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答陶觀察書
嘗謂功業報國,文章亦報國,而文章之著作為尤難。掖之進,知己;勸其退,亦知己,而勸退之成全為尤大。公疑僕祿有餘贏,故欲退居以自怡,似又非知僕者。僕進有事在,退有事在,未必退閑於進。
且所謂以文章報國者,非必如《貞符》、《典引》刻意頌諛而已,但使有鴻麗辨達之作,踔絕古今,使人稱某朝文有某氏,則亦未必非邦家之光。僕官赤緊以來,每過書肆,如渴驥見泉,身未往而心已赴。得少休焉,重尋故物。或未幹賢者之譏乎?
若謂上遊矜寵方盛,故宜緩去,則不知僕之所以欲去,乃正為此。何也?官之不能無去,猶人之不能無死也。死亦何福之有?而《洪範》以考終命為福,則聖人之意也深。人之親有如伯叔、妻子、兄弟者乎?所狎近有如戚友、莊從者乎?之數人者,他事可與謀,而惟出處之際宜獨斷焉,先乞身而後告焉。何也?之數人者,皆受居官之樂,而不分任職之苦者也。唐相蕭嵩求去,明皇留之曰:「朕未厭卿,卿何求去?」嵩曰:「待陛下厭臣,臣安敢求去?」僕讀史至此,深慕嵩之為人。僕蒙大吏薦剡,百姓知感,脫然去,上或留之,下或惜之。人非去之為難,去而取此留之惜之之意為難。以其間交倉庫,辭吏民,身閑而慮周,時乎時乎,有餘味焉。馬伏波云:「居前不能令人輊,居後不能令人軒。援實恥之。」言士君子貴以身關天下之重輕也。今僕在官,官未必重;去官,官未必輕。州縣中豈遽少僕哉?非特州縣也,就令僕一歲九遷,驟膺公卿之位,自問何以立功,何以報主,亦復捫心納手,未知所措。事君者量而後入,不入而後量。漆雕開不能自信,夫子不知,而開獨知之。僕之不能自信,亦公所不知,而僕自知之也。夫是,故知難而退也。
若夫僕之所自信者,則固有在矣。周官三百六十,謂非其人莫任者,今無有也。唐、宋來幾家文字,非其人莫任者,誠有之矣。僕幼學徐、庾、韓、柳之文及三唐人詩。每搖筆,覺此境非難到,苦學植少,讓古人之我先,褵焉以早達為悔。行且就去,將從事焉,盡其才而後止,不比立功名束手而聽之天也。捨得為不為,當可去不去。公其謂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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