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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五回 雪恥 下一回▶

達特安在巴黎無朋友,比劍找不著陪證人,只好讓阿托士替他找陪證;他心裏算計定了,見面的時候,先同阿托士陪不是,卻不要自己太失了體面。他的意思,甚不想同那人比劍,為的是那人本已受了重傷未愈,自己若是輸了,臉上更不好看,自己若是贏了,人家又要說他太占便宜。看官要知道:那達特安並非等閑之輩,他自己知道同那幾個人比劍,是兇多吉少的,不能不處處的盤算;他先把各人的性情想了一想,然後定一個對付他們的法子。他最稱贊的是阿托士,要想同他分辨明白,就不相打;他見了頗圖斯,便先要告訴他,如果自己打贏了,是要把那繡花帶子的故事,到處傳播的,叫天下的人都去笑話他;想到阿拉密,他是一點不怕的,他要好好的把他打倒了,至少也要在他臉上拉一刀,把他俊俏的臉弄壞了。他想起父親臨別的話,他主意打得更牢了;趕緊的向那喀米德所來。原來這是個大廟,在曠野中間;那時法國人動不動同人比劍,巴黎人比劍,都喜歡到這裏來。

他走到廟外的空地來,看見阿托士已先到了——那時剛打十二點鐘,,——看見阿托士仍帶重傷的病容,坐在那裏等他;看見他來了,起身,恭恭敬敬的相迎。達特安一手拿帽子,一手伸出來,同他相會。阿托士先開口道:「我請了兩位朋友來同我作陪證,現在還未到。他們來遲了,這也奇怪,他們平常不是如此的。」達特安答道:「可惜我沒陪證的。我昨日才到巴黎,除了我父親的老友特拉維統領外,我是一個朋友都沒有。」阿托士想了一會,答道:「這是不幸的事。倘若我把你打死了,怎麽樣呢?你這樣年輕的小孩子,我實在不願意殺你。」達特安答道:「你忘記了,你的傷還未好,身上還是痛。」阿托士道:「痛得利害。你碰我的時候,痛得更兇。我用左手同你打,我兩手都會用的,你占不了便宜。你若從來沒有同用左手的人交過鋒,恐怕你要吃點虧;可惜我沒有預先把這話告訴你。」達特安鞠躬道:「你如此關照,我甚感謝。」阿托士謙讓的說道:「你叫我很不安。我們換別的話談談罷。啊唷你碰得我好痛;我的肩膀,疼得同火燒的一樣。」達特安拿出刀傷藥道:「讓我同你……」說猶未畢,阿托士詫道:「這是什麽?」達特安道:「我母親傳授我極好的刀傷藥。我自己也用過極有靈驗的,包你三天就好;等你傷好的時候,再同你打。」達特安說得誠誠肯肯的,隨便什麽人看風,都曉得他是至誠,並非規避。阿托士答道:「你的意思甚好,我是領略你的好意。不過我不能照辦。從前,大查理之世,那些義俠之士都是慷慨激昂的,都可以做我們的榜樣,可惜我們不幸,不生在那個時候。現在是主教的時代,若等三天,人人都知道了,那便打不成。我想我那兩個朋友,是永遠不來的了。」達特安道:「你不必著急。你若是急於把我打倒了,我馬上就可以動手。」阿托士道:「這話說得妙。我看得出你這個人,又明白,又仁慈,我是最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們倘若相打之後,彼此都不死,我要同你結交,做個得意的同伴。你若是不著急,我要等我那兩個朋友來;我卻並不著急,照規矩,是要陪證的。哈!有一個來了。」遠遠的果然有一個身軀壯大的人來了。達特安驚訝道:「頗圖斯是你的陪證麽?」阿托士道:「是的。你不嫌麽?」達特安道:「好的。我並不嫌。」阿托士又道:「那一個也來了。」達特安回轉頭來,看阿托士指的那一方,認得來的是阿拉密;達特安喊道:「阿拉密也是你的陪證麽?」阿托士道:「是的。你還不曉得麽?我們三個人是不離開的。不論在城裏或在宮裏,那些禁軍火槍手都知道阿托士、頗圖斯、阿拉密三個人,是分不開的。介是你從大斯來,……」說猶未畢,達特安攔道:「我是從塔爾比來的。」阿托士道:「你是不曉得的。」達特安答道:「人家說你們三個人的話,真是不錯。」

