,有近於是者乎。苟有之,則天之所戒也,當改而自新者也。方陛下思治之初,未有所偏主,好惡取捨一以公議,天下謂之賢,陛下從而賢之者眾矣,進之於朝亦多矣。及乎既有為也,皆以不合而去之,更用後來之人,皆昔未嘗以為賢者也,然後議論無違。始之所賢者皆愚,始之未嘗賢者皆賢,此為天下之公乎?己意之私乎?自論議無違之後,逆耳怫心之言亦罕聞矣,夫以居至尊之位,負出世之資,而不聞怫逆之言,可懼之大者也。知人之難,雖至明不能無失。然至於朝合則為不世之賢,暮隙則無窮之罪,顛錯亦已甚矣。在任人之道當改亦明矣。

所謂察己之為政者:為政之道,以順民心為本,以厚民生為本,以安而不擾為本。陛下以今日之事,方於即位之初,民心為歡悅乎?為愁怨乎?民生為阜足乎?為窮蹙乎?政事為安之乎?為擾之乎?億兆之口非不能言也,顧恐察之不審爾。苟有不察,則天之所戒也,當改而自新者也。

所謂思己之自處者:聖人謂「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陛下必不以斯言為妄。自古以來,何嘗有以危亡為憂而至危亡者乎?惟其自謂治安而危亡卒至者則多矣。不識陛下平日自處,以天下為如何,聖心所自知也。苟有憂危恐懼之心,常慮所任者非其人,所由者非其道,唯恐不聞天下之言,如此則聖王保天下之心也,上帝其鑒之矣。或以為已安且治,所任者當矣,所為者至矣,天下之言不足恤矣,如此則天之所戒也,當改而自新者也。

所謂質之人言者,當有其方。欲詢之於眾人乎?眾人之言可使同也。欲訪之下民乎?下民之言亦可為也。察之以一人之心,而蔽之以眾人之智,其可勝乎?是不足以辨惑,而足以固其蔽爾。以為在外一二老臣,事先朝數十年,久當大任,天下共知其非欺妄人也,知其非覆敗邦家者也,願陛下禮而問之,宜可信也。及天下所謂賢人君子,陛下聞之於有為之前,而不在今日利害之間者,亦可訪也。以是數者參考之,則所當改者何事,所當新者何道,固可見矣。

天下之人,一聞詔音,莫不鼓舞相慶,謂陛下必能上應天心,召迎和氣,以為唯至誠可以動天,在陛下誠意而已。昔在商王中宗之時有桑穀之祥,高宗之時有雊雉之異,二王以為懼而修政,遂致王道復興,皆為商宗,百世之下頌其聖明。近世以來,引咎之詔,自新之言,亦常有之,倘人君不由於至誠,則天下徒以為虛語,其能感天心弭災變乎?願陛下因此天戒,奮然改為,思商宗之休實,鑒後代之虛飾,不獨消復災沴於今日,將永保丕基於無窮,天下幸甚!

弼伏睹太皇太后山陵有期,老之心有所甚切,不忍不言,昧死以聞,惟陛下深思而力行之,不勝大願!往者營奉昭陵時,英宗皇帝方不豫,未能聽事,朝廷罔然不知其制,失於迫卒,不復深慮博訪,凡百規畫,一出匠者之拙謀,中人之私意,以巨木架石為之屋,計不百年,必當損墜。壙中又為鐵罩,重且萬斤,以木為骨,大止數寸,不過二三十年,決須摧毀。梓宮之厚度不盈尺,異日以億萬鈞之石,自高而墜,其將奈何!思之及此,骨寒膽喪。始則不知其詳,後則無以為計。士民之間有知之者,無不痛心飲恨,況老之心乎?況陛下之心乎?

