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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文宗天歷三年,改元至順。其時明宗後自漠北返京,文宗迎居宮中,敕有司供幣帛二百匹,作為資用,並命明宗子懿璘質班一作額林沁巴勒。為鄜王。懿璘質班年才五歲,係明宗嫡子,乃八不沙皇后所出。還有一子名妥歡帖睦爾,一作托歎特穆爾。比懿璘質班年紀較長,其母名叫邁來迪,相傳邁來迪係北方娼婦,前宋恭帝趙顯,被虜至京,受封瀛國公,趙顯安居北方,平日無事,未免尋花問柳,適見邁來迪姿容韶麗,遂與她結成外眷,產下一子,便是妥歡帖睦爾。嗣趙顯病歿,邁來迪華色未衰,被明宗和世梀所見,納為侍妾,載與同歸。妥歡帖睦爾隨母入侍,子以母貴,居然為明宗長子。俗語所謂拖油瓶。因此明宗左右,嘖有煩言,至是亦同入宮中。文宗卻也不欲窮詰,待遇如猶子一般。任他出入宮禁,撫養成人。不過懿璘質班是嫡子,妥歡帖睦爾為庶子,嫡庶不能無別,所以一封王,一不封王,這且不必細表。

  就中單說八不沙皇后,雖入宮中,受著文宗的敬禮,奈心中不無怨懟,有時暗中流淚,有時對人微言,文宗雖略有所聞,倒也不暇理睬。只文宗後卜答失里與八不沙本不相親,此時同住宮中,面上似屬通融,意中不無芥蒂。這是娣姒常態。彼此相見,免不得暗嘲熱諷,冷語交侵。看官!你想這八不沙皇后,本是沒甚材幹,遇著這等尷尬的遭際,又不能處之泰然,每不如意,輒遷怒左右,侍女們有何知識,得著主寵,便是喜歡,逢著主怒,便是懊惱,哪個肯體心貼意,曲意奉承?況八不沙是個過去的皇后,留住宮中,好似一個寄生蟲,怎及得卜答失里係當時國母,節制六宮?所以八不沙一言一動,統由侍女們傳報,卜答失里遂無乎不知。非平時揣摩世態,不能如此詳明。

  冤家有孽,偏出了一個太監,與八不沙硬做對頭,這太監的名字,與英宗時的賢相拜住同一大名。這正是名同心不同呢。某日太監拜住,在宮中往來,巧遇著八不沙皇后,他也不上前請安,反在旁邊立著,指手畫腳,與小太監調笑。八不沙皇后,不禁氣惱,便向他呵叱道:「你是一個區區太監,也敢這般無禮!人家欺負我,是我命苦所致,似你這廝,也看我是奴僕一般!罷罷!你等仗著皇后威勢,竟爾無法無天,須知我也是個皇后,不過先帝忠厚,不甚防著,反被那狗男女從中暗算,倉猝崩逝,難道皇天無眼,作善罹殃,作惡反得降祥?泰山有坍倒的日子,你等應留著餘地,不要有勢行盡呢!」婦女口脗,虧他描摹。說罷,負氣竟去。

  這太監拜住恰冷笑了幾聲,又慢騰騰地走入中宮,見了皇后卜答失里,便跪倒地上,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忽笑忽哭,寫盡奸刁。卜答失里本寵愛拜住,瞧著這副情狀,便問道:「你受何人委屈,來到我處訴苦?」拜住道:「奴婢不敢說!」卜答失里道:「叫你說你卻不說,你為何向我來哭?你莫非逞刁不成?」拜住磕頭道:「奴婢怎敢!只此事關係甚大,不說不可,欲說又不可。」卜答失里道:「你盡管說來,有我作主何妨!」拜住才將八不沙皇后所言,轉述一遍,且捏造幾句詈詞,惹動卜答失里盛怒,陡然起座,擬至八不沙皇后處,與她評理。