說到這裏,頗圖斯已經到了,對阿托士抓手見禮之後,站在那裏,把眼瞪那達特安,現出不勝詫異的樣子。著書人要補明一筆,那頗圖斯把帶子換了,並未披外衣。頗圖斯問道:「這是怎麽講?」阿托士指著達特安,同他鞠躬的答道:「我就是同這位比劍。」頗圖斯喊道:「我也是要同他比。」達特安道:「那是一點鐘的事。時候還早了。」那時阿拉密也跑上來,說道:「我也是要同他比。」達特安道:「那是兩點鐘的事。」阿拉密問道:「阿托士,你是為什麽事要同他打?」阿托士答道:「我也不甚曉得。不過為他碰了我的肩膀。」又問道:「頗圖斯,你又為什麽也到這裏?」頗圖斯臉紅了,答道:「誰知為什麽?我不過想打就是了。」阿托士眼快,看見達特安微笑的答道:「我們是因為論衣服,意見不合。」阿托士問道:「阿拉密,你又是為什麽呢?」阿拉密遞眼色與達特安,叫他不要說出實在情形,答道:「我們卻因辯論宗教,意見不合。」阿托士又看見達特安微笑;阿托士轉頭向他問道:「是為這個緣故麽?」達特安答道:「是的。因為阿格士丁經論上有一段的話,我們的意見不合。」阿托士道:「真是少年聰明。」

達特安道:「你們三位都在這裏讓我陪不是。」他們聽了這話,阿托士皺了眉頭,頗圖斯微微的姍笑,阿拉密搖頭,露出看不起人的意思。達特安作出驕傲的樣子,對三個人說道:「你們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剛才陪不是,為的我自己恐怕要失約,不能夠同你們三個人都打遍了。第一次是阿托士先同我比,頗圖斯露臉的機會,可就少了些;阿拉密更無望了。我是為這件事陪不是。阿托士,你要預備了。」說完,拔出劍來,著急的要動手;那時不講三個火槍手,就是全營來了,他也不怕的。那時剛在正午,太陽在天頂,那空地上熱得很,阿托士拔了劍出來,說道:「天氣甚熱,我可不能脫外衣,因為我傷口又流血。你未刺著克出血,我不願意你看見我的血討厭。」達特安道:「你體貼人情的很。不論是我刺的,或是別人刺的,我看見你怎樣勇敢的人流血,心裏可惜;既然如此,我也不脫外衣了。」頗圖斯著急道:「你們不要互相恭維了。我們還有兩個人在這裏等挨班呢。」阿拉密說道:「你說你的。我不著急。你們兩個人說的不錯。」阿托士預備好了,問達特安道:「你預備了麽?」達特安道:「我只等你。」說畢,兩人交戰起來。

才一動手,就有一隊主教的親兵,伽塞克統帶著,從那邊來了。兩個陪證嚷道:「主教的親兵來了,快把劍收起來。」那時已是遲了,那兩個人的樣子,一看就知是比劍的。那伽塞克一面上前,一面招他的手下來跟來,說道:「火槍手又打架麽?上諭都不管了嗎?難道那上諭下來之後,是叫你們違犯的嗎?」阿托士恨極的答道:「這個太不公道。若是我們看見你們的人打架,我們是從來不幹預的,你還是讓我們打,你們在旁邊看熱鬧。」伽塞克答道:「這是辦不到的。上諭是要遵守的。收起劍來,跟我們走。」阿拉密學那伽塞克的樣兒說道:「你請我們走,我們是很願意的,不過我們作不到。特統領吩咐過的,他的號令也是要遵守的。請你們諸位走開罷,你們在此沒有什麽事了。「那說話無忌憚的樣子,把伽塞克激惱了,說道:「你若不聽我的號令,我就要叫他們動手了。」阿托士一半同自己說道:「他們有五個人,我們只有三個人,又要吃虧了。我只好死在這裏,我再沒面孔第二次敗了去見統領。」


登時阿托士、頗圖斯、阿拉密三個,肩靠肩的站齊了;那伽塞克也叫他們的人站好,預備攻打。當下達特安自己思量,究竟幫那一邊,這是最要緊的當口,一個人終身的前程,就靠這俄頃之間;他要分別清楚,是幫國王,還是幫主教?擇定之後,是不能追悔的;並且動起手來,就是犯法,就是同國裏第一個有勢力的人作對,那個人的勢力,也許比國王還大引起;這幾層的道理,他都想到了。總算虧他的,馬上拿定主意,回頭向火槍手道:「剛才阿托士說錯了。他說三個人,其實連我算是四個人。」頗圖斯道:「你怎麽也算一個呢?」達特安道:「我雖是未穿你們的號衣,我心裏卻是一個火槍手。不管怎麽樣,我跟你們一路走。」伽塞克勸道:「小兄弟,你走開罷!你若要保住你的身體,趕緊走罷!」達特安那裏肯走。阿托士拉他的手道:「你真是個好漢子。」伽塞克喊道:「你到底怎樣?」頗圖斯對阿拉密說道:「這件事,趕緊的要定規了。」他們看見達特安年輕無見識,在那裏半信半疑的,不敢就要他幫忙。阿托士道:「就是他幫我們的忙,我們也不過是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子;那三個裏頭還有一個是重傷未痊的。」頗圖斯道:「我們萬不能讓他們的。」阿托士道:「那是不能的!」達特安看見他們猶豫未決,喊道:「諸位讓我試試,我敢保打贏了。若打不贏,我也是不離開這裏的。」阿托士道:「請問這位好漢尊姓大名?」答道:「我叫達特安。」阿托士道:「好極,我們四個人在一路。」伽塞克又喊道:「你們打定了主意沒有?」阿托士道:「打定了。」又問道:「你們打的什麽主意?」阿拉密拔出劍來說道:「我們要同你打。」伽塞克道:「什麽?你們拒捕麽?夥計攻上去!」那兩邊的人,登時打起來。