其後厚陵始為石藏,議者竊意主事大臣已悟昭陵之事,獨陛下未知之爾。今也不幸,太皇太后奄棄天下之養,因此事會,當為之謀。竊以周公製合葬之禮,仲尼善魯人之祔,歷代諸陵,雖不盡用,亦多行之。太祖皇帝神謀聖慮,超越萬古,昭憲太后亦合安陵。夫以周公之制,仲尼之訓,歷代之舊,藝祖之法,循而行之,可無疑也。老願陛下思安親之道,為後日之慮,決於聖心,勿循浮議,奉太皇太后合祔昭陵,因得徹去鐵罩,用厚陵石藏之制,仍更別加裁處,使異日雖木壞石墜,不能為害,救仁皇必至之禍,成陛下莫大之孝。復何難哉?在陛下斷之而已。

既合禮典,又順人情,雖無知之人必不敢以為非是。但恐有以陰陽拘忌之說上惑聰明者,在陛下睿斷,不難辨也。不遵聖訓,不度事宜,而規規於拘忌者,為賢乎?為愚乎?且陰陽之說,設為可信,吉凶之應,貴賤當同。今天下臣庶之家,夫婦莫不同穴,未聞以為忌也。獨國家忌之,有何義理?唐中宗庸昏之主,尚能守禮法,盡孝心,責嚴善思愚惑之論,卒祔乾陵。其後高宗子孫歷世延永,是合葬非不利也。老位至三公,年將八十,復何求哉?所保者名節而已,肯以不是事勸陛下取譏於後世乎?

復恐陛下謂心雖忠切,而識慮愚暗,不能曉達事理。誠至愚,然所言者,欲陛下守經典之訓,遵藝祖之規,使仁宗皇帝得安全之道,於太皇太后極崇奉之意,豈獨老之心哉?天下之心莫不然也。陛下不信,試以之所陳,訪於羣臣,必無以為非者。若以言為非,則是使仁宗遺骨聖體碎於巨石之下而不恤,乃為是也。凡有血氣之類,孰肯為此意乎?

事仁宗皇帝三十餘年,位至宰相,聾瞽之蔽,不能早知而救之於始,已為大罪。今遇可為之時,若更惜情顧己,不能極言,天地神靈,必加誅殛死,何面目見仁宗於地下?且陛下不知則已,今既聞之,在常人之情,無可忍而不為之理,況陛下至仁大孝乎?惟陛下深思而力行之,則天下不勝大願。

富公見託為此奏,頤以拙於文辭,辭之再三,其意甚切,義不可拒。數日之間,遂生顧慮,不克上。惜乎其不果於義也,遂為忠孝罪人!

草莽賤程頤,謹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闕下。伏觀前古聖明之主,無不好聞直諫,博採芻蕘,故視益明而聽益聰,紀綱正而天下治;昏亂之主,無不惡聞過失,忽棄正言,故視益蔽而聽益塞,紀綱廢而天下亂。治亂之因,未有不由是也。伏惟陛下德侔天地,明並日月,寬慈仁聖,自古無比,曷嘗害一忠臣,戮一正士。群臣雖有以言事得罪者,旋復拔擢,過其分際,此千載一遇,言事之秋也。桀、紂暴亂,殘賊忠良,然而義士不顧死以盡其節。明聖在上,其仁如天,布衣之士雖非當言責也,苟有可以裨聖治,何忍默默而不言哉?今竭其愚忠,非有斧鉞之虞也。所慮進言者至眾,豈盡有取,狂愚必多,而陛下因謂賤士之言無適用者。雖披心腹,瀝肝膽,不見省覽,只成徒為,此之所懼也。儻或陛下少留聖慮,則非之幸,實天下之幸。請自陳所學,然後以之學議天下之事。所學者,天下大中之道也。聖人性之為聖人,賢者由之為賢者,堯、舜用之為堯、舜,仲尼述之為仲尼。其為道也至大,其行之也至易,三代以上,莫不由之。自秦而下,衰而不振;魏、晉之屬,去之遠甚;漢、唐小康,行之不醇。自古學之者眾矣,而考其得者蓋寡焉。

道必充於己,而後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苟於用。然亦有不私其身,應時而作者也。出處無常,惟義所在。所謂道非大成,不苟於用,顏回、曾參之徒是也。天之大命在夫子矣,故彼得自善其身,非至聖人則不出也。在於平世,無所用者亦然。所謂不私其身,應時而作者,諸葛亮及是也。亮感先主三顧之義,閔生民塗炭之苦,思致天下於三代,義不得自安而作也。如者,生逢明聖之主,而天下有危亂之虞,義豈可苟善其身,而不以一言悟陛下哉。故曰出處無常,惟義所在。