  拜住恰又勸阻。刁狡之極。

  卜答失里頓足道:「我與她勢不兩立,定要她死在我手,方出胸中惡氣!」拜住道:「這亦不難,總教稟明皇上,賜她自盡,便可了案。」卜答失里道:「我也曾說過幾次,奈皇上不肯見從,奈何!」拜住道:「從太子入手,便好行事。」卜答朱里沈吟道:「你且起來,好好商酌為是。」拜住頓首起立。經卜答失里屏去侍女,密與拜住商量。拜住道:「皇子雖幼,然將來總是儲君,現在鄜王已立,同處宮禁,勢必從旁窺伺,倘或皇上捨子立姪,如皇子何!如皇后何!」卜答失里道:「我亦防這一著,目今計將安出!」拜住道:「只教稟聞皇上,但說明宗皇后潛結內外,謀立鄜王為太子,不怕皇上不信!」卜答失里道:「皇上曾有立姪的意思,倘若弄假成真,如何是好?」拜住道:「明宗暴崩,謠言蠭起,多說太平王燕帖木兒主謀,連皇上亦牽累在內,就是明宗皇后,也懷著疑心,所以語中含刺,我想皇上讓德昭彰,斷不如群情所料,若把此言一一奏聞,管教皇上動氣,早些斬草除根,免得後患!」卜答失里尚在搖頭,拜住道:「再進一層,竟說她謀為不軌,將不利皇上,皇上莫非再讓不成!」讒人罔極。

  卜答失里不禁點首,便令拜住暫退,自己待文宗入宮,便一層一層的詳告。文宗雖是動怒,然不肯驟用辣手,經卜答失里婉勸硬逼,弄得文宗心思亦被她搖惑起來。俗語說得好,枕席之言易入,況加以父子夫婦,關係生死,就是鐵石人也要動心。不由得歎息道:「凡事不為已甚,我已為燕帖木兒所惑,做到不仁不義;目今又被勢逼,教我再做一著,豈不是已甚麼?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只好將錯便錯罷了!」誤盡世人,莫如此言。便語皇后卜答失里道:「據你說來,定要處死八不沙皇后,但我心終屬未忍。寧可由別人去處置她,我卻不好自行賜死!」分明是教她矯詔。卜答失里無言。

  到了次日,文宗自去視朝,卜答失里即召拜住密議,並將文宗語述畢。拜住道:「皇上太屬仁慈,此事只可由皇后作主。」卜答失里道:「你叫我去殺她麼?」拜住道:「請皇后傳一密旨,只說皇上有命,賜她自盡,她向何人去說,只好自死罷了。」卜答失里道:「事果可行麼?」拜住道:「何不可行?皇上決不為難。」卜答失里道:「你與我小心做去,何如?」

  拜住遂出,擬好密旨,並親攜酖酒,逕向八不沙皇后處行來。八不沙皇后梳洗才畢,驟見拜住入內,令她跪讀詔旨,不禁戰慄起來。拜住怒目道:「快請受詔,以便復命!」八不沙皇后無可奈何,只得遵命跪著,由拜住宣讀詔敕,乃說她私圖不軌,謀立己子,應恩賜自盡等語。八不沙撫膺慟哭道:「既殺我先皇,又要殺我,我死,必作厲鬼以索命!」言至此,即從拜住手奪過酖酒,一飲而盡。須臾毒發,身仆地上,拜住由她暴斃,竟回報卜答失里。卜答失里很是快慰。及文宗聞知,只說八不沙皇后,暴病身亡,文宗明知有變,但絕了後來的禍根,也是愜意的多,失意的少。既忍殺兄,遑問其嫂。