兩邊都是好劍手,本事都是可觀的。阿托士敵住克荷薩——他是主教最得意的心腹;頗圖斯敵住畢士拉,阿拉密敵住兩個;達特安直攻伽塞克。他是並不畏懼,不過跳到那身體壯大的人面前,心裏未免一跳。那達特安跳來跳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然跳到面前,忽然跳到背後,如活虎一般,一分鐘裏頭,換了二十個招架的樣子。伽塞克是個頑劍的好手,費了許多精神本事,才抵得住達特安這樣不守常規的戰法;他的一擊一刺,達特安卻擋得甚妙。後來伽塞克力竭了,看見打不過一個小孩子,心中大怒,亂打起來;那達特安看見機會來了,慢慢用起詭計來,加倍出力的打;伽塞克以為可以收功,用盡狂力,一劍撲來,達特安早已留神,輕輕架住,趁他不及提防,一劍刺去,伽塞克登時倒地,如死人一般。

那時達特安略定一定,回頭看他的朋友,打得怎麽樣。

阿拉密打死了一個人,尚在同那一人鬥;頗圖斯臂上受傷,把敵人的腿傷了,但是兩個人的傷都不重,還在那裏惡鬥;阿托士被克荷薩打傷,臉色蒼白,仍在那裏招架,換了左手拿劍。按比劍的規則,達特安可以幫他的朋友,一時拿不定去幫那一個,一眼看見了阿托士的情景,他跳過來對克荷薩喊道:「你預備好了!不然,我是一劍把你刺死了。」那時阿托士兩腿酸軟,站立不穩,對達特安喊道:「你不要殺他,等我歇一歇,同他算舊帳。頂好你把他的劍弄丟了。」果然那劍便飛開了二十步遠。阿托士喝采道:「好極,好極!」克荷薩跳向前頭拾劍,又被達特安一腳蹋住了;克荷薩跳向那死在地下的親兵,奪了他的劍,又跳轉來,攻達特安。那時阿托士喘息過來,又同克荷薩戰。達特安知道他歇過,不用幫手,走開了;不到幾分鐘,克荷薩咽喉受傷倒地。

那時阿拉密又把一個親兵打倒在地,在那裏叫喊求饒。只剩了頗圖斯還在那裏同畢克拉打。頗圖斯一面打,一面在那裏笑話他的敵人,畢克拉卻一點也不放鬆。他們兩邊打了好一會子,時時刻刻怕巡兵來拿。阿托士、達特安、阿拉密等叫畢克拉降。畢克拉腿上雖受了傷,還是不肯罷手;伽塞克一隻手按住地,擡起頭來,對畢克拉說道:「你降了罷。」畢克拉也是個喀 士剛人,不肯降,把劍指地下答道:「現在只剩我一個,我要死在這裏。」伽塞克道:「你一個人,如何敵四個人?我是你的統領,我叫你降。」畢克拉道:「你是統領,我是要遵號令的,我就降了,」他卻不願把劍獻與敵人,遂折斷了,丟在墻腳,兩手交胸,在那裏唱歌。那火槍手們看見此人如此勇敢,不免肅然起敬。眾人對他行了軍禮,把劍都有收起來;達特安也收了,同畢克拉兩個人,把克荷薩同那阿拉密所傷的親兵,擡到廟裏;第四個親兵是死了。他們把廟裏的鐘打了幾下,拿了搶來的四把劍,便向特拉維府裏來;路上高興的如同發狂,手拉手的在街上走,一條頂寬街,不夠他們走的。碰見火槍手就告訴他,他也跟住熱鬧。達特安夾在阿托士、頗圖斯當中,樂到如登了第七層天一樣,走到院子時候,說道:「我雖然 未曾入你們的軍籍,我已經幫你們打了一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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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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