請議天下之事。不識陛下以今天下為安乎?危乎?治乎?亂乎?烏可知危亂而不思救之之道!如曰安且治矣,則請明其未然。方今之勢,誠何異於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者乎?《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竊惟固本之道,在於安民;安民之道,在於足衣食。今天下民力匱竭,衣食不足,春耕而播,延息以待,一歲失望,便須流亡。以此而言,本未得為固也。料陛下仁慈,愛民如子,必不忍使之困苦,一至於是。竊疑左右前後壅蔽陛下聰明,使陛下不得而知。今國家財用,常多不足,不足則責於三司,三司責諸路轉運。轉運何所出?誅剝於民爾。或四方有事,則多非時配卒,毒害尤深。急令誅求,竭民膏血,往往破產亡業,骨肉離散。眾人觀之,猶可傷痛,陛下為民父母,豈不憫哉?

民無儲備。官廩復空。觀京師緣邊以至天下,率無二年之備。卒有連歲凶災,如明道中,不知國家何以待之?坐食之卒,計逾百萬,既無以供費,將重斂於民,而民已散矣。強敵乘隙於外,奸雄生心於內,則土崩瓦解之勢,深可虞也。太寧之世,聖人猶不忘為備,必有九年之蓄,以待凶歲,況今百姓困苦,愁怨之氣上衝於天,災沴凶荒,是所召也,陛下能保其必無乎?中民之家有十金之產,子孫不能守,則人皆謂之不孝。陛下承祖宗基業,而前有土崩瓦解之勢,可不懼哉?

戎狄強盛,自古無比,幸而目前尚守盟誓。果能以金帛厭其欲乎?能必料其常為今日之計乎?則夫沿邊豈宜無備?益以兵則用不足,省其戍則力弗支,皆非長久之策也。前者昊賊叛逆,西垂用兵,數年之間,天下大困。蓋內外經制,多失其宜,陝西之民,苦毒尤甚。及多逃散,重以軍法禁之,以至人心大怨,皆有思寇之言。悖逆之深,不敢以聞聖聽,顧恐陛下亦頗知之。故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彼庶民者,饑寒既切於內,父子不相保,尚能顧忠義哉?非民無良,政使然也。當時秦中,寇盜屢起,儻稽撲滅,必多響應,幸而尋時,盡能誅剪。尚賴社稷之福,西虜亦疲,彼知未可遠圖,遂且詭辭稱順。向若更相牽制,未得休兵,內釁將生,言之可駭。今天下勞弊,不比景祐以前,復有如曩時之役,愚切恐不能堪矣,況為患者,豈止西戎?每思之,神魂飛越。不知朝廷議者以為如何,亦嘗置之慮乎?其謂制之無術乎?

竊謂今天下猶無事,人命未甚危,陛下宜早警惕於衷,思行王道。不然,恐歲月易失,因循不思,事勢觀之,理無常爾。雖我太祖之有天下,救五代之亂,不戮一人,自古無之,非漢、唐可比,固知趙氏之祀安於泰山。然而損陛下之聖明,陷斯民於荼毒,深可痛也。料群臣必未嘗有為陛下陳王道者,以陛下聖明,豈有言而不行者乎?

竊惟王道之本,仁也。觀陛下之仁,堯、舜之仁也。然而天下未治者,誠由有仁心而無仁政爾。故孟子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陛下精心庶政,常懼一夫不獲其所,未嘗以一喜怒殺一無辜;官吏有犯入人罪者,則終身棄之。是陛下愛人之深也。然而凶年饑歲,老弱轉死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為盜賊,犯刑戮者,幾千萬人矣。豈陛下愛人之心哉?必謂歲使之然,非政之罪歟?則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三代之民,無是病也。豈三代之政不可行於今邪?州縣之吏有陷人於辟者,陛下必深惡之,然而民不知義,復迫困窮,放辟邪侈而入於罪者,非陛下陷之乎?必謂其自然,則教化,聖人之妄言邪?