  卜答失里遂欲正名定分,立子阿剌忒納答剌一作喇特納達喇。為太子,文宗倒也應允。先將八不沙皇后的喪葬,草草理畢,然後安排冊命。正擬命太常各官,議定冊立太子禮儀,偏皇后卜答失里,與太監拜住,計上生計,又復想出了一種毒謀。他想鄜王懿璘質班,與妥歡帖睦爾尚處宮中,究竟不是了局,擬將他驅逐出外,拔去了眼中釘,庶幾始終無患,遂日向文宗前絮聒,把禍福利害的關係,反覆密陳。文宗以兩人年尚幼弱,不便遣發,只說是從緩再商。文宗尚有良心。卜答失里總不肯放手,暗中唆使妥歡帖睦爾的乳母,叫她告知其夫,入見文宗,略言妥歡帖睦爾實非明宗所出,娼妓雜種,如何冒充天潢,自亂血統?且明宗在日,已欲將他驅逐,此刻正宜慎重名義,休使一誤再誤呢。於是文宗下令,將妥歡帖睦爾母子逐出,東戍高麗,幽居大青島中,不准與人往來。去了一個。

  妥歡帖睦爾既去,只有一個懿璘質班,孤苦伶仃,無人撫字。卜答失里還想將他調開,偏偏文宗不從。拜住復獻計道:「一個小孩子,曉得甚麼計策?只教糕餌中間,稍置毒藥,便可將他酖死。」言未畢,忽似有人從後猛擊,竟致頭暈目眩,跌仆地上。卜答失里大為驚訝,忙令侍兒攙扶拜住,不防拜住反瞋目怒叱道:「哪個敢來救他?他是一個小太監,恃寵橫行,謀死了我,還要謀死我子麼?」這語一出,嚇得卜答失里牙牀打戰,面色似灰。拜住又戟指痛詈道:「都是你這狠心人,妄逞機謀,欲將我母子置諸死地,所以家奴走狗,亦得肆行無忌,巧圖迎合。須知天下是我家的天下,你等害我先皇,奪我帝位,還嫌不足,又將我矯旨酖死,我死得好苦嚇!」說至此,槌胸大哭。嗣復慘然道:「可憐我夫婦兩人,俱遭你等毒斃,現只剩了一個血塊,年只四五齡,你等亦應存點天良,好好顧全了他。人生修短,就使有數,總不該死於你手!此語為後文埋根。你道害了我子,你子便得長壽延命,萬歲為君麼?你且看著,我先索了賊奴的性命,回去再說!」言畢,即寂然不動。至卜答失里漸定驚魂,再將拜住仔細一瞧,已經滿口皆血,嚼舌而死。厲鬼未嘗無有,並非作者迷信。

  自是六院深宮,常帶陰氣,一班宮娥采女,互相驚嚇,不是說有鬼嘯聲,就是說有鬼履痕,白晝時結侶呼群,方敢進出,夜靜時關門閉戶,尚覺陰沈。這是疑心生暗鬼。卜答失里由驚生畏,由畏生憂,遂與文宗商議,欲向帝師前親受佛戒。文宗本已心虛,又聞宮中時常見鬼,也覺毛髮森然。至此聞皇后言,自然滿口應允,當下告知帝師輦真乞剌思,擇日受戒。輦真乞剌思無不從命。屆期請帝師入興聖殿,由文宗率著皇后,及皇子阿剌式納答剌,俱到壇前行受戒禮。好在一切儀制,都有成例可援,不過由太常官稍費手續,僧徒輩多念真言,便算大禮告成了。文宗又命懿璘質班,也受了佛戒。滿望慈航普渡,保合太和,宮內一切人等,也以為如來默護,可以消除魔障,縱有鬼物,不敢為殃,自此化怪為常,稍稍鎮靜。文宗遂封皇子阿剌忒納答剌為燕王,立宮相府,命燕帖木兒總領府事。外無異議,內無妖孽,恰安安穩穩的度將過去。從此一心信佛,命西僧作佛事於明智殿,自四月朔日起,命至臘月方罷。

  會故相鐵木迭兒子鎖住,復夤緣干進,得為將作使,他因將作使一職,位微秩卑,尚不滿欲,因與弟觀音奴,陰謀作亂。無如勢孤力弱,一時無從發難,乃與姊夫太醫使野理牙,暗謀鎮魔。適聞宮中有鬼作祟,益滋迷信,以為乘機厭禳,應較靈驗。野里牙姊阿納昔木思,素信道教,遂向道教徒侶,乞得符籙數張,在庭中設起神壇,上供北斗星君牌位,朝夕頂禮,口中所祝,無非祈君相速死,另易真命天子,制治天下等語。可謂愚甚。還有前刑部尚書烏馬喇,前御史大夫孛羅,及前上都留守馬兒,統失職閒居,各懷怨望,這數人平日,與鎖住等很是莫逆,至此聞鎖住得了此法,相率贊成。哪知事機不密,竟被別人舉發,當由燕帖木兒奏報文宗。看官!你想鎖住等人,還能倖免麼?緹騎一發,先將鎖住、觀音奴、野理牙三人逮問,中書省臣嚴刑審訊,後核得烏馬喇、孛羅、馬兒及野理牙姊阿納昔木思等,一同與謀。隨將他四人一並拿至,訊明屬實,律以咒詛主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便將他推出正法。

  一波未了,一波已起,知樞密院事闊徹伯、脫脫木兒,通政使只兒哈郎,翰林學士承旨伯顏也不干,燕王宮相斡羅思,中政使尚家奴禿烏台,右阿速衛指揮使那海察拜住等,以燕帖木兒專權自盜,不忍坐視。意欲興甲問罪,入清君側,偏被燕帖木兒的爪牙,名叫也的迷失脫迷,洞察異圖,先行密報。燕帖木兒先發制人,即率兵掩捕,共獲住十二人,盡行棄市,並將他家產籍沒充公。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諸王大臣等,以內亂疊平,統向太平王處賀喜。燕帖木兒,也率文武百官,暨耆老僧道,伏闕上書,請文宗宏加尊號。文宗也覺增歡,俯允所請,遂親御大明殿,由燕帖木兒等奉玉冊玉寶,上尊號曰:「欽天統聖至德誠功大文孝皇帝」。弒兄殺嫂的美名,何不加入。御史臺臣,又思踵事增華,請立燕王為皇太子。文宗道:「朕子尚幼,非裕宗為燕王時比,俟緩日再議。」

  過了月餘,復由諸王大臣,籲請立儲。文宗又道:「卿等所言,未嘗不是,但燕王尚幼,恐他識慮未弘,不堪負荷,稍從緩議,當亦未遲。」廷臣以再請未允,不欲再言,奈皇后卜答失里,急欲立子,暗中通知諸王大臣,令他續請,自己亦乘間力陳,請文宗速從群議,以饜輿望。膽又放大了。文宗不好固執成見,乃先令太保伯顏,祭告宗廟,然後立燕王阿剌忒納答剌為皇太子,禮成逾日,忽皇太子生起病來,熱了三日三夜,全身露出紅斑,仿佛似痘疹一般,急得帝后日夕不安。正在牀前視疾,驀聞皇太子大叫道:「你想立太子麼?我兩人特來索命呢!」文宗聞著,不覺驚倒牀上。小子有詩詠道:

    弒兄殺嫂太無良,用盡機能反惹殃。

    我勸世人休昧己,人謀不及鬼謀臧!

  畢竟文宗性命如何,且從下回說明。

  八不沙皇后之死,誰殺之?文宗後卜答失里,及宦者拜住殺之也。史家多歸罪卜答失里;吾謂卜答失里之罪猶居其次,為罪首者實文宗耳。明宗後之為厲鬼,史筆雖無明文,然無辜被逼,飲酖以終,鬼而有知,能不為厲乎!鄭人相驚以伯有,子產明其為厲。夫伯有罹可死之罪,猶且如此,況飲恨如明宗後,必謂其無能為厲,識者亦知其未然也。若以本回為無端臆造,荒誕不經,試觀文宗崩後,燕王雖殤,次子猶在,皇后卜答失里,胡竟命立鄜王,甘捨己子?及鄜王驟薨,又命迎立妥歡帖睦爾,非彼此隱懷畏懼,能如是之改行為善乎?揆情度理,必由明宗帝后,暗中為祟,有以懾其魄而褫其神耳。從無生有,即似寓真,是謂之善演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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