天下之治,由得賢也,天下不治,由失賢也。世不乏賢,顧求之之道如何爾。今夫求賢,本為治也。治天下之道,莫非五帝、三王、周公、孔子治天下之道也。求乎明於五帝、三王、周公、孔子治天下之道者,各以其所得大小而用之。有宰相事業者,使為宰相;有卿大夫事業者,使為卿大夫;有為郡之術者,使為刺史;有治縣之政者,使為縣令。各得其任,則無職不舉,然而天下弗治者,未之有也。

國家取士,雖以數科,然而賢良方正,歲止一二人而已,又所得不過博聞強記之士爾。明經之屬,唯專念誦,不曉義理,尤無用者也。最貴盛者,唯進士科,以詞賦聲律為工。詞賦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人學之以取科第,積日累久,至於卿相。帝王之道,教化之本,豈嘗知之?居其位,責其事業,則未嘗學之。譬如胡人操舟,越客為禦,求其善也,不亦難乎?往者丁度建言「祖宗以來,得人不少」,愚瞽之甚,議者至今切齒。使墨論墨,固以墨為善矣。

今天下未治,誠由有君而無臣也。豈世無人?求之失其道爾。苟欲取士必得,豈無術哉?王道之不行二千年矣。後之愚者,皆云時異事變,不可復行,此則無知之深也。然而人主往往惑於其言。今有人得物於道,示玉工,曰玉也;示眾人,曰石也。則當以玉工為是乎?以眾人為然乎?必以玉工為是矣。何則?識與不識也。聖人垂教,思以治後世,而愚者謂不可行於今。則將守聖人之道乎?從眾人之言乎?謂眾人以王道可行,其猶詰瞽者以五色之鮮,詢聾者以八音之美,其曰不然,宜也。彼非憎五色而惡八音,聞見限也。

觀陛下之心,非不憂慮天下也。以陛下憂慮天下之心行王道,豈難乎哉?孟子曰:「以齊王,猶反手也。」又曰:「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以諸侯之位,一國之地,五年可以王天下,況陛下居天子之尊,令行四海,如風之動,苟行王政,奚啻反手之易哉?昔者大禹治水,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思以利天下,雖勞苦不避也。今陛下行王政,非有苦身體勞思慮之難也,何憚而不為哉?《孝經》曰:「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匹夫猶當行道以顯父母,況陛下貴為天子,豈不發憤求治,思齊堯、舜,納民仁壽,上光祖考,垂休無窮?凡所謂孝,無大於此者也。

以謂:治今天下,猶理亂絲,非持其端,條而舉之,不可得而治也。故前所陳,不及歷指政治之闕,但明有危亂之虞,救之當以王道也。然而行王之道,非可一二而言,願得一面天顏,罄陳所學。如或有取,陛下其置之左右,使盡其誠;苟實可用,陛下其大用之;若行而不效,當服罔上之誅,亦不虛受陛下爵祿也。

陛下問群臣,群臣必謂寒賤之士,未可使近上側。自思之,以為不然。高祖羽,太祖朝年六十餘,為縣令,一言遭遇,聖祖特加拔擢,攀附太宗,終於兵部侍郎。顧遇之厚,群臣無比,備存家牒,不敢繁述。曾祖希振,既以父任,後祖遹復被推恩。國家錄先世之勳臣,父向又蒙延賞,今為國子博士。非有橫草之功,食君祿四世,一百年矣。料天下受國恩之厚,無如家者。自職事以來,思為國家盡死,未得其路爾。則進見,宜無疑也。或者更為強詞,言其不可,此乃自負陰私,懼防詆訐者也。

伏望陛下出於聖斷,勿徇眾言,以王道為心,以生民為念,黜世俗之論,期非常之功。昔漢武笑齊宣不行孟子之說,自致不王,而不用仲舒之策,隋文笑漢武不用仲舒之策,不至於道,而不聽王通之言。二主之昏,料陛下亦嘗笑之矣。雖不敢望三子之賢,然之所學,三子之道也。陛下勿使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則天下不勝幸甚!望陛下特留意焉。愚無任逾越狂狷恐懼之極,頤昧死頓首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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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川先生文集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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